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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呼喊仿佛来自于亘古的怪兽在面临死亡之时发出的嚎叫,更是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那早已被现实所磨灭的种子所发出的嘶吼!

    是呀,谁给你们的胆子?

    房俊傲立长街,手臂高高举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大唐子民生来便要与天斗、与地斗、与敌人斗,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来争取生存下去的权利!可是现在,我们还要与那些将吾等视为刍狗的人渣斗!有一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在就丧尽了天良,他们的心都是野兽的心,他们不理会那些少女苦苦哀求、哭诉求饶,他们狠毒的将滚烫的铜汁和蜡油灌进那些少女的腹中,割掉她们的舌头、敲断她们的骨头,简直就是禽兽一般的行径,哪里还有一点点的人性?什么诗礼传家,什么簪缨世族,我去你滴娘咧!”

    百姓们各个浑身血脉贲张,齐齐的大骂一声:“去你滴娘咧!”

    声震寰宇!

    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元家为富不仁、丧尽天良,吾等前去找元家要个说法!”

    “对极对极,这案子根本不用审,让元家偿命便是!”

    “这等禽兽之家,还要什么说法?砸烂他算球!”

    “砸烂他!”

    “砸烂他!”

    “街坊们,跟我走!”

    形势瞬间失控!

    早就被世家门阀压迫得苦不堪言的百姓们情绪激昂,眼前便是八十一具狰狞可怖的少女遗体,又被房俊这一通煽动,已经怒发冲冠丧失了理智。

    当其中一个人说出“砸烂他”这句话,便犹如一个火药桶中溅落一颗火星,瞬间点燃!

    百姓们驱赶着装载着八十一具少女遗体的板车,红着眼睛冲向元家所在的道德坊!

    负责警戒的禁军顿时慌乱,被百姓冲乱了阵型,却不敢当真抽出横刀大开杀戒!

    这可都是长安百姓、大唐子民!

    其中不少人就是自己的街坊邻居、亲朋故友,这刀子又如何举得起来、落得下去?

    独孤谋脸色都白了,疯狂的百姓鼓噪起来会产生何等毁天灭地的威力他自然再是清楚不过!

    当即在马上大喝道:“冲击禁军,尔等不要命了吗?还不速速给本将散开,否则休怪本将不讲情面……哎呀,特么谁打我?”

    话说一半,独孤谋便被身后一根拐杖狠狠的在后腰来了一下,顿时大怒,拧腰转身,横刀都抽出了一半。

    可是身后之人浑然不怕,非但不怕,反而挥舞着拐棍又是一棍打在独孤谋腿上,骂道:“怎地,还敢将老朽杀了不成?好啊你个独孤谋,当真是不讲情面那就连我这条为你独孤家卖了一辈子命的老狗也杀了吧!”

    待到看清老者面容,独孤谋顿时傻眼……

    赶紧从马背之上跳下,肩膀又被打了一拐棍,苦着脸道:“老叔,您咋来了?”

    老者一身布衣,身躯佝偻,但是精瘦的身躯却犹如钢筋铁骨一般透着一股子剽悍的气息,只是左腿裤管空空荡荡,缺失了一条腿。

    老者闻言,怒发戟张道:“老朽怎能不来?老朽不来,你独孤谋是不是就要成为世家门阀的刽子手,将我们这些贱民统统斩杀,用我们的鲜血成就你世家子弟第一人的名头?”

    独孤谋苦笑道:“老叔说的哪里话?哪怕就是独孤谋白刃加身,又怎敢伤害老叔一根头发?”

    这老者才是他父亲独孤彦云的部曲亲随,那是自小看着独孤谋长大的。随着独孤彦云血战玄武门,大战颉利可汗,在独孤彦云阵亡一役中断了一条腿,因为未能保护独孤彦云而心存愧疚,拒绝朝廷的所有封赏甘愿当做一介平民。

    这样的家臣俨然已是长辈一般的存在,一辈子都奉献给了独孤家,独孤谋怎敢有半点不敬?

    老者已然不肯善罢甘休,手里的拐杖一下一下的打在独孤谋身上,怒叱道:“吾看你是当了驸马、做了将军,就忘了独孤家的家训了!咱们独孤家累世勋戚不假,那是独孤家的闺女给独孤家挣来的!可是独孤家的爷们儿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哪个躺在功劳簿上心安理得的做一个只吃饭不干活的皇亲国戚?现在你能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举起屠刀,他日就能将吾等为独孤家流干了血汗的家臣部曲斩尽杀绝!今日老朽就以下犯上,代替你那阵亡在大漠边关的老子教训教训你,莫要忘了独孤家善待百姓、仁义为本的家训!”

    老者岁数不小,又缺了一条腿,手劲儿却是极大,拐杖舞得虎虎生风,打得独孤谋苦不堪言却有不敢反抗,只能左支右挡狼狈不堪。

    周围的兵卒尽皆傻眼。

    主帅没有命令,他们这些小卒子哪里敢对百姓下死手?

    可是不下死手,又如何抵挡这汹涌的人潮?

    只是片刻之间,原本严整的队形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兵卒们狼狈至极。甚至有认识的妇人经过身边的时候啐上一口唾沫、锤上一拳、挠上一把,骂一句“世家门阀的走狗”,臊得兵卒面红耳赤。

    当兵的只是奉命行事,难道还敢反抗军令不成?

    兵卒们委屈得不行……

    而百姓们推着装载遗体的板车,径直冲向道德坊元家大宅,沿途所过之处裹挟了无数前来围观的百姓,人群规模越来越大,声势浩浩荡荡,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待到老者打累了收了手紧追着大部队前往道德坊而去,独孤谋这才头盔歪斜甲胄狼狈的喘了口气。

    看着大街上汹涌的人流涌向远处,杂乱的足迹将雪地踩踏得一塌糊涂,独孤谋瞪着顿足懊恼:“今次被侯爷害惨了!”

    房俊双手负后,任凭大雪洒落肩头,微笑道:“独孤将军误会本官了,说不定是本官救了独孤将军一名亦未可知。”

    独孤谋愣住,一脸懵然。

    不过他虽然是个武将不擅政治更不擅勾心斗角,可到底也不是个傻子,稍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作为禁军将领,拦阻百姓是他的责任,现在百姓群情激愤前往道德坊,已然是他的失职。若是元家在百姓的冲击之下出现伤亡,他的责任更大,丢官免职都有可能!

    可是若要拦阻百姓,怎么能拦得住?

    除非狠下杀手,用鲜血镇压这次骚乱!

    但这是长安城,是京畿重地,是天子脚下!

    没人会管你是不是百姓冲击军队,所有人只会看到百姓被你独孤谋的屠刀杀害,整个天下都将会把独孤谋视为“屠夫”,面对百姓子民举起屠刀的“屠夫”!

    这个罪名谁来背?

    世家门阀是不肯的,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世间舆情更会推波助澜,他独孤谋只有已死谢罪一途!

    甚至不仅仅是他得用自己的命来平息天下之愤怒,就连独孤家族都将会遭遇到惨烈至极的打击,一个不慎灰飞湮灭都不是不可能……

    独孤谋激灵灵的打个冷颤,望向房俊的目光充满幽怨和不满。

    怎地,还要老子感谢你不成?

    房俊似乎看透了独孤谋的心思,笑得高深莫测:“将军勿用感激本官,还是速速带兵前往道德坊,约束百姓不要将打击面扩大,只是由元家来承受这滔天的怒火吧……”

    独孤谋心脏猛地一揪。

    是呀,百姓的怒火来自于元家的残暴,可是谁能保证这股怒火沿烧起来不会波及到其他家族,甚至席卷整个长安?

    想想那后果……

    独孤谋看都不看房俊一眼,当即翻身上马,大吼道:“速速随本将前往封锁道德坊!”

    兵卒当即整理队形,快步离去。

    大雪纷纷,房俊傲然卓立,仰首看着雪花飘舞的天空。

    这是来自于自由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移山填海,元家的结局已定……



    关中形胜、三辅之地,百姓历来便是血勇豪迈。

    此刻百姓越聚越多,尽皆被房俊的话语所煽动,纷纷怒尔鼓噪,一路叫嚣激愤奔向道德坊,沿途又裹挟了无数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这些百姓听闻了元家用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制成人彘填入墓穴殉葬,愤慨发指之余亦加入队伍,数千人浩浩荡荡涌向道德坊元家大宅!

    长安鼎沸,京师震动!

    “民变”的消息传至各个衙门,所有的朝堂大佬尽皆傻眼。

    他们想到过各种各样房俊会对元家展开的攻击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房俊会用这样一种暴烈的方法将元家推下万丈悬崖,彻彻底底的将一个百年士族打落尘埃!

    真是狠啊……

    等到消息进入太极宫,李二陛下惊诧之余,更气怒气盈胸、拍案而起!

    房俊这个混账,居然敢用鼓动民意的方式来打击元家,难道他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民意这种东西能够产生多大的破坏力李二陛下焉能不知?一旦这股力量失去约束控制,甚至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京畿重地化为齑粉,自己二十年来夙夜难寐呕心沥血打造出的强生帝国甚至可能因为京畿不稳、关中动荡而分崩离析!

    惊怒之下,李二陛下连续发出旨意,命令城内所有禁军提高警戒、严阵以待,务必将暴乱的规模限制在道德坊之内!

    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想要维护元家也束手无策了,民意的爆发需要一个宣泄口,否则就会如同暴涨的河水一边漫过堤坝淹没良田甚至冲垮城池。

    而元家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老老实实的成为这股洪水的宣泄口……

    *****

    元家大宅之内,看着无数百姓翻墙砸门汹涌而入的元拯,身体如筛糠一般颤抖,肥胖的身躯冷汗涔涔,双眼之中满是末日来临的恐惧……

    完了,什么都完了。

    听着从少陵原祖坟赶回来的家仆的禀告,元拯就知道元家完了,再看看眼前这些愤怒的百姓,他已经彻底麻木,心若死灰……

    一个家族最最重要的不是滔天的权势、不是杰出的子弟,而是累世堆积起来的良好名声。元家的名声历经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孜孜不倦的经营累积,方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却因为一时疏忽,从而一朝尽丧……

    而房俊正是从元家的根基下手,轻而易举的将元家的名声彻底毁掉。无论今日元家会遭遇到什么,元拯相信都比不上明日天下谴责来得更沉重!

    京畿民变,这是天大的事情!

    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

    事情的发起者、鼓动者是房俊,是陛下手里的刀,陛下无论怎样愤怒都不会将其治罪。

    事情的参与者是长安的百姓,是天下的基石,所谓法不责众,难道朝廷会将这数千百姓尽数斩杀,以正国法?别扯了,那样搞不好会酿成关中大乱!

    那么承担责任的一方,就只能是元家。

    正是因为元家的凶残暴戾,以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制成人彘殉葬这才导致了群情激愤,长安哗乱!

    百年豪门不休仁德,残虐的以活人殉葬,导致百姓怒尔啸聚、冲击元家……

    元拯脸若死灰。

    他知道,明天一早这样的舆论便会充斥着大唐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城池,即便是那些贵族世家亦会对元家口诛笔伐,极力谴责,

    就好像大家都是道德君子、仁爱百姓,唯有元家是个以活人殉葬的残暴之家,是世家中的败类、门阀里的恶贼,必须遭受整个天下的唾弃!

    元拯浑身乏力的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脸上老泪纵横。

    他想到了一切对付房俊的办法,却从未想到房俊居然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掘了元家的祖坟,进而从坟墓之中找到了证据。现在没人会同情元家祖坟被掘,只会怒叱元家丧尽天良。

    悔啊!

    悔不当初!

    院子里传来阵阵惊呼惨叫,多年未曾上阵杀敌的老三元廆拎着他那柄当年叱咤沙场的横刀对着冲入府中的百姓疯狂砍杀,继而被赶来维持秩序的京兆府巡捕弩箭齐发射杀当场,临死的时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看着元廆犹如野兽被猎杀一般的惨状,元拯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都怪这个偏执的元廆,非得听从妖道的蛊惑以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制成人彘殉葬才能保佑元怀明死后亦能享乐的主意,这才导致了元家大厦倾覆、灰飞烟灭的结局!

    若是时光能够重来……

    悔恨的泪水迷糊了眼前的世界,愤怒的人群将家中家将仆役尽皆打杀之后冲入大唐,恐惧占据了元拯的身心,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

    独孤谋率领兵卒感到道德坊,便见到冲天而起的浓烟和席卷一切的火焰。

    他皱着眉毛,指挥兵卒将元家大宅团团围住,务必不让火势蔓延到坊内其余人家,同时对所有啸聚鼓噪的百姓驱散、捉拿,他必须有所交待才行,哪怕只是几个无关痛痒的平头百姓!

    可是房俊岂能让他如愿?

    京兆府的巡捕全部出击,在禁军兵卒捉拿百姓的时候上前干扰、抵抗,硬生生将禁军捉拿的百姓抢过去,双方剑拔弩张!

    独孤谋气得跺脚大骂,指着房俊的鼻子怒道:“末将捉拿纵火行凶者,侯爷何以横加阻拦,莫非这其中有受人指使趁机鼓动民变之恶徒不成?”

    房俊不以为然,给我扣帽子,你还差了点!

    “独孤将军此言差矣,本官乃是京兆尹,职责便是守卫京畿之地的稳定安全。既然有纵火行凶者,那亦是京兆府所管辖的职权范围,何敢劳烦独孤将军?”

    他自然不会让独孤谋将百姓抓走……

    说到底这场暴乱是他煽动起来的,百姓尽皆受到他的鼓噪,他怎能眼看着百姓被禁军捉走落得一个鼓噪生事冲击世家门阀的罪名,进而被砍了脑袋?

    既然利用了百姓的善良,就得为百姓负责!

    独孤谋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房俊所言理直气壮,他辩驳不得,这本就是京兆府的职责所在。况且房俊官高爵显,虽然都是驸马却死死压了他独孤谋一头,他又能如何?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俊大肆抓人,气得鼻子冒烟!

    这哪里是抓人?

    分明就是要替这些百姓脱罪!

    啸聚京师、冲击街坊都是死罪,任谁也不可能逃脱制裁!

    可是看看房俊这个抓人的气势,见人就抓逢人就拿,这么个抓法儿还不得抓上一千人?

    这些百姓犯了死罪是肯定的,但是自古以来就有“法不责众”这个说法,若是杀头,难道还能将一千人统统都杀了?

    那就不是煌煌盛世,而是君王暴戾、王朝倾颓了!

    面对独孤谋的怒火,房俊不为所动。

    程务挺带着巡捕肆无忌惮的抓人,捉拿之后便押送京兆府大牢,不一会儿京兆府大牢便人满为患,不得不借助刑部打牢,然后刑部打牢人满为患,接着是長安縣、萬年縣……

    一时之间,长安城的所有牢狱尽皆爆满!

    而在抓人的同时,李义府则带领京兆府的衙役官吏脚不沾地的录取口供。口供自然是事先就准备好的,众口一词皆是被元家的凶残行径激起义愤之心,一怒之下方才冲动的冲击了道德坊元家大宅。所有百姓都在“供词”之中表示了忏悔之意,并且歌颂大唐盛世君主贤明名臣治世。

    至于纵火、行凶、杀人,那是绝对没有的……

    李义府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供词”,撇撇嘴,心里颇不以为然。



    李义府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供词”,撇撇嘴,心里颇不以为然。

    按照他的本意,只需在百姓当中找到几个倒霉鬼将罪名一股脑的推到他们头上,然后迅速结案、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做到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即便是有人怀疑叱责又能如何?

    可房俊偏偏心软,不忍心白白害了百姓的性命这就使得原本完美的方案出现了瑕疵。连个元凶都没有,让那些世家门阀们泄愤都没有一个对象,就想让世家门阀捏着鼻子认了?

    前思后想,李义府找到程务挺,两人低声交谈一番。

    程务挺皱眉道:“这个……怕是不好吧?侯爷宅心仁厚,不忍害了百姓性命,这么做岂不是违背他的初衷?”

    李义府不以为然:“侯爷仁德,自是吾等之楷模。只是吾等身为下属,自然要为上官拾缺补漏,明知上官所为有着缺陷错漏,怎能唯恐惹恼上官从而一味遵从呢?侯爷仁德,坏事就由吾等来干吧!”

    程务挺深思半晌,点头同意。

    李义府当即安排人将百姓当中为首者数人的“供词”更改,定为首犯,尽皆判了斩立决!

    看着程务挺离开,李义府心中冷笑。

    房俊能力没得说,乃是朝中年青一代当中的翘楚,心智权谋皆是上上之选,本是一个效忠跟随的好对象。可惜性子太过妇人之仁,区区几个贱民的性命当得什么?居然想要凭借“法不责众”的方式试图强硬的逼迫所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世家门阀低头,简直就是玩笑!

    这种做法就连陛下都不会满意吧?

    李义府知道京兆府当中必然会有“百骑司”的眼线,他背着房俊擅自栽赃百姓的做法固然会使得房俊不满,却一定可以传到陛下的耳目之中。

    房俊妇人之仁留下无穷后患,而自己则当断则断铁腕处置,高下立判!

    只要能够进入陛下的法眼,青云直上之日岂不是指日可待?

    *****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道德坊的火光已然消失,唯有浓黑的烟雾席卷着烟尘碎屑飞上天空,白的雪,黑的灰,纷纷洒洒的注视着天空下的这一片残垣断壁。

    是谁放的火?

    是谁杀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

    当汹涌的民意汇聚成流浩浩荡荡一往无前,那就是人世间最不可估测的力量,挡在它面前的一切都会被撕成碎片,不可幸免……

    元家的火焰刚刚熄灭,朱雀门前便站了一大溜官员。

    大雪簌簌落下,铺满了朱雀门前的石板,官员们的头上、肩上一片雪白。

    他们就那么沉默的肃立在雪中,浑然不顾懂得发麻的双脚,高高举起手中的芴板、奏章,对着太极宫的方向弯腰鞠躬,久久不起。

    这些都是出身于世家门阀的御史言官。

    当元拯用各式各样的利益将大家组成一张对抗房俊的大网,这些世家门阀的子弟心中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元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是在斗争中失利亦不过是折损一些利益,何须这般郑重其事、大张旗鼓?

    然而现在,所有的嘲讽讥笑都成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堂堂关中元家,从“八柱国”时代便笑傲关中、根深蒂固的天下第一等世家,就被一群大字不识的泥腿子鼓噪而起一举倾覆,这令所有的世家门阀不寒而栗!

    谁晓得会不会这些愚民贱民明天就打砸上自己的家门?

    仁义道德那都是世家门阀做出来给世间的贱民们看的,实际上哪一个世家门阀不会再私底下干一些龌蹉事?就单单说殉葬这件事,固然元家的殉葬规模大了一些,殉葬手段残虐了一些,可是谁家没有呢?

    必须严惩这场民变的罪魁祸首,必须给予天下警示,必须严厉阻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由原本的情面迁就,到现在的主动出击,所有世家门阀都意识到了民意的强大!

    也对房俊的恨意有若滔滔洪水,不可遏止!

    必须还击!

    所以,二十几名六品以上的御史言官和各个部堂的高官汇聚于此,向皇帝陛下陈情,弹劾房俊!

    太极宫内,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狠狠的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他不是愤怒与朱雀门外那成群肃立于大雪之中的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而是愤怒于房俊居然敢用这等煽动民意的方式彻底毁灭元家!

    元家是否毁灭,这并不在李二陛下眼中。

    对于一个富有四海、胸怀天下的帝王来说,一家一姓的兴旺盛衰早已不在他的眼底。

    他怕的是所有的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再度搞一出当年胁迫隋炀帝迫使隋炀帝不得不南下江都之时的局面!

    所以他哪怕要压制世家门阀,也只是尽可能的采取温和的手段,尽量少死人、少流血。

    他更怕的是那凶猛无俦的民意汇聚起来足以毁天灭地的威力!

    在这股力量面前,即便是人世间的帝王至尊,也得犹如洪水之上的小舟一般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会舟覆人亡!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是孔圣人之言,什么意思呢?

    可以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

    “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

    既然不易知,知起来很麻烦,所以就不用知了。

    老百姓懂得越多,忽悠起来就越难,麻烦就越多。

    动不动的就啸聚生事,对于朝政稍有不满便鼓噪聚会,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当然,对房俊的做法愤怒归愤怒,这个时候李二陛下还是得坚定的站在房俊的背后,维持房俊的立场。

    总不能自己将房俊推上前台跟关陇集团对着干,回头就处置房俊,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极好面子的李二陛下绝对不会这么干……

    “陛下,朱雀门外的官员越聚越多,您看……”

    王德战战兢兢的小声提醒。

    道德坊的大火他在宫里就看到了,当真是触目惊心。

    他甚至在想若是这些乱民冲击太极宫……

    是杀还是不杀?

    杀不杀都是天大的麻烦。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沉声道:“摆驾太极殿,朕倒是要看一看这些寡廉鲜耻却偏偏要伪装成仁义道德的嘴脸,在元家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是如何的难看?”

    “诺!”

    王德应了一声,转身去通知朝中各位重臣,准备上朝事宜。

    自从陛下登基至今,还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上朝……

    长安城中的大臣接到上朝的通知,立即换上朝服前来太极宫。

    唯有房玄龄告了病假,留在府中装病……

    太极殿上,气氛凝肃。

    李二陛下端坐龙椅之上,环视殿上一干大臣,嘴角不着痕迹的微微挑起。

    弹劾房俊?

    呵呵,这些时日以来送入太极殿的弹劾奏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虽然看似言之有物鞭辟入里,可是仔细推敲一番,却没有一件事能够当真弹劾得了房俊。

    不貪贓、不枉法、不结党、不徇私,既没有阴谋造反又没有通敌叛国,还有什么罪名能弹劾得了房俊?

    现在的房俊就好似一个铜皮铁骨的铜人,让人恨得想咬一口都无处下嘴……

    殿上的官员们其实也头痛。

    弹劾房俊是必须的,这是态度,亦是自身利益关联,势在必行。

    可是令大家头痛的是房俊太精了!

    这混蛋在没有煽动民意捣毁元家之前,便先一步利用《贞观周报》宣扬了人口、生命的重要性。这个时候舆论已经一边倒的站在元家的对立面,满天下都在谴责元家的丧心病狂、草菅人命,元家的崩塌非但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同情,反而所有人都在拍手称快!

    这个时候谁敢站出来为元家鸣冤?

    谁站出来,谁就是元家的同党,谁就是毫无人性的刽子手,谁就站在天下百姓的对立面,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必将遭受天下舆论的群起而攻之!

    家族的名誉重于一切!

    谁家敢冒这样的风险?

    那也就只能在煽动民意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了……



    长孙无忌排众而出,高举芴板,朗声说道:“陛下,微臣弹劾京兆尹房俊煽动民意、鼓噪百姓、肆虐京师之罪。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实乃治国安邦之良言。盖因百姓愚钝、不通书经、不明天下之大道,思虑单纯见事不明,极易受到有心之人煽动鼓噪,房俊此举不仅极大的煽动起长安百姓对于权贵士族的仇恨,更极大的威胁了京畿重地的长治久安。日后若是谁都能够凭借三言两语来煽动百姓达成自己的目的,天下各地哪里还有安稳之处?另外,虽然京兆府受理了元家侍女无故病亡一案,但房俊擅自挖掘元家祖坟之举实在是大大的不妥!礼敬先人、尊敬祖宗乃是天下共识,即便是元家有罪,焉能凭此挖坟掘墓之举取得证据?房俊这次在元家墓穴之中取得了证据,元家罪有应得,微臣无话可说。可若是挖坟掘墓之后没有取得证据,元家岂不是要白白遭受这等奇耻大辱?最严重者,若是天下官府尽皆效仿房俊之举措,只要是稍有借口便以挖坟掘墓之方式对别人施以打击报复,则古之礼数何在,今之孝道何在,为人子孙者,何以安身立命?故此,微臣请求陛下严惩房俊!”

    李二陛下微微讶然,抬眸看着站在殿中的身材矮胖的长孙无忌,面沉似水。

    他确实没有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长孙无忌!

    作为关陇集团在朝中的第一人,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赤膊上阵了吗?

    还是说……

    长孙无忌已然感受到某种危机,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关陇集团更大的支持?

    看着面前这位舅哥、好友、重臣,李二陛下心中喟然。

    曾几何时,自己做《威凤赋》赠予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诗中,他自比凤凰,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是拯救凤凰的君子,“幸赖君子,以依以恃,引此风云,濯斯尘滓。”

    那时候是多么情真意切的感情啊!

    一日李世民自东宫饮酒而归,吐血数升。就在那一日,长孙无忌正式恳请李世民定下夺嫡之计,长孙无忌开始为李世民多方奔走。玄武门事变中,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埋伏于玄武门,舅舅高士廉镇守秦王府,妹妹长孙皇后亲自出面安抚士兵,他们一家人全都置身于权利斗争的第一线,随时准备为秦王而献身。

    当然,“化垂鹏于北裔,训群鸟于南荒。弭乱世而方降,膺明时而自彰”这几句,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自恋的……

    李二陛下神思飞跃,似乎时光倒流,再回到从前……

    只是眼下,君臣之间却因为各自的利益而渐行渐远。

    平心而论,自己对待长孙无忌是否浅薄了一些呢?

    李二陛下时常推崇长孙无忌高居他登基大宝的第一功臣,然而相较褚遂良房玄龄等人,却始终未能得到比较有实权的职位,担当的多是位高却空有头衔而无实权的虚职。

    其中之缘由,便是因为长孙无忌身后的关陇集团实力超群,若是长孙无忌再握有实权,整个关陇集团必然尾大不掉,终成祸患……

    然而无论怎么说,自己毕竟是对长孙无忌有些不公的。

    一时间,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有些黯然,有些失神。

    可是这副神情在殿中诸臣看来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长孙无忌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说了半天,皇帝陛下却是一副懵然失神,这是丝毫未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听在耳中啊!

    这可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诚然,不知因为一些什么缘故长孙无忌的职位从来都是位高而权轻,但是放眼大唐没有一个人敢于忽视长孙无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以及在贞观一朝的政治地位!

    不如李二陛下要搞分封制,效仿汉朝将他的儿子们分封天下。甚至众多功臣元勋都尽皆分封镇守四方,许多大臣都苦谏,但尽皆未果,无人能阻挠李二陛下的一意孤行。只有长孙无忌跑出来哭诉:“陛下,您这是要赶我们走么?不要离开陛下。”于是分封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陛下以无忌佐命元勋,地兼外戚,礼遇尤重,常令出入卧内”。

    这是何等的信重和依赖?

    当然,这句话也表达出李二陛下和群臣议事喜欢在卧室这个很好的嗜好……

    长孙无忌更是心神震动!

    难道陛下当真对关陇集团的强势已然不堪忍受,对自己更是深感厌倦?

    他白胖的圆脸愈加发白,嘴皮子微微搧合几下,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回过神来,并未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失神给予殿中大臣何等的震撼,更狠狠的削弱了长孙无忌的气势。

    他深深望了长孙无忌一眼,语气不含喜怒:“那么依照爱卿之言,房俊该当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长孙无忌更是不敢置信的豁然抬头,看着李二陛下。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准许了我的弹劾,现在开始论处房俊之罪过了么?

    殿中大臣也尽皆面面相觑。

    弹劾房俊就这么容易?

    亦或者说,就连陛下也被房俊鼓动起来的民意吓住了,已经不管房俊是不是在为他办事亦要杀一儆百,彻底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一时间,关陇集团的官员欢欣鼓舞,其余派系的官员则尽皆失望。

    当然,朝中诸臣可不仅仅只有这两个派系……

    大理寺丞孙伏伽排众而出,躬身施礼道:“陛下三思。此次事件民意沸腾,朝野震惊,乃是帝国建立以来最严重的群体事件,必须加以警示。然则事出有因,元家之残虐暴戾触目惊心,导致百姓怒尔冲击道德坊亦算是咎由自取。这其中京兆尹房俊受理案件乃是责权所在,挖掘元家祖坟一事虽然稍显过分,但是到底是从元家墓穴之中找到了证据,替那八十一个少女昭雪冤情,此乃大功一件,更是一方牧守之本分。至于到底是否在事件当中寻在恶意煽动百姓啸聚生事、冲击京师之过错,微臣以为不能凭借一家之言便匆忙定论。鉴于此次事件之严重后果,微臣提议由三法司联合审理,弄清楚前因后果,再论定责任,确立赏罚。”

    独孤武都怒道:“孙伏伽,尔乃大理寺丞,天下诉讼之正源,焉能袒护偏颇?那房俊在明德门下字字句句全都声犹在耳,哪一句不是怂恿鼓动百姓针对元家?”

    孙伏伽面无一色,从容回道:“针对元家,是因为元家做出令人发指之残虐暴行。既然房俊之话语声犹在耳,本官倒是请问,他的哪一句话有错?”

    独孤武都被噎得不轻,气得满脸涨红,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房俊说得有错吗?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站在百姓或者公正的立场上,房俊字字句句皆乃公正之言,元家既然能够干出那等丧尽天良的暴行,别人又为何骂不得,说不得?

    但是站在门阀贵族的立场上,房俊这分明就是煽风点火、将门阀贵族架在火堆上!

    每年不处置几个奴隶仆役,怎能显出门阀贵族的威严和高高在上的气势?

    不殉葬几个活人,怎能显出门阀贵族处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优越高贵?

    但是这种事情可以做,却不能拿出来说!

    做了,那是在潜规则的默许之下,是门阀贵族的特殊待遇;可要是说出来,那就必然招致非议,天下舆论共讨之!

    尤其是在《贞观周报》煽动起关中各地对于人口、生命前所未有的重视之时!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呃,除了房俊……



    皇城之外,京兆府衙门。

    门前的石狮子在大雪之中挺胸凸肚,仪态威严。

    狮身和石板地不久之前溅上的鲜血都已被冲刷干净,此刻又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石狮俨然,大雪纷纷,天地无情。

    然则冷肃的天地里,却有无数的百姓由长安城内的各条街巷汇聚于此,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房俊一身紫色官袍,站在衙门口书吏们搬来的一张书案之上,凝神肃穆看着眼前黑压压立在大雪中的人群,以及越来越多的仿佛百川汇流一般汇聚而来的百姓。

    京兆府巡捕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施以警戒,严防有人趁乱冲击京兆府,亦或在人群当中鼓噪生事……

    刚刚鼓动百姓冲击了道德坊将元家大宅毁于一旦,若是转身就被那些阴险的世家门阀来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笑柄?

    雪越下越大,人群越聚越多。

    房俊站在书案之上,高高举起手臂。

    喧闹的人群陡然一静,上千人寂静无声,天地之间唯有大雪簌簌落下。

    房俊卓然而立,朗声说道:“经由京兆府审理,元家残害八十一名婢女性命一案已告终结。元家伤天害理、草菅人命,将八十一名豆蔻年华之少女以无比残忍暴虐之方式加以谋害,继而丧尽天良的制成人彘充入元怀明之墓穴以为殉葬,此案证据确凿、无可争辩。本官代天巡狩、守牧一方,京兆府具有独自断案之权责!由于此案情节极其严重、手段极端凶残、影响极度恶劣,现在,京兆府判处元家罚金八十一万贯以赔偿苦主原告之损失,元家家主杖责五十,充军三千里,其余帮凶杖责五十,充军两千里,此案之主谋元廆判处斩立决,即刻行刑!”

    声音清越,中气十足,在寂静的大雪天里远远的飘荡开去。

    四周围观的人群先是一阵静默,继而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震四野,大雪中的长安城似乎都被这股浓烈的欢呼震得簌簌发抖!

    千年以降,何曾有过贵族因为残杀平民一事得到过这等审判?

    任其律法制定得如何公正,却从未有人能够公平的执行。

    贵族,那就是一群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存在,面对淤泥之中的蚁民,从来都是生杀予夺!

    然而现在,就在眼前,这个黑脸的少年高官就这么慷慨激昂的宣判了元家的罪名,不仅仅要赔偿每一个受害者一万贯的巨款,还要将元家的家主杖责充军,主谋者斩首示众!

    这是律法的胜利?

    亦或是平民的胜利?

    老百姓不管,他们只知道什么“刑不上大夫”都是放屁,“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就行了!

    当然,欢呼过后的百姓们再一次沉寂下来,眼巴巴的望着书案之上的少年京兆尹。

    整个长安城的大狱之中满是这次事件当中被捉拿的百姓,冲击道德坊、鼓噪长安城那可是天大的罪名,这位京兆尹连元家家主都敢充军、元家子弟都敢斩首,那么这些犯下大罪的百姓们将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

    百姓们也不傻,对于官场之上的门道大抵也都知道一些。

    这一次元家遭受灭顶之灾,其余世家门阀岂能坐视不理?

    说到底,这就是一次百姓和贵族的冲突!

    元家有罪在先,不能洗脱,但是世家门阀们也不可能任由一群贱民将元家毁于一旦之后不闻不问,报复必然接踵而至!

    房俊是个好官,但是面对世家门阀的强大压力,他也不得不让步,用百姓的鲜血来给暴怒的世家门阀一个交代!

    想一想这位京兆尹以往的手段,怕是这一次的长安城将要血流成河,西市前的街道上必将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房俊自然知道大家担心的是什么,微微一笑,便要开口说话。

    程务挺在衙门内快步跑出,大雪天额头汗气蒸腾,可见心中之焦急。

    房俊微微诧异,接过程务挺递给他的信笺,略略一扫,脸色便难看起来。

    好一个李义府,居然敢阳奉阴违!

    房俊心中恼怒,只是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事后再找李义府算账!

    程务挺被房俊恶狠狠的眼神瞪得心里一颤,偷偷的咽了口唾沫,悄悄后退两步,心中后悔不迭。看来侯爷相当愤怒,悔不该听从李义府的怂恿,违背侯爷的意愿……

    深深吸了口气,房俊将信笺揉成一团收入袖中,面对百姓挤出一抹笑容,声音微涩道:“所有抓捕之百姓已经经过突击审理,除去几名趁火打劫、杀伤任命、殲淫婦女者将处以极刑之外,余者一律释放!”

    “万岁!”

    “万岁!”

    “万岁!”

    人群的欢呼声将整座长安城都淹没,漫天大雪亦被这股冲天的喜悦震慑得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敢落下……

    意向之中的大开杀戒没有,反而只是诛除首恶,余者尽释!

    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有人都知道,房俊敢于释放抓捕的百姓,那就是他自己一肩扛起世家门阀的责难与怒火,用他自己的官场前程来换取百姓的性命!

    这样的好官,自古以来又何曾遇到?

    吾之何幸,能有这样一位必将彪炳青史的官员担任一方父母,得起庇佑,安居乐业?

    有百姓感激之余,跪在地上大声歌颂房俊之仁德,继而接二连三又有百姓效仿。

    未几,京兆府衙门之前的广场上和两侧的大街上黑压压满是跪在大雪之中的百姓,欢呼震天!

    房俊却是心中苦涩。

    按照他的本意,这次事件因为他有心煽动蛊惑而起,自然不肯让那些无辜的百姓因此送命。所有的罪责、世家门阀的怒火都有他一人承担,哪怕丢官罢爵,亦不想牵连到无辜的百姓。

    然而李义府自作主张,却着实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将几十名“首恶”斩首,算是给了世家门阀一个交待,有了台阶想必世家门阀亦不敢对房俊步步紧逼,顺坡下驴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按说这种方式是最正确的,用最小的代价平息事态的后果。

    但是房俊极其不认可这种“代价”……

    这几十名斩首的“首恶”其实并非无辜,元家遭受冲击的同时,这些人趁乱殲淫婦女、打砸偷抢,恶行昭彰。只是这些罪名若是放在平时固然要遭受惩戒,但大多数罪不至死,放在这场后果极其严重的事件当中,却是绝无生还之可能。

    房俊之所以不忍,是因为若没有他的煽动蛊惑,这些百姓自是不会冲击道德坊,更不会将元家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族中子弟死于冲击暴乱者十之八九……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房俊不怕杀人,但是牵连到这么多的无辜者,他不愿意。

    相比于良心遭受的谴责,丢官罢爵反而无足轻重……

    *****

    太极殿里依旧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有人想要趁机将房俊打压一番,甚至最好是丢官罢爵打落尘埃,自然就有人要维护房俊……

    无关友情,也无关于正义,只是单纯的利益作祟。

    想要将房俊打落尘埃万劫不复者不一定就是与房俊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维护房俊者亦不见得就是正义的使者道德的化身……

    政治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说到底,什么时候弊大于利,朝房俊捅刀子的未尝就不是平素称兄道弟者;而什么时候对自己利大于弊,管房俊叫声爸爸也照样大有人在……

    当房俊在京兆府衙门前宣判的消息传到太极殿内,满殿皆惊。

    连李二陛下都瞠目结舌。

    这小子难道是要上天?

    居然敢就这么当众宣判了?

    房俊的这一招先斩后奏,将李二陛下所有的算盘都打乱了……

    李二陛下顿时怒气勃发,拍着桌案大叫道:“将这混账给朕带来!”



    李二陛下郁闷得想吐血,殿上的大臣们却是快要气得将房俊嚼碎了咽下去!

    殿上殿下君臣们对于彼此的算盘心知肚明。

    李二陛下想要打压关陇集团,却不愿将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席卷进来,那样波及面太大,局势很容易失控,所以他的策略是温水煮青蛙……

    尤其是此次房俊自作主张煽动民意鼓噪百姓冲击元家,这令李二陛下极其紧张。对于房俊他是极其放心的,即相信房俊的能力更相信房俊的忠诚,但是别人呢?

    一旦民意的狂潮被房俊撕开一条口子,心怀叵测之人亦有样学样,那岂不是天下永无宁日?

    事情既然发生了,他打算好生敲打房俊一番,然后对那些经济道德坊的百姓施以杀手,必须要好好的震慑住心怀鬼胎有心想要效仿房俊之人!

    结果房俊那边直接将百姓都给放了,还一下子将元家钉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京兆府的权力极大,可以自主决定刑狱司法,毋须再想刑部、大理寺以及皇帝奏报审批。房俊这是充分行使他的权力,即便是皇帝也无权干涉。

    除非李二陛下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将自己说出去的话咽回去……

    而朝堂之上的世家门阀则是打着将这件事情搅浑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

    元家已经被付之一炬,累世堆积的名声也彻底崩塌跌落尘埃,事情不可挽回。但是元家既然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又是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就这么被一群暴民冲击摧毁怎能不让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战战兢兢、兔死狐悲?

    今日是房俊鼓噪长安的暴民毁了元家,明日会不会就是别的什么人鼓噪百姓毁了自己家?

    所以房俊必须严惩,闹事的百姓必须严惩,元家就算被毁了,也要至少保证一个法理之上的清白!

    这是世家门阀最后的颜面!

    然而这层颜面却被房俊狠狠的撕下来丢在地上,再狠狠的踩上几脚……

    闹事的百姓绝大多数都已经释放,只余下小猫三两只被判了刑,这怎能让怒气盈胸的世家门阀们心甘?可是不心甘也没辙,京兆府都审判完了无罪释放,谁还敢将那些百姓再抓回来不成?万一激起民喷再来一次冲击道德坊的事件,自己岂不是就要步上元家的后尘?

    元家的清白更没法保证了,堂堂一方牧守的京兆尹亲口断案,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就算是皇帝都不可能予以翻案!

    谁都没想到房俊居然将所有事情设计得如此精妙,从《贞观周报》一篇又一篇的社论引导着舆论对于生命、人口的提升重视,再到元家殉葬案的爆发,接着是挖掘元家的祖坟,鼓噪百姓冲击元家,快刀斩乱麻的终结此案……

    一环套着一环,看似简单直接,实则却根本没有给予世家门阀任何反抗的余地。

    世家门阀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房俊一步一步的将元家逼入绝境,诺大的家业付之一炬,累世堆积的名声毁于一旦。元家就像是被蛛网套住的昆虫,只能稍稍的挣扎几下,便被连血带肉的毁掉……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大呼道:“可恶!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将如此性质恶劣之案件这般草率的结案?速速将这混账带到这里,朕要好生的问问他,这天下还是不是大唐的天下,朕还是不是这个帝国的皇帝?”

    殿上重臣面对暴怒的皇帝,尽皆无语。

    您这是演戏给谁看呢?

    诚然,您心中对于房俊擅作主张肯定不爽,但是这般暴跳如雷的至于吗?

    前来报信的内侍则一脸惶恐,吱吱唔唔道:“这个……那个……陛下,华亭侯已然褪去官袍、摘下管帽,径自前往大理寺投案自首去了……”

    满殿文武君臣皆是一愣。

    投案自首?

    将整座长安城搞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一个累世簪缨的世家被他一张嘴就给毁掉了,就在满朝君臣等着将他捉来狠狠的揍一顿、扣上一个罪名的时候,他居然跑去投案自首了?

    嗯,这种行事方法果然很房俊……

    *****

    古代之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

    凡遇重大案件,唐制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称三司使。

    大理寺的门前,有一对儿与京兆府门前一模一样的石狮子。

    挺胸凸肚,睥睨天下。

    看着房俊将紫色的官袍和黑色的官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石狮子的脚下,身上只剩下一件雪白的中衣,大理寺门前的一众官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的在石狮子两侧站好,看着这位刚刚一手毁掉一个百年世家的牛逼人物!

    大理寺少卿刘玄意急匆匆自衙门内小跑而出,见到房俊的模样大吃一惊,急忙上前问道:“二郎,这是为何?”

    刘玄意乃是渝国公刘政会的长子,袭封渝国公之爵位,与房家乃是故交。

    房俊放下官袍管帽,对着刘玄意拱拱手,说道:“本官今日出于义愤,一时大意导致京中百姓发生骚乱,冲击道德坊焚毁元家大宅,失职之罪不敢隐瞒,罪有应得。故此前来大理寺投案自首,自请羁押,任凭大理寺公正审理,绝无怨言。”

    刘玄意眼皮子跳了几下……

    出于义愤或许是真,但是“一时大意”不见得吧?

    元家这个“八柱国”之一的累世豪族被你一手摧毁,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被你弄得战战兢兢风声鹤唳,你居然轻描淡写的冒出来一句“失职之罪”?

    呵呵,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不过刘玄意也并不在意。

    刘家祖上乃是出身河南刘氏,“本出匈奴之族“。为前秦时期匈奴首领刘库仁之弟刘眷的后代。刘眷生刘罗辰,仕北魏官至征东将军、定州刺史。刘罗辰的五世孙刘环隽,于北齐任中书侍郎。其弟刘仕隽,即为刘政会的祖父。

    刘家时代显宦,但是跟关陇集团一向尿不到一个壶里,加之本身异族血统浓厚,并不被自诩“汉家衣冠”的江南士族和山东豪族接受,也从来不将自己当做世家门阀……

    刘玄意有些为难:“二郎,这个……不如先向陛下请示一番,如何?”

    他又不是傻子,房俊的所作所为早就传遍京师,现在不仅世家门阀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就算是一直袒护有加的皇帝此刻也定然火冒三丈!

    一个累世豪族毁于一旦,京兆府只是抓出几个替死鬼了事……

    房俊问道:“本官前来自首,自请羁押,有何不可?”

    刘玄意诺诺的说不出话来。

    现在让房俊进了大理寺,那就是承认了房俊的自首行为,整件事就走上了司法程序,必须按照大唐律法来办事。可是房俊现在得罪了世家门阀、得罪了皇帝,可想而知接踵而来的必是狂风骤雨一般的诘难与怒火,此刻将房俊收押,岂不是让大理寺成为替他挡风遮雨的替死鬼?

    偏偏刘玄意聪明固然聪明,却是个实惠人,面对房俊的问话,只能说道:“未有不可。”

    房俊又问:“只需将本官当做寻常犯错自首的官员,应当如何处置?”

    刘玄意无奈道:“即刻收押,立案审查,定罪之后,自守者罪减一等。”

    房俊喜道:“还能罪减一等?”

    刘玄意无语:“是……”

    若非罪减一等,那个傻子会自首?何必顽抗到底,抓到了算我倒霉,抓不到就赚了……

    房俊欣然举起双手:“来呀,来抓我吧。”

    刘玄意:“……”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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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历朝历代的律法之中,对于“大夫”这个阶层的人物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照、各种各样的特权。比如开国县侯这个层次的勋贵只要不是犯了“谋逆大罪”,等闲是不能带上枷锁镣铐的。

    房俊现在“投案自首”,当然更不能戴上刑具。

    非但不能戴上刑具,刘玄意还得将其安置在最好的牢房,问明了房俊尚未来得及吃晚饭之后,特意从松鹤楼订了一桌上等的酒席送来……

    另一面派人飞报顶头上司大理寺卿孙伏伽,请他赶紧回来处理房俊“投案自首”一案。

    他只是个少卿,没权力处置这样等级的案件。

    狱卒自然知道房俊的威名,这位大唐最闪耀的侯爵驸马的种种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其“生性好洁”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见到房俊“入驻”自家监牢,几名狱卒自己自发的将这间监牢上上下下收拾得一尘不染,铺盖里里外外全换了新的,就连墙角应景儿的一堆稻草都用的是今年皇庄里最好的水田产出的稻秆,整整齐齐条理柔顺。

    堪称大唐最高水准的“五星级”监牢……

    不这么搞不行,且不说房俊的威名响彻大唐,只看入狱之后一整桌的上等酒席奉上,少卿亲自作陪,这样的人物谁敢怠慢一丝半点?

    看着狱卒穿花蝴蝶一般宛如酒楼的堂倌一般勤快,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硬拉着刘玄意坐下,斟了一杯酒,赞道:“以前听闻过一段对于监狱的描述,小弟还以为是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却是分毫不差啊。”

    刘玄意奇道:“什么描述?”

    房俊拿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盘子发出清脆的鸣响,曼声吟道:“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两天过后,有说有笑。三顿牢饭,按时送到。四面围墙,外加岗哨。五湖四海,都来报道。卯时起床,亥时睡觉。七天酒肉,二两不到。八个大字,天天见到,久经沙场,眼泪不掉,实在不行,斩首拉倒……”

    “噗!”

    “噗!”

    桌边添酒布菜的两个狱卒笑得喷出来。

    刘玄意一脸黑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从一数到十,都把咱这监狱给编排啦?

    虽然心中腹诽不满,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棒槌着实有才。

    不过……

    “敢问二郎,从一到十愚兄都算是明白,但是这八个大字不知所指为何?”刘玄意问道。

    房俊呵呵一笑,道:“拿纸笔来!”

    刘玄意无语,您这是要挥毫泼墨还是怎地?

    两个狱卒自是站着不敢动,都看着刘玄意,等着他拿主意。

    刘玄意哪里愿意招惹房俊?

    心想反正以房俊在陛下眼中的地位,在这大理寺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便无罪释放,何不送个顺水人情?

    便挥手示意狱卒去拿纸笔。

    一个狱卒兴冲冲的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便将书吏的文房四宝拿来,还另外指使人抬来了一张小方桌,放在牢房正中。

    这可是长安才子房俊啊!

    能够见到这位“才高九斗”的人物挥毫泼墨,那是何等的荣幸?

    房俊也不矫情,起身离席,笔尖饱蘸墨汁,在铺在桌上的素白宣纸上一挥而就!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刘玄意瞪大眼睛,满是失望。

    还以为是何等妙手偶得、浑然天成的佳句呢,就这么两句,吾家看门房的二狗子也说得出来……

    不过细细思之,却又发觉这话语虽然浅白,但是道理却是一针见血!

    古往今来所有审理案件的过程当中,审案官员贯彻如一的方式方法说白了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刘玄意刚想说话,便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了一声采:“好字,好句!”

    把刘玄意吓得一哆嗦!

    顿时回头怒道:“何人无故喧哗?此乃天牢重地,尔等……哎呀呀,那个啥……您老人家怎地来了?”

    叱责的话语说了一半,立即转换语调,整个人也从怒气冲冲颐指气使的态度转变成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魏徵由魏叔玉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进牢房。

    混浊的老眼先是瞄了一眼桌上的字迹,而后才看着房俊,点头赞道:“老夫一生观人无数,自持可一眼看出一个人的秉性,数十年来从无疏漏。可唯独在你身上,却看漏了眼。”

    房俊惊喜道:“当真?哎呀,能够得到郑国公的赞誉,小侄当真是受宠若惊。不知郑国公要将家中那位闺女许配给小侄做妾?”

    魏徵顿时一愣:“你说啥?”

    房俊惊讶道:“难道不是做妾,而是做正妻?这个万万使不得,小侄虽然称不得君子,却也不得不说一句您老实在是过分了!所谓贫不鬻书富不休妻,小侄只是些微做出一些成绩,怎能做出那等丧良心的事情呢?此事您老再也休提,小侄是万万不肯答应的!”

    魏徵差点气得倒仰!

    老夫几时要将家中闺女许配与你?

    一旁的魏叔玉早就气得脸红脖子粗,怒斥道:“房俊,好生不要脸!尔这等肆意妄为、嚣张跋扈、不学无术之辈,焉能配得上吾家女子?”

    房俊白眼一翻:“来来来,你说我不学无术?就这八个字你给我写一遍,写得比我好,我给你磕头;写的不如我,你管我叫爸爸!”

    与多数人的印象不同,“爸爸”一词起源甚早,成书于三国魏明帝太和年间的《广雅》中《释亲》篇已有云:“爸,父也。“在金庸的武侠中,也可见到多以“爸爸“称呼父亲而非“爹爹”,比如杨过即使如此。那是因为该词的确在宋之前已流存于世了。现在大众的“爹爹““娘亲“的古代称呼印象主要来自于影视剧等,一知半解,不知孰之过也……

    魏叔玉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宛如滴血!

    我爹就在这儿呢,你让我管你叫爸爸?!

    可他也只能怒目而视,不敢应战。

    骂房俊一句“不学无术”乃是关中纨绔们的保留节目,盖因以前的房俊当真对得起这个称呼,每每以此言辱之,房俊都会气得哇哇大叫。

    但是曾几何时,房俊已然晋身为大唐第一流的诗词圣手,纨绔们却时常顺口说出“不学无术”之语,只是说完之后尴尬的变成自己……

    这样的文采若是“不学无术”,还让不让别的读书人活了?

    一侧的刘玄意与狱卒简直要对房俊五体投地……

    放眼天下,谁敢在魏徵的面前让他的儿子管自己叫爸爸?

    房二郎,果然很棒槌,很强大……

    魏徵气笑了。

    这个混蛋,摆明了是在羞辱自己的儿子以报当日自己在陛下面前弹劾他的旧怨!

    还真是个记仇的小混蛋啊……

    拍了拍魏叔玉的肩膀,制止了儿子斗鸡一般无聊瞪眼的举动,魏徵施施然坐入席中,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剧烈的咳嗽起来。

    魏叔玉顾不得理会房俊,赶紧站到父亲背后轻轻拍打着背脊,为父亲顺顺气。

    房俊坐到魏徵对面,冷笑道:“怎地,郑国公是来瞧瞧在下现如今的落魄境况,好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一番?”

    刘玄意在一旁听得冒汗。

    好一个房二郎,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跟魏徵这般说话?

    怕是陛下见着魏徵都心底打怵……

    魏徵喘匀了气儿,捋着胡子呵呵一笑,慨然道:“老夫命不久矣,临死之前能够看到朝中有官员为了百姓挺身而出,与世家门阀这等庞然大物明刀明枪的干一场,当真是老怀大慰啊!房二郎,好样的!”

    说着,魏徵挑起了大拇指,老眼之中满是赞许之色!

    那是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与青出于蓝的光彩!

    房俊却是郁闷了,老东西你高兴个啥?

    咱俩可不是一路人啊!



    房俊却是郁闷了,老东西你高兴个啥?

    咱俩可不是一路人啊!

    房俊皱眉道:“您是千古人镜,公正无私,一生以诤言立命!可小侄我却干不来这个,咱只想当一个谗言媚上的佞臣,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荣华富贵逍遥一生,岂不快哉?”

    刘玄意以手抚额……

    特么老子活了快三十年,还从没见过能够将立志当佞臣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房老二,你牛!

    一旁的狱卒们则是眼中精光闪闪,一脸崇拜!

    这才是榜样啊!

    金钱美女,升官发财,世俗之人哪个不想?可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自诩儒门学子,满口仁义道德可是背地里干得还不都是这些事?

    当真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无耻之极!

    瞧瞧人家房俊,就是仗着老爹的权势,就是在陛下面前明目张胆的溜须拍马,就是敢堂堂正正的说出来——老子就是要做个佞臣!

    这是真君子,还是真小人?

    甭管是哪种,总之,房二就是房二,从古至今、大唐上下,独一无二!

    偏偏人家说到做到,佞臣又如何?

    照样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你不服?

    不服也不行……

    魏徵差点被噎个半死,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瞪眼怒叱道:“休要拿这些胡说八道的言语来蒙骗老夫!老夫且来问你,若是没有心系百姓,何故去招惹元家、招惹世家门阀?若是心中没有仁爱,何故要自己将所有罪责一肩承担,草草将此案终结?若不是心怀怜悯,何故要将所有鼓噪生事之百姓统统释放?”

    房俊挠头,不知如何回答。

    自己是个清正廉洁的伟光正吗?

    答案是否定的,上辈子不是,这辈子照样不是……

    他只是想要不负穿越一场的福利,在这个繁华锦绣的时代做一些事情,改变一些事情,为这个多灾多难、又怜又爱的民族奠定一个更加牢固的基础。

    或许有一天大唐依旧会灭亡,五代十国照样混战一团,大宋依旧会兴起,但是房俊希望自己能够开拓这个民族的视野,让更先进的社会改革步伐加快一些。

    至于忠臣还是佞臣……

    他从未多做考虑。

    既然哄着李二陛下能够得到欣赏、支持、重用,那又何必装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正直模样,使得自己的道路曲折而崎岖呢?

    他始终坚信一点,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但是魏徵所言,却正中房俊心怀。

    自己或许可以貪污,或許可以受賄,或许可以逢迎拍马谗言媚上,但是心底对于天下百姓的仁爱和怜悯却始终如一。这是一群可怜的百姓,亦是一群伟大的百姓,他们在卑微中生存,受尽凌辱吃尽艰辛,却总是能够在帝国倾覆神州陆沉之后奋起余力驱除鞑虏,用生命和鲜血谱写崭新的篇章!

    这样的百姓,谁能不爱?

    沉默片刻,房俊也不故意报复魏徵了,轻叹道:“仁者爱人,世之至理。老百姓太苦,他们要跟天斗、跟地斗、跟风霜雨雪斗、跟山川河流斗,他们不停的斗,只为了想要更好的活下去!可是偏偏总有一些自诩高高处于云端之上的世家门阀不把人当人,让这些老百姓还要在生存的夹缝当中跟他们斗!某看不惯,所以就要代表这些老百姓跟那些世家门阀斗一斗,看看到底是他们生来高贵,还是老百姓至善若水!”

    一番话说到后来语气铿锵,充沛着一股无与伦比的自信!

    历史在已经证明,凡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都将被人民无情的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帝王王朝如此,世家门阀亦是如此!

    魏徵赞许的点点头,欣慰的笑道:“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故此今日才会拖着残躯前来这大理寺的监牢,为你挡挡风雨。”

    房俊愕然,心中顿时一暖。

    怪不得魏徵会来到此处,应是预见到世家门阀如同狂风骤雨的反击即将到来,这才前来为他站脚助威。

    别看魏徵垂垂老矣人之将死,可是人的名树的影,只要他魏徵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是那个忠言直谏的位置,还是那个无惧无畏的千古人镜!

    房俊以前一直认为魏徵正是以这种形象和方式来换取自己的政治地位,现在才陡然发觉自己的狭隘。

    这是一个真正愿意为国为民剖肝沥胆不惧生死的伟人!

    魏徵目光闪动,看着房俊笑道:“怎地,小混球是否被老夫的拳拳相护之心感动?若果真如此,不若赋诗一首,当做老夫不久之后的挽联,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房俊。

    房俊的诗词才华自然毋庸置疑,提笔成章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魏徵是什么人?贞观一朝的诤言直臣,千古以降前所未有的铮铮铁骨!房俊要写出一首什么样的诗词才能配得上魏徵的名声地位历史功绩?

    房俊笑看魏徵道:“当真要写?”

    他这么一问,众人尽皆变色!

    谁不知道房俊最出名的不是写诗填词歌功颂德,而是赋诗骂人?想当初平康坊的名伎被房俊的诗词捉弄得慾死慾仙,魏王殿下更是在其生涯被房俊谱写出难以抹灭的污点……

    听房俊这语气……难不成现在要写出一首诗来嘲讽魏徵?

    最紧张的自然是魏叔玉,急忙喝叱道:“放肆!吾父不过是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吾父备受天下敬仰,公正率直清廉如水,岂是你这等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可以妄加评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房俊就冷笑:“某本不愿写,你既然如此辱我,那还就非写不可了!”

    魏叔玉吓坏了,瞪眼道:“用不着!”

    这棒槌一肚子坏水儿,谁知道会不会写出一首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诗词来?若是其中再有一两句足以传世的佳句,那就立即成为魏徵清廉一生的黑历史……

    魏徵微笑着拍拍儿子的手,笑看着房俊说道:“尽管写来便是,老夫一生俯仰无愧,何须担心被人诘难污蔑?”

    这就是气度啊!

    心底无私,自然天地宽阔,光明磊落!

    房俊抚掌大笑,起身来到桌前,提笔蘸墨,凝神半晌,琢磨着写哪首诗送给魏徵为好?

    想了想,放弃桌上的宣纸,一手提笔,一手拿起砚台,转身对着身后那片雪白的墙壁。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

    百姓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贞观十五年,某与郑国公狱中畅饮,时有所感,题诗一首,以为共勉……”

    最后一字写完,房俊只觉得心中酣畅,投笔于地,转身提起酒壶高高举起倾斜,清亮的酒水如同一道白练倾泻,仰着头张着嘴,将一壶酒一饮而尽。

    “痛快!”

    房俊自己为自己喝了一声采!

    人总得有所追求,无论是经世济国,亦或是混吃等死……

    人也总得有个目标,无论是惠及天下,亦或是祸国殃民……

    魏徵这一生算是为天下奉献,公正清廉爱民如子,虽然未死,亦可盖棺定论。

    自己呢?

    或者就像墙上的字句中写得那样……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功过褒贬,岂是几块墓碑、几本史书就能道尽?

    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称量天下,自有分量。

    那些大奸大恶,迷惑得了一时,又怎能迷惑得了百世?

    那些世家门阀骑在百姓的头上想不朽,迟早比他们的尸首烂得更早;那些清正官员一心为民,百信的心中永远为他们祭奠……

    忽而,一声暴喝在狱中响起!

    “来人呐!将这个目无君上、言语刻薄的混账拖出去砍了!”

    满室皆惊!



    “来人呐!将这个目无君上、言语刻薄的混账拖出去砍了!”

    这一声暴喝犹如九天之外云层之上的雷霆,破开乌云降临世间震得人双耳发麻胆颤心惊!

    众人大惊之下扭头看去,却正是黑着一张脸的李二陛下站在牢房门口,魁梧的身材笔直肃立,一身锦缎常服无风自动,双目圆瞪,怒视房俊。

    在他身后,太子李承乾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刚刚这一声怒喝,正是出自李二陛下之口!

    牢房之中出去魏徵之外,尽皆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李二陛下随着年龄的增加威望更甚往昔,那股帝王之威有若实质一般,只是平素虽然威望慎重,却甚少如现在这般怒气勃发。

    帝王之怒,血流漂杵!

    虽则不至于一怒之下大开杀戒,但是这股威严谁能相抗?

    就连一向跟李二陛下顶牛如同家常便饭的魏徵也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躬身施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面对魏徵,李二陛下面容稍霁,狠狠瞪了房俊一眼,亲自上前搀扶着魏徵的手臂,埋怨道:“你身子这般虚弱,正当在家中好生调理,无缘无故跑到这监牢大狱之中作甚?叔玉,且搀扶你父亲回家休息吧。”

    魏叔玉被李二陛下的威势吓得浑身僵直,闻言赶紧上前,颤声应道:“诺。”

    魏徵则缓缓摇头,目光直视李二陛下,沉声说道:“房俊不堪,未能领会圣意致使陛下进退维谷取舍两难,这是他的不对。然则此子心底纯善宅心仁厚,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住那些无辜的百姓,陛下又何忍叱责于他,让那些残虐暴戾的世家门阀幸灾乐祸?至于将其砍头,更是万万不妥。”

    李二陛下的威势顿时一滞。

    眼前这个跟他作对一辈子的老家伙曾经让他厌烦到极点,无数次的萌生出将其赐死之念头。现在依然这般毫无顾忌的驳斥他的帝王颜面,偏偏他心底却生不出几分恼意……

    岁月无情,流水穿石。

    帝王无情,手执日月。

    可他李二即便是天下至尊、八荒之主,说到底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无情说来简单,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

    面前这位目光矍铄的老者毫不相让的与自己咄咄相对,可是那佝偻的脊背、雪白的须发、颤抖的肢体……无一不在昭示着生命的活力已然渐渐的离去,或许就在明日,宫中便会收到一纸讣告。

    贞观一朝,忠臣良将如云如雨,震古铄今!

    可惜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帝国的支柱渐渐凋零,徒留往昔的峥嵘岁月风流传说,怎能不令人唏嘘扼腕?

    自从魏徵收回那份记载了生平谏言的记录,李二陛下对他的满腔怨气也就消失殆尽。这时见到魏徵拖着病体亦要来到牢狱之中为房俊站脚助威,尽显其力保帝国未来栋梁之心意,铁石一般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只是回首见到墙壁上那挺秀的字迹淋漓的墨汁,一股怒气立刻再次冲天而起!

    “万万不妥?依朕看来,此子死有余辜!”

    李二陛下愤然说道。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懵逼。

    就算是咱擅作主张私自对元家一案终结,甚至是当众宣判,那可罪不至死吧?

    这口口声声要打要杀,到底是为了啥?

    心里一股怨气渐渐凝聚。

    你要我当刀子,我就当刀子,面对关陇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毅然决然的冲锋陷阵,就算是偶有差错,那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何至于张嘴就要砍了自己的脑袋?

    就算是一只鹰犬也要多加维护吧……

    他本身对李二陛下更多的是“敬”,而总是缺少“畏”,这时候心中不忿,倔脾气便犯了起来。

    房俊斜眼瞅着大理寺少卿刘玄意,说道:“大理寺乃是天下牢狱重地,理当守卫森严、防护严密,何以无关人等却可以这般自有出入,有如闲庭信步一般?”

    刘玄意愣了愣,等到他明白房俊言中之意,顿时一顿暴汗!

    啥也不说了,房二,老子就服你!

    这特么就是在明目张胆的将皇帝陛下和魏徵说成是“无关人等”,你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吃了老鹰鞭?

    这是要上天啊……

    一侧的狱卒们鹌鹑一般瑟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瑟瑟发抖。

    娘咧!

    房二你要死就去死,跑咱们大理寺发什么疯?

    这若是陛下雷霆震怒,咱们岂不是也得跟着吃瓜落……

    李承乾则一脸无语的看着房俊。

    房二,你这是作得哪门子妖?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快气红了,好嘛,朕说你两句,居然敢讽刺朕是无关人等?

    他还为发作,魏徵倒是先发作了。

    魏徵抓着桌上的酒杯就冲着房俊掷过去,骂道:“嚣张小儿,胆敢讽刺老夫是无关人等?便是你爹在老夫面前亦要以礼相待,你算个什么东西!赶紧道歉,老夫尚能不与你一般计较,否则信不信老夫打死你?”

    这话出口,牢房内除去李二陛下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脸羡慕崇拜的看向房俊。

    都知道魏徵就是来给房俊站脚助威的,却实在是想不到魏徵对于房俊居然维护到这种程度!

    房俊刚刚的言语明显就是冲着李二陛下来的,可魏徵却宁可将其揽到自己身上,以此来给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

    这可是铁面无私、一生诤谏的魏徵!

    公正是他的一贯态度,可是有谁见过魏徵对一个后辈这般维护?

    更令大家震惊的是,人家房俊完全不买账……

    只见房俊梗着脖子说道:“在下所言句句在理,为何要道歉?大理寺乃是牢狱重地,所羁押之犯人各个都是朝中高官显贵,自当严加看管以免相互串供,影响案件的审理。律法之前,人人平等,别说是你郑国公,就算是皇帝陛下与案件无关,亦不得私自接触犯人!”

    得,这算是完全拒绝了魏徵的好意,将矛头对准了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气得鼻子都差点冒烟!

    眼睛快要气得喷火,咬着牙龈一字字阴仄仄说道:“怎地,不信朕能砍了你?”

    房俊梗着脖子,无所畏惧:“信,怎么不信?您是天下至尊,八荒之主,亿万黎庶之性命尽操之于手,您让谁三更死,阎王都不敢留谁到五更!您一声令下,尽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微臣小小一个京兆尹、华亭侯,捏死了还不就是您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哎呀!陛下您干嘛打我?哎呦……别打了……”

    话未说完,暴怒的李二陛下早已飞起一脚踹在房俊臀侧,将房俊踹得一个趔趄。继而猛虎下山一般扑上去拳打脚踢,打得房俊雪雪呼痛,狼狈不堪。

    牢狱之中所有人都傻了眼。

    就连见惯风雨的魏徵都目瞪口呆,看着暴怒如狂的李二陛下心中惊悸,自己以往有的时候可是不比房俊将李二陛下气得轻,若是惹得李二陛下这么揍自己一顿……

    自己会不会一杯毒酒、一把宝剑、或者一丈白绫就自己结束了自己?

    被皇帝这般殴打,简直就是千古笑柄,丢不起那人呐!

    可是瞅瞅人家房俊,不仅敢于左支右挡哇哇大叫,还能一叠声的求饶,骨气全无,甚至时不时的喊一句“别打脸”……

    魏徵惊叹,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房俊还真就是一个千古佞臣的好坯子……

    唯有李承乾对此见惯不怪,饶有兴致的欣赏这墙壁上的题字。

    房俊被父皇揍一顿有什么好奇怪?这货总是能将父皇惹得暴怒。

    若是哪天房俊不挨揍了,那才是真的奇怪好不好……

    李承乾欣赏着房俊的字体,啧啧赞叹,看了一会儿,也就明白了父皇何以如此暴怒的原因。

    脸上挂不住了呗……



    帝王为了保证自己及属下的尊荣威仪不被冒犯,为了不让别人盖过自己及属下的风光潇洒,为了笼络更多社会优秀人才为自己打工、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服务,就在服饰、坐乘、住房等方面制定了森严的社会礼仪等级特权制度。

    当这些特权展现出来的时候,就会形成“帝王威仪”,权威、厚重、严肃、不容侵犯……

    一个合格的帝王等闲绝对不会再臣子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喜怒,时刻维持着“帝王威仪”,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和地位,令臣子心有所忌、保持敬畏。

    故此,如同李二陛下这样的英武帝王一旦失态,带给人们的震撼是极其强大的!

    牢狱之中所有人都石化了一般,就这么呆愣愣的看着李二陛下对房俊拳打脚踢,房俊则哇哇大叫,左支右挡,狼狈不堪……

    房俊是真的没想到李二陛下会这般生气,这般恼怒!

    至于挨打倒是没什么,这位不仅是帝王,更是长辈、是岳父,也没什么有脸没脸,挨打就挨打呗。只是这顿打挨得有些莫名其妙,固然是因为自己的嘲讽激怒了李二陛下,但是说到底不还是因为李二陛下进来的时候那没头没脑的一句“拉出去砍了”?

    咱到底是咋了,就到了“拉出去砍了”的地步?

    幸亏这里不是玄幻世界,否则李二陛下身边若是有一位能够臻达“飞花摘叶伤人立死”亦或“金丹大成飞剑杀人”境界的修士,李二陛下一声令下立即动手,自己这个时候岂非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才是真的冤!

    李二陛下一个窝心脚踹在房俊胸口,房俊一下被踹得狠了,喘了口气,趁着李二陛下调整步伐的空档开口怒道:“陛下要杀要剐,总要给人个理由吧?否则到了阎王哪儿微臣岂不是要做一个糊涂鬼……”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还敢反驳,消散一些的火气顿时再次凝聚,甚至犹有甚之,大怒道:“犯了死罪犹不自知,还敢在此装糊涂?”

    房俊都快哭了:“可是陛下,微臣当真不知所犯何错?”

    李二陛下暴怒,拳脚相继而至,一边打一边骂:“谁骑在百姓头上,谁又给百姓当牛马?”

    “谁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谁又情愿做野草?”

    “谁特么活着别人就不能活,谁特么活着是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

    “谁会被百姓摔垮,谁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李二陛下气得咬牙切齿!

    朕位尊九五,富有四海,登基以来更是兢兢业业夙夜难寐,一心一意为了百姓的福祉呕心沥血,立志成为古往今来最最伟大的君王,超越秦始皇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结果呢?

    你个兔崽子居然敢讽刺朕骑在百姓头上,把名字刻入石头想要不休,更有甚者朕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特么不打你打谁?

    房俊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到李二陛下这股冲天怒火从何而来。

    但问题是……

    “陛下,误会,误会呀……”

    房俊大声喊冤,他觉得自己都快冤死了!

    不就是一时装逼剽窃了一首《有的人》,在哄魏徵老头开心的同时还能标榜一下自己提升一下逼格么?

    咱是真的没想骂你啊!

    “陛下,微臣所言什么骑在百姓头上、把名字刻入石头想要不休、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这说得都是那些世家门阀啊,哪里是讽刺陛下了?陛下误会了……”

    “此言当真?”

    李二陛下打得也有些累,便喘着气停了手。

    当年虽然亦是上马提槊冲锋陷阵,但是到底年纪大了,多年来养尊处优身上的赘肉越来越多,耐力却是越来越少。况且房俊这个棒槌身上好似铜皮铁骨一般,反震之力自己也不好受……

    心里想想,好像那些话的确都能够扣在世家门阀的头上。

    狐疑的看了房俊一眼,难道这小子当真就只是想要骂骂世家门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房俊都快哭出了,赶紧眼巴巴的看着李二陛下说道:“陛下明鉴,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再者说了,微臣是佞臣啊,啥叫佞臣?佞臣就是顺着陛下,想陛下之所想,思陛下之所思,一心一意遵从陛下的旨意办事,陛下让微臣往东,微臣绝不往西,陛下让微臣抓狗,微臣绝不撵鸡……”

    李承乾捂住了脸。

    刘玄意不忍目睹。

    魏徵气得鼻子冒烟,手指头颤巍巍的指着房俊,怒道:“无耻,无耻之尤……”

    李二陛下也尴尬了,虽说这话听着心里着实舒坦,可他到底是个要脸面的,哪怕当了表子也得立一座牌坊的那种……

    赶紧咳嗽一声,叱道:“胡说些什么?赶紧起来,休要丢人现眼!”

    房俊自诩佞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令他颇为不爽。

    你是佞臣,朕岂不就是昏君?

    自古以来,从不乏有雄才大略的明君,更不缺昏庸懦弱治国无策的昏君;既有名垂千古的治世之能臣,也有遗臭万年误国害民的佞臣。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明君与能臣,昏君与奸臣,都是相伴而生的。

    君主的慧眼识人知人善任,是其能力的最大值。准确辨别臣子的忠奸与才能,是成人臣为人君者的能力的核心。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表面上看奸臣为自己,自私奸诈,蒙蔽君主。可是君主何尝不是因为自私,唯恐有人伤害到自己的统治而盲目的宁枉勿纵,才成为昏君的呢?

    佞臣与昏君,从来都是相映成趣、狼狈为奸……

    房俊赶紧闭嘴。

    想要当好一个佞臣的首要条件就是懂得看眼色……

    魏徵气得不轻,让魏叔玉搀扶他起来,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嫌弃道:“空有华美之乐章锦绣之胸怀,却无君子之至诚人臣之诤谏,老夫不屑与你为伍!”

    言罢,向李二陛下躬身施礼道:“老臣告退。”

    就那么施施然的走掉。

    既然李二陛下能够亲自来到这里,便代表会力挺房俊到底,自己又何必为了维护房俊致使自家儿孙遭受记恨呢?

    死之将至的魏徵,一向强硬刚直的性情也稍稍懂得了转圜……

    魏徵刚走,孙伏伽便急匆匆赶来。

    他与李二陛下一同回到大理寺,不过先行去处理房俊“投案自首”的诸般程序,这是处理完了,才匆匆赶来。

    在牢房门口与魏徵建立,稍后进入牢房,第一眼便见到雪白的一面墙壁之上那一首酣畅淋漓的《有的人》……

    孙伏伽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是状元出身,文采自然一流,细细读之,愈发疑惑。

    看着倒是能令人热血沸腾,读来也确实入骨三分,通篇那种浓浓的讽刺和质朴的赞美如饮甘霖,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作。只是这行文之间文字浅白言简意赅,毫无典故引用,实在是平庸至极。

    待到看见最后的落款,心里不由得吃惊:既是房俊所作,那自然不是文采不够才导致行文这般浅白,难道这是房俊新近创出的体裁,追求“返璞归真”的效果?

    嗯嗯,若是当真如此,那房俊之才华当真是震古铄今,这般浅白的文字亦能勾画出这般深刻的意蕴,的确是非同小可……

    他就根本无法想象,房俊之所以写得出这首《有的人》完全就是抄袭剽窃,跟文风体裁有个毛的关系?

    只要房俊愿意,随随便便就能写得出数十种风格各异的诗词歌赋来,能吓死个人……

    孙伏伽瞅了房俊一眼,见到这位脸上有几块淤青,一身雪白的中衣此刻满是脚印灰尘,狼狈至极。

    而大理寺的官员们屏息静气肃立一旁,尽皆靠墙而立,一脸惊诧……

    这到底是出了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