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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便将堂中的热情熄灭,在场众人想起当初元家的惨剧,不由自主的激灵灵打个冷颤。

    甚为关陇豪强的元家没有去招惹房俊,便落得家族湮灭的悲惨代价,自己这些人明刀明枪的想要断了房俊的前程,那房俊会做出何等激烈的反应?

    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行事全不顾忌后果的棒槌啊……

    房俊有能力、有魄力、有后台、有圣眷,横行关中屹立朝堂,若是一击出手打不死房俊,自己以及背后的主家将会遭遇何等的反噬?只要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胡崇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怒道:“有某站在前头,诸位不过是附庸,即便当真奈何不得房俊从而遭到反噬,诸位又有何害怕?那房俊就算再是棒槌,难不成当真敢对着关中以及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动手不成?”

    众人一想,说得也是……

    就算眼下房俊跟关陇集团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怼,其实下手亦是极有分寸,轻易不会打破默契。当初在江南搅得乌烟瘴气,实际上江南士族并未遭受多少直接的损失。

    至于陆家和元家,却是事出有因。

    陆家想要置房俊于死地,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各方的底限,房俊要么等死,要么反击,最终陆家覆灭,其实也怨不得房俊。

    而元家其实是自己作死,那种事情谁家都干过,却从未有如元家干得那般明目张胆、那般丧心病狂。与其说元家倒在房俊手里,不如说是激起了民愤,倒在百姓的怒火之下。

    虽然若是没有房俊,那些泥腿子百姓终究是奈何不得元家的……

    可是咱们现在所作所为的目的,何曾想要房俊的命了?不过是因为他挡了大家的财路,想要将其赶走而已。凭借房俊的后台、圣眷,以及本身的财力,到了那里不是一方诸侯、群雄辟易?

    咱们只是让你离开京兆府而已,算不得死仇吧?

    这么一想,众人又都轻松起来。

    有人说道:“胡掌柜仗义!有长孙家引头,吾等还有何担忧?”

    “闭嘴!此事乃是由胡某发起,诸位响应,与长孙家有何关系?又与其他门阀有何关系?”胡崇怒叱一声。

    简直就是蠢货!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

    皇帝可以忍受世家门阀阴奉阳违对抗皇命,甚至可以忍受暗地里抵制京兆府,可是煽动商贾小贩对抗京兆府,甚至裹挟百姓冲击东市,你是想要将各个世家门阀们推上造反的绝路么?

    众人悚然一惊,连忙说道:“对极对极!是吾等疏忽大意,不过到底应当如何行事,还请胡掌柜明示,吾等莫不遵从。”

    都收到了主家“配合行事”的通知,就等着看看胡崇拿出一个什么章程。

    胡崇这才展颜一笑,招招手:“大家都聚过来,咱们小声商议,当心隔墙有耳……”

    这等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事后才能够从容脱身。

    *****

    魏府。

    房俊得了皇命,让他再此驻守,一旦魏徵有何危险便立即通知皇帝。房俊命人回府通知,将此间详情告知,以免家中担心。

    程咬金便拉着房俊来到偏厅。

    他与魏徵恩怨纠缠,不过到底昔年同出瓦岗寨,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此刻魏徵病危,总是要留在这里以防突发情况,算是尽到了昔年的情谊。他这人性子大大咧咧,脸皮也厚,到了魏家也不见外,命人整治了几样小菜,温了一壶酒,与房俊浅酌慢饮,说着闲话。

    李思文只是来走了一趟,待到李二陛下走后便匆匆告辞,临走之时大抵是因为人多不方便说话,便给房俊使了个眼色,不过房俊没看明白……

    至于李思文、柴令武、张大象等后辈,却是没人有资格上得了他程咬金的桌子。即便是承袭了其父柴绍爵位的柴哲威,面对程咬金黑漆漆的脸色,亦是心惊胆跳,不敢靠近。

    这位不但是长辈,更是个莽夫,若是惹急了揍自己一顿,上哪儿说理去?

    况且欺负柴绍已死,小辈们与魏徵之间又哪里有感情?前来探视一番已然算得上是顾念旧情,犯不着长时间在这边熬着,几个小辈便前后离去,到最后反而只剩下了程咬金与房俊,以及魏家的一众远近亲眷……

    程咬金喝了口酒,微微摇头,叹息道:“瞧见没有?世态炎凉,莫不如是。玄成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中重臣,可是这临死了,一个两个皆是避之唯恐不及。别跟某说什么玄成为人刚硬、不擅交际应酬,这根本是两码事儿!玄成一生耿直,诤谏无数,受过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可是这会儿都在那儿呢?不过是看着玄成将死,而魏家儿孙皆不成器,没了利用价值而已……”

    幽幽的抿了口酒,喟然叹息,神情落寞。

    房俊提起小酒壶给程咬金斟满一杯,说道:“人走茶凉,世情如此,不足为奇。”

    程咬金呵呵一笑:“你小子当真是成了精,小小年岁,便能看透世情,也算是难得。”

    房俊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好奇问道:“按理说程伯伯您、英国公、赵国公还有蒋国公、邹国公、谯国公皆是瓦岗寨之时生死与共的同伴,何以到了此时,却看似并不亲近?”

    前世,因为喜爱评书《隋唐英雄》的缘故,对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多有了解。而单田芳版本的“瓦岗四十六友”尽是热血激昂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更是一度令房俊心驰神往。

    无论正史亦或野史,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不可谓不多。

    但是瓦岗寨解散之后诸位英雄各奔四方,却有诸多难以理解之处……

    譬如“四十六友”的大哥魏徵,无论是与为王世充而战死的单雄信还是与投靠了李世民的秦琼、程咬金、李绩、张公谨等人皆不亲近,这就令人奇怪了。

    程咬金面色微微一沉,神情有些难看。

    将被子举起一饮而尽,少顷,方才叹息道:“说来话长啊……”

    房俊道:“那便长话短说。”

    程咬金眼珠子一瞪:“大好二郎,何以如妇孺一般热衷于家长里短?”

    房俊恭维道:“这不是当年瓦岗寨好大的名头,令晚辈心生向往么。”

    这话倒是不需。

    且看看瓦岗寨出身的将领名单,秦琼、程咬金、裴仁基、罗士信、单雄信、王伯当、王君廓、牛进达、侯君集、张公谨……可谓是将星璀璨、群雄毕集!

    试想,当年瓦岗寨叱咤风云之时,是何等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程咬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玄成一生严谨,这本是好事,可也正因如此,做了错事……当初瓦岗大败于王世充之手,吾等随着李密投靠高祖皇帝,可单二哥祖上与高祖皇帝有仇,不肯依附,转而投向王世充,担任其大将军,导致弟兄之间裂痕渐生。后来虎牢关一战,吾等追随陛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将单二哥俘虏。吾等岂能不念及昔日交情,苦苦相劝陛下?陛下亦是爱才之人,打算将单二哥收归帐下。单二哥是真英雄、真豪杰,宁死也不肯投降仇人……吾等又苦劝陛下,为单二哥求情,陛下念着吾等誓死追随的份儿上,本来是想要放单二哥一条生路的……可是玄成……唉……”

    程咬金喟然长叹,满面悲戚,却是收住了话语,再也不肯多说。

    房俊心想,难不成是魏徵当时说了些什么“不可纵虎归山”“斩草务必除根”的混账话,使得李二陛下改了主意?亦或是李二陛下本来就不想将单雄信这个极有号召力和战斗力的仇人放走,使得李家将来面对大敌,故而接着魏徵的话头将单雄信杀掉一了百了?



    依着房俊对李二陛下的了解,这种心狠手辣的事情,那是绝对干的出来的。干就干吧,偏生还肯定能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让人相信他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方式,绝对很符合李二陛下的人设。

    终究还是魏徵背了“背信弃义”的黑锅,导致昔年生死与共的兄弟谁也不待见他……可是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有数,固然魏徵做法不当,可症结还是在李二陛下身上。

    但是又能如何?

    且不说当时诸人尽皆投靠李二陛下麾下,主帅有命不得不听,便是李二陛下想要斩杀单雄信以绝后患,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年月里,难道当真要李二陛下纵虎归山,等着日后单雄信卷土重来,成为李家的对手?

    魏徵的所为在于他的性情本事如此,李二陛下的所为在于他本身的利益维护,单雄信的所为则在于他刚烈霸道的性格……

    谁的错?

    谁都有错,但更是那个风起云涌、烽烟四起的时代所赋予的悲剧。

    房俊再次给程咬金斟满酒杯,程咬金仰头饮尽,伸手抓了几颗碟子里的炒蚕豆丢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摇头叹息,出动了掩埋心中许久的痛处,显得甚是沮丧。

    终于将嘴里的蚕豆咽了,房俊又给他斟满,程咬金捏着酒杯拿起,却没喝,而是抬眼看着房俊说道:“东市建成之后,给某留两间商铺,不限大小、不拘地段。想跟你说一声,莫等到时候都被你这个钻钱眼儿里的棒槌给卖了,还要拿话来搪塞于某。实话跟你讲,也就是你小子,若是换了个人,某还不稀得开这个口。”

    房俊差点气笑了,道:“您是长辈……这般公然勒索晚辈,真的好么?”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现在的东市商铺便已经是长安城内最珍贵的地皮,有钱你都买不着!等到建成之后那自然更是寸土寸金,结果你这一张嘴就要两间,还一副“跟你张嘴是给你面子”的神情,逗我玩儿呢?

    知道你脸皮厚,但是厚到这般程度,您家里人知道吗?

    程咬金瞪起了眼珠子,不悦道:“怎么说话呢?”

    房俊气道:“不是勒索,那就是公然索贿咯?”

    程咬金怒道:“放你的屁!老子虽然浑了一些,可却非是不明事理之人。你小子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你留下两间商铺自然会付钱给你,只是担心到时候商铺太过抢手,抢不到而已。”

    这还像话……

    房俊腹诽一句,说道:“程伯伯毋须担心,若无意外,东市建成之后会以拍卖的方式对外统一销售,您既然有钱,自然不愁买不到。”

    程咬金面色有些难看,牛眼大的眼珠子瞪着房俊:“废话!东市经由你小子这么一过手,谁不知道必然价值打着滚儿的往上翻?老子若是有的是钱,还跟你废什么话?”

    房俊目瞪口呆,和着说来说去,你这不还是不打算给钱么?就算是给钱,也要狠狠的打个折扣……

    可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怎么还有底气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见鬼了都!

    这什么人呐?

    程咬金气呼呼的跟房俊大眼瞪小眼儿,好半晌,见到房俊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便知道自己怕是压不住这个棒槌,无奈的叹口气,神情松弛下来,无奈说道:“其实吧,非是某要这两件商铺,而是想要给进达买下来……”

    牛秀,字进达,以字行,昔年瓦岗寨之大将,与程咬金情同手足。

    高昌之战中,牛进达作为葱山道行军总管,配合侯君集攻伐高昌,房俊与其有过数面之缘,交情尚可。

    听闻程咬金这般说,房俊奇道:“您让牛将军届时前去拍卖即可,都是明码标价,绝对不会出现暗标的情况。不过程伯伯您既然开了口,到时候小侄运作一下,将不是太显眼的地段给牛将军留下两间即可,您放心,价钱绝对不会太高。”

    虽然是公开拍卖,但是其中可以运作的手段不要太多,不是太好的地段稍稍压一下价格留下来卖点人情,那是最基本的操作。

    程咬金依旧满面纠结,叹气道:“二郎好意,某心领便是……可进达这家伙那是真的穷啊,怕是没钱买……若是某买下来送他,以他那犟驴一般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要的。这么些年某也曾多次想要接济他,可那家伙,宁死也不要!”

    房俊简直有点不可置信……

    牛进达能够担任一路总管,那必然是受到李二陛下器重信任的,而且现在已然是右武卫将军,会连两间商铺都买不起?

    这不是扯淡么……

    即便清廉如魏徵,穷得连一副上好的寿材都买不起……他不是买不起,而是没想买。毕竟职田的产出和俸禄放在那儿呢,只要不是嗜赌如命,绝对不存在买不起东市两间商铺的情况。

    哪怕东市的商铺再贵……

    许是魏徵的病情使得程咬金受到了打击,性情有些低落,这老妖精话语便多了起来,的吧的吧的说起牛进达的情况来。

    牛进达祖上乃是北齐的高管,曾经做到镇东将军、淮北太守的高官,俨然已经是一方诸侯。其父名叫牛汉,隋朝时曾然人清漳县令,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深受当地百姓爱戴。只不过其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境内山贼作乱,侵入县中,县内百姓为了掩护牛汉死了不少人,最终还是被山贼劫掠一空,扬长而去,牛汉一家老小亦死于任上。

    唯独牛进达年轻力壮杀出重围,却也无力拯救家人,自此孤家寡人四方浪荡,后来落草为寇,成为瓦岗寨大将……

    “这人倔得要死,心中无法摆脱当年家人惨死的阴影,一直认为是自己无能未能救得家人,以此自责。并且对清漳县惨死的百姓念念不忘,将之视为恩人,所有的职田俸禄都拿来接济清漳县的百姓,导致家贫如洗。七个儿子俱在军中效力,那性子各个都与欺负一般无二……偏偏又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接济,他那老丈人乃是夔州长史裴神安,家资殷厚,临死的时候分家,给了他一份儿家产,却是半文钱都不要……”

    程咬金又是埋怨又是谩骂,但是其神情语气之中,却甚为明显的流露出对牛进达的敬佩和关切,显然感情深厚。

    房俊摇头叹息,后世皆说儒学无用、儒学误国,偏偏却正是在儒学昌盛的古代,似牛进达这等情义深重的例子数不胜数。反而是标榜自由追求民主的后世,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行吧,程伯伯都这般说了,小侄岂敢推脱?等到东市建成之后,小侄给牛将军留下两间商铺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钱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些的,不过是少点罢了,否则一旦传出去,小侄就得被烦死。”

    除了妥协,房俊还能如何?

    一方面敬佩牛进达的为人,一方面程咬金这老货可不好惹,别看他现在满脸愁苦低三下四,若是自己拒绝到底,鬼才知道这老妖精会不会恼羞成怒,在折腾点别的幺蛾子……

    有资历,有军权,有圣眷,不要脸……这样的人傻子才会去招惹。

    程咬金大喜,老脸乐得褶子都开了,满面放光,亲自提起酒壶给房俊斟酒:“哎呀呀,世人皆说房二郎义薄云天、胸怀磊落,果然如此!来来来,程伯伯敬你一杯,不愧是小辈儿里的俊彦,吾家那几个混球可比你差远了,怪不得陛下如此宠信,往后咱爷俩还得好生亲近亲近才是。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程伯伯的,千万别不好意思,尽管开口,程伯伯这边绝不推迟……”

    人嘛,别人敬你三分,你亦当回敬一丈,花花轿子人人抬,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程咬金此人看似大大咧咧浑不吝的样子,脸皮还厚,但是处事圆滑城府甚深,绝非看上去那般粗鄙。

    房俊听着一堆一堆恭维之语不要钱似的,哭笑不得,问道:“小侄敢问一句……若是今日小侄不答应,程伯伯可否会揍我一顿?”

    程咬金哈哈大笑:“二郎说哪里话?揍人肯定不会,你程伯伯这些年少了疆场厮杀,闲时也多读了几本书,现在最是斯文,打打杀杀那一套,早就不用多时矣……哈哈,来来来,喝酒。”

    房俊眼皮子一跳,看着程咬金老脸上灿烂的笑容、闪烁的眼神,心里吐槽:就你这样的还读书?得咧,幸亏自己卖了他一个面子,否则搞不好从今往后这老流氓就要跟自己没完……

    刚刚举起酒杯,便见到一个魏府的管事急匆匆跑进来,对房俊施礼说道:“房府尹,外头有京兆府的官员前来,说是有要事请示。”

    房俊本想让他将人请进来,不过心想万一当真有急事岂不是还得出去?便起身道:“程伯伯先慢用,待小侄出去看看,稍后即回。”

    程伯伯摆摆手:“快去快去,正事耽搁不得。”

    房俊拱手施礼,跟随那管事出了后宅,来到前面门房。

    来人正是王玄策。

    见到房俊,王玄策赶紧上前一步施礼,而后走到房俊身边附耳道:“府尹,大事不好……”



    太极宫。

    从魏府赶回来,李二陛下洗漱一番,阅览了几份奏折,觉得有些饿。这一下午先是去往窦家吊唁,继而又赶去魏府探视魏徵,折腾了一个来回,却是粒米未进。

    吩咐内侍传膳,自己便歪在榻上,随意的拿起几份奏折看了看,却是心浮气躁,完全看不进去。

    烛火明亮,窗外小雨淅沥,雨滴从屋檐滴落,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发出颇有节奏的“滴答滴答”声,令人心烦意乱,哪里有半分“静夜听雨”的闲情雅致?

    想到病榻之上形容枯槁完全没有半分往日锋锐之气的魏徵,李二陛下就微微叹气,心中五味杂陈。

    他与魏徵这十数年来,算得上是相爱相杀……

    别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注定了君臣两人是相互成全,一个是勇于纳谏虚怀若谷的盛世明君,一个是直言敢谏铁骨铮铮的千古名臣。曾几何时,哪怕数次心中升起强烈的杀机,却也决定给予魏徵一个善终,这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名垂青史,善始善终。

    哪怕在见到魏徵将死之时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窃喜,就好似捆在身上的铁链子终究断开,狠狠的松了口气……

    没人愿意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稍有逾矩之处便遭来弹劾,谁都向往自由,皇帝亦不例外。然而李二陛下到底不是昏庸之君,他讨厌魏徵梗着脖子想自己诤谏之时的模样,却也知道这十数年来正是因为魏徵的存在,自己方才能够死死的控制这心中私慾,半点不敢行差踏错。

    君王也需要制约,哪怕这种制约如同枷锁一般令人难受……

    现在魏徵将死,满朝文武,又有谁能制约自己?

    自己一直对其言听计从的长孙无忌私心太重,能力卓越正直君子的房玄龄性格有些软,舅丈人高士廉年事已高不问政务……余者除了不能得到自己的信任,便是资历不够不敢在自己面前说话。

    魏徵之后,还有谁能够成为诤臣?

    若是没有了诤臣,自己是否会如同历史上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一般做尽错事,被后世唾骂耻笑?

    这么一想,又不是那么希望魏徵死掉了……

    脚步声响,一阵香气钻入鼻中。

    “陛下,请用膳。”

    内侍总管王德手里捧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将四样菜肴放置在李二陛下面前的桌上,敛裾退走。王德将一个白玉碗中斟满酒壶中温热的江南进贡的米酒,而后又给李二陛下盛了一碗白米饭,笑道:“今日正巧华亭镇那边运来的海鲜抵达,奴婢吩咐御膳房炖了两条捕捞自莱州海域的梭鱼,最是新鲜,陛下尝尝。”

    闻言,李二陛下夹了一块细嫩的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赞道:“还是海产味道鲜美啊,肉质细嫩,鲜美爽口,不错,不错。”

    王德乐得老脸生花,连连道:“那陛下就多用几碗。”

    李二陛下点点头,就着梭鱼大口吃饭,时而抿一口温热的米酒,甚是惬意。

    王德见到皇帝吃得香甜,顿时心情大好,在一旁伺候着,笑道:“今日华亭镇那边给晋阳殿下送来了大批海产,不仅有莱州的梭鱼,尚有螃蟹、海参等物,这一路万里迢迢水陆兼程,送到长安来依旧全都活蹦乱跳,这份本事当真是令人叹服……”

    李二陛下正吃得香呢,闻言想起了什么,一口饭顿时噎在喉咙。

    王德见状吓了一跳,赶紧翻身去拿水,李二陛下却是摆了摆手,拿起白玉碗,将碗中米酒饮尽,这才将噎住的饭咽下去。继而心情恶劣,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阴沉着脸道:“撤下去吧。”

    王德:“……”

    刚刚还吃得香甜,这怎么一转眼就不吃了?

    心底狐疑,却是不敢多问,连忙招呼侍女将饭菜撤下去,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到桌上,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心情极度不爽!

    娘咧!

    鱼是不错,可某乃是堂堂皇帝,居然借着女儿的光才吃得上?

    情何以堪啊……

    要不然也效仿房俊的做法,建立一条水路通道,将东海的海鲜快速运抵京师,每日里都能吃到新鲜的海产?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自己生生压住了。

    东海距离长安万里迢迢,这条通道建立起来,靡费的钱财消耗的人力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虽然魏徵快要死了,可御史台那些御史言官们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弹劾他这个皇帝靡费钱财的奏折必然雪片一般。

    况且他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东征高句丽的宏图霸业,岂能因为贪图一口海鲜便取浪费人力物力?

    可要是借着现在房俊已然开通的这条通道……那跟现在又有何区别?

    娘咧!

    房俊这个混账,难道就不知道孝敬孝敬朕这个皇帝、老丈人?虽然海鲜送入皇宫自然是供着宫里享用,可是缺少房俊一句“请陛下享用”这样的话语,搞得李二陛下感觉好像是从兕子嘴里抢东西吃……

    越想越气,李二陛下心情烦躁,恨不得立马将房俊这厮抓来,狠狠的打一顿板子!

    真特娘的见鬼……

    脚步声响,王德快步走进来,道:“启禀陛下,李君羡求见。”

    李二陛下压着火气:“宣。”

    “喏!”

    王德应了一声,快步退出,未几,李君羡大步入内。

    “末将见过陛下……”

    李君羡面色忧虑,上前见礼。

    “免礼吧,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东市之南安邑坊中居住的商贾小贩啸聚一处,正鼓噪附近的百姓,进入东市,声讨京兆府强制拆迁扰乱商业秩序,致使这些人损失惨重,要京兆府给予赔偿。”

    李君羡快速说出情况,面色凝重道:“商贾小贩人数不少,此刻未到宵禁之时,附近的百姓亦有很多被鼓动,现在东市乱成一团,想必京兆府那边很快就要前去弹压。末将敢问陛下,‘百骑’是否要参与?”

    谁知李二陛下不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怒气冲冲的一拍面前案几,叱道:“这个棒槌!整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真当朕的板子打不死人?”

    李君羡:“……”

    这好像不关房俊的事情吧?

    东市拆迁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其中世家门阀向来都是无法无天惯了的,迟早都得搞出点大事情。能够一直拖到现在才冒出这等群体事件,已经算是房俊威望重、名声大,否则长安城里早就闹翻天了……

    可是他在疆场之上冲锋陷阵视死如归,面对李二陛下却像是耗子见了猫,胆战心惊两腿发软,哪里敢有半点诤谏之词?

    想了想,李君羡瞅着李二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如此……要不要末将先将房俊抓来,狠狠的打一顿板子,然后陛下您再责令他前去处理东市那边?”

    李二陛下愣了愣,差点气笑了:“长安城眼瞅着都乱套了,朕却先将京兆尹抓回来打一顿板子?”

    李君羡一个激灵,赶紧死死的闭上嘴。

    是你说要打房俊板子的嘛,怎地反倒怨我呢……

    得咧,咱啥也不说,您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说多错多,千言不如一默……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这帮子蠹虫,就只看得到眼前的那么一丁点利益,只要谁动了他们嘴里的肉,就敢跟谁翻脸!尔速速通知房俊,命其即刻前往东市处置,告诉他,朕不管他是打是杀,不管他是强势弹压还是人头滚滚,总之,明早日头出来的时候,朕要看到长安城安安静静!若是明早听闻一丝半点的闹腾,让他自己前来领板子!”

    “喏!”

    李君羡立即领命,见到李二陛下再无其他吩咐,行了个军礼,退出殿外,快步赶去通知房俊。

    只是一边走着,心里却想:什么不管房俊是打是杀,不管强势弹压还是人头滚滚……这分明是让房俊怀柔行事,不得乱来。若是当真出了人命,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风平浪静?

    除非将满城的世家门阀统统杀了……

    他心中狐疑,这房俊怎地又把陛下给招惹了呢?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夜色昏暗。

    东市商铺无数,鳞次栉比,一共开有四门。自从京兆府拆迁开始之后,便有京兆府派遣的衙役看守着四门,每日人员出入都严格盘查,唯恐闹事者寻衅滋事。

    然而此刻南门已然洞开,守门的衙役被狠狠的殴打了一顿,早已狼狈逃走,赶回京兆府衙门报信。一群一群的商贾小贩由此涌入东市,蘸了火油的火把燃起,细细的雨丝淋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却不能将其熄灭。

    胡崇手里举着一根火把,站在东市的门口,大声对着面前由商贾小贩和不少百姓组成的人群慷慨陈词:“吾等皆是不起眼的商贩,祖祖辈辈操持贱业,没人瞧得起吾等!吾等走在街上要受人白眼,进入酒肆要遭受歧视,可是吾等难道就伤天害理了不成?吾等勤勤恳恳辛苦劳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赚着清清白白的钱财,做着清清白白的人!可是现在,东市即将整个拆掉,重建要等到何年何月?吾等要如何维持生计?那些高高坐在庙堂之上的贵人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眼里只有当官的政绩,挥挥手便断了吾等的生活!凭什么,吾等这些不偷不抢、勤勤恳恳的小商小贩,就要成为那些贵人政绩之下的牺牲品?”

    “凭什么?!”

    “凭什么?!”

    人群里的同伙振臂高呼,以此响应,那些被裹挟进来的百姓以及零散的商贩们也各个神情激动。

    胡崇看着面前的人群,手指指着身后的东市,大声说道:“可是即便如此,吾等亦要记着,违背陛下旨意的事情不能干!陛下是个好皇帝,只是被身边的奸佞之辈蒙蔽,吾等皆是良民,必须遵守《大唐律》,不能让陛下为难!现在大家听我说,咱们进去之后,便在拆迁的空地上集合,以此来表达吾等心底的不满,让陛下、让朝中的正直之士、忠良贤臣们看到、听到吾等的诉求,吾等希望停止东市的拆迁,吾等希望恢复东市的正常经营,吾等要吃饭,吾等要养家!”

    “要吃饭!”

    “要养家!”

    “停止拆迁!”

    “恢复经营!”

    人群鼓噪呼喝,声势浩大!

    最后,胡崇还没忘了叮嘱一句:“进去之后,咱们就集合起来,大声喊出吾等的述求,但是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损坏东市之内的一砖一瓦,打砸店铺、偷盗货殖之事,绝对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是必须要杜绝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召集商贩鼓噪百姓在此集合,以此来吸引朝廷的注意,这就足够了。只要有了商贩啸聚、百姓不满的这个由头,其余的事情自然有朝堂之上的大佬们去操心。

    “咱们进去!”

    “走!”

    人群呼呼啦啦的涌入黑漆漆的东市之内,而后火把一簇簇的燃起,整个东市中心区域亮如白昼。

    于此同时,各个里坊前来支援的百姓鱼贯而至。这些百姓有的是世家门阀的庄客,有的是佃户,有的是奴仆……受到家族的指派,尽皆从各个里坊出发,百川汇流一般涌入东市之内。

    胡崇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满脸都是兴奋之色,体内的血热似乎都在熊熊燃烧!商贾小贩以及百姓们汇集于此,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述求,虽然于理不合,可只要不触犯国法,那就不当事!

    只是抵制东市的拆迁以及希望恢复正常的经营而已,又不是想要造反……

    此事办成之后,自己必然会受到家族的青睐重用,只要想想即将携带着光环回到府上成为最最牛气的管事,一跃而成为家主面前的红人,一条金光大道就在脚下,胡崇兴奋得想要嚎叫!

    东市之内亮如白昼,人头攒动,数百人汇聚于此,静立在拆迁之后的空地上,振臂高呼着响亮的口号!

    “要吃饭!”

    “要养家!”

    “停止拆迁!”

    “恢复经营!”

    寂静的夜色下,闷雷一般的声音响彻天空。

    长安震动!

    *****

    长孙涣刚刚沐浴过,温热的浴桶里将一身湿气祛除一空,换了一天干爽的衣衫,将侍女奉上的香茗捧在手里,没有喝,而是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眺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夜色,眼神闪烁。

    从下午开始,府内便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神情凝重。长孙涣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因为这些人都是父亲的亲信,真正论起信任程度,甚至比他这个儿子还高……

    但是长孙涣也不是白痴,看似坚固的鸡蛋只要敲一敲,总会露出一丝缝隙,何况他是货真价实的长孙家子弟?手里掌握着“东大唐商号”的话事权,再加上他现在几乎已经内定的长孙家继承人身份,使得他有太多手段可以探寻到长孙家更深层次的秘辛。

    想要在老爹的人里边收买那么一两个,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长孙涣很快便知道了府里异常动静的原因。

    长孙涣沉默下来。

    并没有第一时间给房俊预警……

    鼓动东市的商贾小贩裹挟百姓发动民变?

    长孙涣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只是派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便紧紧的掐住了房俊的咽喉。

    对于皇帝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是财源滚滚的财政收入,不是千秋彪炳的皇图霸业,而是……稳定。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稳定这个大前提之下,尤其是对于李二陛下这种凭借政变才逆尔夺取江山、登上皇位的皇帝!因为到底缺失了一种名正言顺的底气,所以格外在乎朝局的动向。

    一旦东市发生民变,李二陛下首先想到的不是这背后的目的,而是必须第一时间将这股风潮压制下去。

    理所应当的,导致东市民变的罪魁祸首房俊便是第一个要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人……

    相信父亲的谋算绝对不会仅此而已,若是能够在联络几个御史台里有些名气的御史言官,联合上疏弹劾房俊,怕是陛下当真也就只能壮士断腕,舍弃房俊了。

    责任,总归是要有人来承担的……

    长孙涣心里有些纠结。

    按理说,他应当第一时间便遣人去向房俊预警的。这几年房俊非但未曾亏待他,而且将“东大唐商号”送到他的手里奠定了他在长孙家的地位,可以说,他这个“世子”便是房俊一手给他争来的。

    可是与此同时,长孙涣却又难掩心中的嫉妒。

    最最重要的是,长孙涣此刻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冒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房俊被李二陛下厌恶舍弃,那么“东大唐商号”的负责人,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东大唐商号”乃是房俊一手缔造,可是除了他之外,余者却皆是听命行事,再无一人可以对他的地位产生威胁,完全可以说是一家独大,牢牢掌控着那庞大的利益。

    只要房俊倒下,任何人都有机会去争取他的位置,而他长孙涣近水楼台,谁敢说就没有机会?

    浑身的血液不可遏止的加速流动,长孙涣觉得自己比将长孙澹那个死鬼的小妾摁在身下为所欲为的时候更加兴奋!

    深深的吸了口气,长孙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的时候做出的决定极有可能是错误的,他必须冷静的思考利益得失,盘算做出决定之后的种种可能。眼下他的局面大好,绝对不能因为错误的决定而全盘葬送。

    静静的站在窗前,眼前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一股清凉的微风吹在身上,令他的头脑渐渐清醒。

    直到手里的茶杯微凉……

    “来人!”长孙涣低沉的唤了一声。

    “在!”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脚步轻快的来到长孙涣身后,这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房俊此刻想必已然赶去东市,立即去告诉他,就说有人鼓动商贾小贩激起民变,要以此弹劾他,让他万万小心,切不可再将事情弄大。”

    “喏!”

    那中年人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站住!”长孙涣将那人喊住,微微沉吟一下,轻声说道:“等一盏茶的功夫在过去。”

    一盏茶的时间……想必那边已然无可挽回了吧?

    长孙涣挺拔的身形肃立窗前,眼神透过缠绵的雨丝,遥遥的投注向东市的方向。

    情义?

    利益?

    孰轻孰重?

    何去何从?

    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冷酷?

    是从将长孙澹的小妾勾搭到床上的那一天,还是上一次在城中密会长孙冲的那一天?

    心中五味杂陈……



    距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东市闹出来的动静已然震动了整个长安城。不明真相的百姓瞠目结舌,长安城里已经许久未曾这般震撼过了,上了年纪的甚至能够联想到武德九年六月的那一个鲜血浸润整个长安的夜晚……

    世家门阀则是拍手称快!

    身为京兆尹,却不能控制辖地之内的民众,致使其啸聚东市示威抗议,整个长安为之震动,这便是最最严重的失职,这回看你怎么死!

    朝中文武大臣纷纷收到信息,一时间谋算各异……

    房俊也未乘坐马车,骑着健马由魏徵府上出来径直向南。魏府位于永兴坊,经过安兴、胜业两坊,横过天街,便是东市。一路上,王玄策早已将东市的情况详细说明。

    等他到了此处,正好赶上程务挺已然率领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匆匆抵达。

    “将东市给本官围起来,绝对不许走脱一人!”

    房俊骑在马上,雨水顺着眉梢鬓角滴落,面色阴沉。

    程务挺应道:“喏!”

    他伤势仍未痊愈,因此受不得雨水,骑在马上披了一件蓑衣,当即指挥巡捕将东市团团围住。东市太大,京兆府人手不足,不过幸好程务挺出发之时已然命人通知长安、万年两县派出衙役捕快支援,此刻人手倒也堪堪够用。

    东市总体呈长方形,东西略长,南北略短,此时房俊抄近路向南行至西门,便见到原本黑漆漆的东市之内亮如白昼,数百人聚集在东市中心刚刚拆迁的几处废弃商铺的地基上,口号震天,群情激愤!

    “停止拆迁!”

    “恢复正常经营!”

    “我们要吃饭!”

    “铲除奸佞!”

    “还我东市!”

    ……

    房俊面色阴沉,脑筋急速转动。

    到了这个时候他若是还看不出这里头必然有世家门阀的身影,那么他可以找一块豆腐撞死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明天早朝之时,必然会有御史言官跟进,一封封弹劾奏疏呈递到李二陛下面前,狠狠的告上一状。无论如何,京师之内发生此等大规模民众啸聚事件,都足够骇人听闻了!

    换了个人来担任这个京兆尹的职位,但此一项,都完全可以锒铛入狱,即便是他房俊,恐怕罪名也不轻,李二陛下想护着他怕是也得有心无力,毕竟影响放在这里。

    这里是长安,是京师!

    京师乱起来,哪个皇帝能忍受得住?

    这一手真特么狠!

    但是同时,指使家奴鼓噪商贾小贩裹挟百姓啸聚东市,这也必然触碰了皇帝的底限,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够容忍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有可能威胁到皇位根基的事情。

    世家门阀就算能够将他房俊打倒,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难道这帮家伙还有后手?

    房俊骑在马背上站在东市门口,望着东市之内明亮的火把、鼓噪的人群,脑筋快速转动,思索着每一个可能。

    “府尹,东市周围已然尽数包围,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帮子小商小贩公然啸聚京师,若是不尽快处理,恐怕影响越来越大,一旦周边有百姓受其鼓动喧闹起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程务挺策马而来,焦急的问道。

    房俊微微点头。

    所谓“法不责众”,若是此间这些小商小贩还好说,这些人大抵都有世家门阀的影子,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总归能够攀扯出身后的家族,自己也不至于全然陷入被动。

    可是一旦周边的百姓不明真相受到鼓动加入其中,那可就大发了……

    房俊尚在沉思,一旁的王玄策说道:“程参军稍安勿躁,以在下想来,即便是那些世家门阀吃了豹子胆敢指使家奴在此啸聚,也必然不敢裹挟太多的百姓参与其中。陛下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一定程度的示威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压力来自于京师的稳定,陛下不得不妥协。可一旦规模扩大,太多的无辜百姓被裹挟其中,那可就是能够震荡关中的大事件,万一失去控制,那可是能够威胁帝国根基的危机!届时,陛下必然暴怒,就算府尹因此而受到惩处,又岂能放过那些毫无底线的世家门阀?若是那样,就不是用啸聚事件迫使皇帝处置府尹了,而是直接掀动了帝国的稳定大局,说一句乱臣贼子亦不为过。这样的罪名,谁敢承担?”

    一定程度的啸聚闹事,是一种手段,鼓动起舆论迫使李二陛下让步。

    而一旦超越底线,那就是挑战皇帝的皇权,实在逼迫李二陛下跟世家门阀放弃以往的默契,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怼到底!

    世家门阀又不是傻子,岂会这般愚蠢?

    所以王玄策的猜测推断极有道理,而且房俊也明白了,就算将眼前这些小商小贩尽数抓起来,怕是也没什么用处,世家门阀们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以这些小商小贩生活艰难自发组织为理由,逃脱责任。

    皇帝会追究么?

    显然不会。

    这就像是一个玩跷跷板的游戏,世家门阀晓得轻重,啸聚事件虽然看似严重,但绝对没有超过底线,不至于使得跷跷板的两边轻重失衡,在李二陛下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可是一旦事件扩大,跷跷板就会失去平衡,就触及了李二陛下的底线……

    程务挺对于这些事情想不明白,只是瞪眼道:“难道就任由这帮混蛋在此啸聚生事,吾等却坐以待毙?”

    想不明白深层的含义,却不代表看不出来啸聚事件的严重影响,搞不好房俊是要因此而受到牵连的!而房俊若被惩处,他们这些依附于房俊的小鱼小虾,那个能好的了?

    天然的便感受到了危险……

    房俊凝眉沉思。

    身边众人都感受到了极其凝重的压力,屏气息声,不敢打断他的沉思。

    唯有健马不时的打个想必,碗大的马蹄轻刨着地面,马蹄铁“咔咔”的发出清脆的声响。衙役巡捕们手里举着的火把熊熊燃烧,火把上蘸着的火油被雨水淋上去,“滋滋”作响。

    良久,房俊回头瞅了瞅高大的坊墙。

    平康坊与宣阳坊就在东市的西边,中间隔了一条街道,高大的坊墙高耸挺立,在雨夜之中显得有些巍峨。

    房俊此时所站的位置,身后正是宣阳坊。

    眯了眯眼,看着高大矗立的坊墙,房俊低声吩咐道:“来人,给本官翻墙进去,放一把火。”

    程务挺:“……”

    王玄策:“……”

    房俊没看见两人瞠目结舌的神情,续道:“但是注意不要伤到人命,找正堂和马厩、库房之类无人居住的房屋,多烧几间,最好是整个长安城都难看得见宣阳坊的火光。”

    王玄策急道:“府尹,如此一来事情岂不是不可收拾?单单东市一地尚且好说,吾等自可寻找证据来反击,可若是宣阳坊也卷入其中……那可就闹大了!”

    房俊呵呵一笑:“闹大有什么不好?本官就是要闹大,闹得谁都控制不住!”

    世家门阀谋定后动,先下手为强,眼下房俊的处境极其被动,可以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这种仓促的情况下,如何破局?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使得事情的走向超出背后主使者的预料之外。

    我控制不了,你也别想控制。

    只要咱们谁都控制不了,那就等于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王玄策是个极聪明的,房俊只是这么一说,稍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振奋道:“府尹果然厉害!哈哈,不想让我们好过,那就谁都别好过!”

    房俊笑道:“正是如此。”



    程务挺听不懂他们俩说什么……

    不过没关系,他一向以房俊马首是瞻,听话啊!

    “卑职这就组织人手翻墙进去放火,只是……今日下了一天的雨,木料潮湿水分太重,这火怕是不好放,放了也不会有太大的规模。”程务挺有些挠头,今天实在不是个放火的好天气。

    王玄策道:“这有何难?多去几个人,多准备几桶火油就好了。”

    程务挺眼皮一阵乱跳,这两个家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怕事儿大……

    不过放火这种事实在是没说明技术含量,当即命人速速取来火油,组织了二十几个伸手敏捷的好手,准备翻墙进去放火。

    王玄策又叮嘱道:“将官衣全部脱掉,不要撞见人被人家识破身份,另外进去之后,一边放火还要一边大喊‘停止拆迁’‘还我东市’……就是里头这帮子混蛋现在喊的那些,都听听,记住几句,进去一边放火一边喊。”

    程务挺扶额:“这也太坏了……”

    话虽如此,却立即挥了挥手,命人赶紧进去放火。

    看着这些伸手敏捷的巡捕衙役借着绳索猿猴一般顺着坊墙攀援而上,而后翻墙进入宣阳坊内,王玄策道:“待会儿火起,吾等便立即进入东市抓人,罪名便是聚众闹事、纵火行凶!”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看着巡捕衙役消失的坊墙顶端,问道:“这宣阳坊里,可曾住着重臣贵戚?”

    王玄策也不太清楚,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大概……好像……治书侍御史刘洎住在此处吧?”

    房俊微微一愣……

    刘洎?

    呵呵,那可巧了……

    *****

    夜雨淅沥,一灯如豆。

    书房内,刘洎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桌案上的茶盏狠狠的喝了一口。温热馨香的茶水下肚,精神顿时一振,而后放下茶杯,拿起自己写好的奏折仔仔细细的阅读一遍,看看遣词造句是否有疏漏之处,立意行文是否偏颇。

    逐字逐行的检查一遍,未曾发现疏漏,刘洎得意的将其板板整整的折叠起来,放在案头,只待明日早朝之时,便呈给陛下。一般的奏疏需要先呈递到政事堂,诸位宰辅审阅之后,才会呈到陛下案头。刘洎是治书侍御史,御史台有数的几位大佬之一,自然拥有将奏折直接呈给陛下的权力。

    命侍女重新沏了一壶热茶,刘洎并未去洗漱安寝,而是继续坐在书房之中,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谋算着明日早朝之上应当如何应对,如何配合长孙无忌、萧瑀等人,如何将房俊驱赶出长安京畿重地,如何攫取自己的利益……

    御史中丞!

    这是长孙无忌等人许诺给自己的职位,一旦房俊被扳倒,他刘洎就将成为御史台的最高长官!

    刘洎丝毫不怀疑世家门阀的能力,百足之虫死后尚且不僵,何况眼下只是刚刚遭受陛下打压?虽然不似往昔一般呼风唤雨纵横朝堂,但是能量照旧足以令皇帝妥协。

    再者说,他刘洎现在风头正劲,被百姓视为刚正不阿之名臣典范,担任一届御史中丞绰绰有余,陛下必然不会强制将自己阻于这个御史言官之首的位置之外!

    至于房俊……

    刘洎可没忘了当令他颜面尽丧、沦为笑柄的那一拳!

    之前可以为了攫取名声而在房俊入狱之时坚持力挺,绝对不代表他刘洎胸怀宽广唾面自干一笑泯恩仇!那时候帮助房俊是为了利益,现在反手将房俊打落尘埃,照样是为了利益!

    当利益的方向与仇怨的目标完美统一,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刘洎将明日早朝可能遇到的情况逐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届时如何应对、如何反驳,全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大局已定。

    惬意的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美美的啜了一口……

    “砰!”

    房门陡然被撞开,诺大的声响吓得刘洎猛然一个激灵,刚刚喝到嘴里的热茶一下子咽了下去,烫得他嘴疼舌痛就连食管都一阵火烧火燎,大怒道:“放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撞门进来的是府中一个老管事,神情惊惶,被刘洎这一声大喝也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家主,大事不妙……”

    刘洎怒叱:“别管什么事,都要遇事有静气!某家虽然不是钟鸣鼎食的一等门阀,可却也是诗书传家的礼仪世家!这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真是气死人!

    老子这眼瞅着就是御史中丞了,那可是朝中有数的大佬,掌握着纠察百官风闻奏事之大权的一等一重臣,家中奴仆却是这等没有教养遇事惊慌失措,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别人的大牙?

    老管事看着刘洎瞪眼,吓得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说道:“天倒是没塌……可是府里着火了呀!”

    刘洎怒道:“还有什么能比天塌下来还重要?既然天没塌,那就得规规矩矩讲究礼数,莫要沦为笑柄……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教训了两句,刘洎这才反应过来老管事说的话……着火了?

    老管事都快急死了,顿足道:“家主您快出去看看吧,教训老奴自是有的是功夫,可后院起火了,火势很大咧!”

    刘洎陡然变色,大怒:“水火无情,家中起火这等天大的事,你还有功夫跟我这叽叽歪歪?简直混账!”

    慌乱见拎起椅子上搭着的一件外衣披上,也来不及穿蓑衣撑雨伞,就这么脚步匆忙的从书房中跑出来。

    刚刚出来,便发觉后院一片通红,刘洎吓得肝儿颤,赶紧绕过院子跑到后院,只见数间房舍已然火势冲天,天下下着雨也没能将火势浇灭,只是火势从屋内燃起,烧到外边的时候淋上雨水,一阵阵黑烟翻滚升腾,情况惨不忍睹。

    黑烟翻滚之间,但听得“还我东市”“驱逐房俊”“抵制拆迁”等等话语一声声的传来,府中奴仆婢女惊慌失措拎着水桶来回奔跑着救火,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刘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堂堂治书侍御史的家里……哦,眼瞅着就是御史中丞了,居然被人潜入纵火?

    简直欺人太甚!

    老管事从后面跑来,将手里的雨伞撑开挡在刘洎头顶,颤声问道:“好像是东市那边有人啸聚闹事,会不会是那些闹事的趁乱四处纵火?”

    刘洎脸色铁青,咬牙道:“放屁!都是一些小商小贩,顶多裹挟了几个百姓,吃了豹子胆敢跑到朝廷重臣家里头纵火?活得不耐烦了也没有这么干的!你闻闻,到处都是火油的问道,这显然是有备而来、谋划已久的阴谋!”

    老管事有些茫然:“那这些人……”

    刘洎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恨声道:“必然是那些世家门阀致使这些凶徒前来某家里纵火无疑!”

    老管事并不知道刘洎与世家门阀勾连想要陷害房俊一事,更不明白为何那些世家门阀要跑到自家来纵火,他只是奇道:“若是当真如此,为何还要喊着那些口号?如此一来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刘洎双目圆瞪,一口闷气郁结在胸,这一次却是没有解释。

    与世家门阀勾连之事,万万不能说出去,哪怕是对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奴仆……

    至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特么当我刘洎是傻子么?

    以长孙无忌那些人的阴险狡诈,心思多着呢!

    若是直接留下什么证据显示这些凶徒乃是京兆府的兵卒、房俊的手下,自己定然会怀疑,因为房俊也不傻啊!做了坏事放了火,谁会自露马脚,等着被人时候追责?

    可是现在这些凶徒喊着抵制房俊的口号,那其中的道儿道儿就多了……

    刘洎眯着眼睛,开始脑补整个过程的“真相”……



    一般人看来,很明显这是房俊派人纵火,陷害那些世家门阀;

    聪明人看来,这其实是世家门阀贼喊捉贼,火就是他们放的,却绕了个圈子让人以为是房俊放的火;

    而在绝顶聪明的人看来,这其实就是房俊的把戏,将圈子多绕了一圈,让人去怀疑那些世家门阀……

    刘洎自信自己在外界人眼中乃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想要自己看见的——从而认定纵火的人是房俊!

    但是……

    刘洎觉得自己不是绝顶聪明的人。

    他觉得自己是绝顶绝顶聪明的人,能够透过现象直接看到本质的人!

    在他看来,这就是那些世家门阀贼喊捉贼、自以为是的把戏!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一来报了上一次自己力挺房俊与世家门阀作对的一箭之仇,二来也促使自己恼羞成怒,认定了房俊跑自己家里来纵火,与其死怼到底!

    娘咧!

    以为老子就能被你们洗刷与股掌之间,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还得傻乎乎的被你们利用,跑去跟房俊硬怼?

    刘洎看了一眼火场,转身就走。

    老管事一愣,连忙问道:“家主,这得救火啊……”

    刘洎怒哼一声:“救什么救?都是一些闲置的房子,方正烧不死人,就放在这里,让它烧!老子就是要给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看看,这都要骑着脖子拉屎了,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言罢,一甩手,快步回到书房。

    将桌案上刚刚写好的弹劾房俊的奏章一把扯过来揉成一团,狠狠的抛向窗外!

    而后,也不喊侍女,自己动手研墨,忍着胸腹之中翻腾的怒气,唰唰唰重新拟起奏折来。

    越写越生气!

    把老子当猴子耍呢?

    想要借老子的刀狠狠的捅房俊一下,结果还要从中玩一把阴谋,趁机烧了自己的房子?简直岂有此理!

    刘洎这人的确是聪明的,能力也强,只是性格有些执拗,认准的事情谁说也不好使,非得要去干才行!他就是认准了这是那些世家门阀想要趁机烧了的自己嫁祸房俊,一则让自己更加死心塌地的配合他们,而来大抵也是报了当初长孙澹死的时候自己力挺房俊与世家门阀硬怼的那股子怨气……

    老子的确向往御史中丞这个职位,可老子也不是全无底线,任凭你们搓圆了捏扁了利用着还得当猴子耍!

    刘洎犯起“轴”来,那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岂能忍得下这口怒气?

    奏折一气呵成,然后刘洎又开始书写名帖,命府中亲信趁着尚未宵禁给自己手底下那些御史言官送去……

    *****

    窦家的府邸在永嘉坊,坐北朝南,往南紧邻的是当年太上皇李渊荣养的兴庆宫,再穿过横亘东西的天街,西南方斜着相对的便是东市。

    萧瑀等人在窦家尚未离开,窦家准备了清淡的素斋,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在跨院里用了。此刻距离宵禁的时间已然很近了,不过没什么关系,宵禁这种事情对于萧瑀这等级别的朝中大佬来说形同虚设,再者今次乃是前来窦家吊唁,巡街的武侯亦或网开一面。

    客人们并未急着离去,就在跨院内喝着茶水,三三两两的闲谈。

    只是萧瑀心思并不在这里……

    对于房俊,萧瑀一贯的策略是绝不正面冲突、能拉拢则拉拢、能打则偷偷的打一下。此子胸怀锦绣、能力卓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堪称大唐年青一辈当中的翘楚,假以时日,比之如今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当时名相怕是亦要不遑多让。

    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将其永远的打落尘埃自然是好,算是削掉了皇帝身边最最得力的一个爪牙,皇帝削弱世家门阀的决心必然大打折扣。

    可若是打了反而没打死……

    那就要承受极其严重的后果。

    房俊最最令人忌惮的地方,不是他的能力和谋略,都是当初鼎定江山而今纵横朝堂的老狐狸,怎么可能比房俊差了?他们怕的是房俊肆无忌惮的“棒槌”作风!

    这人性情暴躁,谁若是惹了他,根本不考虑后果,直接先怼了再说!

    亲王他敢打,大臣他敢打,拥有整个东市利益的世家门阀他敢挑战,更不要说本是关陇集团一份子的元家因他而一朝覆灭、遗臭万年……

    这一次挑起东市商贩啸聚的事情有些仓促,各方之间缺少默契,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重大的疏忽错漏。若是事成自然是好,任房俊三头六臂、再是如何简在帝心,也不可能继续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届时世家门阀以及御史言官一起发力,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不得不考虑京畿的稳定,要么将房俊投闲置散,要么调出京师。

    投闲置散……这个不敢奢望,房俊圣眷犹在,身后还有老而弥坚的房玄龄,若是打压得太狠,反而搞不好会出现反弹。只要能够调出京畿之地,天下之大,那就随着他去折腾。

    又不是深仇大恨,不过是朝堂博弈而已,犯不着将人整个前途都给毁了……

    萧瑀凝眉沉思,身边几位老友的谈话亦未听入耳中。

    倏地,厅内响起一阵惊呼。

    有人惊诧道:“快看快看,这是哪处起火了?”

    “呼啦”一声,不少人奔至窗边、门前,向外面眺望。

    “哎呀,看方向,莫不是东市那边?”

    “不会吧?东市那边现在日夜都有京兆府的巡捕把守,看管的严着呢,怎会无缘无故的起火?”

    “可看看方向,分明就是东市。”

    “哎呦别说,还真是!这可如何是好?”

    “东市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前头就起了一次火,烧掉的货值不计其数,令狐家甚至因此一蹶不振。这回不知道又烧了谁家?”

    众人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到底是在别人家吊唁,闹得喧哗有失礼数。

    不过也足够屋子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瑀豁然一惊,当即站起身来,透过被推开的窗户望过去,南边漆黑的夜色里燃起了大火,虽然看似规模不大,但是在夜色之中却是如此的显眼,如此的触目惊心。

    坏了!

    萧瑀差点扼腕长叹,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起火呢?

    一定程度内的啸聚示威可以逼迫皇帝让步,可是事情一旦超出规模,越过皇帝的底线,那时候皇帝就算是硬着头皮也绝对不会让步半分!

    长孙无忌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

    还能不能办点事儿了……

    *****

    胡崇混杂在人群里,振臂高呼,神情兴奋,满脸涨红!

    虽说背地里这次啸聚闹事乃是各个世家门阀支持或者默许之下组织起来的,但是作为这次事件的实际组织者,胡崇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充满了自豪和信心!

    法不责众,只要不损毁房屋货殖、不出现人命伤亡,那这件事情朝廷就只有捏着鼻子认了!难不成还能将这么多人统统抓起来斩首示众?

    不可能的!

    没看到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们都只是团团围着东市,却不敢进来抓人?

    现在是太平盛世,不是立国之初,家主说的没错,不管是皇帝还是朝中大臣,都希望能有一个稳定的环境,鼓励民生,积蓄财富,积攒所有的能量以完成陛下的宏图霸业——征服高句丽!

    只要将事情控制在东市范围之内,那就是小规模的示威事件,有世家门阀和御史言官作为后盾,此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而身为京兆尹的房俊却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胡崇兴奋得不可遏止,只要这件事情办成了,自己就将一举从一个不入流的奴仆变成大唐数一数二的世家门阀的内府管事,身份何止攀升了两个档次?

    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诶?

    哪里来的火把照得这么亮?

    胡崇正自兴奋,陡然发现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然后,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前面这是宣阳坊吧,怎么起火了呢?

    胡崇一张涨红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他想起了家主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能将事情扩大化!

    胡崇心肝儿都颤了颤,咽了口吐沫,心想:这特么宣阳坊起火,与咱们没什么关系吧?



    房俊策马立在东市门口,面色阴晴不定。

    面前人群鼓噪喧嚣沸腾,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程务挺带来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来到房俊身边低声道:“有人要见你,是长孙涣的心腹。”

    他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自然知道房俊与长孙涣交情匪浅,也见过这个一直跟在长孙涣身边的心腹奴仆。

    房俊看了那奴仆一眼,问道:“何事?”

    那奴仆看了看四周,见到周围无人能听到他说话,便凑前一步,先弯腰施礼,继而压低声音说道:“吾家少主命小的前来,有十万火急之事通报。”

    房俊淡然道:“讲。”

    “喏。”

    那奴仆这才小声将长孙涣的话语说了出来:“……吾家少主提醒您,这一次是由长孙家、萧家等几大家族发动,大抵还联络了御史言官要狠狠的参您一本,形势极其危及……”

    还真有御史言官沆瀣一气?

    房俊回头瞅瞅宣阳坊内腾空而起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心道这烧了刘洎的房子,岂不是将朝中的御史言官得罪了大半?只是不知自己嫁祸给这些小商小贩的主意是否能够被刘洎识破……

    房俊面无表情,语调平静:“回去告诉你家少主,就说……有心了,这件事,某一定会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长孙涣打得什么主意,也不愿用最狭隘的心思去揣测长孙涣的动机,但是这个长孙涣的奴仆来得时机实在太好,说是前来通知,其实事情都已经发生,这个通知一点意义都没有……

    心中有些冰凉,有些失落。

    他是真的将长孙涣当做好朋友、好兄弟来看待的,可是到头来……什么兄弟情义,都得给利益让路。

    那奴仆也是个心思玲珑的,见到房俊面容不豫语气冷淡,还有那个“有心了”,不知怎么的,心里“咯噔”一下,大气儿都不敢喘,赶紧说道:“若是府尹再无吩咐,小的便回去回禀吾家少主。”

    房俊端坐马上,默然不语。

    那奴仆愈发觉得不妙,赶紧施礼,而后急匆匆离开……

    程务挺皱眉道:“二郎……”

    房俊抬起手,打断他的话语:“此事心中有数即可,多说无益。”

    程务挺只能闭上嘴。

    他不通政务,也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但是他不傻,从房俊的神色之间能够看得出对于长孙涣的不满。他心中极为不满,长孙涣你在搞什么?既然派人前来通知,为何不能早一些呢?

    眼下乱局已生,你通知不通知又有何用?

    身后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伴随着一阵低声惊呼,房俊和程务挺一起讶然看去,正见到数十名革甲披风的精壮武士大步而来,为首者径直来到房俊面前,无人敢拦。

    正是李君羡……

    房俊甩镫离鞍跃下马背,笑道:“区区小事,不过是几个商贩聚众闹事,居然连李大将军都惊动了?”

    李君羡抬抬手施礼,苦笑道:“区区小事?你也当真是心宽,陛下已经知道了,很恼火。”

    房俊道:“那陛下可是有何旨意?”

    李君羡摇摇头:“只是命末将前来候命,一切听从二郎吩咐,陛下只有一个要求,务必不能让混乱的规模扩大……”说到此处,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高高坊墙之后通红的火光、翻滚的浓烟、嘈杂的叫声、清晰的铜锣声,摇头叹息:“可末将还是来晚一步。”

    商贩们啸聚东市,已然使得长安震动,可是宣阳坊起火,却将影响力急速扩大,想要压也是压不住的。

    房俊也扭头看了一眼鬼哭狼嚎的宣阳坊,不以为然道:“今日有雨,火势看似不小,实则不会有什么蔓延扩散的机会,该烧的烧光了,火势自然便熄灭了。”

    李君羡无语。

    好似当初东市的那场大火,房俊也是这么说的。

    诶?

    这么一想,难不成这一次是房俊故伎重施,宣阳坊的这把火……也是他自己放的?

    不应该啊!

    现在东市里头啸聚了如此之多的商贩百姓,已然是一件性质及其恶劣的群体事件,搞不好一个“为政失措,祸乱京畿”的重罪就能落到房俊的脑袋上,这个时候他不想着如何尽量压低事情的影响,反而煽风点火烧了一座坊市……

    难道是嫌自己倒台得不够快?

    李君羡满面狐疑,有些理解不能。

    房俊摆了摆手,不理李君羡,对程务挺吩咐道:“立刻进去给本官抓人,所有参与聚众闹事、恶意纵火扰乱京畿稳定、破坏帝国和谐者,一个也不能放过,统统抓起来!”

    李君羡心里一颤……

    聚众闹事、恶意纵火,扰乱京畿稳定、破坏帝国和谐!

    这房俊是疯了不成?

    这个罪名一扣,那可是要杀头啊!别说是这些个受人指使的小商小贩,就算是那些嚣张得不得了的世家门阀,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将这样的罪名背上?

    这小子是要将事情往大发闹了啊,可是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李君羡想不明白……

    房俊又揽着程务挺的脖子,将他拽到身边附耳说道:“安排人,将东市里的商铺给某打砸几间,再挑几间经营珠宝、瓷器的商铺烧几间,一定要控制住形势,绝对不能使得火势蔓延!”

    程务挺吓了一跳,震惊的看向房俊。

    老大,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房俊神情镇定:“按我说的办!”

    “喏!”程务挺也不多想了,你咋说我就咋办。

    李君羡冲着身后说道:“你们也都进去,配合京兆府的同僚……”

    房俊赶紧伸手拦住,笑道:“这点小场面,何须诸位‘百骑司’的兄弟操劳?诸位且在这里为本官观敌瞭阵即可。”

    李君羡看看房俊,下意识的就觉得房俊怕是有什么谋划,虽然不知道他跟程务挺吩咐了什么,但是想想这小子胆大包天的性格,绝对没好事。不过陛下并未对李君羡有什么明确的安排,因此他也不愿意多事。

    身旁的官差衙役巡捕已然在程务挺的带领之下猛然冲进东市之内!

    整个东市之内瞬间乱套!

    *****

    那些商贩还在振臂呼喊着口号,“抵制拆迁”“驱逐房俊”“还我东市”等等喊得震天响,一个个神情振奋群情激昂,就好像正在干了一件多么震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人都是各大家族的边缘人物,只能从事这等连“低贱”的商贾之事都不能进入核心的杂物,从天下各处收集购买货殖运抵京师,亦或者是与各个世家门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各地商贾。

    事先都得到了自家东主的暗中授意,都知道只要这件事情办得好了,不说地位飞升,最起码在家主心目中留下一个“难干”的好印象,往后就算是进入了家主的视线,前途一片光明。

    至于危险……

    会有什么危险?

    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站出来搞事情,而是数百上千人啸聚一处,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眼下大唐四海昇平繁华锦绣,难不成还能在京畿之地搞一出儿血腥镇压?

    而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所能够迸发出的力量是骇人的,没见到当初身为关陇集团一份子的元家在民愤之下是如何烟消瓦解、家破人亡的?

    所以危险是不存在的……

    当日房俊鼓动民众倾覆了元家,今日咱们就将房俊赶出京兆府。

    胡崇站在人群中,得意洋洋的看着由门口蜂拥而入的衙役巡捕,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怎么着,还真敢抓人吗?呵呵,这里可是有着上千人,咱们不砸不抢,就只是聚在一处喊喊口号,既没有颠覆大唐之心,更无造反皇帝之意,就算是犯了忌讳、犯了一点点的律法,可是一旦因为抓人而造成事态扩大,你房俊吃罪得起么?

    然而下一刻,胡崇就傻眼了……



    “聚众闹事!”

    “恶意纵火!”

    “趁机掳掠!”

    “扰乱京畿稳定!”

    “意图颠覆帝国!”

    ……

    京兆府的官差巡捕如狼似虎的冲进东市,见人就抓逢人便打,若是越到反抗之人,直接用刀鞘铁尺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一边打人一边抓人,一边还一声声的控诉着“罪状”!

    最最令胡崇目眦欲裂的是整个东市乱成一团,火把熄灭了不少,光线昏暗视线不清,而那些紧闭门窗的商铺一间一间的被打砸破坏,甚至有几间已经燃起了大火。

    整个东市再一次红火通亮!

    胡崇眼见整个东市陷入彻底的混乱,已经完全傻掉了!

    他现在都不知这些打砸店铺和纵火的人,到底是京兆府的官差巡捕,还是自己这边的商贾小贩……

    他清楚的记得为了这次的事情,家主将自己召入府中,亲自接见,并且仔仔细细的叮嘱了最最需要注意的事项——那就是必须将事情控制在聚众示威的范围之内!

    绝对不能打砸商铺,绝对不能趁乱盗窃,绝对不能出现人命,绝对不能使得整个东市陷入不可控制的混乱!

    本来在闹市之前,胡崇与数家颇有名望的商贾都达成一致,一旦京兆府开始抓人,就老老实实的等着被抓。反正不过是一个“聚众闹事”之罪,难不成还能砍了脑袋?这里头将近千人,谅他京兆府也不敢太过分!更何况事后自然有世家门阀站出来收尾,万无一失。

    可是看着被官差巡捕们追得四处逃窜鬼哭狼嚎的商贾小贩们,似乎都忘了之前“老老实实等着被抓”的嘱咐。

    因为大家都害怕了……

    恶意纵火!趁机劫掠!扰乱京畿稳定!意图颠覆帝国!

    这是什么样的罪名?

    随随便便扣上一条,那就已经不是杀不杀头的问题了,而是要诛灭三族!

    娘咧!

    事先不是说好了只是一个“聚众闹事”吗?

    现在都要被当做造反的反贼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谁特么见过这个?一听这一桩桩的罪名,顿时吓尿了一大片,只想着不能束手待毙,赶紧的趁黑跳掉吧,若是被抓住,自己死了不算,还得连累家人亲戚……

    抓人的、逃跑的、打砸的、纵火的、哭嚎的、喝骂的……

    整个东市彻底乱了套!

    李君羡目瞪口呆,看着东市之内熊熊燃起的火焰、沸反盈天的吵杂,咽了咽唾沫,看着房俊问道:“二郎……这个……有些闹大发了吧?”

    房俊一推二五六:“李将军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本官还得眼瞅着这帮刁民啸聚京师、妖言惑众、视大唐律法如无物?”

    见到房俊打官腔,李君羡无奈,只得说道:“人是肯定要抓的,可是您麾下这些巡捕又打砸店铺又四处纵火,有些过分了吧?”

    房俊瞪着眼睛耍无赖:“李将军您连东市的大门都没有迈进去一步,那只眼睛见到本官麾下的巡捕打砸放火了?熟归熟,当心本官告你诽谤哦!”

    李君羡无语。

    特么的你一步都不让我进去,我能见到个屁呀?

    可是就算看不到,傻子也知道打砸放火的是你手下啊!

    诶?

    看着房俊装模作样的嘴脸,李君羡忽然一个激灵,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谁说打砸放火的是房俊的人?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抓起来严刑审问?

    这不是不行,而且李君羡相信只要抓住几个人稍一拷问,必定招供。

    然而问题在于……拷问房俊的人可以,那么这些闹事的人是否拷问?

    若是房俊的手下不可能坚挺得住,肯定将房俊招供出来,难道那些闹事的就能挺得住,不将他们身后的主家供出来?

    不用怀疑,只要将双方的人抓起来让“百骑司”审一审,立马真相大白。

    可是事情岂会如此简单?

    若是那些闹事的供出来身后指使的乃是那些世家门阀,陛下要如何处理?

    唆使门下仆役啸聚闹事、恶意诋毁重臣、意图胁迫皇帝……这特么简直就是死罪啊!

    可是陛下可能因此而将所有参与的世家门阀都抓起来砍头么?

    自然是不能。

    即便身为天下至尊,也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

    所以,世家门阀就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他们算准了陛下会因此而做出退让,不可能将矛盾爆发出来。

    陛下只能捏着鼻子保持沉默,这是一种难看的默契。

    而房俊所作的……却是恰恰掐在世家门阀的七寸上。

    世家门阀想要将事情控制一个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最后不得不将房俊当做牺牲品来平息事态。而房俊偏偏反其道而行,你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偏不!我偏要将事情搞大,搞得越大越好,搞得你想控制都控制不了!

    我就是打砸了,我就是纵火了,我就是要把事情搞大,你能怎么滴?你敢说我打砸纵火,我就敢将你们背后的东西全都挑出来!我打杂纵火的罪名跑不了,你们也别想摆脱唆使门下仆役啸聚闹事、恶意诋毁重臣、意图胁迫皇帝的罪名!

    李君羡想到这里,心里对房俊的佩服简直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过上安生日子!

    谁怕谁啊?

    *****

    房玄龄端坐在书房里,一袭青衫,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手里捧着茶水,时不时的啜上一口,细细的品味着舌底的回甘、咽喉的顺滑,眼眸却盯着敞开的窗子外廊庑前花盆里的几株芭蕉树。这是从骊山的温室里搬过来的,本是海外所有,关中之地前所未见,此刻却在雨水之下伸展着翠绿的叶子,鲜翠欲滴。

    房玄龄的心情却不是怎么美好。

    东市商贩啸聚,只是一瞬间便已一种最快的速度传遍京师,阖城震动!

    而此次事件的目标正是房俊,房玄龄如何能不担心?

    他其实并不是太在乎房俊最后是否能够入阁拜相、宰执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地位尊崇声威赫赫,其实也要承受太大的诘难和压力。他是凭借着跟随李二陛下鞍前马后一路辅佐的功劳登上这个位置,换句话说,且先不论能力在满朝诸臣之中当得起卓越二字,便是资历又有谁敢不服?

    可是换了旁人尤其是房俊这等小辈想要超越朝堂之上一群大佬登上那个位置,却是难上加难,这不仅要有着超凡脱俗的能力,更需要超强的运气。

    仕途之顶峰,从来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哪怕简在帝心、有着皇帝的圣眷,亦要历经磨难、屡经波折……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即便以房俊目前势不可当的升官速度,想要入阁拜相也得至少二十年的沉淀。

    然而二十年后……

    怕是已然新皇登基、权力更迭。

    这才是房玄龄最担心之处,他不愿房俊陷身于储位的争夺、甚至皇权的争夺当中去。世人皆知从龙之功举世无双,可以绵延富贵家族昌盛世代显贵,可是又有谁真正了解其中钢刀悬顶的凶险?

    武德九年的那一场血战奠定了当今陛下的千秋伟业,可是历经此役的房玄龄至今回想依旧胆寒,那是一场几乎完全没有胜算、只有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的绝望!

    虽然赢了,却凶险至极!

    现在的房家早已不需要那等以命搏命的方式去获得生存的空间……

    老仆脚步轻快的走进书房,站到书案之前,低声将东市那边的情形详细道来,即便是细枝末节,亦未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之处。

    听闻房俊在东市打砸纵火,房玄龄凝眉一挑……

    有魄力!

    不仅有魄力,这等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也恰到好处。

    房玄龄阖上眼眸,静静沉思。

    良久,方才出言道:“即刻前去通知二郎,那边将人抓起来之后,不要急着处置,就先关着吧。告诉二郎,局势稳定之后,让他回来一趟,某有话交待他。”

    “喏。”

    老仆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奇怪。

    以往不乱二郎在外头惹出多大的事儿,家主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稳坐钓鱼台的姿态,除去在江南牛渚矶被乱民围困的那一次,几乎就是不管不问,就好像那儿子不是亲生的……

    可是这次却是如此上心,难不成当真后果不妙?



    长孙无忌换了一套宽松的常服,坐在书房里捧着茶杯正在琢磨着明日早朝可能出现的变故,斟酌着各种应对之法,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房俊立即倒台,将之驱逐出长安!

    房俊行事率性肆意,偏又深谙官场之道,深得陛下之欢心,背后又站着一个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实则老奸巨猾的房玄龄,一旦让其站稳脚跟一步一步的进入中枢,异日入阁拜相还真就不是不可能之事。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与太子亲近,若是当真房俊早早的进入中枢,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东市啸聚必然使得朝野震惊,房俊身为京兆尹难逃其责。再有刘洎引领御史言官群起弹劾,房俊被罢免京兆尹之官职已成定局。

    至于陛下会不会因为各家门阀暗中指使商贩在东市闹事……长孙无忌一点都不担心。不过是聚众生事而已,绝对不会超过陛下的底线,即便陛下心中恼火,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不成要跟所有参与其中的世家门阀全面开战?

    绝对不可能。

    政治之道,便是妥协之道。

    世家门阀在妥协,任凭陛下削弱打击,只是在一定程度内展开反击,不敢全面抵制陛下的意志。那毕竟是皇帝,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若是陛下恼羞成怒全无顾忌,军权在手的皇帝一定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一方,世家门阀将会彻底湮灭。

    当然,贞观以来的大治之世亦将毁于一旦,整个帝国千疮百孔一片狼藉,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千秋万载都将烟消云散,不改朝换代断送李唐江山就算不错了……

    皇帝也一直在妥协。

    打击世家门阀、翻建东西两市是李二陛下的意志,可是他也只能默许世家门阀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抵制,而不是强硬的去执行。

    哪怕皇帝军权在手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可他不想到时候只剩下一个满目苍痍的帝国……

    长孙无忌将皇帝的底线卡得很准。

    相互妥协之中,默契便存在,这便是政治的真谛……

    长孙无忌前思后想,不觉得这件事情会出现什么意外,哪怕是房玄龄也不可能将东市掀起的舆论风潮压制下去,这里到底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这等因为东市翻建而引起的啸聚示威之事,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而房俊身为京兆尹,又是东市翻建的发起者、执行者,如何能够推卸责任置身事外?

    丢掉官职几乎是板上钉钉……

    只是房俊目前简在帝心,房玄龄的权势更随着他长孙无忌被陛下冷落而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想要报长子长孙冲的一箭之仇,却是还需隐忍些时日才行。

    甚至要等到陛下殡天,新皇登基的那一刻……

    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活到那一天?

    长孙无忌有些郁结,却也知道想要将房俊钉死是不可能的,眼下的形势唯有忍耐而已。

    倏地,房门被推开,一个家仆快步进来,躬身低声道:“家主,东市、宣阳坊尽皆起火,东市内多家店铺遭遇打砸,参与聚众闹事的商贾百姓已然被京兆府尽皆捉拿……”

    长孙无忌愣住。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说什么?”

    家仆赶紧说道:“东市和宣阳坊尽皆起火,东市多加店铺被打砸损坏……”

    未等他说完,长孙无忌霍然起身,快步来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

    漆黑的天边绽放着红光,红彤彤宛如云霞,就连窗前淅淅沥沥的雨丝都被渲染上一层瑰丽的红晕……

    长孙无忌一脸震惊。

    继而,连声吩咐道:“速速派人去宋国公萧府、令狐家、还有治书侍御史刘洎府上……”

    未等说完,便听到街面上“咚咚咚”一阵鼓响,赫然是净街鼓的声音……

    长孙无忌奇道:“已经宵禁了?”

    瞅了瞅天幕虽然漆黑如墨,可今天下雨,已经阴了一天,按理说宵禁的时辰尚早吧?

    家仆也楞了一下,回道:“怕是应该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宵禁吧?今天怎地这么早……”

    长孙无忌气得回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大骂道:“房俊小儿,无耻之尤!”

    想都不用想,宵禁正在京兆府的管辖之内,定是那房俊将今日宵禁的时辰提前了。这个时候本就没有严密的计时工具,白天按照日晷、晚上按照月晷来计时,可是月晷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能准确的显示时间,今晚阴云密布无星无月小雨淅沥,根本就不可能准确的计时。

    京兆府说现在是戌时,一更,到了宵禁的时候,谁能反驳?

    反驳也没用……

    很显然,房俊就是用宵禁来切断世家门阀之间的联系,使得彼此之间不能互通声息,商议对策。

    按照大唐律,宵禁开始,任何人等必须回到所居住的里坊,坊门紧闭,不得外出。似长孙无忌这等身份的大臣勋贵自然可以出门走动,巡街的武侯也不敢问难,但长孙无忌岂能亲自前往各家各户奔走联络?

    房俊提前宵禁这一招,的确是太狠了!

    背后策划这次东市集会时间的主使者们,今夜是不可能相互商议对策了,一切都得等到明日寅时宵禁开放才行。

    可是经过这一个晚上……

    本就出乎预料的出现了纵火、打砸等等意外,再经过一个晚上的酝酿、发酵,谁知道终究事情的走势会是何等凶险?世家门阀们被宵禁禁锢在家中不得外出,可房俊身为京兆尹却是完全不在宵禁的范围之内!

    这一晚上,房俊能搞出多少事情来?

    长孙无忌心烦意乱,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为纵火、打砸等等意外,完全偏离了轨道。

    偏偏宵禁开始,只能坐观其变,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

    雨势相比白天已经减弱不少,但细细密密的雨丝依旧不曾断绝,京兆府衙门灯火辉煌,身影幢幢人声鼎沸,混乱得好似菜市场……

    房俊刚刚回到值房内,自有书吏递来温水打湿的帕子擦了头脸双手,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舒服的吁出口气。

    杜楚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眉紧蹙,凝神思索。

    门开,京兆府少尹韦大武和程务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韦大武满脸雨水,面色凝重,对房俊微微鞠躬施礼,问道:“启禀府尹,抓回来的商贩……太多了,非但衙门里的牢房安置不下,就算是将长安、万年两县的牢房都装满,怕是依旧还有剩余。下官敢问府尹,要不要行文刑部,将其余安置不下的商贩送去刑部打牢暂且关押?”

    一次抓回来上千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牢房?现在整个京兆府衙门都为了安置这些犯人乱了套,根本安置不下。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浓眉一挑,奇道:“这种事情也要来问本官?你是少尹还是吃干饭的?”

    韦大武面红耳赤,却是不敢发作。

    且不说房俊的威望早已令他不敢造次,单单这一次东市闹事的这些人里头,可就有他京兆韦氏的手尾在其中……韦大武其实是劝了家中的,可是这一次是众多世家门阀联合起来行事,韦家若是置身事外,怕是回头就要被孤立,所以他的意见没人听。

    此刻被房俊如此羞辱,也只能忍气吞声,满脸涨红,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冷冷瞅了他一眼,挥挥手,淡然说道:“这些乱臣贼子纵火打砸妄图破坏帝国安定,都是重犯!既然牢房里关不下,那就不要关入牢房了,统统用绳子困了,就给本官仍在大街上。”

    韦大武苦笑道:“府尹,这下着雨呢……”

    房俊叱道:“正好让他们都清醒清醒!挑衅国法、聚众生事,纵火打砸、意图颠覆帝国,这是死罪!都特么以为本官跟他们玩儿呢?”

    吩咐程务挺道:“连夜突审,务必审处幕后主使,待明日早朝,本官进谏陛下,拿到圣旨,便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程务挺大声应道:“喏!”

    转身大步出去。

    只剩下韦大武一脸尴尬,满头大汗,心慌意乱……

    这是要出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