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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txt下载

    君臣之间一番畅谈,直到雄鸡鸣啼、东方破晓。

    房俊详细的向李二陛下讲述了自己对于高句丽、百济、新罗以及倭国的战略构想,听得李二陛下神情振奋,赞不绝口。

    然后命人准备好早膳,君臣几人一起用过,特意叮嘱房俊不必前来皇宫辞行,速速南下统御水师为上。

    送走了畅谈一夜也就精神百倍的皇帝,又跟太子、魏王、吴王告辞,房俊这才返回家中,洗漱一番,与母亲妻妾告别,又抱了一会儿儿子,这才更换了一套衣服,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马出了长安城。

    城南房家湾码头,早有水师的战船等候在此,房俊等人弃马登船,战船扬起风帆,顺水而下,进入渭水驶出潼关,顺着黄河奔流而下,至洛口向南折入通济渠,再入邗沟,直抵江都。

    关中秋风萧瑟草木凋敝,江南尚在初秋时节,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凉爽,山林染上了淡黄,江水清澄如碧,山花锦绣灿烂。

    *****

    房俊乘坐的战船进入长江,便有裴行俭率领十余艘战船前来接应。

    登上裴行俭的大船,船上兵卒尽皆恭敬施礼参见,房俊满面笑容,一一勉励几句。

    对于这一支有他一手缔造的水师,几乎每一个兵卒将领都对房俊崇敬有加,就连原本那些被关中世家门阀当做生财工具抛弃,之后成为水师骨干的奴仆家将们,都对房俊感激莫名。

    裴行俭将房俊迎至舱室之内,禀告道:“来此之前,末将已然收到江南各大家族的请柬,说是已然在苏州城内备好了宴席,为侯爷接风洗尘。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官场之上迎来送往,酒宴应酬必不可少,古今皆然。

    房俊不待见那些江南豪族,却也不至于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点头道:“那就在苏州城上岸,去会一会这些盘踞江南的豪族。宴无好宴,本官看看他们这些贪得无厌眼中有家无国之徒,到底还要耍些什么手段。”

    裴行俭便笑道:“哪有什么手段可耍?这些人自以为江南是他们的地头,心思活泛各为钻营,总想着寻找朝廷的漏洞,损公而肥私,却不知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行为,早已尽在水师之掌握,反而自鸣得意,实在可笑。”

    房俊看了他一眼,提醒道:“这些人盘踞江南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势力纠缠,吾等毕竟是过江龙,当心大意失荆州,稳扎稳打沉下心来,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安南与林邑国那边,亦是如此。”

    裴行俭心中一紧,忙道:“末将遵命。”

    经由房俊这么一提醒,裴行俭简直悚然而惊!

    针对安南和林邑国的战略顺利施行,诺大一片繁华富庶的土地尽在水师掌控之中,并且消除了隐患,往后百年间不虞肘腋之患,林邑国更是扶持傀儡加强控制,除去非曾将其纳入大唐版图之外,实际上已经与大唐的藩国无异,新的林邑国王诸葛地依靠大唐支持方才登上王位,将范氏王族屠戮一空,一心一意抱紧大唐的大腿。

    江南豪族更是在房俊多番打压之下委曲求全,即便暗中稍有异动亦是尽在水师的掌握之内。

    顺利,滋生轻敌之情绪。

    而轻敌,往往就是最大的致死之道……

    房俊满意点头。

    裴行俭出身世家,自幼便是纨绔子弟,少时放浪不羁,在乡间亦曾闹出不少荒唐事,但是入仕之后却能兢兢业业勤于公务,最要紧是能够时常反省自身之不足,实在是难能可贵。

    半个时辰之后,一队战船在海虞镇缓缓靠岸,下锚降帆。

    这一次苏州刺史穆元佐并未前来,房俊早就给穆元佐去信,命其安守本职即可,毋须表现得太过亲密,是以,此刻码头上来迎接的尽是江南豪族的当家人亦或是族中重要人物,虽然不少人亦有官职在身,却不是以官场的名义。

    这就是一次私底下的聚会,是江南豪族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

    当然,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亦未可知……

    领头的自然是当今执江南豪族之牛耳的萧氏族人,只是房俊亦未曾料到居然是萧氏族长萧璟亲至……

    虽然不待见萧氏,但面对萧璟这等执掌兰陵萧氏的老者,房俊亦必须给予尊重。

    “本官何德何能,敢劳驾萧老亲自前来,实在是惶恐之至。”

    房俊上前,虽然口称本官,却实打实的执晚辈之礼。

    萧璟一把长髯雪白整洁,笑容和蔼颇为亲近,上前一把拉住房俊的手,笑道:“侯爷年少有为,实乃吾大唐之栋梁,此次莅临江南,老朽正欲见识一番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采,焉能倚老卖老躲在家中等着您大驾光临?都说侯爷脾气不好,老朽年岁大了,可当不得惊吓。”

    这话说的随意,但其中之深意却令人玩味。

    说到底,以往房俊强硬的行事作风实在是给这些个江南豪族留下太深的印象,也有太多的忌惮,哪怕萧璟这般在江南跺跺脚地皮都得颤一颤的人物,也得小心应对,等闲绝对不愿与房俊撕破脸……

    一旁簇拥着萧璟的众多江南豪族代表人物尽皆露出笑脸,纷纷附和。

    房俊面带微笑,一一点头致意,虽然并未倨傲,但是前世今生锻炼出来的坚毅心性以及身居高位磨炼出来的气质,却俨然鹤立鸡群,光彩夺目。

    他的目光一一从面前这些人脸上扫过,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人当中,却无一人是以前曾与自己打过交道的……

    就算你们这些世家门阀子弟众多,出类拔萃之人也多,可是这般做法不嫌太过刻意么?

    他想要将手从萧璟手中挣出,微微用力,却发现这老家伙握的很紧,没抽动……无奈,只得携手上了一辆马车,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朝着镇上最好的酒楼前行。

    车上,房俊问道:“听闻宋国公此次返乡祭祖,为何您老人家却优哉游哉的四处闲逛?”

    萧璟苦笑。

    这小子不仅办事雷厉风行,就连说话方式也不循章法,让人极难应对……

    听上去似乎很随意的一句话,若是深思下去,却颇有意味。

    兰陵萧氏的祖宗乃是梁朝皇族,代代皆是帝王,固然未曾一统天下偏安一隅,但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身居大宝手指乾坤,是华夏历史上永不会磨灭的一道痕迹。

    现在萧氏大张旗鼓的祭祖,若是换一个刻薄多疑的皇帝,难免怀疑其是否有复辟之心,若是在遇上两个奸佞之徒觐上两句谗言,毫无疑问必是一场风波……

    然而如果谦逊一些将这次祭祖说得毫不重要,那么宋国公萧瑀将军国政务搁在一旁亦要请假返乡主持祭祖大典,又有将家事置于国事之上的嫌疑。

    萧璟毕竟老辣,笑道:“祭祖已于两日前完成,宋国公听闻房相正在华亭镇,昨日便亲自前往拜会。以往他们俩人虽然同朝为官,却一直未曾亲近,现在能在江南这等锦绣之地相逢,岂能不趁机亲近一番?只是宋国公年老体衰,此次南下舟车劳顿,兼之主持祭祖劳心劳力,到了华亭镇便卧床不起,尽早给老夫来信,说是不得不在华亭镇多多逗留几日。说到此处,老夫还得感激房相照料之情分,你我两家之友谊,还当时代保存下去才对。”

    轻描淡写从房俊言语之间的大坑跳过去,还直接点明咱们两家现在关系可不一般,萧瑀都前去拜会你爹了……

    房俊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直打鼓。

    老爹房玄龄固然政治智慧一流,但其性格温顺心慈面软,却是一个缺点。老爹的执政纲领之中即可看出,他从来都不主张激烈的执政方式,而是采取怀柔之手段,尽可能的平衡各方利益,将帝国打造成花团锦簇的和谐世界。

    萧瑀赶往华亭镇面见老爹,难不成是想要与老爹达成某种协议,以此来获得自己的优待?

    心念电转,口中说道:“兰陵萧氏世代簪缨,乃是累世豪族,吾父子不过是齐州乡下一个小小的士绅之族,岂敢担当兰陵萧氏之友谊?老人家说笑了。”

    萧瑀似乎听不出房俊言语之中的不客气,笑得愈发和蔼,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需要经营的,父子手足可以反目成仇,路边旁人亦可联盟结亲……二郎这话说的有些早了。”

    房俊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



    什么叫“路边旁人亦可联盟结亲”?

    自己分明都当着萧锐的面拒绝萧氏提出的联姻一事,难不成这萧氏却并未死心,还在觊觎自己的美色……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两人随意闲聊两句,马车停下,已经到了镇里最大的一家酒楼,这家酒楼显然亦是哪一个世家豪族的产业,居然全天对外停业,楼上楼下打扫的干干净净,就为了给房俊接风洗尘。

    单就排场以及用心来说,的确是没什么不能让房俊满意的。

    只是房俊深知这些世家豪族的嘴脸,面上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大家笑意盈盈完美和谐,然而私底下却是肮脏龌蹉,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舍弃,前一刻对你笑嘻嘻,后一刻就对你捅刀子。

    世家门阀最讲究礼义廉耻,因为这是他们赖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手段,实际上在暗地里,却最是不要脸……

    一大群世家的掌权人簇拥着萧璟与房俊两人走入楼内。

    店内的厨子大抵在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食材,房俊上岸的时候估计就已经开始整治食物,这会儿人刚到,各式各样的美食便流水介一般端上来。

    众人簇拥着让房俊坐上主位,房俊执意不肯,硬是将萧璟让到了主位上,自己在一侧相陪。

    房俊不拿架子,大家自然放松了一些,都害怕房俊气势凌人使得大家抹不开面子呢,这会儿自然欢声笑语,气氛和谐。都是家族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待人接物各有一套,这等场合正适合发挥,你一言我一语,场面甚为融洽。

    因为说到底,大家说的都是废话,未曾涉及自身利益,自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只是这么一群江南地区的大人物汇聚于此,可不仅仅是因为房俊面子大,大家更关注的自然是切身的利益。

    试探一番自然在所难免……

    下首处一个相貌俊朗的中年文士举杯笑道:“侯爷莅临江南,实在是吾等江南人士之福分,若不是侯爷一手创建了华亭镇,吾等族中之产业焉能涉足海外,给大家带来如此丰厚之利润呢?在下借花献佛,敬侯爷一杯,聊表敬意!”

    房俊眯着眼看了看这人,记得刚刚介绍此人叫包喜,出身延陵包氏……

    便举起酒杯,笑着回应道:“包兄之言差矣,本官创建华亭镇市舶司,乃是遵从陛下旨意,岂敢居功?而且诸位切切不可对本官心存感激,本官乃是朝廷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只需依法经营、照章纳税,吾愿足矣!来来来,本官陪包兄饮一杯!”

    说着话儿,仰头一杯一饮而尽。

    包喜则笑得有些牵强,饮了杯中酒。

    言语来去之间,双方虽然未必真正交锋,却已然触及对方底线……

    如若这个包喜当真是江南士族推举出来的先锋,那么他话中的意思便代表了所有江南士族的意思:该给你的好处少不了,但是对于律法规章,你就得睁一眼闭一眼,得饶人处且饶人。

    而房俊的态度更是坚决:依法经营、照章纳税!

    真以为市舶司的开启仅只是为了你们服务的?那是国家机关,必须依照法度运行,谁敢不遵法度,别怪我不客气!

    当然这话房俊未曾说出口,但其中未尽之意,诸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棒槌果然不好说话……

    萧璟一手捋须,面带笑意,似乎毫无失望之色。

    坐在他下首的一位老者将手里的酒杯放下,迟疑了一下,道:“俗话说‘家国天下’,若是家境不安,何谈强国兴天下呢?现如今陛下东征欲成就千古霸业,已然在江南征集了大量钱粮物资,所有江南士家未有半句推搪埋怨,朝廷需要多少,吾等便上缴多少,谁又不愿意当一个精忠爱国之人呢?只是吾等固然家大业大,族中吃饭的嘴却也不少,负担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是难捱,也需要朝廷多多体谅才是。眼下海外的生意也不好做,本钱太大,竞争太过激烈,实在并无多少利润,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依老朽看来,这商税是否能够下调一两成,让大家有利可图?”

    他缓缓说完,便有人在旁附和,唉声叹气的诉苦,说什么生意难做,竞争激烈,风险太大……

    图穷匕见,这便是江南豪族的真正用意!

    房俊依旧面含微笑,看着这位老者,言语之中却毫不客气道:“这位老丈,你的意思是若市舶司不能下调商税,江南士族就无余力支撑帝国的东征大业,本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那老者吓了一跳,脸都吓白了,连连摆手:“侯爷莫要害我,老朽哪里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多多体谅吾等而已,哪怕生意再是难做,日子再是难捱,吾等身为大唐子民,必然全力支持东征,绝无二话!”

    不仅是他,桌上一群人有一半都被房俊吓得冒汗……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你这般平白的说出来,你要害得吾等背负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么?

    谁也担不起啊!

    这些人以往未曾与房俊打过交道,这回总算知道家中为何不派那些以往跟房俊有过交往的人前来了,这厮太霸道,又不按常理出牌,说话都得压人三分点,恐怕那些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天然便在气势上弱了一筹,不利于争取利益……

    房俊依旧面带笑意,手里拈着酒杯,看着那老者问道:“刚刚有些疏忽,未曾记住老丈尊姓大名?”

    那老者道:“老朽贺平川,乃会稽人士。”

    会稽贺氏,亦是名门望族,江东吴姓的代表,现在没什么人望,但是不久之后出了一个自号“四明狂客”的人才,叫做贺知章……

    房俊缓缓点头,略略沉思,便说道:“既然贺老言及海贸利润微薄,竞争残酷,风险还大,那么自明年正月开始,本官会知会市舶司那边,取消会稽贺氏的海贸资格,反正海贸做与不做都没啥意思,商税太重,利润太薄,还要平白浪费精力,对不对?”

    言罢,他面色淡然的环视一周,殷切问道:“诸位有何难处,便同本官说说,总不能让各位捐献钱粮照章纳税之余,还要经营那些不赚钱的生意,是吧?来来来,都有谁觉得海贸没利润,做不做都无所谓的,现在跟本官说,本官一并取消其海贸之资格。不过诸位放心,不是日子难捱吗?相应的,取消海贸的家族免除一半的赋税。都有谁?来,报个名儿。”

    宴席之上瞬间鸦雀无声,诸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各家族的头面人物,处事油滑阅历极深,但是面对房俊这种一言不合就剥夺海贸资格的做法,却深感头痛,不知如何应对。

    不是都哭穷诉苦么?

    不是都说海贸没啥利润么?

    那行,干脆就给你剥夺了海贸的资格,给你减一半的赋税,这总可以了吧?

    ……

    可以个屁呀!

    海贸那是何等之暴利?一件上等的瓷器,在大唐价值白文,运到高句丽、新罗、百济等国便是千文之售价,运到倭国,可以达到二十倍之利润,若是运到南洋诸国,获利三十倍都不成问题……

    而现在朝廷征收的税赋早已分作农业和商税两部分,海贸的商税经过这两年屡次改革之后稳定下来为十税一,不管利润多少,按照价值总额的十分之一纳税,而家中田地产出的农税,则是二十税一,较之以往大大降低。

    朝廷东征所征缴的税赋是按照农税来收取的,如此一来大大提高了商税的比例。

    但问题是海贸的利润高啊!

    家中万亩良田一年的收入,还不及出一趟海的利润,一旦被剥夺了海贸的权利,固然纳税数额大大减少,可是收入简直就是断崖式的下降……

    这万万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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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品尝到海贸的暴利之后,就算被割肉也不愿被剥夺海贸的资格!

    那简直就是不让人活……

    贺平川气得胡子乱颤,怒道:“房驸马焉能这般霸道,说取消就取消,如此压榨欺凌吾等江南士族,难道就不怕惹出事端?”

    会稽贺氏虽然算不得顶级门阀,但是自从三国两晋以来便一直作为名门望族,似他这等族中长辈,在当地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之人物,平素低眉顺眼的见的多了,冷不丁的遇到房俊这么棒槌,颇有一些不习惯。

    强硬的姿态下意识的就摆出来了……

    他倒是没察觉什么,萧璟却脸色大变,暗叫不好!

    这棒槌是顺毛驴,你这么呛他,是忘了顾家如何灭门的么……

    萧璟连忙斥责贺平川:“你喝醉了不成,说的什么浑话?”

    贺平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色忐忑,低头不语。

    一贯的骄傲让他说不出认错的话……

    但房俊没打算放过他,盯着他这张老脸,一字字道:“贺老之言,本官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威胁我,威胁陛下,威胁朝廷?”

    贺平川面皮抖了抖,这才想起面前这个棒槌一让都过一些何等心狠手辣之事……

    心中忐忑,疾声道:“侯爷误会,老朽只是言说现状而已,绝无一丝半点威胁之意。”

    房俊不为所动,黑脸上满是严肃:“也就是说,江南的现状便是若市舶司不能减税,就会立即发生动荡,不仅危及陛下的东征大业,甚至会危及大唐江山的稳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一群世家豪门的当权人一个个满头大汗,却没人敢插嘴……

    危及陛下东征大业?

    危及大唐江山稳固?

    哪一样都得是灭门的死罪啊……

    贺平川吓得面色煞白,浑身有若筛糠,起身离座,一揖及地:“是老朽老糊涂了,说错了话,然而绝无侯爷所言之意。”

    房俊冷声道:“那就是说本官在污蔑你咯?”

    贺平川:“……”

    这特娘的如何回答?

    怎么说都是错啊……

    他心里差点意欲将房俊一口咬死,这黑小子太狠了,自己分明只是说若不能减税,将来朝廷在江南的税赋收缴将会困难重重,江南士族必定舆情汹汹,可特么谁说要妨碍陛下的东征大业,谁说要危及江山稳固了?

    这罪名坐实了,那就得夷三族……

    萧璟差点气死,狠狠盯着手足无措的贺平川,心道这老不死的是不是活的岁数太大,想要尝尝鬼头刀的滋味儿?

    想尝你自管去尝,可是这般说话不仅将你家族牵连进去,更使得大家伙儿整体陷入被动,真是愚不可及!

    可即便是心里再恼怒,也不得不出面替他转圜,否则房俊这个棒槌当真发起飙来,鬼知道能干出何等让人心惊胆颤的事情来……

    “侯爷勿恼,不过是一乡间老朽胡言乱语而已,何必当真?吾等江南士族世代居于富庶之地,最是感念如今大唐国泰民安之强盛,庆幸于陛下英明神武,庆幸于朝堂群贤毕集,无论朝廷有何等政策,定然全力以赴鼎力支持,万万不敢心生龌蹉,阳奉阴违。”

    “是啊是啊,吾等不过是江南一乡绅,安安稳稳过日子最重要。”

    “吾等尽皆忠君爱国,生是大唐的人,死是大唐的鬼,万万不敢心怀异志。”

    ……

    众人七嘴八舌,赶紧澄清自己。

    房俊面容冷肃环视一周,看得众人心惊胆跳之后,忽而展颜一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诸位何必当真?”

    众人愣了一愣,差点破口大骂!

    有这么开玩笑的?

    都快被你吓尿了……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着,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意味深长道:“人要有自知之明,该做的事情不遗余力兢兢业业,不该做的事情远远避开讳莫如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吾曾在关中见过一个傻子,不知人,更不知己,别人所问为何,皆只会说‘不知’,最后连乞讨亦是不成,妻离子散饥寒交迫,未能善终……哦,这事儿在关中人尽皆知,你们久居江南是否也知道?”

    这是在敲打吾等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否则就妻离子散饥寒交迫不得善终?

    一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受到房俊凌厉的气势带来的强大压力。

    贺平川急着在房俊面前改善自己的印象,当起捧哏:“吾等不知。”

    话一出口,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都是聪明人,纵然一时失误掉进坑里,哪里还有反应不过来的?

    众人纷纷对房俊怒目而视!

    这特娘的哪里是教育大家要有自知之明,分明是在骂人,将大家当傻子……

    萧璟哭笑不得,这位帝婿还当真是个棒槌,真霸道。

    笑着转圜道:“侯爷之才华冠绝当世,随口言之便是精辟之理,老朽着实佩服。”

    房俊笑道:“这是老子说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是老子的话,道家祖师的那个老子,骑青牛的那个老子,可是房俊这话听起来却似是而非,好像有那么一点“老子(你爹我)”的味道……

    萧璟笑容僵在老脸上,说不出话来。

    他一时半会儿的摸不准房俊到底是不是占他的便宜……

    酒宴便在一片尴尬的气氛当中度过,江南士族摆出诺大的排场,给足了房俊的面子,却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反而被房俊嬉笑怒骂冷嘲热讽,还占了一顿便宜。

    站在码头上,望着这些江南士族毫不遮掩的愤懑不屑之色,房俊嘴角含笑,眼神幽深。

    真以为小爷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干了些什么?

    还是认准了小爷不能将你们如何?

    这大唐的天下,岂能容得你们目无法纪自私自利,还以为你南北朝的时候可以依仗家世作威作福?

    时代变了。

    不能与时俱进,更无自知之明,那就注定要被时代所淘汰。

    既然你们决定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等到痛不欲生之时,也就莫怪小爷今日言之不预……

    “启程!赶往华亭镇!”

    “喏!”

    船上军卒高声应诺,起锚升帆,船队离开海虞镇码头,顺水而下,直奔华亭镇。

    *****

    到了华亭镇码头,所有官吏尽皆放下手中公务,齐齐聚在码头上等候。

    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市舶司更是房俊一手缔造,所有此地官员借可以说是仰仗房俊之鼻息,此时大佬到来,岂有不迎接之礼?

    战船靠岸,众官吏纷纷上前见礼。

    房俊含笑逐一颔首致意,而后朗声道:“本官此番南下,将会逗留一段时日,诸位之中有不少昔日袍泽,多日未见,也甚为想念。今晚本官设宴款待诸位,届时咱们不醉无归!现在还请速速回到衙门,公务为重,切莫因私废公。”

    本就是前来表示心意,见到房俊如此说法,自然三三两两的散去。

    房俊看着一身戎装愈发英武的刘仁愿,上前锤了锤他的肩头,笑问:“吾父可在?”

    刘仁愿恭声道:“房相正在官邸之内与宋国公饮茶。”

    房俊眉毛一挑:“那老货还没走?”

    刘仁愿大汗,好歹人家也是当朝国公,你这般称呼人家“老货”……只得点点头。

    房俊回身对裴行俭等人道:“诸位先忙着,本官先行去给父亲请安,晚上咱们好生喝上几杯,叙叙旧情。”

    裴行俭等人自然应下。

    房俊则在刘仁愿以及一众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前往自己的官邸。

    官邸内的侍女奴仆早就收到消息,此刻见到房俊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来,纷纷上前施礼。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这官邸之内所有人皆是房俊的奴仆,是他的私产。

    房俊微微颔首,一路径直进入正堂。

    堂内,房玄龄正与萧瑀对弈。

    房俊上前,施礼道:“下官见过宋国公。”

    等到萧瑀含笑说了一声免礼,这才向房玄龄一揖及地,恭声道:“孩儿见过父亲。”

    房玄龄和颜悦色的颔首,摆摆手道:“你且坐在一边,待吾与国公将这盘棋下完,再与你商议纳妾之事。”

    房俊愣住,看着一脸温厚长者模样的萧瑀,心底无奈叹气。

    小爷知道自己长得帅,更知道自己前程远大,可是你家好歹也是兰陵萧氏,这般上赶着将女儿送来给我当一个小妾,未免也太掉份儿了吧?

    还是说有舍必有得,舍得下大本钱,只是为了更高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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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爷我知道自己风华绝代魅力无双,可是你们萧氏好歹那也是世家豪族、帝皇贵胄,这般从长安追到江南百折不挠,一门心思想要将闺女嫁给我为妾,这真的好么?

    压力很大……

    不过有老爹在,即便再是不满也只能忍着,这就是传统的父子之道,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乖乖坐到一旁看两人对弈,自有侍女奉上香茗,还端来一碟点心。

    萧瑀捋着胡须,下几步棋,抬头看房俊一眼,下几步,再看一眼,眼前这少年虽然面庞黑了一些,没有房玄龄的儒雅俊秀,但英气勃勃浓眉大眼,坐在那里笔挺如松,自有一股挺拔之气。

    房俊喝着茶水,被萧瑀看得心里发毛,咧开嘴尴尬的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一笑,萧瑀更是眼前一亮。

    固然与时下那等俊俏风流的少年郎迥然有异,但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整个笑容有如阳光破开乌云,极为灿烂,令人心神舒畅无比亲切。

    以前并未仔细观察房俊的容貌,现在细细观之,发觉房俊黑则黑矣,却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彷如旭日当空暖风拂面,是一个极为俊朗的少年郎。

    如此容貌,如此才华,倒也不算是辱没了兰陵萧氏的闺女……

    这一盘棋下了小半个时辰,房俊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等到下完棋,侍女将棋盘棋子收走,萧瑀拈着茶碗,笑问房玄龄:“刚刚某跟玄龄提及之结亲,由吾家兄长萧瑁的孙女嫁给二郎为妾之事,不如就这般定下?”

    房俊瞬间双眼睁大,什么情况?

    小爷就坐在这里呢,你俩就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定了?

    也顾不得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了,连忙说道:“宋国公抬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这件事还请恕下官无法答应。”

    萧瑀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房俊淡然道:“房二郎是看不起吾萧氏的女子?”

    他心中不爽,怒气渐生。

    这年头婚配嫁娶由来皆是男方提及,现在萧氏自甘下作不顾身份,已然是天大的脸面,先前房俊当着萧锐的面拒绝这门亲事也就罢了,眼下他萧瑀亲口提亲,居然还要拒绝,这已经是想要结仇的意思了。

    房玄龄默然不语,只是花白的眉头紧蹙,心里琢磨着为何儿子对于同萧氏结亲这般抵触?

    房俊一脸歉意,道:“非是下官看不起萧氏的女子……萧氏乃是累世豪族书香门第,家中女子自然各个钟灵毓秀知书达理,天下不知多少俊彦为了求娶萧氏之女而辗转反侧。只是下官年少,正应当将精力放在国事之上,为陛下分忧、为帝国效死,励精图治建立一番功业才是,若是沉溺于帷幄之中,必将碌碌无为,岂不是更加委屈了萧氏之女?还请宋国公多多海涵。”

    说实话,不管他跟萧氏之间的恩怨有多少,拒绝亲事,就等同于跟萧氏撕破脸反目成仇。

    而且,他是不占理的……

    别说什么婚姻自由的鬼话,人家萧氏贴着脸皮主动提亲,一旦房俊拒绝,不仅使得萧氏颜面无存,更会令所有萧氏之女尽皆面上无光,平白无故的招致非议,成为达官显贵以及市井百姓茶余饭后嘲讽的谈资。

    这个年代,就是这等风俗。

    哪怕是兰陵萧氏的女子,在舆论面前照样没地位,被人拒亲,也就只比退亲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房俊可以针对萧氏做出任何事情,却不愿因为自己而连累那些无辜的闺阁少女。

    萧瑀却不再看他,而是淡然看向房玄龄,问道:“玄龄怎么说?”

    房玄龄略一沉吟,道:“劣子乃是陛下赐婚,承蒙陛下厚爱,将高阳公主下嫁,吾家上下,感恩不尽。纵然皇族之中并未有限制驸马纳妾之规定,但陛下于吾家恩遇隆厚,岂敢擅自行事?当初武氏亦是陛下相赐,这才纳其为妾。此事还请宋国公多多担待,待到某回京之后请示陛下,再做定夺,宋国公以为如何?”

    萧瑀一脸不满。

    房玄龄这话里话外,亦是婉拒这门亲事的意思,不过是将皇帝抬出来当挡箭牌而已。

    可终究是给萧氏留下了颜面,没有直接拒绝……

    那么此事就尚有转圜之余地,只要我回京向陛下言及此事,陛下自然不会反对房俊纳萧氏之女为妾。

    房氏父子拒绝结亲,萧瑀非但没有恼羞成怒一拍两散,反而愈发坚定了结亲之念头!

    因为他看来看去,这房俊不仅仅是前程似锦,更是一个良配……

    *****

    萧瑀昨日赶来华亭镇,却不慎染了风寒,今日精力不济,早早便回到后院休息,给房氏父子留下相处的机会。

    却也绝口不提离开……

    房家父子相对而坐,房玄龄问道:“为何这般抵触与萧氏的婚事?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喜欢就多多体贴一些,只要不刻意冷淡让人家难堪受罪,自然是随得你的。”

    女人没地位,小妾更没地位,即便是兰陵萧氏的女子,那也强不了多少。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当着卢氏的面儿说,后果会很严重……

    房俊啧啧嘴,不知道如何解释。

    难不成告诉老爹,萧家将要嫁给他的这个什么萧瑁的孙女极有可能是原本历史上的萧淑妃?

    就算当真是萧淑妃,原本也没什么,就当弄回家一个花瓶,好看就看着呗。

    可问题是咱家已经有了一个武媚娘,这若是再弄回去一个萧淑妃……岂不是家宅不靖、天下大乱?

    这两人死对头啊!

    历史上,武媚娘将王皇后与萧淑妃迫害致死,虽然这其中未尝没有高宗李治的授意与默许,做成人彘放入酒缸也不过是野史传闻,正史未见记载,穿凿附会无中生有的可能更大,但这两人的确是死对头没商量。

    甚至萧淑妃临死的时候曾说出“阿武妖滑,乃至至此!愿我来世投胎成猫,而让阿武变成老鼠,要生生扼其喉”的死亡诅咒……

    这两人难不成是宿命中的敌人?

    都已经偏离历史了,谁也没嫁给李治,却要跑自己家里来一出儿“不是冤家不聚头”……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

    “父亲,大唐立过多年,江南士族却一直未曾归心,表面上尊奉大唐,实则内地里颇多龌蹉,有许多大不韪之事,只是一直以来未曾彰显,帝国又以稳定为重,不曾爆发出来而已。可是眼下东征在即,战局一帆风顺也就罢了,一旦陷入焦灼甚至是被动,谁也无法保证江南士族会否搞出一些幺蛾子,这等情形之下,与萧氏结亲,实为不智。”

    房俊将早已想好的借口道出。

    只是这等话语忽悠旁人也就罢了,焉能说服房玄龄?

    房玄龄蹙眉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就算将来江南士族造反,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你娶了一个萧氏的女子为妾便疏远于你,甚至迁怒于你?简直一派胡言!”

    这老爹,那么精明干什么……

    无奈,房俊只得施展杀手锏:“其实吧……非是儿子不想娶,实在是为了父亲着想。”

    房玄龄奇道:“你娶媳妇,跟我有啥关系?”

    房俊振振有词:“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父亲惧内,身为宰辅权倾天下,却一辈子只守着母亲一人,连个妾侍都没有……唉唉唉,别发火,儿子不是嘲笑您,是称赞您忠贞坚毅,是男人中的男人,是儿子的好榜样……所以啊,媚娘那是陛下赐给儿子的,拒绝不了,但是萧氏的女儿却不能娶,若是再娶一个,那儿子距离父亲的高尚忠贞就越来越远,渐渐的就追不上父亲的脚步了……而且,若是儿子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温柔乡中尽享风流,父亲岂不是每一次见到儿子都会羡慕嫉妒……唉唉唉,说好了别打……”

    “娘咧!老子怎地生出你这么个棒槌?”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抄起一旁的笔筒砸在房俊头上。

    房俊头上被砸出一个大包,捂着脑袋狼狈逃窜。

    总算是将这件事拖过去,至于回到长安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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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傍晚,房俊在官邸宴请华亭镇官吏以及皇家水师将官。

    华亭镇的官吏几乎是跟着房俊白手起家,在这一片盐碱地上开创出现在的“天下第一镇”,而皇家水师更是由房俊一手缔造,之后跟随他出海剿匪、远征林邑。

    可以说,无论是华亭镇市舶司亦或是皇家水师,房俊都是一言九鼎的领袖……

    房玄龄已然致仕,自不会出席这等场合,况且面对儿子的一干忠心耿耿的手下,大家难免尴尬。萧瑀正生着闷气呢,堂堂兰陵萧氏居然被一个棒槌给鄙视了,送上门的闺女不要,岂能前来给房俊捧场?李靖早已去了金陵访友,幽居长安多年,一朝飞鸟上天游鱼如水,那叫一个笑傲快活,撒了欢儿的四处游览。

    倒是张亮赶了过来……

    江南的这段岁月,可谓是张亮自从跟随李二陛下起兵以来遭受的最最艰难的日子。本以为来到江南可以窃取皇家水师的权柄,哪知道整个水师上下尽是房俊的亲信心腹,想要安插私人又得不到皇帝的支持,意欲跟江南士族联起手来抗衡房俊的势力,未等成事,便被房俊狠狠的一巴掌扇在脸上,不仅没人敢同他联合,甚至连以往偷偷资助钱粮的行为都被迫终止。

    现在的张亮领着上百“假子”困局江南,意欲返回关中又实在是丢不起那人,只能转而蛰伏于房俊,这才苟延残喘活得充裕一些……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固然有一些功勋,但是本身能力有限,更无强硬的靠山,拿什么去跟房俊斗?

    若是不想灰溜溜的回到长安遭人白眼惹人耻笑,那就只能乖乖的向房俊服软,否则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分分钟被房俊给玩死……

    席间,房俊倒是对张亮热情洋溢,频频劝酒。

    其实说起来,两人之间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固然斩断了张亮儿子的一只手,可那也是张亮之子罪有应得,相信两人若是调转过来,张亮只会比房俊做得更过分。

    现在张亮有求于房俊,房俊又觉得张亮好歹有着一个国公身份,往后不说借助其力,起码当一个挡箭牌也是好的,毕竟一个国公的抗击打能力还是蛮强的……

    苏定方等人本来并不待见张亮,这厮一到江南便咄咄逼人,展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气势意图染指市舶司与水师,受挫之后又夹着尾巴接受房俊的“招安”,人品实在不齿。

    不过房俊既然便显出热情,大家自然有样学样,起码不会故意给张亮难堪。

    搞得张亮差点热泪盈眶,来到江南一年有余,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国公的身份,以往也曾是受人尊重的大人物……可谁叫自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长孙无忌等人的话,以为可以平白窃据房俊的功劳,到头来却发现被人当刀子使了,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自作孽,不可活也……

    嫌隙未必消失,但总归是能和平共处。

    这一夜一直喝到半夜三更,各个酒酣耳热,方才尽兴而散。

    *****

    翌日清晨,房俊精神抖擞的带上苏定方视察造船厂。

    在房俊眼里,市舶司也好,盐场也罢,甚至包括水师在内,皆是一时之产物,有可能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毕竟自己不可能万寿无疆,一旦自己退下政坛亦或是干脆死掉,很难保证这些政策依旧运行下去。

    造船厂亦会有倒塌的那一天,但船厂会倒、战船会沉,那些累积出来的造船经验却永不会消失,并且会在以后的岁月里与时俱进,精益求精!

    冶炼技术、枪炮铸造技术、造船技术,所有的一切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这才是房俊重生一回,留给这个时代、这个帝国最最宝贵的财富……

    只要大唐开始重视大海,这些技术就永不会被扫入垃圾堆。

    视察造船厂的重中之重,自然是那一艘“皇家公主号”……

    江南船厂很大,船坞众多。最大的一个船坞位于船厂的最深处,由一道河湾围建而成,三面皆被低矮的山包围住,只有一面安装了水闸,与拓宽清淤之后的吴淞江连接,山包上常年驻扎着卫兵,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极其严密,即便是一直兔子都别想跑到山包上俯瞰船坞内的情况。

    张亮有幸得到房俊的邀请,心中着实有些兴奋。

    这半年来江南船厂最深处的这个船坞几乎成了华亭镇周边最最神秘之地,无数巨大的木料被运输至此,守卫较之以往增加了一杯不止,就连水闸之上都竖起了高大的木制栅栏,将船坞内的情况遮挡得严严实实,从来没人知道这里头到底在干什么。

    越是神秘,便越是好奇,此乃人之天性。

    等到水师的战船将水闸的入口封锁得严严实实,张亮随着房俊乘船进入水闸,在第二道水闸之前弃船,沿着水闸上的通道进入到早已被抽干水的船坞内,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一条早已铺设完龙骨的巨大战舰矗立在船坞中央,四周尽是密密麻麻的搭建起来的脚手架,无数的工匠蚂蚁一般忙碌的劳作,各式材料一座座小山一般堆得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张亮瞪圆了眼睛:“这这这……这是新式的战舰?”

    一同前来的苏定方点头道:“没错,这是侯爷设计的最新式的战舰,有三层甲板,将会装备超过一百门火炮,龙骨长十三丈,建成之后全船总长接近二十丈,搭载兵卒一千人,整艘船的重量达到三万石……这将是天下最大的战船,以后将会陆续建造最少不低于十艘,这种战舰被侯爷命名为‘风帆战列舰’,而这一级别的风帆战列舰,被命名为‘君权级’,眼前这一艘,已被定名为‘皇家公主号’。”

    张亮张着大嘴,小舌头都清晰可见……

    额滴个乖乖!

    二十丈长、三万石的战舰?!

    这船建成之后开到海上,只要不被风浪掀翻,那就绝对是海上的超级巨无霸,哪怕是撞也能将一支小型的船队给撞沉了,更别说上头还要搭载超过一百门火炮……

    这简直就是一座可以移动的海上关隘!

    还是永不沉没的那一种!

    这种超级战舰一旦出世,什么水师战术、水战之法统统没用,完全凭借自身实力就可以获得一场海战的胜利,还要个屁的战术……

    张亮愈发颓丧,可以想见,设计主持建造出这样一艘战舰,就等于将大海纳入大唐之版图,房俊之功勋比之当年玄武门跟在李二陛下身边浴血奋战的那几位也毫不逊色。

    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仅永无超越之机会,甚至会被渐渐的将距离拉开,直至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

    最可恶是这小子不仅有才华能够建造这等超级战舰,还特娘的会拍马屁!

    “皇家公主号”……

    谁不知道李二陛下对于长乐、晋阳、高阳、衡山、新城等等几位公主的宠溺丝毫不在太子等亲王之下?房俊一驸马之身份,通过一艘战船的命名表达了对于皇室公主的尊重,这是李二陛下最愿意见到的……

    负责江南船厂的自然是原本水部司的老人,梁仁方与郑坤常。

    梁仁方在前头陪着房俊到处查看,一边解释道:“这些都是从蜀中等地运来的木料,这艘船太大,需要的木料太多,要求也很高,不过也就是龙骨以及水线之下必须由最大的木料建造,其余船身多处皆可用侯爷发明的钢钉连接,外面再包裹铁板,即便是拼接而成亦完全不影响船身性能。”

    房俊连连点头。

    这年头造一艘铁甲船根本不可能,冶炼技术不达标,钢铁无法承受海水的腐蚀,就算造出来了,半年的功夫也必然烂得千疮百孔。

    而且没有焊接技术,沉重的船身连接部位不结实,几个浪头打下来就得散架,一船人统统掉进海里喂鱼……

    科技是要循序渐进的,基础工业未曾夯实之前,就算掌握了太多的黑科技,也根本无用武之地。



    这年头一些黑科技完全没用,就算给你一份原子弹的图纸,你也造不出来……

    这一艘仿制历史上“海上君主号”的战列舰,已然是当代科技的巅峰之作!

    想要再进一步,那就必须要开发出电焊才行……

    在大唐弄点“电”并不难,一根玻璃棒一块毛皮摩擦就能生电,可是若想将之利用起来,难如登天。

    起码房俊不会。

    所以他时常感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话以前听起来不以为然,但是当你穿越之后,就会发现实在是金石之言,这几门学科学好了,足以书写历史,多少人类历史上的科技大牛都得靠边站……

    “皇家公主号”的建造进度已经足够快,江南船厂里汇聚了眼下这个星球上最好的工匠,房俊画出的图纸经由工匠们详细谈论之后,对其中一些参数进行了调整修改,毕竟房俊只是凭借记忆瞎鼓捣,对于造船这样一件严谨的事情来说,一个错误的参数会导致整艘船在下水之后瞬间倾覆……

    充足的人力财力物力,丰富的造船经验,足以保证这艘船在明年春夏之际下水,届时或许可以赶得上东征。

    郑坤常来到江南船厂之后容光焕发,或许是学以致用,或许是江南的气候适合养老,这人居然有些返老还童的意味,腿脚轻便精神抖擞,连一头白发都似乎有些变黑了。

    笑着拍了拍身边一个孩童的头顶,郑坤常一脸宠溺的笑意:“快快给侯爷请安。”

    他身边那少年也就是十三四岁,看上去俊俏伶俐,乖乖的一揖及地,道:“学生郑仁恺,见过侯爷。”

    房俊笑问:“怎么不去学堂?”

    郑仁恺乖巧答道:“平素是要去的,只是今日学堂里的先生染病,故而放假一天。”

    郑坤常道:“这孩子从小就对造船感兴趣,那些个造船技艺学起来比四书五经都快,别人家的孩子放学了都会四处玩耍,他却总喜欢往船厂里头钻,这里边上上下下几百个工匠,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呵呵,那可是家学渊源呐,郑老您后继有人,应当开心才对。”

    “总不能一辈一辈的都当个工匠吧?”郑坤常说起来有些愁:“咱们郑家世代工匠,虽然比那些贱籍出身的工匠强的多,也都能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说到底那不还是工匠?没有大出息。”

    房俊顿了一顿,叹了口气。

    这就是不尊重工匠的后果了,没人愿意当一个被社会鄙视的人,尤其是这种鄙视会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所以只要有了那么一丝机会,都会拼了命的钻营只为脱离工匠的身份。

    没人将心思放在技艺的传承上,更没人愿意下工夫钻营技艺的改良与革新,因为这只是一个低贱的营生,能够混一口饭吃足矣。

    如此恶性循环,偶尔出现的优良技艺往往得不到传承,便会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等到一直茹毛饮血的西洋蛮子陡然之间得到了工业革命的契机,一举超越华夏自然轻而易举。

    儒家把持了上层社会的话语权,他们愿意吸纳社会上所有优秀的人才进入他们的阶层,以此来保证这个阶层的垄断地位,必然造成其它所有行业人才的匮乏,因为优秀的人才都去当官了……

    对于这一点,哪怕房俊是个穿越者,也完全无能为力。

    这是社会价值观的体现,就算房俊再是提升工匠、医生、铁匠的地位,也不可能一举将千百年形成的社会价值观击溃,这需要一代一代人数百上千年的努力才行。

    事实上直到二十一世纪,科技兴国的理念深入人心,这种情形方才稍稍扭转,然而“学而优则仕”依旧是普世价值观……

    当一个社会最优秀的人才都去当官,这绝对是一种悲哀。

    *****

    翌日,皇家水师进行了最后的准备,整整三百余艘战舰在房俊统御之下驶出军港。一艘一艘战舰将整个吴淞江水道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商船尽皆靠岸停驻,让开水道。

    林立的船帆遮天蔽日,修长的舰身划开江水泛起一层层水花,数百条船奔腾向前气势雄壮,看得两侧江岸的百姓商贾热泪盈眶。

    所有人都知道,这支战无不胜纵横七海的无敌舰队,将会顺江而下驶入茫茫大海,一路劈波斩浪剑指北方,前去将高句丽的水师碾碎,为皇帝陛下的东征大业吹响第一声号角,为大唐帝国的雄霸环宇轰响第一声火炮!

    一股自豪的气息,自心头涌起!

    这几年来,无数的百姓和商贾都品尝到了一个强盛国家带给人民的好处到底有多大,当大唐的战舰护卫着商船行遍大洋,将一船一船的货物高价倾销到周边各国,获得的暴利不仅仅使得商贾们个个腰包滚圆,也连带着惠及所有的行业。

    大量财富的涌入,所有人都能分享到商业的红利……

    国家越强盛,商业越兴旺。

    这已经是乡间老叟亦明白的道理,而如何证明一个国家的强盛?

    唯有通过不断的征服!

    哪怕绝大多数的唐人并不明白对外战争带给国计民生怎样的刺激和跨越式的发展,人们依然全力支持无敌的大唐军队在皇帝陛下的旗帜之下开疆拓土、英勇征战!

    当然,发起战争的前提是这场战争必须取得胜利……

    皇家水师的主力舰队以一种雄浑豪迈的气势出征,当船队的白帆消失在吴淞江口,消息依然如同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江南。

    有太多的人等待着这一刻的发生……

    当天夜里,钱塘江口。

    无数的商船已然装载完货物,停靠在岸边例行着最后的检查,整备待发。大海之上风波险恶,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忽视,务必处理到位,这是大家早已通过无数次出海累积下来的经验。

    等到船只航行在大海之上,就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安全问题是多余的……

    江边一幢茅舍之中,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只是燃着一盏灯烛。

    茅舍内光线昏暗,萧错穿着一身短衫劲装打扮,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之上,左右分别是两青年一中年。

    其中一个年青人自是王琦,这人虽然年少,但有着琅琊王氏的名分,又有萧错的母亲从中转圜,这才力压一众士族,成为此次海贸的负责人之一。

    琅琊王氏就算再是堕落颓废,依然是曾经统领江南士族几百年的显赫豪族,“王谢风流”,还是江南人心目中最绚烂的世家……

    另一个中年人,正是昨日还曾出现在欢迎房俊之酒宴之上的延陵包氏子弟,包喜。

    延陵包氏并非显赫大族,作为江东吴姓之中的二流,本无资历坐在此处,与萧氏、王氏一同负责这一次的海贸。但延陵包氏这些年连续同陆氏、张氏、朱氏联姻,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江东吴姓的几大家族连成一片,影响力非同一般,地位蹿升极快。

    至于另一个青年,则是谢氏子弟,谢文华。

    这一次囊括了萧、王、谢、包、张、朱等等一半江南士族的超级走私行动,却只是派遣一些族中的年青人担纲重任,一方面固然是对自身的势力非常自信,认为即便没有水师舰队的护航依旧可以抵抗海盗,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尽量的低调,不引起各界的关注,无论市舶司还是海盗。

    几个年青人挑大梁,谁会认为这一次走私的规模会太大?

    然而事实上,这一次走私的货物几乎清空了各大家族的货舱,价格总值不下于一百万贯。这只是在大唐的价值,一旦成功出海销售至南洋各国,这个价值随时都能翻上五倍、十倍……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未几,有萧氏的私兵快步入内,大声道:“启禀公子,长江口传来消息,水师已经全体出海,沿着航线一路向北,大概三天之后,即可抵达高句丽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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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错面容沉静,问道:“确认无误?”

    万一房俊玩一个回马枪,看似向北航行实际上只是兜了个弯,届时只需要在王盘山等着,此间的商船一旦驶出钱塘江口出海,就能被逮个正着……

    那私兵道:“确认无误,五路哨探返回的信息一致,并无异常。”

    一旁的王琦年少气盛,傲然道:“表叔何必这般小心翼翼?今次吾等低调行事,严格管束下人,绝对不会有消息外传,那房俊如何能够知道今次的行动?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认为吾等只是小打小闹,不会放在心上。”

    萧错很是看不惯这小子趾高气扬的模样,蹙眉教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皆坏在大意之上,你年纪轻轻,更应当稳重才对。”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也认同王琦的看法。

    不过一向看这小子不爽,对于其觊觎自家女儿之事更是嗤之以鼻,你琅琊王氏早已式微,还当是以前“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候?

    一直沉默的包喜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消息反馈房俊已然北上,那吾等就不应犹豫迟疑,当即刻出发才是。”

    谢文华也道:“正当如此。”

    萧错颔首点头,霍然起身,大声吩咐道:“那就立即开拔,拔锚启航!”

    “诺!”

    那私兵得令,急忙快步离开,前去传递命令。

    屋内几人纷纷站起,跟在萧错身后大步走出茅舍,径直往江边停驻的商船走去。

    片刻之后,一声接着一声的号令传遍钱塘江两岸,无数商船纷纷拔锚扬帆,顺着汹涌的江流缓缓驶出江口……

    *****

    隋炀帝东征高句丽,致使大批精锐水军在一次次战斗之中溃败、消散,整个大隋水军一蹶不振,无数官兵、民夫、盗匪成为海盗,肆虐大洋。及至隋朝覆灭,大唐立国,来自突厥、吐蕃、吐谷浑等国的陆上威胁一年更甚一年,最危急之时甚至被突厥攻到了关中腹地,迫使李二陛下签署了城下之盟。

    从那以后,大唐励精图治,终于击败突厥、吐谷浑等一些列强敌,巩固了漫长边境线的安全。

    但是对于水师的建设却从未予以重视,也无力予以重视。

    大海,成为盗匪的天堂……

    万里海疆任由海盗来去自如,但凡过往商船,轻则按货值抽取过路费,往往逢十抽取三、四,重则劫掠货物,杀人灭口。

    大唐的水师形同虚设,甚至不敢远离海岸线,一面被嚣张的海盗当做商队给干掉……

    长达几十年的风光岁月,无数海盗之间相互倾轧吞并,渐渐形成数股盘踞东海的海盗水寇,其中以“三大帮”为首,纵横海疆,劫掠高句丽、新罗、倭国的航道,即便是从西方远来的大食船队想要在东南沿海进行贸易,易得好生笼络这些海盗,否则翻脸就是杀人躲船。

    哪怕是素来剽悍的大食船队往往数百条船一起行动,碰到这些地头蛇也是凶多吉少……

    这等混乱的岁月,直到皇家水师横空出世,方才为之一肃。

    凶名昭著的盖大海固然不属于“三大帮”之一,手底下几百悍匪在盘踞茫茫海中洲的海盗之中却也算是数得着的势力,然而却在皇家水师成军之后的剿匪第一战之中灰飞烟灭,由此带来的震慑使得东海之上所有海盗都噤若寒蝉!

    等到皇家水师扬威异域,几乎所有海盗都感受到那种末日将至的仓惶,面对皇家水师新式的战舰、威猛的火炮,退避三舍已经成为唯一的活路……

    由此,一些颇富远见的海盗纷纷避往海中洲的最深处,借助错综复杂的水道遍布水下的礁石来躲避皇家水师的威胁,而一些不愿放弃航线上丰厚暴利亦或是自信心太强的海盗,在其后的日子里逐一被皇家水师围杀剿灭。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一片茫茫大海之上,皇家水师就是那个超级无敌的存在,一切试图在它面前挣扎泛起浪花的对手,终将被彻底击溃……

    皇家水师不会坐视“三大帮”依旧生存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前前后后数次围剿,“三大帮”已然尽数覆灭,唯有一些小股海盗因为没有固定的岛屿盘踞,人少船少行动灵活,这才游荡在海中洲的深处,躲过了数次围剿。

    *****

    香炉岛是海中洲数千岛屿之中靠近大海深处的一座小岛,严格来说只是一处冒出水面的巨大礁石,岛上植被稀少,没有淡水,远远望去仿佛一座香炉放在海中,因而得名。

    这座岛屿固然不适合居住,岛上也并无渔民,却有一处天然的三面环抱的水港,成为海盗们的聚居之处。

    茫茫大海之上风波险恶,面对时不时来到的飓风骤雨,若是没有一处海港藏身,起下场只能是舟覆人亡……

    此岛远离航线,周围暗礁密布,若非是熟知附近海域之人,绝无可能探知这隐藏在海面之下的无数暗礁,随时都可能触礁沉船。

    这简直成为海盗们的庇佑之地……

    岛上靠海的地方建起了一排排的房舍,这是海盗们携带家眷的栖息之地,当然绝大多数海盗是没有家眷的,若非是走投无路落草为寇,谁愿意在这大海里日夜漂泊挣一口饭吃?

    只有“三大帮”那些长年累月盘踞海上的巨寇,才是世代以海盗为业,携家带口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靠近山脚的一处宽敞的房舍里,汇聚了数十个海盗。

    这些人俱都衣衫简陋,皮肤是被风吹日晒而成的古铜色,有老有少,却尽皆虎背熊腰剽悍雄壮。

    但凡能够在皇家水师的围剿之下逃得性命的,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端坐在诸位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三十几岁年纪,脸上长满虬髯,一身破旧的锦袍遮不住雄壮的身躯,肩宽背厚,面相狰狞。

    此刻这人正端着一碗酒饮尽,环视众人说道:“今日王某将诸位召集在此,乃是为了江南士族那一支船队。皇家水师已经在房俊的统御之下北上意图剿灭高句丽的水师,江南士族的船队也已经出了钱塘江口进入大海,不住诸位可对这支船队有意?”

    数家老牌士族联合起来参与走私,货物在钱塘江边堆得好似一座座小山,这等消息岂能瞒得住这些本就是吴越之地出身的海盗?况且江南士族忌惮的也只是皇家水师,唯恐被水师察觉,倒是不怎么害怕海盗。

    他们自信各家纠集在一起的私兵足以抵挡现在日渐衰弱的海盗……

    众人闻言,便有人出声道:“水师当真北上高句丽了?吾等自然是眼馋江南士族的船队,若是不劫掠一批钱货,这个冬天可没发过!可是无论房俊亦或是苏定方、裴行俭,那可都是阴险狡诈之徒,这两年可没少吃他们的亏,万一被他们耍了一个回马枪,我们这点人手,还不够人家塞牙缝……”

    众人齐声附和,心有戚戚。

    不是海盗不够凶悍,实在是这两年被水师给打怕了……

    昔日雄霸海上的“三大帮”,纵横无敌嚣张暴戾,甚至时不时的组织人手登陆去劫掠一些沿海的州县,何等气焰熏天?

    结果在面对水师主力的时候,连拼死一战的能力都没有,一顿火炮便给轰得支离破碎,“三大帮”数万人,最后也只余下眼前这位王老大一个漏网之鱼带着一群虾兵蟹将……

    听闻房俊、苏定方之名,王老大眼角跳了跳,面目愈发狰狞,狠狠一拳捶在面前桌案上,不过随即他便控制自己的火气,咬牙道:“绝无可能,若水师没有走远,江南士族又焉敢出海?”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没错,吾等遇上水师,大不了四散逃窜,总归有人能逃的生天。可江南士族的船队大多皆是货船,吃水深,航速慢,根本逃无可逃。一旦被水师追上,不仅所有的船只货物要被征缴没收,各大家族还得狠狠的赔上一笔罚款,他们比我们还怕水师!”

    “是这个道理,江南士族若是没有确凿的消息证实水师已经北上,绝对不敢出海。”

    “可即便如此,我们这里这么点人手,怕是也不能将江南士族的船队如何。”

    “是啊是啊,那江南士族各家各户都派出了私兵,据说那些船上起码有几千青壮,吾等若是贸然劫掠,怕是打不过……”

    ……

    众说纷纭,屋内吵吵嚷嚷,不过大体都认可王老大的判断。

    王老大抬抬手,屋内的喧嚣顿时沉寂下去,他这才开口,沉声道:“诸位,吾等被水师所害,有若丧家之犬,天大地大海大,却已无立锥之地。眼看着寒冬将至,若是不能狠狠的捞上一票,这个冬天过后,怕是在座的诸位有不少就得饿死……吾等聚而为盗,本就是刀口上舔血,脑袋别在裤腰上,现在趁着水师北上之良机,若是不能收拾江南士族豢养的那些个旱鸭子,趁早一头淹死在这大海里!”

    他环视众人,一字字道:“谁敢与某同去,拿命去争一争这一桩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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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士族屹立几百年,各个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其中不乏“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累世帝王的兰陵萧氏这等超级豪族,其余侨姓领袖的谢氏、袁氏,以及雄踞江东几百年的顾陆朱张,又有哪一个是易于之辈?

    眼下帝国昇平,各大家族一派诗书传家温文尔雅,可若是神州板荡战火四起,这些家族立即便能拉起各自拉起一支军队,或团结一致共襄明主,或各自为战以保家业,甚至立国称帝逐鹿天下。

    这些人家组成的船队,又岂能等闲视之?说不得这一头撞上去,就能撞个头破血流,劫掠未成,反倒自寻死路。

    所以王老大才这么慷慨激昂的喊一嗓子“谁敢与某同去拿命争一争这一桩富贵”,因为江南士族势大,各家各户的私兵谁知道抽调了多少放在船上?为了手底下的兄弟活下去,这支船队不得不抢;可面对如此强悍的士族,下场着实难以预料。

    取舍之间,或许就是生死。

    当海盗也不容易……

    他身边一人缓缓站起,沉声道:“眼下各国的船队纷纷沿着水师开辟的航道来往航行,吾等纵然有心,谁敢贸然下手?面对江南士族的船队,风险很大,可若是在航道上被水师追上,那就是有死无生!某与王老大同去!”

    他这一开腔,又有人随即站起,大声道:“吾等说是海盗,实则连个蟊贼都不如!成天有那么多的货船来往华亭镇,却只能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半步,唯恐被水师给生吞活剥了,在这么下去,这一个冬天大家伙都得饿死,难不成一人发一块网,大家伙全都下海捕鱼?这一趟只要有一丝希望,那就必须得去!”

    “没错,吾愿同去!”

    “吾亦同去!”

    “娘滴匹!江南士族如何?不去抢就都得饿死,去了还有几分胜算,左右大不了都是个死,怕个球?同去!”

    “同去!”

    数十人在堂中叫嚷喧嚣,一片热血沸腾。

    王老大见状,将拳头紧紧攥起,而后高举过头,朗声道:“吾等虽非一家,甚至有些颇有仇怨,但是当此生死存亡之关头,某还望诸位抛却成见,起码要在现在团结一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等到吾等众志成城抢回来钱粮货殖,再去论一论恩怨仇隙!眼下,谁若是窝里反、背后下死手,那边是跟大家伙的性命过不去,休怪某对他无情!”

    一众小股海盗当中,他这一支从“三大帮”幸存的海盗算是实力最大的一派,拳头硬,说话自然就硬,兼之他这人平素稳重仗义,很是受人敬重,此刻说出这么一番让大伙摒弃前嫌的话语来,自然应者如云。

    “王老大说的没错,抢不到江南士族的船,吾等怕是就得饿死,谁若是这个时候捣鬼拖了大家的后腿,老子就宰了他!”

    利益面前,众多盗寇居然难得的获得了统一,“团结奋战,一直对外”……

    王老大满意的点头,又道:“所谓将令统一,令行禁止,吾等互不统属,若是这般一窝蜂的前去,恐怕进退失据、攻守不一,实在是兵家大忌,乃取死之道也。某提议,咱们推举一位首领出来,全权指挥这一次的行动,一旦人选确立,任何人不得违抗命令,否则,共诛之!”

    众人一听,有道理啊!

    蛇无头不行,没有一个首领发号施令,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这还真是看不出,听这王老大咬文嚼字的,难不成还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好啊!

    起码看过孙子兵法,懂得排兵布阵,就算比不得江南士族那些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世家子弟,可矬子里头拔大个儿,也算大差不差了吧?

    “王老大说得在理儿,您是三大帮里头出来的,见识多,不如就有您来当这个首领吧!”

    “这话说的没错,除了你王老大,别人某也不服啊!”

    “就是就是,这个首领的位置,非你王老大莫属!”

    ……

    看着几个自己安排的小股海盗首领不遗余力的在那边蹦跶着推举自己,很快在堂上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王老大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腮帮子上的肉跳了跳,差点没掩饰住得意笑出声来……

    真特娘的时来运转啊!

    当初三大帮前后脚的遭受水师的围剿,自己这条漏网之鱼命大活了下来,以为往后也就是苟延残喘夹着尾巴做人,却不想天意弄人,三大帮的小头领当不了,居然还有机会能够成为这么一大群海盗的首领!

    固然眼前这些人没几个是当真信服自己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将这个大义名分捞到手,将江南士族的钱粮货物抢掠回来之后,大可以在分配货殖之时拉拢几个平素跟自己走得近的海盗团伙,谁愿意跟着自己就多分钱,谁敢反对就统统干掉!

    到那个时候,这些海盗还不是管管的蛰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这可是绝对不次于以往“三大帮”之中任何一帮的存在呀……

    从此以后,这片苍茫大海,那就是老子说了算!

    众人一致推举王老大担任首领,率领大家前去劫掠江南士族的商船队,期间自然有人不服,可是面对众多被煽动得站到王老大那边的人,那个冒了傻气这个时候蹦出来喊一声“我不服”?

    脑子不好使,那搁在脖子上也就没啥用,会有人抢着上来给割了去……

    王老大意气风发,大手一挥:“既然如此,那某就舔着脸,勉为其难的窃据此位……接下来,咱们立即清点船只兵械,做好准备,出发去追上江南士族的商船队,抢特娘的!”

    “哈哈哈!没错,抢特娘的!”

    “单是抢掠船队不过瘾啊,待到来日,王老大当率领吾等登陆,去将江南士族家中那些俊俏的小娘子都给抢来,也让咱们尝尝大家闺秀的滋味儿!”

    “你可拉倒吧!人家那小娘各个都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就你这副鬼见了都愁的丑样子,还不得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吓个半死?”

    “嘿嘿!话也不能这么说,那些整日里遛鸟逗狗的世家子弟各个都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你怎知那些小娘尝过了某这杆大铁枪的滋味儿,就不会是要死要活的死心塌地跟着咱?”

    “你这脸可真够大的,怕是那小娘没被你吓死,也得被你给干死,你这老鬼就搂着尸体过日子吧……”

    大堂之上一片喧嚣。

    一众海盗做起了白日梦,各种畅想意淫……

    王老大并未阻止,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儿。他认为这才是军心可用,大家伙儿总归得有点奔头儿,不然谁拼死拼活?

    只需将江南士族这一支船队劫掠下来,以后自己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往昔“三大帮”亦未曾做到的统治这片海域上的海盗,就要在自己手中实现了!

    届时,那位李二陛下在陆地上当皇帝,自己则在大海里当皇帝,岂不美哉?

    萧错站在船头,看着身后浩浩荡荡连天接云的庞大船队,颇有一些意气飞扬。

    这次能够成为各大家族推举出来的管事,负责这一次的走私,就代表自己已经在各大家族的上层取得一定的认可,只需将这一次的差事办的妥妥帖帖,不仅可以在即家族之中地位飙升得到更多的栽培,更能得到各大家族的人情,说不得从此一步迈入仕途亦未可知……

    正自踌躇满志之时,眼尾的余光见到面青唇白的王琦从舱室内走出,向着自己走过来,顿时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涌上心头。

    这小兔崽子不学无术,偏又盛气凌人,整天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倨傲,实在是不当人子。

    最可恶的就是居然企图勾搭自己的闺女!

    萧错恨不得寻个机会将这小兔崽子大卸八块丢进海里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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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琦从舱室里走出,来到萧错身后,恭声道:“舅父。”

    忍了忍心底的怒气,萧错面容平静,回首看着王琦问道:“何事?”

    王琦似乎感觉到萧错的不善,心头一紧,赶紧说道:“刚刚船上的老水手说,今晚怕是海上将要起风,届时夜黑难行,风高浪急,若是冒险航行怕是遭遇不测,故而建议就近靠岸停驻,待明朝大风过后,再继续航行。”

    萧错仰首望天,果然见到一片浓墨乌黑的乌云自天边升起,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这边扑来。

    大海之上最怕的便是大风,一旦风浪过大,最是凶险,往往大风掀起的一个浪头便能将船只拍成碎片……

    心里默默计算了一番航速和时间,觉得就算这个时候水师闻讯折而南下,想要追上这支船队也得一夜时间,况且风高浪急,纵然是水师的兵舰也不得不寻一处背风港湾停锚驻扎,并不担心被追上。

    当即便点头道:“命令船队在就近的海岛附近停驻,各船务必小心风浪,船上的货物不容有失,待到明朝天晴,再行出发。”

    “喏!”

    王琦应了一声,连忙跑回舱室。

    片刻之后,一个水手顺着桅杆蹭蹭爬到顶部固定的斗室里,将手里的两面红旗挥舞起来,打出旗语。

    等到这艘旗舰改变航向驶向最近的海岛,后面的货船一艘一艘的跟了上来,在辽阔的海面上排成长长的一列纵队,劈波斩浪,蔚为壮观。

    只是这等海船乃是江南船厂为了更多的装载货物而建造,吃水更深,船身更稳,但是阻力太大,即便采用了超过船身宽度一倍的软帆,航速也比不得普通的战船。

    等到漫天的乌云将辽阔的海面笼罩,船队距离最近的海岛还有数十里之遥。

    整个海面好似一锅煮沸的热汤,风卷浪涌泛着白沫,海船犹如沧海之一粟,在起伏的浪峰里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经验丰富的船长和舵手当机立断,命令所有船只停止航行,将船头迎着来风就地下锚停驻,若是再继续航行下去,恐怕未等到得了海岛上的避风港,整支船队就都得倾覆沉默……

    瞬息之后,便是雨骤风狂!

    好似有一条巨龙在海底翻滚猖獗搅动不休,整个海面都沸腾开来,天地之威,恐怖如斯!

    王琦浑身颤抖的把着舱室的门框满眼惊恐的望着海上狂暴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就好似滚滚江河里的一只蚂蚁,性命掌握在天神的手中,翻掌之间就能将这支庞大的船队碾成碎片……

    他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心中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大海之上恐怖如斯,别说什么在萧氏面前好好表现了,就算是拿刀横在他脖子上,也决计不会出海啊!

    人世间最庞大的力量,在天地之威面前,也好似一片枯叶一般不堪一击……

    萧错倒是悠闲,与包喜两人对面而坐,沏了一壶茶闲谈起来,窗外狂风骤雨,室内茶香氤氲,我自横卧笑谈,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采。

    至于陈郡谢氏的嫡系子弟谢文华,早已跪在地上抱着一个痰盂吐得天昏地暗……

    雨越下越大,风倒是渐渐小了,只是乌云越发浓厚,遮挡了天光,仿佛从白昼一瞬间进入夜晚,能见度非常低。

    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的打在窗上,王琦和谢文华这两个年青人终于缓过一口气,手软脚软的跌坐在地板上,双目无神精神萎靡。

    刚刚他俩差点以为自己就将葬身海底喂了鱼虾,从小到大,何曾见识过这等天威?

    萧错不屑的瞥了两人一眼,冷哼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当真是不成器,男儿汉大丈夫,自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区区风浪便能让尔等这般失魂落魄,日后又能有什么大出息?”

    包喜含笑看着被羞辱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两人,转圜道:“萧兄何必苛责?头一次出海,大家也都大差不差,面对天地之神威,岂能不心惊胆颤?往后多多经历一些,自然就胆气粗壮。”

    萧错哼了一声,没有再出言讽刺,心里却是愈发不待见这两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

    大唐年青一代当中,多有不服房俊者。

    房俊年少得宠,位高爵显,纵然使得人人艳羡横生妒忌,可是这些年青人却为何从不去想想,人家在西域面对突厥狼骑的冲锋能够坦然处之伺机反杀,在大海之上能够率领船队横扫七海开疆拓土?

    这么一想,对于自家老爹欲将闺女嫁给房俊为妾的那件事,他也渐渐觉得不是那般忿忿不平了。

    妾侍的身份固然低微了一些,但是房俊的确是前程远大,乃是年轻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并未辱及自家萧氏的身份……

    正自出神之间,忽然听得舱外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喊,紧接着两声三声,愈发急促。

    包喜蹙眉道:“发生何事?”

    坐在地上的王琦勉力站起,上前打开舱门,一蓬雨水顷刻间被风夹着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声凄厉的呼喊:“敌袭!敌袭!敌袭……”

    萧错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抢到窗前,向着远处眺望。

    之间远方水天相接之处,黑压压一片乌云贴着海面席卷而来,待到定睛一看,却是无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海船蚂蟥一般疯狂涌来,多得几乎遮盖了半边大海!

    萧错脸色煞白,狂叫道:“打出旗语,各船迎敌!”

    早有水手飞快的爬到桅杆之上,疯狂的挥舞手中红旗,向着风雨之中停泊的船队打出迎敌的旗号。

    如此苍茫的大海之上,能够有如此数量的战船来袭,除去水师之外,就是海盗。无论是哪一个,都意味着这支由数家江南士族组成的船队将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若是水师那还好一点,只需老老实实的缴械投降,大不了连人带船尽皆抓获没收,可若是海盗……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一旦战败,凶残的海盗绝对不会放过船上的人,除去留下有一小部分作为奴役之外,余者将会被尽皆无情斩杀!

    跑是跑不掉的,船身庞大吃水甚深的货船,如何能够跑得过轻盈如燕的战船?想要活命,唯有决一死战!

    “砰!”

    舱门被撞开,负责操船的老水手冲进来,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湿,脸上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见到萧错便惊慌叫道:“公子,是海盗!”

    萧错一颗心猛地一沉,厉声喝问道:“能够确认?”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来者是水师亦或是海盗……

    若是水师,整支船队将毫无防抗之力,唯有乖乖束手就擒,水师绝不会滥杀无辜,但是所有的货值都将被水师没收,他萧错无法回去跟家族交待!若是海盗,则性命危矣,东海上的海盗素来以残暴著称,掠夺商船甚少留下活口,但好处是凭借各条船上来自于各个家族的私兵尚有一战之力,若是能够击溃海盗,不仅货殖能够保得住,他萧错将会随着胜利而声名大噪!

    那老水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定然是海盗无疑,水师的战船皆是新式的剪首帆船,速度更快更加灵活,而来袭的敌人各式各样的船只都有,且绝大多数都是老旧的海船!”

    萧错精神一振,大声下令道:“很好!给老子打出旗号,狠狠的击溃来犯之海盗,只要能够获胜,所有人赏钱一贯,美婢两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就好好的跟海盗一战!

    那老水手却并未有多少振奋之色,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满是惶然,凄然道:“公子,怕是打不过啊,以老朽的经验观之,来犯之敌船总数不下于两百艘,若是尽皆满员,人数当在四五千之间……”

    顿了顿,他绝望的看着萧错渐渐惨白的脸,颤抖着嘴皮子道:“若无意外,应当是东海所有的海盗蜂拥而至……”

    萧错如遭雷噬,一颗心瞬间沉入海底。



    东海之上到底有多少海盗?

    这个数量无法统计,中外汉胡皆有,有隋末征讨高句丽的溃兵,有大唐立国之后击溃的各个地方势力,有倭国连年混战无以为生的倭奴……即便是当年笑傲东海令商贾闻风丧胆的“三大帮”相继被水师剿灭,但是漏网之鱼依旧不少,再加上林林总总一些小股盗寇,虽然一盘散沙,但是依旧数量庞大。

    如此之多的海盗固然没有“三大帮”那般严密的组织、统一的指挥、高昂的士气,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瞅着海面上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般冲来的海盗战船,萧错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气瞬间顺着脊椎骨袭遍全身。

    出海之前,因为要躲避水师,为此各大家族聚在一起商议之时,便已经做好了遭遇海盗劫掠的准备。只是“三大帮”已然被剿灭,余者皆是小股海盗,凭借各家抽调的私兵组成的武装力量自信可以对抗任意一股海盗,却从来未曾想过这些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海盗们居然会在巨大的诱饵面前摒弃前嫌,联合在一起倾巢而出……

    雨骤风急,冰冷的雨水从窗口灌进来打湿了萧错的衣裳,遍体生寒。

    一股绝望的恐惧如同阴沉的天幕一般将萧错笼罩……

    “应战!应战!”一贯神情悠然仿佛成竹在胸的包喜面容狰狞,厉声道:“命令船队速速应战!吾等汇聚各大家族的私兵,尽皆是勇猛善战之士,即便是海盗的数量数倍于己,亦必然能战而胜之!”

    老水手张张嘴,欲言又止,急忙吩咐身后跟着的徒弟,出去指挥桅杆上的水手发疯一般挥舞着红旗,向各条船传达死战不退的命令。

    事实上根本退无可退,大海之上一片苍茫,全无可以借助之地势,唯有以硬碰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待到旗号打出去,包喜这才冲着老水手疾声道:“速速命令本船后退,脱离战场,务必不能引起别船的注意,趁着他们混战一团,咱们赶紧向着最近的陆地逃跑!”

    双方实力差距巨大,这一仗怎么打也赢不了。

    就算尚有一丝赢的可能,包喜这等世家子弟也绝对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赌在那等微弱的希望之上!

    与海盗死战?

    见鬼去吧!

    万一输了,岂不是要被凶残的海盗大卸八块?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那老水手愣了一愣,急道:“吾等所乘坐乃是旗舰,若现在不战而逃,势必令军心动摇、士气全无,届时无人恋战,定然全军崩溃,到时候被海盗衔尾追杀,恐怕一条船也别想逃出生天……”

    “闭嘴!”

    他话未说完,后边的王琦已经一个箭步跳了过来,扬起手狠狠的给老水手来了一个巴掌,瞪圆了眼睛骂道:“简直实在放屁!什么全军崩溃?我们是军队么?不是!我们只是商船,船上那些只是私兵,不是军队!若是零星的海盗也就罢了,可是你瞅瞅这外头海面上有多少海盗的船只?这仗怎么打?老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孙,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据对不能死在这里,连尸骨都得喂了鱼鳖虾蟹!”

    谢文华也缓过劲儿来,附和道:“没错,快快逃命吧,万一被海盗缠上了,那可就想逃也逃不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若是放在平素,萧错烦死这两个纨绔子弟,但是这时候却觉得两人说的有道理。

    “不必多说,速速撤退,咱们掉头返航!”

    萧错红着眼睛下令。

    “这……唉!老奴遵命……”老水手长叹一声,一跺脚,返身走出舱室,去下达后退的命令。

    海盗虽然人多势众,可各条船上皆是各大家族的精锐私兵,只要凝聚士气拼死一战,未必就不能战胜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海盗。

    然而这几位公子哥儿为展先怯,居然临阵脱逃……

    他不过是一届家奴,焉敢违背命令?

    只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水手心里明白,江南士族怕是要完蛋了。

    当初牛渚矶一战,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便损失大半,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回,各大家族暗地里百十年来积攒的武力将会消耗一空,没有这些私兵死士,光剩下一张嘴和一张看似华丽的外壳,谁怕你?

    江南士族雄踞江南使得皇帝都得忍气吞声的年代,注定将会一去不复返了……

    船舱里,萧错与包喜面色惨然,闭嘴不语。

    一个老水手都能看得懂的事情,他们这些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又如何不懂?这一仗不仅仅是数百万贯的货殖将会血本无归,很可能连带着千余精锐的私兵死士纠结葬身鱼腹。

    以此引发的后果犹如山崩海啸,将会动摇江南士族的根基!

    然而看得懂是一回事,如何取舍却是另一回事……

    难不成让他们几个冲在最前,率领这些私兵死士与海盗殊死搏杀?那样一来就算最后侥幸赢了这一仗,将海盗击溃击败,可他们却更大可能未等挨到胜利那一刻便先被斩杀。

    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话语听起来激昂豪迈,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当此危机之时,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更容易让人接受……

    大雨依旧犹如倾盆之势,无数蚂蟥一般的海盗船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越海面,转眼即至。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是当先的海盗船来不及转舵,一头撞在货船的船头。

    海盗船太小,撞击之下顿时倾覆,船上的海盗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惧,从海水里挣扎着攀附住商船的船舷,拼了命的往上爬。商船上的私兵早已收到死战不退的信号,纷纷提着兵刃冲到船舷处,对着半身在海水里半身已经爬上来的海盗便是一阵猛劈猛砍。

    惨叫声、怒骂声、嘶吼声响彻一片,商船两侧的海水瞬间被鲜血染红,海盗们下饺子一般掉落海水里。

    “轰!”

    又是一声撞击的声响,却是另外一条海盗船狠狠的撞在这条因为刚刚的撞击已经打横的商船之船舷处,木屑横飞之下商船的船舷被海盗船的船头撞角狠狠的撞开一道口子,汹涌的海水瞬间涌入,商船立即倾斜。

    船上的私兵和水手因为猝不及防,被这一次猛烈撞击撞得失去平衡,不少俯身在船舷处挥刀劈砍水中海盗的私兵顿时掉落海里。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无数海盗船蜂拥而至,既不转舵亦不减速,就这么利剑一般在海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泛着白沫的尾迹,一头扎进商船的队列之中。

    大战陡然爆发!

    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的确是精锐,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对面的海盗则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若是在陆地上,这些毫无组织一窝蜂往前冲的海盗哪怕再多一倍,恐怕也唯有全军尽墨的结局,然而在这风急浪涌的大海之上,形势却完全调过来。

    甫一接阵,由于船只相撞带来的巨大冲击导致本多私兵死士站立不稳,而海盗在大海上随着风浪浮沉练就的本事绝非短短时间训练的私兵死士们可比,他们脚下站得更稳,剽悍的性格使得他们无所畏惧,操着乱七八糟的兵器不要命的往商船上爬……

    两军相逢,勇者胜。

    不是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们不勇敢,更不是他们怕死,然而平素欺压乡民最多与山匪草寇作战更多时候是被豢养起来的私兵死士,在面对勇悍无畏凶残暴虐的的海盗之时,气势上被完完全全压制。

    许多私兵死士甚至尚未在撞击之中缓过神来,便已经被海盗爬上船,拎着大刀砍到身上。

    不断向后撤退已经缓缓撤离战场的萧错看得目眦欲裂!

    似乎只是一个照面,双方刚刚接阵,自己这边的私兵死士们便惨嚎着浑身飙血,被砍倒在甲板上、掉进冰冷的海水里。

    萧错浑身冰冷,这等情形是他做梦都未曾想到的。

    这一刻,他只是在心底求神拜佛,希望水师已经知道了他们出海走私的消息,正在衔尾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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