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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臣不知殿下之言何意?”

    房俊蹙起眉头,直起身,注视着这位皇族之中声誉颇隆的霍王李元轨。

    李元轨也站住脚步,他身量颇高,比房俊尚要高出半个头,下颌扬起,微微眯着眼看着房俊,颇为英俊的脸容上满是不屑的笑意:“本王外出经年镇守徐州,却不曾想似汝这般竖子亦能称霸长安,可见长安纨绔之中,尽皆酒囊饭袋之流,实在令人遗憾。”

    房俊着实有些懵……

    其实这位霍王殿下是有资格说这等化的,此人比他年长七八岁,当年人家纵马长安恣意妄为的时候,自己那位前身房遗爱还穿着开裆裤呢。这就像是江湖之中的传承,一代新人换旧人,但是每一位上位的新人,总归是要守着一些规矩,对老前辈们保持一定尊敬,哪怕背地里三刀六洞给他捅死。

    可问题是,这位已然前往封地多年,据说一向名声甚好,整日里结交大儒研究经义立志做一个文艺青年,何以返回关中便找上自己,横鼻子竖眼睛的这么大的火气?

    你以为你是皇族子弟,是纨绔届的前辈,我就得惯着你了是吧?

    老子心里还有气呢!

    刚刚在李二陛下那里被莫名其妙的冷落,满以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出现,却被李二陛下视若不见,导致房俊满心郁闷,心情自然不好。

    这回又莫名其妙的被怼了一番,心里的火气蹭蹭的往上窜……

    房俊上前一步,到了李元轨对面,微微仰起下颌,淡然问道:“竖子说谁?”

    李元轨眉梢一扬,轻佻道:“竖子自然说你!”

    房俊缓缓颔首,微笑道:“说得对!陛下等着殿下呢,微臣告退,后会有期。”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先下一城占点口头便宜就行了,难不成还能在皇宫里大打出手?他可不想白白送给李二陛下一个打板子的机会……

    李元轨愣愣的看着房俊消失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说这厮就是个棒槌么?

    刚才反问自己的那股子气势颇为凌厉,还以为敢跟自己硬怼一番呢,却不想居然转身就走,反差有点大……

    摇摇头,李元轨转身待要走进殿内,冷不丁的,便见到门口两个内侍拼命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的,似乎在憋着笑……

    “尔等这是何意,在嘲笑本王么?”

    李元轨冷声喝问。

    两个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躬身施礼,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究竟是何原因,速速道来,否则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奴婢知错!”

    两个内侍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一叠声的求饶。

    这位虽然前往徐州封地多年,但是当初在长安城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最是寡恩无情心狠手辣,王府里的内侍不知道被杖毙了多少。

    “说!到底笑什么?”

    李元轨怒声喝问!

    他不知道这两个内侍为何发笑,却敏感的认为不是什么好事。

    “喏!那个……刚刚房驸马问王爷您,竖子说谁……”

    李元轨一头雾水:“竖子当然是说的他啊……哎呀!”

    他这才恍然大悟,被人家给耍了!

    “娘咧!竖子敢尔!”

    李元轨差点气炸了,一时疏忽,居然遭受此等羞辱,脸被人家打得啪啪响,丢人丢到家了!

    “两个混账,刚刚为何不提醒本王!”

    房俊已然走远,自然是追之不及,李元轨恼羞成怒,只能将一腔怒火倾泻在两个内侍身上,冲上去就是两脚将两人踹翻在地,接着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不少禁卫内侍宫女闻声赶紧出来查看,很快惹得神龙殿前一片混乱。

    然而看着李元轨殴打两个内侍,众人不明所以,却不敢出言制止。

    前几年未曾离开长安之时,这位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啊……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内侍被李元轨踹得嗷嗷叫,内侍总管王德才从神龙殿内姗姗来迟,到了李元轨身前,施礼说道:“王爷,陛下召见。”

    “呸!两个混账东西!”

    李元轨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放过两个鼻口窜血的内侍,掸了掸衣袍,正了正梁冠,大步进了神龙殿。

    王德喝道:“围在这里做什么?速速散开!”

    驱散了围观的内侍宫女,他这才上前两步,说道:“自行回去诊治一下伤势吧,最近调换一下当值时间,好生休息几日,好好将养身体。”

    连个内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不堪的哭诉道:“老祖宗,霍王太霸道了!又非是吾等犯错,他在房驸马那里吃了亏却将气撒在吾等身上,呜呜,吾等冤枉……”

    王德脸色一变,喝叱道:“吾等乃是天家奴婢,生死皆操在主子手里,何来冤枉之说?速速退下,莫要多言!”

    “喏!”

    两个内侍垂头丧气的相互掺扶着走开。

    王德看了看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刚刚步入大殿的李元轨,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李元轨进了神龙殿,恭敬施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

    李二陛下淡然应了一声,坐在书案之后,抬起眼眸,盯着李元轨道:“刚刚大殿之外,发生何事?”

    李元轨恨恨道:“房俊太过嚣张!居然以言语羞辱于我,那些宫中内侍亦助纣为虐,与其一个鼻孔出气,陛下,内侍乃是天家之奴婢,如今却与一个外臣沆瀣一气,长此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还请陛下降旨予以惩戒,以儆效尤!”

    他心里这口气差点给憋坏了,拿房俊无法,只能将气撒在内侍身上。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汝不在徐州好生揪住百姓,为何擅自离任,返回长安?亲王就藩之后,未曾奉召,不得离任、不得返京,此乃国法祖制,汝意欲何为?!”

    说到后来,语气转厉。

    李元轨忙道:“非是微臣不知国法、有违祖制,实在是今岁徐州大雪,灾情太过严重,微臣不得不亲自返回长安,前往民部讨要一些救灾钱粮,更要让兵部下发行文兵符,准予微臣调动徐州驻军,参与救灾。”

    李二陛下气笑了,“砰”的一拍桌案,怒道:“堂堂亲王,尚是三岁孩童不成?若是尽皆如你这般,遇到灾情便可以擅离封地,岂不是天下大乱?兵部乃是朝廷衙署,汝不过是一个亲王,却张口闭口要并不下发行文兵符,汝将兵部视若私产乎?汝将朕置于何地?”

    他是真的气坏了!

    身为亲王,就算你自己不晓得避嫌,难道还能将国法祖制置于不顾?

    若是天下亲王尽皆如你这般想回京就回京,那你还让我这个皇帝睡不睡觉了?

    简直无法无天!

    “救灾事宜,朝廷自有调度,汝速速返回徐州,不可迟疑!”

    李二陛下冷着脸,不容置疑。

    “陛下……”

    “滚!”李二陛下怒声喝叱。

    “……喏!”

    李元轨不敢再说,只得躬身退出大殿。

    心里却无比憋屈,自己所谓纵然有些不妥,可又非是私下行动,目的更是为了救援灾情,何至于这般苛责?

    难道那房俊之圣眷,已然优隆到这等地步?

    另边厢,房俊刚刚走到皇宫门口,迎面便见到李君羡一身戎装入宫而来,两人见面,相互客气的打个招呼,房俊问道:“将军知否霍王已然返京?”

    李君羡道:“自然知道,亲王返京,是要前往宗人府报备的。”

    房俊叹口气,摇摇头,颇为郁闷道:“霍王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怎地一副恨不得将某咬死的架势?见了面便怼了某一番,简直莫名其妙。”

    “呵呵……”

    李君羡看了看四周,最近的禁卫亦在五步之外,想了想,便低声道:“霍王自幼与荆王亲厚,返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亲登荆王府邸,拜会荆王……”

    房俊恍然。

    感情这是为荆王抱不平呐?

    “多谢兄长告之,否则,小弟还稀里糊涂呢……”

    “此事又非机密,怎会隐瞒?为兄尚有要事面呈陛下,改日有暇,你我再小聚一番。”

    “告辞。”

    “告辞。”

    两人拜别,房俊出得承天门,仰头望了望天色,没有回府,亦没有前往兵部,而是直接策马出了城北的芳林门,径直到了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将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等人叫到跟前,低声叮嘱一番……

    薛仁贵默默点头,习君买与高侃却是义愤填膺:“侯爷放心,定然万无一失!”



    薛仁贵沉吟一下,低声道:“侯爷,如此做法……不妥吧?”

    房俊眼睛一横,不悦道:“有何不妥?某莫名其妙受了一顿气,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亲王,便生生的咽下去不成?薛仁贵,你到底那边儿的?”

    薛仁贵大汗,忙道:“侯爷误会,末将只是以为这般不疼不痒的,也没啥意义,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一点,总得让人家知道疼,这才能出气对吧?”

    房俊:“……”

    娘咧!

    薛仁贵你个浓眉大眼的,比老子还狠!

    “行了,你们商量着办,只要别给旁人捉到把柄,自行处置。”

    “喏!”

    房俊这才翻身上马,又奔回城内,到了兵部衙门,将郭福善、崔敦礼、柳奭等人叫道值房之中,吩咐道:“本官刚刚入宫觐见陛下,向陛下谏言封赏此次横渡大洋带回粮食种子的有功兵将,陛下命兵部斟酌行事即可。本官以为,本次出海的兵卒尽皆功勋三转,依律晋升,阵亡之将士尚要厚加抚恤,另外,与华亭镇入海之处勒石立碑,以记其攻,诸位以为如何?”

    水师挂着皇家名头,但兵将依旧在兵部造册,大唐境内绝不容许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军队存在,这是底线,不容违背,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更改。不过到底是地位特殊,兵部并不会擅自插手其铨选奖惩,皇帝无异议,房俊亲自建议,谁会傻乎乎的反对?

    但是勒石记功却又不同。

    “房侍郎,勒石记功之事,尚需甚重。下官相信那些种子必然很珍贵、很重要,然则现在毕竟效果未显,吾等信任房侍郎,外界未必如此。勒石记功乃是大事,那是要传颂千古的,功绩未显之前贸然如此,必然惹得舆情纷纷,况且这般开了个头,若是往后旁人有样学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一出勒石记功,岂不成为千古笑柄?既然房侍郎笃信那些种子是高产之粮食,不妨等上一等,待到功勋显著,自然水到渠成。”

    郭福善到底性子沉稳一些,认为房俊不应当这般冒进,惹起非议来,也是一桩麻烦。

    房俊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是足以勒石记功、标注青史的,在是如何宣扬亦不为过。但刚刚宫里李二陛下的态度明显不以为然,自己这边便急吼吼的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被皇帝认为自己是心存怨怼,那就不美了。

    既然如此,自己就权且忍一忍,待到将玉米、土豆培育出来,自然举世震惊,到那时再大力宣扬此事,足以引起一波渡海探险之风潮。

    心里想着,便颔首道:“郭侍郎乃老成之言,是本官有些唐突了。既然如此,便只在兵部内部奖赏功勋吧,尤其是阵亡将士之抚恤,要从重从快,这一点攸关水师之士气,万万不可大意。”

    他是兵部左侍郎,事实上的一把手,皇家水师又在他麾下,左右都是兵部职权之内的事情,这么点小事谁会反对?

    众人自然赶紧应承下来。

    房俊起身道:“接下来这些日子,本官会在骊山那边常驻,召集司农寺官员以及关中附近有经验的老农,培育高产粮食。衙署之中一应事务,便由郭侍郎掌总,诸位齐心协力,做好粮秣军械的调度运输,勿要耽搁了明春的东征。若是有不决之大事,可遣人前往骊山寻我,再做商议。”

    一众署官尽皆吃了一惊。

    大唐上下,朝野内外,谁不知明春之东征乃是举国之战?

    兵部虽无调兵遣将之权,但后勤事务依旧繁重,等闲不可轻忽,否则但凡有一点疏漏之处,导致的后果都不堪设想,届时皇帝怪罪下来,任谁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瞧房俊这架势,这是打算放权给一众属下了?

    但凡是个官员,就没有不憧憬权力的,若是放在平素,房俊这般放权,大家自然皆大欢喜,可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如此做法便显得有些诡异了……

    可任他们想破头,如何能够猜得出其实就是房俊再跟皇帝赌气?

    安排好了衙门事宜,房俊便起身冲田运来等兵卒道:“走吧,随某前去骊山休整,那边房舍有的是,待到将身子骨都养好了,再返回华亭镇重回水师赴任,届时各个官升三级,光宗耀祖!”

    “喏!”

    一众历经磨难见惯生死从波涛如山的大海里爬出来的水师兵卒们,各个抬头挺胸,士气高涨!

    出了兵部衙门,房俊率领亲兵部曲跨上战马,身上有伤的兵卒则乘坐马车,一路从春明门出城,过灞桥,沿着前往新丰的官道一路前行,到了骊山脚下,则拐入水泥铺就的山路,来到骊山农庄。

    将兵卒们安置好,便召集庄子里的老庄稼把式,下令道:“凡是吾家的温棚,从现在起即刻将所有栽种的作物尽皆刨掉,将土地松土平整,稍后某会指点几种起垄的方式,等候种植高产作物。”

    庄子里的老管事卢成心疼道:“二郎,眼下暖棚里的瓜果都已经开花,用不了两个月便能够采摘上市,若是此刻尽皆刨除,损失太大,何不稍稍等上一等,起码少损失一些?”

    时值寒冬,房家农庄暖棚之中种植的瓜果蔬菜最是受到长安贵人的欢迎,价格之高令人瞠目结舌,农庄里大大小小上百个暖棚,起码收入数万贯,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难怪老管事卢成心疼。

    房家再有钱,也经不住这么糟蹋啊!

    房俊宽慰道:“不必去计较那些微末小利,这些种子皆是高产之作物,早培育出来一天,便能够早一天在大唐全国推广,让更多食不果腹的百姓少挨一天饿,其中会挽救多少即将饿死之人?此乃无上之功德,无论眼下损失多少钱,都绝对不能耽搁。”

    卢成一听,连忙答应下来。

    他知道自家二郎看似胡闹,在外头更有一个“棒槌”的名声,但是认真下来的时候,却从无差错。

    当即便领着庄子里的庄客、佃户以及家奴,一个一个温棚的将那些辛苦栽种的果树菜蔬尽皆刨除,惊得前来庄子里的商贾小贩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纷纷上前看热闹。

    温棚种植技术,古已有之。

    但正是经由房俊改良之后,才使得这种原本被皇家垄断的技术在民间传播开来,冬季里头的反季蔬菜瓜果,令王孙贵族们趋之若鹜,诞生了一项利润极大的产业。

    而无论温棚种植技术如何扩散,房家依旧是公认的正宗,上百个温棚每年产出的蔬菜瓜果供不应求。眼瞅着这些好不容易栽植下去的果树蔬菜尽皆被连根刨除,不由得纷纷惊叹房二郎的魄力。

    需知道,这可不是一年几万贯的事儿,这些果树栽下去便可以十几年获利,这一下子损失了多少钱?

    然而这还没完,紧接着房俊便从右屯卫掉了一营精锐兵卒过来,将所有的商贩尽皆驱赶出骊山农庄之范围,并且派人在上山之路径上张贴告示,自今日起,未得允可,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农庄之范围,更不许距离任何一座温棚一丈之内,违者军法论处!

    眼瞅着盔明甲亮挎着横刀的兵卒气势汹汹的封锁山路,被驱赶的商贩顿时沸沸扬扬的鼓噪起来。

    “听说了没有?水师自海外发现了高产的粮食,房二郎这是打算培育呢!”

    “那为何要封锁半座山?”

    “你这话说的,现在是冬天,这天寒地冻的,万一有人将温棚的玻璃给砸碎了,一棚子的作物岂不是都得冻死?”

    “可就算如此,那不是司农寺应该干的事情么?”

    “嘿!你指望着司农寺那帮子整日里捧着四书五经的官老爷们干这个?”

    “人家房二郎能够将这个温棚种植之法研究出来,比那些司农寺的官儿强了不知道几百倍,诸位看着吧,能让房二郎如此上心的东西,准定不是一般的作物,若是当真能够提升粮食产量,天下不知多少人将因此而受惠!”

    就在百姓商贩相互牢骚之时,刚刚继任不久的司农卿殷岳来到骊山农庄,听着路旁百姓的议论,顿时便黑着脸。



    殷岳本不愿接任这个司农卿的位置的。

    殷家乃是武勋将门,其兄殷峤乃是大唐开国功臣,当年跟随秦王殿下征讨薛举父子,先因则损兵卒过众而被除名为民,后又因战功官复原职,只可惜在征伐刘黑闼之时病死。

    不过秦王对其甚为器重,待到秦王登基之后,将殷峤敕封为郧国公,谥曰“节”,配飨高祖庙庭,荫萌子孙。

    殷氏一门,荣宠备至。

    殷峤五子,故而过节殷岳之子殷元为嗣,承袭其爵位。

    而殷岳之志向,亦是马背上博得功名,光宗耀祖,不坠其兄之气节。只可惜其祖父殷不害曾官任南陈之大司农,导致殷家有文官传承,故而在司农卿窦静致仕之后,百官推举,将他捧上了这个位置。

    不想干?

    不想干也得干!

    同僚捧着你,陛下信任你,这个时候还要打退堂鼓,岂不是不识抬举?

    殷家固然是开国功勋,却也没到这种不看旁人脸色的地步……

    干就干吧,反正打定了主意混吃等死,少干少错,就当个泥胎菩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结果咧,这还没干上几天呢,就接到房俊派人前来司农寺传话……

    殷岳郁闷的要死。

    你一个兵部侍郎,跑来培育什么粮食作物也就罢了,还要指使我这个堂堂的司农卿?

    简直岂有此理!

    他很想将那传话的人打将出去,可终究不敢……房俊的战斗力在朝堂之上有口皆碑,长孙无忌、令狐德棻那等资历、权柄称得上独步朝堂的大佬都对其甚为忌惮,不止一次吃了大亏,他若是跟房俊摆明了车马干上一架,注定了负多胜少,殊为不智。

    谁叫人家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呢?

    殷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结果到了地头,听闻百姓私下里议论纷纭,这股火气愈发闹腾得难受。

    你特么闲着没事儿抢着司农寺的活儿干,咱也不说啥了,结果你这等越界的行为成了一心为民崇高正义,老子就成了尸位素餐的窝囊废?

    殷岳带领着几个司农寺的官员,黑着脸上了骊山,被房俊的亲兵引着来到一处向阳山坡上的温棚。

    近日关中的气温还好,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之后天气放晴,阳光很足。

    已进入温棚之内,便感觉到一股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明亮的阳光透过温棚顶部的玻璃照射进来,暖融融令人冒了一层虚汗。

    温棚内的植物早已被刨除干净,泥土被翻整一遍,前头一人用镢头刨出比之的一道浅沟,后头有人捏着一些黄澄澄的种子,每隔一步远便放下去两三颗种子,随即两脚趟着浮土,将浅沟里的种子覆盖。

    殷岳看清了那捏着种子播种的人,愣了愣,正是房俊。

    此刻这位名震关中的“棒槌”,穿着一套寻常的衣服,衣摆撩起掖在腰间的腰带上,露出粗壮的小腿,赤足踩在地里,身上难免沾了不少土,望之有若乡间寻常的农夫,哪里有一丝半点堂堂国侯、世家子弟的风采?

    殷岳难堪的脸色稍稍和缓,施礼道:“下官司农卿殷岳,拜见房驸马。”

    他立志熬战沙场马背上博取功名,鄙视那些好吃懒做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但是对于肯正经做事的世家子弟,还是很看的入眼的。

    房俊抬起头,微微一笑,并未有国侯的盛气,颔首道:“殷寺卿不必多礼。”

    然后看着跟随殷岳前来的几个司农寺的官员,叮嘱道:“看着某如何播种,以及如何起垄。”

    “喏!”

    几个司农寺的官员赶紧答应下来。

    他们与殷岳这个刚刚上任的新官不同,是经历了原司农卿窦静与房俊联合起来编纂《农书》的,知道这位平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人,实是大唐少有的精通农事之人。

    即便是他们这些半辈子跟作物打交道的专家,在房俊面前亦只能执弟子礼,每每遇到难处,便虚心请教……

    殷岳也打起精神,看看这房俊口中高产之粮食,耕作方式有何不同。

    这一等,就是将近小半个时辰,外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

    朱雀门。

    霍王李元轨阴沉着脸,从皇宫之中出来,飞身跃上战马,带着一众亲卫招摇过市,直奔荆王府。

    门子也不入内通禀,直接打开府门,将霍王请了进去。

    到了正堂,霍王坐到椅子上,早有管事奉上香茗,然后入内禀告荆王李元景。

    未及,李元景匆匆自后堂走来,边走边整理着衣裳,发髻散乱,面色隐隐潮红。

    “十四弟这是刚从宫里出来?”李元景坐到主位,拿起一旁案几上的茶水一口饮尽,略略吁出口气,温声问道。

    李元轨面色有些阴郁,直言道:“六哥乃是亲王之尊,天潢贵胄,应当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此时斜阳未落、玉兔未升,便缱绻床榻缠绵帷幄,实在是过于荒淫,非是长久之道。”

    他少年时嚣张跋扈,仗着才华横行无忌,但是就藩徐州之后,接触多了江湖见的奇人异士,却渐渐懂得养生之道,最是看不惯李元景这等荒淫无道之行为,红粉有若骷髅,唯有身子骨才是最根本的!

    没有一副好身子,这等天家的荣华富贵,哪里还有命去享受?

    李元景顿时一脸尴尬,连忙笑着支吾过去,问道:“如何,陛下同意了你的奏请?”

    一说起这个,李元轨一肚子气!

    “非但未同意,反而劈头盖脸的教训了吾一顿……六哥你说,弟弟自小就跟陛下亲近,当年玄武门……那件事之后亦是最先表示支持陛下,这是何等忠心?现在居然叱责吾无视国法擅自离开封地,难免有不轨之心……真真是冤哉枉也。”

    李元景打了个哈哈,敷衍道:“陛下骂两句就骂两句呗,咱们唯有听着。”

    心里话,这也就是你,若是换了我擅离封地,还要跑到长安来请求调拨封地的驻军,说不得唯有回家等着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你是亲王啊,是有资格承继国祚的,就算皇帝不防着你,你自己难道一点好歹都不知道?

    李元轨抱怨了几句,又道:“房俊这厮果然跋扈,怪不得六哥你这等心胸宽厚之人,亦对其深有不满,实在是嚣张得过头!吾这个亲王,在他眼里估计与市井之间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一丝半点的敬畏之意也无,也不知陛下为何能够这般纵容?”

    他觉得自己当初就够嚣张的了,横行关中纵马长街,一众世家纨绔勋贵子弟,哪一个见了他不得规规矩矩?却不成想自己离了长安这才几年,便有房俊之辈迅速崛起,比他有过之而不及。

    提起房俊,李元景便心里发堵,瞅着李元轨这个神情,便知道自己先前撺掇的没起作用,有些失望。

    可是换了他自己,是万万不敢在这个当口去跟房俊叫阵的,谁知道那货会不会恼羞成怒之下直接跑皇帝那边谏言让他去当那个劳什子的新罗王?

    非但不能跟房俊作对,眼下还得好生的配合房俊,总归先将李恪送去新罗,再从容计较……

    两兄弟聊了一阵,心情都不好,李元轨便告辞,说道:“弟弟不敢逗留,陛下已经严厉申饬,万一再被那些个正事儿不干的御史言官们抓住把柄,怕是不好收场。这便起身返回徐州,至于雪灾之后的百姓,咱也不管了,总归这个天下是陛下的,又不是我的,管那么多还没人领情,何苦来哉?”

    李元景便道:“那为兄给你准备一些礼物。”

    李元轨摇头道:“弟弟就藩徐州,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六哥有心了。”

    便告辞离去。

    李元景又喝了口茶,眯着眼睛坐在那里琢磨了半天,这才起身走入后堂。刚刚战至一半,尚未解渴,这会儿正好重整旗鼓杀他个三进三出,定然要美人儿哀哀求饶,才能放过……

    李元轨出了荆王府,汇合自己的亲卫,趁着尚未宵禁,径直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一路驶向潼关。

    此时已然天黑,一行人策马疾驰,行至通关不远,忽然路边一辆牛车拐上官道,一名亲卫躲闪不及,连人带马直接撞了上去,“轰隆”一声,人、马、牛车,尽皆翻滚在路上。

    亲卫被摔得七晕八素,一脑袋懵圈的自地上站起。李元轨等人刚刚松了口气,便见到一个身形自牛车之上甩飞出老远,落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吁——”

    李元轨赶紧勒住马头,吩咐左右:“上前看看。”

    身后的亲卫也一同勒马站住,当即有两人跳下马背,跑上前去查看,先将跌落马背的同僚扶起,见其只是有些擦伤,摔得有点晕,并无大碍,便放了心,再去将他一动不动的人翻过来,查看之下,见其一脸的血,试探一下呼吸,顿时吃了一惊。

    “启禀王爷,这人摔死了。”

    李元轨愣了愣,骂道:“真特娘的晦气!”

    他抬起头看看四周,此刻天色已然全黑,这里过了灞桥已经很远,距离潼关尚且很远,路上并无行人,这里发生的“车祸”自然无人发现。

    “本王先行一步,留下几人将人车一起推入灞河,潼关再行汇合。”

    他此时留了谨慎,自己先行一步,留下亲卫处理现场,万一被人撞破,那也不过是亲卫意外撞死了行人,只要他不在场,自有转圜之余地,大不了便是以金赎罪,区区一个路人、农夫,值得几个钱?但若是处理尸体牛车的当口被人撞破他在现场,那可就说不清了。

    毕竟霍王家奴纵马撞死行人,与霍王纵马撞死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纵然装死人的的确是亲卫,但此时张扬出去,朝廷里头那些个御史言官必然将他拖下水……

    “喏!”

    亲卫应下,六七人个跃下马背,分出两个去抬起撞死的行人,另外几人到了倾倒的牛车旁,想要将牛车给扶正,推到灞河里去,毁尸灭迹。

    李元轨调转马头正欲离开,忽然闻听夜色之中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

    李元轨吓了一跳,心道不会这么倒霉吧?他闷声不语,扬起马鞭就待抽在马臀上,先离开再说。

    却听得“吱吱呀呀”一阵弓弦拉满的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分外清晰,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响动,有人喝叱道:“立即下马,否则格杀勿论!”

    李元轨一脸懵逼……

    这什么情况?

    趁黑赶路而已,居然就能遇上携带弓弩的军卒?

    一言不合就“格杀勿论”……你当这里是皇宫大内呢?

    可他终究不敢动。

    大唐立国未久,又连年征战,军中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万一这些军卒的长官当真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那么就算明知他是霍王,照样施放箭弩连眼都不眨一下!

    军务之中,军令大过圣旨!

    区区一个亲王,算个甚?!

    左右亲卫也顾不得毁尸灭迹了,一窝蜂的抽出兵刃,将李元轨紧紧护在中间,紧张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未及,一支二十余人的军伍自夜幕之中显现,穿着盔甲举着横刀,更有五六个兵卒举着强弓劲弩,杀气腾腾的到了近前。

    李元轨郁闷得不清,真是倒霉催的,这些兵卒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嘛?

    “吾乃霍王李元轨,尔等深夜至此,兵戈齐备,意欲何为?”

    那军伍之中走出一人,校尉装束,恭声道:“吾等乃是右屯卫军卒,奉吾家大将军之命,封锁骊山农庄附近的道路,严防闲杂人等如山,毁坏温棚……”

    说到这里,发现了倒毙路上的行人以及倾覆的牛车,顿时狐疑问道:“敢问王爷,此处发生何事?”

    李元轨哼了一声,隐隐觉得不妙。

    右屯卫?

    那是房俊的兵啊……

    若是换了别的部队,他以霍王的威势定然能够压得住,先一步脱身,而后再处理这一起“交通事故”,但既然是房俊的兵,恐怕不好收场。

    他沉着脸,道:“亲卫急着赶路,这人忽然赶车从路旁窜上来,撞在一处,伤了性命,本王自会让亲卫前往京兆府投案自首,任凭国法处置……”说到此处,他口风一转,打算抢占先机,喝叱道:“尔等既然是右屯卫兵卒,当知军法严苛,何以敢深夜携带兵械四处活动,以军国之重器,护卫房俊私人之产业?此等假公济私之行为,便是将尔等尽皆枭首,亦不为过!只是本王有要事在身,暂且放尔等一马,不予追究,速速让开!”

    堂堂亲王之尊,坐在马上连声喝叱,这等威势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挡。

    然而他面前的不是一般人……

    为首那个校尉丝毫不惧,肃容道:“好教王爷知晓,吾等乃是奉命在此警戒巡逻,农庄温棚之中有来自海外的高产粮食,正在培育,为防有居心叵测之人予以破坏,故而不得不加倍小心。王爷若是认为吾等违反军法,自然可以去卫尉卿投诉,不过……”

    他目光扫过地上躺着的尸体,冷声道:“末将怀疑此人乃是被殿下纵马撞死,还请殿下随吾一道,前去京兆府解释清楚为好。”

    李元轨怒喝道:“大胆!吾乃堂堂亲王,尔是何人,谁给你的胆子,敢这般诬陷本王?不要命了么?”

    那校尉淡淡道:“末将右屯卫都尉高侃,王爷若是要末将的性命,一刀斩来便是,末将绝不避退。不过既然眼下出了人命,末将奉劝王爷一句,还是一同前往京兆府,解释清楚为好。否则难免有不明真相之人,认为王爷性情暴虐、残害百姓,甚至意欲将尸体推入灞河,毁尸灭迹,怕是对王爷的清誉有损……”

    “放肆!”

    “区区一个校尉,亦敢在王爷面前嚣张?”

    “速速退去,否则要你项上人头!”

    ……

    左右霍王府亲卫纷纷出言呵斥,怒火沸腾。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些人尽皆是李元轨的贴身亲卫,如何能任由这些兵卒对自家王爷这般说话?

    纷纷摩拳擦掌,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冲上去大开杀戒!

    拿着几张强弓劲弩,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幼稚!

    李元轨坐在马上,面深似水,闭口不言。

    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去京兆府他不怕,撞死人的的确是他的亲卫,京兆尹马周素来刚正无私秉公直断,断然不会冤枉了他。但此事一旦张扬开,怕是那些御史言官们必然蜂拥而上,弹劾他的奏疏一封一封飞进大内……

    可眼下他知道,他走不了。

    眼前这个校尉如此强势,必然有所依仗,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局……

    是房俊要搞他?

    李元轨心里惊疑不定,抬手制止亲卫们叫嚣,盯着高侃,缓缓道:“清者自清,本王便随同尔等前往京兆府。”

    “王爷!”

    “王爷!不能啊!”

    “您乃是天潢贵胄,即便有错,那也应当由宗人府处置,他京兆府算个屁,焉敢审讯王爷?”

    亲兵们纷纷惊呼,愤怒的劝阻李元轨。

    平素他们这些人在徐州耀武扬威横行无忌,何曾受到这等羞辱?

    李元轨抬手,亲卫们顿时一静,他环顾左右,说道:“稍安勿躁,此地非是徐州,天子脚下焉能任凭尔等聒噪?左右不过是前往京兆府,说明情况即可,毋须担忧。”

    高侃亦道:“王爷说得是,不过一个农夫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又非是王爷肆意杀戮,意外这种事总是难以避免,顶了天也不过是罚些金银,只是要耽搁一天行程。王爷,咱们这就去京兆府吧?”

    他顺着霍王的话,说得很轻松。

    不顺着不行,万一霍王李元轨当真发作起来,纵马离去,难不成他还真敢将其射杀?

    一旦李元轨离了现场,那这个局可就白费了,似这等要钱不要命的地痞混混可不好找……当然,原本只是设想能够重伤,给李元轨添添堵,现在居然意外摔死了,看来能够狠狠的咬下来李元轨的一块肉,比房俊交待的更加完美。

    只是人既然意外死了,回头多多赔偿一些银钱才是……

    李元轨知道今日是不可能走脱的,如果这是一个局,房俊必然是想让自己背负一个“纵马撞死农夫”的罪名,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过就算如此,除了恶心自己之外,又能如何呢?

    堂堂大唐亲王,撞死一个农夫值当什么?大不了就是多赔点钱而已。

    当下便颔首道:“那就速速前去京兆府,请京兆尹裁决吧,本王封地之中事务繁忙,早早解决此事,早早返回封地。”

    他显然将事情想简单了……



    李元轨在右屯卫兵卒看管之下,按原路返回,过了灞桥,抵达春明门下,才发现吊桥已然高高吊起,城头挂起灯笼在夜风里摇曳。

    宵禁了。

    高侃瞅了瞅人影幢幢的城门楼,怂恿道:“王爷,才刚刚宵禁不久,兵卒尚未开始巡逻,您乃是亲王,此番又是攸关人命大案,不妨上前叫开城门,没人敢拦着您不许进城。”

    李元轨斜睨了高侃一眼,冷哼一声。

    你特么当我傻?

    身为亲王,擅离封地、私自回京已然犯了僭越之罪,亏得陛下不予追究,否则便要押送宗人府,予以严惩。若是再夤夜叫开城门入城,那已经不是僭越与否的问题了,而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严格追究下来,削除封爵、圈禁一生都有可能……

    “非是本王不予配合,实在是长安宵禁开始,无法入城,且徐州雪灾严重,本王要即刻赶回去组织救灾。此事本王会留下两名亲卫,明早配合你前往京兆府,无论如何判罚,本王都认了。现在,尔等速速给吾让开!”

    他没耐心跟着一帮子右屯卫的兵卒在这里瞎扯淡,既然宵禁已经开始,那就肯定不能入城了,难不成还为了这么点事儿叫开城门?

    更不可能在此逗留一夜。

    高侃却毫不让步:“王爷,还是莫要末将为难的好。据此不远,便有新丰驿站,王爷可暂且休憩一晚,明早开城,末将陪同王爷一起前往京兆府。”

    李元轨勃然大怒,在马上扬起马鞭,狠狠的向着高侃抽过去,大骂道:“混账!吾乃大唐亲王,天潢贵胄,尔等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于吾,当真是不要命了吗?本王念着国法不容亵渎,故而抛却亲王之尊,自愿到公堂之上做个交待,难不成尔等以为本王是怕了你们?猪狗一样的东西,真是该死!”

    一边说着,手里马鞭不停的抽下去。

    一方是亲王之尊,一方不过是区区一个校尉,即便是挨了打,也不敢躲!

    高侃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任由马鞭劈头盖脸的抽下来,肩胛上的革甲被抽得啪啪响,脸颊上也挨了一下,红红的血棱子瞬间肿起……

    右屯卫的兵卒尽皆怒火填膺,却敢怒不敢言。

    地位差距太大。

    难道还真敢用手里的强弓劲弩给这位霍王殿下射成刺猬?

    李元轨的亲卫却尽皆扬眉吐气,不过是一群大头兵,居然也敢跟王爷叫板,活腻歪了吧?

    恨不得王爷将这个可恶的校尉狠狠抽死……

    李元轨又没疯,自然不会将高侃抽死。这件事说起来自己是理亏的,人家占着道理,若是就这么给抽死了,他都不敢想象明天早起之后,御史言官会如何疯狂的弹劾他。

    狠狠抽了几鞭子,李元轨怒目喝道:“速速给本王退开!”

    高侃也是个混不吝的,梗着脖子,仰起脸,城头灯笼昏暗的光线照射之下,那几道肉棱子都渗出血来,却依旧一脸倔强:“王爷纵马撞死农夫,人命关天,乃是大罪!末将奉命巡逻骊山地界,恰逢其时,岂敢违逆军令,置身事外?王爷今天若想走,那就请踏着末将的尸体走过去!”

    右屯卫的兵卒也齐声喝道:“王爷想走,请踏着吾等尸体走过去!”

    这些人嘴里大喝,脚下齐齐上前一步,隐隐将李元轨极其亲卫堵在护城河边,此刻李元轨若想一走了之,还真就得纵马从这些兵卒身上踏过去!

    李元轨面色铁青,肝火旺盛。正欲破口大骂,忽闻耳畔一声短促的破风之声,吓得一低头,一支白羽狼牙箭自城门口射下来,直直的钉在众人不远处,箭簇没入封冻的土地,箭尾的白羽嗡嗡颤动。

    吓得众人齐齐噤声,向后退了一步。

    城门重地,值此宵禁之时,若是被城上的守卒认为有冲击城门之嫌疑,一顿乱箭射下来,那可真是冤哉枉也……

    “城下何人?啸聚于城门重地,想要造反不成?”

    李元轨连忙高声道:“吾乃霍王,身有要事意欲回城,却发现城门落钥,一时犹豫不知进退,尔等稍安勿躁!”

    他不敢不解释,而且也不敢乱动,宵禁之后的长安城便是一个禁地,尤其是城门、宫门这等敏感要害之地,别说是他,就算是太子站在这里,一旦被守卒认为有冲击门禁之意,进而被当场射杀,那杀了也就杀了,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任何时候,帝都之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站在那里,不许擅动!”

    城上守卒喝了一声,继而率领兵卒自城上下去,跨上战马,将吊桥放下,城门开了一条缝隙,数十骑顶盔掼甲鱼贯而出,城墙上一排一排的弓弩手严阵以待,一旦发现情形不对,便会立即将霍王等人射杀。

    夤夜来至城门之下,若无正当理由,不仅不让你进城,想走你也走不了,必须控制起来查明真是情况之后,方才可以离去。

    数十骑来到李元轨等人近前,当先一人自马背上翻身跃下,上前施礼道:“末将春明门守门校尉赵孝祖,参见霍王殿下。末将职责所在,不敢疏忽,刚刚言语之间有冒犯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李元轨在马背上悄悄松了口气,和颜悦色道:“军人自当尽忠职守,何错之有?不仅无错,稍后本王还要向陛下谏言褒奖赵校尉。”

    赵孝祖起身,肃然道:“多谢王爷……只是好教王爷得知,长安门禁,自有规矩法度,深夜扣门者,若无十万火急之事,当予以收押,待到调查清楚确无不轨之意,方可离去。眼下怕是要委屈殿下,还请与吾至新丰驿站暂住一夜,待到明日末将禀明宫里,恭请圣裁。”

    李元轨满心不爽,可他哪敢执意离去?

    亲王在外,言行举止最是要加倍小心,否则一旦有狂悖之处被人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故而他前往徐州之后,一改原先在长安恣意妄为的脾性,整日里待在府中,要么结交文士聚会清谈,要么拜访道家修身养性,乖巧得好似一只小白兔一般……

    “赵校尉言重了,本王晓得。”

    “那么,诸位,请吧!”

    赵孝祖连这帮子人因何到了城门下都不问,便将人直接带到骊山脚下的新丰驿站,亲自带人把守门口,待到天明之后禀报上官,再行处置。

    届时,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

    一夜无话。

    翌日天将蒙蒙亮,鼓声响了几遍,长安城内各个坊门尽皆开启,人流渐渐涌动,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自冬眠之中醒来,充满了无穷的活力。

    御史中丞刘洎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在侍女的服侍之下用了早膳,便换上官袍,意欲前往御史台。

    门外有家奴匆匆跑进来,将手里的一个信封递给刘洎,道::“家主,刚刚在门口发现的一封书信,想来是有人投进来的。”

    刘洎甚为御史中丞,代表着朝中所有的言官,负有检举官员之责,所以平素这等匿名书信不知道接了多少。当下不以为意,信手接过,看了看信封之上并无字迹,便拆开来,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

    眼眉顿时一跳……

    昨夜霍王在城外纵马,撞死行路之农夫?

    他想了想,好像昨日霍王的确自徐州返回,传言乃是为了救济徐州雪灾,请求陛下与兵部行文徐州驻军,准其听从霍王调度,参与救灾。而后不知为何,在宫里被皇帝申饬一番,赶在宵禁之前便出宫南下,返回徐州。

    若是真有撞死农夫之事,想来便是在离开长安之后……

    至于这事儿是真是假,几乎无需怀疑,谁会闲着没事儿开这样的玩笑?就算他刘洎再傻,也不至于一点调查都不做,便傻乎乎的拿着这么一封检举信跑去弹劾一位亲王。

    还有没有点脑子了?

    再往下看,刘洎眼睛便眯了起来……

    看完之后,他将信纸塞回信奉,反身坐回椅子上,闭目凝思,考量得失。

    半晌之后,他才睁开眼,命人叫来一个府内的清客,吩咐道:“持吾名刺,前往京兆府,探听霍王撞死农夫一案,若确有此事,无论京兆府那边如何处置,立即赶往御史台,通知于吾。”

    待到那清客离去,刘洎兴冲冲的坐着马车,赶往御史台,将一众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们集合一处……开始收割一波声望吧!



    何为“御史”?

    自秦而始,设置此官,以之监察朝廷风气、检举诸侯官吏。

    他们唯有监察、检举之权,却无执法之权。

    然则自古以来,御史却是一个极其清贵的职位,无数官员趋之若鹜,要么视之为体现抱负肃清朝堂之岗位,要么视之为夯实根基结交人脉的晋身之阶。

    既然并无实权,却为何这般重要?

    盖因自古以来,无论清正君子,亦或是奸佞小人,莫不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哪怕生前饱受摧残,亦要搏一个身后名。

    名声,是所有官员视若生命的东西。

    再是大奸大恶之辈,亦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而一旦被御史纠察弹劾并且证实其罪,则意味着此人品行有亏,有若白玉染瑕,往往名声毁于一旦,不仅政治前途终结,甚至声名狼藉,不容于桑梓、入不得祖茔。

    名声,是比才学更为重要的东西……

    而御史又是如何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呢?

    很简单,弹劾!

    越是弹劾当朝大员,便越是能够显示不畏强权的刚正风骨,而最好的弹劾对象,则是那些身份尊贵天潢贵胄的皇族子弟,比如霍王。

    因为弹劾大权在握的当朝大员是有风险的,搞不好将人家得罪得很了,便会遭到反噬,而那些个皇族子弟看似身份高贵金光闪闪,实则并无实权,即便是就藩一方,尚有王府长史、地方官佐予以钳制,做不到随心所欲,弹劾起来效果好、后患小,简直是最完美的目标。

    弹劾霍王这般的皇族子弟,刘洎的经验不要太丰富……

    将手低下的御史们集合在一起没多久,京兆府那边便传回来信息,果然是霍王昨夜出城之后趁黑赶路,撞死了一个赶牛车的农夫,但是目前京兆府的裁决尚未确认,现场未曾勘察,责任未曾鉴定。

    御史们不管这个。

    南北朝期间,御史监察制度有了一项重大的发展变化,即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竟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皆云风闻访知。”

    何意?

    便是只要你听到了,便可以上奏天子,发起弹劾,至于事实真相到底如何,那是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不过碍于当初御史们被房俊折腾得狠了,导致皇帝颁下旨意,“风闻奏事”亦要有个限度,风闻访知之后,亦要对事情做一个了解,确认确有此事,方可上奏皇帝、发起弹劾。

    似以往那种“管杀不管埋”的做法,遭到杜绝。

    不过眼下这件事基本确认无误,无论最后的勘察、鉴定结果如何,肯定是死了人的,霍王难脱干系,那就毋须另行确认了。

    “可有以往举报、检举霍王的资料?”

    刘洎抬起眼眸,询问副手。

    “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多皆是霍王就藩之前,在长安横行不法的资料,前往徐州就藩之后,霍王大多潜居府邸,结交方式、儒者,素日清谈,注重养生,几步插手民政,亦不奢侈荒靡,无论徐州官场亦或是民间,声誉颇佳。”

    副手回道。

    御史台乃是朝廷的监察部门,平素各种渠道送来的检举、揭发、甚至告状的资料,车载斗量,不可计数。为免如此之多的材料混杂不堪难以检索,御史台有专门官吏对其进行归总分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官员能够做到清廉如水、两袖清风的同时,还精明强干、毫不犯错?

    可以说,只要御史台想要搞谁,都会立即拿出丰富的黑材料……

    霍王李元轨自然亦不例外。

    事实上,在就藩徐州之前,这位霍王乃是长安纨绔届的一号人物,横行不法之事做得不要太多,若非先帝宠溺有加,陛下顾念手足之情,怕是爵位早就不知道被削掉多少回了。

    刘洎冷笑道:“只要有材料就行,谁管它时间远近?再者,结交方士、笼络大儒,有时候也不见得就是好事……立即将霍王的材料整理出来,稍后朝会之上,诸位群起弹劾,比不让此等草菅人命之恶徒,玷污皇家名誉之后,尚能够逍遥法外!”

    “喏!”

    一众御史纷纷打了鸡血一般,分头行事。

    大家分属同僚,长时间配合一处搞这些个事情,默契度很高,刘洎这么一说,大家便都明白了采取何等策略。

    勘察现场?

    责任鉴定?

    对于御史台来说,完全用不着。

    先把对方的名声搞臭,再来论事情的对错……

    *****

    京兆府衙门。

    马周刚刚到了值房,便被告知有一桩案件需要他来裁定,嫌疑人乃是霍王,已然被右屯卫的兵卒与春明门的守城兵卒押解至衙门……

    马周一脑门雾水。

    他不是不明白霍王何以犯错,事实上皇族子弟不肖者众,整日里耀武扬威横行不法,闯出来的祸事不知凡几,长安作为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京兆府平日里诉讼案件牵连最多的便是皇族子弟。

    他只是弄不明白,纵然霍王犯法,却又与右屯卫有何关系?

    还牵扯出春明门的守城兵卒……难不成昨夜霍王意欲冲击春明门?

    摇了摇头,马周亲自来到一侧的签押房,见到了霍王李元轨、右屯卫校尉高侃,以及春明门守城校尉赵孝祖。

    案件的过程并不复杂,但是当马周听到高侃言及霍王与其亲卫意欲毁尸灭迹,便蹙起眉头。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在大唐来说,堂堂霍王撞死了去去一个农夫,的确不算事儿,又非是恶意虐杀,只是意外而已,多赔点钱,再缴纳一笔赎罪金,此事也就完结了。

    但致人于死之后还要毁尸灭迹,这就攸关人品了,令他甚为不齿……

    他看向李元轨,淡然道:“人命关天,王爷纵然贵为亲王,却也要遵守律法。待本官勘察现场之后鉴定责任,再行判决,王爷以为如何?”

    李元轨明显感觉到马周的不满,解释道:“是那农夫忽然冲上道路中间,本王亲卫躲避不及,这才将其撞死。不过也用不着勘察现场这么麻烦,纵然凶手乃是本王亲卫,但本王绝不偏袒,死者的赔偿由京兆府判决,无论多少银钱,本王愿意加倍,以求死者家属之谅解,至于赎罪金,府尹尽管开口,本王绝无二话。”

    他不愿此事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一个农夫而已,死就死了,该赔的钱咱也赔,你就赶紧速速结案吧。

    他总觉得这件事太巧,没那么简单……

    孰料,一旁的高侃却道:“纵马撞人者,乃是霍王,指使亲兵毁尸灭迹者,亦是霍王。”

    言下之意,京兆府如何处置不归我管,但是事实的真相不能掩盖,这个罪名必须要霍王担起来。

    李元轨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混账!你那只眼睛见到是本王撞死那农夫?那只耳朵听闻是本王指使亲兵毁尸灭迹?本王乃是大唐亲王,尔这般诬陷天潢贵胄,实乃诛灭三族之大罪!”

    “末将两只眼睛都见到,两只耳朵都听到!”

    高侃夷然不惧,他才不信霍王能将他如何,霍王再是强横,也就藩徐州,哪里及得上自家大将军房俊在朝中的影响力?况且当时在场之人分属双方,谁的供词都不足采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李元轨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抬起一脚就将高侃踹了个趔趄,暴怒道:“本王不过抽了你几鞭子,猪狗一样的东西,亦敢信口雌黄诬陷本王?本王今日就宰了你!”

    他是真的以为高侃是在报复他鞭挞之恨,伸手就要将佩剑抽出来,宰了这个兵痞子!

    “砰!”

    马周狠狠一拍桌案,怒道:“此乃京兆府衙门,王爷眼中尚有国法,尚有吾这个京兆尹乎?”

    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之辈,亦敢仗着皇室身份,咆哮京兆府?

    将吾当做泥胎陶塑不成!

    李元轨正欲辩解,忽然有京兆府的官吏自门口快步而入,向马周施礼道:“府尹,宫里来了内侍,传召陛下旨意,命霍王殿下立即进宫……”

    。m.



    时间已经进入腊月,今日既非初一,亦非十五,本不是朝会召开之日,更没有正旦大朝会那般百官齐聚四夷来贺,但是要总结一年的政务,展望来年的规划,更有开春之后即将东征这等大事需要绸缪,参与朝会的官员人数很多,整个两仪殿都闹哄哄的。

    三省六部九寺的主官汇聚一堂,比朔日朝会到得还齐整……

    “陛下,微臣提请由民部拨款,专用于骊山农庄的高产粮食培育。”

    官员们刚刚以官职爵位分列左右前后,跪坐在预先放置的地毡上,司农卿殷岳便迫不及待的站出班列,鞠躬启奏。

    民部尚书唐俭一脸懵然:“高产粮食?那是什么玩意儿?”

    殷岳道:“乃是华亭侯房俊派遣水师船队,横渡大洋之后在新陆地发现的高产作物,将种子带回之后,正在骊山农庄里培育。眼下乃是严冬,气候寒冷地温极低,想要在温棚里培育作物,便需要大量的柴火以及人力供暖,单凭温泉水提升低温是不够的,司农寺没有这笔钱,更不能让房驸马出这笔钱,故而,请民部拨款。”

    众人左右观望,这才发现,身为兵部左侍郎的房俊并未前来参加朝会,属于兵部的那个位置,唯有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前来参会。

    受到众人关注的目光,郭福善尴尬苦笑。

    谁让他们兵部摊上这么一个放着本衙事务不管,反而抢了司农寺的事务的左侍郎呢?

    太不靠谱了……

    群臣愕然,实在是房俊对于此事虽未封锁消息,却并未大肆张扬,毕竟这等攸关国计民生、甚至极有可能改变眼下大唐整个农业体系的重大发现,若是处置不当,极易引起整个社会的动荡。

    在未能培育成功那些高产作物之前,不宜宣扬。

    这就导致这件事居然满朝文武没几人知道……

    长孙无忌蹙眉,不满道:“堂堂兵部左侍郎,放着本衙的事务不管,却跑去培植什么作物,连朝会都不来参加,简直玩忽职守!还请陛下降旨责罚,以儆效尤!”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刚刚从后殿出来,气儿还没喘匀呢,沉着脸,缄默不语。

    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是昨天被自己喝叱一顿,所以想心存怨怼,干脆自己跑去培育什么高产作物,以示抗议?

    不过现在想想,昨日自己的心思全都在海外仙山之上,闻听横渡大洋之后亦未能发现仙山,满心失落沮丧,居然没有关注房俊所说的高产作物……最近不知怎么了,自己总是心情低落神思不属,难以专注精神,居然犯下这等不该犯的错误,这在以往是绝不应该的。

    无论高产粮食能否如房俊所言那般活人无数,最起码那小子是真的在为大唐绸缪,那些水师兵卒亦是历经艰险出生入死的横渡大洋,自己总该有所表示的,岂能那般寒了臣子的心?

    李二陛下觉得奖罚分明才是为君之道,有功而不赏,非是明君所为。

    所以这会儿又怎会去责怪房俊“不务正业”?

    萧瑀偷偷瞥了皇帝一眼,见到皇帝面上并无表情,便开口说道:“赵国公莫非忘了,那本眼下遍及大唐、惠民无数的《农书》,便是房俊起头,召集了司农寺官员与天下各地有经验的老农编撰而成,论起农业耕作之术,普天之下,还真就没有几人比得上房俊。赵国公难不成是希望房俊只守着兵部,却将这等新作物置若罔闻?”

    长孙无忌闭上嘴巴,不与其争论。

    这个萧瑀当真是全无气节,看来是要抱着房俊的大腿不松了,不仅将自家闺女送去房俊床榻之上,更是对其阿谀奉承极尽吹捧之能事,怕是市井之间贩夫走卒,亦作不得这等下贱之举。

    你好歹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啊!

    要点脸行不行?

    他实在是料不到萧瑀一旦彻底顺应皇帝,会顺应得这般彻底,连皇帝一个小马仔的大腿都抱的如此之紧。

    然而,关陇贵族又与江南士族有所不同,后者地处江南,更多是在经济上渐渐承担起更重的分量,相比于在军政两方面都占据帝国庞大资源的前者,“船小好调头”,策略、立场的扭转,显然更灵活。

    而关陇贵族这般庞然大物,眼下固然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但想要转换立场、让出利益,谈何容易?

    娘咧,心里堵得慌……

    长孙无忌不言语,自然更无旁人跳出来与萧瑀争辩。

    事实上,无论任何立场,对于房俊“旁门左道,奇技淫巧”方面的造诣,大多是甚为佩服的,虽然尚未得知那高产粮食的具体情况,但是“培育作物”这种听上去便技术含量非常高的业务,或许房俊的确比司农寺那些混日子的家伙更合适。

    唐俭老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叹息道:“非是老朽不愿支持这等高产作物之培育,实在是民部眼下绝大多数的预算都倾斜在开春的东征之上,不仅挪不出余钱来,尚有很大的一部分缺口,爱莫能助啊。”

    殷岳甚为不满:“难不成这等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事情,要人家房驸马自掏腰包不成?”

    唐俭懒得跟他废话,老脸一拉,道:“民部没钱。”

    殷岳:“……”

    便对唐俭这等年纪、这等资历的老前辈耍无赖,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恨只恨司农寺这个清水衙门穷的要死,整个库房的钱粮,连骊山农庄那些温棚几天的取暖钱都拿不出……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道:“这笔钱,就有内帑支出吧,民部已然不堪重负,殷寺卿莫要为难莒国公。”

    殷岳精神一振,施礼道:“多谢陛下。”

    然后反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跪坐,钱要到手,他便立即恢复打酱油角色,天大的事情也再与司农寺无关,爱如何争执便如何争执,就算是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他也只看热闹,不置一词。

    李二陛下沉声道:“诸位爱卿,尚有何事启奏?”

    吏部尚书李道宗将将站起身,意欲启禀吏部之事,便见到御史中丞刘洎消瘦的身板儿轻飘飘的起身,出班启奏:“启禀陛下,微臣弹劾霍王李元轨,纵马行凶撞死行路农夫,事后非但不予赔偿,不思己过,反而指使家奴毁尸灭迹,其行狂悖暴虐,其德寡廉鲜耻,当由三法司协同审理,从重从严处置,方能肃清朝纲,维护皇家之威严!”

    诸位大臣尽皆大吃一惊,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纵马撞死人,还要毁尸灭迹……啧啧,这位霍王殿下近些年在徐州安分守己,还以为是修身养性呢,却不曾想以往在长安之时的暴戾纨绔习性,却并未消失,反而愈发过分。

    李二陛下也吃了一惊,霍王昨日入宫被自己训斥一番,而后递上辞呈,“百骑司”亦奏报已于傍晚时分出城返回徐州,却不想居然还闹出这么一桩子事故来……

    “确有此事?”

    “微臣岂敢信口雌黄?眼下霍王已然被押解至京兆府衙门,正在由京兆尹审讯,此案确凿无疑。”

    “既然尚在审讯,汝何言确凿无疑?”李二陛下有些不满。

    案子尚未审理完毕呢,你这急吼吼的蹦出来干啥?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见到刘洎身后又有一位官员站出来,肃容道:“微臣监察御史张中岭,弹劾霍王于贞观三年在鄠县与人殴斗,致死三人,草菅人民,事后以重金贿赂当地主官,将死者家属尽皆流放至黔州,此等恶行,令人发指!还请陛下诏令有司,重审此案,为含冤而死者沉冤昭雪!”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还有这等事?

    大唐等级分明、贵贱有序,即便是皇帝嘴里说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等圣明至极的话语,但高低贵贱之分却不容逾越,权贵高人一等,何曾将底层之民众当人看?即便是国之律法,亦有权贵杀人以金赎罪之律例,弄死几个蚁民,完全不算事儿。

    手上沾染几条贱民的想性命,这是阶级问题,然而置人于死地之后尚要毁尸灭迹,甚至将家属流放几千里,这就是品德问题了……

    。m.



    大殿之上,除去御史铿锵的语音之外,一片肃静,无论哪一方的阵营,无论这件事的真伪,没人想掺和进去。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面沉似水。

    他如何能不了解这些御史收割声望的用意呢?这是御史们管用的伎俩,曾几何时,便是魏徵带着这些人,不厌其烦的对他这个皇帝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弹劾,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要修身养性,时刻做好一个圣明之帝王。

    这是御史的本分,亦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取消御史制度?

    且不说会遭受到多大的阻力,李二陛下从未想过。

    御史代表着言路,古往今来,可称圣王者,莫不是广开言路勇于纳谏,即便这些御史代表着世家门阀的利益,真正来自底层民众的意愿,从未有、也不可能有机会经由他们抵达圣听。

    但是闭塞言路,乾纲独断,那就是自取灭亡之道。

    对于一位皇帝来说,底层民众的意志从来都不重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中的“水”,所指更非是百姓,而是广大的士族阶级。他的统治根基在于士族,在于门阀,所以哪怕他将世家门阀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亦不得不缓缓图之。

    因为他深知,若是满天下的世家门阀、士族勋贵都反对他,那么这个皇帝就当到头了,就比如隋炀帝……

    维护御史的权力,这是必须的。

    虽然有些时候御史的存在使得他这位帝王感觉到层层束缚,但更多时候,御史却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帮助他剔除寄生在帝国之上的腐肉毒瘤的快刀,无往而不利。

    朝中贪腐之臣需要御史这把刀去剔除,同样的,皇族之中为非作歹之辈,亦需要这把刀……

    “宣京兆尹马周与霍王觐见,那桩官司,便在这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儿审理吧。”

    李二陛下下令。

    如此一来,若霍王乃是遭人构陷,自己予以昭雪,不会惹人诟病,更不会被认为是袒护宗室子弟。若霍王当真罪无可恕,他会严厉惩罚,在百官面前拿出自己公正无私的一面,以儆效尤。

    两全其美的策略……

    “喏!”

    自有殿内的内侍应了,快步走出大殿,喊了殿门外几位宿卫的禁卫,一起赶往京兆府衙门。

    “诸位爱卿,尚有何事,速速启奏吧。”李二陛下对于这桩案子并不太上心,淡然对着朝堂文武说道。

    立即便有几位尚书站出班列,启奏各自衙署之事宜,请皇帝定夺。

    朝堂上的讨论声也渐渐活跃起来,唯有以刘洎为首的御史言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一言不发。

    一股潜流似乎在凝聚、涌动……

    未及,内侍在殿门外朗声道:“霍王、京兆尹,觐见陛下!”

    吵吵闹闹的大殿陡然一静,正出班启奏的一位官员拱拱手,干净利索的退回班列。

    “宣!”

    “喏!”

    脚步声响,霍王李元轨与京兆尹马周一前一后,步入大殿。

    “微臣觐见陛下!”两人来到殿中,躬身施礼,异口同声。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口中淡然道:“免礼吧!马周,说说看,霍王纵马撞人一案,审理得如何?”

    马周赶紧道:“启禀陛下,案件尚在审理当中,经查,死者乃是蓝田人士,生前身有残疾,并未成亲,与其弟一家共同生活,亦无子嗣。至于案件之经过,霍王声称乃是家奴躲避不及所撞,且愿意双倍承担一切赔偿,不过,当夜巡逻之右屯卫校尉,却声称目睹撞人者乃是霍王,并且让家奴定罪,且意欲毁尸灭迹,微臣刚刚派人前往现场勘查,却发现现场已然被行路之人破坏,无法查证。”

    现场已被破坏?

    诸位大臣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霍王李元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此必是霍王所为,既然能够干得出毁尸灭迹这种事,以前更是劣迹斑斑,伤人致死还要迫害全家都如喘气喝水一般,那么破坏现场逃脱罪责,自然更不在话下……

    李元轨乃是灵透之人,立即感受到满殿大臣或是讥笑、或是不屑的不善之目光,顿时恼火道:“非是本王派人破坏现场,当时刚刚撞死那农夫,右屯卫的兵卒便从天而降,本王哪里有时间破坏现场?”

    马周沉默不语,不予表态。

    霍王这边查无实证,右屯卫兵卒那边有言辞灼灼,那么就交由皇帝圣裁好了……

    李元轨已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他并不知之前有御史将他八百年前的恶行都给掀了出来,只是感觉到大殿上的气氛有些诡异,心里发虚,赶紧拜伏于地,言辞恳切道:“陛下明鉴,微臣之前年少,坐下许多荒唐事,不敢辩解。然则自就藩徐州以来,未曾有插手当地军政事务之举,整日里潜居府邸,与方士为伴探讨养生之术,与大儒为伍钻研经义之学,修身养性,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处!陛下,微臣……”

    他已然觉察出风向不对,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身为皇族子弟天然的危机意识,令他果断做出抉择,两权相害取其轻!

    你们什么也别说了,咱认了还不行?

    只是陛下您看在兄弟这些年乖巧听话的份儿上,从轻处罚就好……

    然而未等他这番求情的话语说完,便见到刘洎身后一个年轻御史站出班列,大声道:“陛下!微臣弹劾霍王纠集方士、修道长生,有僭越之嫌,联络大儒、妄自施恩,有不轨之谋!”

    李元轨眼珠子都瞪圆了!

    自己整天呆在徐州府邸啥都不干,就跟着一群方士大儒清谈饮酒,这也有错?

    “陛下!此獠居心险恶,意欲离间天家,实在是十恶不赦!”

    李元轨赶紧反咬一口,唯恐被坐实了这个罪名。

    修道长生,这本没有错,但企图长生不老,那边有僭越之嫌;结交大儒,这也没有错,有学问的人凑在一处清谈经义,乃是向学之道,这亦没有错,但扣上一个“联络大儒,妄自施恩”的大帽子,那可就要了命了!

    恩出于上,你一个藩王,纠集一群大儒想要干什么?

    李元轨吓坏了……

    不过就是撞死一个农夫而已,何至于此?

    “陛下!”

    刘洎再次站出来,朗声道:“霍王纵马行凶,撞伤行人之后非但不予以及时救治,至伤者死去,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指使家奴毁尸灭迹,其性情之暴虐、道德之败坏,已然无以复加,致使皇家威仪受损,陛下声望大减,其罪不容赦也!兼且,其在封地勾连地方、觊觎天道,此乃人臣所为乎?惟望陛下明鉴,夺其爵禄、削其封地,予以制裁,惩前毖后!”

    此言一出,满朝大臣算是明白了,御史台这是又使出以往的招式,先把霍王的名声搞臭,再来论事情的对错。

    这招数很无赖,令许多深受其害的大臣切齿痛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名声等同于一切的这个年代,这招的确管用。

    你都这般十恶不赦了,那些坏事怎么能不是你干的呢?

    李元轨脸都吓白了。

    这特么是要夺爵啊?!

    他瞪着刘洎,恨不得一口将这个疯狗咬死,老子偷你媳妇了还是抱着你孩子跳井了,至于这般下手狠毒?

    完全不给留活路啊……

    然而他知道,此刻做出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些个弹劾基本属实,就连纵马撞死人这件事他也解释不清,这就使得自己“坏蛋”的属性根深蒂固,连带着,结交方士、沟通大儒这个信口雌黄的罪名也成了“莫须有”。

    “莫须有”就要了命了!

    皇帝需要证据么?

    根本不需要!

    他只要认为你有可能觊觎皇座、危及皇权,根本无需任何证据就能狠下杀手!

    李元轨唯一能做的,便是哀哀求情,希望皇帝念着以往的情分网开一面,不让自己成为御史台这帮疯狗狠刷声望的靶子……

    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这股风潮由御史台而起,却并非御史台可以完全掌控,刮着刮着,它就跑偏了……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沉似水。

    单单撞死人这么一件事,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所谓,天家贵胄,撞死一半个农夫当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便是赔偿一笔银钱,而后以金赎罪而已。但撞死人之后毁尸灭迹,这就是德行有亏了,使得李二陛下觉得天家颜面有损,最糟糕的是被人家捉到把柄,堂而皇之的拿到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大张旗鼓的弹劾,这就不能忍了……

    难不成让他在御史言官们翻出一大堆陈年旧事之余,还要袒护霍王么?

    他再袒护,那就不是维系皇家颜面了,而是自己亲手让皇家颜面蒙羞,给史官以把柄,令其在史书之上又添一份自己的罪状。

    他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图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以前无古人之功绩,压制住自己当年在玄武门做下的丑事,洗白自己的声誉,得以超越三皇五帝秦皇汉祖,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朕身为皇帝尚且心有敬畏,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唯恐在史书之上未能留下一个好名声,当年玩个鸟都被魏徵老儿吓得放在怀中憋死,那是何等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你们这些皇族子弟倒好,只顾自己活得痛快,随心所欲肆意享受,甚至恣意妄为横行不法,你们将朕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置于何处?

    简直混账!

    他冷冷瞪着李元轨,沉声问道:“霍王,尚有何言以自辩?”

    李元轨一听,彻底懵逼。

    完蛋!这帮子不当人子的御史言官们,到底撺掇着皇帝发了火,要拾掇自己了……

    娘咧!

    老子容易么?

    前年就是你们撺掇着皇帝取消了封建天下的诏令,使得诸位皇子尽皆从封地返回长安,有如圈禁,也就是先帝敕封的几位亲王依旧屏藩封国,那也没几个了呀!

    只要今日自己的封地被削除,恐怕今生再也无望前往封地做一个快乐的土皇帝,而不得不在长安战战兢兢度过余生……

    “陛下!微臣往日固然荒唐,但早已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就藩徐州,亦是战战兢兢,不敢恣意妄为,唯恐拖累了皇家名声,使得陛下天威有损……至于勾连地方、觊觎天道,简直就是欲加之罪!微臣不过是同几个方士钻研炼丹之术,与几位大儒探讨经义之学,如何便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了?微臣冤枉啊,陛下!”

    李元轨已然意识到危险,当即跪在殿上,偷哭流涕。

    李二陛下被他哭声弄得甚为烦躁,心头火气,喝叱道:“堂堂天家贵胄,这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皇族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你一个亲王,懂得奖罚分明,能够治理封地事宜就好,没事儿与那些愤世嫉俗的隐士大儒瞎胡混什么?至于民间方士,多是妖言惑众之辈,焉有上通天道之高人?事已至此,尤不知悔改,简直愚蠢至极!”

    皇帝这种生物,几乎是人世间最自私的存在。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种境界是每一个合格的皇帝最真实的写照,分别只在于曹孟德是奸雄之中的枭雄,胸怀四海睥睨天下,敢做也敢说!而李二陛下则被各种名节功利所束缚,又有玄武门之阴影时刻笼罩,腰杆子没有那么硬挺,所以他只做,不说。

    今日若是霍王自己作死,他会显示大度网开一面,可既然牵扯到他的名声受损,有可能影响到他“千古一帝”的伟业,那就谁都别想好!

    李元轨岂会甘心就这般稀里糊涂的接受惩罚?更何况即将面临的惩罚是他如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自然要极力辩解,可未等他再次开口,便见到御史中丞刘洎又一次站出来……

    李元轨恨不得扑上去将这条疯狗一口咬死,你特娘的有完没完?

    翁翁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你,非要如此在置于死地不可?

    不过他显然误会了,这一回,刘洎的矛头已然变了……

    这位令朝中文武百官甚为忌惮的御史中丞,掸了掸袖子,躬身道:“启奏陛下,正如您刚才所言,世间方士作为的炼丹之术、长生之道,尽皆妖言惑众、胡说八道!秦始皇一统寰宇横扫六国,其权势威压天下莫敢不从,一生耗尽心力追求修仙长生之术,最终不也是长眠皇陵、魂归地府?可见所谓之长生,不过是子虚乌有,虚无缥缈而已。陛下乃是千古圣君,烛照万里、英明神武,当颁下旨意,诏谕四海,世人再有欲求长生者,斩立决!世人再有妄言长生者,斩立决!如此,则震慑群伦、群邪退避,魑魅魍魉之辈必将烟消云散,廓清寰宇,神鬼之物,再不复焉!”

    李元轨刚想跳起来大骂,神鬼之说、谶纬之言,乃是皇家大忌,刘洎你不是要让陛下夺我的爵位、削我的封地,而是要我的命啊!

    眼尾一瞥,便见到尚书左仆射李绩站起身,出班启奏:“微臣附议!”

    民部尚书唐俭起身,道:“微臣,附议!”

    吏部尚书李道宗起身,道:“微臣,附议!”

    萧瑀起身,道:“微臣,附议!”

    程咬金、尉迟恭等等素来打酱油的武将,亦是纷纷起身,朗声道:“微臣,附议!”

    长孙无忌眼睛眨啊眨,明白过来,赶紧起身,亦道:“微臣附议!”

    满朝文武,先后起身立于殿中,齐齐鞠躬施礼,口中大呼:“微臣,附议!”

    李元轨一脸懵逼,嘴巴张大能吞下一个鸭蛋……

    诸位,你们不至于吧?

    本王又不是犯了天条,何必都来跟我作对?

    你们搞这个大的架势,本王受不住啊……

    不仅他懵,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更懵!

    一双虎目陡然睁大,不可思议的看着群情激奋、兴致昂扬的大臣们,脑子差点宕机。

    什么情况这是?

    炼丹之术,长生之道,这些自上古流传下来的修仙法门,自秦始皇之后便被正统视为祸国之源,两汉魏晋以来,无论儒、法、兵、医、阴阳等等学派,尽皆视其为异端,平素私底下研究琢磨自然无碍,却不登大雅之堂。

    而身为帝王,沉迷于此等修仙之术,更是亡国之兆。

    难道大秦之殷鉴,尚不能警醒君王么?

    还是说,君王宁愿舍弃这如画江山,亦要效仿秦始皇,却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佛之路?

    若是如此,那您就好好的去追寻仙道吧,皇帝咱们换一位……

    李二陛下便知道,是自己时常召见天竺番僧入宫炼制丹药,被这些个臣子给盯上了。

    娘咧!

    还以为这帮子家伙今日吃错了药为何紧咬着霍王不松口?原来霍王只是个筏子,真正的目标乃是他这个皇帝!

    这股邪风刮啊刮,居然刮到他的头上来了……

    难道好不容易将魏徵给熬死了,你们这帮家伙还要给我添堵?

    这叫什么?

    死了一个魏徵,还有千千万万个魏徵站出来?

    就看不得咱好是吧?

    李二陛下气得面色泛红,“砰”的一拍桌子,瞪眼喝叱道:“干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翻天了是吧?”

    换了别的皇帝,这会儿怕是已经心虚了,如此之多的大臣串联起来,任谁都得胆怯三分,一个闹不好,那便是朝纲震荡社稷不稳,后患无穷!

    可李二陛下哪里会怕这个?

    他从一个唐王府的次子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取得与太子建成不相伯仲的功勋声望,又在玄武门逆天而战,用兄弟手足的鲜血铺就登基大宝君临天下之不拔帝业,最是刚烈不过!

    大臣们劝谏可以,但若是哪个当真起了不臣之心,他绝不介意再杀个人头滚滚!

    况且他也有自信,只要他还活着,还有一口气,这些个文武大臣,不敢!

    只不过……是谁在背后串联如此之多的大臣,意欲阻挠朕修仙炼丹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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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陛下干脆站起来,戟指怒叱:“朕就是要修仙问道,就是要长生不老!朕自即位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自问勤勉之处,不下于史上任何一位君王,更未因一念之私而增加百姓负担,吏治清明,国泰民安!朕自在深宫之内炼丹寻仙,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如今居然私下串联,胁迫帝王,乃人臣之道乎?”

    这位皇帝怒火冲天,站在御座之后怒目圆睁,王霸之气四溢!

    群臣被他这番怒叱吓得战战兢兢,纷纷拜服于地,口中大呼:“微臣知罪,还请陛下宽宥……”

    李二陛下昂首挺胸,睥睨四顾!

    指着刘洎道:“刘洎,汝给朕站出来,说说,到底是谁在背后串联汝等胁迫于朕?”

    刘洎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陛下明鉴,绝无背后串联之事!”

    他说的是实话,刚刚朝堂上的这股风潮,实乃顺势而为,大家都对皇帝服食丹药寻求长生之事深表忧虑,故而都不介意推一把,希望能够让皇帝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却不想皇帝的意志居然如此之坚定……

    况且就算当真有人暗中串联,这又如何敢承认?

    大臣劝谏,再是忠言逆耳,那也是为了皇帝、为了帝国着想,可若是串通一气,即便出发点是好的,那也是君王之大忌!

    今日你们能串联起来胁迫皇帝不要再修仙,明日是否就能串联起来胁迫皇帝退位?

    此乃大不敬……

    搞不好,那就是朝堂之上爆发一场整肃风潮,无数人头落地!

    他刘洎岂敢当这个责任?!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横了一旁一言不吭的立即一眼,冷然道:“很好,诸位爱卿辅佐朝政,彼此之间颇为默契,同进同退,贞观一朝,怕是要名垂千古,以为后世敬仰了!”

    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毫不遮掩。

    然而满朝文武,尽皆默不作声,这件事可轻可重,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还不要硬怼为好……

    李元轨依旧跪在地上,听了半天,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

    感情咱这是被当做筏子,被这些个大臣拎出来当做典型,以此劝谏皇帝?

    这倒霉催的……

    心底逆火愈发旺盛,你们劝谏就劝谏,何必把我拎出来?

    这特娘的谁受得了!

    天坑啊这帮混蛋……

    心里有火,就得发作出来,霍王殿下虽然这些年在徐州修身养性,但骨子里依旧是那个睚眦必报的皇家纨绔,这会儿便大声嚷嚷道:“刘洎,陛下富有四海、君临天下,乃是万国之主、万乘之君,口含天宪、手执日月!自然是言出法随、金科玉律,谁敢干预陛下之心思?汝乃陛下之臣,却存不敬之心,妄图串联朝臣胁迫君王,简直死罪!”

    嚷嚷完,又转向皇帝,大呼道:“陛下明鉴,刘洎此獠狼子野心,实乃千古罕有之奸佞,望陛下将其绳之以法,惩前毖后!”

    刘洎依旧保持躬身作揖的姿势,闻言,嘴角一抽。

    这位霍王,怕是在徐州待傻了……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一腔怒火正无处宣泄,瞪眼怒喝道:“放屁!汝自己胡作非为,丢尽了皇家颜面,还有脸在这里说别人?纵马撞人致死,意欲毁尸灭迹,汝真是有出息!来人,拟诏!”

    侍立在朝堂一侧的中书舍人褚遂良赶紧上前,道:“聆听陛下口谕!”

    李二陛下沉着脸,道:“霍王李元轨,品行不端,凉薄无德,降爵一等,削除封国,着令宗正寺严加教导,行迹禁于四门,无旨不得出城!”

    “喏!”

    褚遂良赶紧应下,稍后将会以中书省的名义拟诏。按照法度,这等皇家内部之事务,毋须门下省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更毋须政事堂过问,皇帝可以一言而决之。

    李元轨面色苍白,浑身剧颤,悲呼道:“陛下……”

    李二陛下怒喝道:“拉出去!”

    娘咧!

    你个混账牵扯到朕的名誉受损不说,还被人家当做筏子来胁迫于朕,简直罪无可恕!

    当即便有殿门外的禁卫大步入殿,如狼似虎的将霍王架起,无视他挣扎哀求,拖了出去……

    大殿之上,群臣噤若寒蝉。

    这位一路鲜血拼杀逆而篡取帝位的皇帝,在殿上文武大臣们心目之中,威望太盛,衷心敬服。

    李二陛下立于御座之后,环视眼前群臣,冷声道:“不要以为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幕后串联之人,朕绝不宽恕!诸位好自为之!”

    一甩袍袖,转身走下御座,在内侍拱卫之下,自后殿而去。

    大殿之上,刘洎胆战心惊之余,却陡然升起一个无法遏制的念头——难不成,今日一早送来书信之人,其真实之目的并非扳倒霍王,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算准了只要自己弹劾霍王欲求长生,便定然会引起群臣响应,进而矛头直指陛下服食丹药一事?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有可能。

    只是可惜呀,陛下威望太盛,任性起来王霸之气谁也无法抵挡,如此之多的大臣联合觐见,最终亦是不了了之……

    *****

    神龙殿。

    自两仪殿退朝之后,李二陛下返回此处,喝了两口茶水,便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窗外阳光明媚,乃是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他心里却一片阴郁。

    该死!

    不过是弄来一个天竺番僧炼丹而已,这帮子混账至于反应那么大,居然敢联合起来胁迫?此事定然有人背后串联,稍后便严令李君羡发动“百骑司”将其揪出来,亲手捏死……

    正自生气,殿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继而环佩叮当,一声悦耳清脆的嗓音响起:“父皇!”

    李二陛下心中一松,抬头看去,却是晋阳公主迈着欢快的步子前来。

    “咦?父皇的脸色好难看,是谁惹您生气了?”

    晋阳公主来到皇帝近前,觉得皇帝的脸色不好看,便伏低身子,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盯着皇帝的脸,语气担忧。

    李二陛下放心心事,展颜一笑,伸手轻抚晋阳公主的螓首,温言道:“几个混账臣子吃饱了撑的管闲事,无妨。”

    “哦。”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素手斟了一杯茶,递到皇帝手上,柔声道:“父皇,女儿想跟长乐姐姐去骊山别苑住上几日,泡泡温泉,散散心。”

    李二陛下正欲答允,想起一事,便又蹙眉道:“去九成宫吧,要不洛阳宫、翠微宫皆可,骊山别苑就不要去了。”

    晋阳公主一愣,问道:“为何?九成宫太高,洛阳宫太远,翠微宫眼下又未曾完工,到处都是石料工匠,有些闹腾……”

    李二陛下接过茶水,轻轻呷了一口,便道:“房俊那厮最近在骊山庄子里鼓捣培育什么高产粮食,乃是海外的作物种子,唯恐有人破坏了温棚,导致培育失败,故而调去了右屯卫几营兵马,将整个骊山都给封锁起来,严禁闲杂人等入山游玩,且时不时的操练兵马,比翠微宫还要闹腾。”

    呷着茶水,心中却想,许是那混账存着怨怼,故意大张旗鼓使劲儿折腾。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似乎的确轻视了那些海外来的种子,房俊这棒槌平素固然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攸关帝国大业,却从不胡来,且每一次皆是有的放矢,从未令他这个皇帝失望。

    或许……那些粮食当真如房俊所言,一旦推广,便能够养活大唐九成以上的人口?

    晋阳公主闻听房俊正在骊山农庄,清亮的眸子转了转,便扯着皇帝的衣袖,哀求道:“有大军在那里,虽然闹了一点,可到底安全无虞,随意的在山上走走亦不会被闲杂人等冲撞……要不,父皇也去别苑里住上几天,修养一番?”

    李二陛下闻言,顿时心动。

    修仙问长生,固然是心中之所愿,但到底乃是虚无缥缈之事,如何比得上粮谷满仓、五世同堂的盛世美景?

    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些亟不可待。

    要不,去看看?

    都在一座山头上,兕子自幼与房俊亲厚,不可能不去拜访,届时自己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去那些温棚里头看看那些海外的种子是何等模样,不虞被那个棒槌以为自己这个皇帝后悔当日之冷落……

    便颔首道:“如此也好,整日里被政务缠身,也应当好好歇上几日,就让太子暂且处理朝政吧,为父陪着兕子游玩几日。”

    晋阳公主顿时甜甜的笑起来,一颗心噗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