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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自白道向北而出,穿越整个阴山山脉,眼前豁然开朗,天地一片辽阔。

    鹅毛一样的大雪东天空纷纷扬扬的落下,北风不大,入目一片雪原。

    右屯卫大军出京之时便俱是一人两骑,白道口一战,薛延陀全军覆没,收缴马匹辎重无数,战马的数量得到极大的补充,房俊率领一万精锐作为先锋,一人三马,狂飙突进。

    高侃则率领后军辎重紧随其后。

    天地苍莽,顷刻片云生,雪花大如席。

    身周战马踏雪狂飙,蹄声淹没在积雪之中,唯有隆隆闷响。

    房俊策马狂奔,雪花迎面打来,非但未觉寒冷,反而胸中自有热血奔涌,浑身燥热,志气冲霄!

    生于后世太平年月,何曾有过这等壮志在胸、意气风发?

    只需抵挡胡虏、雷霆扫穴,总是马革裹尸、埋骨北疆,又能如何?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挥军北上,直捣龙城。

    男儿当如是!

    雪花越来越大,寒风也渐渐凛冽。

    透过风雪,前方隐隐之间一座坚城矗立在原野之中,身影巍峨,擎天立地,那边是武川镇!

    阻挡在阴山北麓的北疆第一坚城,只需将其攻陷,莽莽北疆浩荡大碛,便再无可以阻挡大唐铁骑的城池,一路向北,纵马驰骋,直捣郁督军山。

    这座当年由鲜卑人所建立的坚城,曾一度作为北魏六镇之一,帮助北魏抵挡北方突厥人的侵略,但是在北魏衰亡之后,鲜卑人全部撤入阴山之南,依托敕勒川,凭借阴山天堑,这才勉强抵挡突厥人南侵。

    武川等六镇悉数落入突厥人掌控之中。

    当年的六镇势力渐渐演化成关陇贵族集团,而武川镇作为扼守阴山山口的要隘,则先后被突厥人和薛延陀人视为阻挡唐军北上的要冲。

    在他们眼里,武川镇便是漠北的第一坚城,坚若磐石,固若金汤!

    即便在大度设率军穿越白道南下敕勒川之时,这座城池里依旧保留着两万经由汉人调教擅于守城的薛延陀战士,无论任何情况,都坚守城池,紧扼山口,不使大唐有任何机会兵出白道!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被铁勒人视为“永远不可能陷落”的城池,在房俊眼中却与猪棚鸡舍无异。

    “一直向前,马不停蹄,抵达武川镇之后不做休息,即刻攻城。一个时辰之内,破城而入!”

    战马之上,房俊下达命令。

    风雪渐渐呼啸起来,将沉闷的马蹄声遮掩得愈发难辨,命令被一层一层的向下传达。

    所有兵卒都振奋起来,打起精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自从卫公李靖突袭阴山之后便从未有大唐军队踏足北疆的第一战!

    只要此战获胜,攻陷武川镇,那就是了不得的军功!

    而在房俊看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不可攻陷的城池。

    一个时辰?

    那还得是右屯卫成军以来首次攻城,必须拥有容错的情况……

    *****

    风水学中,有一个词叫“王气所聚”,“龙脉所在”,意思就是说此地藏风聚气风水极“旺”,地灵人杰,所出人才都是国之栋梁,甚至是帝王将相。

    武川镇,便是这样一个“王气所聚”之地。

    北魏时期,为了保卫国都平城,在长城沿线建立了一系列军镇,其中最为重要的有六个,分别是:武川镇、沃野镇、怀朔镇、抚冥镇、柔荒镇,统称北方六镇,后世称之为“北魏六镇”,亦或是“鲜卑六镇”。

    这六个镇是北魏抵御北方民族入侵的重要军镇,镇守的将军大多是拓跋家族的贵戚和北魏贤臣。

    太和十七年,北魏孝文帝将都城从平城迁到了洛阳。

    政治中心的南移,使得北方六镇的地位迅速下降。同时,也使得北魏朝廷对六镇的控制力迅速减弱。朝廷中央对北方六镇的控制力减弱之后,六镇的武将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相互之间拉帮结派,互相结义,又相互争权夺利,自成军阀。

    这种情况下,战乱一触即发。

    北魏光正五年,沃野镇首先爆发了起义,战乱迅速席卷开来,北方六镇很快陷入到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之中。

    战乱给百姓带来灾难,但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优胜劣汰!这场战乱中,武川镇的宇文泰和怀柔镇的高欢逐渐崛起,成为两股最具实力的割据势力,迅速主宰了北魏政局。

    一山不容二虎,高欢和宇文泰皆是当世枭雄,相互攻伐,却谁也奈何不得谁。

    北魏永熙三年,孝武帝秘密逃亡到关中依附宇文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是为东魏。

    翌年,宇文泰毒杀孝武帝,另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

    强横一时的北魏,就这样被高欢和宇文泰分割为东魏和西魏两个割据政权……

    宇文泰手下有一个叫杨忠的武将,身材魁梧、作战勇猛,而且富有远见,极有战略眼光,在与东魏的战争中立下巨大功勋,深得宇文泰赏识,逐渐成为宇文泰手下最重要的将军,后来被封为“隋国公”“隋”,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不错,这个人就是杨坚的父亲。

    宇文泰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和军事家。

    可以说,隋朝能够统一全国,根基全在于他。

    宇文泰在西魏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兵制,府兵制……

    没错,大唐赖以威震天下攻无不克的府兵制,其创始人便是宇文泰。

    在府兵制的顶端,是八位柱国大将军,号称“八柱国”,当时这八位柱国分别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独孤信、赵贵、于瑾、侯莫陈崇。

    李虎是李渊的爷爷,独孤信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杨坚……宇文泰死后,宇文家族取代了西魏拓跋家族,建立了北周。东魏在高欢死后,他儿子高洋篡位称帝,建立了北齐,后来被北周所覆灭,最终杨坚取代了宇文衍,篡周立隋,一统天下。

    世间风云变幻,能人异士层出不穷,而这些从武川镇走出来的雄主,一个比一个强,宇文泰开创府兵制夯实了争霸天下的基础,杨坚篡周立隋统一全国,然后李渊和李世民这一对父子建立大唐,开创了大唐盛世。

    武川镇便是关陇贵族的兴起之地,隋唐两朝的根脉,说一句“王气所聚”之地,绝不为过。

    *****

    武川镇。

    高高的城墙上,守将契可勒手按腰刀,极目远方。

    雪花如席,北风呼啸,远处巍峨的阴山也只剩下一个稀疏的轮廓,

    风雪浩荡的原野,却充斥着一种诡异的静谧感,这种极致的喧嚣之中蕴藏着的静谧,令契可勒心中充满了不安。

    大度设率领数万大军穿越白道直抵漠南,除去开始一个月不间断的传递消息之外,已然有数日杳无音讯。

    数万大军就如同平白消失了一般……

    前往漠南的斥候已经出发三天,若无意外,今天傍晚就能回返,届时才能知晓漠南的大军到底发生何事,为何断绝联络。

    契可勒忧心忡忡。

    他太了解大度设其人,性情暴躁、志大才疏都算是好听的,若是刻薄一点,完全可以用酒囊饭袋来形容。

    即便有咄摩支、吐迷度辅佐,仍旧不能让契可勒放心。

    大唐犹如一头猛虎,当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东方高句丽的时候,薛延陀可以在他身后呲牙,趁机讨要一点好处。可若是当真以为大唐这头老虎完全被高句丽所牵制,薛延陀便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必然遭受到老虎的反噬。

    大度设会否明白这个道理呢?

    契可勒认为未必……

    再次抬头瞅了一眼风雪之中的南方山脉,契可勒打算下城回到住所,饮上两斤南方大唐商贾带来的烈酒佳酿,顺便等候斥候的消息。

    然而就在他转身即将走下城墙之际,忽然觉得脚下一颤。

    毫无预兆的,整座城墙都微微颤动起来……



    地龙翻身?

    契可勒心头疑惑,顿住脚站在城墙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颤动非但未曾减弱,反而越来越剧烈。

    蓦然,契可勒猛地回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箭垛旁,手扶着箭垛向南方张望,一颗心瞬间提起!

    只见南方漫天风雪之中,幢幢身影好似地底冒出的索命幽魂,影影绰绰连成一片,待到再稍微近了近,便见到那一杆杆风雪之中昂扬飞舞的赤红大旗,以及无数身着赤黑两色战袍的唐军,自大地的尽头铺天盖地的袭来!

    “敌袭!”

    “敌袭!”

    “唐军杀来啦!”

    ……

    城墙之上顿时金鼓齐鸣,号角声穿云破风,响彻全城。

    训练有素的驻军当即示警,城下驻守的兵卒一拨一拨的开到城墙上来,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部署,等待作战。

    城头上的契可勒望着越来越近的唐军,骑兵头盔之上的红缨犹如风雪之中跳动的火焰,令他整颗心都似乎沉到谷底。

    如此规模的唐军骑兵能够铺天盖地的出现在武川镇,大度设的命运已然不言自明。

    这不仅仅是败了,连一个送信的斥候都未能逃回武川,必然是被唐军死死的堵住了白道口,断绝了后退之路,漠南那是唐军和突厥人的地盘,后退无路,平坦辽阔的敕勒川便是大度设的埋骨之处,等待他的唯有全军覆灭之结局。

    数万精锐铁骑啊!

    就这么葬送在了漠南?

    契可勒简直无法置信。

    可是出现在面前正汹涌冲锋的唐军,却残酷的向他证实了这个事实。

    深吸口气,契可勒举起手,向着左右聚拢过来的兵将大喝道:“准备作战!二王子已然战败,武川乃是漠北之门户,若是失守,唐军突入漠北,万里平原将会任由唐军肆虐!想想诸位的族人家眷,等到唐军肆虐,可否还有活口?为了汗国,为了大汗,为了族人家眷,吾等死守武川!”

    “死守武川!”

    “死守武川!”

    城墙薛延陀兵卒战意高昂,齐声大喝,声震四野!

    契可勒满意的颔首。

    对于武川的守备,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城内两万守军尽皆用汉人降将操练,所习乃是汉人最高明的守城战术,虽然弓弩缺乏了一些,但薛延陀的战士更骁勇、更悍不畏死,整个武川镇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在他看来,若想攻陷武川,除非唐军兵力数倍于己,且携带大量云梯撞车等等工程利器,否则必是徒劳。

    更何况看着冲锋的唐军尽是骑兵,平原之上唐骑不逊色于薛延陀骑兵,但是以之攻城?

    汉人的兵书契可勒亦看过不少,但从未看过有骑兵可以破城的战例……

    真当我们还是以往只知骑射不知守城的蛮夷?

    契可勒蓄满胡须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连连下令,指挥兵卒部属在各个紧要的位置,抵御唐军攻城。

    薛延陀不擅冶铁,弓弩的制造更是落后大唐太多,骑兵之中装备的短弓固然轻巧,但杀伤力有限,非是守城利器。故而武川城头并未有多少弓弩手,而是准备了很多滚木擂石,城下一口一口大锅支起来,架上柴火,将雪水煮沸,然后倒入金汁搅拌,顿时恶臭冲天,熏人欲呕。

    所谓的“金汁”,便是人畜的粪便……

    此物被滚水煮沸之后淋到攻城的敌军身上产生烫伤,会立即使毒液攻入肺腑,无药可救。

    契可勒冷冷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

    骑兵攻城?

    呵呵,真是异想天开呀……

    不过唐军冲锋只是发起的威势,依旧让契可勒心中感到紧张。

    铺天盖地的唐军骑兵顶风冒雪,跨过武川城下冰封的塔布河河道,铁塔溅碎冰雪,声势浩大的向着武川冲锋而来,骑兵头盔之上的红缨如同一片跳跃的火焰,夺人眼目!

    这就是打得昔日草原霸主突厥汗国分崩离析的大唐铁骑!

    纵然没有卫公李靖、英国公李绩、河间郡王李孝恭这等盖世名将,亦未有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侯君集这等勇冠三军的猛将,却依旧保持着汉家儿郎骨子里的凛凛血性!

    草原上的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犬戎、羌人、突厥、薛延陀……一个部族的兴起,便意味着一个部族的消亡。

    然而在南方那边锦绣山河之间,纵然汉人的王朝亦是兴衰更迭,但是汉人依旧坚守在那里,一个又一个的王朝衰落,然后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兴起,始终保持着对草原民族的压制。

    那些惊才绝艳的盖世名将,更是一辈又一辈的永不断绝。

    李牧、蒙恬、李广、卫青、霍去病、赵充国、班超、甘英、窦宪、曹彰、冉闵、祖逖、桓温、、谢玄、刘裕、檀道济、李靖、李绩……

    这些功勋赫赫,被汉家百姓世代称颂的盖代名将,踩着草原胡人的尸骸,成就千秋美名,彪炳汉家青史!

    这就是汉人的可怖之处。

    胡人就算再是强大,也只能占据一时之优势,每当汉人生死存亡之际,总会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这样的民族,如何能够征服?

    所以薛延陀对于大唐一贯采取缓和的策略,从来不曾有野心饮马黄河、鞭指长江,只要能够时不时的劫掠一番占尽便宜,仅此而已……

    轰鸣的马蹄声击碎了契可勒的思绪,他回过神,看着唐军已然冲锋到距离城墙一箭地之外,齐齐勒住战马,止住冲锋的脚步。

    契可勒不解。

    他虽是胡人,但汉人的兵书也看过不少,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攻城之时最讲究气势,这般临阵勒马,除了将己方经由冲锋所蓄积的气势泄掉之外,又能有什么战术?

    他不信唐军统帅会这般愚蠢,所以他一边派遣斥候即刻返回郁督军山牙帐禀明此间情况,一边紧张的等着看唐军尚有何攻城之策略。

    果不其然,只见唐军在城下休整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之后,大约有一半的骑兵尽皆下马,缓缓结成阵势,在后军有三辆奇怪的战车被推了出来,几个兵卒钻进厚厚的木头盖子下面,慢慢的向着城墙推来。

    契可勒估算了一下双方距离,确保唐军的冷箭无法射伤自己,这才伸长脖子,趴在箭垛上向城下观望。

    那战车奇形怪状,想一个硕大的乌龟,上头覆盖着厚厚的木板,不惧城头上的滚石檑木,金汁亦无法伤到盖子下面的唐军,防卫甚是严密。

    可就算防卫再是天衣无缝,你总得冒出头来攻城吧?

    难不成还能将这个王八盖子直接推到城头上来?

    不仅契可勒一头雾水,城上的薛延陀守军也茫然不解……

    契可勒心头隐隐觉得不妥,怎能让唐军这般轻易的便突入到城下?总得有点态度,让唐军知道武川镇固若金汤,不可强攻才行。

    当即便挥了挥手。

    城上的守兵便将滚木擂石一股脑的推下去,又将沸腾的金汁朝着“王八盖子”倾倒下去,甚至还射了几箭,闹腾得挺欢实。

    然而“王八盖子”皮糙肉厚,挨了一轮打击,居然毫发无损……

    契可勒心里长了草一般慌张失措,越是弄不明白唐军的意图,就越是心里没底。

    大军兵临城下,不就应该一个强攻一个固守,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才行么?

    你特么弄两个“王八盖子”想干啥?

    就在他心里慌张失措,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甚的时候,陡然见到那几个“王八盖子”缓缓后撤。

    契可勒揉了揉眼睛,确认了一下。

    没错,的确是后撤。

    见鬼了!

    这唐军不仅不进攻,还撤退了……

    这什么情况?

    “渠帅,不对劲啊……”身边一个亲信嘀咕。

    契可勒怒道:“放屁!老子当然知道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不是……”那亲信吓了一跳,忙道:“小的是说那冒烟儿的东西不对劲……”

    “冒什么烟儿……嗯?”

    契可勒这才看到果然如亲信所说,就在刚刚“王八盖子”蹲着的城墙那一块,有淡淡的轻烟冒出来,城下背风,所以看得还算清楚。

    这什么玩意儿?



    城下。

    唐军已然下马列阵,右屯卫仅有的一千陌刀手分成五队,每队两百人,尽皆身覆重甲,手提陌刀,每一队身后跟着五百火枪兵,既能护卫陌刀手的后阵,亦能对远处的敌人展开远程打击。

    这四千人,便是攻城的主力。

    城上的契可勒做好准备等着唐军攻城,但城下的唐军却一丝一毫强攻的意思都没有,就只是整齐的列阵。

    “轰!轰!轰!”

    就在城下唐军的等待中,城上薛延陀的迷惘中,用精钢钻头钻碎城砖之后埋在墙体之内的火药轰然炸响。

    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高大坚固被薛延陀人视为坚若磐石一般的武川镇城墙,从炸点开始犹如吹爆的气球一般轰然崩塌。

    砖石碎块被火药炸得飞上天,坚固的墙体瞬间出现几处巨大的坍塌,城上来不及躲避的薛延陀兵卒随着崩塌的转世跌落下来,掉进塌方处,又被不断坍塌的砖石死死的压住。

    房俊端坐马上,挥了挥手。

    号角声穿空裂云,旌旗招展,五个早已拍好阵列的突击部队缓缓向着城墙坍塌的缺口逼迫上去。

    房俊目光幽幽,穿透风雪落在武川镇城墙的残垣断壁上,哪里尚有火药爆炸之后的黑烟盘旋升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

    强攻?

    不存在的。

    当火药的配方越来越精进,威力越来越大,这等砖石建造的城墙在火药足以开山裂石的唯利面前,简直就好像豆腐渣一样。

    战争的方式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每一次变革,总有人要去为其付出代价,成为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淹没的牺牲者,去见证变革的发生。而在茫然无措之中首次迎接到这种战争方式变化的薛延陀人,已经注定了悲剧的降临。

    ……

    整个武川镇已经乱成一团。

    谁也不知道唐军到底是如何使得坚固的城墙在轰然一声之后便崩裂坍塌,那绝非人世间所能够掌控的力量,除去无所不能的天神之外,恐怕其他的神祗亦无法拥有这样的威力。

    而无知能够带来最大的恐惧。

    契可勒灰头土脸的被亲兵族人扶着走下城墙,他很幸运的没有站在火药爆破的缺口上,在察觉脚下城墙好似被地底下什么邪恶的怪兽拱了一下之后,便顺着台阶往下跑,跑到一半的时候,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耳畔响起,脚下的砖石似乎每一块都在跳动,那种无边的恐惧使得他飞身从墙头跃下……

    好在跳下来的时候跌落在城下一队杂物上,否则说不定就得摔个骨断筋折。

    “渠帅,怎们办?”

    身边骁勇善战的亲兵们各个脸色发白,两股战战,面对这种未知的恐惧力量,所有薛延陀人尽皆士气暴跌,毫无战斗之心。

    契可勒定了定心神,瞅瞅四周一脸惶然的兵卒,再瞅瞅身后已经从城墙坍塌的缺口缓缓杀进城来的唐军,咬了咬牙,顿然下令道:“留下两千人阻敌,不可与唐军正面硬撼,利用城内的房舍与其周旋争取时间即可,主力随吾向北撤退,吾等至诺真水列阵!”

    现在麾下兵卒已经被吓破了胆,纵然全军上阵,低迷的士气也使得战斗力大减,除去成为唐军刀下亡魂之外尚有何用?

    还不如趁着后撤之机稳定军心,另行构筑阵地,予以阻击。

    若是留在城中死战,只怕这两万余守军要尽皆葬身于此。

    武川镇,守不住了……

    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混乱恐惧的守军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唐军已经自坍塌的城墙缺口处攻入城内。零星的守军上前阻挡,远远的便被火枪手射杀得七七八八,少数冲到阵前的薛延陀人面对重甲覆身的陌刀手,照样只能任由屠杀。

    陌刀手可不仅仅是骑兵的克星,强大的防御力使得他们几乎可以无视敌人的攻击,手里双手握持长达一丈的陌刀锋锐厚重,挥舞起来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劈斩向敌人,锋利的刀刃轻易的破开革甲,切入身体,骨断揉碎,一劈两片。

    唐军缓慢但坚定的徐徐推进,其徐如林,侵略如火!

    薛延陀人则步步后退,他们拿这种唐军之中最负盛名的陌刀手毫无办法,更对紧随其后拿着根铁管子“砰砰砰”不断炸响冒起一股一股烟雾,然后便有人中弹倒地的火枪手充满了恐惧。

    万能的天神啊!

    这难道是从地狱之中跑出来的索命恶鬼么?

    砍不动唐军的陌刀手,一旦接近便是骨肉碎裂一刀两断,离远了也不行,那种铁管子冒着烟“砰砰”乱响,发射出来的园弹能够在很远的距离洞穿他们的身体……

    这仗怎么打?

    终于有人鸵鸟一般钻入城内的房舍之中,先不管如何阻挡击退唐军了,躲进房舍之中那种铁管子打不着,先保住命再说……

    然而依然没什么用。

    一颗一颗震天雷被点燃之后丢进薛延陀人藏身的房舍,砖石木板构筑的房舍像是纸盒子一般在轰然炸响之中被掀上了天,墙倒屋塌之下纵然不被炸死,也被活埋……

    就这么一路狂轰乱炸的平推过去,城内的薛延陀守军甚至组织不起哪怕一次有效的防御,丢盔弃甲鬼哭狼嗥的不停撤退,等到唐军陡然见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已然穿透了整座城池。

    从抵达武川城下开始,炸毁城墙、发起进攻、入城,直至从南城门杀透城池到了北城门,用时堪堪一个时辰。

    被薛延陀人倚为南天柱石、抵御唐人进入漠北的坚固不可攻陷之堡垒的武川镇,在漫天大雪之中硝烟冲入云霄,城墙坍塌房舍倾倒,一片残垣断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唐军攻陷。

    待到房俊策马入城穿过城内燃着大火浓烟阵阵的房舍登上北城门的城楼,见到远方丢盔弃甲的薛延陀守军撒开脚丫子亡命向着北方奔逃,不由得啧啧嘴,一脸惋惜:“跑得真快呀!”

    他是真没想到武川镇的守将居然这般果决,见势不妙立即逃跑,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若是早知如此,应当派出一军绕过武川镇,堵截其后路的。

    不过即便如此,房俊对于战果亦很满意。

    薛仁贵来到房俊身边,问道:“大帅,习君买已然率军追击,这武川镇要留下多少兵卒驻守?”

    作为漠北屏障,武川镇是薛延陀抵御大唐的最重要城池,现在唐军将其攻陷,就必须防备被薛延陀偷袭,将唐军截断白道口致使大度设全军覆灭的一战活学活用,用唐军身上。

    房俊却摇摇头:“不必多此一举,武川便留下来给薛万彻处置好了,兵贵神速,在这茫茫漠北、浩瀚大碛,万一薛延陀牙帐那边收到消息,那可就麻烦了。倒不怕他们集结大军正面硬撼,就怕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北方胡族逐水草而居,牛羊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所谓的牙帐亦不过更多作为一个象征,随时随地皆可迁徙。一旦夷男可汗化整为零,我们这么一点兵力如之奈何?就算是是几十万头牛羊,我们也抓不过来。所以,不要打扫战场,不要俘虏,伤残的敌人任其自生自灭即可,等着后边的薛万彻上来手持残局,我们只缴获战马,既能换骑而乘提升机动力,亦能充作军粮。要一直追下去,在消息抵达薛延陀牙帐的同时,我们也兵临城下,不给他们反映的机会!”

    无论汉朝的卫青、霍去病、窦宪,亦或是当年的李绩、李靖,能够取得震古烁今之盖世功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快!

    兵贵神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胡族牙帐,击溃其军,倾覆其国。

    否则一旦给予胡族反应的机会,使得他们有时间从容布置化整为零,任是那些盖世名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莽莽草原浩瀚大碛之内将所有胡族一一追逐,剿杀殆尽。

    等到汉人撤军,胡族随便换了地方,依旧还是他们的牙帐。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唯有狂飙突进雷霆扫穴,直捣龙城,才能直接击溃胡人的中枢,彻底将其覆灭。



    攻陷武川镇的唐军迅速集结,留下五百兵卒将俘虏尽皆驱赶在城中心看押,事实上契苾可勒撤退得极其果断,这导致双方在城内的战斗只是稍稍展开便宣告结束,薛延陀人弃城而退,唐军并未抓获多少俘虏。

    缴获的辎重则看都不看,只选了健硕的战马带上,两万人一人三马,风驰电掣的自武川镇北门而出,追着薛延陀人的屁股便杀了过去。

    萧嗣业被裹挟在追击的队伍中间,左右皆有兵卒时刻不离的看官他。

    北风刮在脸上有若刀割,迎面而来的鹅毛一般的雪花使得他眼目迷离,心中却充满震撼。

    房俊逼着自己承认“假传圣旨”之时,萧嗣业认为房俊不仅仅是要将他往死里逼,自己也在往死路上走。

    一卫之兵力,居然妄想横扫漠北,直捣龙庭?

    开完玩笑!

    将自己当成卫青、霍去病那等绝世统帅,还是将数十万薛延陀人当成两只脚的牛羊,任你驱策肆虐?

    你自己找死没人管,可是特么别拖着我啊!

    萧嗣业心里充满怨念和讥讽。

    然而刚刚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却将他心底所有的幽怨和嘲讽击得粉碎……

    他自幼生长在草原,后来又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平素尽是与胡族打交道,焉能不知薛延陀人是如何看重“阴山锁钥”的武川镇?

    这座由北魏建造的要塞早已破败多年,在薛延陀崛起之后,屡次对其维修加固,城墙足足厚了一半,加高了三尺,城中常年屯驻的两万兵马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由铁勒诸部中另一个与薛延陀不相上下的契苾部名将契苾可勒统御,全军尽皆采用投降薛延陀的汉人军官依照汉人战法操练,战力极强,整座要塞固若金汤。

    成为薛延陀最重要的军镇。

    攻,可以作为桥头堡,大军出城便直扑白道,攻略漠南。

    守,可以作为阴山之北的锁钥,死死锁住唐军穿越白道之后向北进入漠北大碛的咽喉。

    攻守兼备,战略意义极强。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被薛延陀上下认为“永远不可能陷落”的军镇,在房俊率领的右屯卫面前,连一个时辰都未能坚守,便墙倒屋塌,彻底沦陷……

    那种可以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产生开山裂石之威力的武器,到底为何物?

    “震天雷”他倒是早有耳闻,据说便是房俊弄出来的火器,可是看那埋在城下便将一整片城墙瞬间有若豆腐渣一般炸得粉碎的东西,威力比之“震天雷”强大何止十倍百倍!

    有了此物,天下间尚有何等坚城敢在唐军面前喊一声“固若金汤”?

    还有那冒着烟可以毙敌于百步之外的火枪……

    有着这等神兵利器,房俊真有可能直捣龙庭,覆灭薛延陀牙帐!

    萧嗣业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受了一点委屈便想着干脆通敌叛国投奔薛延陀呢?

    即便是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白道,去了夷男可汗的牙帐,恐怕最后也得被房俊给生擒活捉……

    一步错,步步错。

    一失足成千古恨!

    自己要何去何从?

    当真老老实实的待在房俊军中,等着这厮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后,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让皇帝赦免自己的罪过?

    *****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

    契苾可勒骑在马上一路向北狂奔,心头满是悲凉。

    固若金汤的武川镇,居然丢了!

    直到现在,他耳畔依然回响着那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震响,踩着马镫的脚依旧感觉到城墙坍塌那种虚浮。

    多么坚固的城墙啊,居然在一刹那之间便分崩离析,倾颓成残砖碎瓦……

    到底是什么东西?

    难道真是天神助威唐军?

    契苾可勒仰首望天,灰蒙蒙的天际满是铅坠一般的乌云,满目大雪。

    “渠帅,唐军追上来了!”

    后阵一个斥候拼命打马上前,追上契苾可勒。

    契苾可勒心中一紧,这么快?!

    看了看左右,心底叹了一口气。

    撤退虽然及时,但仓促之间没有严密的组织,各部自行其事,阵容涣散,相互牵扯羁绊,速度自然提不起来。

    暗暗吃惊唐军的速度,难道连缴获的俘虏辎重都不去处置,便紧追而来么?

    脑子里转了转,契苾可勒面色顿时苍白。

    唐军如此之快的追上来,说明其身后尚有军队跟随,可以收拾残局,而且看那支唐军这般亟不可待的行军速度,明显是不想给自己收敛阵容的机会,更不给自己派人前往郁督军山牙帐报信的时间。

    唐军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武川镇,也不仅仅是在漠北采取报复,而是想要直捣郁督军山……

    怎么办?

    契苾可勒对于自己的军队有着充足信心,刚刚在武川镇之所以大败,是因为事先不知唐军拥有那等开山裂石的神器,不仅破坏了城墙,扰乱了薛延陀大军的整体防御体系,更使得所有人震骇莫名,士气低迷。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但他不信连跑都跑不掉。

    即便唐军已然渐渐迫近,也不过是追上落在最后的一些散兵,不可能追上一心逃跑的大部队。

    草原大碛之上,抡起纵马驰骋,唐人如何是自幼生长于马背的薛延陀人对手?

    只是……若自己一路逃回郁督军山,岂不是将唐军也直接引了过去?

    没有预先示警,对一切都懵然无知的可汗牙帐,能否抵挡得住唐军侵略如火一般的攻势?

    契苾可勒幽幽叹了口气,望了望前方,问道:“前方何处?”

    “渠帅,前方不远便是诺真水!”

    “诺真水?”

    契苾可勒皱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条河流。

    固然冬日里河面早已结冰,但这条河藏在深深的河道之中,两岸河床比河道高出数尺,不利于骑兵快速通过,若是能够在那里依托河道地形列阵阻击,想来能够阻延唐军的行军速度。

    可以为斥候返回牙帐报信争取时间。

    但是同时,也意味着他率领的这两万守城军队要在野地里与唐军硬碰硬的战一场!

    毫无花哨,以硬碰硬!

    想想唐军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神秘武器,契苾可勒便一阵心悸……

    可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当年铁勒诸部奋起反抗西突厥暴政,共推契苾部首领契苾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又推薛延陀部首领乙失钵为野咥可汗,成为铁勒诸部之中的两位王者。现在乙失钵的孙子夷男成为薛延陀可汗,统御铁勒诸部,契苾部则早已势弱,要么如他这般依附夷男可汗,要么如契苾何力那般干脆投降唐人……

    眼下,他契苾可勒便是薛延陀汗国之中契苾部的首领,若是他引着唐军直捣郁督军山牙帐,则无论战局最终如何,契苾部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唐军大胜,则居住于郁督军山附近的族人必将遭受唐军屠戮。

    唐军若败,愤怒的夷男可汗又岂能饶恕将唐军一路引回郁督军山的他?

    深吸口气,契苾可勒在马上扯着嗓子喊道:“前方抵达诺真水,大军列阵,与唐军决一死战!”

    嘶喊声在风雪之中远远传去,被各部的渠帅纷纷下达到兵卒。

    北风呼啸,马蹄杂乱。

    应者寥寥……

    所有的兵卒都被不久之前武川镇那一幕吓破了胆,他们不怕强大的敌人,不怕决死的冲锋,也不怕死,但是对于那种蕴含着天地之威的不可知情况,却有着胡族人天生的敬畏。

    再是强大的战士,又岂能战胜天神之威呢?

    而且,那是对于天神的不敬啊!

    但是军令如山,薛延陀不似大唐那般军纪严明,然则对于自己的统帅却有着盲目的信任与崇拜。

    他们崇敬强者,对于强者的命令奉行不悖。

    哪怕明知是死……

    前方一道平直的河道出现在眼前,大雪将整个河床都掩盖起来,但高出河道的堤岸却显得甚是清晰,成为阻拦骑兵的天然屏障。



    契可勒勒住马头,厉声喝道:“下马!列阵!”

    随后赶来的薛延陀兵卒纷纷下马,在冰封的河床上缓缓结阵。

    契可勒骑在马上,看着渐渐趋于整齐的阵列,心底生出一丝希望。

    唐人的枪阵对于胡族骑兵的杀伤力太大,固然因为机动能力的缺失使其在面对胡族骑兵的时候只能被动挨打,但是同样的,胡族骑兵对于这等缩成刺猬一般的战法亦是无从下嘴。

    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唐军最擅长的步兵结阵的战术来对付唐军的骑兵……

    他不怕唐军炸毁城墙的那种神秘武器,薛延陀人不是傻子乖乖的站在那里等着你来炸,只唯恐唐军手里点燃之后四处乱仍狂轰乱炸的那种胡瓜一样的玩意……那种震响和烟雾,对于薛延陀人的战马来说不啻于猛虎野兽,足以将战马吓得乱跑失去控制,导致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

    不指望战胜唐军,只要能够延缓其突袭的速度,使得郁督军山牙帐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去布置便足矣。

    契可勒环视一眼,心头升起悲凉。

    他知道,此战之后,此间之兵卒怕是要折损一半,余者亦要逃避唐军的追杀,在这冰天雪地的大碛之上,哪里还有活路?

    尤为重要的是,还不能将唐军引向拔野古、仆骨等部……

    甚至不用等到唐军将这些兵卒杀光,只需等到将战马吃完,饿也得恶死在大碛之上。

    从他勒住战马、就地结阵阻击之时,这一支镇守武川镇的精兵,便注定了悲惨的命运。

    远方蹄声隆隆。

    黑红两色甲胄的唐军在风雪之中猛然跃入眼帘,绛红色的大旗在风中烈烈飞扬,万马千军奔腾而来,气势汹汹!

    就连脚下诺真水河床的严冰都在微微颤抖。

    契可勒站在北岸河堤上,抽出腰间的佩刀,振臂大呼道:“不能让唐军长驱直入,直捣郁督军山的牙帐,哪里有我们的妻儿家眷,有族人牛羊!我们就在此地列阵,用我们薛延陀勇士的鲜血与勇气,阻挡住唐军前进的脚步,将他们赶回漠南!”

    “赶回漠南!”

    “赶回漠南!”

    四下里战士们振臂高呼,萎靡的士气终于提升一些,尚可一战。

    契可勒略微松了口气,若是士气依旧如刚才溃逃之时那般低迷,只怕挡不住唐军一个冲锋……

    *****

    薛仁贵一马当先,策骑跑在军队的最前头。

    凌冽的北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犹如刀子在割。

    但他没有感受到丝毫寒冷,胸腔之内沸腾的热血使得战意熊熊,浑身燥热!

    以往亦曾在水师之中剿灭海盗,更曾在南海与贼寇作战,但是身为最传统的军人,此刻策马扬鞭追亡逐北,那才是骨子里侵透着的憧憬!

    马革裹尸,得其所哉!

    对于所有的汉家儿郎来说,昔日的卫青、霍去病,今日的李靖、李绩,便是他们最为崇拜的偶像,踏破阴山直捣龙城,是年少之时夙夜梦回之际憧憬着的人生。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则是一代又一代汉家军人至高无上的功勋!

    平生能够策马北疆,鞭指龙城,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更何况此战顺利,甫出白道,便摧枯拉朽的将扼守漠北门户的武川镇攻陷,兵不血刃,马不旋踵,追逐着薛延陀人的脚步一路向着郁督军山狂飙突进!

    盖世功勋就在眼前,谁能不热血沸腾,战意如火?

    前方薛延陀人居然不逃了……

    薛仁贵性情谨慎,张开手示意全军减速,缓缓的向着诺真水河道逼近。待到了近处,便见到薛延陀人排成整齐的阵列,刀盾手、长矛手如林而立,整个军镇杀气腾腾,不仅有些发懵。

    这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唐军的步兵阵列,来对抗唐军的铁骑?

    薛仁贵不仅哂然一笑。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许骑兵一时之间还真拿这种严密不惧怕冲击的步兵阵列束手无策,毕竟大帅下令,兵贵神速,不能予以薛延陀人任何的反应时间,要赶在他们的斥候返回郁督军山报信之后并未作出应对之时,予以痛击,雷霆扫穴!

    这就意味着薛仁贵率领的先锋部队要一路平推过去,无论有多少人挡在前路,都要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彻底粉碎,一举击溃!

    说实话,这很难。

    毕竟这里是薛延陀的地盘,他们占据了地利、人和,必然千方百计的予以阻挠,延缓唐军的行进速度。

    可是现在……

    薛仁贵嘴角露出残酷的笑容,大声道:“火枪手下马,刀盾手在前,迎战!”

    “诺!”

    唐军兵卒纷纷跃下马背,迅速完成列阵,一个一个战意熊熊士气暴涨!

    若是以骑兵破薛延陀军的步兵阵列,的确要费一番脑筋,不仅仅伤亡惨重,更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面对刺猬一般的步兵阵列,唯有逐层逐层的啃下来,不能一举击溃。

    但是现在有了火枪兵……

    火枪手在刀盾手的掩护之下,与两军阵前列阵完毕,然后听着后方的号角声,踩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缓缓向前推进。

    到了河堤之上,地势有些居高临下,敌人完全在射程之内,便有令旗官挥动手中的小红旗,大吼一声:“放!”

    “砰砰砰”

    一声声炸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伴随着一股一股的烟雾升腾,旋即被肆虐的北风吹散。

    枪声传到薛延陀阵中,因为其尽皆列阵与河床之上,两侧河堤略高,便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使得枪声在这个区间之内震荡传递,形成回响。

    那带着未知与恐惧的枪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薛延陀兵卒各个吓得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噗噗噗”

    铅弹携带着火药燃爆所爆发出的巨大动能,轻易的破开薛延陀兵卒山上的革甲,钻入他们的筋骨血肉,一朵朵血花在他们身上不停的溅起,仿佛地狱之中凄美恐怖的彼岸花。

    妖艳而又绝望。

    成排成排的薛延陀骑兵在火枪射击之下有如秋天的麦子一般倾倒下去。

    契可勒站在河堤北岸,看着河床之上的薛延陀人如同豚犬一般被唐军猎杀,居然毫无还手之力,顿时目眦欲裂!

    他知道唐军这等新式的兵器威力无比,先前在武川镇便配合着陌刀手杀得薛延陀大军狼狈逃窜,威力极大,射程极远。

    却从未想过这等兵器统一起来列阵使用,居然能够使其威力翻了一倍不止!

    那铁管子里射出来的铅弹有若风驰电掣势若雷霆,铺天盖地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弹幕,战场之上正面之敌,无所遗漏。

    这到底是何兵器?

    还有那可以开山裂石将正面城墙顷刻间崩塌的神秘武器……

    难道天神已经抛弃了铁勒人,庇佑着汉人展开对铁勒人的屠杀吗?

    汉人拥有了这等神兵利器,草原茫茫大碛辽阔,可哪里还能是铁勒人的容身之所?

    难道要像西突厥人那样,放弃祖祖辈辈生活的操场,不远万里的遁逃至西域大漠之中?

    枪声依旧继续。

    无数的铅弹穿破风雪射入薛延陀兵卒的身体,一片一片的薛延陀人倒下。

    鲜血融化了河床上的积雪,然后又被凛冽的北风冻结,呈现一种诡异妖艳的绛红色。

    起先薛延陀人还能盯着弹雨试图冲锋,但是只推进了不足十丈的距离便遗留下一地的尸山血海之后,瞬间崩溃。

    再是强悍的军队,亦无法在这种单方面势力绝对碾压之下的屠杀面前,保持作战的士气。

    溃散理所当然。

    无数薛延陀兵卒如同被猛虎惊吓的羊群一般,一哄而散,四散奔逃。

    宽阔的河床上到处都是溃逃的薛延陀兵卒,唐军却如墙而进,手里的火枪不停的装弹、发射,装弹、发射……与此同时,薛仁贵已然率领骑兵自不远处一处低矮的河堤突入河床,对着溃散的薛延陀展开追杀。

    北岸的契可勒雄壮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晃,脸色煞白。

    他料想到对败,却从未想过会败得这般彻底。

    尤其令他绝望的是,拥有此等神兵利器的唐军一旦突袭到郁督军山的牙帐,薛延陀人那什么来抵挡?

    难道强横一时纵横漠北的薛延陀,在取代突厥成为草原霸主仅仅十几二十年,便要重蹈突厥人的覆辙,要么投降依附,成为唐人的傀儡,要么向西溃逃,亡命西域?



    “全军出击!追杀溃敌,半个时辰之后,无论战果如何,即刻返回集结,继续向北!”

    “诺!”

    薛仁贵下达了追缴的命令。

    能够顶着枪林弹雨伤亡过半之后方才崩塌溃逃,很明显这是一支薛延陀的精锐,这样的精锐就必须将它彻底消灭,纵然不能完全抹去,亦要将其军心士气彻底击溃。

    一支没有必胜之信念的军队,便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反之,若是任由其返回漠北,重整起鼓卷土重来,则必为心腹之患。

    所以即便为此耽搁一些时辰,薛仁贵依旧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追剿的命令,就是要将这支薛延陀人的精锐部队彻底打残!

    护卫火枪队两翼的骑兵得到命令,顿时三五一伙的散开来,策马开始对着溃散奔逃的薛延陀兵卒展开追杀围剿。几乎所有的薛延陀兵卒都下马列阵,试图用汉人的作战方式对付汉人的骑兵,哪里想得到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战略瞬间崩溃,将近两万精锐兵卒溃不成军,甚至连上马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唐军驱赶牛羊一般分割包围,残酷屠杀。

    河道上,原野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薛延陀人奔跑哭嚎,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唐军骑兵一一追上无情杀戮。

    洁白的雪地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布满了残破的尸骸。

    恍若人间地狱!

    诺真水北岸,马背上的契苾可勒只觉得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他知道,随着这两万薛延陀最精锐的兵卒全军覆灭,他的命运也已注定。

    草原之上尊崇强者,唯有胜利才能体现能力和价值,失败者天然就要遭受抛弃,不配祭祀天神,不配生活在苍穹之下。

    哪怕回到郁督军山,等待他的也自戕一途。

    他契苾可勒的骄傲整个草原都知道,如何能够忍受失败带来的羞辱与嘲笑呢?

    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万精锐兵卒之中超过一般都是契苾部落的青壮战士,当年他同契苾何力分道扬镳,分裂了整个契苾部,契苾何力带着一部分族人投奔大唐,现在生活在甘州、凉州一代,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同化成为汉人。

    现在他又葬送了其余一部分契苾部中的精英……

    将冷漠无仁的天神视为无所不能的神祗,将凶猛残暴的青狼视为神物的铁勒人,从来都不曾有过和谐友爱这等思维,他们眼中唯有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没有了这些青壮,余下的老弱妇孺将会成为其余诸如拔野古、回纥、仆骨等等部落的美餐,草原之上将会因为契苾部的没落展开一场饕餮盛宴,所有契苾部的财富牛羊会被瓜分,女人会被奴役,孩子会被杀死……

    或许用不了多久,草原之上,将再无契苾部。

    而他契苾可勒,将会成为所有契苾部的罪人……

    “渠帅!您没事吧?”

    “渠帅,赶紧撤吧,唐军杀过来了!”

    身边的亲兵见到契苾可勒吐血,尽皆吓了一跳,将上前查看,并且疾声相劝。

    契苾可勒晃晃脑袋,深吸口气,憋闷的胸口畅快了一些,这才回过神。

    不远处,唐军的骑兵已然追杀过来,碗大的马蹄踏碎河道上积雪冰屑,视若奔雷杀气腾腾!

    曾几何时,骑兵是草原胡族对付汉人最有利的武器,缺少马匹的汉人面对机动性超强的胡人唯有等待宰杀的份儿。

    然而自从马蹄铁的出现,形势便陡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往,战马需要时常修剪指甲,否则一旦过长的指甲断裂,便会导致伤口感染红肿甚至化脓,一匹马就算是废了。但是钉上马掌之后,完全遏制了战马脚趾甲的生长,完美的保护了马蹄,即便是千里奔波,即便是砂砾戈壁,亦能来去如风。

    薛延陀早已从唐军那里学会了如何钉马掌,毕竟这东西难在创意,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然而悲剧的是,薛延陀人不会冶铁……

    被柔然人称呼为“锻奴”的突厥人才是草原上最会冶铁的民族,然而随着突厥分裂,一部分随着阿史那思摩投降唐朝,一部分早在当年便随着阿波可汗投奔了西突厥的达头可汗,薛延陀统御的大片漠北之地,居然找不到几个突厥人……

    没有突厥人,自然没人会冶铁。

    事实上,就算是突厥人也不行。

    薛延陀的拥有的战马何止二十万?

    如此需求量巨大的铁料,即便是突厥人也冶炼不出来。需知道,即便是号称草原之上最会冶铁的部族,突厥人当年锻造的兵刃也不敷使用,大批战士上阵之时依旧使用棍棒……

    可以保护马蹄的马掌,喷着火星烟雾发射铅弹的武器……

    每一样,都是草原骑兵的克星。

    或许从今而后,草原民族非但不能如同以往千百年来那般对汉人予取予夺,反而要时刻提防汉人抽冷子的杀到草原上来?

    读过很多汉人兵书的契苾可勒深深的知道,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盖世功勋,对于汉人的将军兵卒有着怎样致命的吸引力,只要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便会红着眼睛跑到草原上来,试图重现当年长平烈侯、两任冠军侯的不世之功!

    草原之上,永无宁日矣……

    看着杀气腾腾狂奔而来的唐军,契苾可勒一挽缰绳,调转马头,下令道:“撤吧!”

    左右亲兵尽皆齐齐松了口气。

    身为亲兵,自然知晓自家渠帅骨子里头有多么刚愎、多么骄傲,唯恐他因为惨败一时想不开,干脆来个自戕谢罪。

    草原上的风俗,家主战死,实则是奴隶的亲兵是要以死相陪的……

    没人愿意死。

    契苾可勒也不愿意。

    他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想到今日之大败必然导致契苾部的地位急转直下,定然遭到草原上其余部族的欺凌与奴役,使得族中青壮女子沦为奴隶,孩童被残忍杀害斩草除根,他又怎能这般安心的去死?

    死并不难,难的是在逆境之中率领族人重新振作!

    契苾可勒一贯骄傲,所以他选择最难的那一条路去直面艰难的人生,而非是横刀自刎图个痛快。

    “撤!”

    契苾可勒一声呼啸,策马直奔北方。

    在他身后左右,千余骑紧随其后,狼奔豕突,亡命奔逃……

    唐军追杀了一阵,将薛延陀的精锐兵卒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回返阵地,重新集结,然后在薛仁贵率领之下,越过诺真水,径直向北!

    *****

    薛万彻于恶阳岭下重创大度设,尤其是陌刀阵杀得薛延陀兵卒哭爹喊娘血流成河,战后清理战场之时那遍地尸骸残肢断臂,人马碎肉脏器残骸,使得唐军兵卒都忍不住呕吐。

    这些尸骸必须就地掩埋,否则过些时日春暖花开气温上升,腐烂的尸骸会引发一场灾难性的瘟疫,肆虐朔州。

    取得如此之大声,薛万彻得意洋洋,当即准备晚上按照计划前往定襄城,饮酒助兴犒赏三军!

    然而等到他收拾了战场,晃晃悠悠抵达定襄城的时候,传来的消息令他瞠目结舌。

    房俊这厮居然兵出白道,直扑漠北?!

    娘咧!

    谁给他的胆子?

    薛万彻脸都吓白了,当即破口大骂:“竖子!当一回大帅,就真以为自己天老大他老二啦?简直无法无天!”

    眼下之大唐,谁人不知东征乃是不可动摇之国策?

    大度设率军突入大唐国境,追杀大唐盟友,纵然被大败,但是毕竟大唐占着理,而且薛万彻也认为此战只不过是大度设脑子抽了筋,绝非是夷男可汗的命令,事后通过外交途径,自然可以取得缓解,绝对不至于使得两国因此正是开战。

    可房俊突入漠北,那局势可就完全失控了!

    薛延陀再是能忍,也决不可忍受唐军肆无忌惮的进入他们的地盘!



    薛延陀再是能忍,也决不可忍受唐军肆无忌惮的进入他们的地盘!

    李靖突袭阴山未久,夷男可汗难道就不怕房俊也效仿李靖来一个千里奔袭,直接杀到郁督军山?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万彻恼火房俊违背圣意、擅自出兵,却也不得不按照房俊临行之际派来的斥候所要求的那般,全军开赴白道川,由白道而出漠北,为房俊的大军殿后,以免被薛延陀超了后路。

    而就在此时,又有斥候来报,右屯卫兵出白道,猛攻一个时辰,已然攻陷武川镇,全军在房俊率领之下直扑诺真水,追击溃逃的薛延陀渠帅契苾可勒,令薛万彻率军加快行程,接收武川镇……

    薛万彻整个人都呆了。

    一个时辰,被薛延陀人称为“永远不可能被攻陷”的武川镇便失守了?

    李思文、张大象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这么猛的?

    “砰!”

    薛万彻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通知全军,即刻启程,直出白道,接收武川!”

    这位大将军兴奋得一张四方脸酡红一片,连胡子都翘起来了。

    如何能不兴奋?

    他开始的时候懊恼房俊违背圣意,擅自出兵,最大的原因便是武川镇磐石一般挡住白道北边出口,意欲进入漠北大碛,必须通过武川镇,此地乃是北地之咽喉、大碛之锁钥,薛延陀很早以前便派重兵驻守,守将更是薛延陀名将契苾可勒,整座要塞固若金汤。

    若想将其攻陷,非五万以上大军日夜猛攻不可,即便最终将其攻陷,亦要损兵折将,不填进去个两三万人,休想拿下来。

    再者一旦久攻不下,被薛延陀自北边来援,攻城大军搞不好便要尽数折在武川镇的城墙之下。

    眼下大唐的攻势尽在辽东,自然不能重兵攻略武川镇,况且与薛延陀的关系一直上算和睦,小龌龊虽然有,却并不影响大局,自然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攻克这么一座坚城。

    然而现在,这座“永远不会被攻陷的要塞”居然连房俊一个时辰都抵挡不住?

    那就意味着,要么是右屯卫太猛,要么是薛延陀太次。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说明房俊此次出兵白道直入漠北,大有可为……

    薛万彻平素糊涂,但是战阵之事却极为精明,自然知晓草原大碛不仅不适合驻军,连部落都没有几个,更无坚城可守,一旦突破武川镇的防线,便可长驱直入直抵漠北,除去冬日里荒原的寒冷无法补给之外,可称得上一路坦途。

    若是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突入到郁督军山的夷男可汗牙帐,甚至是狼居胥山下的单于庭……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那是何等的功勋,何等的荣耀?

    “喏!”

    账下兵将轰然应诺。

    薛万彻明白的事情,在座又有哪一个是傻子呢?

    这等滔天的功勋放在眼前,所有的一切不利因素尽皆可以忽略。

    至于会否导致皇帝因为此举有可能破坏东征大计……只要这等功勋在手,谁还害怕皇帝责罚?

    谁在乎?

    这可是青史留名、彪炳史册的盖世功勋!

    再者,这不是有房俊已经顶在前头了么?

    反正房俊已经出兵漠北,无论大家如何抉择,事实不容更改。好兄弟两肋插刀,您脑袋大在前边扛,咱们兄弟跟着在后头喝点汤,到时候皇帝追究下来,大不了“汝妻吾养之”……

    右武卫上下兴奋莫名,连夜整顿,次日五更生火造饭,大军用饭之后便拔营启程,向着白道口急行军。

    等到抵达白道口,看着山麓下随意丢弃尚未来得及掩埋的薛延陀兵卒的尸体,薛万彻上前查看尸体上的伤痕,见到密密麻麻的铅弹洞孔,心中震动。

    他自然知道右屯卫在长安之时便素日操练火器,却并不知道作为大唐第一支成建制装备火器的右屯卫居然是这般强大!

    恶阳岭下,右武卫历经一场恶战屠杀了数万薛延陀人,虽然本身损失不多,却是占尽了地利的便宜,致使薛延陀的骑兵无法发起集群冲锋的杀手锏,不得不在狭窄的坡地上硬冲右武卫的陌刀阵。

    可是这白道口除去地势稍稍高一些之外,却并不妨碍战马冲锋,大度设率领数万精骑面对归家之路被堵死之后必然爆发出必死之决心,薛延陀人绝望之下发起的狂猛冲锋,只要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薛万彻查遍了这堆成山一般的尸体,却没有发现几句唐军的尸体……

    这就意味着,右屯卫在全歼了大度设所率领的部队之后,自身并未有多少战损。

    太可怕了……

    有房俊留下的兵卒上前来参见,汇报了具体情况,并且将大度设的尸体拖过来,请求薛万彻查验。

    薛万彻瞅着这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嘴角抽了抽,无语道:“这是大度设?”

    那兵卒也有些尴尬,被战马踩成这个样子,的确不好认……

    但是再不好认,那也是大度设啊!

    夷男可汗的儿子,薛延陀兴兵犯境的罪魁祸首,哪怕只是一坨腐肉,那也是一桩巨大的功勋!

    “根据俘虏指认,确实是大度设。”

    薛万彻挠了挠头,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大度设吧……稍后吾会让录事参军详细写具战报,与房俊的战报合并一同送回长安。”

    大唐军律,战场之上,主帅的权限极大。

    似这等根本无法之人的尸体,只要主帅予以确认,旁人便不可质疑。

    除非这个被指认的死人又活过来……

    只要大度设真的死了,这具尸体是否大度设,根本无关紧要。

    “喏!”

    兵卒应命,自去寻找右武卫的录事参军,写具战报,好交由斥候快马送抵长安。

    薛万彻叮嘱留下一队兵马就地掩埋薛延陀人的尸体,自己则率领大军马不停蹄的直接钻进白道,横穿阴山,抵达武川镇。

    等他到了武川镇,心地处尽管对于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依旧被墙倒屋塌废墟一般的武川镇震得心中一颤……

    望着那大雪之中的残垣断壁,雪粉之中尚未燃尽的木料散发着袅袅黑烟,薛万彻简直无法想象,这座薛延陀人眼中无比重要,也无比雄壮坚固的要塞,到底经历了什么?

    夷为平地了已经……

    尸体倒是没有多少,但是惨烈的武川镇依旧可以让人联想到曾历经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由城南倒塌的城墙豁口处进入城内,一片一片的房舍尽皆崩塌倾倒,时不时有几个薛延陀人的尸体在残垣断壁之中显露出来,无比凄惨。

    李思文看着残破的武川镇,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吃吃道:“这城都已经塌了,还怎么守?”

    薛万彻叹气道:“还守个屁呀?右屯卫这等强横战力之下,所有闻讯的薛延陀军队都得马不停蹄的赶回郁督军山牙帐阻止他,否则哪一个草原上的战士能忍受牙帐被右屯卫一举击破、化为齑粉的耻辱?留下一队兵卒收敛尸体,暂且屯驻在此,即刻将此间战况写具战报,送回长安,请陛下和政事堂里的诸位宰辅定夺吧,吾等即刻出发,或许还能够追得上房俊!”

    他可不愿一路上给房俊擦屁股,总得追上去并肩作战、齐头并进吧?

    否则人家狂飙突进直捣龙城,立下赫赫功勋,自己咋整?

    难道就任由史书之上将来写着“贞观十七年,大唐兵部左侍郎房俊率右屯卫长驱直入突袭三千里,直捣薛延陀牙帐,打破单于庭,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一路匡扶殿后,收拢伤兵,清理战场……”?

    恐怕自己的子孙后辈都能把他这个祖宗给锤死!

    娘咧!

    你个老糊涂蛋,这等盖世之功勋就在眼前,你却慢悠悠的在后头打酱油?

    。m.



    祖宗诶!

    您好歹追上去也厮杀几场,给咱们挣回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呀……

    “全军听令,用饭之后,即刻出发!”

    “喏!”

    右武卫稍作休整,简单的用了一顿饭,便沿着右屯卫前进的道路一路向北追逐。

    等到抵达诺真水的北岸,看着布满河床的薛延陀人、战马的尸体,看着天空之中盘旋的秃鹫,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将人畜尸体慢慢掩盖,所有右武卫的兵将尽皆站在堤岸之上,一片沉默。

    人间地狱啊……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以纵横草原大碛的薛延陀铁骑,会遭遇此等残酷的屠杀?

    在长安一直不显山不漏水,采用与大唐其余部队府兵制尽皆不同之募兵制的右屯卫,究竟强大到何等程度?

    风声呼啸,大雪飘飞。

    所有右武卫的兵将尽皆内心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接到右屯卫兵出白道的消息,他们便一路马不停蹄的追赶,他们赶到武川镇的时候,武川镇已然被右屯卫攻陷,城内的硝烟尚未散尽,右屯卫便在诺真水之上演绎了这样一场震人心魄的屠杀,一举将武川镇溃逃的军队悉数歼灭。

    太强了……

    薛万彻深深吸了口气,大手一挥:“即刻出发!”

    必须追上房俊的脚步,不然按照目前这个态势,恐怕等到人家直捣龙城犁庭扫穴之后,自己才追得上。

    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屁呀?

    薛万彻可没那个爱好!

    此等千载难遇的攻势,自己怎么也得赶上去,就算吃不到肉,也得喝一碗汤啊!

    不然自己岂不是能悔死?

    右武卫数万大军一个个的也都红了眼睛,听到命令之后,根本无需动员激励,哪怕天气再冷,风雪再大,胸膛之中沸腾的热血也使得他们眼中唯有这横扫漠北的盖世功勋!

    数万人站在诺真水的河堤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怀揣着一颗燃烧着的追求功勋的万丈雄心,顶风冒雪追逐着右屯卫袍泽的脚步,向着北方极速前进。

    *****

    巍峨的郁督军山就像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屋梁,自西北斜插东南,与数百里之外另一座由东北斜插西南的狼居胥山遥遥相对,呈一个“八”字之势,紧锁住余吾水向北至瀚海之间的广袤草场。

    这里是漠北的核心,受到天神赐福,有山岭环绕,有河流湖泊,有肥美草场,有健硕牛羊。

    这一片土地被所有漠北的部族视为“圣地”,匈奴、突厥、薛延陀……几乎每一个草原之上霸主,都不约而同的将牙帐设立与这一片区域之内。

    从匈奴人祭天祈神、大会诸部的龙城,到突厥号令群雄、称霸漠北的单于庭,乃至于薛延陀夷男可汗设立于郁督军山北麓安侯水之畔的牙帐,这一片丰饶的土地,始终是漠北胡族的神圣所在。

    这些时日漠北连降大雪,郁督军山下的帐篷连绵数里,被积雪几乎掩盖了一半,风雪之中时有袅袅炊烟,孩童嬉闹,远方山峦白雪皑皑,颇有一副世外桃源之安逸美好。

    山脚下,夷男可汗的牙帐。

    牙帐之内布置奢华,随处可见的金银器具、珍珠玛瑙,将这一处宽大的牙帐衬托得珠光宝气华美异常,便是大唐的一些王侯府邸,怕是亦多有不如。

    来自大唐的香炭在铜炉之中燃得正旺,外头寒风凛冽,账内温暖如春。

    夷男可汗穿着一套丝绸长袍,腰间缠着宽宽的腰带,缀满了美玉,头发不似寻常薛延陀人那般肮脏油腻的梳着小辫,而是打理得整整齐齐,带了一顶汉人的进贤冠。

    望之有若一个汉人富家翁,浑然没有一丝一毫漠北雄主的迫人气概……

    此刻,夷男可汗正端着一个金樽,笑呵呵对着坐在他左手边一侧的契苾何力,说道:“来来来,我的契苾兄弟,美景良辰,自当寻欢作乐,何必如此一副怨天尤人之怨愤?快快满饮此杯!”

    契苾何力一脸胡须抖了抖,心中暗忖你特娘的难道不知老子为何这般神情?

    你将老子软禁在这牙帐,难道还指望老子对于摇头摆尾,笑靥如花?

    呸!

    做你特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他虽然相貌粗豪,性格也有些刚烈,却绝对不傻,眼下自己成为阶下之囚,固然要坚定立场不肯背叛大唐投降夷男可汗,但也不能一个劲儿的猛怼,否则当真惹恼了夷男可汗,受罪的还是自己。

    别看夷男可汗一副温厚长辈的模样,好似性情温润和蔼可亲,但是有谁触犯了他的可汗权威,下手绝对会干脆残酷!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契苾何力端起面前的金樽,强笑道:“在下敬大汗!”

    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却倍添苦涩。

    夷男可汗哈哈大笑,也饮了樽中酒,抹了一下嘴巴,问道:“我的契苾兄弟,你们两家乃是铁勒同宗,当年为了反抗突厥暴政,一东一西各自为政,号称可汗,为了我铁勒部人的福祉用鲜血与突厥人搏杀,这才终于能够推翻突厥人的保证,使得我铁勒部人重新成为草原大碛的主人,能够像天上的雄鹰那般自由的翱翔,主宰漠北众生!如今,我贵为薛延陀的可汗,而你是我的兄弟,又何必为了唐人卖命,却与自己的兄弟为敌呢?只要你今日做出承诺,率领你的部众回归汗国,我便传下谕令,许你成为薛延陀可汗的顺位继承人,我死之后,可汗之位,由你继承,强盛我铁勒诸部!”

    此时账内尚有几人,闻听此言,尽皆一脸呆滞。

    居然将可汗之位相让?!

    这这这……

    于是,账内几人尽皆将目光看向夷男可汗右手边一个豹头环眼的青年。

    尽皆饶有深意。

    那青年一张方脸黑里透红,神情有些愤怒,却隐忍不敢发。

    契苾何力听了夷男可汗的话,气得差点跳起来一刀捅死这个老混蛋!

    娘咧!

    这是拉拢我吗?

    你这是要将我往死路上逼啊!

    契苾何力瞄了一眼那神情隐隐愤怒的青年,赶紧起身,断然拒绝道:“大汗说笑了,此地乃是大汗之牙帐,漠北之圣地,却非是在下安身之所。在下蒙受大唐皇帝厚恩,自当以死相报,焉敢背弃诺言,投奔大汗?此事大汗还请莫要再说,左右在下身为阶下之囚,感念大汗以礼相待之恩,然则若是要将在下送与天神驾前侍奉神灵,在下亦绝无怨言!”

    别特么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有能耐不怕所有契苾部造反的话,您干脆就一刀子痛死我!

    那青年闻言,看了看契苾何力坚定的神色,脸上的表情这才微微缓和,却依旧不爽。

    夷男可汗道:“我的兄弟,你这说得什么话?咱们皆乃铁勒部人,有着一样的尊贵血统,即便你误入歧途投靠大唐,我又怎能忍心对你痛下杀手?若是真有此想,又焉能与你在这牙帐之内把酒言欢,快意畅谈?”

    他起身,一脸热切,拉着契苾何力的手,将他拽着坐到自己身边,脸上换了一副慈祥的笑容:“你且放心,便在这牙帐之内住下,契苾部的族人自有我派人去安抚,即便天降大雪白灾肆虐,亦绝对不会亏待了契苾部的任何一个族人!至于你,我的兄弟,你还是应当想一想,何必为了唐人而背叛自己的宗族呢?你乃是我铁勒部人,就算为了唐人鞠躬尽瘁,唐人也将你视为异族,不值当啊!”

    然后,他又手指着身边的那青年,道:“拔灼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子,更是我特勒部人,今日我就把话跟他说清楚,只要你契苾何力放弃大唐,回归汗国,这薛延陀可汗的位置,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此言一出,那青年的一张脸又阴沉难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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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夷男可汗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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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夷男可汗的嫡子,拔灼的身份便是排在两位同母兄长突利失和大度设之后天然的薛延陀可汗继承人。

    虽然非是嫡长子,前头更有一位庶长兄曳莽,但是身为夷男可汗的儿子,草原上人尽称颂的豪杰,又岂能对可汗之位毫无觊觎之心呢?他的两位兄长突利失与大度设已经被大唐皇帝册封为小可汗,虽然意在分裂夷男可汗父子亲情,使得薛延陀内部争斗愈发激烈,但终究是大唐的一份肯定与支持,这已然使得拔灼落在了后面。

    现在他的父汗更是当着他面,承诺将可汗之位传给契苾何力,这让拔灼脸上的表情几乎凝滞僵硬。

    心里更是悲凉又愤怒……

    他知道父汗一直看不惯他。

    暴戾、凶悍、鲁莽、凉薄……这些都是他的缺点,他自己也承认,并且从来不认为有何不妥,若非是这样的性情,他又如何在猛士如云的铁勒诸部当中被称为第一勇士?

    现如今薛延陀能够统领铁勒诸部一统漠北,这其中亦有他拔灼的一份力!

    若非尽皆忌惮他的暴戾残酷,以父汗那种崇尚汉家礼仪的性格,如何能够降服草原上桀骜不驯的战士?

    结果这反倒成为他不受待见的罪状……

    拔灼很是不忿。

    薛延陀是草原上的豪雄,信奉的是强者为尊、胜者为王,不是汉人那种嫡长子继承制的一套!

    论才能、论武功、论声望,他拔灼样样拔尖,甩出几位兄长不知凡几,为何就得不到父汗的肯定与鼓励呢?

    现在更意欲将可汗之位传给契苾部的人……

    若是那样,薛延陀还是薛延陀呢?

    恐怕等到父汗一死,薛延陀就得改名叫做契苾汗国了!

    而他们这些薛延陀的王子,下场定然一个比一个凄惨……

    难道父汗当真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样昏聩的决定?

    忍了又忍,拔灼终究还是没忍住……

    “父汗,所谓人各有志,既然契苾叔叔铁了心的追随大唐皇帝,不愿依附于薛延陀,您有何必强求呢?依孩儿之见,不是朋友,便是敌人!何须在此徒费口舌,不若干脆将契苾叔叔的头颅斩下,呈送给大唐皇帝,既成全了契苾叔叔忠于大唐皇帝之决心,亦能够让大唐皇帝见识到吾薛延陀之强大!现在大唐所有兵力尽皆调往辽东,东征一触即发,不若趁其朔州空虚,命孩儿率领大军直出白道,与二哥汇合,直接攻陷雁门关突破长城,直入其河东腹地,直捣关中,再演当年颉利可汗兵临长安、饮马渭水的一幕!”

    拔灼气势熊熊,据理力争。

    契苾何力在一旁听得眼皮子直跳,这小狼崽子,真狠呐!

    张口闭口契苾叔叔,杀气却毫不遮掩,一心想要致我于死地!早知如此,当年你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老子怎地不将你摔死……

    夷男可汗闻言,顿时呵斥道:“放肆!你契苾叔叔与我乃是少年好友,多少年的交情,纵然最终不同阵营,亦不可刀兵相见!再者说,大唐之强盛,焉是汝这等黄口孺子可以体悟?大唐富有四海,兵强马壮,决不可正面为敌,否则必然重蹈突厥之覆辙,有亡国灭种之虞!”

    他是真的生气。

    这儿子有勇无谋,简直没脑子啊!

    大唐是何等强盛之国度,岂是薛延陀可以相抗?惹急了大唐,倾国之力来攻,老子就是下一个颉利可汗!

    拔灼下首一个梳着乱七八糟小辫儿的老者淡淡的瞅了拔灼一眼,毫不掩饰讥讽之色,开口道:“三王子勇冠三军,乃是薛延陀的英雄。但是战略之事,您却是知之甚少,可汗派遣二王子出兵漠南,只是为了胁迫大唐答允和亲之事,岂能当真大打出手?这一点,您还是得跟您的大兄多学学。光长力气不长脑子,那是蠢人才有的情形。”

    他口中的大兄,并非是夷男可汗的嫡长子突利失,而是庶长子曳莽……

    拔灼这暴脾气,如何受得了他这番冷嘲热讽?

    当即大怒道:“梯真达官,你个老不死的眼里可否还有上下尊卑?老子乃是父汗的儿子,非是低贱的奴隶,焉敢如何辱我?”

    这个老东西是父汗的心腹,跟了父汗几十年,父汗对其言听计从。

    可这老货却是曳莽那个野种的坚定支持者,时时刻刻不忘在父汗面前贬低他们兄弟,抬高曳莽。

    他眼中杀气腾腾,若是任由这个老货从中作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离间蛊惑,说不得这可汗的位置就得从他们三个嫡子手里飞走了,落入曳莽那个野种的手中。

    话说回来,这老不死的对曳莽如此忠心耿耿,难不成当年的传闻属实,这人真跟曳莽那个风骚的母亲有一腿?

    梯真达官倒也不恼,只是冷笑道:“您还知道自己是可汗的儿子?可汗雄风赫赫威震漠北,薛延陀在他手上威服草原,群雄蛰伏,南接大碛,北至俱伦水,皆为薛延陀汗国之版图!雄才伟略不逊于草原上自古以来的任何一位雄主!可是您看看您……啧啧啧……除去虐待奴隶,苛责部属之外,尚有何等功勋可以让我甘心敬服?”

    拔灼一张脸黑里透红,眼珠子快要冒出火来,拍案而起,戟指大怒道:“老匹夫,以为吾不敢杀你乎?”

    梯真达官一脸冷笑:“敢,还有什么是您三王子不敢干的事情?吐迷度前脚领着族中精锐随着二王子南下定襄,您后脚便将他的女儿劫掠至营帐之内糟蹋了,非但如此,还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真当神不知鬼不觉?他日若是回纥反叛,您便是罪魁祸首!”

    拔灼面色大变,大声狡辩道:“放屁!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吐迷度之女自己走私,岂能赖到吾头上?”

    梯真达官哼了一声:“回纥牙帐在单于庭,您当真以为您率领亲兵昼伏夜出潜入余吾水东岸,就无人见到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既然口口声声称自己乃是薛延陀的真豪杰,却连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匹夫,你分明就是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有能耐拿出证据,否则老子今日就剁了你的脑袋!”

    ……

    契苾何力眨眨眼,看着吵闹不休的两人,心想这怎地一转眼的功夫,事情便从我身上扯到这里了?

    这拔灼还真是个草包啊,连梯真达官这么浅显的打岔都弄不明白,还急赤白咧的争辩……

    你争辩个啥?

    纵然你一身都是理,难道还能争得过薛延陀第一智者梯真达官?

    “闭嘴!”

    一身丝袍、温润慈祥的夷男可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案,瞪着拔灼怒叱道:“岂有此理!吐迷度在漠南为我薛延陀率军作战,回纥战士为我薛延陀出生入死,结果你却在背后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竖子,欲求死乎?”

    拔灼吓得赶紧离席,跪倒在地,求饶道:“父汗息怒……”

    夷男可汗岂容的他多说,上前一脚将其踹翻,怒道:“孽子!老子一世英名被你败坏不说,还埋下汗国祸乱之根源,简直罪无可恕!念在你这些年亦算是功勋不少,饶你不死,带着你的部族奴隶,给老子滚去北海为汗国牧马,即刻出发!若敢耽搁,老子杀了你!”

    面对暴怒的夷男可汗,拔灼一肚子委屈无处述说。

    不就是糟蹋了一个回纥女子么?

    谁叫吐迷度那个混账不肯将女儿嫁给我,谁叫那女子貌若天仙?

    我堂堂薛延陀汗国的三王子,难道不应该所有被我看上的女子都应该欢天喜地的自己走进我的帐篷,任我宠幸?

    还特么回纥祸乱汗国……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关我屁事?

    谁不知道回纥人最是桀骜不驯,最是兵强马壮?

    夷男可汗瞪着一脸不忿的拔灼,怒道:“赶紧给老子滚!”

    “是……”

    拔灼心里又是凄凉又是愤怒,却不敢分说,只得连滚带爬的走出帐篷。

    转身之际,却是狠狠的瞪了梯真达官一眼,杀气腾腾……

    老东西,给老子等着,此仇不报枉为人!



    梯真达官一脸不屑。

    他岂会怕这个有勇无谋、乖张暴戾的莽夫?

    相比起来,大王子曳莽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莽”字,为人却是豪爽直率,有若阳光一般照耀四方,又有若春风一般熏人欲醉,无论品行才能亦或是人格魅力,都能够甩出拔灼十几座山!

    曳莽,才是草原上的下一任雄主呀……

    将拔灼驱逐出去,夷男可汗愤愤的骂了一句:“这竖子!”

    回到座位坐好,稍稍息怒,这才对契苾何力道:“我的兄弟,原谅你这个粗鲁愚蠢的侄子吧,这孩子被我给惯坏了!对于我刚才的建议,你不妨多多考虑,等到大唐皇帝答允和亲之事,我便是大唐的女婿,薛延陀与大唐两个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家联合起来,必将千秋万载繁荣昌盛。而你,将会成为薛延陀汗国的主人,继承我的衣钵,使得我铁勒诸部合而为一,永远成为草原的霸主!”

    他为何这般执着的拉拢契苾何力,甚至不惜抛出可汗之位作为条件?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在于契苾部的势力。

    隋大业元年,因西突厥处罗可汗举兵击铁勒诸部,厚税其物,又杀其酋长数百人,铁勒诸部被迫反抗西突厥暴政,共推契苾部首领契苾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而薛延陀族人拥护夷男可汗的爷爷乙失钵为小汗,称野咥可汗,建庭于燕末山北。

    按照法统来讲,人家契苾部首领契苾歌楞才是正统的受到铁勒诸部共同拥戴的可汗,只是后来薛延陀部势力渐渐强横,成为铁勒诸部当中最强的一个,并且将其余部族尽皆降服,这才成就薛延陀汗国之伟业,成为铁勒诸部的霸主。

    然而即便如此,契苾部亦是铁勒诸部之中除去薛延陀之外最强的那一个,并且契苾部民风剽悍、忠诚敦厚,深受夷男可汗的赏识,所以他宁愿将武川镇这等漠北之咽喉锁钥交付给契苾可勒,也不愿交托给与他同为一利咥氏子孙的兄弟子侄。

    至于他所言的将可汗之位传给契苾何力?

    那自然是扯淡……

    汗位乃是家族传承之根基,身为一利咥氏子孙,岂能将汗位拱手相让?

    不过契苾部身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契苾歌楞的后人,法统之上是有继承铁勒可汗之资格的,他不指望契苾何力相信自己禅让汗位的话语,只要契苾何力有恢复先祖荣光的野心就好了。

    有野心,契苾何力就会带着他麾下投降大唐的契苾部回归薛延陀汗国,与契苾可勒合二为一,谋求汗位。

    自己便可以伺机将契苾部鲸吞蚕食,转化为薛延陀最忠实的力量。

    毕竟,占据了单于庭的回纥部在吐迷度的率领之下越发强大,已然渐渐危及薛延陀的地位,相比于回纥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是忠诚敦厚的契苾部更加易于掌控。

    夷男可汗心中所想,契苾何力又岂能不知?

    知道归知道,只要他心中有着觊觎汗位之野心,也极有可能会吞下夷男可汗的这个诱饵。

    然而,他根本没这样的野心……

    与阿史那思摩相似,这些年享受了大唐的高官厚禄、奢侈繁华,早已将当年的一腔血勇磨得干干净净,只想着赶紧回到长安住进自己的府邸,享受着醇酒美人、百官奉承,哪里愿意留在冰天雪地荒凉困苦的漠北,去争夺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誉?

    故而,契苾何力连连摇头,又警告夷男可汗道:“大汗派遣二王子率领大军南下,意欲攻略定襄,大唐又岂能坐视不理?虽然大汗曾警告二王子不可擅动刀兵,但两军对阵,随时都可能因为误会而引发混战。一旦二王子激怒了唐军,与唐军开战,非但大汗与大唐和亲之想法彻底断绝,恐怕更会引来大唐的报复,于大汗统治漠北极为不利。”

    他这算是老成之言,即是为了夷男可汗好,更是不愿再见兵祸。

    但夷男可汗对自己的威信极为自信,更认为对于当下的局势尽在掌握,不以为然道:“我的契苾兄弟,你多虑了。大度设固然桀骜,却不敢不听我的命令,绝对不会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而大唐此刻的中心尽在辽东,纵然我们对東突厥下手,抢夺敕勒川和定襄城,也定会忍气吞声,不敢与我开战。你就等着捷报传来吧,敕勒川必将重回我铁勒部人的手中!”

    梯真达官亦道:“敕勒川自古以来便是吾胡族牧马放羊的草场,在突厥人手中丢失,现在若是能够抢回来,则薛延陀的声威必将震荡草原,所有不肯臣服者都将蛰伏与大汗麾下!”

    契苾何力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真是天真啊……

    大唐固然举国之力谋求东征高句丽,但是那些个镇守北疆的骄兵悍将,当真就能眼睁睁的看着薛延陀从他们手中抢走敕勒川、定襄城,将所有突厥人驱赶至长城之南而无动于衷?

    别扯了!

    身在大唐,他太清楚大唐的兵将都是什么样的德性,哪一个不是看到胡人就眼珠子发红,心头盘算着斩几个脑袋将自己的爵位涨一涨,官职升一升?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唐皇帝的心思都在东征上,可是北疆的驻军却不会这么想,薛延陀敢嚣张跋扈的威逼大唐边境,唐军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或许明目张胆的同薛延陀开战他们不敢,但是搞一搞阴谋诡计,让你们薛延陀先动手,造成他们被动防御不得不打的假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旦大度设那个蠢货中计,两国开战,你还指望着跟大唐和亲,谋求敕勒川?

    呵呵,哭去吧……

    *****

    空旷的大碛,风雪肆虐。

    若是在夏日里,漫漫黄沙无际无涯,荒凉的戈壁干涸的河道渺无人烟,每遇大风便会沙尘飞扬遮天蔽日,大军想要穿行,极其困难。

    但是在这冬日里,固然气温极低毫无补给,冰雪却成为充足的水分,使得大军极易穿行。

    一处干涸的河道上,两万骑兵在此下马扎营,随身携带的帐篷在低于河堤的河道中支起。

    这些河道在大碛之中极为少有,夏日里雨水降下、冰雪融化,汇聚成河流在河道之中流淌,冬日里河水干涸,使得河道低矮,河堤阻挡寒风,成为天然的避风之所。

    唐军追逐契苾何力的参军一路至此,早已人困马乏,便在此扎营,给战马喂食草料,燃火起锅造饭,融化雪水煮沸饮用,今夜便安顿于此。

    纵然兵贵神速,要直捣郁督军山,却也不能连觉都不睡……

    最大的一处帐篷内。

    房俊坐在火旁,端着一杯热水喝了几口,身上的寒气渐渐褪去,门帘撩开,薛仁贵大步流星走进来。

    亲自起身给薛仁贵在杯子里放了一些茶叶,倒入热水,递过去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薛仁贵赶紧道谢,结果茶水,回道:“情况尚好。因为人人尽皆穿了棉衣,抵御严寒很有效,只是手脚有些冻伤,不过事先备好的冻疮药派上了用场,并无大碍。兵卒们士气正旺,毕竟如这般深入大碛,直扑郁督军山,乃是百年难遇的良机,一旦功成,便是名垂千古的旷世功勋,全军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功勋都少不了,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哪个不拼命?”

    房俊微微颔首。

    大唐重军功,身为军人,追亡逐北、扫荡胡族乃是所有人的理想,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又是汉人二郎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功勋荣耀。

    眼下北出白道千余里,再过上十天半月便可抵达燕然山南麓的赵信城,成功近在咫尺,谁能不要紧呀坚持到底?

    一辈子有这么一场胜仗,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了。

    自然是个个争先,谁也不甘人后。

    “萧嗣业情况如何?”

    喝了一口热水,烤着火,身子暖融融的,房俊微微眯着眼睛问道。

    薛仁贵道:“还算听话,大抵是认命了吧,毕竟事已至此,唯有吾等长驱直入直捣郁督军山,才能立下不世之战功,洗脱他假传圣旨的之死罪,否则天下之大,何处是其安身之所?唯有一条道走到黑而已。”

    房俊将杯子放到面前的桌案上,起身走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负手查看着舆图。

    良久,方才轻声说道:“身为大唐军人,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吾等爬冰卧雪、视死如归挣来的功勋,岂能分给这等无耻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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