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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咄摩支就眼睁睁的看着房俊当着自己的面前,“策反”了薛延陀最亲近的盟友、同为特勒部人的回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好在房俊非是“厚此薄彼”之人,“策反”了吐迷度,又笑眯眯的转向咄摩支,亲自为其侦查,笑问道:“不知兄长对于拔灼残忍虐杀曳莽,撺掇薛延陀汗位一事,有何看法?”

    咄摩支沉默了一下,还能怎么说呢?

    “此獠丧心病狂,实乃薛延陀之耻辱,实乃人神共愤,所有薛延陀人都应得而诛之,其篡夺汗位,更绝对不会承认。”

    房俊嘿的一声,摇头道:“成王败寇,这个道理谁都懂,纵然你在此口诛笔伐控诉其累累罪行,亦不能忽视其已然成为薛延陀可汗之事实。还是那句话,此番大唐出兵漠北,乃是为了惩戒薛延陀擅启边衅、入寇边疆之恶性,绝非想要覆灭薛延陀,两国一衣带水,乃是睦邻友邦,如今夷男可汗又前往长安做客……所以,大唐有义务也愿意帮助友邦稳定局势、诛除国贼!”

    吐迷度眉头蹙起来,暗道不好。

    大唐居然没有覆灭薛延陀的意图?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当着面儿玩离间计呀!

    先将自己“策反”,明确表示愿意背叛薛延陀、依附大唐,然后又一手将薛延陀扶持起来……从此以后,薛延陀还不得将自己这个叛徒恨死?必定时时刻刻视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

    薛延陀虽然溃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非是回纥可以匹敌。

    而自己若想要保持回纥部众的生存,那就必须尽心竭力的依仗大唐……

    太毒了!

    轻而易举的便将薛延陀汗国之内的两大部族分化瓦解,相互忌惮提防,势如水火。

    吐迷度暗暗后悔,自己刚才为何答允得那么快呢?

    应该多犹豫犹豫。

    他不禁看向咄摩支,希望这是个聪明人,能够识破房俊的险恶用心。

    却完全不去想,当你这头恶狼已然露出吃人的獠牙之后,咄摩支得是如何愚蠢,才能放下戒备提防,与你言归于好、互不猜忌?

    而咄摩支则心里怦然一跳!

    他咽了口唾沫,迟疑一下,看着房俊问道:“可汗当真活着,如今正前往长安?”

    房俊眉梢一挑:“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咄摩支心中纠结……

    他看都不看吐迷度,当这位回纥酋长向大唐统帅宣誓效忠,就已经等同于背叛了铁勒诸部,完全不可信任。

    自今而后,或许尚要虚与委蛇,但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薛延陀都会不遗余力的将回纥彻底铲除,以绝后患!

    他现在只是思量房俊的话语。

    沉默少顷,咄摩支谨慎道:“既然大汗如今正前往长安,如何处置拔灼之事,自然需要大汗拿主意,在下不敢僭越。”

    “呵呵……”

    房俊笑了一声,沉声道:“如今夷男可汗距离长安尚有数千里之遥,一时半会儿的无法抵达。然而北疆之形势却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一旦错过,极有可能导致薛延陀万劫不复……这么说吧,拔灼率军抵抗唐军,是必须要被铲除的,是由唐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碾压过去,其麾下所有兵卒尽皆化为齑粉,亦或是由兄长你号召所有的薛延陀族人,请求大唐军队协助讨伐谋逆篡位的拔灼……尽在你指掌之间。如何抉择,尚请三思。”

    帐中一阵寂静。

    咄摩支忍不住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

    他当然明白房俊的意思,这是要他趁着夷男可汗尚未抵达长安,未就汗位做出任何指示的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否则纵然拔灼伏诛,尚有一个远遁西域的突利失,夷男可汗如何选择不言自明。

    一旦在他咄摩支的领导之下,能够诛除篡位弑君的拔灼,拨乱反正,那么他就是薛延陀的中兴之主!威望在薛延陀族内陡然拔高,无可匹敌,再加上他薛延陀王族的血脉身份,以及大唐军队从后支持,薛延陀可汗之位再不做他人之想。

    夷男可汗已然年近六旬,此番战败对其打击甚大,兼且前往长安必然会被大唐皇帝圈禁,恐怕此生亦很难再度返回漠北。

    只要他坐上可汗之位,便稳如泰山!

    当然,条件便是成为大唐的一条看门犬,看似威风赫赫的薛延陀可汗,却要帮着大唐盯着回纥等铁勒诸部……

    但是,那可是薛延陀可汗啊!

    再是窝囊的可汗,那也还是可汗!

    只要能够坐上可汗的位置,纵然自己一生受到大唐的胁迫,但是自己的儿子、孙子……总归会有那么一天,有可能摆脱大唐的控制,成为真正的薛延陀可汗,成为漠北草原的雄主!

    至于夷男可汗还有一个儿子突利失……谁还管他的死活!

    咄摩支起身离席,学着吐迷度的模样一揖及地,言语铿锵、掷地有声:“薛延陀与大唐世代睦邻,永结同好,只是先有大度设妄自出兵破坏两国邦交,后有奸佞蛊惑可汗致使兵戎相见,然大唐却以德报怨、慷慨大度,愿意帮助薛延陀拨乱反正、诛除国贼,吾咄摩支在此指天立誓,自今而后,薛延陀与大唐世代交好、永不相负!”

    “哈哈哈……果然是聪明人!”

    房俊笑得一脸灿烂,起身亲热的搀扶着咄摩支,夸赞道:“某最喜欢和聪明人办事,畅快,省心!大唐乃是礼仪之邦,仁爱天下,愿意与周边友邦携手同进、共谋发展,大家一起当官发财,钟鸣鼎食恣意享受,治下太平盛世安居乐业,岂不快哉?二位皆乃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眼下之抉择,实乃明智之举!往后还望二位衷心携手,与大唐一起缔造繁荣,成为铁勒诸部的英明领袖!”

    吐迷度和咄摩支忽视一眼,相视而笑。

    心里却恨不得一刀子将对方捅死……

    固然房俊就当着他们的面“策反”了另一方,但是他们都明白无论有没有房俊今日之“离间”,在未来他们都会走上今日相同的道路。为了各自的部族,为了各自的野心,薛延陀与回纥生来便是宿敌!

    “吾等这就出发前往龙城,届时有唐军压阵,有吐迷度酋长从旁协助,定能够诛除拔灼这等狂悖残虐之人,拨乱反正,使得薛延陀重新步入正轨,咄摩支大汗带领无数薛延陀族人走上幸福安康之大道!”

    房俊意气风发,咄摩支野心勃勃,吐迷度**龌蹉……

    这三人当即把臂欢笑,言谈之言,漠北未来百年的局势已然落定。

    房俊当即命令大军拔营,急行军赶往龙城,在薛仁贵有可能发起进攻导致拔灼遁入狼居胥山之前,彻底击溃拔灼余部!

    *****

    而此时的薛仁贵,正自陈兵余吾水之西岸,望着狼居胥山下那一片连绵的营帐,愁眉不展。

    薛万彻策骑站在前头,手挽马缰,沉声道:“以弓弩与震天雷开路,骑兵在后冲锋,敌军定然一触即溃。然则其背靠狼居胥山,此山纵横几百里,山高林密沟壑遍布,一旦敌军溃散之后遁入深山,无法追剿,稍后化整为零时不时的出击,必成心腹大患。”

    薛仁贵俊朗的脸庞古井不波,却沉默不言。

    的确很棘手。

    击溃这支铁勒诸部残余部众组成的军队并不难,但是想要将其一举歼灭,却是难如登天。

    龙城之地势面水背山,南北开阔,一旦战局不利,敌军溃散之后躲进大山,唐军再想予以歼灭,几乎不可能。

    毕竟这里是铁勒人的地盘,在大山之中火枪无法发挥集群射击的优势,双方就将回到最原始冷兵器对战,面对占据地利优势的薛延陀残军,大唐必定耗时许久、伤亡惨重。

    这是绝对不能面对的。

    不打不行,打也不行……

    两位战场之上出类拔萃所向披靡的名将,一时之间投鼠忌器,束手无策。



    唐军自兵出白道,一路狂飙突进,战功无数。

    若是不能歼灭眼前这一支薛延陀残军,毕其功于一役,着实难称完美,便犹如白璧微瑕、美中不足。

    这等滔天之功勋,谁能不追求一个干脆利落、尽善尽美?

    一旦将拔灼迫入狼居胥山,使其化整为零,再想尽数将其歼灭,几乎不可能……

    事实上即便是拔灼,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再去面对遁入深山分散开去的部众族人,想要集结起来亦是难如登天,所以此刻拔灼尚有一丝奢望,哪怕不能击溃唐军,亦将其死死拖在漠北,令其进退两难首尾难顾,最终不得不撤兵。

    只要唐军撤兵,拔灼就活了。

    所以,现在拔灼就是在赌唐军不敢进攻……

    唐军顺着冰封的余吾水河道安营扎寨,与不远处的薛延陀残军遥遥相望,谁也不敢轻易开战。

    薛万彻召集薛仁贵等人在营帐之中商议对策。

    结果商议了半宿,茶水灌了不知多少壶,一个两个尽皆愁眉不展哈欠连天,半点办法都没有。

    李思文耐不住性子,恼火道:“怎地就能肯定一旦开战,拔灼就遁入深山呢?这人杀了自己的哥哥好不容易篡夺可汗之位,若是部众尽皆散入大山,他这个可汗就是个摆设,到时候身边还剩下多少人都是问题!以吾之见,此人根本就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强攻,所以有持无恐。”

    不得不说,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拔灼会甘心部众尽皆散入大山,使得好不容易的来的可汗之位成为摆设,号令之下无人竟从?

    肯定不愿意。

    但是谁也不敢赌……

    还是那句话,万一呢?

    薛仁贵面容凝肃,沉声道:“迫不得已,也顾及不得许多,不若天明之前便发动猛攻,不给拔灼反应的时间,若是能够一举将其擒获甚至是诛杀,其余薛延陀余孽即便是遁入深山,也由得他们去吧!否则这般纠缠下去,待到气候转暖冻土融化,形势对于咱们极为不利。”

    薛万彻缓缓颔首。

    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如此……

    就在此时,亲兵来报,说是房俊已然率军抵达。

    众人急忙起身,各个回到营帐穿好甲胄,顶盔掼甲前往迎接。

    余吾水之西,房俊趁着夜色抵达,薛万彻率人迎了上去,汗颜道:“二郎将追击残敌这等白捡的功勋让给哥哥,哥哥却被这个拔灼摆了一道,在这狼居胥山下进退两难取舍不易,实在是无颜相见!”

    房俊哈哈一笑,上前与薛万彻见礼,道:“兄长何必这般颓丧?战阵之上瞬息万变,谁又能料得到拔灼居然如此狡猾,占据狼居胥山口以退为进,迫得咱们束手无策。不过兄长放心,某现在前来,为兄长带来两位贵客,想必能够缓解兄长之烦忧!”

    言罢,将吐迷度与咄摩支唤上前来,与众人相见。

    薛万彻一阵迷糊:“这二人怎会在二郎手中?”

    他尚未明白过来这两人的重要性,薛仁贵却是大喜!

    有了咄摩支,形势顿时拨云见日!

    只需要一举将拔灼擒杀,薛延陀余孽即便是遁入深山,亦可由咄摩支出面招抚,毕竟与夷男可汗一样都是是当年铁勒汗国野喹可汗的子孙,本身血统纯正,与夷男可汗、拔灼一样具有继承薛延陀可汗的资格!

    数万大军狂飙突进直取薛延陀中军,纵然拔灼三头六臂,难不成还能被他遁走?

    吐迷度更是铁勒诸部之中除去薛延陀之外最强盛的回纥之酋长,在族中声望颇著,号令之下,莫敢不从!

    有他在,回纥必然临阵反水!

    薛仁贵精神抖擞,上前抱拳,大声道:“末将请命,明日一战,定然提拔灼之人头来见!”

    房俊拍拍薛延陀的肩头,这位大唐帝国的明日将星,已然在此次北征之中展露锋芒,一路狂飙突进战无不胜,纵然有火器威力之加持,亦难掩其本身璀璨的光华!

    只要想想这等注定要名垂后世之盖代名将出自自己麾下,那种“成”的成就感便令人难以抑制的得意……

    “不急不急,走,咱们去大帐详细商议,务必一战功成,不予拔灼喘息之机!”

    “喏!”

    众将轰然应命,士气高昂。

    *****

    营帐之内,烛火高燃。

    地上用装弹药的木箱子临时拼搭成简易的案几,几大盆热腾腾的炖肉盛上来,香气在营帐内弥漫。

    军中不可饮酒,大家各自捧着一碗米饭,埋头大吃。

    都是行伍之中的壮汉,各个狼吞虎咽,几大盆炖肉连汤水都泡饭吃得干净,这才由亲兵撤下,泡了一大壶滚烫的茶水端上来。

    房俊坐在首位,手里捧着茶杯,感受着茶杯的热度将漠北的严寒缓缓驱散,这才开口道:“商议一下,具体要如何行事。”

    吐迷度与咄摩支互视一眼,闷声喝茶,一声不吭。

    他俩算是抱定了主意,房俊让他们干啥就干啥,务必保持乖巧听话的形象,绝对不能显得心思太多,以免被房俊觉得想法太多野心太大,一狠心将他们放弃了,再换人来担任大唐统治漠北的傀儡……

    房俊瞅瞅薛万彻,此间除他之外,此君军衔最高。

    薛万彻喝了口茶水,抹了抹胡子,胡萝卜一般的手指头点了点薛仁贵:“你说。”

    自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开始,两人便并肩作战,一路扫荡漠北胡族各部,使得薛万彻对于薛仁贵这个“本家”极为看好,身手高强骁勇善战,头脑灵活兵法精通,是一个智勇兼备的好苗子。

    他这人看似粗鄙,实则亦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自知之明。

    他知道自己对于行军布阵还算精通,但是运筹帷幄料敌机先这种事绝对不擅长,他也不嫉妒那些脑子好使、阴险狡诈的家伙,有难题就让这些人费脑筋去前思后想,自己只管冲锋陷阵就好,多轻松呀?

    大家一起看向薛仁贵。

    都知道此人虽然年岁不大,当兵之前更是个书生,生活落魄,但是对于其在军中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各个心服。

    薛仁贵看向房俊,见到后者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便当仁不让,沉声说道:“有咄摩支在此,那么就不怕薛延陀残军遁入大山。所以此战最难之处,便在于能否将拔灼擒杀,使得薛延陀群龙无首,届时咄摩支出面,才能收拢人心,以尽奇效。以吾之见,明日清晨便猝然发动,不去管薛延陀如何布置、如何反应,吾率领精锐五千人,直入敌人中军,以震天雷开路,以硬碰硬,一举擒杀拔灼!只要拔灼被杀亦或是被俘,薛延陀残军便是树倒猢狲散,届时吐迷度酋长收拢回纥部众,咄摩支收拢薛延陀残军,则大事可定!”

    此举有些出乎大家的预料,因为实在是太过简单。

    房俊略一沉吟。

    这可以说基本没有什么战术战略,就是个以硬碰硬的“斩首战术”,凭借的便是拥有火器的唐军可以破开敌人中军,死死的咬住拔灼,将其擒杀。只要拔灼一死,其余的薛延陀残军便不足为虑,更何况还有咄摩支这个可汗家族的子孙在?

    房俊当即环顾左右:“诸位以为如何?”

    薛万彻晃荡着大脑袋,道:“善!”

    他同意了,麾下的李思文等人岂能说不?

    房俊便看向咄摩支与吐迷度:“二位可有高见?”

    咄摩支摇头道:“此举甚好,只要拔灼一死,吾可收拢残兵,使其尽皆依附于大唐!”

    吐迷度则道:“明日战阵之上,形势变化莫测,不若吾今夜便潜入薛延陀营寨,回归回纥本部,明日隐藏于军中,到时候指挥回纥部众配合大帅行事,必定更为稳妥。”

    言罢,他抬头看向房俊。

    想要看看房俊是否有魄力放他回到回纥本阵……



    这是吐迷度的一个试探。

    绝非是想要试探房俊是否有大将之风、名帅之资这得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都跟吐迷度无关。

    他想要从房俊的反应之中看出唐军的真实实力……

    固然漠南、漠北的连场大战都是唐军轻松获胜,薛延陀大军不堪一击,但是抵达此地之后,唐军已然远离本土数千里之遥,是否还有连续作战的能力?这从房俊的反应即可看出。

    若是唐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绝对不能放他回去,纵虎归山。

    反之,则说明房俊对自己麾下的军队有着充足的信心,哪怕是孤军突进数千里,依旧自信可以稳稳当当的平推一些敌人!

    吐迷度心性奸狡,自私自利,绝对不愿意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去试探唐军的实力……

    言罢,他便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不放过房俊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

    孰料房俊似乎根本未曾察觉他的试探,大大咧咧道:“如此甚好!有酋长与吾内外联合,定然让拔灼临阵授首,一战功成!如此,就拜托酋长了!”

    吐迷度忙道:“愿为大帅效死!”

    一颗心却沉下去。

    他可不认为房俊对于的试探丝毫不知,只是对于唐军的战斗力有着充分的自信,才会这般毫不犹豫。

    如此说来,往后回纥还是乖乖的配合唐军为好,绝对不能有一丝半点的歪心思,否则极易招至灭顶之灾。

    不能干用自己手中的势力去试探唐军的强弱这等自讨苦吃的蠢事……

    待到众人尽皆回去准备,薛万彻与薛仁贵留下,后者问道:“大帅,吐迷度此人目光游移、凉薄奸诈,今夜便放其回去,恐生变故。”

    房俊不以为意道:“无妨,吾所虑者,唯有拔灼而已。回纥固然强盛,但是其族人奸狡自私,即无远谋又无大志,纵然背弃反叛,也无大碍。薛延陀就好比一座大山,死死的压在回纥身上,回纥意欲振兴,必然要掀翻薛延陀这座山,所以他比咱们更希望拔灼死掉。要知道,夷男可汗可还活着呢,薛延陀族中那些个臣服于他的渠帅、酋长,焉能忠心依附咄摩支?多以一旦薛延陀落入咄摩支的手里,必然会因为内部的激烈斗争而实力折损,而这种激烈斗争,一定会长时间的延续下去。吐迷度是个精明人,自然知晓如何抉择、如何做法会使得他的利益最大化,况且越是这样聪明的人便越是自私,自私的人岂会干出以卵击石、抵抗大唐的蠢事?”

    薛仁贵略略一想,觉得房俊所言极为有理,便不再多言。

    房俊反而告诫他:“明日一战,固然关系到能否彻底覆灭薛延陀,以及影响到日后漠北的局势是否稳定,但是汝亦要注意安全。若事不可为,可当机立断及早撤退,在吾眼中,便是是个拔灼,亦比不得汝一个!定要全须全尾的给本帅活着回来!”

    这可是他的爱将,是他所构建的新式军队的中流砥柱,岂能愿意看着他折损在这区区漠北?

    薛仁贵心中感动,沉声道:“大帅放心,吾自会见机行事,绝不莽撞逞强。”

    房俊颔首道:“甚好,去歇息吧,黎明时分,上阵杀敌!”

    “喏!”

    薛仁贵起身施礼,大步离去。

    看了一眼薛仁贵挺拔轩昂的背影,薛万彻感慨道:“骁勇善战、文武双全,有名将之资!假以时日,此子必然成为大唐军方之重将,若是背景深厚,再进一步亦非不可能。”

    对于薛仁贵,薛万彻极为看重。

    房俊呵呵一笑,亲手给薛万彻斟满一杯茶水,示意饮用。

    心中难免得意,小爷的目光能够看透风云穿越时光,岂止是一个薛仁贵?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习君买、高侃……哪一个不是未来大唐军方赫赫有名的名将?

    青史之上,那也是鼎鼎大名!

    说一句悖逆之言,若是将来李二陛下驾崩,房俊有心谋反,凭借这些大将足以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改朝换代亦是未尝不可。

    见到房俊毫不掩饰的自得模样,薛万彻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叹气道:“经此一战,二郎之功勋可谓震古烁今,直追卫青、霍去病!说一句名垂千古、睥睨当世亦不为过。老哥哥我追着二郎的脚步才侥幸喝了点汤水,如此却已心满意足,可见人与人不能比……哥哥我唯有在战场之上方才有那么几分用处,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亦是不曾心服,今日对于二郎,却是五体投地。那薛举未来可成大唐之名将,但是二郎你的前程,吾却是不敢揣测,或许,封王拜相亦未必便是终点……”

    房俊悚然一惊,抬头看向薛万彻。

    薛万彻瞅了眼一眼,缓缓颔首,道:“吾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些个阴谋诡计运筹帷幄,但幼时亦曾被家父逼着读了几本书,知晓霍子孟、曹孟德的故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非是你怎么想,局势便会推着你一直往前,直至万劫不复……”

    说到此处,忽而一笑,道:“二郎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吾说的是什么,更知晓该如何去做,是吾多言了……夜深了,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犯困,吾去歇息一阵,眯一会儿。”

    言罢,笑眯眯的起身离席,留下房俊一人独坐帐中。

    房俊心中震荡,直至薛万彻离去之后,依旧未能缓过神来……

    霍光霍子孟,曹操曹孟德,这两人之事迹,即便是在后世亦是耳熟能详,房俊岂能不知?

    霍光乃是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皇后上官氏外祖父、汉宣帝皇后霍成君之父,妥妥的外戚权贵。

    此人身份高贵,却不学无术,初以门荫选为郎官,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汉武帝临终时,拜大将军、大司马,受命托孤辅政,辅佐汉昭帝,解除上官桀拥立刘旦阴谋,废立昌邑王刘贺,拥立汉宣帝即位,掌权摄政,权倾朝野。

    风光之处,一时无两。

    早先之时,霍光为人极为小心谨慎,“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这才使他赢得了武帝的信任。然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位的稳固,霍光逐渐地改变了原来的做法,他变得不那么小心谨慎了,权力欲开始膨胀。

    尤其是在昭帝末期,大量把自己的故吏、亲属安排到重要位置。

    霍光的家人甚至奴婢也依仗人势,恣意妄为。尤其在其身死之后,其家人与奴仆更是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他们僭越礼制,私自扩大霍光的陵制与自己的府第;目无皇帝,霍云“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苍头奴上朝谒,莫敢谴者”。

    就连流传下来的汉乐府中都有“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的诗句……

    其嚣张跋扈之处,可见一斑。

    霍光生前,汉宣帝念其忠于汉室,有拥立之功,又握有实权,且自己初起民间,势单力薄,羽翼未丰,因此并未贸然对霍氏下手,霍光死后仅两年,霍氏就罹族诛之祸。

    霍光非是跋扈之人,最终却因跋扈而遭灭族。

    所行所为未尝便是他的本心,却被身边的人裹挟着,一步一步走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更是“权臣”之典范!

    每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并不一定便是出自本心,外界的局势、亲信的裹挟、历史的潮流……每一样,都会使你做出有违本心的决定,进而背离初衷,在一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甚至于就连当今皇帝李二陛下,当年“血染玄武门”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时,便是他的本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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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知道李二陛下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当真可以狠下心杀兄弑弟之后还要阖家斩尽,永绝后患!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他不那么干,他麾下天策府众将亦会推着他去干!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天下至尊的权力面前,所有对立阵营的力量都必须统统打倒,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当年若是李建成继承帝位,纵然他可能顾念几分兄弟手足之情放李二一条生路,他手底下的人岂会同意?一旦李二死灰复燃篡位成功,他们所有人都得死!所以纵然李建成不想杀李二,李二也绝无幸免之可能。

    李二既死,他的势力岂能不被连根拔除?

    同理,当李二坐上皇位,就注定了李建成、李元吉极其阖家老小的悲剧命运……

    斩草不除根,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这就是形势所迫,根本容不得你想亦或是不想。

    那么是否有一天,房俊亦会被自己手底下的势力推动着,不得不走上一条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要走的路?

    眼下,没人知道答案。

    但这个可能是肯定有的……

    ……

    账外传来脚步声向,高侃拎着一个食盒快步走进来。

    房俊这才悚然惊醒,发觉身后已然湿漉漉一片,内里的衣衫被冷汗所浸透。

    吸了口气,揉了揉脸,看着高侃问道:“怎地还不睡一会儿?天明之后,定是一场恶战,养精蓄锐才能奋勇杀敌。”

    高侃上前,将食盒放在房俊面前,轻声道:“见到大帅未睡,便命人准备了一点吃食,垫一垫肚子好生歇息一会儿。只是……大帅可是身体有恙?这脸色不大好看……”

    房俊又抹了把脸,笑了笑:“无妨,就是有些不适应这天寒地冻的气候,待会儿稍稍歇息一下就好。”

    打开食盒,见到是两块烤的金黄的油饼,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味道甚是不错,便就着茶水吃了。

    高侃则轻轻退了出去。

    房俊靠在身后的裘皮上闭目眯了一会儿,便听到账外脚步声响,赶紧爬起来穿好甲胄,将一柄连鞘的横刀系在腰上,这才推开营帐的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依旧黑漆漆的,诺大的营地之内亦没有一根火把,不见一点光亮。

    唯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不停的低声呼喝喊叫……

    直至一刻钟之后,这股骚动才缓缓停歇。

    大军已然集结完毕。

    房俊与薛万彻策骑来到前阵,遥望对面黑压压的薛延陀营帐,几盏风灯吊在高高的旗杆上,正随着寒风来回晃荡,宛如黄豆。

    薛仁贵策骑而来,马背之上施礼。

    房俊策骑上前两步,叮嘱道:“注意安全,若事不可为,当果断撤退,万万不可逞一时之英雄!”

    薛仁贵忙道:“末将得令!”

    房俊这才颔首:“去吧!”

    “喏!”

    薛仁贵应了一声,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来到军阵最前,扫了一眼跟随他冲锋的兵卒,低声吼道:“随吾前进!”

    “喏!”

    众兵卒低声迎合,拍打着胸甲以示回应。

    房俊见此,挥了挥手,道:“出击!”

    “出击!”

    早已集结完毕的唐军分成三路,薛万彻在左,高侃在右,薛仁贵居中,房俊殿后,大军缓缓前行,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之中,冒着呼呼的北风,向着薛延陀的营寨缓缓压迫过去。

    *****

    薛延陀营寨之内,拔灼一宿未睡。

    他的确性情暴虐,却绝对不是个傻子。

    如今之形势岌岌可危,固然杀了曳莽篡夺了可汗之位,但是面对大军压境的唐军,这个可汗能够坐几天尚属未知之数,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会否便成为唐军放俘虏,甚至惨死于唐军雪亮的横刀之下。

    选择龙城据守,一则是因为此地乃是漠北胡人自古以来的祭天之地,绝境之中能够极大的提升兵卒同仇敌忾之决心,再则,便是以此来警告唐军,你若是逼人太甚,老子一怒之下命令全军撤入身后这茫茫大山,再想歼灭老子,恐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当然,未到万不得已,拔灼绝对不会下达这道命令……

    对于薛延陀这样一个依靠种族、血统来保持统治的汗国,一旦尽数撤入狼居胥山,复杂的地形莽莽的山岭,会使得这点兵力顷刻之间分散开去,所有的约束将会支离破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指挥系统瞬间崩溃。

    尤其是在兵败如山倒、被唐军占据了整个漠北的情况下,再有多少人肯听从他的号令,实在是未知之数……

    残杀兄长才坐上薛延陀的可汗,拔灼可不愿成为一个光杆。

    但是当唐军发起冲锋,自己手底下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能够抵挡得住么?

    拔灼表示怀疑,信心不足。

    他没经历过漠南之战,但是诺真水、赵信城两场大战被唐军歼灭了薛延陀最精锐的军队,却是触目可见的事实,对于唐军的实力,他心中惊悸。

    战,极有可能战败,届时身死族灭,尽归尘土。

    退,亦有可能数万军队瞬间溃散,大势将去。

    拔灼不知道怎么办了……

    半夜的时候,他将手底下所有的渠帅、酋长尽皆喊来商议退敌之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了半宿,也未曾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临近黎明时分,烦躁的拔灼才斥退诸人,和衣躺在床榻之上,两眼圆溜溜的瞅着营帐顶部,毫无睡意。

    账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继而有人低声道:“大汗,有人求见……”

    拔灼一骨碌爬了起来,怒叱道:“深更半夜的,只要不是唐军发动进攻,任何事明日再说!”

    账外瞬间悄无声息。

    拔灼正欲躺回床榻,忽见营帐的门帘被人撩开,一人迈步入内。

    拔灼勃然大怒:“混账!一个两个的,还将不将我当成大汗?胆敢违抗命令,真以为我不能将你大卸八块?”

    愤怒的骂了一句,待到看清面前之人,骂声却戛然而止。

    *****

    夜色之中,唐军缓缓向着薛延陀营寨推进。

    马衔嚼,人衔枚,只闻脚步马蹄之声,绝无半丝人马喧哗,悄无声息与夜幕融为一体。

    待到距离薛延陀营寨仅有数十丈之遥,敌军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对于接近的唐军毫不知情。

    薛仁贵这才高高举起手里的凤翅鎏金镗,大喝一声:“擂鼓!出击!”

    “咚咚咚”

    战鼓瞬间响起,有若九天闷雷,远远的传荡开去。

    “杀——”无数将士齐声暴喝,奋足发力向前冲杀。

    薛仁贵一勒马缰,双足狠狠的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迈开,碗口大的铁蹄踏碎脚下坚硬的冰雪,气势如龙,陡然将便将速度提升至极限。

    身旁骑兵亦是同时发力,数千勇士犹如一阵旋风一般冲进薛延陀的营寨。

    铁蹄踏碎冰雪,也踏碎了黎明前的宁静。

    前一刻还是寂静祥和的营寨,转瞬之间便沸反盈天,好似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下一刻就有可能被狂暴的扯碎!

    薛延陀兵卒在睡梦之中被惊醒,尚未缓过神来,便发觉唐军已然杀入营寨之中,雪亮的刀剑就在眼前……

    混乱、慌张、杀戮,这是必然。

    谁也没料到两军对阵之时,薛延陀这边的兵卒居然可以如此安稳的睡觉,居然警惕性如此之差,直至唐军冲入营寨,这才奋起反击。

    战斗一瞬间便陷入一边倒的境地,唐军各个如狼似虎奋勇争先,薛延陀鬼哭狼嚎奔逃溃败。

    薛仁贵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当即大声招呼着身边兵卒,一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军队箭矢一般直直的插入薛延陀营寨,直取中军大帐!

    眼见着大帐转瞬及至,薛仁贵握紧了手里的凤翅鎏金镗,就待跃马上前斩将夺旗,忽见大帐营门洞开,吐迷度从门内跑出,大声呼喝着什么,双手不停的比划着“停止”的手势。

    在他身后,一个身材敦实相貌粗豪的男子将一柄佩刀投掷于地,然后单膝下跪……

    这不走套路的剧情令薛仁贵猝不及防,一时之间有些惊愕。

    怎么办?

    杀还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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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愕之间,薛仁贵不得不减缓马速,一双虎目瞪向吐迷度。

    昨夜商议的结果还是这厮暗自潜回本部,率领部众阵前反水,协助唐军擒杀拔灼,这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居然跟拔灼混在一处?

    拔灼还特么要投降……

    吐迷度也有些冒汗,看着洪水一般冲锋而来的唐军铁骑,忍不住心里发虚,唯恐这薛仁贵立功心切,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也给一刀剁了。见到薛仁贵降低马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上前跑到薛仁贵马前,大声道:“薛将军,拔灼愿意率领部众投降唐军,只求饶其性命,放他一条生路!”

    拔灼身上只穿了一件袍子,甲胄兵器皆无,这时候亦扯着嗓子喊道:“吾愿意归顺大唐,听候大唐皇帝调遣,若有异志,天诛地灭!”

    薛仁贵将手里的凤翅鎏金镗高高举起,大喝道:“停!”

    身后冲锋的兵将缓缓降速,莫名其妙的聚拢在他身后,看着敌军中军大帐之前单膝跪地卸甲跪地的拔灼。

    四周厮杀声惊天动地,此间却是一片沉寂。

    情形极是诡异……

    薛仁贵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厮杀战斗,然后直直的盯着吐迷度,沉声喝问:“吐迷度,你搞什么花样?”

    吐迷度忙道:“非是吾耍弄花样,实在是昨夜甫一回到回纥本部,便被拔灼发觉,本以为事情败露,惟愿一死,报效大唐……孰料拔灼并不杀吾,只是说让吾引荐,愿意依附大唐,放弃薛延陀可汗之位,世世代代尊奉大唐为宗主!吾想着既然不用打生打死,总归是好事,毕竟任何一个大唐勇士折损在这龙城,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便答允他。”

    薛仁贵蹙起眉头。

    他自然不信吐迷度的话语……

    但是现在要考虑的是究竟这仗打还是不打,拔灼杀还是不杀?

    沉思少顷,薛仁贵看向拔灼道:“立即下令,命薛延陀军队后撤,停止战斗!”

    拔灼二话不说,当即喊来几个心腹亲信,叮嘱一番,这些心腹亲信便跑向四面八方,向着各支军队传达可汗的号令。

    薛仁贵见他如此干脆,也派人前去通知房俊,同时勒令军队停止进攻。

    片刻之后,正打得热火朝天的双方兵卒尽皆一脸懵逼的退后,中间隔出一道空白地带,各自停战。

    唐军有些郁愤,这将军们是怎么回事?

    因为准备充足,骤然发起攻击,薛延陀军队仓促应战,立即落于下风,只要再狂攻猛打一阵,已然乱了阵脚的薛延陀军队必定溃败,兵败如山倒,再无回天之力。

    此刻占尽上风,却被勒令停止进攻……

    岂能不郁闷?

    但战场之上令行禁止,无人敢违抗军令。

    薛延陀这边则大大松了口气,唐军之勇猛远远超出想象,那种黑黝黝的铁疙瘩点着火一扔,炸响之后四周丈余之内尽皆毙命,再加上漫天的箭矢如蝗,只是一个冲锋便让薛延陀兵卒心生寒意,士气濒临崩溃。

    ……

    后阵一阵骚动,薛仁贵回头看去,见到军队从中分出一条通道,房俊一行正策骑而来,蹄声,转眼便来到近前。

    薛仁贵策骑上前,在房俊身边低声将事情说了。

    房俊蹙起一双浓眉,面貌不怒自威,看了看拔灼,又看了看吐迷度,半晌才缓缓颔首,道:“让拔灼命令薛延陀兵卒尽皆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接受唐军处置!”

    “喏!”

    薛仁贵领命,转身调转马头回到阵前,冲着拔灼喝道:“大帅有令,令汝即刻下令,所有薛延陀兵卒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接受唐军处置,不得妄动!”

    拔灼稍稍有些犹豫。

    不犹豫不行,万一自己这边下令放下武器,那边唐军却暴起进攻,岂非站着等死?

    吐迷度心中大急,赶紧劝道:“大汗休要自误!唐军强悍,纵使咱们决死而战,最终亦是难逃败亡一途!岂能用吾等之尸骸,去为咄摩支那等见利忘义背祖弃宗的小人铺平通天之路?可汗放心,那房俊素来说话算话,极有信用,既然接受了可汗的归顺,断然不会猝下杀手,失信于天下!”

    拔灼抬起头,目光落到房俊身后骑着马的咄摩支身上,一阵滔天怒意涌起,恨不得此刻便冲上前去,将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原本的计划,若是事不可为,当即刻退入大山,凭借自己威望领导残余兵卒与唐军周旋。纵然大规模的正面战争打不过唐军,但是小股部队不停的偷袭骚扰,亦要让唐军不堪其扰,终至撤军。

    只要唐军撤出漠北,无论哪个部族帮助唐军统治这片广袤的地域,拔灼都有信心率领薛延陀部众将其歼灭!

    然而现在咄摩支却意外的投靠了大唐……

    此人虽然威望不显,但毕竟是可汗家族的血脉,有着一定的号召力,尤其是在身后唐军的支持之下,必然有许多贪生怕死的族人前去投靠。届时薛延陀一分为二,本就倾颓的势力在次分裂,休说统一漠北了,恐怕回纥等部族都会迫不及待的扑上来,将薛延陀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事已至此,当临机决断,万不可给予逆贼崛起之机!

    拔灼下定主意,当即命令所有薛延陀兵卒就地放下武器,接受唐军处置。

    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一个的将兵器投掷于地,然后抱着头蹲在地上,唐军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胜了!

    本以为是一场恶战,孰料敌人居然临阵投降,胜利来得太过意外,唐军上下简直有些不可置信。

    但胜利已然注定,赶紧有将校指挥着兵卒上前将兵器尽皆收缴,然后命令薛延陀兵卒一队一队的站好,由唐军将其分隔开,严密监视,避免其闹事。

    至此,战局已定。

    房俊等人连夜商议出来的对策丝毫没有用处,谁也料不到本该拼死抵抗的拔灼居然这般干脆的投降……

    所有人都一脸喜色,打仗便意味着伤亡,能够兵不血刃的覆亡薛延陀,将薛延陀最后残余的武力悉数俘虏,岂不快哉?

    唯有咄摩支一脸阴郁,心内惴惴。

    他所存在的价值,便在于能够代替拔灼收拢薛延陀的残余,听从号令归顺于大唐,使得薛延陀覆亡之后亦不能给予唐军任何麻烦,从此漠北地域再无明面上与唐军作对之势力。

    但是眼下拔灼果断投降,势必会得到房俊的重视。

    毕竟相比于他咄摩支,拔灼才是更适合统治所有薛延陀人投降大唐的那一个,更何况拔灼还有着一个可汗的身份,不管是否残杀兄弟抢夺来的,但好歹已经得到了薛延陀部众的认可,那就是事实上的薛延陀可汗。

    一国之可汗率军投降,唐军不可能不接受,若是反过来还要谋害了拔灼,自今而后大唐与别国战争之时,谁还会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投降?

    既然投降了也要防着唐军杀害,那还不如死战到底,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可以预见的,拔灼会得到唐军极为亲善的照顾,哪怕是千金买马骨,拔灼的地位亦可以得到保证。

    如此一来,自己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房俊大抵是不会杀他的,没人会杀掉一个主动投降且没有什么用的人,这除了坏了自己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

    但房俊不杀他,拔灼岂能容他?

    若非有他投降唐军,且愿意帮助唐军在薛延陀溃败之后收拢余部,拔灼大可以从容退入狼居胥山,领导族人继续与唐军作战。纵然届时肯定势力大损,麾下部众一哄而散者不知凡几,但好歹还是自由自在的薛延陀可汗啊!

    哪里像现在这般放下所有尊严,不得不在唐军面前摇尾乞怜?

    可以想见,眼下拔灼定然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五马分尸……

    怎么办?



    房俊也头痛。

    若是只有咄摩支一个,自可以放心的让他掌控薛延陀,此人鼠目寸光、自私自利,能力有,但不足以领导一个部族从颓废之中振兴。

    但拔灼他不放心。

    首先此人乃是夷男可汗的亲儿子,天然的继承者身份摆在这里,必然会得到绝大多数薛延陀族人的拥戴,在曳莽身亡、突利失遁走之际,便是薛延陀可汗唯一的人选。

    名分大义在。

    再者此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性情更是暴虐张狂,这等人胆大妄为,不甘蛰伏于人下,稍有机会便能够搞出事情,搅合得漠北乌烟瘴气,影响到大唐在此的通知根基。

    可若是直接杀掉,也不合适。

    毕竟人家可是阵前投诚、伏低做小,若还是一刀给杀了,让那些个铁勒诸部的酋长们怎么看?

    除去营造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令一众归顺蛰伏的胡族酋长惶惶不可终日之外,毫无益处。

    不能用,又不能杀,这令房俊颇为棘手……

    不过昨晚薛万彻的话语,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房俊以穿越者的身份,有着洞悉时光的能力,他知道如何做可是使得大唐愈发强盛,更知道什么是大唐的祸患。只要大唐在他的手里,自信可以做到趋吉避凶、更上层楼。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从来没有一层不变的东西。

    有一些他自认为正确的事情,或许是符合历史发展进程的,但是在他这个“BUG”出现之后,谁还能肯定眼下的历史,还会与以前的历史是一样往前发展的?

    当火器、舰队、纺织机这些个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陡然出现,势必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人和事。

    这里只是一个分岔的时光河流,与原先的历史似是而非。

    许多事情便不能想当然,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掌控历史,把握世间进程。

    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的掌控欲依旧如此强烈,深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可以使得大唐帝国能够走向更加繁荣昌盛的未来,那么很有可能在某一天,自己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成为权力的傀儡,沦为野心的奴隶。

    或许本该和平富庶的帝国,会因为他而导致混乱衰弱,甚至动荡衰败……

    而他自己,更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

    深吸口气,房俊策骑上前,看着拔灼颔首道:“大唐致力于睦邻友好、携手发展,可汗既然愿意率领族人归顺大唐,本帅自然会将此事禀明陛下,至于可汗的未来,将由陛下圣裁!”

    拔灼心中狂喜!

    房俊言语之中称呼他为“可汗”,可见即便薛延陀汗国覆亡,但是他的地位依旧会得到保障,甚至是继续以薛延陀酋长的身份存在!

    当即大声道:“愿意听候大帅差遣,愿意为大唐皇帝效死!吾必率领薛延陀族人,忠心归顺大唐,生生世世永为藩属,子子孙孙永不叛离!”

    一旁的咄摩支却是一脸灰败。

    既然房俊承认了拔灼的地位,那自然就意味着他的“可汗”梦碎……

    非但可汗的大位指望不上,依着拔灼的性情,还能容许背叛他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吗?

    怕是接下来他便将要面对无休止的暗杀,直至他的尸骸成为这片土地的肥料,养育这一片山水……

    他一脸凄惶的看向房俊,希望能够从房俊那里得到一些支持。

    然而房俊看都不看他。

    房俊翻身跃下马背,上前亲热的搀扶着拔灼的肩膀,笑道:“素闻可汗乃是漠北数一数二的勇士,骁勇善战性情如火,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有雄壮之姿!某素来敬重天下英雄,自当好生亲近亲近才是。”

    拔灼大喜,连忙道:“大帅面前,岂敢当英雄二字?不过是败军之将而已!大帅孤军入漠北,一路狂飙突进,不知多少薛延陀勇士尽皆蛰伏于您面前,如今草原之上处处流传着您的传说,唯有您,才当得起英雄之评语!”

    房俊哈哈大笑,甚是愉快。

    谁说这厮暴戾莽撞的?

    瞧瞧,这马屁拍的极有水准,令人心情愉悦呀……

    这场战斗忽如其来,结束得也是猝不及防。

    唐军刚刚展露凶悍之姿,薛延陀便在拔灼的领导下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接受大唐的处置。

    说是处置,其实唐军也不可能将他们怎么样。

    如同赵信城那般坑杀数万降兵,这会儿万万不能再来一次。赵信城的时候,唐军大获全胜,以火药炸毁城池,不仅埋葬了数万薛延陀兵卒,更是令所有薛延陀降兵尽皆士气崩溃,形势尽在唐军之掌控,自然可以予取予求,恣意妄为。

    此间薛延陀固然投降,却并非无一战之力,况且尚有诸多部族混杂其中,一旦杀戮太甚,必然会被传扬出去,会极大影响大唐“仁义之师”的形象。

    战争是残酷而无情的,但是面对降兵依旧毫不留情的予以屠杀,会招致所有人的反对与抵触。

    极不明智。

    放在今天之前,房俊或许会感到困扰、棘手,不知如何处置拔灼,方才合适。

    但是经由昨夜薛万彻的谈话,房俊觉得自己的确是钻了牛角尖。

    纵然他是诸葛再世,难不成还能一手掌控这个庞大的帝国么?

    有些事情,终归不能按照他的意志去发展。

    而有些事情,该放手时需放手,攥在掌心不撒手,并不是好事……

    管他为难不为难的,朝廷当真如他所请设立瀚海都护府也好,还是设立一个新的衙门来管理漠北也罢,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是肯定不会将他放置在这里的。

    那就让上任的主官去头疼吧……

    薛延陀尽数归降,代表着汗国覆灭。但是薛延陀人乃是铁勒一部,生性追逐水草浪荡漠北,对于家国之念与汉人天差地别,覆国与否,其实并不看重。非但是底层的兵卒对此不甚在意,即便是拔灼,只要权势地位在手,依旧保持自己薛延陀酋长的身份,薛延陀汗国之覆亡亦不曾过于在意。

    只要人马尚在,国与不国,有何区别?

    有朝一日大唐衰微,薛延陀振臂一呼,依旧是草原之上最强盛的部族,复国只在反掌之间耳!

    为了一个所谓的国家威仪去抛头颅洒热血,这在胡人眼中是极其愚蠢的事情……

    云集在龙城的薛延陀各部纷纷散去,各自回归部落聚居之处。胡人居无定所,除去龙城、牙帐这等象征性的地域之外,常年追逐水草而居,每年冬天则择取一地躲避风雪严冬,待到春暖花开,又会再一次踏上流浪的生活。

    所以相对于汉人,胡人更加野性,侵略性也更足。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缺乏足够的稳定底蕴,很难创造出强盛而长久统一的国家,保持民族的延续……

    *****

    龙城。

    房俊策骑缓步在低矮的圆形石墙所围成的祭天之所外踱着步子,感受着这一片自从千余年前便成为漠北胡人心目之中神祗所在的祭坛,心中突有所感,勒住马缰,抬首看向不远处那起伏横亘的山峦。

    “素闻当年冠军侯封狼居胥,禅姑衍山,未知其故地何在?”

    房俊并无效仿先贤“封狼居胥”的想法。

    霍去病是从古至今无可争议的民族英雄,其所创立的功勋,千古以降,唯有可超越者。房俊只不过是一个穿越者,站在历史的云端俯瞰众生,等同于玩游戏的时候开了挂,非是真正的本事,不敢同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并肩而立。

    但是去往先贤曾踏足之处,追寻着那些早已被尘埃覆盖的足迹,瞻仰先贤的绝世风采,却是向往已久。

    后世早已不知当年“封狼居胥”的确切地点,如今身在漠北,或许这些个胡人曾有着祖宗流传下下来的记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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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匈奴到柔然,又从柔然到突厥,再从突厥到薛延陀,看似漠北这片土地历经了数次权力更迭,事实上,并未有看上去那般沧海桑田。虽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是对于当年那一场对于胡人来讲算得上耻辱性战败的事迹,依旧在部族之间广为流传。

    当以房俊为首,薛万彻、薛仁贵、高侃、李思文、屈突诠、张大象等等唐军将领,在几个年老胡族牧民的带领下,沿着布满积雪的崎岖山路登上狼居胥山的一座耸峙如云的山峰,目睹数百年前冠军侯在此登临山巅、扫荡胡虏的故迹,各个心潮起伏、壮怀激烈!

    登临山峰,驻足眺望,天高云阔,四野苍茫。

    冰雪苍茫的漠北大地在眼前向着无垠的天际延伸开去,耳畔风声烈烈,似乎依旧回响着当年先辈英雄们奋勇争先的呐喊与号角,风云漫卷之间,似有无数的先烈策马奔腾、长戈击敌!

    骠骑将军,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

    那是大汉民族最崇高的功勋,那是华夏子孙最荣耀的记忆,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追寻着先辈的足迹,用永不衰竭的鲜血和勇气,向着塞外的胡虏发出永不屈服的抵抗。

    而今,狼居胥山就在脚下,昔日的英雄已成传说,但是汉家永不弯曲的脊梁,代代相继,薪火传承!

    拔灼很有“带路党”的觉悟,提议可以再次竖起一块石碑,勒功于其上,以为万世传颂。

    但是被房俊拒绝。

    正如之前在郁督军山的理由一样,房俊不认为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功绩能够与那些绝荡风云、开天辟地的先辈们相提并论。对于那些先辈,他有着一个后世子孙虔诚而孺慕的敬仰,若是自己的名字留在先辈们的石刻旁边,这是一种对于先辈的侮辱。

    或许有朝一日,他能够兵临阿尔卑斯山,饮马多瑙河,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夸耀一番……

    不过房俊也因此来了兴致,在等待朝廷对于漠北的决策抵达之际,闲极无聊,又率领兵卒瞻仰了霍去病在姑衍山的封禅之地,意兴未消,策马驰骋一路向北,越过冰天雪地的原野,直抵烟波浩荡的瀚海,领略一番一千多年前的贝加尔湖风光……

    《汉书霍去病传》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追寻着冠军侯的事迹走了一遭,的确是快意非凡!

    *****

    长安。

    将重伤未愈的夷男可汗于契可勒安置好,李二陛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召集一种文物大臣,在两仪殿内议事。

    所议之事,自然是关于漠北之决策。

    先前房俊送回京中之战报,已然建议朝廷在漠北设立瀚海都护府,管理自漠南直至瀚海的广袤地区。这个建议得到了数位宰辅的认同,所虑者,只是这个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人选而已。

    长孙无忌倒是建议直接由房俊来担任,他的理由很充分,整个漠北都是房俊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份功绩直追窦宪、霍去病,乃是大唐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其光耀之处冠盖大唐,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当年奇袭阴山覆灭突厥汗国的李靖都相形见绌,正该由他来担任这个大都护,掌管这方圆数千里面积仅只是稍稍小于大唐本土的广大地域,一则酬功,一则安民,没人能比房俊更合适。

    但太子殿下予以激烈反对。

    此事只好暂且搁置,事后亦有多方势力对这个大都护的位置进行角力,明里暗里好一番争斗,只是李二陛下沉默未决,拖延至今。

    眼下连夷男可汗都被俘虏了,或许明日醒来便会传来薛延陀彻底覆亡之消息,这个都护府的设立便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即搬上日程,斟酌整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人选,即刻开赴漠北,接管这一片区域。

    李二陛下饮了口茶,望着殿上诸位臣子,沉声道:“对于漠北设立瀚海都护府一事,诸位爱卿,可有不同意见?”

    事情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自然要快到斩乱麻,但李二陛下依旧条理清晰,先从根本上解决大方向的问题,然后在层层递进,免得大家为了各自的小算盘将局面搅合得乱七八糟。

    众位大臣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臣等并无异议。”

    只是早就确定下来的,自然不会有人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

    李二陛下颔首,道:“很好,既然如此,此事便已经确定,效仿安西都护府,设立瀚海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二者以碛为界,碛北铁勒诸部尽归瀚海都护府,管辖地自阴山以北直抵瀚海,碛南突厥余部则归单于都护府……大都护品阶为从二品,朝廷铨选之后赴任,五年一任,任满考核,再定去留。”

    众位大臣尽皆沉吟。

    单于都护府在薛延陀大军入寇之后,便已经形同虚设,大都护阿史那思摩在薛延陀兵锋之下狼狈逃回雁门关,至今还在雁门关养伤,前些时日更是上书皇帝,请求卸去官职,回京养老……

    这位突厥“金狼家族”阿史那氏的子孙,大抵是在长安享受惯了声色犬马荣华富贵,对于边塞的寒风苦雪早已厌倦,见到薛延陀人的铁骑便吓破了胆,早已不复其先祖戎马边塞、驰骋草原的雄风。

    只愿在长安当一个富贵闲人,纵情声色……

    反正不是自家的孩子,这般没有上进心的堕落表现,没人会痛心疾首的直斥其非,反而因为阿史那思摩的“致仕高老”空出来一个单于都护府大都护的位置,而各有谋算。

    相比于苦寒之地的漠北,水草丰美的漠南之地因为地近雁门关,素来便是关中的北边锁钥,亦是“北魏六镇”的起家之地,关陇贵族对这个位置可谓虎视眈眈,当仁不让。

    长孙无忌瞄了一眼李二陛下,开口说道:“老臣以为,这瀚海都护府大都护的人选,不如由驸马都尉、太常少卿萧锐担任为好。”

    “嗯?”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对于长孙无忌的这个人选有些意外,问道:“辅机推举萧锐,是何道理?”

    长孙无忌道:“萧锐乃是襄城公主驸马,皇家贵戚,又是宋国公之后,国之干臣,忠诚、能力,尽皆毫无问题。先前萧氏子弟萧嗣业与房俊里应外合,上演了一出苦肉计,最终以‘死间’的方式襄助房俊大破薛延陀,俘虏夷男可汗,鼎定漠北之局势,可谓功莫大焉!只是可惜身死胡虏之手,烈士碧血,天泣其悲!这份功勋不可埋没,正可由萧氏之子弟予以承继,方可不愧忠臣之英灵!”

    他这是抬出来萧嗣业的事迹,认为理当由萧家来享受这份荣耀。

    这本没有错,萧嗣业已死,他所立下的功勋,自当让自己的家族承受实惠,然而……

    李二陛下就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得不行。

    忠诚?

    娘咧……

    老子恨不得将那逆贼千刀万剐,现在居然还得一次又一次的吹嘘其“忠诚”?

    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再是恶心,当初将萧嗣业“洗白”之后树立为忠臣烈士之典范,乃是出自于他的主意,眼下看看效果还不错,不知道感染了多少热血儿郎憧憬着能够上阵杀敌以死报国,难不成现在还能反口?

    自己做的饼,哪怕有毒,含着泪也得咽下去。

    只是心里难免不甘……

    凭什么一个背祖弃宗、通敌叛国的逆贼,还能够荫萌家族?

    李二陛下眼珠转转,看了看萧,沉声问道:“宋国公,以为如何?”

    他不问旁人,单问萧,这就别有深意了。



    古往今来,官场之上凡事都讲究一个“自谦”,皇帝要犒赏臣子,臣子不能直接领受,而是要谦虚的“辞谢”,认为自己不够格,实在是皇帝错爱,请收回成命,如是来回几次,臣子才“勉为其难”的领受,彰显不居功自傲的高贵品格,否则就要受到诘难嘲讽,认为吃相太难看。

    同理,对于有一定地位的大臣,哪怕皇帝勒令其辞职,亦要由这位臣子先行上书,主动请求“辞职”或者“致仕”,皇帝还要假惺惺的数次挽留之后,才准予所请。

    不能将苛待臣子的骂名留给皇帝……

    眼下长孙无忌推荐萧锐担任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作为萧锐的父亲,哪怕萧心里头一万个认为自家儿子当之无愧,也得自谦一番,予以拒绝,否则就会被人认为骄纵自大。

    李二陛下的本意,便是虽然长孙无忌推荐,说辞又无可辩驳,但我实在是不满意,却不好直接拒绝,毕竟要顾及你的面子,所以你自己谦虚一番,自己拒绝吧,然后我便顺坡下驴,驳回长孙无忌的这个提请。

    放在往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以萧的智商,眨眼之间就能够反应过来,然后配合皇帝将这一出戏演好。

    君臣之间,这种事也不是干过一回两回,极有默契。

    然而现在,萧心里想的却跟皇帝不一样……

    萧嗣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

    什么里应外合,什么“死间”都是扯淡,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房俊为了挽回萧家的名誉,拎着脑袋哄骗皇帝。现在萧嗣业的事迹在观众各地竞相传颂,连带着萧家的名誉水涨船高,使得族中上至耋老、下至孩童,尽皆吐气扬眉与有荣焉。

    南梁贵胄、诗书传家的兰陵萧氏,还真就未出过这等壮烈之子弟……

    旁人不知其中隐情,自可傲然四顾理所应当,他萧每每闻之,却是羞惭满面,无地自容。

    便越发记着房俊的好。

    好姑爷啊……

    现在皇帝问及,萧却不能像以往那般谦虚辞谢。

    虽然以前都是这般谦虚几句,然后皇帝温言勉励一番,将赏赐落实。大臣们不居功自傲,皇帝有功必赏,大家落得个皆大欢喜。

    但是现在不行。

    因为他唯恐一旦自己谦虚的说几句,旁边觊觎这个瀚海都护府大都护职位者,会出言搅合,致使皇帝改了心意,不再容用萧锐出任这个大都护。

    虽然这种概率很低,但绝非不可能。

    试想,房俊冒着“欺君之罪”的悖逆之罪,将萧嗣业通敌叛国之事实加以掩盖,更颠倒黑白的将“叛国”说成“死间”,一旦这等事情泄露出去,将是何等大罪?

    一个前途似锦的少年高官,注定了将来登阁拜相的人物,因此而遭到皇帝治罪甚至贬为庶人……且不说萧家从此失去一个将来强硬得不能再强硬的靠山,单单只是内心的负罪感,也让萧不可接受。

    人家待我如明月,我岂将心向沟渠?

    唯有拿下瀚海都护府这个职位,将漠北尽数掌控在手中,使得萧嗣业这件事有任何的纰漏都不可能传扬出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既全了房俊的回护之心,亦能够使得这件事盖棺定论,再无变故,不使得家族名誉因萧嗣业而遭受玷污……

    萧心念电转,在李二陛下问话之后,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按理来说,长孙无忌举荐劣子,老臣应当避嫌……然则昔日韩非子有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老臣不敢自比韩非子,但是劣子自幼聪慧,性情沉稳,这些年历经户部、太常寺,多有政绩,担任瀚海都护府之大都护,当可以稳定漠北局势,安抚铁勒诸部,消弭帝国北疆之兵患,当仁不让。”

    呵!

    殿上大臣尽皆诧异,纷纷看向萧。

    这般“王婆卖瓜”的做派,可不似萧一贯的作风……

    但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再是眼馋这个职位,总归不能去当着萧的面儿说你儿子不合适吧?

    那就是结仇了。

    李二陛下心里犹如堵了一块石头……

    娘咧!

    这萧不按套路来呀,怎么回事?

    可是自己问了话,人家萧也答了,总不能这个时候再去挑刺,说萧锐如何如何不行吧?

    事实上他对萧锐没意见,不仅没意见,反而甚为看重。

    襄城公主乃是李二陛下的庶长女,女儿之中,年岁最长。公主幼年之时,李二陛下对其不甚在意,但是及至年岁渐大,公主品貌兼优、性情娴熟,个性友爱孝顺、言行举止堪称楷模,颇得李二陛下之喜爱。

    于是就像汉和帝让皇后贵人们都去学习班昭,齐武帝令韩兰英教导后宫嫔妃与公主那样,李二陛下也屡次下诏,让各位公主们以襄城公主为榜样。

    李二陛下的公主对待公婆如同侍奉自己的亲生父母,晨昏定省样样不缺,便是自襄城公主而始。

    爱屋及乌,对于萧锐自然喜爱……

    故而虽然心底对于萧嗣业之事腻歪得不行,但是谁叫那是自己定下来的调子呢?现在又有萧“举贤不避亲”,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瞅瞅殿上诸位大臣,又问道:“阿史那思摩决意辞去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之职,已然数次来信,态度坚决。某虽然加以劝说,却难改其意,漠南乃关中之屏障、河东之藩篱,地位之重要无需赘述。所以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之人选,定要谨慎铨选,诸位爱卿可有适合之人?”

    殿上稍稍一静,而后,岑文本道:“微臣举荐宇文阐提。”

    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诸多大臣都微微一愣。

    宇文阐提?

    这名字好古怪,也陌生……

    李二陛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宇文士及的儿子。

    对于宇文阐提的名字,还有一段典故。

    隋炀帝杨广的长女南阳公主,乃是萧皇后所生,深得隋炀帝之宠爱。大业年间,隋炀帝临幸江南,时常带着南阳公主在身边,宠爱之深,冠绝诸子。十四岁的时候,隋炀帝便将其嫁给许国公宇文述的儿子宇文士及,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世家子弟。

    婚后南阳公主与宇文士及琴瑟和谐、鸾凤齐鸣,夫妻恩爱,诞下一子,取名为宇文禅师。

    这本是一个才子佳人、幸福一生的故事。

    然而好景不长,隋炀帝临幸扬州,宇文化及弑君谋逆,杀了隋炀帝,自立为帝,宇文家与杨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及至宇文化及败于窦建德,仓惶逃命,南阳公主及其子便落入窦建德之手。

    窦建德将所有俘虏的宇文家人全部杀掉,因为南阳公主的儿子宇文禅师亦是宇文家的血脉,所以在斩首之列。窦建德派武贲郎将于士澄对南阳公主说:“宇文化及躬行弑逆,人神所不容,现在将族灭其宗。公主之子,法当从坐,若不能割爱,亦听留之。”您若是坚持,自然也可以不杀的。

    南阳公主哭着说:“武贲既是隋室贵臣,此事何须见问?”

    宇文化及弑君,与南阳公主有杀父之仇,国仇家恨,此生已然不共戴天,自己的儿子乃是宇文家的血脉,自然应当赴死。

    然后宇文禅师便被杀了……

    后来宇文化及又打了回来,击败窦建德,救出南阳公主,宇文士及前去相见,南阳公主愤然拒绝了他,说:“我与君是仇家,只恨不能手刃君,只是因为令兄谋逆之际,君并不预先知情罢了。”于是宣布与宇文士及断绝关系,严厉的叫他赶快离开。宇文士及仍然请求,南阳公主愤怒的说:“你一定想死的话,就可以进来见我。”

    宇文士及见她说的这样坚决,知道说服不了她,于是洒泪离去……

    后来宇文士及归顺大唐,李二陛下将宗室之女许配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宇文阐提,一个女儿宇文修多罗,已然与李二陛下第十三子赵王李福定下亲事。

    “阐提”乃是佛教用语,意为“指永远不得成佛的根机”,即是指心中之孽缘,可见宇文士及依旧对南阳公主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今年开年之后,宇文士及大病一场,缠绵病榻,药石无效,已然时日无多。

    岑文本素来与宇文士及交好,此刻举荐宇文阐提,看来乃是为了安抚这位好友,令其看到子孙出息,可含笑九泉。

    李二陛下与宇文士及亦是交情甚笃,自然愿意送这个人情。

    然而令他犹豫的是,宇文士及乃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若是将单于都护府的职位给他的儿子,便是将关中的北边屏障交到了关陇贵族的手里。要知道阴山山麓乃是“北魏六镇”的起家之地,亦便是关陇贵族的祖庭所在,将大唐京师之北边门户交给关陇贵族……

    是否妥当?

    李二陛下一时间沉吟未决,目光游移,看向一侧一言不发的李绩。

    李绩却依旧低眉垂眼,仿若置身事外……

    李二陛下便有些不满。

    以往你为兵部尚书,只管份内事,对于朝政不愿置喙,这个可以理解。但你现在乃是尚书左仆射,是朕的佐官、助手,这个时候依旧明哲保身不愿得罪人,那就有些过分了……

    不过想到李绩这人本就没有什么权力慾望,这个尚书左仆射更多还是自己架着他上来的,也只好忍住这口气。

    环视左右,李二陛下问道:“马周,你来说说这个人选,是否合适?”

    这是他夹带之中的纯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自然应该能够了解他的心思……

    马周略一沉吟,抬起头直视皇帝,道:“郢国公忠贞不贰,早年便追随陛下左右,劳苦功高。眼下缠绵病榻、药石无效,怕是回天乏术,时日无多。想当年宇文士及作乱,致使郢国公与南阳公主的幼子惨死于夏王窦建德手中,一直被郢国公铭记于心,无一时或忘,时常痛不欲生、悔不当初。漠北乃是新近开辟之疆土,大唐在当地并无根脉,唯有依靠武力给予震慑维系统治,这个大都护的人选,首要便是忠心耿耿,否则极易生变。宇文阐提自幼聪慧,能力卓越,又兼具皇室血统,陛下何不体恤老臣,加以提拔重用,一则以尽半生之情谊,再则亦能加以培养,异日定然又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能臣。”

    郢国公,便是宇文士及的爵位。

    李二陛下听着马周的话,起先有些不满。

    殿上大臣如此之多,朕偏要问你,所为何故你难道不懂?

    非但不陪着说一些反对的话语,反而要提及什么旧日情谊……国家大事,那是能够去照顾人情世故的?

    乱弹琴!

    但是听着听着,李二陛下便回过味儿来。

    什么漠北之地唯有依靠武力给予震慑维系统治,大都护首要之特质便是忠心耿耿……这明显话里有话。

    现在漠北眼瞅着被房俊一路平推、尽皆占据,大唐之疆域一下子拓展数千里,这固然是一件古之未有的盛事,但同时也意味着需要大量的军队、官吏去镇守、管理这片疆域。

    右屯卫也好、右武卫也罢,这是大唐军队十六卫的序列,是驻守京师的主要武装力量,不可能常驻漠北,漠南也不行。

    尤其是右屯卫。

    大唐军制,全国所有的军队分为南衙府兵、北衙禁军、边军。顾名思义,南衙府兵十二卫四军府,乃是大唐帝国府兵之主力,北衙禁军则是由皇帝招募的禁军,驻守皇宫之北、玄武门之外,这是皇帝亲手掌握的力量,作为“百骑”选拔的基础部队,左右屯卫便是其中之二。

    这是宿卫皇宫的主要力量,是皇帝的嫡系部队,岂能常年驻守在外?

    因此,当右屯卫与右武卫返回关中,就必须抽调北疆边军前往漠南漠北驻守,镇压那些胡族,监控所有可能的叛乱。

    而北疆之边军,被关陇集团所渗透的极其厉害,毕竟这些当年便是他们起家的部队……

    眼下虽然东征高句丽的军事行动因为李二陛下病重,以及房俊兵出白道出击薛延陀而不得不被迫中止,但是几十万军队依旧屯扎在辽东,幽营二州遍地军营,这些都是各地之边军。

    所以抽调别处之边军北上驻守漠北漠南,已不可行。

    只能重用被关陇集团渗透的北疆边军……

    然而以关陇贵族这些人的德行,你让一个不被他们认可的大都护去掌管漠南数千里疆土,他们岂会认同?

    要不了三五天,必定风起云涌横生波折,这个大都护的下场必然是黯然返回长安,另择贤能。

    甚至直接出了意外,也不是不可能……

    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要么放弃漠北,反正是一片苦寒之地,要么就必须由关陇集团认可的人选前往管理,别人谁也不行。

    大殿上一片沉寂。

    都听明白了马周言中之意,可是谁也不愿就此事发表言论。

    一个漠北之地,苦寒之所,既不出产粮秣,又不能收缴多少钱税,何必为了这个去得罪关陇贵族?

    人家关陇集团希望用这个官职来培养自己的后备力量,由着他去好了……

    倒是萧瑀在李二陛下有些不满的目光扫视过来的时候,出言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国家大事亦是如此,何况只是一个单于都护府的大都护?自可由宇文阐提担任,命吏部严加审核其施政举措,若是稍有不妥,轻则加以劝导,重则撤换重置,亦无不可。”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番话语听上去有些道理,但是由萧瑀说出来,未免没有为了刚刚长孙无忌举荐萧锐之事,投桃报李之意。

    哼哼,一个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一个单于都护府的大都护,你们倒是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但是正如马周所言,只要想将漠南漠北纳入大唐之版图,就不得不依仗关公贵族的根底,毕竟这两处地域乃是其起家之地,根基深厚影响力巨大,换个人去,成不成事尚在其次,恐怕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只是一个皇帝不得不向一些个势力妥协,想想就憋屈。

    愈发坚定了削弱世家、打压门阀的心思……

    只是眼下,妥协却是必须的。

    “大善!诸位爱卿之言,深得吾心。时光荏苒,光阴似箭,这一转眼的功夫,几十年都过去了……想当年诸位爱卿陪着朕血里火里刀光剑影,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奋力打拼,这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这个天下是朕的,也是诸位爱卿的,某非是凉薄之人,只要诸位矢志不渝、不忘初心,能够忠诚于某、忠诚于帝国,某又岂会吝啬权势富贵,不与诸君共享?便如诸君爱卿所请,任命宇文阐提为单于都护府大都护,萧锐为瀚海都护府大都护……至于两个都护府的官吏从属人员,则有吏部铨选,而后交由政事堂审核,再交给某过目吧……”

    从孩提之时开始,李二陛下便一直在妥协。

    他聪慧伶俐,却不得不像太子李建成妥协,因为规矩如此,不可僭越,否则招人嫉恨,安危不测。他勇武善战,却不得不像李元吉妥协,因为李元吉从小就跟着李建成,李建成对其百般维护,只要李元吉稍有不快,李建成便会袒护三弟叱责老二,然后父亲李渊便会对他大加责罚,理由是性情跳脱,致使兄弟不睦……

    哪怕是当了皇帝,他也得向支持他的关陇贵族妥协,向兵临城下的颉利可汗妥协……

    妥协,成为他这半生之中绕不过去的坎儿。

    对于李二陛下这样一个性情刚烈的君王来说,一忍再忍,岂是那般容易?

    然而再是不易,也必须忍下去。

    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追求,李二陛下的追求,便是青史之上、千古之后,他的名字能够被世代传颂,成为超越秦皇汉武的千古一帝!

    为了这个成就,他能够忍受所有帝王不能忍受之事。

    区区妥协算得了什么?

    再难也能忍!



    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遂、时时得意。

    古之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忍辱负重、潜于九渊,待时而动,才龙腾九天?

    贩夫走卒如此,帝王将相亦是如此。

    在晋王李治心里,便是如此所想……

    在他尚且未及弱冠的年岁里,一直以来,都将自己的父皇当作一个追赶的楷模,但凡父皇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么完美、那么震撼。

    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对于当年“血染玄武门”的事情并未太过熟知,毕竟这些年来所有知情人都对那件事讳莫如深,没人会对他详细讲说。但哪怕只是从听闻的只言片语之中,亦能够感受到父皇当年所面临绝境之时的绝望、压力,更能够感受到那种在绝境之中奋起反击、逆而夺取的勇猛与冷酷!

    李治时常在想,若是换了自己,能否如当年父皇那样去做?

    即便是做了,又是否能如父皇做得那样完美,那样冷酷?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李治年纪虽幼,但是极为自信。

    他不屑于太子哥哥的仁慈懦弱,仁慈是良好的品德,但却不是一个帝王所必要的品质,身为帝王,可以对兄弟友爱、可以对姊妹关怀,但是却必须要有一个帝王的威望与尊严,岂能事事包容、时时妥协?

    那样的一个人,无法领导一个庞大的帝国走向辉煌。

    他也瞧不上青雀哥哥舞文弄墨、恃宠而骄,父皇的确更偏爱青雀哥哥一些,诸位皇子之中,显然父皇对于青雀哥哥的希望最大,但也正因为如此,青雀哥哥也不是那个能够当好皇帝的人选。

    父皇的偏爱便能够让他恃宠而骄、尾巴翘到天上去,日后做了皇帝面对全天下的阿谀奉承,那还不得狂的没边儿、忘了自己是谁?

    至于三哥李恪……文武兼备、英明睿智,这是李治对于李恪的评价。

    但是且不说非是嫡子的身份便断绝了李恪的储君之路,单单前隋皇室之血脉,便使得李恪永远不可能登上储君之位,异日继承大宝,君临天下。

    大唐的江山不是从大隋的手里抢过来的,但是朝中太多的大臣、门阀,都于大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大隋倾颓,这些人有多少落井下石,有多少改换门庭,又有多少卖主求荣?

    这些人怎么可能眼看着有大隋皇室血脉的李恪登上帝位?

    万一反攻倒算怎么办……

    所以李治一直认为,他才是那个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唯有他,才能将大唐带上另一个高度,开疆拓土、称霸天下!

    但是让他对太子哥哥,对青雀哥哥举起屠刀,甚至斩尽杀绝灭其子嗣,李治做不到。

    非但做不到,只要想想都不寒而栗……

    因此,他愈发敬佩自己的父亲。

    想当年父亲杀尽了李建成与李元吉全家,只要是男娃,连几岁的都不放过,这等凶残狠辣,李治望尘莫及。

    当然,这并非代表他就会放弃心中那份对于储君之位的执念,只是隐藏得更深、愈发坚韧罢了。

    眼下之处境,他便将之视为一种磨砺,所有在外人面前多表现出来的沮丧与失落,其实都是为了掩盖心底的望。

    面前宾朋满座,歌舞升平,李治端坐在座位之上,尚显青涩的脸庞带着淡淡的笑意,背脊挺拔,礼仪一丝不苟,尽显尊贵之身份。

    只是心中却难免火热……

    即便是圈禁于此,亦有如此之多的宾客齐至,为自己祝福贺寿,这就是人心所向!

    *****

    数日之后,漠北消息传来,薛延陀残部在拔灼率领之下,尽皆归顺投降,依附大唐,并且上书递表,自愿取消薛延陀汗国之称呼,请求大唐在漠北设置羁縻州,管理薛延陀族人。

    与此表一同送入长安的,尚有回纥、仆骨等等铁勒诸部的奏表,内容大同小异,唯有一个中心思想漠北各族,特勒各部,尽皆归顺,请求大唐设置羁縻州,管辖各部!

    而房俊率领麾下兵将登临狼居胥山、姑衍山,重蹈当年霍去病封禅之故地,又策马向北,领略极北之地瀚海风光,这等消息一经传出,便迅速在长安引起轰动,随即波及整个关中,继而向着天下各处疯狂流传……

    封狼居胥!

    此乃汉家儿郎最至高无上之军功,如今在盛唐重现,岂非预示着如今的大唐帝国,绝对不啻于当年威盖四海、慑服天下之强汉?

    更有黠戛斯使团不远万里前来长安朝贺……

    生逢盛世,何其幸哉!

    一时之间,房俊之威名更是扶摇直上,直追卫青、霍去病,当世之武将无出其右,冠绝天下!

    ……

    芙蓉园东侧的一处禁苑之内,杨柳吐绿、春水莹莹,景致幽静秀美。

    镶着明亮玻璃的窗子开了一半,吹进来的微风已然吹面不寒,靠窗处精致的黄花梨书案上平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白玉镇纸压住边角,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正拈着一支毛笔,在砚台里蘸满了墨汁,挥毫成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纤指如玉,皓腕胜雪,却写就这样一篇气魄雄浑之词句。

    这少女修眉秀眸,钟灵毓秀,写完这一首词,便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轻轻咬着红唇,赞叹道:“汉人当真才思敏捷、冠绝天下,这样的一首词,必定成为千古绝唱,我们新罗人即便是学习汉人的文字一百年,也是决计写不出的。”

    她声音清脆,面容姣美,身上穿了一件大唐的仕女服,宽大的袍袖翩然若凌风,衣领开阖之处,肌肤莹白如玉、峰峦隐现,腰肢却是盈盈一握,宛若杨柳。

    正是新罗圣女真德公主金胜曼。

    在她身侧,善德女王正微微俯身欣赏着这一幅字,闻言浅浅一笑,端庄秀美的俏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贤淑之中透着几分娇俏,樱唇轻启,轻声道:“即便是大唐,又有几人有这般绝世之才华,能写出这等惊才绝艳之诗余?你想要夸赞某人,那便夸呗,何必这般闪烁其词,反倒让人心底生疑,觉得你意有所指,心有所念……”

    “哪有!”

    金胜曼大,脸蛋儿微红,矢口否认:“那厮最是讨厌,当初在新罗对我们姐妹是何等苛刻无情,恨不得将丢进这曲江池灌上几口浑水才好!”

    “呵呵……”

    善德女王直起身子,微微伸了一个懒腰,尽显美不胜收的线条,揶揄道:“到底是怪罪他当初在新罗的苛刻无情,亦或是抱怨他自从我们到了长安之后,却是一趟都未来探望,令一个新罗贵女望穿秋水,心生怨尤?”

    “哪有!”

    金胜曼断然否认。

    善德女王用一根春葱也似的手指轻轻挑起堂妹尖俏的下颌,悠悠说道:“那不知是何人睡梦之中尚要喊着某个名字……”

    “哎呀!”

    金胜曼到底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少女,如何抵挡得住这等调笑之言?

    顿时脸儿红透,羞不可抑,猛地起身揽住善德女王的腰肢,娇嗔道:“那是我对他恨之入骨,做梦拿着鞭子抽他呢,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善德女王任由堂妹揽住自己的腰肢,含着笑轻轻将她鬓角的青丝拢在耳后,目光之中满是怜爱,柔声道:“何必羞涩呢?少女怀春,人之常情。你我身在大唐,今生返乡无望,但是生活总得继续……妹妹这般如花年华,对于封狼居胥、开疆拓土之英雄心生钦慕,不正是理所应当?你我虽然幽居于此,几乎与囚犯无异,好在大唐皇帝宽厚仁慈,不曾苛待于你我,明日我便入宫求见皇帝,求他金口御旨,将你许配房家,以偿心愿……”

    金胜曼娇躯轻颤,抬起头,秀眸凝结一层水汽,看着堂姐端庄秀美的容颜,语气轻柔,却意志坚定:“妹妹今生谁也不嫁,一生一世陪在姐姐身旁,咱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善德女王轻轻婆娑着她的脸颊,叹息一声,无奈道:“朝中已有权贵觊觎于你,万一求得皇帝同意,赐婚的圣旨颁下,便是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不可挽回。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嫁给那个房俊,起码也是一个开疆拓土的绝世英杰,想来不会苛待于你。否则一旦落入一个龌蹉之辈手中沦为玩物……”

    金胜曼俏脸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