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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日,到了三娘祁槿回门的日子。
于是一大清早,靖宁伯府便热闹了起来。丫鬟婆子齐刷刷站了一排,或端着东西,或陪着笑脸。沈嬷嬷则紧跟着祁老夫人,替她揉着太阳**。
祁老夫人心情不佳,连着头疼了两天,吃药也不管用,只是难受。
沈嬷嬷力道适中地为她按揉了好一阵,她才觉得舒服了些,摆摆手让沈嬷嬷住了手:“罢了,就这样吧。”
沈嬷嬷却有些担心。
祁老夫人的身子一贯康健,鲜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
“左右三姑娘还没有回来,您不如回房歇歇养养神吧?”沈嬷嬷劝了一句。
祁老夫人摇摇头:“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可歇的。”
三娘回来不回来不要紧,她原对三娘就谈不上什么喜欢,但今次回来的人不只三娘一个。那永定侯世子,靖宁伯府的新姑爷,才是她今日不得不见的人。
祁老夫人道:“你去看看,永定侯府的马车到哪了。”
沈嬷嬷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笑着道:“老夫人,人已经到门口了。”
祁老夫人便从榻上起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紫薇苑那边怎么样了?”
沈嬷嬷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问姜氏今日出门没有,略一顿,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同往常一样,清晨请过安回去以后,便再没有出来过。”
“是吗?”祁老夫人闻言面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笑意,扯扯嘴角,将唇畔笑弧拉得更大一些,“那就好。”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可不能让姜氏搅了局。
祁老夫人带着满脸笑意抬脚跨过门槛,往天光底下而去。
可没想到,这抹笑意很快便如寒风冻水,僵在了她面上。
她眼神阴沉地扭头看了沈嬷嬷一眼。
沈嬷嬷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她前脚才说紫薇苑没有动静,后脚姜氏就出现在了她们眼前,祁老夫人如何能不恼火。这是她失职、失察、失策了!
沈嬷嬷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是骇也是热。
正厅里端坐着的姜氏,却是一脸从容,见她们进门,便起身来行礼,口称母亲,要伸手来扶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像是触及烙铁一般,猛地一缩手,避开了她,口中略带不快地道:“你怎么来了?”
姜氏面露疑惑,笑了下道:“母亲难道忘了,今儿个是三娘回门的日子。”
祁老夫人身子一侧,越过她坐下,紧锁眉头:“我自然知道三娘今日回门,我是问你来做什么?”
这话问的半点不客气,也不像是要给人脸面的架势。
沈嬷嬷远远看着,只觉得暗潮涌动,硝烟弥漫,想着姜氏那样不禁吓唬的性子,怕是要慌了。
然而她没有想到,姜氏非但不慌,而且还很镇定。
祁老夫人甩开了她的手,她的脸色也不见变,只是泰然自若地重新落座,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袂,而后才道:“我是三娘的母亲,她今日回门,我理应在这。”
祁远章一天没有休她,她就一天是靖宁伯府的主母。
三娘几个,便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也仍要唤她一声母亲。
姜氏的话字字无错,字字不容辩驳。
可祁老夫人哪里愿意听,她当年就要祁远章休了姜氏,若非祁远章不肯,如今哪里还有姜氏在眼前晃荡,惹她心烦的事。
她一板脸,沉声道:“休得胡来,你快回去。”
姜氏坐定了不动,抬头问:“为什么?”
祁老夫人闻言愣了一愣。
姜氏没疯之前,见着她,哪回不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怎么如今却似胆色见涨?
难不成吃斋茹素还能长胆子?
祁老夫人见她还敢问“为什么”,顿时愈发得不悦起来:“我让你回去你便回去,哪里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姜氏却还是不动,坐正了身子问道:“您好端端地要让我回去,总该有个由头。”
祁老夫人四下一望,见并无外人,心下微松,冷笑一声道:“你犯起疯病来是何模样你自己不知么?你也不必同我说什么如今好全了这样的话。今天这样的大日子,若叫你丢了靖宁伯府的脸,往后远章还如何见人?”
姜氏垂在膝上的双手微微一紧,呼吸也重了些。
祁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眸中漫出了得色:“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腿麻了,走不了。”姜氏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而且我今日既来了,便没有这样回去的打算。”
她固然是怕祁老夫人的,可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怕是不能忍的。
她蓦然转头望向门口的沈嬷嬷:“伯爷来了不曾?”
沈嬷嬷没料到她会叫自己,一怔,正巧瞧见祁远章遥遥地朝正厅走过来,便脱口回答了一句:“来了。”
祁老夫人冷眼扫过她,沉下了脸。
沈嬷嬷赶忙低头看鞋,大气不敢出。
姜氏则道:“母亲若是还想让我回去,便同伯爷说吧。”
这是拿祁远章当挡箭牌了。
祁老夫人便觉得她长本事了,胆子大了,似乎也学聪明了。趁着祁远章还未进门,祁老夫人决心敲打敲打她:“小五同你可还亲近?”
姜氏道:“俏姑是个好孩子。”
“可不是好孩子嘛。”
祁老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正要继续,忽叫姜氏抢了话头:“如今我既已大好了,俏姑的事,今后也就不劳您费心了。”
祁老夫人一噎,咬紧了牙关。
她还未说,就叫姜氏一句话全给堵了回来。
姜氏又道:“伯爷来了。”
祁老夫人亦听见了脚步声,扭头去看,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花里胡哨的儿子。
下巴上青青的,像是没刮干净的胡渣,端的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他走进来,看见她们俩面对面坐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哟,这都说了些什么?怎地一个两个都看起来怪生气的。”
口气散漫,却一句话便揭露了正厅里的气氛。
他连一分迟疑也没有,丁点不给人留什么面子,丝毫未有粉饰太平的意思。
正说着,门口的沈嬷嬷忽然扬声报了一句:“三姑奶奶和三姑爷回来了!”(83中文网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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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香风,已经嫁做人妇的三娘祁槿出现在了门口。
她一身绯衣,绣着海棠春睡图,绮丽浮华,衬得她眉眼娇俏,好看极了。随她一道朝里走来的新姑爷陈敬廷,则是身姿挺拔,一脸的英气。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处,实是璧人成双,令人心生欢喜。
祁老夫人原本阴沉沉的脸色,顿时便雨过天晴,明朗了起来。她立即笑起来道:“槿丫头快来,叫祖母好好地瞧一瞧。”
三娘未出阁之前,并不叫祁老夫人放在心上,像今日这样亲亲热热叫着“槿丫头”的样子,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
三娘便有些不大自在,面皮微僵。
可祁老夫人却没有半点不自在,只飞快地让人上茶,上点心,一副拿三娘当眼珠子疼的模样。她说完,又招呼起了新姑爷,笑微微地夸赞他,慈祥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陈敬廷便也笑着扶了三娘入内,走到他们跟前,就地跪下去行起大礼。
这原就是规矩,地上一早便安置好了蒲团,跪下去膝盖也不大疼,可三娘脸上的笑意却是霎时便冻住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今日回来,会碰上姜氏。
她的生母赵姨娘只是个妾,自然没有资格坐在这叫陈敬廷给她磕头奉茶。可姜氏,多少年没有出过紫薇苑的人了,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三娘大吃了一惊,面上不由得也跟着带出了两分。
偏偏当着陈敬廷的面,她又不能失态,只得咬牙忍下,垂眸给姜氏磕了个头。
姜氏掏出早便备好的红包,递到边上丫鬟捧着的托盘中,笑着说了两句吉祥话,让他们起来。
三娘就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始终没有多看姜氏一眼。
这位嫡母,对三娘而言陌生得紧。三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到她的面,然而没想到,自己带着新姑爷回门的第一天,便遇上了这样的事。
不知道赵姨娘如今怎么样了……
三娘心里暗暗思量着,站到了陈敬廷身侧。
祁远章在同陈敬廷说话,但说的是闲话。老丈人和女婿,原不熟悉,并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谈些书画古董。
祁老夫人便让沈嬷嬷去唤了府里几位小主子来。长辈们既然已经都见过了,那就该是时候见见剩下的几个姑娘了。
太微等人,依照排行,在屋子里站成了一排,分别同陈敬廷和三娘见礼。
陈敬廷出手阔绰,给的东西实在不少。
六娘和小七两个年纪小的,便真心实意地笑着狠谢了一阵三姐夫。
陈敬廷也笑,眉眼五官愈见俊朗。
他生得并不差,看起来人模狗样,很是不错。这锦衣华服往身上一罩,就更加得让人满意。四姑娘祁茉原本很看不上自家三姐,可今日仔仔细细亲眼看过陈敬廷以后,这看不上就全成了艳羡。
即便她知道那永定侯府是个污糟之地,也依然妒忌。
三娘有什么?
身份、样貌、琴棋书画,没一样是拔尖的。
祁茉面上微笑着,眼里却露出了轻蔑和不高兴。正想着,她瞥见了自己身旁的太微。太微站得笔直,脸上一脸表情也没有。
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一点艳羡或是鄙夷。
她只是面无表情,淡淡然,似没有瞧见陈敬廷夫妻俩。
三娘指着她给陈敬廷介绍说,这是五妹,她也没多大动静,只眼帘一垂,声淡如水地叫了一声“三姐夫”。
陈敬廷笑着取出红包来给她。
她伸手接过,终于抬起了脸。
少女白皙的面孔上不见丝毫异样,可陈敬廷一看见她的眼睛,便怔住了。他方才听见那声三姐夫的时候就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并没有想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看清了她的瞳色。
于是记忆复苏,像是滔天大浪扑面而来。
他终于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少女,便是那一日六皇子杨玦带回来的人。
按说那天来来去去,许多的人,生得什么模样的姑娘都有,他不应该记得这么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可那一天,六皇子杨玦将人带回来以后却并没有将人留下。
因为这人,被薛怀刃带走了!
陈敬廷望着眼前的少女,眸光闪烁,变了脸色。
那日太微被薛怀刃带走以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二人,谁也不知道太微的身份来历,谁也不知道薛怀刃最后究竟如何处置的她。
陈敬廷从未想过,这人竟然会是祁家的姑娘。
他仔细端详着太微的眉眼,一不留神,忘了分寸,这一看就是极其漫长的一眼。
这样的场合,当着妻子的面,盯着妻子的妹妹看个不停,实在是让人生疑。而对向来不喜欢太微的三娘而言,丈夫的这一眼,更是如同要了她的命。
她立刻轻声假咳了两声。
陈敬廷回过神来,笑一笑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
三娘勉强扯扯嘴角,没有言语。
陈敬廷便状若无意地将视线再次落在了太微身上。太微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像是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
陈敬廷心里微微一松,心想那日骈肩累迹,她没准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更何况,那天抓她的人是六皇子杨玦,带走她的人又是薛怀刃,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干系。
不过那日他神思恍惚,倒没有留心,这丫头生得倒比他身旁的三娘好看得多,难怪那天薛怀刃会将她带走。
陈敬廷心思浮动,忽然记起,那天在永定侯府的时候,是太微先扬声叫出了薛怀刃的名字!
这丫头是认得薛怀刃的!
他用眼角余光望着太微的脸,猛然发现太微侧目朝自己看了过来。少女的眼神冷冰冰的,如霜似雪,刺骨严寒。
陈敬廷蓦地一激灵。
他身旁的三娘急忙咬牙瞪了太微一眼。
太微面露狐疑,淡红的嘴唇微微开合,像在无声发问,瞪我做什么?
三娘一怔,旋即握紧了拳头。
是了,是陈敬廷没完没了地看太微,她瞪太微有什么用处。三娘一颓,像过了季的花,垂头丧气没了精神。(83中文网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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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发酸,鼻子也发酸,可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再多的不如意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三娘勉勉强强地勾起唇角,将视线从太微身上移开,落在了自己的袖口上。那上边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似乎每一根线都在彰显富贵奢华,每一寸的料子都在诉说欢喜二字。
可只有三娘自己知道,她并不欢喜。
这些夺目耀眼的光彩之后,满满都是乏味的苍白和无力。
三娘微笑着,嘴角上扬,眼角却隐隐有些下垂。这样一张笑脸,看起来实在不如她期冀中的好看。然而没有办法,她不笑,也得笑。
只有笑,才能叫在场诸人对她艳羡、妒忌。
三娘为着这一刻,已经期盼了太久,久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阻止她。她悄悄地往陈敬廷边上靠近了些。
陈敬廷有所察觉,却没有动作。
他的目光仍在太微脸上游移不定,越看越觉得三娘美则美矣,却差了太微许多。等到他再看二姑娘祁樱的时候,便更是觉得三娘叫眼前几人一衬,活脱脱衬成了蒙尘的珠子。
什么华光,什么美丽,都变得无趣了。
他对这桩婚姻原没有太多期待,想着不管怎么说,到底都是靖宁伯的女儿,便是不美,也丑陋不到哪儿去。因而他见着三娘以后,谈不上喜欢与否,至少是没有太过失望的。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站在靖宁伯府的正厅里,望着祁远章的另外几个女儿时,却觉得可惜极了。
明明有这么多的花,怎么他就偏折了三娘这一朵呢……
陈敬廷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侧目看向自己的新妇时,眼睛里就少了些许温柔。
而三娘,心思再不玲珑,也看明白了。她嘴角的笑弧,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用刀子拉出来的两道伤口,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只六娘祁栀年纪小小,像是还带着两分不懂事的天真稚气,唧唧喳喳,笑呵呵地叫着“三姐夫”,问东问西,如只小麻雀。
她性子活泼,话亦多,很快便又将气氛给搅热了。
小七站在她身旁,倒似泥塑的。
三娘看了看诸位姐妹,鼻子愈发得酸涩起来。她有些呆不住了。幸好这时候,祁远章朗声开了口,唤陈敬廷陪他去书房说会话。
三娘便暗松了口气。
书房那样的地方,她是不必去的。
屋子里只剩下女人们后,她被祁老夫人叫到身旁,抓着手,笑眯眯地问了几句话。
祁老夫人面上神色温和,口气也柔和,但她问的话,乍听之下似乎无关紧要,细细追究起来,却是每一句都有着别样深意。
三娘不敢说实话,便绞尽脑汁拣了祖母爱听的回答。
祁老夫人素日同她并不亲近,见她看起来老实,也就都当了真。问完以后,祁老夫人瞥了姜氏一眼,嘴上继续同三娘道:“好孩子,难得回来,你也去见见赵姨娘吧。”
三娘闻言,感激涕零,急忙谢恩而去,但因为匆忙,忘了同姜氏告辞。
祁老夫人便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道:“三娘这孩子,只惦记着亲娘,连礼数规矩也忘了。”
她笑意盈盈,边说边望向了姜氏。可姜氏一脸平静,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老夫人讨了个没趣,比方才被姜氏用话堵回来还要不痛快。她立即敛了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姜氏却没有拦她。
她更不高兴了。
真是个疯女人,竟然连问也不问她一句!祁老夫人冷眼看了门外的沈嬷嬷一眼,咬牙道:“走吧,还留着做什么,还嫌我今日受的气不够多么。”
沈嬷嬷知她是指桑骂槐,哪里敢接话,只好跟着她急急忙忙地回鸣鹤堂去。
与此同时,三姑娘祁槿已经走到了半途,很快就要见到生母。她憋了一路的心酸,终于漫延到了脸上。两只眼睛都泛着红,像是叫沙子迷了眼睛。
三娘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走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
裙摆蝴蝶一样,在风中扇起翅膀。
她连通传也等不了,一头便栽进了赵姨娘的屋子。
赵姨娘算着她今日会来看望自己,但没有想到这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三娘泪眼婆娑的一双眼睛。她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扶住女儿,又让心腹丫鬟关门合窗,去外头候着不许人靠近。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赵姨娘才来问三娘:“怎么哭了?”
三娘是她亲力亲为养大的,性子骄傲,多有不足,但绝不是什么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更何况,三娘几天前才嫁的人,出门的时候还是欢欢喜喜的,今日回门,理应更高兴才是。
若说她是因为太过想念自己,近乡情怯才落的泪,赵姨娘也不相信。
她紧紧握着三娘的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是方才在前头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略一想,赵姨娘蹙起了眉头,“是老夫人私下训斥你了么?”
可三娘只是摇头,哭哭啼啼,半天不说话。
赵姨娘便有些急了,这光哭不吭声,能有什么用处。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三娘的肩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得这般哭啼啼的!”
三娘终于抽抽噎噎地叫了一声“娘”,声音里全是委屈,委屈得快要死了一般。
赵姨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不觉慌张起来:“你这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姑爷待你不好?”
可她知道三娘今日回门,一早便悄悄打发了人去探听情况,只听说陈敬廷陪着三娘回来,下车的时候还伸手扶了三娘一把,并没有听说别的。
赵姨娘轻轻打了下三娘的脸,斥道:“别哭了!不管是什么事,你总得说了才能想法子解决呀!”
三娘却哭得更厉害了,含含糊糊地道:“我、我不知怎么说……”
赵姨娘一把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叹息道:“你不能同旁人说,难道还不能同娘亲说么?”
三娘哭得双目红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83中文网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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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早一点不剩,全成了红红白白的一团。这样子要叫外人瞧见了,只怕是要笑话她,一向好面子的三娘,从来不敢如此放声大哭。
可今日见着生母,这眼泪就怎么也忍耐不住了。
她哭得凶了,连呼吸也困难。
赵姨娘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幼年时的女儿一样,轻声哼着小曲哄她,一边叹气道:“槿姐儿,有什么事你说吧……你若是不说,娘亲今日如何能放你离开?”
她只三娘这么一个孩子,平时不说当成心肝肉的疼爱,那也是宝贝得很。
如今见了三娘的眼泪,她心里也是不好受。
赵姨娘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娘身上的穿着打扮,见她衣衫华贵,首饰头面亦是上佳的,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些东西至少说明了三娘在永定侯府没有吃什么大苦头。
她双手用力,抬起了三娘的脸,盯着问道:“你老实同娘亲说,是不是姑爷的事?”
一个姑娘家,嫁了人,回来便哭,除了男人还能因为什么?赵姨娘心如擂鼓,望着三娘的眼睛道:“姑爷他,总不会动手打你了吧?”
她越想越慌,蓦地将三娘的袖子往上一捋,露出了一截白玉似的小臂。
那上头光洁滑腻,并没有丝毫痕迹,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赵姨娘又急急忙忙去扒三娘的领口,脖子上也没有什么伤痕,一切都同三娘出阁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赵姨娘放松了下来。
三娘则叫她突如其来的一顿查看给骇住,连哭也忘了继续。
她看着一脸惴惴的生母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对我动手……”
赵姨娘得了确切的话,剩下的那一点担心也便烟消云散。
三娘咬了咬唇,泪眼里流露出了两分迟疑。
赵姨娘掏出方素白帕子来给她拭脸,口中道:“那是为了什么?是你婆母她,给你立规矩了?”都说那群夏人不重这些,难道是假的?
“……也不是。”三娘再次摇了摇头,“她不像祖母,不讲究什么晨昏定省,平素连面也不大见,哪会要我立什么规矩。”
赵姨娘闻言有些糊涂了:“既然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要命的事,值得你这般大哭来吓唬我?”
话至尾音,已带上了两分伤心,似乎真叫三娘这一顿大哭给吓着了。
三娘便又开始簌簌落泪,声若蚊蝇地道:“女儿是觉得没脸同您说……”
赵姨娘气笑了:“你同我讲究什么脸面!”
三娘抽抽搭搭,伸手捂住了眼睛,小声道:“世子爷新婚之夜便给、便给燕草开了脸……”
她羞愧极了。
赵姨娘则是悚然一震。
燕草是三娘的陪嫁婢女之一,既是陪嫁丫鬟,自然有着将来开脸伺候姑爷的用意,可新婚之夜?赵姨娘呼吸一窒,心口发闷,紧锁眉头:“当真是新婚之夜?”
三娘哭道:“这样的事,女儿难道还能同您说什么假话吗?”
赵姨娘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起来。
有着先前那样的事在,她料想那永定侯世子不会太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这么不给三娘脸面。
不管怎样,三娘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呀!
赵姨娘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望着三娘道:“燕草呢?”
三娘哭声一顿,咬了咬牙道:“那夜过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赵姨娘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又问:“这样的事,永定侯夫人也不说说世子?”
三娘放下了遮眼的手,哭着扑进赵姨娘怀中:“说?如何说?他能这般肆意胡为,想来是平素就被放纵惯了的!我就是为着这事儿去向那位告状又有什么用处?她若是想管,早便管了。”
赵姨娘见状,有心想劝劝女儿,可又不知从何劝起。
她轻轻拍了拍三娘的背,低声道:“罢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三娘哭声不止。
赵姨娘声若叹息地道:“这回头哭肿了眼睛怎么瞒人,何况肿着一双眼泡也不好看。你便是不能高高兴兴的,也不能叫人知道你不高兴呀。”
“不管怎么说,这人你已经嫁了。”赵姨娘道,“既然嫁了,这日子就得过下去。”
未嫁之前,这婚约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现在……
还能怎么办?
两家既然成了亲家,便没有说散就散的道理。
赵姨娘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深深叹着气。
三娘抽泣着,呜呜咽咽小兽一般地哭,哭了好一阵才算平静下来。她埋首在赵姨娘怀中,声音轻轻地道:“早知如此,我当时便该相信小五才是……”
——陈敬廷那个人,的确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三娘红着眼睛:“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赵姨娘一字字清清楚楚地听着她的话,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一声声叹过去,直将面庞都叹老了两岁。
她比三娘年纪大,见过的风雨比三娘多得多。三娘今日能为这件事大哭痛哭,后悔不迭,她心里是欣慰的。可是她更知道,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三娘今日所哭之事,不过只是个开始。
陈敬廷既然是那样一个人,往后自然不会好。三娘要流的眼泪,恐怕还有一片汪洋之多。
赵姨娘叹息道:“已经晚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低下头,同女儿道:“槿姐儿,娘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已经是永定侯府的人了。”
休说陈敬廷睡个丫鬟,就是他将三娘的陪嫁婢女,将整个永定侯府的丫鬟都给睡个遍,三娘也只能忍耐着。
做人,不过就是个忍字。
赵姨娘也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
她说着说着,也同三娘一样落泪如雨,无声地哭了起来。
然门外晴空朗朗,丽日如火,还是一派热闹模样。
……
靖宁伯府的正厅里,人已经各自散去,除了姜氏,便只剩下太微和二姑娘祁樱。是姜氏留下了祁樱。
祁樱身边的大丫鬟玉烟有些不放心,也想留下,可祁樱没让。(83中文网 )</div>
她要打发玉烟下去等待,并没有留人在身边的意思。然而这么一来,玉烟心里却愈发得惴惴了起来。都说姜氏疯了,如今看着虽然尚可,但谁知道她究竟好全了没有。
玉烟踟蹰着,试图让自家姑娘留下自己。
可祁樱见她磨磨蹭蹭半天不动弹,紧紧皱起了眉头,冷眼扫过她道:“聋了不曾?”她口气淡淡,可淡漠里夹杂着森森寒气。
玉烟没了法子,知她心意已决,只好退了出去。
祁樱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那晃动的帘子也平静下来,方才定定望向姜氏,问了一句道:“母亲有话同我讲?”
不似四娘几个,她唤姜氏母亲时,神色平静,半点波澜也无,仿佛姜氏一直都在,从来就没有出过“疯病”那桩事。
姜氏心头五味杂成,望着她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太微坐在一旁,更是偶人一般,只是一件摆设,丁点没有插话的意思。
祁樱便笑了一下。
嘴角微微一勾,转瞬便落回原处,只是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姜氏身后摆着的花觚上:“您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我了?”她自语般轻轻问了一句,随后眼帘一垂,似讥又讽地说道:“太久了,久到我都记不清日子了。”
听见这话,一直没有动静的太微抬头看了她一眼。
祁樱察觉,回望过来,眼神毫无温度。她们一向没什么交情,自太微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但这一刻太微注视着祁樱的眼睛,心里却有种微妙的情绪油然而生。
仿佛是遗憾,仿佛是不忿,又仿佛是见到了同类。
她这位一贯寡言少语,待人冷漠的二姐姐,怕是阖家上下同她最像的人了。
太微没有收回目光,祁樱却将脸一别,再不看她一眼。
这时候,姜氏忽然沉沉叹息了一声,唤祁樱道:“樱姐儿……”姜氏的音色,原轻柔温和,但她此刻叹着气,听上去沉甸甸的,平白叫“樱姐儿”这三个字也带上了两分沉重。
于是这三字便像是一把锤子,抑或一个拳头,猛地破空而来,重重砸在了祁樱心头上。
她眼神微变,呼吸骤轻,身体亦变得僵硬起来。
自姜氏犯了“疯病”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姜氏的面。姜氏搬去了紫薇苑独居后,府里上上下下也就无人再这般唤过她。
仆妇们唤她“二姑娘”,长辈们叫她“二娘”,妹妹们称她“二姐姐”……
“樱姐儿”这三个字,便变得像是梦一样的缥缈不真实。
她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生母陆氏的面,对母亲的所有记忆,都是从姜氏身上来的。
姜氏嫁进靖宁伯府后,她就被接到了姜氏身边亲自教养。
那个时候的姜氏,从未做过母亲,论起教养孩子不过是个手足无措的新手而已。但姜氏待她,妥帖细心,并不算差。
纵然祁樱那会年纪尚小,也记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太微出生以后,事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她曾经一度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过下去,自己会长大,太微会长大,而姜氏则会慢慢变老。
到了那样的时候,便该由她们来照顾姜氏。
她自小便知道姜氏不是自己的生母,可她喜欢姜氏。
生恩养恩,皆是恩情。
何况姜氏待她,和待太微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祁樱年长太微几岁,记的事也就比太微多上一些。太微出生的时候,祁樱是很高兴的。她生下来是双生子,原有个姐姐,可姐姐体弱早夭,未足月便没了。
她底下虽还有三娘四娘几个妹妹,可生下她们的赵姨娘和崔姨娘,都让她喜欢不起来,她也因此不大喜欢三娘和四娘。
只有太微不同,太微还在姜氏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已在天天同太微说话了。
祁樱坐在椅子上,回忆着幼年往事,蓦地面露冷意。
好日子都是假的,什么希望、愿景,也都是空的。人生在世,多的是不称意的事。她眼中所见的静好岁月,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一觉醒来,姜氏便疯了。
她想问问祖母,问问父亲,姜氏究竟是怎么了,可谁也不理会她。府里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谁有心思来同她一个小孩子解释说明。
每个人都不拿她当回事儿。
她就像只无头苍蝇,找不着路,摸不着线索。她想去见一见太微,丫鬟婆子也都死死拦着不让去,说她胡闹,添乱,要惹祖母生气的。
她一个小姑娘,**臭未干,什么也不能管。
于是很快,这日子就飞也似的过去了。
她长大了,太微长大了,姜氏也老了。可这一切,同幼年时的她所想象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
祁樱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左手虎口,疼痛席卷而上,像是让人清醒的灵药。
她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同人亲近了。
“母亲想说什么,只管说罢。”祁樱冷冷淡淡地道,“您说,我听着,等您说完了,我便回去。”
她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之意。
姜氏的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是以祁樱的这份生疏冷漠都并不叫她意外。
她叹口气,问了句:“听说你如今写的一手好字?”
祁樱闻言怔了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她会以这样的问题开场,过了会才道:“不过平平,称不上好。”言罢,她用眼角余光瞄向了太微。
这样的事,只能是太微告诉姜氏的。
她小时就爱练字,憋着一股劲,非要练出大家风范来才肯罢休,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口气自己便消了。消了以后,就再提不起来。
她照旧每日练字,却同先前全不一样了。
说什么好字,也不过如此。
然而姜氏这般一提,她的旧日回忆便潮水般涌了上来。她心里隐隐有些酸,又有些涩然。她想起了自己刚刚开蒙的时候,姜氏握着她的手,一笔笔教自己写字的样子。
“你现在还是每日都练字吗?”
祁樱面向姜氏微微一颔首:“是,每日都练。”
姜氏面上便笑了起来,口中赞道:“你一直是个有毅力的,不像俏姑,性子惫懒,总是这不肯学那不肯做,什么都不成气候。”
太微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张嘴,听到这终于说了一句:“您这般损我,不晓得的,只怕要当我是您大街上捡回来的。”
她微微嘟起嘴,露出了小儿姿态,像是不满母亲说她不好,一副天真模样。
祁樱就也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只是浑身一松,便露出了笑意。但是很快,她察觉到了自己在笑,立刻就又将这抹笑意给敛了去。
仿佛露出笑容,便露出了破绽。
她死守着罩门,不肯同人亲近。
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她一个人过得也不错。
祁樱挺直了背脊,侧目望向姜氏道:“母亲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姜氏闻言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笑了笑说:“好,你回去吧。”她留下祁樱,只是想要仔细看看她,如今见过了,也的确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说不可,并没有留人的由头。
姜氏说完以后,扭头看向了太微:“俏姑,你送一送你二姐吧。”
太微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让自己送人,但是很快她便明白过来母亲的用意。母亲这是希望自己和祁樱多多接触,互相交好。
可她和祁樱,一直不怎么亲近,如今怎么亲近得起来?
太微依言站起身来,去送祁樱,一直将祁樱送到了廊下,方才站定了道:“二姐姐慢走。”
祁樱背对着她,脚下步子一顿,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叫了一声“小五”。
太微挑了挑眉。
夏日的热风迎面吹拂,吹得她面上红晕升腾。她伸手摸了摸脸,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嗯?”
祁樱静静地看着她,忽而一笑,垂眸道:“我真嫉妒你呀。”
然而她的口气怅然若失,听上去不像是嫉妒,倒像是哀伤。
太微不由得怔住了。
祁樱却没有再开口,只将头一转,便大步朝前走去。她步子不大不小,每一步都走得平平稳稳,明明不觉得她走的有多快,但只是一转眼,她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太微视线里。
太微目之所及,只剩下了一片空无。
有风,有阳光,却没有人。
风中的草木香气,像是梦里的味道。
祁樱消失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就好像今日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可她留下的那句话,萦绕在太微耳畔,怎么都不散。
太微倚着廊柱,遥遥眺望着远方。
她明白祁樱的意思。
祁樱的生母陆氏早已不在人世,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祁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的生母。而太微,却再见了姜氏。
只是太微没有想到,祁樱竟然会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她以为,祁樱是要冷冰冰一辈子的人。
转过身,太微听见了脚步声,她看见母亲从里头走了出来。
“娘亲。”
太微笑着唤了一声,上前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姜氏领着她往长廊另一头走去,边走边道:“你二姐后来怎么样了?”
太微愣了下,想了想才回过神来道:“如了祖母的愿。”
父亲死后没有多久,二姐便被祖母送进了宫。她离家之后,便再没有见过祁樱。后来知道的那些事,也不过都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并不能作准。
太微望着母亲的侧脸道:“她入宫了。”
姜氏闻言,不由轻轻握住了太微的手:“当真入了宫?她这样的性子,在宫里头怎么能活的下去?”
深宫里的日子,水深火热,焉有容易的。姜氏这样胆小怕事的,活不下去;祁樱这样冷漠疏离的,只怕也难。
她若不得宠便罢,这要是得宠,那必然是要招人嫉恨的。
姜氏不觉下意识地问太微道:“她过的可好?”
太微摇了摇头:“大约是不好。”
她知道的不多,再怎么说,也只能说个大约而已。不过祁樱的结局,的确是不好。太微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斟酌着字眼,思量再三还是说了:“建阳八年时,我回过一趟京城。”
她在暖风中压低了声音,沉沉地道:“她那时,就已经不在了。”
姜氏一震,似是不敢置信:“死了?”
太微颔首道:“是,我秋天入京时,她便已经不在了,外头说她是早春融冰时不慎落水,溺毙了。”
姜氏震惊之中听见她的话,隐隐听出了两分不对劲,不由颤声问道:“你不信?”
太微道:“我不信。”
“为何?”
太微眸光一寒,口气亦变得森冷起来:“因为祁茉那时候也在宫里。”
姜氏挽着女儿的手臂猛地一僵,微微蹙眉,心有余悸地问道:“你莫不是怀疑是四娘她……害了二娘?”
太微冷声道:“父亲的几个女儿里,属祁茉性子最像祖母,在她眼里,只有利益权势,没有亲情。”她紧了紧手,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淡淡道:“既然她们都在宫里,那就是敌人。一旦祁茉觉得二姐碍了眼,想要除之而后快,也不奇怪。”
要不然,这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湖边跑?
一个后妃,身边难道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纵然真的落水,也应捞得上来才是。
太微冷笑了下:“那时候,祁茉已是盛宠无边的妃子了。”
如今想来,祖母这眼光也算毒辣,知道哪个才能给她挣得更多荣华富贵,并没有白白偏疼祁茉。
太微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当日在前去永定侯府的马车上,同祁茉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祁茉来日贵不可言,实是天大的实话。
建阳帝视祁茉如珍似宝,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爱。祁茉宠冠后宫,一度被人称作妖姬,传她是美人蛇,非人哉,怎么离奇便怎么说。
直到太微死在松山县时,祁茉都还活得好好的。
富贵荣宠,儿子傍身,将来没准还能当太后呢。
太微嗤笑了声,摇摇头道:“不过谁也没有亲眼瞧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也没法深究了。”
♂!
数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而今说来,不过全是虚幻。谁也不可能知道祁樱究竟是怎么落的水,又是怎么溺毙的。
太微当年离得远,身在江湖之中,这庙堂上的人,深宫中的事,她是一概不清楚。她只知道祁樱死了,而祁茉,活成了祖母心心念念盼望的模样。
她因而知晓,这世上的确有人是不顾一切只想要荣华富贵的。
对祁茉而言,就是这样,纵使建阳帝的年纪做她们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但祁茉不会在乎。她眼里只有利益,至于旁的,皆不要紧。
太微收敛心神,看向母亲,正色道:“崔姨娘眼界浅薄,瞧着永定侯府那样的门第便已是艳羡不已,可她养大的女儿,野心却比她大得多了。”
而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并不会太蠢。
因为真正的蠢人,便是有野心,亦是有限的。像祖母和祁茉这样欲壑难填的人,远非寻常蠢人可比。
如今的祁茉虽然看起来还冒冒失失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她的冒进、冲动,都会变成经验;她的自卑、自傲,都会变成城府……她终有一日会变成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贵妇人。
太微心里冷笑着,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祁家有这么多个姑娘,可真计较起来,恐怕只有祁茉才最像是祁家人。毕竟,就是她的亲妹妹六娘,也远不及她。
祁茉的本事,是一天天看涨的。
太微望着母亲叹了口气:“您若是想着要改二姐的命,怕是不容易。”
姜氏叫她说中了心思,不觉微微一怔。
太微一面脚步沉沉地往前走,一面继续说道:“您心善,总想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可是您忘了,这世上好人何其多。您想救人不是坏事,可这些人,您能全部都救下么?”她口气截然地道,“您不能。”
命运这种事,就像是老天爷手里的一局棋。
他们落在他手里,只是一颗颗的棋子,身在局中,根本看不到全局如何。
扭转一枚棋子的命运或许不难,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一枚子的去向,会不会改变整盘棋局,会不会让棋局中的众人皆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太微不敢冒险。
因为她知,她眼下所做的这一切,已是冒了天大的险。
她决意改变母亲和小七的命运时,便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们的生死,或许将来也会决定她的生死。她前世活到了二十余岁,而今是否还能活到那个年纪,并没人能够保证。
太微长长叹着气。
姜氏忽然道:“不能继续让老夫人做主了。”
太微无声微笑,眼睛里流露出了两分乖张之色。
姜氏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咬牙般地说道:“她这是买卖牲口,不是嫁孙女。”但凡祁老夫人心里有一丝一毫的祖孙之情,她都不会故意将小七几个往火坑里送。
姜氏说完,话锋一转,蓦地道:“崔姨娘派人给紫薇苑送了东西。”
太微昨夜琢磨了一宿的心事,今晨起的晚,尚未听说这件事,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问了句:“哦?送了什么好东西?”
“东西倒真不坏。”姜氏道,“送了些茶叶糕点。”
太微颊边笑意加深,轻声问道:“是松山雪芽?”
姜氏轻轻“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太微笑着道:“上头赏了父亲,父亲又给了祖母,祖母偏疼祁茉便匀了一些给祁茉母女。崔姨娘既要做面上功夫,少不得就得拣了好东西来送,这茶叶里,还有好过这一味的么?”
“你这丫头,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真像是一回事。”姜氏笑嗔了一句,面上忧色淡去了些,“她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端端地来送什么东西,怕是另有所谋。”
太微道:“她谋来谋去,不过是怕你将她管家的权力给夺回来而已。”
然而母亲既然走出了紫薇苑的大门,这管家的权力迟早就是要拿回来的。
太微思忖着道:“崔姨娘眼皮子浅,倒不必惧她。”
姜氏轻笑了声:“我的手段,怕是还不及她。”
太微抬起手,将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了耳后,口中慢慢地道:“您是窥见了天机的人。”
姜氏身形一僵。
她虽然已经和太微谈过许多次,但每一次想起那些事,都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盛夏的暖风吹在她身上,都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冷风,直吹得她浑身战栗。
为什么会这样?——那究竟是预见,还是真的发生过?她仍然想不透彻。姜氏过了好一会才放松下来,哑声道:“说来古怪,为什么你和我都碰上了这样的事?”
事情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疯了。
可太微呢?太微遇到的事,虽不及她的可怕,但却比她的更加清晰,更加真切。
她因为听了太微的话,才敢相信自己不是疯子,但是到了这会儿,平静下来以后,她仔细思索,却是越想越觉得离奇。
为什么别人没有碰上这样的事?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和她的女儿?
是因为太微身上流着她的血吗?
姜氏眼皮一跳,正要开口,忽见太微神色异样地问了一句:“外祖母身上,可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姜氏脸色微白,有些失神落魄地回忆起来,而后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未发一言,太微却已明其意。母亲摇头,回答的并非没有。她摇头,乃是因为她不知道,不确定。如果她知道,她当年遭逢大变的时候,就不会那样惊慌失措,甚至相信自己已经疯癫。
然而要说她一点不知道,此刻看起来又不是很像。
太微不由得追问起来:“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姜氏面露惶惶,脸色愈白,眸光闪烁:“你这般一问,我的确想起了一些事。”
太微不曾想自己竟真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跟着脸色微变:“是什么事?”
姜氏停下了脚步,站在墙根处,望望四周,又望望天空,放轻了声音喃喃地道:“真说起来,还是我小时候的事……”(83中文网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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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她们还住在临平姜家老宅里。宅子虽然翻新过几次,但看起来总还是带着股斑斑驳驳的陈旧味道。尤其是下雨的日子里,叫瓢泼大雨一淋,这木头也好,砖瓦也罢,皆会散发出阵阵朽意。
姜氏记得,每逢落雨,她娘就会带了她去看花。大雨中,那些花木似乎也变得同往常不一样了,枝叶更绿,花蕊更娇,别有一番动人之景。
那天午后,天上乌云团团,没一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小小的她打着伞,趿拉了木屐去寻母亲。
可她到了母亲屋子里一看,里头却并没有人。丫鬟婆子们,也都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就好像这人是一缕青烟,日出雾散,晨风一吹便不见了。
她耳听外头的落雨噼啪声越来越响亮,便哭哭闹闹吵着要见母亲。
一群人便四下搜寻起来,将姜家老宅差点给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个角落里将人给找着了。
那地方虽不说破破烂烂,但也同干净齐整攀不上什么干系,平素里就是丫鬟婆子们也鲜有往那去的。是以谁也不明白,姜氏她娘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里。
她就孤零零的,穿着身素衣,抱着膝盖蹲坐在台矶上。
长发乌黑地披散在脑后,只尾端用根绸带松松系了一圈。
听见脚步声,她也不回头,只盯着雨幕发呆,不动也不说话。她房里的大丫鬟上前去唤她,她也像是没听见,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众人觉得古怪,又无措,便想拦着姜氏不让她去闹母亲。
那会儿,恰逢她父亲不在家中,府里能拿主意的人,只有她母亲一个。
她娘不开口,便谁也没有头绪,没有法子。他们只当自家太太是在沉思,抑或心情不佳,只想着看好了小主子便行。
可姜氏年纪小,尚不懂事,说了要见母亲,如今却见不着人,如何能够甘心。她甩开了陪着她的丫鬟,一路小跑,踩着水坑去见了母亲。
雨丝被风吹得斜斜打在她脸上,湿漉漉的像是大哭过一场。
她伸手揉揉眼睛,嘴里叫着“娘亲”,一下扑到了母亲背上。
这一下扑得猛了,像是一颗肉球重重砸下去,母亲被她扑得身体向前一倾,差点摔下去。
她跟着后怕,双手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吸着凉气喊“娘亲”,让她同自己回去,陪自己去赏花。
然而母亲回过头来看看她,看了好半天,才像是回过神来,将她抱到身前来笑了笑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小小的姜氏闻言却嘟起了嘴,伸手指着檐外的大雨道:“下雨了!”
她娘一愣,扭头去看天空,一脸茫然,过了会才喃喃说了句:“什么时候下的雨……”
姜氏拍拍她的肩膀,那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叫雨水给打湿了,将她身上的衣裳泅出了一团暗色:“您衣裳都湿了。”
她娘循着她的小手低下头,一看又是一怔。
那角衣裳,看起来已经湿透很久。这场大雨,想来应该已经下了有段时间。
她神色茫然地望望女儿,摇摇头道:“真是奇怪。”
姜氏学她的模样坐下来,歪头问她,什么奇怪。
她听着小童稚音,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突然语塞了。姜氏拽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娘亲,什么奇怪呀?”
妇人蹙着眉头,很慢地摇了下头:“没什么奇怪,是娘亲做了个怪梦。”
她一听,好奇不已,又急忙追着母亲问说是个什么样的怪梦。可母亲却不说了,只笑着抓住她,在她屁股上轻轻一拍,笑说不告诉她。
她还要问,母亲却已是一把抱住她站起身来,往里头走了去。
她嘟嘟囔囔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梦,心里和猫爪挠似的,难耐的很。
母亲终于叫她缠的没了办法,笑着同她说了句——“娘亲梦见你长大了。”
……
而后一晃眼,几十年便过去了。
如今姜氏站在廊下,望着太微,将自己多年前从母亲口中听来的那句话,复述给了女儿听,边说边白了脸。
不过是做梦而已,哪个活人不做梦?
她当年休说年纪小,就是年纪不小,听见母亲那样告诉自己,也只会当成句玩笑话,嘻嘻哈哈便略过去不会再提。可现在,当她经历过那一切之后,再去回想母亲当年的样子和说过的话,便觉得似乎处处都不对劲。
姜氏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
太微则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看见祖母等人的时候,只觉得不可能;当她发现自己的确回到了过去时,她以为自己是个孤例;当她确信母亲当年所谓的疯病根本就不是真相时,她只觉得庆幸和轻松。
可这一刻,当母亲说起外祖母的时候,她迷茫了。
难道……外祖母真的也曾同她们一样,窥见过所谓的“天机”?
太微看着身旁母亲的脸,那没有血色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她的脸色,恐怕也并不比母亲的要好看多少。
太微轻声道:“那之后,外祖母可还有什么异样?”
姜氏白着脸道:“我记不清了。”
或许有,或许没有。
她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已经忘记了。
她摇头道:“说不好,没准是我多想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娘亦不在人世多年,如今就是想要求证,也无迹可寻了。
姜氏叹了口气。
太微却又问了一句:“再往上推,曾外祖母呢?”
姜氏叫她说得有些胆战心惊,想了想还是摇头:“她去世的早,我拢共也没有见过她两面,哪里能记得清她的事。”如果她娘还活着,那兴许还能问上一问。
姜氏盯着女儿的眼睛问道:“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事每一代都经历过吧?”
她被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
太微却颔首道:“您想想,这事难道不古怪吗?”
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便在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死的时候,可并没有哭着盼着重头再来一遍。(83中文网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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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而言,这事分明更像是个诅咒。小说w-w--o-m。
对她娘来说,就更是了。
太微眯着眼睛望向天空上的红日,蹙眉道:“还有那位失踪的老祖宗……”
奇怪,太奇怪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太微胡思乱想,揣测了一通,怎么都觉得发生在她们这些后辈身上的事,同那位失踪的老祖宗脱不了干系。
可那位老祖宗是早已作古的人,她们如今想要查证往事,简直难如登天。
太微问母亲道:“您说过,那位老祖宗失踪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是不是?”
姜氏点头道是,反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太微道:“既然没有人见过她,那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也就无从考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她失踪之后仍然活了很多年也说不定。
太微收回视线,重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一边低声说道:“她当年失踪,会不会是因为她窥见了什么要命的大事?”
姜氏听得心如擂鼓,不知如何接话。
说是,谁能确定。
说不是,又有谁能够确认?
她只是呼吸一紧,转过脸看向了女儿的侧颜。阳光下,她几乎能够看清楚太微脸上细小的绒毛。碎金一般的颜色映入了她的眼帘,散发出迷离又虚幻的味道。
她透过那阵光,仿佛亲眼目睹了历史。
她和太微的先祖,某天醒来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窥见了天机,于是在慌乱无措之中,失魂落魄地避开众人消失在了天光底下……
“又或者,这一切就是从她身上开始的。”太微兀自否决了自己的话,“她失踪,不是因为她窥见了天机,而是另有原因。可不管怎么说,若是真的代代相传,那不管这是诅咒,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都必然是刻在血脉之中的。”
少女天生柔软的音色,在阳光下听上去,却仿佛带着诡谲的邪气。
她声音轻轻的,说的很慢,却很清楚:“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么……我的孩子,十有**也会继承下去……”
这时候,她语调一变,忽然微微拔高了音量道:“不对!我漏了一件事!”
姜氏一惊,脱口问道:“漏了什么?”
太微皱着眉头道:“男丁呢?”
姜氏愣了愣:“你外祖母倒是有两个兄弟,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两个,都是庶出的妾生子,和你外祖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是庶出,又不是平素能一块玩闹的姐妹,这姐弟之间的感情就不是太亲厚。是以,姜氏对那两个庶出的舅舅也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她小时候就没有见过他们几回,长大后更是毫无来往。
姜氏有些不解:“不过男丁怎么了?”
太微眸光微闪:“我在想,这会不会传女不传男。”
姜氏听得眉头一蹙,可仔细一想,太微所想的似乎又没有大错。一辈辈回溯过去,可不就是一代只有一个女儿么。且那位老祖宗失踪了,她的女儿又是个短命的,姜氏她娘去世的时候也远还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年纪。
再一想,太微所见的未来里,她也没有几个月好活的了。
至于太微,更是二十出头便已一命呜呼。
姜氏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事,而今一盘算,冷汗都差点下来。
难不成真有什么诅咒?
须臾,母女俩一起回了紫薇苑。
外头风声渐大,吹得枝叶飒飒作响。
……
镇夷司北面的地牢里,薛怀刃正在批阅公文。
地牢里光线昏暗,远不如外头敞亮,只桌上燃了一盏灯,堪堪能够照亮公文而已。无邪便一直闹不明白,自家主子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好好的屋子不待,非要跑到地牢里看公文。
是嫌眼睛太好使,还是嫌书房太齐整不舒坦?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有法子劝动自家主子,只好天天往地牢里跑,天天腹诽不止。这一进门,才下石阶,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气味已经淡了,但嗅在鼻间,仍是让人觉得甜腻浓腥不已。
无邪抬起空着的左手,用力揉了两下鼻子,拔脚朝薛怀刃办公的地方走去。不过临到门前,他忽然迟疑了一下。
他手里的密报上写了多少东西,他心里清楚,这样一份密报交上去,只怕不能叫主子满意。
可是查来查去,也只查出这么些东西而已。
无邪暗暗叹口气,咬了咬牙将门叩响了。
里头传来薛怀刃淡漠的声音,“进来。”
他便摸摸头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举起手里的东西用力晃了两下道:“主子,您要的东西到了。”
室内昏暗如同曙光微露,不过空气倒不浑浊。无邪一边朝伏案的人靠近,一边望了望气窗,把手里的密报轻轻搁在了桌子上:“您是自个儿看,还是小的念给您听?”
这两天斩厄不在,连封密报也得他来送,实在是累死个人。
无邪用力扯起嘴角,望着自家主子,希望他千万不要让自己念——
“打开,我自己看。”
无邪长松口气,答应一声,立马手脚麻利地把东西递到了薛怀刃手里边:“临平姜家的事儿,全在这里了。”
薛怀刃淡淡应了一声,凑近灯光,仔细看起纸上所写。
无邪候在桌旁,看看四周,见状低低问了一句:“主子,您查姜家做什么?”
那姜家不过是个破落户,人都没有几个,有什么可查的。
薛怀刃翻了两页纸,转眼便已将上头写的内容看罢了,面色微凝地道:“有些不对劲,查一查好放心。”言罢,他手一抬,将手里的两张纸凑到了火舌跟前。
一阵青烟,空气里弥漫开了纸张燃烧的气味。
无邪目光一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薛怀刃头也不抬,径直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他们之间,虽是主仆,但一块长大过命的交情,也像兄弟,并没有什么是不可说不能说的话。
无邪便狠狠心,顶着一脸不问就要憋死的神情问道:“您和祁家那位五姑娘,原先就相识?”(83中文网 )</div>
薛怀刃淡淡应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你想不通我和她是如何认识的?”
无邪讪笑着点了点头:“小的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您平日里不是跟这呆着,就是在国师跟前呆着,去了哪里,见过谁,小的应当都知道才是。”
薛怀刃勾唇轻笑,向他招一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主子?”无邪眼睛一亮,急忙凑近过去,将耳朵竖起,“您说您说,小的洗耳恭听!”
“啪嗒”一声,一支狼毫笔敲在了他天灵盖上。
无邪“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嘟囔道:“您不想说便不说,打我做什么……我这聪明脑袋瓜,万一给敲坏了可怎么好……”
他嘟嘟哝哝说个没完,像只啰嗦话多的八哥。
“您看看您看看!”他扒开了自己的一块头发,露出底下白白的头皮来,“是不是敲红了?”
薛怀刃把玩着手里干干净净一滴墨也没沾过的狼毫笔笑微微地道:“哟,真红了,你再凑近些我仔细瞧瞧。”
无邪闻言一蹦三尺远,守宫似地贴到了墙壁上,才望着他讪讪然道:“不必了不必了,您不必瞧了……”
薛怀刃依然笑微微的:“当真不必?”
无邪点头如捣蒜:“真的不必了!”
薛怀刃笑着道:“要不要寻仵作来给你验验伤?”
无邪背上一毛,急忙摇头。
他还没死呢,要仵作验什么伤!
他急急忙忙挤出笑脸来:“小的就是随口问问,您爱说不说的……不不,不是、那什么,是您不必搭理小的!您就当小的放了个屁,风一吹就散了,根本没有发生过!”
薛怀刃瞥他一眼,将手里的狼毫笔放了下来。
无邪也从墙上下来了,拍拍衣裳,重新向前走了两步道:“不过小的摸着良心说,那祁五姑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忿忿的,仍在因为先前那桩冤案而恼火。
薛怀刃道:“她是不是好东西不要紧。”
无邪愣了一下。
几天之后,六皇子杨玦来了镇夷司,嚷嚷着憋了几日闷死了,非拖了薛怀刃出门去寻乐子。薛怀刃可有可无,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问了他一句:“皇上那,气消了?”
杨玦眯起狭长的凤眼,撇撇嘴,面露不屑道:“那群杂碎半点动静也没有,他不消气又能怎么着。”
复**的人声东击西,偷回了尸体后,便再无丁点动静。他们如今就是想要抓人,也不知从哪抓起。这人一拨拨地派出去,却始终没有收获,全是废物。
杨玦冷冷啐了句:“一群饭桶!”
薛怀刃懒洋洋地靠坐在太师椅上,闻言笑了一下:“殿下这是将微臣一块儿骂进去了。”
“哈哈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杨玦大笑着拽了他起来,“走走走,天天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这人都快要长霉了。”
薛怀刃没有推拒,由着他把自己拽起来往外走。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熟稔如同手足,这等亲昵举动,并不奇怪。可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无邪眼里,就不痛快了。这六皇子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根,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而且心狠手辣,素爱草菅人命,见谁都想一刀子剁碎了才好。
无邪盯着六皇子杨玦渐渐远去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他第一年到薛怀刃身边当差的时候,就曾差点被杨玦命人拖出去一刀斩了头。要不是薛怀刃直接伸手夺了刀,如今哪里还有他。
可偏偏这人是建阳帝最喜欢的儿子。
就是薛怀刃,也得处处顺着他。
无邪头疼似的按住了太阳**,用力揉了几下之后才放下手,转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大树下,斩厄正背对着他站立着,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便扬声喊了一句:“斩厄!”
斩厄答了一声“干什么”,也不回头,仍然背对着他不动。
他不禁心生疑惑,又叫了一声。
可斩厄这一回干脆连声也不出了。
无邪皱起眉头,一个纵身,越过栏杆,几步就靠近过去问道:“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生得又高又壮的年轻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吵。”
无邪怔了下,低头往地上看去。一堆翠色的落叶,夹杂着零星白色小花,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他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赏花呢?树上没花,要往地上看?”
斩厄不吭声,忽然一把将自己怀中抱着的伞塞到了无邪手里。
无邪傻了眼。
这大傻子缺心眼,主子给了他个抱伞的活计,他就从此伞不离身,没薛怀刃发话,谁让他放下都不肯,怎么今儿个突然把伞塞给了他?
无邪有些慌了,迟迟疑疑喊他道:“斩厄,兄弟,亲人,你是不是身上不适,病了呀?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瞧瞧?”
斩厄一弯腰,俯下身去:“我没有不适。”
他大手一伸,往地上探去。
无邪不明所以,连忙也循着他的手朝地上看,一看怔住了。
斩厄小心翼翼,像捧着稀世珍宝似地从地上捧起了一只受伤的小鸟。这鸟生得一身翠羽,身量又小,混在一堆绿叶中,几乎融为了一体。
无邪方才没有瞧见,这会儿看见了,便盯着斩厄的手看了半天。
斩厄直起腰,转身看向他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稚气的小孩儿,声音也跟着温柔小心起来:“它摔下来了。”
无邪怔怔地点了点头。
斩厄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比谁都利索,谁能想得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无邪看了看他掌心里的小鸟,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伞,蓦地长叹口气道:“你可真是个傻大个。”
斩厄咧开嘴,笑成了一尊弥勒佛:“我想养着它。”
“养吧养吧,谁能拦着你不成。”无邪一手抱着伞,一手漫然摆了摆,“吃喝拉撒睡,同人一样,权当你早早先养了个娃儿吧。”
斩厄伸出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小鸟的翅膀,嘴里轻声道:“不过我得先问问主子。”他抬起头来,“主子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