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家族内部和谐,风瑾和风珏二人自小便受到特殊的教育,时时刻刻要记住一件事情——大哥才是袭宗的宗子,两个弟弟哪怕再优秀,他们也不能去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家庭,最忌讳兄弟阋墙。
与其给每个孩子竞争的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明白差别。
所以,若非特殊情况,风瑾和风珏极少会去和风珪竞争什么。
三兄弟的区别,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得出来,例如成婚娶妻。
风珪妻子是经过层层精挑细选的,不拘于一个东庆,复杂细心程度连皇帝娶妻都没这么精细,主要考察女方的家世、才学、气度、品行、样貌……各项条件都要慎重考虑。
因为这个原因,风珪直到二十一岁才成家娶妻。
风瑾的妻子——魏静娴的条件呢?
河间士族出身,家世中等,有才有貌脾性又好,唯二的污点便是进过匪窝又安然出来、曾经与柳羲订了娃娃亲,最后又悔婚了。条件比魏静娴好的,东庆这片地方一抓一大把。
若非柳佘保媒,魏静娴这个条件是当不了风二夫人的。
风瑾无意和风珪争夺,魏静娴各方面又够不上风氏宗妇的位置。
可以说,他们夫妇根本不可能和风珪夫妇有利益冲突。
风瑾实在是想不通,自家大嫂为何要对长生露出那么恶意的眼神,还丝毫不懂掩饰?
风瑾一个外男,不适合打听长嫂的八卦,只能让自家妻子出马,套套八卦。
开玩笑,一个对长生有恶意的宗妇,风瑾能安心?
魏静娴与婆母到后堂歇息,风瑾则和风仁在正厅交谈。
父子俩几年没见,要说的话挺多。
魏静娴一面逗着长生,一面与婆母交谈后院的琐事,婆媳两人有说有笑,中间又有一个逗趣的长生,气氛相当融洽,直到风瑾的长嫂带着两个儿子给风夫人请安,气氛略显凝滞。
相较于风珪宽和端正的气质,他的两个儿子则略显呆愣,瞧着有些瑟缩,小家子气。
她与这位嫂子见面才两三次,对人不了解,不过她听过这位大嫂的背景,觉得有些古怪。
先前还笑盈盈的风夫人,面对刻意讨好她的大儿媳,全程保持僵硬的笑脸,气氛一度尴尬。
风珪的妻子心下也是不愉,匆匆道了一声,身姿摇曳地带着两个儿子告退。
冷场因素终于走了,魏静娴暗暗松了口气,脑子倏地闪过一道灵光,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身姿摇曳?
世族贵女的教养自然是严格的,坐立行走都有一套规矩。
一言一行都不能失礼,虽不刻板,但也没有这般轻浮吧?
瞧着大嫂一扭一扭的姿势,魏静娴的表情有些开裂。
风夫人叹息,低声道,“可算是走了。”
“母亲,以前大嫂可不是这般……”
风夫人道,“你过门没多久,见过她几面?”
魏静娴以为婆母是不喜她多嘴,将肚里的话咽了回去。
风夫人又道,“我也当她是个好的,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总之,静娴你莫学她的作态。”
魏静娴应声道,“知晓了,母亲。”
风夫人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些年家中的事情,令魏静娴脸色越发不好。
半响之后——
“……大伯便这么忍了?”她道。
风夫人蹙眉,“不忍还能怎么办?好歹是明媒正娶的,总不能因此休弃。我是琢磨着好好再教养教养……啧,也不知道杜氏是怎么教养女儿的,这般小家子气的,也敢自称大家闺秀。”
风珪妻子,风杜氏,出身中诏大族杜氏,家中行五,杜氏嫡长女乃是中诏皇后。
风夫人千挑万选,看中了杜氏嫡五女。
中诏与东庆相隔太远,风夫人也不能亲眼看看未来儿媳的面,只是各方面传递回来的信息都表明风杜氏的风评很好,家世、才学、样貌、涵养、品行……各方面都没得挑剔。
两家从定下婚期到真正举行婚礼,耗费了近两年时间。
风夫人对这个长媳宗妇的期许有多高,最后便有多失望。
贪财、善妒、嗜权、嘴碎、心思阴毒!
除了这些,令风夫人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人身有恶疾!
风瑾回到自己婚前的院子住下,自家妻子抱着长生在仆妇围绕下走来。
夫妻二人在房中说悄悄话,风瑾听了一耳朵,表情都裂了。
“大嫂身有恶疾?”
这怎么可能?
身有恶疾的贵女,根本不可能纳入母亲挑选宗妇的名单。
魏静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你难道没发现大嫂行路姿势略显……轻浮?”
风瑾义正言辞地咬了她的耳垂,“静娴,你都说大嫂了,我当二叔的能盯着她乱瞧?”
“少没正经的!”魏静娴浑身不自在,抱着长生坐远了些,“据母亲说,大嫂是折了脚。”
风瑾蹙眉,“天生的?”
“怎么可能,后天的。”魏静娴道。
“后天的?家中仆妇这般不经心?”
风瑾小时候摔跤跌破牙齿,伺候的仆妇没少被罚。
魏静娴叹息,揪了揪长生脑袋上梳着的小发辫,“是后天的,不过不是意外反而是人为。”
风瑾面颊抽了抽,人为折脚?
“大嫂出身中诏名门杜氏,她前头有一个嫡姐,乃是中诏皇后。”
风瑾道,“这事儿,我知道。”
魏静娴没好气地强调了一番,“写出女四书,教育天下女子,自称典范的那个。”
听到“女四书”三个字,风瑾瞬间提起了神经。
“这、这……竟这么巧……”风瑾讪讪地道。
魏静娴说,“杜氏前些年衰微,全靠这位皇后扶持娘家。她写的女四书,备受各位大儒推崇,慢慢有了女子典范的贤后称号,杜氏在中诏的声望更进一步。杜氏大夫人以皇后为模板,教养族中女子。你猜怎么着……这位皇后有裹足习惯,脚掌还没成人手掌大,甚为美丽……”
风瑾脸色一红,“方才还说为夫不正经,你怎么也说这些浑话了……”
魏静娴嗤了一声,道,“污者见污,你敢说自己没想什么不该想的?我们家这位大嫂,十五六岁的时候,为效仿贤后,双足也是……如今走路不便,心性越发阴沉刻薄……”
这些话,可不是魏静娴的意思,她的婆婆亲口说的。
风瑾听了只觉得荒唐,“大嫂十五六岁的时候……可是,这般年纪,双足已经长得差不多了,若是想要强硬弄小,岂不要打断脚骨……这般荒诞的事情,为何媒人没有提及?”
早知道风珪妻子是这么一个德行,别说风氏了,东庆任何一个小士族都不会迎娶好么。
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两个侄子,风瑾心中不是滋味。
只是,风杜氏的条件搁在中诏,的确是很好的,只是中诏和东庆的国情不一样而已。
魏静娴叹息着,缓缓叙述道,“中诏前些年还好,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士族百姓皆以奢靡为风尚。这位杜氏皇后天生尤物,精通歌舞,体态盈瘦,舞姿轻盈如飞燕凤舞,能做掌上舞、飞天之舞,一时引得士族贵女纷纷效仿。此事传到歌舞教坊,舞伶效仿舞姿,只是足大、体重,难做这样惊艳四座之舞。听说皇后有一双三寸多余的雪白小脚,方能跳这般舞蹈……”
人家皇后的小脚是天生的,纤细匀称又美丽,一曲掌上舞恭贺皇帝大寿,那时候中诏国内的风气开放又崇尚奢靡,自然引为时尚。歌舞教坊纷纷学习,百花争艳,好不热闹。
风珪的妻子,风杜氏在家中行五,虽然不被怠慢,但也不十分受宠。
为了地位和以后的荣光,她处处效仿长姐,所谓的折骨裹脚也是为此。
此事传扬出去,外界的人没说风杜氏学习舞伶作态,反而称赞她有贤后风范,一时间名声水涨船高……说白了,风杜氏就是踩着她皇后姐姐上位,在中诏贵女中的地位蹭蹭上涨。
只是,这是中诏这样的风气,东庆士族可不买账。
特别是风氏这样的清贵人家,哪里能忍受宗妇“后天身有恶疾”?
虽然他们不懂遗传或者优生优育,但他们也知道父母好了,生下来的孩子才能越来越优良。
选一个后天折了脚——身有恶疾的女人给风氏当宗妇,那感觉就跟吃了苍蝇一样。
只是依照风珪的个性,他也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就狠心休弃嫡妻,怎么说两人还有两个儿子。
俚语说得好,选夫不好毁一生,娶妻不贤毁三代,有这么一个“贪财、善妒、嗜权、嘴碎、心思阴毒”的宗妇,风瑾根本不敢想象风氏这一代和下一代会怎么样,大哥也太委屈了。
风瑾头疼地皱眉,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风杜氏都不够做风氏宗妇。
有这么一个宗妇,风氏这一代还行,下一代说不定就被祸祸了。
“虽是如此……但是大哥那个脾性,他一向重责任,怕是不会轻易休妻的。”
理智上来说,风瑾是不介意换一个嫂子的,但那是人家夫妻俩的事情,风杜氏目前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顶多贪财、善妒、嗜权、嘴巴碎……细心板正,说不定能扭转过来?
风珪是打算再看看,不求妻子多么好,至少要达到正常贵族女子该有的水平,其他不多求。
风夫人打算将两个孙子接到身边好好教养,免得被这个不着调的母亲祸害了。
至于这个大儿媳,她也是能教就教。
毕竟,风夫人已经是三个孙辈的奶奶了,不能一直操持风氏中馈,总要让大儿媳接手的。
魏静娴嗤笑道,“妾身算是看明白了,中诏杜氏出来的女儿,能有哪个是好的?先是杜氏嫡长女入宫为后,叫嚷着教化天下女子,写下女四书,令大儒传唱,博了个贤后的名声,结果毁了多少好女儿的一辈子?如今又有杜氏嫡女为求名誉,效仿贤后裹足,简直蛇鼠一窝!”
若非这位风杜氏处处效仿贤后作风,如何能拥有那般名望,雀屏中选,成了风珪的妻子?
风瑾沉默着,他默默拽了拽长生脑袋上顶着的发辫。
长生小脸一皱,抱着风瑾的手就想啃两口。
老婆抨击大嫂,风瑾作为前者的丈夫,后者的二叔,这个话题还真不好插嘴。
他事不关己地道,“虽是如此,还是觉得太荒诞了。”
若是年纪小的时候裹足,那时骨骼比较软,他还能信。
十五六岁了还对自己下狠手,这得是怎样坚定狠辣的心性?
对自己都这么狠辣,更遑论是旁人?
越是深想,风瑾越是不寒而栗。
魏静娴也道,“总觉得大伯委屈了……”
成婚容易,休妻不易,且过且珍惜。
当晚,风瑾带着打扮成小红人的长生,携同妻子一道出席家宴。
因为风珪已经提醒过了,风瑾识趣地没有提及公事,只是谈一谈小时候的趣事儿。
风杜氏面色阴沉地坐在风珪身边,一双阴鸷的眸子时不时扫过笑嘻嘻、充满福态的长生。
她身为宗妇,三年间为风氏诞下两个嫡子,她的婆婆还未曾这么亲昵地抱过她的儿子,反而对风瑾家的赔钱货各种笑脸,好似他们才是一家,这般差距令风杜氏心中极度不平衡。
她也不反省反省,风夫人每次想要亲近孙子,是谁各种阻挠,对正经婆婆千般防备?
要说对孙辈的礼物,风珪两个儿子可是占足了便宜。
风夫人才给长生一串佛珠,对她多了些笑容,便惹来这么大的嫉妒和厌憎。
意识到风杜氏的情绪变化,风珪的表情也是复杂,又气又怒又有些无力。
风珪特地跟风瑾说了家宴不要谈公事,偏偏风杜氏是个猪队友。
酒过三巡,风杜氏倏地道,“二叔如今随同叛贼柳氏,怎的?你也不怕连累家中老小。”
风珪忍耐着握紧了拳,脸色已经不能看了。
风瑾道,“瑾之主公,何曾是叛贼了?大嫂这话,可是诛心了。”
风杜氏怪嗔地道,“东庆皇室才是正统,柳氏不过是河间士族,搁在东庆也激不起水花。不过人各有志,二叔渴望从龙之功,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也该擦亮眼睛,选个稍微靠谱的。东庆皇室势力正盛,等南边决出胜负,不就有空清理北方?二叔这是要将一家都拉下水呢。”
正统?
风瑾冷嗤。
这两个字搁在风氏来看,根本就是个笑话。
风氏从初代延续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历经数朝数代,看惯了朝代兴衰。
曾经一统九州的大夏朝,在风氏看来也就那样,更遑论大夏朝灭亡之后才兴起的东庆。
风氏承认大夏朝是正统,因为大夏国力强大,能令万国来朝,相较之下,东庆算个屁?
当风瑾听到风杜氏侃侃而谈,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这样见识短浅的女人,真的能当好风氏宗妇?
风杜氏不满抱怨,“妾身也去查了查河间柳氏,不过是个三流的小士族罢了,哪里值得二叔纡尊降贵前去辅佐?更何况,柳羲如今才是十六七的少年郎,毛头小子一个,相较之下,其父柳佘更有辅佐的意义吧?二叔志愿,妾身一介小妇人是不懂的,不过凡事三思而后行,做事之前也该为家中老小顾虑顾虑。郎君如今被二叔和三叔牵连,窝在家中不得轻易……”
与其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家人。
风珪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眼中带浓重警告。
“闭嘴!我看你是黄汤喝多了,脑子一时不清醒,说了浑话。”
风杜氏惊了惊,瑟缩了下肩膀。
她与风珪成婚四年多,哪里这么凶过她?
不过,她也没说错啊,要不是风瑾和风珏两小子不顾家族立场,放飞自我,她的丈夫风珪也不至于被“围困”在小小的上阳郡,满腔抱负不能施展,风杜氏觉得这是风瑾两兄弟的锅。
一向是弟弟跟着哥哥的立场行动,哪里有哥哥被弟弟限制束缚的?
风珪额头青筋跳了跳,呼吸加重,他深深懊悔,这场家宴就不该让风杜氏出来。
且不说她这番自作聪明的浑话有多蠢,光是她刚才的指摘,极有可能离间他们兄弟的感情。
所幸,风瑾又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倒是没在意风杜氏话中的指摘和诛心之意。
风瑾和风珏,两人又不是袭宗的继承人,虽是嫡子,但与风珪受到的教育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们的选择能够影响家族的立场,但并不能代表整个风氏的立场,二者之间有很大区别。
风瑾选择姜芃姬,一来,她对他们一家有救命之恩,他俩又是至交好友,二来,那会儿地动刚结束,暴民多、魏静娴刚生产完,风瑾能怎么办?去谌州,还是逃命还是跟着姜芃姬?
去谌州继续当质子?
看看吧,昌寿王围攻谌州一年多了,战火纷飞,那是个好选择?
带着妻女逃命,趁机赶回上阳郡,回到风氏?
上京距离上阳郡有不短的路程,一路上暴民极多,他一个文士带着刚生产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一家三口能活着离开上京十里地就不错了,更别说回到风氏。
风瑾在那般情形下,他做了对他们一家来说最好的选择。
至于风珏?
熊孩子一向离经叛道,不会背叛家族,但也别指望他为风氏牺牲自我理想。
如今情势未明,风珪要是一头脑热选了人,这才是拉着整个风氏玩命好么?
风珪的选择才是整个风氏的立场!
风瑾完全不能理解风杜氏的分析。
不懂没问题,但是不要装懂好么?
因为风杜氏这么插嘴,整个家宴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和怪异。
家宴之后,风氏的男人去了书房谈事情。
纵观北方局势,风瑾在这个要命关头回家探望家人,真正用意不用多说。
风仁是老狐狸,他自然也懂。
风瑾来上阳郡探亲,明面上是看望亲人,实际上怕是想要走后门,说服上阳郡归顺。
针对这个,风仁和风珪也详细分析过其中的利弊,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风氏要以自身家族利益为出发点,风瑾作为姜芃姬的说客,他也要保护姜芃姬的利益。
与其说是父子三人商议大事,还不如说是勾心斗角,乱战一通。
风仁和风珪也赞成姜芃姬过来接手上阳郡,倒不是说风氏看好她,仅仅是因为这么做双赢。
风氏部曲和上阳郡本土兵卒守卫上阳郡,一年多了,损耗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若是姜芃姬接手上阳郡,这些事情便是她的责任,风氏可以借机从中抽身,这是其一。
其二,风氏不像孟氏那般沾手兵权,一直走清贵路线,乱世中比较吃亏,全族安定需要强有力的依仗。纵观北方局势,姜芃姬这边发展很不错,还有风瑾从旁协助,的确是个好选择。
不过,风氏虽然答应让出上阳郡,但这么一大片地方也不是白给人家的。
风瑾面对父兄开出的条件,他内心一边苦笑,一面硬着头皮应付。
虽是亲父子,但立场不同,该算清的账,还是要算个清楚的。
风瑾深刻认识到何为——亲兄弟,明算账。
风氏索要的东西也不多,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不能干扰族人的自由。
上阳郡成了姜芃姬的地盘,风氏的根基也在上阳郡,但这不意味着风氏便站在她这边了。
这条件看似没什么,风瑾却觉得如坐针毡。
后方有个随时能跳槽的家族,想想主公那个脾性,她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苦笑不止。
他没有权利替姜芃姬答应下来,只能暂且将此搁置一边,等候她的意见。
至于其他小条件,风瑾倒是可以当场给回复。
虽是勾心斗角,但父子三人的气氛还算良好。
“……如今皇室倾颓,饥荒横行,饿殍遍野。青衣军与红莲教横行北方,朝中宦官专权,外戚干政,二者斗得脸红脖子粗,外有昌寿王狼子野心,觊觎不停,强兵围攻谌州,意图谋夺皇位。生灵有倒悬之急,狼烟四起,诸侯割据之势已经避无可避。为父知晓你的脾性,你选了柳羲,必然有你的理由,但你可有想过,柳佘正值盛年,且他膝下还有庶子?”
虽然风杜氏满嘴浑话,但她有一句没说错,柳羲还是十六七的少年,但柳佘却已名满东庆,坐拥崇州——柳佘现在没有争夺之心,能保证以后也如此?
要是风仁不说,风瑾都要忘了柳羲还有个庶弟。
他神情有些凝重。
风珪道,“区区庶子而已,如何能与嫡子争锋?纵然柳州牧与柳羲父子相争,但争来争去,最后家业一样还是要给柳羲的。难不成搁着嫡子不给,给个庶出之子?”
风珪这话没毛病,但柳羲不是嫡子而是嫡女啊!
谁能保证柳佘不会和柳羲争夺?
后者要是赢了还好,要是输了,以后家业还能不给儿子给女儿?
看样子……他得回去跟主公商议一番,如何处置这个庶子!
“哇——哇哇——”
父子三人正谈着,风瑾耳尖听到长生的哭声从院外传来,当下便坐不住了。
“长生怎么哭了——”
他脸色煞白,踉跄着从席上起身。
风仁见状,不由得叹息道,“不愧是当了父亲的人了,终于知道为人父母的不易了。”
风仁与风珪相继起身,前去看看消息。
他们以为小孩儿哭泣很正常,殊不知长生这小孩儿脾气傲得很,哪怕是哭也不会嚎啕大哭,顶多委屈巴巴地睁着泪眼,轻易不肯泄露丝毫动静,越是这样倔强傲气,越是让人心疼不已。
正因为了解,风瑾才会在这般焦急。
自从长生出生,别说嚎啕大哭,连委屈巴巴装哭都屈指可数。
他急忙寻声赶去,只见长生蹲在地上,蜷成一颗球,周遭仆人想上前抱她,被她用手挥开。
“长生——长生——”
风瑾上前抱住长生,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哭得越发厉害。
他这才发现长生脸上多了几道血红印子,淌着血珠,分明是尖锐的物件划出来的。
“爹爹——哇哇——痛痛——”
长生哭得凄惨,不停伸手想要环住风瑾的脖子,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眼泪是咸的,流进伤口,疼死疼得厉害。
风瑾看清她脸上的指甲血印,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周遭仆人瑟瑟跪下,风瑾忍了忍,忍住暴怒的冲动,“孙小娘子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将郎中请来,若是孙小姐容颜有损,你们谁能扛得起?”
有人过去请郎中来风府,其他仆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风仁和风珪赶来,本以为是小事,看到长生脸上的印子,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发生了何事?谁将孙小娘子的脸弄成这般?”
风仁平日气势内敛,此时却显得骇人而沉重,仆妇哆哆嗦嗦地道,“两位孙小郎君与孙小娘子玩耍,三人玩闹之时,不慎被孙小郎君的指甲所伤,孙小娘子哭闹着要找二郎君。”
听到长生脸上的伤势和两个儿子有关,风珪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二弟,此事为兄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那两个孽子这般不悌……”
要说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打打闹闹难免伤到,这话能圆过去。
可是长了那么长的指甲,能在人脸上划出血印,这便严重了。
风珪不仅要好好教育两个幼子,还要将他们身边的仆妇一并收拾了。
“大哥!”风瑾打断风珪的话,忍着怒气,道,“此事先查清再说……长生这孩子被小弟惯坏了,平日里最喜胡闹,脾性又任性倔强,兴许是长生欺负了两位小侄儿也说不定——”
呵呵,风瑾这话也就是客气,给风珪面子,真要计较那就笑话了。
风珪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快两岁,长生满打满算一岁半,谁欺负谁呢?
长生哭得委屈极了,拍着风瑾的肩膀,一边哭一边蹬着腿喊冤。
“……没有欺负……他们抓我……痛痛……好痛……”
风瑾安慰地拍了拍闺女的发顶,等郎中过来看看。
所幸小孩儿肌肤嫩,伤口也不深,敷点外伤的药就能好。
不过,正因为小孩儿伤势好得快,伤口愈合会比较痒,仆妇还需注意,不要让长生抓伤口。
后院的魏静娴听到消息,一路疾步赶来,看到长生脸上鲜红鲜红的伤口,险些没站稳。
此时,来龙去脉也已经查清楚了。
长生的脸的确是两个孩子抓的,风珪满脸怒气地查看儿子的指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是宗妇,风珪对这个妻子再怎么不满意,该有的面子和尊重还是要给的。
若是将两个嫡子从她身边抱走,这跟打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前些年还好,风杜氏的表现不算优秀,但也算得上合格,认认真真跟着母亲学习掌管中馈。
但是,等嫡次子出生之后,她的脾性越来越阴沉,原形毕露,整日疑神疑鬼,甚至连已经婚配出去的婢女的醋都吃,无缘无故令人掌掴她,自持身边有两个嫡子傍身,越发无理取闹。
现在更好了,她已经陷入魔障,连两个儿子的生活都不尽心了。
“爹——爹爹——”
风珪的两个孩子缩着脖子,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未等风珪开口,风杜氏已经将两个孩子,一只手一只肩膀,将他们拉到身后。
看着风杜氏这般粗鲁的举动,风珪忍了又忍,眼神饱含凶戾之色。
风杜氏一脸不忿地看着风瑾怀中的长生。
不等魏静娴开口,风杜氏先发制人,她道,“弟妹虽说出身小族,但也是士族贵女,闺中之时,长辈没教导你要相夫教子么?瞧瞧你养的贱、种,别的本事不会,告状的本事——”
啪——
几乎是同一时刻,风瑾抬手阻拦风珪抬起的右手,魏静娴已经箭步上前甩了她一巴掌。
风瑾见状,心中暗暗无奈。
这个风杜氏也是厉害,能让大哥二十多年修养破裂。
他一人只能拦住风珪,拦不住自家媳妇儿啊。
静娴刚才那一巴掌,风瑾看了都觉得脸疼。
“你刚才……说了什么?”风夫人在仆妇拥簇下匆匆赶来,正好听到风杜氏的话,简直气得发抖,这般毒妇当真能当风氏宗妇?她千挑万选,选来的女子竟然是这么个货色?
别的小毛病,她这个当婆婆的忍了就忍了,细心调教几年,未必没得救。
可是现在?
分明是烂到根子了。
宗妇不仅是娘家好就能胜任,最重要的还是教养学识,她有么?
风珪被风瑾拦了一下,他忍了忍,将涌起的怒火压下。
他道,“将你们大夫人送回房中。”
风杜氏也是一时嘴秃噜,把平日里的怨咒都给秃噜出来了。
她心下懊悔,但见风珪的态度,还以为他是想维护保全自己,颤抖的心脏微微平复。
等回了房间,虚软的双腿才勉强有了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她却没发现,两个儿子并没有一道送回来,反而是被仆妇抱着去了后堂,仔细剪了指甲,查了身子有无暗伤,然后送去风仁夫妇居住的主院……风珪脾性再好,终究是有忍耐限度的。
他的底线很清楚,一是家族,二是家人。
“去布置笔墨。”风珪道,“怀瑜,这件事情为兄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风瑾意识到不好,生怕风珪是要写休书。
虽然他对这个大嫂没什么好感,但若是休妻,这便涉及到大哥的家事了……风珪休不休妻,风瑾并不在意,但风珪休妻的理由若是因为长生这件事情,风瑾却不能坐视不管。
风珪看出风瑾的担心,叹息道,“莫要多想,与长生无关。”
说完这话,他对着风仁夫妇请罪。
风杜氏是宗妇,休妻不单纯是夫妻两人的事情,说大了,还是整个风氏的大事。
风珪还不是族长呢,这件事情肯定会给风仁带来一些麻烦。
风夫人将他扶起,“苦了我儿,说到底还是为娘不好,选来选去竟然选了这么个不着调的。”
风杜氏在中诏的名声很好,家世也强,由此推断,学识教养和德行肯定不弱,风夫人也是看中了这点,才将风杜氏纳入重点考量对象,几番查探,风杜氏的确很优秀。
谁知道,中诏和东庆的国情差距这么大,连世家贵女的标准都天差地别。
风珪忙道,“此事是儿子不孝,内帏不修,反而多次劳累母亲……如今,该有个了断。”
风杜氏的小毛病,风珪能忍受。不过是贪财、嗜权、善妒、小心眼,风氏有财,她又是宗妇,族中中馈到最后肯定是她掌管,风珪对于男女之色看得很淡,风杜氏入门之前没个通房,入门之后更不曾纳妾,时间久了她也能明白,至于小心眼……只要不影响正事就行。
几次暗示明示,对方权当耳旁风。
当风珪不想纠正?
风珪试了几次,对方故作眼瞎或者屡次犯错,他能如何?
直接不给她脸面,当着外人的面义正言辞指出来?
夫妻本一体,不给风杜氏该有的尊敬和脸面,这跟当众自我掌掴有什么区别?
风珪私底下说了无用,请了母亲指点也无用,这般费心体谅反而让她越发嚣张。
他不介意风杜氏出身和容貌,但谈吐、教养和学识一定要达标。
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到,宗妇这个位置让她继续坐着,祸害的便是风氏下一代!
风珪以为,哪怕她做不好宗妇,总能当好一个母亲吧?
结果嘞?
两个儿子十指的指甲多久没修剪了,指甲缝里全是黑渍,窥一斑而知全豹,风珪甚至能想象出风杜氏一边咒骂不停,一边忽视两个年幼的儿子。也别将这个锅甩到仆妇身上,连亲娘都不尽心,指望一群仆妇能面面周道?御下不行,为母不慈,当真让风珪失望透顶。
他提笔写了和离书而非休书,算是保全两家脸面。
风瑾唇瓣翕动,劝了两句,奈何大哥心意已决,他再劝也无用。
长生敏锐察觉出大人们的气氛不太对劲,低低抽泣,窝在魏静娴怀中,不敢大哭。
落下最后一笔,风珪面色已经阴沉如墨。
“波波?”也不知什么时候,长生脱离魏静娴的怀抱,下地蹭到风珪身旁,抬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一副犯错事的表情,风珪叹息地抚了抚长生发顶的小辫子。
在孩子这件事情上,风杜氏有错,他也有。
长子今年三岁,幼子虚岁两岁,全都是嫡子,年纪也比长生大,但都没有长生壮实。
“伯伯替两位小堂兄给长生道个歉,莫要气他们好么?”风珪温和道,“他们比长生年长,但都没有尽到兄长的职责,伯伯回去会好好罚他们。等他们知错了,再让他们给长生道歉。”
长生一边点头,一边嗯了一声,挂着泪痕的脸上又露出傻傻的笑容。
见状,风珪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弟妹是个好的,将孩子和家庭照顾得很周全。
风瑾倒是有些担心,生怕这件事情成为他们横隔在他们兄弟间的一根刺。
风杜氏在房间等了良久,终于等到风珪披着暗沉的月色归来。
“郎、郎君……”
想到之前的事情,风杜氏底气略显不足。
风珪道,“坐下,我们谈一谈吧。”
风珪经受的教育便是尊重妻子,只要不出意外,夫妻俩肯定要捆绑一辈子的,为了家庭和睦,充分的交流很重要。刚成婚那会儿,他经常抽空与风杜氏找话题,多多了解她。
结果呢?
风杜氏一开口就把天给聊死了。
次数一多,一头热的风珪也冷静下来,夫妻俩仅是面上交情。
风杜氏与他对坐,心中惴惴不安,一边暗中观察风珪的脸色,一边嘴上道歉。
“郎君,今日的事情,的确是妾身的错……”
风珪道,“长生满打满算一岁半,你当大伯母的,身为长者却对晚辈不慈,这话可有错?”
风杜氏面色一白,好似刷了一层白漆。
之前是她把天聊死了,这次换成了风珪。
“这、这不是弟妹教养女儿无方的过错?长生年纪是小,但正因为小,才需要教养板正。”
风珪冷着面道,“你说的板正教养,便是唆使儿子去欺负她?”
风杜氏惊讶地睁大眼睛,一副被惊吓到的模样。
风珪冷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是人多嘴杂的风宅。你身为宗妇,御下不严,被你收买的仆妇稍用手段便全数招供了。四年多了,你怎么就没有半点儿长进?”
风杜氏讪讪不言,内心惶恐而紧张,“妾身、妾身……”
“你掌掴翠云,我可曾训斥你了?”
翠云,服侍风珪的贴身侍女,一两年前已经婚配出去了。
因为面容姣好而被面容平淡的风杜氏嫉恨,当众掌掴二十巴掌,险些打死。
提及翠云,风杜氏似乎有了底气。
“郎君未曾训斥妾身,但也说了两句,而且郎君对那个狐媚子的维护可是假的?”
风珪反问,“那是照顾我整整十五年的侍女,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希望我是冷情绝义的人?”
人都已经婚配出去了,婚配对象还是风珪比较倚重的人,风杜氏的嫉妒当真没有理由。
算了……谈话实在是累心。
聊着聊着,还是把天给聊死了。
风珪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筒,上面染了香,“拿着吧。”
风杜氏心下一怔,颤巍巍接过来,打开一瞧,直接软倒在地上,头上珠翠洒满一地。
“这是放妻书,我们和离,你好我也好。”
风杜氏颤颤巍巍地捏着那张看似轻薄,对她而言却重若泰山的放妻书。
“你、你——竟敢休我?”
风杜氏似乎还没从现实的打击中清醒过来,甚至忍不住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这绝对是一个噩梦,不是现实,风珪怎么可能会写休书休妻?因为她骂了长生一句贱、种?
风珪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无奈道,“是和离,不是休弃。你虽然小节有过,但大节无错,我无权将你休弃。更何况,中诏国内的风气似乎对被休弃的下堂女子格外严厉……”
他话未说完,风杜氏声音尖锐地高喊道,“你也知道!为何还要写这么一封放妻书!你这是要活生生将我逼死!风怀璋,你好狠的心啊!不和离!坚决不和离!除非一杯鸩酒毒死我!”
风珪不是没见过疯婆子,也不是没见过市井泼妇,但他从未想过这样癫狂的姿态会出现在风杜氏身上,全然没有半丝仪态,只剩歇斯底里和执迷不悟,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你知道你的身份么?”风珪叹了一声,声音依旧平和,但一字一句却像是钉子一样扎在风杜氏心尖,“你当风氏宗妇也有四年了,你可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主持中馈、掌管内帏、操持家务、管束仆妇、宗族往来、族内俗物、调和族内矛盾、准备宗族祭祀……宗宗件件,你做到哪点?”
宗妇可不仅仅只是管理一个小家的内院,操持的事情多得去了。
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风珪觉得她还是刚刚出阁的少女,这些事情没接触过,于是拜托母亲从旁帮她,结果呢?四年学了个半吊子,处理不好一桩事情,反而怨憎风夫人把持权柄。
“……宗妇是整个风氏宗族内帏女眷需要学习的榜样,你说说,你身上有哪点值得旁人学习效仿?为了博取虚名和外男欢喜而自伤双足,弄得后天身有恶疾,走路搔首卖弄?”
风杜氏脸色煞白,好似涂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脂粉,瞧着毫无人色。
“……先不谈这个,中诏风气不正,士族大儒追求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风气如此,怨不得你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子。但是,嘴碎口多言,胡编乱造,编排是非,这也是中诏的风气?”
这不能怪外头风气,只能说自身涵养差。
风珪打开了话匣子,一些憋着不忍说出来伤害她的话,如今一桩一桩全部说了出来。
“我不止一次跟你提过,你哪次不是当成耳旁风?宗妇,不是你待在内帏擦粉抹脂,整日扮得花枝招展便能胜任的,多少族人在看你笑话?你嫁进来四年多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感觉,因为你的影响,族内风气变得浮躁多了?家风清正才是传承根本,我不能为你害了风氏。”
风杜氏被刺得险些提不上气,半响才怨毒地道,“那还不是你的母亲处处插手?总说我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好,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贪恋权势,为老不尊,她逼我的——”
啪——
她话未说完,耳边倏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掌声,风珪一掌拍在一侧的桌案上,力道之大,整个桌面都在细微颤抖,风珪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心,眼神复杂。
“你的心啊,到底是什么做的?狼心狗肺么?”风珪道,“母亲这几年对你有过亏待?她本该享受天伦之乐,儿孙绕膝,若非你这般……她何至于年纪一把还操心你的事情?”
风杜氏实在是被风珪刚才那一下吓到了,她以为对方会抬手掌掴她,最后还是落到了桌案。
“和离吧,好歹是夫妻一场,你我都留最后一点体面,也是为了两个孩子好。”
风杜氏后槽牙哆嗦,仍旧是不甘愿。
“风怀璋,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哪个狐媚子将你的魂儿都勾了——”
肯定是这样的,不然一向迁就容忍她的风珪怎么会突然暴脾气要和离?
绝对是因为有喜欢的人,想让她退位让贤。
“若是我心里真的有人,光明正大迎进家门即可,你能奈我何?”
风珪简直哭笑不得,同时又为自己不值,四年了,竟然还得不到这人半点儿信任。
“那人是谁?难不成是那个小贱蹄子?那个叫长生的贱种,竟是你和你弟媳的?”
若非如此,为何自己不过是骂了长生一句贱、种,他的反应就这么大?
风杜氏眼露凶光,恶狠狠咬着后槽牙的凶戾模样,看得风珪万分陌生。
他简直要气笑了,“你若再乱说一句,磨了最后一丝情分,相信我,你面前不止一杯鸩酒!”
风杜氏听后,脸色煞白如雪。
谁都想活,她也不例外,刚才说宁愿一杯鸩酒也不愿意和离,不过是气话而已。
她一直知道风珪的脾性很好,温和端方,似乎天塌了都不能让他蹙眉。
这样的性格,渐渐让她有恃无恐。
事实证明,她真的不了解风珪,这人狠下心来,她都发憷。
风珪道,“我也看过中诏推行的什么女四书,你也重温重温,反省反省,看看自己做到哪一条了?严以待人,宽以律己!这便是中诏无数大儒推崇的‘女德’?当真是让人作呕!”
“将你之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细细嚼碎了,然后咽回肚子里。若是二弟和二弟妹因为你的胡言乱语而夫妻离心,我不仅仅会赠你一杯鸩酒,还能一条白绫亲自送你上路!”
夫妻之间闹得这么难看,彻底撕破脸皮,这是风珪从未想过的。
风珪夫妇和离,这对于风氏来说可不是小事,毕竟风杜氏已经上了族谱。
若是和离,可不是收拾嫁妆滚回中诏那么简单,还需要消除族谱上的名讳。
第二日,风夫人知道风珪与风杜氏在房中大吵,心中颇为愧疚。
“再等两年,为娘给你寻个真正的大家闺秀,绝不考虑中诏那一窝子蛇蝎了。”
风珪揉眉。
不再续娶是不可能的,宗妇对于风氏来说很重要,几乎能影响整个宗族的繁荣和延续。
不过……他膝下两个孩子还太年幼,过两年续娶,他不放心。
“再等个三五年吧,只是这段时间还要辛苦母亲了。”
风杜氏也算是厉害了,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记录——第一位和离的宗妇。
等风瑾和魏静娴收到消息,风仁这位族长和几位族老已经同意此事,开了宗祠将名字除掉。
任凭风杜氏,不,杜氏如何吵闹嚷嚷,风珪都不再见她,遣了百余名部曲护送她回中诏。
至于两个年幼的孩子,风珪打算亲自教养,实在忙不过来再请父母帮忙照看一二。
魏静娴叹息地道,“大伯这些年也是不容易。”
长幼有分,嫡庶有别。
风珪是宗子,拥有袭宗权利,同时也要承担整个风氏的压力,权利与责任并存。
“是啊,大哥这些年的确不容易。父亲致仕早,皇帝隐隐想要打压风氏,他的责任也重。”
风瑾小时候还觉得不开心,为何同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他和弟弟却不能和大哥一较高下,难道他们比大哥差很多?稍稍年长之后才明白过来,宗子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压力太大了。
世上难有千年王朝,但有千年世家。
可世家传承千年是那么容易的?
每一代族长,不仅要稳固家族在外界的地位,还要肃清族内污糟风气,保证传承不断。
风氏以“清正”传宗,但人心是复杂的,有利益之争便会有龌龊,如何能维持清正的家风?
作为族长和宗子,不仅要令族人齐心一致,还要肃清家族风气,防患于未然。
风瑾和风珏虽然不能继承风氏,但家族不会短了他们吃穿,他们还有一定的自由。
例如地动那会儿,风瑾可以顺势而为,帮助姜芃姬,既能脱困又能一展抱负。
风珏这个离经叛道的熊孩子为了自己心中志向,选择自己认为的明主。
换做风珪?
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待日后天下割据,风珪的“明主”必然不是他个人的选择,而是整个风氏的选择。
怀中的长生耳尖地听到“大伯”两个字,伸长了脑袋向门外瞅了瞅,失望地嘟嘴。
“没有波波。”
魏静娴惊喜地道,“大伯的小孩儿缘挺深,这才两三面,竟然能让长生这么惦记。”
风瑾道,“大哥本就喜欢小孩儿,记得小时候父亲和母亲忙碌,我与怀玠多是大哥照看的。他将仆妇看得很紧,隔三差五便要检查检查,敲打伺候的人,以免他们不尽心。”
等风珏出生的时候,风珪都已经是小大人了,一面要做好功课,一面还要照顾两个弟弟。
魏静娴想了想那个画面,笑道,“等长生年纪大一些,估计也是个负责任的小姐姐了。”
风瑾笑着揉了揉长生的发辫,问她,“长生要当小姐姐么?”
魏静娴嗔他一眼,道,“长生年纪还小,你问她,她懂什么?”
“过了年,两岁了,不算小了。”
夫妻俩感情一日好过一日,加上长生从中调和,越发如胶似漆。
风瑾此次来上阳郡,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急着回去回禀,反而是派了传信兵快马加鞭去奉邑郡,其他时间便是悠闲地陪着老婆和闺女……嗯,其实就是借机偷懒休假。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日子,我都不记得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待在风宅的日子很舒心,吃了睡,睡了吃。
一连七八日天过去,骨头都酥懒了。
魏静娴掩唇轻笑,“瞧你能偷懒到几时?妾身敢做赌,你歇了几日,兰亭便让你还回几日。”
风瑾郁闷地瞧着亭外的积雪。
“夫人,你到底是站谁那一边的?”
“谁有理妾身便站在谁那边。”魏静娴将风瑾怀中的长生抱走,嗔道,“长生都瞪你好几眼了,你这当父亲的还装聋作哑?她是你闺女不是能走的汤婆子,要捂暖自己找侍女要两个。”
风瑾讪讪地起身,面上带着几分虚心。
长生年纪小,周身热力十足,风瑾揣着她,感觉比汤婆子还暖和。
“不着调。”魏静娴轻轻嗔了一声。
风瑾脸色越发羞惭了。
传信兵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将风瑾的信件传到姜芃姬手中,她拿到手便撕了火漆。
徐轲颇为忧心,“主公,结果如何?”
丰真倒是信心十足地道,“多半是个好消息,主公对上阳郡势在必得,风氏虽是东庆高门,但豢养的部曲却不多,能守住上阳郡那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主公开春不接手,他们也撑不过明年夏日,如今主公先礼后兵,他们稍有脑子,肯定会答应,顺便谋点儿好处。”
姜芃姬没有言语,拆开之后仔细看了一遍,眉头轻挑。
“好好好——”
姜芃姬一连说了三个好,令众人心脏高高提起,丰真更是蹙眉,难不成他猜错了?
接着,她说,“怀瑜也是学奸诈了,忙里偷闲有一手。”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人家一家子窝在上阳郡,她还真没办法把人抓回来赶工。
丰真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身子,听到她后面那句话,险些没被口水呛到。
“主公,怀瑜可有说什么?”徐轲轻咳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
姜芃姬道,“风氏已经答应让出上阳郡,不过提了些无足轻重的小要求。”
徐轲接过姜芃姬手中的信函,仔细一看,险些没有噎住。
风氏提的要求,若是答应了,岂不是默认他们随时可以从姜芃姬的地盘跳槽?
这还算是小事?
徐轲忍着心肌梗塞的痛苦,将信函传递给其他人过眼。
丰真和亓官让皆是蹙眉。
风氏手中没有多少兵权,但人家拥有的名望和号召力却是异常可怕的。
什么名望号召力?
在文士贤才中的名望。
风氏一旦表明倾向态度,那一方势力便会成为香饽饽。
举个栗子,姜芃姬身边的人才看似充足,但又有谁是心甘情愿过来投靠的?
徐轲?
他本就卖身柳府,后来姜芃姬放了他的卖身契,但身上也烙印了柳氏的痕迹。
亓官让?
姜芃姬花言巧语坑了他,等他回过神,贼船已经上了,加上对脾气,他才半推半就应下。
风瑾?
有点儿乘人之危的意思,若非地动发生太突然,风瑾会无奈选择姜芃姬?
至于其他人?
李赟这个傻白甜是捡来的,张平是卫慈顺带坑进来的,杨思是自投罗网,不慎跳坑的,丰真则是卫慈书信介绍过来,多半也是冲着卫慈的面子而不是柳羲或者整个柳氏。
满打满算,只有卫慈算是心甘情愿自己来的。
可要是没有上一世的纠缠,他会选择姜芃姬?
想多了。
再看姜芃姬如今班底这些人的社会地位。
风瑾出身最高,东庆风氏的嫡次子,出身清贵名门。
卫慈是衰落士族的后裔,河间卫氏迁到中诏汴州,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
丰真算是家道中落,父母死得早,亲戚不靠谱,他还浪得飞起,败家子一个。
除去以上三位,其他人的社会地位更低。
从这些人的结构来看,姜芃姬目前并没有吸引人才主动投靠的资本。
可若是风氏表明态度,愿意站在她这边,情况便不一样了。
甚至不用卫慈坑鹏拐骗,立马便有能人志士主动投靠,还是排着队来的。
这便是风氏在清流名士之中的号召力和名望。
徐轲深知其中隐患,希望姜芃姬能谨慎权衡。
若是轻易答应,岂不是养虎为患?
一个随时可能跳槽的家族,姜芃姬竟说对方的条件无足轻重?
“主公,这不像你……”
徐轲摇头,面带疑惑。
这不像他家主公的风格,放走风氏,意味着给未来的劲敌送去大把的人才和资源。
此时姜芃姬还开着直播间,观众之中也有古文大手子,翻译了信件的内容,剖析内情。
观众虽是吃瓜党,但权谋小说没少看啊,阴谋论一套一套的,套路深着呢。
【今天三更】:主播,你答应这个条件,会不会太亏了呀。按照丰真帅哥的说法,上阳郡的兵力撑不到来年夏天,你直接强攻上阳郡也耗费不了多少兵力。抓了风氏得了,要是让他们以后另谋出路,反手给你捅一刀,未免太苦逼了。还不如现在狠一些,防范于未然。
【明天四更】:你们别急啊,主播肯定有自己的考虑,有哪个大神来分析分析。看这个直播间,总感觉自己智商不够用。不行了,我要去找淘娘冲一百块钱的智商,提提神。
【鬼才郭奉孝】:嘉以为,主播这么做没错。
【音乐家诸葛琴魔】:取了个鬼才的ID,真以为自己是郭嘉了,凑不要脸。
【鬼才郭奉孝】:楼上竖子,若非嘉跪得早,岂有三分天下之时?
直播间也不是和平的地方,因为一个ID迎战,每天都能发生。
【老司机联萌】: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不靠谱。我来分析一下,抛砖引玉。首先,你们还记得主播之前制定的策略?她是要削弱世家权柄的,发展初期肯定不能让世家占据太多主动权,风氏若是加盟,她大概会比较被动。第二,风氏那么早入局,太吸引仇恨了,正所谓枪打出头鸟,要是昌寿王和皇帝联手除了她再内战,那该如何?第三,风瑾还在主播手底下做事呢,他们又是好友,不看僧面看佛面,肯定要给风氏一点面子……虽然,我觉得第三这个理由有些扯淡,主播也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人,但补充上去,显得她有人情味。
【鬼才郭奉孝】:当然,最重要的一点,风氏看不上主播。
这条弹幕发出来,后面跟着一串的“666”、“扎心了,老铁”以及“瞎说什么大实话”。
姜芃姬暗中深吸一口气,忍住将这些吃瓜党抓过来捶一顿的冲动。
不知道太老实的人一般活不久么?
“强扭的瓜不甜,反而涩口,令人口干舌燥。”她嗤了一声,她不是不知道风氏的重要性,但她知道对方不可能被强迫,“与其结怨,不如顺势而为,结个好人缘吧。你家主公,心胸宽广着呢,不仅能撑船,还能赛龙舟。这个条件我答应了,为表诚意,亲自去一趟上阳。”
“万万不可,主公岂可擅离?”
徐轲这个管家婆坐不住了,哪有大boss不待在老巢,到处乱跑的道理?
不怕落单了被人抓住单杀?
姜芃姬啧了一声道,“呵,我要是不去上阳郡,怀瑜就敢年后回来。”
徐轲哑然,自家主公怎么还念着这档子事情?
丰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道,“真担心,主公若是去了上阳,怕是年后也不想回来。”
借着抓旷工员工的名义去旷工,自家主公也是溜得飞起。
姜芃姬暗中瞪了一眼丰真,这家伙能不能有点儿默契?
徐轲还想挣扎劝说,卫慈却道,“主公若是去上阳郡,可想好要带谁一道去?”
大势已去,徐轲心累无比。
姜芃姬想了想,说道,“我原想着,文证稳重老道,过去压场比较靠得住。不过念在他与妻子分离一年有余,如今好不容易夫妻重逢,我还是不讨人嫌了。其余人各有职责,不可轻易离开……不如子孝与我同去……只是你这身子,不知能不能经得起舟车劳顿?”
卫慈脸色变了变,他道,“慈身子无碍,只是政务繁忙,怕是抽不开身,不如让子实……”
姜芃姬截住他的话头,道,“你这身子还在调养,本就经不起繁重的俗物。直接丢给靖容好了,反正他一人能抵两人用,不用白不用……你做事心细,我很看好你呦。”
卫慈:“……”
被点名为“不用白不用”的杨思更是呵呵冷笑。
他还在政务厅呢,当他是透明的?
什么叫不用白不用,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杨思至今没有答应入伙,但受到美食吸引,他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离开。
仗着美食有恃无恐,胡乱压榨他的劳动力,这柳羲的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
知道“厚颜无耻”四个字如何书写不?
卫慈被徐轲寄予厚望,一定要管束好主公,千万别让她出事。
出门在外,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什么都觉得危险。
君不见,十六国乱世之时,最有期望与大夏太祖一争高低的诸侯势力怎么瓦解的?
还不是那个诸侯嗜好打猎,自持武艺高强,出门随便浪,然后被仇家一箭穿心。
没了主心骨,子嗣乱斗,臣子谋反,偌大势力分崩离析。
他生怕姜芃姬也会碰见这种意外。
外头不安全啊,虽说红莲教和青衣军式微,但流窜的暴民还是很多的。
姜芃姬没有顾虑这个,一切轻车从简,仅有四五十护卫。
为了保证后方守备,她只带了典寅、丰真和卫慈,中间那个纯粹是自己厚颜贴上来的。
原本还想带着姜弄琴,只是女营冬训需要她坐镇,最近也忙得不见人影,只能作罢。
“真不公平——”
初雪已下,雪势还有增强的趋势,丰真冷得想要打哆嗦,不住摸索着双手取暖。
因为早年寒食散嗑得多了,他的指甲呈现不健康的青白色,指尖渗着吓人的凉意。
姜芃姬骑着小白,闻言扭头问他,“什么不公平了?”
丰真眼睛向后斜了一下,双手有些不熟练地抓紧缰绳,还要防止飘雪飘入衣领。
“为什么子孝能窝在马车里,我便要骑马,美名其曰锻体?”
同样都是病秧子,请不要区别对待!
想到出城之后遭遇的“不公正”对待,丰真觉得自己满委屈的。
丰真已经慢慢戒除了寒食散,如今大半个月也不会来一次瘾头,哪怕瘾头上来了,他凭借自己的意志也能慢慢熬过去,只是损坏的身体还是需要慢慢调养,每日饮酒受限制。
本以为出来就能解放,好好吃喝玩乐一通,谁知道自家主公偏心偏到天边。
卫慈是一块宝,他就是一棵草。
具体体现在——坐马车、捂汤婆子、享受小零嘴……这些福利通通和他无关。
姜芃姬笑了笑,一双凤眸略带享受地眯起。
她驱马略靠近丰真,意味深长道,“子实,你可听说一句话——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丰真也是妙人,理解能力不赖。
他面上带着些许疑惑和不解,“你说子孝也想与我换一换?为何?”
大冬天骑马,简直是一种折磨,外头还有风雪弥漫,裹再多衣裳都觉得寒冷彻骨。
卫慈的身子骨比他只差不好,怎么会疯了想要骑马?
姜芃姬唇角挂着浅笑,“这个么,不可说。”
丰真想了想,仍旧不解,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
他道,“不管了,我想进马车享福,他也想到外头受罪,干脆我俩换一个位置,两全其美……”
姜芃姬补刀,“我不允许,他可不会跟你换。”
丰真作势想要往后的动作顿了顿,懒散而直接地问她,“为何?”
“他比你好看,子孝若是在寒风之中冻得双唇发紫,我会心疼呀。”姜芃姬笑着打趣,毫不掩饰自己颜控的本质,“若是子实冻得瑟瑟发抖,我不仅不会心疼,我还能嘲笑你。”
只要是姜芃姬不愿意做的事情,卫慈纵然心里反对,嘴上还是乖顺的。
丰真想和卫慈换一换位置,姜芃姬不答应,卫慈绝对不会从马车里面出来。
丰真脸上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没想到这位主公为人无耻嘴还欠,耍贱的功力还比他深厚。
他是没卫慈好看,但一个大老爷们儿需要长那么好看么?
需要么?
答案是需要的,因为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他还有一个看脸的主公。
直播间的观众为姜芃姬的耿直打了一波“666”,顺便心疼了一把丰真。
【今天第一更】:哈哈哈——最喜欢这么耿直的主播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人才瘾还大】:系统——您的好友丰真对您的好感度下降233点,目前为仇恨状态。
【散排输到炸】:扎心了,主公。这个看脸的世界,冷漠而绝情。
【春困夏乏秋无力】:主播这张耿直的嘴,真的不会把你家谋士都给气走么?
【睡不醒的冬三月】:日常围观主播怼人。喷得过她的打不过,打得过的……还没出生?
事实证明,丰真是个能开玩笑的。
他经常性“挑衅”姜芃姬,还不准她反击了?
丰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与她低语,眉梢挑了挑,瞧着有几分内涵。
他开玩笑道,“莫非……主公也好那一口?这可不好办,子孝还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
姜芃姬鄙视地瞧了他一眼,“你这人满脑子装着什么呢?我就不能单纯欣赏人家的美?”
丰真接不下去了。
他想了想卫慈那张脸,初次看很惊艳,但熟悉之后也没什么感觉。
姜芃姬又补充道,“这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你,你能忍心佳人在寒风中受冻?”
佳人=卫慈?
丰真似乎想到了什么,认认真真审查姜芃姬,严肃道,“子孝乃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为人认真,性子敏感,主公这些玩笑话与我说说,我只是一介浪子,荤素不忌,因为我不会当真,犯不着忖度谈话的忌讳。可若是让子孝听了,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会乱想……”
若是姜芃姬对着卫慈也是这样犯浑,这绝对是作死。
姜芃姬见状,同样回道,“我自有分寸,不会过分的。子孝的脾气,我早几年就领教过了。哪里敢故意犯浑,惹他生气?私底下与你开个玩笑而已,你总不会将这话传到他那边吧?”
卫慈就是个小公举,姜芃姬会开开小玩笑,但绝对不会过火,一直捏着尺寸呢。
丰真见姜芃姬是认真的,心中松了口气。
若只是开玩笑,他自然不担心。
警报解除。
丰真调侃,“主公好见识,子孝之貌,世间少有。若以他为准绳,世间多少人要黯然失色。”
姜芃姬暗暗鄙视了丰真。
刚才还一本正经劝诫她别闹得太火,扭头就调侃卫慈容貌,果然是个没节操的。
姜芃姬听到风丰真自称浪子,撇了撇嘴。
“常年眠花宿柳?你说自己是浪子,也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浪起来,比浪子还流氓。
丰真一副“你一个毛头小子不懂其中滋味”的表情,“小孩儿不懂,这叫成熟。等主公年纪大了,知晓男女之间那点儿事情,便不会这么说了。人生在世,首求衣食住行,其次便是吃喝玩乐。圣人还道,食、色性也。男人到了年纪喜欢女子,女子喜欢男子,多正常。”
姜芃姬冷冷吐槽,“照你这么说,那些喜欢男子的男子算正常么?”
丰真啧啧一声,嫌弃道,“我不好男风,但男风也是‘色’,自然也是正常的。”
姜芃姬无言以对,这人脸皮厚得能挡住能量炮了。
她蹙了蹙眉,想着一件事情,“你说,若是与人闹矛盾了,该怎么哄回来?”
丰真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闹矛盾了?”
“算是谈得来的朋友,前阵子闹了点儿误会。你不说自己是花丛浪子么,没点儿经验?”
丰真啧啧吐槽,“主公果然还是稚嫩雏儿。我是浪子,游戏花丛,哄的都是温香软玉,朋友之谊与男女之情是不一样的。主公到底是热闹了红颜知己,还是惹怒了至交好友?”
姜芃姬:“……”
默了默,她让小白快走两步,道,“不想回答。”
丰真哈哈笑着,“主公莫不是害羞了?”
向丰真取经,显然是没用的,这家伙不正经。
直播间的观众自告奋勇,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他们十五万吃瓜党,还完不成这事儿?
两人聊得起劲,说到开心的地方,丰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丝毫没有矜持的意思。
马车之中,卫慈时不时抬手掀开车帘,打开车窗,迎面冲来的冷气令他狠狠呛了两口。
隐约瞧见队伍前面两个骑马的人影,他长叹一声,不知想了什么,又将车窗啪的一声关上。
眼不见,心不烦。
经过半年的整顿,奉邑郡其他三县已经慢慢恢复了人气,城郭街道翻修一新,然而离开了奉邑郡,外头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路边白骨森森,百里之内不见男子青壮,仅余生活困顿的老弱妇孺,身披褴褛。一路行来,厚雪下总能发现冻僵的尸体,各个瘦若柴骨,不忍睹视。
姜芃姬压了压防风的披风兜帽,身弱的丰真已经被她打发进马车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如今的这个天气,丰真不适合长久在外。
小白慢慢走着,脚步稳健,脖子上的铃铛随着步伐,有节奏地响着,马尾一甩一甩。
这几日风雪大,他们只能选择白日赶路,晚上停歇避风雪。
他们都这么不便,更别说那些百姓。
“等明年,希望丸州百姓都能有一个避身之处。”
“主公言出必践,丸州百姓有福了。”
卫慈冻得鼻尖略有些发红。
一行人在无人的村落避风雪,丰真这家伙喝了一坛子酒,抱着被子去马车睡觉了。
“希望吧……”
姜芃姬坐在篝火堆旁,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拿着一支树枝挑动着火苗。
她有信心明年拿下整个丸州,但让一州上百万百姓过上温饱的日子,她也不敢夸这个海口。
责任太大了,她只能说尽全力,不敢打包票。
“外头风雪这么大,天气怪冷的,怎么不去马车里待着,在外头受冷做什么?”
姜芃姬动作自然地捏了捏他的双手,温厚的掌心像是触到了一坨冰坨子。
卫慈表情变了变,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开,只是那点儿力道哪能做到?
“主公——”他压低声音,“慈在马车待了一日,有些无聊了,下来松松气。”
姜芃姬也没过分,松开手,神色自然地指着篝火道,“烤一烤,你这手也太冷了……待在马车多好。你瞧子实,吃了晚膳喝了酒,抱着条被子不肯撒手,说什么都不肯下车……”
马车车厢四壁夹层塞了保暖的填充物,挂上了羊毛线织成的毯子,被褥和毛毯都特地加厚了一层,哪怕不用汤婆子或者炭盆,哪怕只穿穿着一身轻便的衣裳,也不会觉得冷。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卫慈和丰真的马车都是特别改过的,稳定不说,内部还十分保暖。
卫慈垂下眼睑,抿着唇,目光出神地望着篝火。
“你最近在跟我闹别扭?”姜芃姬倏地问他。
卫慈:“……”
若非他克制,他都有种弹跳般蹿逃的冲动。
面色难看地问道,“主公何出此言?”
“直觉。”她道,“因为上次文证的事情?我只是特地吩咐他一件事情,他比较方便去做。”
卫慈不发一语,这话感觉怎么回答都是错。
“我现在啊……处境相当尴尬。”姜芃姬双手揉了揉脸,口气带着几分黯然,卖可怜,“背地里有群狼环视,我都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也许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卫慈表情意动,“主公何出此言?有人要害您?”
她“苦涩”地笑了笑。
“不然呢?要我命的人,一拨两拨三拨,明的暗的都有。明知道内奸是谁,但我却不能动她。不是我没能力去动,而是不能动,一动便会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是憋屈。”
卫慈心弦被触动,他愣怔地望着她,这人前期处境这么艰难么?
怎么可能?
卫慈上一世跟着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天下几大势力之一的霸主,吞并卫慈旧主的势力和地盘,天下能阻拦她登临帝位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之后几年更是横扫天下。
如今,虽说开局已经不一样了,但凭借着士族的身份,不应该更加顺畅么?
“所以……文证对于主公来讲,他是值得托付性命之人?”
姜芃姬道,“文证可以托付身家,但你可以托付性命啊。”
卫慈脸色一变,迅速扭过脸,浑身不自在。
他刚才还觉得篝火温度不够,如今却觉得燥热难安,如坐针毡,寻了个蹩脚的理由溜开。
姜芃姬瞧他狼狈走掉的身影,托着腮,喃喃道,“那些吃瓜党的建议卖惨,真的可行?”
看样子,效果还是不错的。
直播间观众不知道姜芃姬是和谁闹朋友,群策群力,总结了十几个方案。
其中最可行的便是暗搓搓透露一些“惨料”,让人心软,简称卖惨。
只要气氛烘托得当,肯定能让人心软啊。
更别说姜芃姬的风格一贯偏强硬,突然卖一波惨,效果拔群。
第二日,丰真发现姜芃姬脸上挂着淡笑,心情很不错。
丰真蹙了蹙眉,问,“主公心情不错?”
“嗯。”
丰真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积雪几乎能淹没半条小腿,马车车轮碾压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丰真担忧地道,“这雪这么大,会不会压塌房屋?”
“无妨,主公早有应对之策。”
卫慈丝毫不担心,对于积雪的处理,象阳县去年就做得很好,今年更是普及整个奉邑郡。
别的地方会因为积雪厚重而导致房屋坍塌,但奉邑郡境内应该不会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