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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教并不是整个社会发展的必需品。因为宗教并非伴随这社会诞生而诞生,所以宗教只是一个社会阶段性的产物。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人类的精神文化需求总是在不断的变化的,现代信息更是如同海量一般,而不管是哪一个宗教,只要提出了一个信仰目标之后,就不能轻易的去改变,而这样一个永远都不会变化的信仰目标,是无法跟上人类社会发展的步伐,满足不了人类精神的需求的。

    因此,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人类不再需要宗教的作用和功能的时候,宗教就会消失。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上古先民的图腾信仰。

    图腾对于部落来说,无疑就是最为神圣的东西,但是到了后世却成为遗迹,只有艺术家和历史学家对其感兴趣,也没有任何的神秘力量。

    不过斐潜所在的年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依旧是很慢,像宗教这样慢节奏,长期潜移默化的组织结构,还是非常适应汉代的环境的。

    其实儒教整个的体系算是很好的,而且在教化传播知识方面应该有相应的加成,但是现在儒教和汉代朝廷关系还是太密切了。

    汉章帝举办的白虎观会,便基本上确定了儒教作为汉代正统教派的统治地位,儒生弟子通过今文经书重新编排经文,变更经文解释之后来适应汉代朝廷新的变化和要求,从而得到皇帝的支持,并采用具有儒教教养的士族子弟和地方豪右来进行行政上的统治。

    也正是因为如此,儒教长盛不衰,成为了华夏土地上的常青树,就算是后世的朝代有意识的进行针对了,依旧还是很容易造成不管是任用王安石还是任用司马光,虽然人不一样,但都是儒教的情况。

    正所谓一入儒教深似海,权谋路上皆仇人,儒教和政权牵连太深,难免就会有尾大不掉的问题出现。

    佛教么,汉代已经出现了僧人,但是因为教义的问题,佛教在当下的时期内并没有什么市场。并且佛教未免太也佛性了,凡事都随缘。别的不说,单单看看后世那些纯佛教的国家状况过得好不好,就已经可以让斐潜做出取舍了。

    至于基督教或是***教?

    如果单从排他角度来说,这一类的唯一神教派到是非常适用于侵略,动不动就表示说,如果不信的话,那么将来就会下地狱,或者干脆一点现在便让人下地狱的教义,确实很适合于征服,但不利于统治,容易激化矛盾……

    因此斐潜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先选择了道教。

    或许左慈是一个契机,但是更重要的是道教比佛教更加的繁杂,也更加的具备科技的先进性。道士的前身方士,在上古时期,既是化学家,也是医生,甚至是社会心理学家。

    中医的源头,就是方士。

    而化工产业的源头,也是方士。

    只不过这些方士,最终将力量用错了方向……

    周边的胡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先天宗教,但基本上是属于原始崇拜,大部分还没有什么成型的教典教义,他们也有他们的神灵,比如长生天,比如白石神,比如一些奇怪的生物,云云种种不一而论。

    虽然这些胡人信仰的神灵不同,但是都属于部落宗教,又或是可以称之为区域宗教,也就是一个很小范围内的宗教体系,离开了部落,或是离开了这一片区域,便什么都不是,也不被其他的部落所接受。

    而现在斐潜接触到的汉代道教也好,儒教也罢,只能称之为民族宗教,因为这两个教派和华夏的习俗观念太密切了,所以虽然不具备排他性,但是想要传递到其他的区域,往往因为文化层次和文化习俗不同,便难以传播成功。

    换一句话说,就是容易水土不服。

    想要向外传播,除了必须要有传道士之外,还需要一个相对于区域宗教更为高级一些,并且具备相当感染力的宗教体系,而道教现在,恰恰缺乏的就是这一点。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不加以解释的话,一般人根本听不懂,更谈何去接受?

    所以当斐潜看着左慈的时候,目光也是变得及其复杂,看得左慈都有些不安。

    宴也请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自然是要谈些正事了……

    斐潜沉吟良久,才说道:“左真人,请问道何以兴?何以败?”

    左慈眼皮跳了一跳,半低着头沉默着思索着,许久才一字一顿的说道:“……道,以道兴,以道败……”

    斐潜双手轻轻一拍,称赞道:“左真人尽得道矣……”

    道教,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敌人,而他的敌人只是他自己。

    道教是中国本土教派之一,以“道”为最高信仰。道教在中国古代鬼神崇拜观念上,以黄老道家思想为理论根据,承袭战国以来的神仙方术衍化而形成,整体来说,是一个多神论的宗教体系,主要宗旨是追求长生不死、得道成仙、济世救人。

    左慈听闻斐潜问起这样的话语来,心中不由得也是有些惊讶。左慈如今,虽然说昨日的故作玄虚被斐潜捅破了,但是这些年头见到的大小县令,郡守将军也有不少,但是基本上要么就是询问方药的,要么就是诉说苦恼的,甚至是求长生的,然而像斐潜这样,一上来就直指道家中心思想,询问道教本质的,算是第一人……

    左慈看着斐潜,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莫非将军也奉天尊?”

    斐潜笑着,微微摇摇头,当着面总是不好说老子就是不信神,于是便用含糊的话语说道:“供奉只是仪式,天尊自在人心。”

    左慈听闻,眼睛顿时就亮了亮,喃喃的重复了一下,不由得竖掌口宣天尊,赞道:“将军果然明慧,此言大有深意……嗯,供奉只是仪式,天尊自在人心……嗯,善,大善,深的‘道法自然’之意……”

    哦?

    我说的话,还有这个意思?

    好罢。

    斐潜眨眨眼,只能是微笑以对。其实,这不就是后世几乎所有宗教都用的技巧么?就像是西洋宗教的“上帝与你同在”,佛家的“人人皆可成佛”,不都是一个意思么?

    斐潜等左慈稍微平缓了一些之后,才说道:“道欲明道,唯有一道。左真人可愿为明道之人?”

    左慈愣了一下,沉吟不语。

    这是道教的一个重大的问题,也是道教传播道路上面的一个非常大的障碍。道教的神仙太多了,多到了就算道教当中的人也不清楚的地步,像什么上上太一君,无极太上元君,东王父,西王母等等,各个还有详细的描述,以求真实可信,可问题是当民众连字都不认得的时候,那么多的神君能分辨得过来么?

    如果说“三立”是学习经学子弟大部分人的梦想的话,那么开宗立教就自然是宗教人士的基础愿望了,最不济也会将传播教义当成是自己生活的一个部分。

    因此当斐潜说出“明道”之语的时候,左慈的内心就不由得猛地跳动了一下,到了他这样的水准,对于道经的理解也算是超出了一般的普通道人,所以对于道教当中的弊端也是更为清晰,不过左慈虽然明白,却没有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就像是身处山中,知云深,却不知深处一样……

    “敢问将军,何以明道?”左慈并没有马上兴高采烈的答应下来,而是微微将身躯前倾,紧紧的盯着斐潜,一字一顿的问道。

    既然斐潜提出要“明道”,那么就必须有一定的方法,甚至是可以开创出新的流派的道义,否则便只是流于口头,说说而已,并不能真切实行。

    此时此刻,左慈比斐潜还要更为紧张,因为在他的心中其实更希望斐潜能够提出来一些全新的理论,来解除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道之困,乃长生不能证也……”斐潜点点头,淡淡的说道,“不知左真人以为然否?”

    道教起初,为了紧紧抓住统治阶层的心,或者说是借用了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同时也顺应了统治阶级的要求,便提出了长生的理念,可是这个长生之说,成就了道教的兴起,却也成为了道教的阻碍。

    因为这个太容易被证明是假的了,纵然有其他的说法托词去掩饰修缮,但是无情的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打脸……

    第一个脸被打得乒乓乱响的,自然就是秦始皇。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一旦统治阶级发现自己被骗了,滔天的怒火自然不是逃走的徐福来承担……

    左慈默然,良久之后缓缓的点点头,就像是脖子的骨头已经生锈了一般,艰难且痛苦,说道:“敢问将军,如何解之?”

    这是道教的根本教义,左慈也为此苦恼,推翻了长生之说也就推翻了道教的根本,可是这个长生,确实是拦在面前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这一点,佛教和西洋教派就析取了道教的不足,毫不避讳今世的死亡,并且大加渲染来世的福报或是死后的永生,以此来规避掉了这个现实的问题。

    在左慈的期盼的目光当中,斐潜慢悠悠的说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是要看左真人愿意如何取舍罢了……”

    左慈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左慈知道斐潜是什么意思,但是要下这个决定很难。

    原本左慈来平阳,是想借用一些小伎俩糊弄斐潜,然后从斐潜这里捞到一些好处,潇潇洒洒的当左仙人的,结果却被斐潜识破。

    所以从左仙人就降格成为了左真人,也就等同于是门客的地位了,换成后世也就是所谓公司普通顾问的级别,而现在当斐潜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的时候,也就意味这如果左慈如果真的想要知道斐潜有什么样的策略措施,就必须奉斐潜为主,从门客变成了属下。

    门客,或者所是客将,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也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就算是左慈一时之间不爽了,也可以随时离去,就像是关羽离开曹操,刘备离开袁绍一样,并不存在什么背叛的问题。

    但是一旦表示奉其为主,那就不同了,背叛主将之人,无疑就是在自己身上贴上了背叛者的标签,从今往后走到哪里,都会招来蔑视的目光。

    左慈的须眉不停的跳动,良久之后,对于道家教义的追求终于是压倒了一切,颇有些无奈的离席拜倒,说道:“若将军能不恤赐教,明道解困,贫道……慈愿为将军驱使……”

    斐潜连忙上前,将左慈扶起,然后又重新请左慈落座,方说道:“元放大可宽心,某定然助元放于此,开宗建派,光大道教……”倒不是斐潜有意要为难左慈,只不过必须要有这样的一个主次的分别,要不然等到后期左慈这边的人员一多,失去了这个名义,不免就难以控制。

    左慈竖起手掌,原想稽首,但是做到一半,却有些不习惯的改成了拱手,说道:“……还请将军指点……”

    “长生既然不可得……”斐潜点点头,一字一顿的说道,“便更其为超生!”

    “……超……生……”左慈一呆,喃喃重复道。

    当下的道教,除了在叹惜人生短暂外,以长生诱饵,免除华夏之人对于死后做鬼的恐怖之外,对人生各个阶段产生的缺陷遗憾并没有什么相应的补救措施,更不大谈论往生后世的情形,所以并没有具备很强的吸引力。

    佛教有行善积德消除业障,基督教也是大卖赎罪券,不管怎样,也都是给人们在遇到遗憾和后悔之事的时候有一点心理寄托,而道教则是硬邦邦的一个“顺其自然”……

    尤其是关于生死方面,“佛倡无生,道求不死”。长生不老,虽然是出自人乐生畏死本性的憧憬,但树为宗教教旨,容易被从逻辑和经验两大方面证伪:从逻辑上讲,既然有生,便无不死之理;从经验事实看,千古无不死之人。道教的长生不老尤肉体不死说,历来便被其他反对教派驳难指责。

    所以“长生”这个教义,必然需要改革,不改就等于是立着一个巨大的标靶,而且别人打的时候还没有多少手段可以还击……

    “……超生,超生!”左慈喃喃的重复着,脸上慢慢的露出了一丝畅然的笑意,旋即笑意扩散,仰天大笑起来,“超生!是了!残躯尽蜕,重塑仙体!是了!哈哈哈……得征金丹大道之时,便是超生之始!可享天地之寿!可游云霄九幽!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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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潜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的妥协,但是却在长大之后不得不学会了妥协。顶点更新最快因为不妥协就会在现实面前撞的头破血流,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而如今,妥协却成为必然的一种手段。

    政治的美感,便在于妥协。

    宗教必然有排他性,甚至到了最后,都有试图从天国走到凡尘的举动,但是那样也往往就是这个宗教衰败的开始。

    然而斐潜却依旧要冒这个风险。

    因为儒家比道家更危险。道家多少还是出世的学问,而儒教则是完完全全的入世之道。道统庞大了,成长了,多少还有其他的政府机构进行钳制,而原本就是政府机构的儒统膨胀了,就没有多少好办法去管控了……

    因为用来用去,都是儒教的人,就像是王安石和司马光。

    坐到了当下这个位置,斐潜才深刻的感觉到政治的妙用,妥协的真谛。不得不说,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的举动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而诸子百家也是作了一个大死。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各国那些女娲亲手捏制的泥人不甘心自己变成和泥点子一样的命运,所以虽然明面上已经是逆来顺受,洗白白任人摆布,但是实际上心中的怨恨与日俱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重新回到春秋战国时期。

    而那些除了法家之外的诸子百家同样也想着要在秦始皇这里获取原来他们在六国的同等地位,相互竞争就不可避免了。

    焚书坑儒就产生了。

    当然,这个所谓的焚书坑儒是后世的儒家泼给秦始皇的脏水,实际上秦始皇当时坑的当中,有《诗》、《书》没错,但是在秦朝,这两本书还不是儒家的袖中之物。《诗》之中,风是周代各地的歌谣;雅是周人的正声雅乐,又分小雅和大雅;而颂则是周王庭和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

    而书主要指的是《尚书》,而尚书又是当时上古至周王朝,行政处理事务的一个类史的文集。

    因此秦始皇焚书,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针对儒家,而是在为了凸显秦始皇的丰功伟绩,抹杀掉上古至周王朝的那些记载而已。

    坑儒则是坑方士,也就是那些看着秦始皇是山西人,以为秦始皇人傻钱多,从四面发布汇集而来,准备好好的忽悠一顿的那些术士和方士,结果被秦始皇揭穿了……

    在初,并没有所谓“焚书坑儒”这四个字,直至董仲舒,硬生生的将这个事情扯过来,盖在自家头上,为的就是将自己打扮成为饱受欺凌的小萝莉模样,然后激发起汉武帝的保护**,然后他成功了……

    所以当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声音的时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比如小胡子,强横起来强横无边,在杀伤别国的同时,也杀伤自己。

    最关键的问题是,当一个国家之类只剩下一个教派的时候,这个教派就往往不会再向上看,不会努力的往前攀登,只会开始向下看,往后瞧……

    反正将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教派全数蹬下悬崖去,那么在最前面的这个位置,不就永远是自己的么?

    左慈依旧沉浸在获得了教义上面突破的欣喜当中,目光已经没有了焦点,空中也在轻声的喃喃自语着什么。

    就算是斐潜坐在一侧,也听不清楚左慈在念叨着什么,不过从其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当中,大概可以猜测到左慈正在回顾自家的道典。

    斐潜看着左慈,看着他如同获得了珍宝一般,略显的有些沉醉和狂热的表情,心中也有些感触,多少有些怜悯。

    道教原来是有一本道经的,只不过因为秦始皇和徐福之间的恩怨情仇,被官府明令禁止,全数收集焚烧了,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流传下来……

    左慈当下如同癫狂一般喃喃自语,也难免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传承二字,在汉代,真如天一般的大。

    长生不死,这个教义并不是道教的首创,而是在道教成立很久很久以前,就流传在华夏文明当中的一个特殊需求。统治者希望自己有无穷无尽的生命,来享受人间的富贵荣华,而这个“长生不死”的道教理论,便成为早期的统治者支持道教的心理安慰。

    “我命由我,不在于天”,是道教徒向死亡宣战的口号,他们确信人可以凭智慧达造化之理,盗取阴阳之机,作自己生命的主人,逆转生命衰亡的趋向,不过这个未免太容易被伪证了……

    而“超生”则不然。

    或者说只要是脱离了原本生命体的东西,要证明起来都很难。前世轮回,天堂地狱,这些事情基本上就是看见了道教的前车之鉴之后,针对性的做出了教义的修正。

    很有意思的是,后世的道教也是采用了“超出三界为大道”的概念,斥责自己教派当中的早期教义“长生不老”为“小术”……

    呵呵。

    斐潜看了看左慈,又看了看天色,悄悄的站起身,走出了厅堂。看样子左慈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干耗着了。

    而左慈依旧沉醉在对于道教教义的疯狂修正当中,口中念念有词,虽然眼珠子快速的转动着,却根本看不见斐潜的举动,就连斐潜走出去了也毫无察觉。

    “掌灯,然后准备些吃食……”斐潜招过黄旭,轻声吩咐道,“留三四个人伺候着,让左真人就在这里吧……什么时候清醒了,再来禀报于某。”

    黄旭连忙应下,然后瞄了一眼厅中发呆的左慈,又看了看斐潜,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浓浓的敬佩神色,自家的君侯简直是……简直是无法用言语来合适的表达……

    要知道厅堂之内坐着的是左仙人啊!要知道平日之时,可是高高在上,善男善女焚香跪迎的啊,却和自家的君侯三言两语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虽然自己听不懂说得是什么,但是左仙人这番模样……

    这是一般的人可以办到的么?!

    黄旭的眼中烁烁放光。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家的君侯比左仙人的道术还要更高明啊……

    ………………………………

    从昨天开始,当黄月英知道了所谓的左仙人也不过是尔尔的时候,就显得非常的郁闷,情绪有些低落。

    低落到了就连在这些方面有些迟钝的斐潜都能察觉到的地步。

    斐潜要用心神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在离开了家的时候。斐潜需要计算,推测,谋划外面的一切事务和人员,而要让斐潜他回到家中,依旧如此,那真的就不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家了。

    所以斐潜回家的时候,脑筋都懒得再去动。

    不过懒得动不意味着不会动,该动的时候依旧还是会动起来的。

    就像是现在。

    斐潜踏进后堂的时候,黄月英还在呆呆的捏着一块什么在想心事,对于斐潜的到来毫无察觉,等斐潜走到了近前,在其眼前挥了挥手的时候才猛然警觉,呀的一声跳了起来。

    “……呀!郎君!啊!”黄月英有些惊慌的叫着,然后飞快的将因为惊吓掉落在地上的一块丝绢状的物体塞回袖子里,“……郎君……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发呆的时候。”斐潜也没有继续盯着那一块有着墨色的巾帛看,而是随意的说道,“黄公来信了?”

    黄月英垂下了脑袋,就像是一直高傲的天鹅垂下了头,露出了一截柔顺的脖颈,颇有些无奈的应答道:“……是的,郎君……”

    黄月英郁闷无比的看着自己的肚子。

    这个月的月事又来了啊……

    怎么又来了啊……

    来了啊……

    真是烦的连上房揭瓦的心思都有了,当然,现在黄月英也做不得这些事情了,将军府内的人员越来越多,不管怎样黄月英都需要摆出一副家中女主人的姿态,那些屁孩子的事情,便是万万再也做不了了。

    汉代是很讲究规矩的,就算是现在汉天子弱势的时候,有一些规矩依旧没有变化多少。男主外,女主内,这样的规矩从先秦的时候就流传到了现在,如果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便是细君。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的妻子都能被称之为细君,只有相当于诸侯一般的封疆大吏,比如郡守,比如刺史州牧,比如像斐潜这样级别的,才能被称之为“使君”,那么比“使君”小一些的,自然就是“细君”了。

    然而这样的“细君”,却需要一个前提。

    那就是子嗣。

    别说没有子嗣的妻子了,就算是没有子嗣的皇后一样也是说被废就被废,一点保障都没有。汉武帝的青梅竹马,说是因为魔魇,实际上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阿娇无子。

    当男人在外出征打仗的时候,一个没有子嗣的妻子就是最危险的。

    斐潜叹了口气,将黄月英的手牵了过来,轻轻的揉着她细腻的手背和略有些粗糙的手指肚,说道:“莫急。这事情,也急不得……”

    怎么说?

    不好说啊。

    总不能说是黄月英还小吧?

    大汉,十三四岁就当母亲的一抓一大把,十五岁还没有嫁人的,人口税翻五倍计算。在大汉要是那个女子敢说自己要一辈子单身的,那就等于是将整个家庭往绝路上逼,翻倍的人口税还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再次增加……

    所以只能是拖着了。

    不过现在也不能再拖了。

    前一段时间,赵商委婉的上了道行文,表示太原王氏见征西将军辛勤为民,除了愿奉若干粮草之外,也愿意送些府内的使唤人手,请斐潜定夺……

    府内的使唤人手,自然就是歌姬舞姬侍女等等之类的了,至于什么外院的兵卒护卫,就算是有八十个胆子,太原王氏也不敢置喙。

    当然,太原王氏的主家女是不会送来的,但是送几个旁支的过来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这些旁支的女子,从她们被主家收留饲养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为了将来像礼物甚至是货物一样被送出去,交易出去,就像是之前河东卫氏也送了一批使唤人手一样。

    征西将军的家族人丁单薄,这是斐潜的劣势,也是这些士族世家眼中的那一条鸡蛋上的缝隙。

    只要斐潜能够持续当今的地位,那么如果斐潜某天看上了那个侍女,不管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只要生下了个男丁……

    然后那个侍女背后的家族肯定就会全力的支持这名侍女开始角逐细君之位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而一无所有的黄月英却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后院当中的战争也不比城外的仁慈到哪里去。

    如果这个事情真的发生了,荆襄黄氏的在并北这里,在斐潜的这个政治集团当中,其地位也会相应的受到很大的影响。

    然而黄月英甚至还不能阻止这样的事情,因为一两次可以,阻止的次数多了,必然就会被旁人称之为妒妇!

    在汉代,作为一个家族的女主人,如果连家族子嗣,家族传承的事情都不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那么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主人,甚至会成为对于家族有害的人,而遭到整个家族的唾弃和责难……

    黄月英虽然有些扭捏,小手在斐潜的掌心内扭啊扭的,但还是忍不住的说道:“……郎君,这……这还要等啊……”

    黄承彦的信,一年比一年着急,也一年比一年的措辞严厉,甚至还偷偷给黄月英出了个主意,实在不行就让其他的黄氏女子先受孕,然后将生下来的孩子收过来,当成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了。

    但是黄月英依旧想要自己生一个。虽然这个事情她想起来就害羞,甚至会有些神不守舍,但是她依旧觉得,只要是斐潜和她生下的孩子,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贪婪就是原罪,但是黄月英在这个事情上还是很贪婪的,这也是她作为斐潜妻子的职责,必须要让斐氏有人可以传承。对于黄月英来说,此事,便是天一般大的事情。

    就在黄月英准备退让一些,实在不行便想用其父亲黄承彦的办法试一试的时候,却听到斐潜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等今年秋收完了吧……冬天的时候,届时多努力努力就是了……冬天受孕的话,那么便是在明年秋天出生,这样也吃食也多些,对你们两个都是好的……”

    “啊?啊……今年冬天?”黄月英眨巴着大眼睛,歪着头想了想,“也对哦……秋天的东西多……今年冬天……啊呀……”

    黄月英方才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害羞,但是现在等斐潜确定了受孕的时间之后,却不由得害羞起来,血色上涌,头上顿时如同蒸笼一般腾起一层白雾,啊呀一声,甩掉斐潜的手便往内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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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邕已经六十岁出头了,正常来说汉代人的寿命也就是四五十岁左右,所以蔡邕这个岁数的人,在汉代来说已经是高寿的了。这个皓首的老者,对于斐潜这一段时间和左慈走得比较近的做法感到很不理解,也有些不安,所以特意让人请斐潜一叙。

    倒不是蔡邕对于儒教有多么的维护之意,而是不希望斐潜被所谓的歪门邪道影响,而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且为之何?又何为之?”

    蔡邕请斐潜喝了茶,两个人又呆呆的坐着看了一会儿竹林的摇曳,半响之后,蔡邕才冒出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两句。

    斐潜放下茶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儒非儒,道非道,此乃大弊也……”

    蔡邕皱眉道:“依汝之意,儒道者,应如何?”

    斐潜说道:“儒应上穷天之意,下阐地之物也。若贪恋权势,颠倒黑白,岂非南辕北撤,失儒之本也?”

    儒教原本只是学问宗教,却在汉代变成了权力宗教,这不得不说是对于孔子一种讽刺,或者是一种特别的传承。

    从汉代开始,儒教吸纳了太多的东西,东边缝进去一只手臂,西边塞进去一只腿,终于成为了三头六臂的憎恶。

    春秋战国时期,华夏周王朝衰微,诸侯坐大,维护封建宗法等级制度的“周礼”遭到极大破坏,诸侯争霸,社会处于动荡之中。此时知识分子为了寻求周王朝覆灭之后的出路,纷纷登上历史舞台,提出自己的设想和解决方案,也就形成了百家争鸣。

    未来是什么样的?

    谁也不知道。

    如何对待旧有的,如何迎接全新的,几乎百家都有百家的意见。但在能在汉代留存下来的,也就剩下了道家和儒家,墨家已经基本上销声匿迹了,法家也被儒家杀光赶尽,其余的教派不成气候,有的直接就干脆被儒家所吞并了……

    “儒之本?”蔡邕捋了捋胡须。

    “正是。”斐潜回答道,“儒之意,在于授也,有教无类,如孔子授公孙也。而如今,卑劣之徒,假称儒名,口宣仁德,然非士子不授,非高秩不言,敢问师傅,儒之本意何在?。”

    蔡邕沉默不言,叹了一口气。

    严格来说,在汉代的时候,儒教的功勋是功大于过的。

    因为在春秋战国,还有在其之前的时代,所有知识的传承只是在上层阶级当中,也就是古代贵族当中流传,并不传于普通的百姓,而孔子则是第一个站出来,不仅仅是改变了“学于官”的模式,甚至还宣称有教无类,不分国界与华夷,只要有心向学,都可以入学受教。

    孔子的弟子来自鲁、齐、晋、宋、陈、蔡、秦、楚等不同国度,这不仅打破了当时的国界,也打破了当时的夷夏之分,比如被中原人视为“蛮夷之邦”的楚国人公孙龙和秦商等等。而且孔子还欲居“九夷”施教,就说明孔子的举动对于当时的教育体制有多么大的冲击和促进……

    孔子弟子中有来自贵族阶层的,如南官敬叔、司马牛、孟懿子,但更多的是来自平民家庭的,如颜回、曾参、闵子骞、仲弓、子路、子张、子夏、公冶长、子贡等等。

    从这一点来说,儒在最初的时候,是向善的,是推动整个社会发展的力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汉代的时候,儒教就慢慢的变了味道。

    这一点,蔡邕当然心中清楚。

    汉武帝时期,虽然有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儒生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廷,军事财政等重要的职务,仍然多用诸如张汤、杨可、桑弘羊、上官桀之类学申商之术几十年的法家子弟。著名大儒当时任大农令的颜异,因为反对“告缗令”而被处斩;反对和匈奴作战,主张和和谈亲好的儒生狄山,被汉武帝送到前线,被匈奴人打死……

    可以说汉武帝时期,儒教只是一个工具,和其他的法、道、兵之类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和特殊的照顾。

    但是后来儒教就不满于这样的状态,开始将手伸得更长,要得更多。

    权力是一种特别的东西,也似乎是华夏人与天俱来的信仰,是那种高人一等的绝对权力,是那种牧羊人对于羊群的权力,是屠夫对于牲畜的权力,所有的道德和伦理都建立其上,就成为了一个极端暴力且血腥的集合体。

    儒教太过于眷恋这样的权力了,所以儒教也从一个原本的学术教派,迅速的转变成为了一条趴在帝王脚下的宠物,向所有敢靠近王座的其他教派露出了爪牙。

    当时还是太子,未来成为汉元帝的刘奭年轻时就曾经劝谏父亲汉宣帝刘洵:“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汉宣帝气的痛骂:“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而这个刘奭,便是大名鼎鼎王昭君的历史配角……

    说来也是奇怪,但凡事大规模鼓吹儒教,然后儒教强势发展的时候,对应的都是王朝的衰败……

    春秋战国时期,鲁国实行儒学制国,结果国家不但没有强盛,反而很快被灭。

    西汉武帝以前,没有实行儒学,实行了黄老学说,国家逐渐发展。到了汉武帝时期,刘彻为了对付匈奴,采用了加强集权,这个时候儒教替汉武帝做出了思想理论上面的行动依据,然后儒教渐渐兴盛,而伴随着代表着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儒教士族集团兴起,汉代也渐渐的衰落,直至当下的乱局……

    再往后,在唐朝初期,九品制度被废除,儒家学派被削弱,国家再度强盛。

    宋朝,因为担心黄袍加身的再次上演,对于武人的打压达到了新高度,儒家学派便借这个机会卷土重来,法家、兵家被削弱,国家对外极其软弱,对内则全力维护君权,打压贫民,无视社会变革,抑制商业经贸发展,企图再度回到上古的小农经济当中。到了南宋,儒家更是加强,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宋朝的灭亡可以说是儒家制国失败的经典案例,明朝也是如此,儒家学派再次加强,所以……

    至于清朝,儒教为了迎合统治者,更是扭曲的不成人形了。

    或许都是巧合。

    当然儒教在这其中,也有不少热血志士,但是奈何太多的卑躬屈膝,太多的水太冷,太多的为了权力就可以不顾一切的优秀人物,终究是营造出了这一切。

    竹林当中,清风徐徐,原本应该是清净轻松之地,然而蔡邕的现在心情,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以轻松的……

    “汝之意,某亦知矣……”蔡邕说了一半,然后摇了摇头,长叹道,“儒生争权……乃求一活路尔……”

    其实蔡邕说的也没有错,在汉初的时候,在儒家刚刚在思想、文化和教育领域上得到了独尊独享的盛誉和垄断权力的时候,由于儒家极为害怕这种在人们思想领域中的独断权力会迅速丢失,以及害怕再出现一个类似当年诛杀他们“暴秦”这样的法家政权卷土重来,所以儒生儒者们对法家思想的攻击就相当猛烈,甚至不惜将这种争斗,覆盖到其他的学派当中……

    后世那些动不动就叫嚣着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想必在汉代这个时候及其符合儒生的观念。

    “如此便可以笔墨杀人?”斐潜说道,“此种伎俩,亦为孔子所授?”孔子是没有动笔墨的,他最多只是动动嘴,而用笔墨杀人,则是后续的儒生衍生发展出来的。

    蔡邕是比较倾向于古文经学的人,所以斐潜也就直言不讳了。和今文经学那种动不动就糅合各种道、法、阴阳等等学派为己用的拿来主义者不同,蔡邕更注重的是原汁原味的传承和发展。

    就像是董仲舒,三次应对武帝的策问,用阴阳五行、天人合一的思想对儒学进行发挥,把儒学改造成具有浓厚神秘色彩的神学理论体系,其中就已经是糅合了道家、法家、阴阳家等的成分,然后便成就他的一家之言。这种侧重于义理论证的治学目标和治学方法,实际上开创了今文经学派的治学风格和治学态度,儒教也变得越发的神秘化和宗教化。

    这一点,恰恰也是蔡邕看不惯的。

    蔡邕可以容许今文经学的发展,他也不反对今文经学的一些诠释,但是动不动就以心论之,随便扯一个句子便说其中含有孔子的微言大义,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穷究下去,这样的治学态度,让蔡邕很不以为然。

    所以当斐潜说当下儒生喜好用笔墨杀人的时候,蔡邕也是无言以对。

    儒生干这个事情的人,不在少数。

    最著名的莫过于司马迁,其在《史记》之中大骂商鞅是“其天资刻薄人也……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不仅如此,对于秦始皇也是不遗余力的抹黑,直接把秦始皇辱骂成了不是人的禽兽畜牲恶魔和暴君,“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司马迁如此,其他的儒家信徒们对包括当年给与他们教育文化专控大权的汉武帝刘彻一样是嗤之以鼻,多加侮辱,常以“秦皇汉武”并列加以羞辱丑化,无非是因为汉武帝虽然给了这些儒生教育文化政策的制定权,却根本没有给他们政治干预能力,所以一样是怀恨在心而已。

    “……如此,儒之人,汝将如何处之?”蔡邕说道。

    “回溯本源而已。儒盛于授,便长于授。天下学问如同浩瀚星海,无有穷尽,舍无穷之学问,求过眼之荣华,非儒也。”斐潜拱拱手说道,“若儒至此,便是千秋万代,永继无忧!”

    不管是哪朝那代,对于纯学术的知识分子,永远都是及其敬重的,只要他不参与政治的角逐,那么就恨不得将其高高捧起,作为天下的标杆。不管是帝王或是权贵,杀一百个一千个政治的竞争者都不会有人说什么,但只要是动手杀了一个纯粹研究农桑的学者,那么立刻就会众叛亲离,就连最亲近的人都会视其为短视无能之辈,不值得再投资在他身上。

    蔡邕闻言,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都有些出来了,然后摇头道:“谈何容易?也罢,且由汝试之……”

    蔡邕不相信斐潜能够成功,但是这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因为如今平阳这里,已经是属于斐潜的封地,换句话说,只要皇帝不发话,那么在平阳这里斐潜的话便是最大,所以斐潜有一些奇思妙想,想要试试看,便试试看就是。

    并且蔡邕也认为真正的儒,应该专注于学问,至于官职什么的,都是浮云……

    但是想要推广到全天下去,蔡邕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一个掌握了权力,品尝了甜美的人,并不是那么好松开手的。

    “不过,黄老亦不可大用……”蔡邕收了笑容,认真的看着斐潜,语重心长的说道,“黄老重方术,用谶纬,以惑人心,鼓噪为乱……太平之道便为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也……”

    对于儒教会怎么样发展,说实在的,蔡邕蔡老头子虽然也是感兴趣,但是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事情,是蔡邕他担心斐潜被左慈给洗脑了,被所谓的神仙鬼怪,长生不死等等东西蛊惑了,所以当他听说斐潜准备重用左慈的时候,才急忙将斐潜叫来……

    这一番话自然蔡邕也是说得严肃无比。

    道家的黄老之学,其实也是如儒教一般,也在权力当中堕落了。战国至西汉初期,道家黄老,原本也是经世之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慢慢的变成了所谓的“自然长生之道”,一些方士把黄老之学与神仙长生、鬼神祭祷、谶纬符箓等方术杂糅一起,视黄帝、老子为神仙,形成了原始道教。

    斐潜点点头,说道:“道家之人,如今善于鬼神,便精于鬼神可也……弟子已令左真人招揽道士,不日便往阴山传道,以华夏之神,覆胡人之鬼……三月为期,且观后效……”

    蔡邕看了看斐潜,见其不像是敷衍之语,而且这样也不算是让左慈等人进入了政治圈之内,去向胡人布道么,这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了,于是点点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说道:“如此也好……听汝之意,欲不用儒,又不用道……莫非汝欲用兵、法之人?”

    既然斐潜没有被左慈蛊惑,蔡邕也就放了些心,不过看着斐潜的态度,似乎即不想要让儒生掌权,又不用黄老之人,那么也就剩下了兵家和法家的选项,但是兵家和法家的人,也是证明了有比较大的弊端,如果斐潜有这样的想法,蔡邕也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将斐潜纠正一下了。

    没想到却听到斐潜说道:“兵家之人,攻伐掠地,自然是一等一,不过治理民政么,便不堪其用了……法家之人,明律清规,上下通达最为有用,不过也易陷于苛政,不容变通,可用一时不可用于一世也……”

    “这……汝不用儒,亦不用道,兵法亦不用……这……”蔡邕彻底有些糊涂了,看着斐潜追问道,“这……治理农桑,终须胥吏,如此人员,又从何而来?须知乡间豪右亦多为儒矣……”



    或许是什么样的开国皇帝就会带来什么样的国家性格,大汉原本是一个强硬无比的国家,也是一个忍耐度极高的国家。忍的时候装孙子比谁都怂,狠的时候斩草除根连功臣都抓来砍成肉酱下饭吃。

    但是越往后便越是中庸。

    官员怕犯错,平平稳稳求个一世荣华就好了,就连皇帝也怕犯错,拆东墙补西墙抹一个表面光鲜也就罢了。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几乎所有人都懒散了。

    道家就不说了,炼丹的炼丹,吃五石饮草露,做什么的都有,就连儒教当下也有人不断的在说什么养浩然正气,然后就能朝东海而暮苍梧……

    纯粹是闲的蛋疼。

    前秦竭尽全力进行了华夏大一统,然后力竭倒下了,汉代吃着秦代的尸骨站了起来,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的周边环境,和秦国的那时候满世界都是强大的对手不一样,除了几个不成器的藩王之外,汉初的敌人只剩下了匈奴。

    好吧,匈奴也是一个好对手。

    有了对手的情况下,大汉就充分的发挥出了刘邦的特长,忍人不能忍,然后狠起来也不是人……

    可是等到将匈奴干跑了之后,大汉就茫然了。

    南越的那些夷人,和匈奴人一比较起来简直就是臭虫一般,扰动大军去抓臭虫吧,不值得,不抓吧,时不时又爬出来吸一口,疼到是不是太疼,就是烦。

    夷人只能在山区林地里面称王称霸,一旦进了城池,想要自立的时候,就容易被汉兵连锅端了,因此大多数的夷人后来便都学乖了,自在山中立寨,出山便是掠夺,根本不在平地久留,就像是在大汉这只牛屁股上萦绕不去的牛虻。

    然后失去了目标的大汉就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了……

    外仇消失了,那么原先积攒下来的内仇,当然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当中来,有怨的抱怨,有仇的报仇。

    不是没有人清醒,但是这些人的眼珠子见了白的黄的,也就都红了,左右想想大汉周边确实没有什么敌手,便今朝有酒今朝醉了,久而久之,便成了当下的局面。

    没有对手的大汉,是可悲的,但是现在重新有了对手的大汉,却发现已经举不动武器了,则是更为可悲。

    斐潜认为,帝国的模式,用于封建社会的当下,便是最恰当不过了。想要让帝国稳健发展,仅仅依靠一个头脑发热或者是不发热的皇帝是不成的,而是要有一个稳定的施政内阁。皇帝最好就是象征物,反正董仲舒不是说皇帝是天子么,那就干脆捧到天上去,世俗烦心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至于诸子百家,不就是原始状态下的众议院和参议院么……

    “儒可定律,道可亲民,法可制吏,兵可定国,农可养人,商可富邦,墨可强工……”斐潜缓缓的说道,“天生万物,万物皆可用;人间百态,百态皆为材。原本并无优劣之分,皆为可用之物,岂有一用一贬之,违天道逆人间耶?”

    蔡邕闻言,喉咙咕噜了几声,瞪着眼珠子,胡须一颤一颤的,用手指了指斐潜,然后沉声说道:“简直胡言乱语!”

    “玉石可为璋,草芥可为刍狗,敢问师傅,何物无用?”斐潜也没有因为蔡邕的斥责而退缩,而是继续缓缓的说道。

    “老夫并非此意!”蔡邕又瞪了瞪斐潜,说道,“……刍狗焉可与玉石并论……汝意虽好,但断不可行……汝……唉……”

    蔡邕说了一半,却并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手指了指斐潜,然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将头扭到了一边。

    桃山之上,景色自然是极其美丽的,不管是汉代的蔡邕,还是后世的斐潜,对于大自然景色的判断标准并没有多少的差异。

    蔡邕别院便是桃山之上景色最为精华的地方,坐在这里可以看朝阳,看日落,看山岚,看雨雾,可以卧观星辰,拥炉赏雪,可以看见莘莘学子三五成群在青石板上徘徊,在山石之间奉经诵读,更可以看在平阳周边稻田之内起伏不定的庄禾,看着农夫在下面忙碌。

    这自然是极其美丽的景色,不管是谁看了,都会心旷神怡幸福满满。

    可是在当下,蔡邕却没有感觉多少的幸福,只是觉得烦恼,因为在当前这个问题上面,蔡邕和斐潜的意见就有些不一样……

    蔡邕的意思,斐潜自然也是清楚。

    蔡邕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见斐潜插科打诨,也就有些生气。

    “师傅……”斐潜在地上一拜,然后沉默了片刻,说道,“此或非良策,然此时为良机也……”

    蔡邕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斐潜,也是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天下汹汹,汝当如何?”

    “师傅,弟子有惑,请赐教……”斐潜说道。

    蔡邕捋了捋胡须,然后扬起了头颅,说道:“且道来。”

    “上古之时,结绳以记,若无仓颉造字,便无文章传承,敢问当时可有结绳之人嗤鼻刻骨为文者?尧舜之朝,华夏之人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无有不同,皆以牧牛羊,猎百兽为生,若无神农植禾,便无耕作之法,敢问当时可有畜牧猎户诛灭农耕种植者?”斐潜说道,“汉太祖三尺斩白蛇,败楚项枭贼子,定鼎汉业,建都长安,可有成规以行之?如今天下弊病呈现,邪欲横行,可有万全之良方?”

    “弟子曾观番邦文字,但有一教者,便可强国数十载,然华夏天睐之,竟有百家……”斐潜拱手拜道,“敢问师傅,此为幸也,亦或悲也?若不行此,可有他途?一时之策,焉可用千秋万代,残缺教义,焉可统领千家万户?”

    “恒古之物,纵然珍珠宝器,传于当下,已然腐朽如尘土矣。世事变迁,人亦当变,变则通,通则久。大势已然如此,弟子不过顺势而为之……”斐潜朗声说道,“吾辈若不能仗长剑,击百丈,提骏马,腾千里,纵然残喘而活,又与死何异?”

    华夏从莽荒走来,一路就是磕磕碰碰的,完全就是一个从蛮荒慢慢到文明的转变,而这样的转变,哪能说是有什么固定的章程?还不是就这样一点点的试探的走了下来,然后一点点的试探着走了下去?

    斐潜别的东西没有,但是这些在后世的经验,却或许可以让华夏的人少走一点弯路。

    儒家最该死的问题,不是他们抢夺权力,也不是他们霸占朝廷,这个行为是任何一个教派成气候了之后都会做得,所以无可厚非。儒家最大的问题是引经据典,或者说太过于强调经典,这个是最为根本性的错误,也就是和道教的“长生”一样,属于从娘胎里面就带出来的缺憾,难以修正。

    为了弥补这样的缺陷,然后发展出了今文经学这样的怪胎,牵强附会的千方百计的解释所谓的“微言大义”,从只言片语当中寻找其行为依据。

    儒家的经典,是什么时候的?

    大都是上古尧舜到春秋战国时期的……

    可是纵然有尧舜之治,但是那个时候,华夏民众也不过百万,所辖之地不过千里,然后硬是要采用那个时候的治理国家的方法,来作为当下,甚至是后世理政的准则,如何不出问题?

    黄老虽然也有不足,但是在理政这一块的放任自由,却给了社会在一定的发展空间,因此但凡用黄老作为治国方针的,社会都能繁荣一段时期,就是这样的原因了。

    周王朝崩塌之后,上古贵族的血统论便逐渐消退,到了秦朝的时候,便一钱不值了,一个没有军功的上古贵族,居然要向昔日的黔首行礼跪拜,这让这些贵族如何能忍?

    因此当陈胜吴广一声吼的时候,这些上古贵族便拼了老命将秦朝掀下马背,然后一回头却看见一个痞子趁着他们斗成一团的时候爬了上去……

    再想掀,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几百年上千年积攒的财富,已经在一场场的战争当中消耗干净了,只能是瞪着眼,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亭长做了皇帝。

    好吧,至少比黔首好一点。

    这些上古贵族无奈的只能是暂时接受了现实。

    当上了皇帝的刘邦,当然知道这些上古贵族的厉害,为了不让这些上古贵族有歇口气的机会,便一次又一次的割韭菜,一代接着一代,刘邦的子孙也坚持不懈的吃韭菜割韭菜,直至将这些大颗的韭菜都收拾的七七八八,零散无比,却没有注意到在原本这些大韭菜驻扎的土地上,长出了无数的小草……

    上古贵族阶级基本上被消灭干净了,却涌现除了一大批的新型的大地主阶级。

    时代在变化……

    蔡邕的意思,就是表示虽然斐潜的想法不错,但是这些新兴的大地主阶级是不会轻易的放开手中的利益的,所以必须要考虑“天下汹汹”的情况出现。

    而按照斐潜说法,便是解释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候,因为像汉朝初期一样的乱世又要来了,既然原有的教派不能应付变化的局面,那么就只让教派变化起来……

    蔡邕的头慢慢的垂了下来,看着斐潜,皱眉说道:“鸡鸣狗盗者亦可用之?”

    “鸡鸣者可放养畜牧,狗盗者可嗅探贼踪。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上者当思用人,使人得其用,何愁无人可用?”斐潜回答道。

    蔡邕又问:“若天下皆为可用,又何人行采桑,耕田,修路,劳役?皆为可用,便无人可用矣。”

    斐潜笑道:“师傅过虑矣。平阳之地,劳役多何人?若皆为用人,便寻不可用之人便是。”

    “胡蛮?”蔡邕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如此也不是不可……然胡蛮易叛……教化之策……哼哼,汝倒是深谋远虑……”

    “以儒道法并行之,兵以镇之,统辖之内,三代之后,便无胡矣……”斐潜也没有否认。

    毫无疑问,现在的汉代有最先进的科技、文化、物产,但是就是被这些死脑筋的上层建筑的人物死死的按在土地上不能动弹。

    为了控制富裕阶层数量特意鼓吹的小农经济。

    为了保证自己的剥削可以一代又一代永远有效,创造出来的户籍制度。

    林林总总,对内狠到了极致,压榨到了极点,但是对外,却喜欢用一种宽容的态度,表示这里人傻钱多速来……

    那是蛮荒之地,那是瘴毒之地,毫无价值。

    那是方外子民,那是蛮夷之人,毫无价值。

    然后便在一代又一代龟缩在这个华夏的大坑当中,成为唯一的蛊王,趴在华夏的民众身上吸允血液。

    斐潜想敲破这个坚硬的外壳。

    毫无价值?

    草原可以用来放牧作为牲畜来源,林地可以用来砍伐作为建筑来源,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只要是人类可以居住和涉足的区域,都有可以利用的资源。

    北疆苦寒,还不是照样有地可以放牧,鲜卑人可以来,为何汉代人不能去?

    南疆瘴毒,还不是照样有人穿越而过,佛教徒可以来,为何汉代人不能去?

    西域干旱,还不是照样有人贩卖商物,大秦人可以来,为何汉代人不能去?

    东海,嘿嘿,只要东海三仙山上遍地黄金白银的消息泄露出去,信不信就有大批大批的人愿意充当一个汉代华夏的麦哲伦?

    就算是普通汉人不去,还可以用蛮夷和商人。

    用内部的人口作为奴隶,那是奴隶制度没有错,是历史的倒退,但是如果全数用外部的人口做奴隶,就响当当的换成了殖民主义,而这样由内而外的思想,要千年的酝酿,却依旧未能成功。

    什么时候的大汉最强大,自然还是汉武帝将匈奴揍得鬼哭狼嚎的时候,这样的强大就算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算是只有一代两代,但也足够让周边的国度记住了汉朝的强悍,至今为止也不敢轻举妄动。

    华夏的民众的能量是惊人的,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只要统治者是一个头脑清明且有大略的人,那么他的国家成为这一片土地上的霸主,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前提是别太多的内讧和贪腐。

    若是能让所有的华夏民众知道这个统治者真的是为了大众在变革,在奋斗,那么华夏民众就算是家破人亡了也会努力的去完成那个目标,那个梦想。

    汉武帝为了打匈奴,打得整个社会经济几近枯竭,十室九空,男丁稀缺,整个社会上下民怨纷腾,然而一张罪己诏颁布而下,华夏民众便原谅了汉武帝。因为汉民知道,汉武帝是真的在打匈奴,而不是借着打匈奴的名义在搜刮钱财,中饱私囊……

    给华夏民众一片真心,华夏民众必然回报一片真诚。这个世界上,难倒还有比华夏民众还更吃苦,还更守序,还更勤勉的人民么?

    如果没有,那么为何华夏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巅峰?

    当然,路还很长。

    蔡邕看着斐潜,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疲态,叹息道:“……汝可知……若成,固然是一代英杰,千秋万代香火不断;若败,便是剜肉抽筋,挫骨扬灰,亦不为过……汝可是想好了?”

    “路漫漫,亦当行也。”斐潜拜道。

    蔡邕闭上眼,良久之后才低声嘟囔了一句:“……早知当初……说吧,欲谋老夫何事?”

    “师傅……”斐潜还想着解释一下,却见蔡邕一瞪眼,只能是笑道,“却有一事,肯请师傅修编汉律……”



    “哎呀呀……”斐潜梆梆的用手掌敲着庞统的肩背,一脸嫌弃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吃胖倒是吃瘦了!肯定又是挑嘴了!”

    “啊呀,啊呀!我没有挑嘴!我就这样!吃不胖!”庞统跳脚大叫道,“还有,有你这么欢迎客人的么?”

    斐潜毫不在意,仰头哈哈大笑:“哈哈,谁说你是客人了?你是我师弟!不算客人!”

    庞统用手指着斐潜,显然有些气结的样子,不过很快也就笑了,然后两个人笑成了一团……

    笑了一阵,两人才缓了下来。

    庞统抬头眺望,只见大片连绵的庄禾低着沉重的脑袋,在阡陌之间摇曳,一直绵延前去,直到远方那小小红色的城池那边。

    “秋获将近了吧……”庞统走到田边,打量着周边的一切,啧啧称赞道,“了不起……真了不起,这么多……这样我也放心了……”

    斐潜也站到了田边,说道:“是不少,可是吃的也多……人倒是还行,就是这些大家伙,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

    一旁的战马似乎知道斐潜在说他,不满的噗噜噜的喷了一个响鼻,然后在地上刨了刨。

    汉人的战马一年四季都要时刻准备作战,不像胡人大都只是秋冬交际的时候才发动战争,因此对于战马的饲料要求就更高,没有大量的草料和豆类,根本养不起这样的一只庞大的骑兵队伍。

    若是平时饲养,青料也就罢了,一旦开动战争机器,就必须大量投入草料豆料,否则的话,一场战打完,这些战马也就废了。

    “啧啧……真不知道这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看样子,还算是不错……”庞统将手袖到了一起,袖袍纶巾在风中飘荡,若不是一头一身的尘土,倒也有几分出世的气度。

    “……还能怎样,一边装大个,一边缩着头呗……”斐潜挠了挠自家的战马脑袋,然后轻轻的拍了拍战马的脖子,说道,“都被吓唬住了……”

    庞统仰头打了一个无声的哈哈,然后说道:“那是,谁愿意拿玉章和瓦罐碰啊……说实在的,你能撑到当下的局面……我都认为是个奇迹……”

    斐潜挑了挑眉毛,说道:“哦?说说看,我这个瓦罐倒是想听听……”

    “哼,”庞统也不看斐潜,从袖子里面伸出了手,扒拉着手指头说道,“你刚来并州才几百兵,不是小土罐是什么?打败了白波得了平阳能算什么,好一点的瓦罐罢了……就算是再败匈奴鲜卑,又能算是什么,有了些花纹的瓦罐而已……瓦罐易碎啊,若是这些年其中但凡有一年……”

    庞统向前面的田地嘟了一下嘴,说道:“……不管是旱、涝、虫,亦或是什么,只要一年歉收……纵然是满身花纹的瓦罐,就是立刻四分五裂的下场……”

    斐潜默然。

    庞统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

    “知道这些家伙,为何最终还是忍着没翻脸么?”庞统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斜着眼珠子瞄了斐潜一眼。

    斐潜点点头,冷笑了两声,说道:“当然知道,这些腐狗还等着分尸而食呢……不过真要动手,这些腐狗也舍不得……”

    庞统不屑的撇了撇嘴,“你那叫运气!不过运气这东西,可一不可二!不过,算你还聪明,没有强留……那什么……要不然我就根本不会来,只会在荆襄等着给你留条退路……”

    庞统继续说着,就像是要将憋了许久的话一次性都倒出来一样:“……要知道,并北也是属于边疆,而这些家伙,为了声名,也不太愿意直接向边疆将领下刀子……要不然等他们上台,总不能他们自己去守卫边疆吧……所以你这里稍有出格的行为,他们能忍的,也就忍了……”

    “……其次,他们也一时半会顾不上……董王、李郭、种杨,没有一刻消停的……大汉啊……唉……所以你这个破瓦罐就自然先放边上了……”

    斐潜默默听着,其实他现在的处境和曹操有些相似。

    曹操也是一直到了干翻了袁绍,天下之人才哄然一下仿佛重新认识了曹操一般,蜂拥而至……

    当初杨彪到平阳的时候,摆明车马要侵吞的时候,斐潜也是先忍着,然后采用策略而不是武力,就是这个原因。

    早在汉灵帝时期,凉州和并州就已经是成为了后世所谓的“贫困州县”一般,脱离了中央的财力物力支持,便是什么都谈不上。

    所以当斐潜在并北立足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没有从几十年的习惯当中清醒过来,都是认为并北这一块只要是没有了朝廷的供给,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在这样的认知下,再加上斐潜的并北架构又是草建,说根基么,就宛如蒲草,跟那些动不动就几十年上百年的家族来说,自然是浅薄得很,因此大多数人都觉得斐潜虽然架子大,但是不稳固,随时可能崩塌,因此只要在一旁候着,等着斐潜垮台的时候来捡便宜就是,又何必和斐潜硬碰硬?

    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下,斐潜周边的士族,包括杨彪在内,起初都是不怎么在意的……

    不过,现在便有些不同了。

    “弘农杨已在河洛募兵三万……其中不乏甲士……”庞统淡淡的说道。

    甲士,在汉代有特别的概念,不是所有披甲的都可以称之为“甲士”。正常来说,按照汉律,上阵斩首一级的,便可以从普通炮灰升级成兵卒,可以拥有一套正式的皮甲,然后累计三级军功的,才可以从皮甲变成铁甲,也才称之为“甲士”。

    斐潜啜了啜牙花子,当一个天下冠族家族全力暴兵的时候,确实很可怕。

    庞统凑了过来,小声的说道:“……还剩多少存粮?”

    斐潜咳嗽了一下,然后左右瞄了瞄,悄声说道:“就剩两三个月了……”

    “哼……好吧,算三个月的……你真心胆肥啊……”庞统唏嘘了一声。

    “嘿嘿……”斐潜笑了笑,然后拍着庞统的肩膀,说道,“你说的大体上也没有错,但是有些细节么,不太对……我这个瓦罐啊,也是有刺的……所以才不好下手……”

    庞统歪着头,想了想,也点点头,说道:“这倒也是,砸了么,太疼……所以只要不太碍眼,也就先当作没看见就是了……不过么,你现在开始碍眼了知道么?”

    “哈哈哈……”斐潜大笑道,“……我不碍眼的话,你也不会来,不是么?”

    庞统哼了一声:“先说好,我是客卿哈……”

    斐潜闻言,收了笑容,认真的看着庞统说道:“就这样还‘客卿’?”

    “不然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庞公的脾气……”庞统也是皱眉,“要不是家族里面这段时间老有些人找上来,唧唧歪歪的,恐怕我还出不了鹿山……”

    斐潜挑挑眉毛,似笑非笑的说道:“真的?我怎么听说是庞公新收了个弟子……啧啧,那弟子,人又长得白白净净,清秀可人,又是可谓聪明伶俐,学习更是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啧啧……然后么,相比较之下,某人么,要相貌没相貌,要才能没才能,所以啊……啊哈哈……”

    庞统磨着牙,不说话。

    “咦……”斐潜收了笑,盯着庞统说道,“看你这样,这是……真的了?”

    庞统“嗷”得向天吼了一嗓子,挥舞着拳头,“那又怎么样,老子就是不服!老子就是要打败他!”

    斐潜正了正头冠,然后朝着庞统拱手拜了一下,说道:“抱歉。”

    庞统喘息着,然后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摆摆手说道:“呼……没事,没事……那家伙……真像个妖怪……”

    “我帮你!”斐潜拍了拍胸脯,说道。

    “切!”庞统嗤之以鼻,傲然道,“不要!我要亲自打败他……”

    斐潜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唉,由你,由你……不过你说是‘客卿’,我还真有些伤心啊……”

    庞统也恢复了正常:“得了吧,看看你现在的地盘在那?离着荆襄千里呢!这还算是多少看在鹿山的情份上……五十名鹿山子弟,三百名甲士,不说其他,当下秋获你就能省不少气力了吧……”

    斐潜嘿嘿笑了两声。

    庞德公在荆襄,其实和孔子有些相似,有教无类,周边只要愿意来求学的,庞德公基本上都会指点一二,这也铸就了庞德公鹿山的声名。这一次庞统前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自然也带来了一些士族子弟,这些士族子弟大多都是荆襄人士,庞黄蔡家的都有,所以说也算是给予斐潜一些助力。

    “……另外……”庞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庞公说,你的……计划有些太大胆了……”

    斐潜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道:“……但是可以试一试,不是么?要不然你就不会来了……”

    庞统默认了,然后说道:“……庞公的意思,是等两年,至少要你这里有些储备了……”

    斐潜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的说道:“这么说来,其实庞公也并不是……”

    “这有什么办法?”庞统说道,“家族大了,都这样……不过么……”

    庞统认真的说道:“不过么,庞公很高兴。我看得出来,庞公是真的高兴……所以啊,我也真心希望你这个计划能够成功……”

    虽然方才斐潜提起庞德公的新学生的时候,庞统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但是现在,庞统却表现出了另外的一副样子。

    “儒家之人……”庞统悠悠叹息道,“越来越不像话了……天地如此之大,何必呢……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开始说《易》也是孔子编纂的了……”

    “哦?哈哈……”斐潜闻言,也是摇头。

    这个行为,真的和后世的棒子有些相似啊……

    很多人误以为易经就是周易,周易就是易经。其实是错误的,简单的说周易和易经的区别就是从属关系上的不同,易经包含了周易,周易只是易经的一部分。

    《周易》是周文王在坐牢的时候,他研究《易经》所作的结论。

    而其后发展出来的诸子百家,涉及相关的内容的,其实也都是从文王著作了这本《周易》以后,开始发展下来的。

    其实易经有三易,《连山易》,《归藏易》,《周易》三本,分别属于不同时期,不过现在连山和归藏基本失传。

    “……这个事情,儒家之人干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庞统不屑的笑了笑,说道,“……你说,当发现拿别人的东西更顺手的时候,还会努力去研究钻研新东西么?庞公也说过,儒家要是没有出几个争气的,就算是一时间得势,恐怕也就这样了……”

    “……其实好多人都有些不满了……”庞统继续说道,“不过呢,他们人单势薄,说话也没有人听,所以么……”

    庞统转过身,看着斐潜说道:“……你的这个事情,确实是不错……但是前提是,要等说话有人听的时候……现在,有些早……”

    斐潜点点头,说道:“其实也不算太早,该准备的,总是要早一些准备比较好……”

    庞统瞄了斐潜一眼,有些惊讶:“这么说,你已经开始动手了?”

    “哈哈,还记得鹿山之下的时候,我们一起讨论的问题么?”斐潜看着远方,悠悠的说道,“我觉得有个地方不错,所以就先试试,反正那个地方原本什么都没有,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不过,现在,确实如同庞公所说,大面积的推广,有些早……”

    庞统眼睛亮了亮,说道:“阴山么?到是个好地方,我要去看看……”

    “行啊,不过,现在还是先回平阳吧……你还没有吃过平阳最新的菜式吧……”斐潜笑了笑,说道。

    庞统切了一声,说道:“不说这个,差点忘了!咳咳,我告诉你啊……庞公说了,你搞得这些菜式啊,简直就是不顾正业!让你少花点心思在这个方面上!”

    斐潜肃容朝着南方拱拱手,表示聆听庞德公的教诲,然后说道:“这么说来……来人啊,回去传话,就说不用准备什么了,弄两三个炊饼,备些凉水就得了!某师弟奋发有为,不吃这些细肴精脍!”

    “啊?”庞统跳了起来,恶形恶状的大声吼道,“庞公说归说,还不是每顿都要吃!庞公都吃得,为何我吃不得!我说你要是敢短了某吃食,信不信某立刻就走!”



    庞统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然后抚摸着肚皮,一脸懒散的半摊着。

    “这些菜肴……”斐潜指了指桌案,笑道,“荆襄也都有了么?”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不仅有,而且还比你这还更为精致……就拿这一道羊肉烧来说……”汉代还没有炒菜这个概念,因此凡是炒的东西,也都被称之为烧。

    “……你这里,用的是普通羊腿肉吧……”庞统在豆盘边缘上轻轻敲了敲,满脸的鄙视模样,“知道刘荆州用的是什么?只取羊脊,其余皆弃!瞧瞧你这……知道不,这就是差距……”

    斐潜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对于美食的追求,身为吃货帝国的人,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想挡都挡不住的。就算是在后世,斐潜为了吃,也没有少折腾。当然,最让斐潜羡慕的,不是早上在巴蜀喝茶,晚上在巴黎喝咖啡,而是想吃什么的时候就去吃,而且最好要去原产地去吃,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最为正宗的味道……

    就像是要吃杀猪菜,马迭尔冰棍,就去黑龙江;要吃锅包肉,大酱肉,就去吉林;要吃鲅鱼饼子,三鲜韭菜盒,就去辽宁;要吃全羊宴,秘制天鹅蛋,就去内蒙古;要吃烤包子,羊肉串,就去新疆;要吃青稞酒,酥油茶,藏面,就去西藏……

    青海有羊杂碎,手抓牛肉,杂面片;甘肃有兰州酿皮,活糖油糕,糖锅盔;陕西有羊肉泡馍,肉夹馍,葫芦头;山西有搓鱼钱,太原拉面,面茶,猫耳朵;河北有驴肉火烧,煎饼合子,牛肉罩饼;四川有担担面,龙抄手,西坝豆腐;贵州有肠旺面,荷叶糍粑,丝娃娃;重庆有鸡丝豆腐脑,麻圆,过桥抄手;云南有小米糕,豆花米线,小锅饵丝……

    这才多少,还有多少没有列出来的?

    能吃是福。

    吃货帝国的世界才是最美丽的。

    “你故意的吧……”

    庞统砸吧着嘴,然后小口小口的喝着茶汤,缓缓的说道。

    “什么?”斐潜有些不解。

    庞统敲了敲桌案。

    “哦……”斐潜点点头,说道,“一半一半吧……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嘴馋……”

    庞统嘿嘿笑了几声,说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当你在鹿山下用网补鱼的时候,连那些小鱼都不放过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过,这样,也不错……”

    “嗯。”斐潜转动着茶碗,有些索然的说道,“说实在的……我宁可被人记住是个吃货将军,也不愿意被人记得只是个征西将军……”

    庞统看了看斐潜,慢悠悠的说道:“吃,乃人之天性。只有满足了吃,才有其他……你这里能有许多菜式传出,我觉得挺好……至少比真刀真枪来得简单,又不引人怀疑……我过河洛的时候,杨氏也是几番试探,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吃食,可能也有一部分的功劳啊……”

    穷人吃什么?

    杆糊。

    如果极度贫穷的人,会有精力左研究一个菜肴,右创新一个吃法么?

    显然不会。

    所以很多人虽然怀疑斐潜这里接连大战下来,应该是没有多少储备了,但是看到平阳的菜式一个接着一个的翻新,这心里也就七上八下,不怎么好确认。

    再加上原本并北这一块,这些人不太重视,也就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所以斐潜内部储备数量这个问题,就成为了难解的谜团。

    斐潜呵呵笑笑,然后脸色就有些沉了下来,说道:“杨氏胆敢为难你?”

    “哼……”庞统说道,“有何不敢,河洛现在就是杨氏一人说了算……所幸临晋侯多少还清醒一些,多少照顾着陛下的颜面,否则杨氏恐怕都在河洛横着走了……”

    斐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挥挥手,让在一旁伺候的侍从都退下,才说道:“……你从荆襄来……周边的局势变化得如何?”

    庞统也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严肃的说道:“马上就要大乱了……主要还是二袁……”

    庞统伸出手指头,在空中虚虚比划了一下,说道:“……南北二袁,而今看起来肯定有了默契……先定后方,再行决战,而兖青二州,便是最后战场……所以刘荆州也很慌啊,我来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说要找你多要些战马……”

    说到这里,庞统摇摇头,切了一声,显然对于刘表的表现不太满意。

    “所以说最希望二袁打起来的,莫过于杨氏了?”斐潜说道。

    庞统点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不过么,说实在的,若是二袁合力,还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所以你这个瓦罐,现在还算得上安全……能打的么,顾不上你,而周边盯着你的,却又打不过你……啧啧……”

    斐潜说道:“那么你觉得,我这里还有有多长的时间?”

    庞统摇了摇头,说道:“难说。搞不好那天,二袁忽然大彻大悟,联起手来,大家不久都没得玩了?杨氏毕竟起步太晚,又被董折腾过,实力还是差了一些,二袁一旦合力,他也无法抗衡……”

    “这样啊……看来关中只能放一放了……”斐潜叹息了一声。

    庞统皱眉道:“谁建议此时取关中?不免过急了……元直?”

    斐潜点点头。

    庞统也点点头,又摇摇头,慢慢的说道:“不怪他。只是你自己要有数……元直原先出身……所以立功之心,也就自然比一般人更强一些……不过也别苛责,否则也会容易失了锐气……”

    “咦?”斐潜上下看了庞统几眼,说道,“行啊……竟然连这个也懂了,看来这段时间学了不少啊!”

    庞统刚刚得意洋洋的挺起胸,随后不知道又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就垮了,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说道:“此乃小道,不足一提。”

    斐潜看庞统的神色,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不过也没有说破,只是点点头,心中暗自惊醒记下,毕竟将来保不准就会用得上……

    “那么说来,是不是应该给陛下表示表示?”斐潜嘿嘿笑了两声。

    庞统也笑了,说道:“那是自然,送上新收的庄禾,便是应有之意了……”

    ………………………………

    “二袁……”

    杨彪站在雒阳城头之上,望着天空,轻轻的喟叹了一声。

    就算是临近了秋获,依旧有大批的人日夜不停的在对雒阳的城池进行修缮。

    庞大的雒阳城,城墙需要修补,道路需要清理,壕沟需要挖开,大批大批的青砖条石木料从洛水通过船只,或是木筏,源源不断的送到雒阳城南,再由蚂蚁一般的劳役,一点点的用圆木和麻绳拖拽进雒阳城……

    虽然说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但是毕竟许多砖石夯土还是烧不动的,将这些烧毁的废料清除掉,自然就可以重新搭建起来,只不过想要恢复原先雒阳的繁华富贵的模样,就绝非十年八年可以完成的了。

    最先完工的便是城中皇城的崇德殿。

    当然,这个时候的崇德殿只是一个粗陋的简化版,甚至有的地方连朱漆都没有,白生生的木料裸露在外。不过在怎样说,至少也是保护了汉帝刘协的一点颜面,不至于像历史上一样,只能是蜷缩在残檐断壁之下。

    在历史上,刘协是在经历了李郭二人大闹关中,并且在河洛大疫,又经大旱之后,甚至很多地方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的时候,才侥幸脱离了李郭的控制,回到了雒阳,前前后后历时五年。

    那个时候的弘农杨氏,也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在天灾人祸面前耗干了原本的储蓄,导致曹操领兵前来的时候,竟然毫无制衡的力量。

    不过现在,杨彪自认为,还是有机会的,前提是二袁必须作上一场。

    前几天,册封袁绍等人的诏书终于是发了出去。

    这个显然不是刘协自己能够想出来的计策,但是杨彪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同意了,将这些诏书变成了实物,因为这确实对于杨彪自身有益。

    但问题是谁也不傻……

    所以还是要再做一些什么才会更好一点。

    “来人!”

    杨彪沉吟半响,终于是发出号令道,“诏令天下各郡,汉帝回雒,秋获之后,当行岁贡!”

    ………………………………

    “平阳烧……啧啧……”

    曹操将最后一点菜肴夹起,塞进了嘴里,然后看着光溜溜的豆盘,不由得感叹道,“果然是精致无比……”

    “主公若是欢喜,便叫人再做便是!”曹洪笑呵呵的说道。

    曹操有些意动,但是最后还是放下了筷子,摇了摇头,说道:“……如此就好……不必了……”

    等侍从将桌案之上的残羹都撤下之后,又端上了茶水和干果,曹操才缓缓的说道:“子廉请某来,不是仅仅为了吃这平阳烧吧……”

    曹洪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主公英明,某是想着,这段时间金银也收了不少……琢磨着要不要去并北换些兵械战马……”

    曹操嘿了一声,说道:“某早说了,你这习惯也不改改……这年头,金银之物有何用?不过,这并北商队么……”

    曹操说着,脸色就有些差,他明白曹洪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曹洪是贪财,但是还不至于要亲自去操持商队的这个事情的地步,之所以跟曹操说这个,也正是因为并北商队的原因……

    从并北而来的商队,似乎从袁术进攻兖州的时候开始,就最多只到陈留境界,便不再往东了,因此有什么货物也都在陈留境界进行交割。

    当然,这样的行为,对于并北商队来说,也无可厚非。

    那个商队会愿意深陷战场之中,冒着随时会被战场上的双方抓起来,随便安上一个奸细的名头,就连人带货全数吞下的风险?

    可是在陈留交割,那么货物到了曹操这里,就转了好几道的手。

    上一次,从并北那边送来的战马和兵械,就迟迟未到曹操的这里,若不是曹洪追要了几次,保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到曹操手中……

    “子廉之意……”曹操敲敲脑袋,有些头疼,说道,“……某亦知晓,然孟卓乃某莫逆之交……”

    曹洪看着曹操,也是有些无奈,只能说道:“主公,要不这样……某另派商队,至陈留境内如何?主公可知,张公或是侠义无双,然其下蠹吏却未必!战马数量虽然无差,然多为驽马!枪械兵刃等也是良莠不齐!此事要么就是并北之人以次充好,要么就是……”

    曹操竖起手掌,说道:“休得胡言!”

    “主公!”曹洪叫道。

    “行了,某知矣……”曹操站起身,笑了笑,走到曹洪面前,拍了拍曹洪的肩膀,说道,“子廉之心,某知道……不过此事,休要再提……好了,某还有政事,就先走了……下次还有平阳新菜,某再来就是……”

    曹操也不再说什么,等出了曹洪的府邸,还笑眯眯的挥挥手让曹洪回去,只不过等转过头来的时候,笑容便全数缩了回去。

    这个事情,曹操甚至知道得比曹洪还要更多!

    并北的商队没有问题。

    派去陈留的细作,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从并北贩卖过来的不管是器械还是战马,至少都是过得去的。

    而转了一手,好马就变成了驽马,兵刃就变得残缺……

    曹操当然是想搞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不过在此之前,他更在乎的是袁绍的态度。

    张邈派使者前去冀州,虽然隐秘,但是曹操依旧探知到了,当然,具体张邈和袁绍到底是沟通了一些什么,就无法得知了。

    按照正常来说么,张邈如此行为也是无可厚非。

    张邈是曹操的恩人。

    如果不是张邈,曹操没有今天,或许早就被人捆绑起来,塞进笼车当中,送往雒阳砍下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上了。

    如果不是张邈,曹操也不能招兵,或许只能在家中看着自家后院的桃花,喟叹自身的身不逢时,运道不济。

    “孟卓啊……”

    曹操仰头望天,轻轻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天上的白云飘飘,变幻不定,就像是曹操此刻的心……



    当斐潜挥舞着镰刀,象征性的割下平阳城外那块名义上属于斐潜自己的田地上的成熟的庄禾的时候,秋获的大幕便正式拉开了。

    农桑,不论何时,都是基础当中的基础。

    只有劳动才是真实的,也只有劳动者才能让人感觉最贴近生活,是一个身边的,活生生的人。

    所以就连天子都会在春秋两季,亲自下田去耕作,斐潜自然也是需要如此。

    亲民,有些仪式看起来似乎繁琐,但也是必须的。

    其实收割庄稼这件事情,当站在田埂上,缩在树荫下,看着别人劳动的时候,当然是满心的喜悦,那种直面丰收的幸福感觉会让绝大多数的人都从内心满足得里可以溢出来,然而当真正站在田地当中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的幸福感了。

    麦芒很尖锐,甚至可以轻而易举的扎透葛布钻进皮肤里,一扎就是一个小红点,又痛又痒,纵然是斐潜在并北经历了风沙,也没有多少的抵抗力,一会儿的功夫身上腿上手上都被扎出了一片片的红点。

    镰刀也并不好用,如果用不熟练的,用力轻了,割不断麦秆,而用力重了,因为镰刀是反刃的,所以也容易割伤自己……

    泥土的腥味伴随着脚步,直接蒸腾到了脸上,鼻子上。

    汗水从头上,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当中争先恐后的窜出来,然后沿着发根,沿着脸颊,沿着肌肤,每走一步,每挥动一下镰刀,便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这是繁重的劳动。

    但也是幸福的时刻。

    至少一旁的平阳民众和周边农夫,还有兵卒们,都兴高采烈的看着,看着斐潜夫妇两个人在田地里面亲自动手割麦。

    黄月英用葛布包着头,穿着一身葛布衣袍,跟在斐潜身后,将斐潜割倒在地的麦秆收拢起来,然后扎起来,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

    田埂之上,在列队护卫的兵卒后方,似乎是学宫里面的学子,高声哦吟着,顿时引来一阵阵的附和之声。

    “征西将军亦如此屈尊劳作,吾等更应勤勉才是!”

    “农桑乃国本也!征西将军亲力亲为,如此重视,秋获丰收可期矣……”

    “征西将军辛劳!大汉有此贤臣良将,何愁社稷不定,天下不宁?”

    “就是,就是……”

    众人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一边看着在田地里面一前一后的斐潜和黄月英,就像是在后世动物园中,站在栏杆外,叽叽喳喳的比划着,看着一公一母两只泥猴子在刨地……

    橘麻麦皮的……

    都交了门票钱了没有?

    斐潜此时此刻,没有多少气力来吐槽了,也顾不得什么诗经,又或者是什么征西将军的风范了,此时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情。

    长时间弯腰低头劳作,已经让斐潜的腰杆感觉到又酸又胀,同时成百次的重复挥动胳膊,也让手臂和肩胛骨不堪重负,斐潜似乎都能听到每一次挥动镰刀时,肌肉和骨头发出的悲鸣……

    所幸的是,斐潜挑的这一块地并不很大,咬着牙坚持着,总算是到了地头。当斐潜将面前最后一簇麦秆割倒在地的时候,伴随着礼官如同咏叹调一般声音,斐潜的这一次秋获之礼的仪式,宣告正式结束。

    斐潜晃了晃,才站住了,一点点的,慢慢的直起身。

    没办法,这腰杆已经全数僵硬了,好不容易才算是站直了之后,斐潜勉强露出一些微笑,冲着周边点点头,便将镰刀交给一旁的护卫,转过身,搀着黄月英,略显的蹒跚的走到了田头,坐在已经铺设好的席地之上。

    一众护卫连忙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布幔在斐潜前后左右竖立起来,将斐潜夫妇两人遮掩在布幔之中,然后护卫左右……

    先前可以说是作秀,那么自然是越多人看见越好,现在表演完了,两个人疲惫的模样自然就不能再展露在众人眼皮底下了。

    斐潜喘着气,任由跪在侧旁的侍女,用早就绞好的湿巾擦拭着头脸,又接连灌下去了两碗水,才算是略缓了过来,然后伸直了手臂,让侍女缓缓的将长手套摘了下来。

    葛布做的简陋手套,在麦叶的切割之下,已经是有些破烂了,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个手套,现在破破烂烂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手掌手背了。

    “怎样?”斐潜扭头问黄月英道,“没被割到吧?”

    黄月英也由侍女将葛布手套摘了下来,然后看了看,说道:“……还好……这个手套还算不错……郎君,若是……”

    斐潜摇了摇头,说道:“……虽然好,但是他们舍不得的……”

    一般农夫哪里会舍得用葛布来做手套?

    黄月英闻言也明白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斐潜笑道:“别在意,比起这个手套来,家里的那个犁头,更为实用……这两日,便可以先交给大工房量产了,等秋收之后,在平阳,阴山两地,先行试用……”

    黄月英睁大了眼睛,说道:“那个犁头?郎君不是前段时间还说需要些改进么?”

    “一边试,一边改呗……”斐潜笑笑,半认真半打趣道,“若是成了,这黄氏犁,说不得也会名满天下……”

    黄月英眨巴眨巴眼睛,琢磨了片刻,然后有些坐立不安的说道:“……郎君……我想先回去……”

    “想回去再看看,修改一下?行,你便先回去吧……”斐潜说道,“士元说是快到了,我在这里等等他……”

    黄月英得了斐潜的首肯,便带着人,急匆匆的返回府邸去了。显然,虽然斐潜说得有些夸张,但是黄月英却相当的认真。

    春秋战国时期,虽然有铁器和牛耕,但是当时的铁农具以小型的镢、锸、锄之类为多,铁犁数量很少,而且形制原始,牛耕的推广还是很初步的,直到了汉代,以“耦犁”的发明和推广为标志,铁犁牛耕在黄河流域获得了普及,并向其他地区推广开去。

    但是耦犁不免太过于笨重,也因为牲畜的要求,因此能不为大多数的农夫所能承受,所以,曲辕犁这东西,对这个时代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发明了。

    可是问题是,斐潜虽然知道曲辕犁比耦犁或是直辕犁都更好,但是却没有直观的概念和印象,甚至连基础的结构和布局都不是很清楚。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将这个曲辕犁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从文字上变成实物,就成为了黄月英的小工房的一项研究课题。

    黄月英认为斐潜所描述的曲辕犁,确实会比当下使用的耦犁会更好更简便,因此也就迸发出相当的热情,带着工匠在府邸之内的小工房内研究起来,不过说起来容易,但是真正要做出来,却并非易事。

    犁头要多长,犁辕的弧度到底是多少,犁铲要多尖角度要多少,犁梢要自立的还是要倾斜的……

    这些都要一点点的进行实验。

    家中后院小工房一侧的那片土地,已经被来来回回犁了不知道多少遍。

    犁开了,再翻回去,夯实,再犁开,就这样,前前后后也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幸运的是,至少斐潜大体上知道一个方向。

    虽然可能还不是最为完善的状态,但是到了现在,也就该拿出来了。

    人口增加,粮食需求也在增加,如果不能扩大亩产量,那么就意味着要增大种植面积,而扩大耕作面积,则是会增加管理上面的人力成本,换算起来,还不如采用其他的一些技术,提升目前单位面积的产量更划算……

    比如曲辕犁,还有沤肥。

    曲辕犁,可以加大翻耕的深度,节省人力,无形当中增加了耕作的精细程度,至少可以在原有的产量上增加两成左右。而沤肥,则是补充了田力,可以让庄稼采用更为密集的方式进行耕作,正常来说,也可以增加亩产量至少一二成……

    虽然之前有一个叫做汜胜之的农学家提出“薄田不能粪者,以原蚕矢杂禾种种之,则禾不虫”,并且还制定出一系列的沤肥田地的配方,就像是给田地开的中药汤剂一般,比如“马骨锉一石,以水三石,煮之三沸;漉去滓,以汁渍附子五枚”等等,但是很遗憾的是并没有广泛的流传开来,甚至这样的方法还被获悉的人加以珍藏,不轻易示人……

    这样的行为,只能是让人徒呼奈何。

    所以沤肥,对于绝大多数汉代农户而言,也是全新的一门技术……

    现在,平阳并北这一块区域,基本上稳定了,那么在秋获之后,这些新的技术就可以拿出并使用,为明年做好储备。

    周边的不管是弘农还是关中,甚至是冀州,这个时间点上恐怕更关心的是斐潜手下有多少兵卒,兵马怎么调动,至于这些农桑方面的事情,多半就会被忽略掉……

    而等这些人回过神来,开始注意到斐潜粮食产量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恐怕已经过去了一季,甚至是两三季之后的事情,这个差距一旦拉开,就想要追赶,也未必来得及。

    更何况斐潜手里还有一些东西……

    “参见君侯……”

    庞统在护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幕帐前,拱手见礼道。

    “士元来了,来,坐……”

    斐潜挥挥手,让一旁的侍女都先退下,然后说道,“到了多久了?”

    庞统一脸严肃,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等侍女们都走出了布幔之后,才嘿嘿一笑,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早就到了……征西将军这场大戏,怎么也要看周全才是……”

    “要喝水自己倒……”斐潜嘿了一声,也懒得理会庞统的调侃,问道,“去了一趟阴山,感觉如何?”

    庞统也不客气,自己取过水罐,倒了一碗,然后咕嘟嘟喝了,才说道:“左元放果然不凡!开坛授道,布撒道水,燃符消灾……阴山此时,黑山之辈,戾气全无。不仅如此,其更是被胡人奉为智者,敬畏不已,不惜长途跋涉,仅为求得一面……”

    “想说什么直说……”斐潜说道。

    “人心易惑啊……”庞统看了斐潜一眼,然后说道,“左元放是聪慧之人,或可无碍,但是此后……却不可不防……”

    其实并非庞统相信左慈有多么聪明,而是他看到了在左慈左右护卫,寸步不离那四名道士,四名原本是荆襄黄氏的兵卒,现在却穿上了道袍的人。

    有了这四个贴身的护卫,左慈就想做一些什么事情,恐怕都有些为难。

    “左元放……”斐潜想了想,缓缓的说道,“待明年阴山春耕之后,便可调回……届时位于平阳之西,另辟道宫……待有需时,再行调度……至于阴山道业,再遣他人,两年一换就是……”

    人心是容易被蛊惑的,这没有错,但同样也是善忘的。

    黑山民众,刚刚迁徙到了阴山,什么都是重新开始,一切都要从头建设,正是心神不定,也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左慈的到来正好弥补了这一块心理上面的需求和缺失。

    所以阴山的民众这么快的接纳了左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就像庞统提醒的一样,像左慈这样的极具有煽动蛊惑性的人,确实不能再一个地方搁置太长的时间……

    在衣食无着,在没看见希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民众是最容易被鼓动的,稍有不慎便会因为一件小事,一个小小的火星便会蔓延成为滔天的烈焰,但是当有了产业,有了眼前的禾苗,有了秋天的希望的时候,自然就没有那么容易走向极端。

    因此当黑山民众能清晰的看见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的时候,其重新暴乱的可能性就会逐渐的降低。

    “君侯所言甚是……此外……”庞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连番征战,难免鳏寡……正值秋获之时,便可择勇士,行军配之策……不知君侯以为然否?”

    军配,也就是以征西将军的名义,对那些孤男寡女指派婚姻了。

    斐潜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毛,毕竟还是庞统心细,这一点他就没能想到,当即点头说道:“此策大善!某即刻下令,遴选人员,在秋稷之时,于平阳之郊,行军配之典!”

    民心,便是在这些点滴当中建设起来的。

    有了家业,有了牵挂,有了希望,便是做牛做马,纵然千辛万苦,纵然豁出性命,也会一声不吭的死命咬着牙往前,为的就是能给自己妻儿,撑出一片天地……

    从古至今,华夏男儿,莫不如是。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斐潜站在院中,仰着头,看着天空飞过的云雀,轻声喃喃的念叨了一句。

    如果自己还是后世的小职员,恐怕在年终报告上面少不了这一句吧……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永远处于对立的两方,就像是水与火,不可调和。统治者希望永远处于上层,永远没有反抗,永远享受剥削而来的丰硕果实,就像是斐潜当下收取的秋赋一样。

    难道斐潜收的田赋的行为就不是剥削?

    呵呵。

    只不过看看屁股坐在哪里罢了。

    统治者永远都是坏人?

    被统治者永远都是好人?

    是非善恶,哪有那么简单就能够分得清楚的。压迫与反抗从来都是对立的,不过从整体来看,这两种行为其实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情。

    绝大多数的人,依旧是浑浑噩噩,只看着眼前……

    黄月英坐在斐潜身后,用一个细细的梳子,帮斐潜梳着头发,动作轻柔。牛角梳轻轻的触碰到头皮上,略有些痒,但是很舒服。

    斐潜仰头望天,看着天上白云飘飘,而他的脑袋上,也垂下黑发飘飘……

    要不是到了汉代,斐潜真想象不到自己长发的模样,脑海当中后世那个剪平头的印记也在逐渐的失去了颜色,渐渐的,悄悄的淡化湮灭了。

    就在斐潜觉得自己有些无聊的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院外停下,然后就是侍卫的禀报之声传来:

    “报!左冯翊紧急军报!”

    一名侍卫擎着一个竹筒,急奔而至。

    斐潜验过火漆,然后破开取出巾帛,上下扫了几行之后,沉吟片刻就下令道:“传令!巳时三刻,于政厅议事!”

    发根忽然被扯痛了一下……

    黄月英加快了速度,三下两下梳好,盘了起来,取了木簪子簪好,然后默不作声的向捧着斐潜头冠的侍女招招手,取来了头冠替斐潜戴上。

    斐潜反手握住了黄月英的手,默然无言。

    良久之后,斐潜将黄月英的手稍微握紧了一下,然便松开了,站起身,往前厅走去。

    这个世界上,如果真有天神的话,那么这些天神一定是以戏耍人类为最大的乐趣,但凡是人类想要的,便都会想方设法千方百计的别扭着,绝对不会轻易的让人类获取,美名其曰:“天神的考验”。

    事情永远都是来的突然且猛烈,并且都是在计划之外。

    “咦?赵家子动兵了?!”

    在长安的赵温,迟迟缓缓,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动静,却没想到在入冬之后,便悍然发动,领兵将种邵所在的陵邑团团围困,展开攻伐……

    一时间政事堂内都安静了下来。

    种邵和赵温迟早有一战,这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情,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关中虽然大,但是对于已经产生了深深间隙的种邵和赵温来说,却小的可怜。

    “……赵氏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荀谌这一段时间东奔西走,也才刚刚回到平阳不久,明显有些消瘦,微微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关中种氏毕竟根植多年,赵氏虽领京兆尹,亦空乏其位,加之连连征战,长安仓禀已空!若不一举将种氏击败,震慑关中,赵氏这京兆尹,恐怕也是做到了尽头……”

    “……平阳至雕阴,半数皆为山路,而雕阴至郑县,亦是半数山路……如今凌冽寒冬将至,加之前日一场冻雨,若是再加雨雪,如此一来……大军纵然开拨,这山路不免难行……”贾诩缓缓的说道,“赵氏惧吾等铁骑甚矣,故而此时急切攻伐之……”

    枣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关中耕作多为毁坏……依某之见,赵氏若是不能在春耕之前平定长安内外,这来年秋获可能又是无望!冬日举兵,固然行险,亦有其理……”

    斐潜一边听,一边点点头。

    战争,历来就是这样,虽然有时候显得突如其来,但是实际上这个些根源,已经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下了。

    赵温原本以为种邵必然是完蛋了,所以兴冲冲的接下了京兆尹的位置,但是很遗憾,种邵并没有死,而且借着斐潜的名头,竟然在关中相抗衡起来。

    一方面为了稳住夏牟,赵温已经是消耗了大量的钱粮了,而现在如果说还不尽快将种邵这个事情做一个了解,那么局势持续下去,赵温一旦没有钱粮供应给夏牟,那么原有的天平必然就会发成倾斜,因此在这样的局面之下,趁着还能控制的时候,逼迫夏牟参与到进攻种邵的战斗当中来,自然就成为了赵温的最优选择。

    至于夏牟……

    这个时候夏牟怎么想的,已经几乎无人关心了。毕竟不管是从那一个方面来说,夏牟除了手中还有一些兵卒之外,似乎就找不出任何的长处了。之前是种邵的傀儡,现在是赵温的傀儡,对于一个心甘情愿只想着当傀儡的人,又有谁会去在意?

    “……徐元直已领兵屯于栗邑……”斐潜缓缓的环视一周,说道,“……当下之局,应做何为?”

    荀谌沉吟一会儿说道:“若依某之见,不若待种氏败落之后,便可奔袭长安,一举击溃杨氏,取定关中。若坐之不理,恐怕关中弘农接连一线,便难以良机矣……”

    枣祗迟疑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道:“……虽说今年秋获尚佳,然存储毕竟不多……若是再举大军……这个兵粮……再加上若是攻伐关中,获其县城,这来年春耕,吾等又要如何安排?”

    贾诩目光闪烁着,没有说话,不知道再想这些什么……

    斐潜看了看一直坐在一侧没有开口的庞统,问道:“不知士元可有高见?”

    庞统拱了拱手,笑着说道:“……此事,易耳……”

    ………………………………

    弘农。

    一队人马正在不急不缓的向西而行。

    此时虽然已经入冬,但是大河却还没有冰封,虽然周边的山体之上多数的树叶已经凋零,但是还有一些针叶树木昂然而立。这里河道较宽,奔腾而来的大河水却依旧有些不安分,水流溅起碎琼乱玉,喧闹无比。

    在沿河一侧,因为浇灌便利,因此但凡是适宜耕作的区域,都有些村落聚集,此时此刻还有不少农人赶在冬日大雪来临之前,将田地收拢一下,修整些田垄田埂什么的,以便于来年耕作。

    不过,眼下却依旧能看到不少无人耕作的荒田,已经是杂草丛生……

    弘农之地,自从刘秀定都雒阳之后,便是一路富贵,承平许久。虽然偶有胡人侵扰,但是都不能长久,两三月间便会退去,因此大体上来说,都还算是平稳的。

    除了董卓的这一次。

    这一次迁都,几乎是将弘农沿途郡县的人口劫掠大半!

    幸运的是,董卓不久便授首了,迁移人口的事情就搁置下来,没有持续这样将人口迁往关中,弘农才勉强喘息了一口气。

    但是就算是如此,弘农也是受伤颇深,这原本应该是良田,如今却不得不成为了荒地,就可见一斑。

    这一队人马经过,吓了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一跳,后来看到这支军马打着杨氏的旗号,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杨氏,自从返回弘农之后,便是整顿吏治,恢复桑梓,抓捕贼盗,恢复防务,除了征发了一些人去修复雒阳城之外,其他的劳役都停了,所以整体来说,也还算是可以,并没有竭泽而渔的意思,所以周边的百姓也就慢慢的放下心来,重新回到了田地当中。

    原本在弘农左近的乡野豪右,一些被董卓携裹去了关中,如今回来的十不存一,一些则是见势不妙,便抛弃了田地,举家南逃避难去了,导致这里有很多田地重新变成了无主之地,也就成为了杨氏安抚这些农夫的最好的道具……

    这一队人马,当中却是一名未曾披甲的,只是系着一件半新半旧大氅的中年文士,三缕长须飘飘,身形略微消瘦。

    从弘农郡治所拜别杨彪,接手了这样一只军队,杨俊心中多少都有些忐忑。

    杨俊本来是就是杨氏的旁支,早些年其祖上到了河东去发展,后来也就跟着杨彪从河东回到弘农,算是重新回归了主家。杨彪自然是要坐镇雒阳,分身乏术,而杨俊也算是稍通兵略,便算是赶鸭子上架,统领了这样一只兵卒。

    这一路行来,也还是算不错。

    弘农杨氏根基深厚,原本也是天下冠族,如今摆明车马要在这天下争夺一席之位后,也就自然会将家底使劲的都翻出来,眼下正是心气高傲的时候,一些原本杨家的私兵,也都转身一变,成为了朝廷的官兵,也获得了不少武职。

    因此虽然杨俊并没有详尽吩咐些什么,这些原本上过战阵的老兵也就都语音响亮的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了,兵卒之间士气也都不错,似乎也蛮有像一个模样。

    东面的防务,杨彪当然自有安排,杨俊也不操心这个,但是对于西面这边的事情,杨俊却有些担心,隐隐有些忧虑。

    如今河东,郡守王邑的态度么,不好也不坏,只是看的出来他夹在斐潜和杨彪之间,也就是摇摆不定,像这样的人,自然是最不讨喜,但是杨俊同样也是理解,换做是他自己处于王邑的位置,也未必能做得多好。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王邑不敢和斐潜叫板,同样也没有胆量去冒犯杨彪。

    所以河东这一条线,暂且还是可以放一放。

    然而关中……

    关中太重要了。

    种家的势力,其实并不算大,如果不是听闻种邵和斐潜隐隐有了什么协议,恐怕赵温一个人就可以将其收拾掉了,而现在,自然就成为了一个麻烦。

    关键并不是种邵,而是这个征西将军斐潜啊!

    万一征西将军斐潜统兵扑出雕阴,顺着关隘之下南下,凭借当下的局面,真的一时之间没有多少办法去阻拦征西将军的骑兵的……

    关中之地,除了南北两个方向上有些沟壑山地之外,中间便是一马平川,这要是让斐潜的骑兵冲到了其中,纵横来去,而没有多少骑兵的赵温也好,杨俊也罢,也就都是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因此京兆尹赵温欲在今年冬天,以快打慢,先将关中的隐患种邵收拾掉,然后与杨俊合兵屯于左冯翊的计策,也就得到了杨彪的首肯。

    只有将雕阴这个口子堵住了,整个关中也才安全。

    关中安全了,弘农才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否则东边有二袁,西边又不能稳固的话,杨氏要争夺天下就成为了一个笑话……

    尽快过了潼关,然后挥军左冯翊,护卫住赵温的侧翼,让在雕阴和栗邑的征西将军斐潜的兵力有所顾忌,不敢擅离去关中,从而给赵温争取一定的时间,让其攻破陵邑,剿灭种邵之后便可回军北上。

    等到赵温兵卒一到,那么就可以形成犄角之势,据险而守,而征西将军斐潜不管是攻伐那一个方面,都会受到另外一个方面的攻击,若是如此,等斐潜的兵卒,远道而来的粮秣转运不足的时候,加上野无所掠,便是师老兵疲的下场,届时如果斐潜坚持不退兵,也是无妨,稳步而进,自然就可以攫取胜利!

    一路行来,一路思来想去,到了最后,杨俊终于是有了点头绪,这才不由得精神一振,举着马鞭遥指前方,呼喝道:“前面即是湖县!一路走来,诸位甚是辛苦,待至湖县之后,便歇息一日,每队赏渍肉三条!酒一坛!后日启程之后,便直驱潼关,不得有误!”

    军中酒水什么的,都是有条例的,不能想喝就喝,但是既然主将发话了,那么自然就是皆大欢喜,虽然军中的老卒也知道这是杨俊收买兵心的举动,但是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更何况这一路走来,啃着粗饼,嘴里早就淡得不行了……

    “将军发话了!”军中充当队率或是军侯的便纷纷扯着脖子喊开了,“到了湖县,有酒有肉!还可修整一日!后日出发,赶往潼关!直娘贼的,你们这些腌臜货,还不快走!去的晚了,军法可不认人!”



    潼关。

    原本是瘟疫的重灾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喜欢温热潮湿的病毒慢慢的在干燥寒冷的大自然面前败下阵来,同时对于尸首的清理、掩埋、焚烧,也渐渐的让潼关附近重新恢复了生机。

    杨彪虽然离开关中,但是像潼关这样的险要关隘自然不可能假人于手,因此便留下了两千兵卒,由一个杨通,杨子然作为主将,李贤,李伯仁担任副将。

    杨通,自然是弘农杨氏的人,而李贤则是陇西李氏之后。

    不得不说,陇西李氏从李广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如果按照后世的说法,李广不但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痴,甚至连运气值也是负数……

    但是李广对于陇西李氏来说,并不是悲剧的终结,而是悲剧的开始。

    李广之后,还有李陵。

    这一位倒霉孩子虽然没有李广在认路那么的悲惨,但是在其他的方面,却比李广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李陵征讨匈奴的时候,在返回的时候,距离汉境只有不足千里的时候,遭遇匈奴主力,被围堵了起来。李陵几番奋战之下,却不能脱身,又迟迟没有援军,准备突围的时候约好夜半击鼓为号,分头突围,结果战鼓受潮了,敲不响……

    李陵最终被匈奴缩俘虏,起初还没有投降的,结果汉武帝让方士查看了李陵母亲和妻子的面相,说没有“死丧之色”,汉武帝便起了疑心,后来又听信了公孙敖的脱罪之言,说是因为李陵在替匈奴训练兵卒,才导致的战败,便怒火攻心,直接下令将李陵一族,满门抄斩。

    李陵在匈奴得知,呕血数次,最终投降了匈奴……

    陇西李氏便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今日都没有能够恢复元气。

    潼关是关中和弘农之间的门户,但是现在弘农是杨家的,关中的赵温也是亲善的一方,而征西将军的部队又远在雕阴附近,因此杨通在度过了前期一段时间的谨慎小心之后,慢慢的也就自然懈怠了。

    尤其是当下这寒冷的冬日来临的时候。

    按照汉律,凡属于重要的军事关隘,军中主将每隔三个时辰,必须巡关一次,军中副将则是每隔一个时辰,就需巡关一次。虽然杨通是主将,但大多数的时候杨通并不巡关,而是常常窝在潼关府衙之内逍遥自在,因此对于潼关如今大多数的军务来说,都是李贤在操持。

    一个时辰巡关一次,那么就差不多意味着根本没有办法下城墙休息了,因此李贤干脆就将被褥搬到了角楼之上,累了的时候随意迷糊一下也就是了。

    冬日的太阳,也似乎是懒惰的,每天出来露个脸,打个卡,应付一下差事,便懒懒洋洋的往西坠,准备下班。

    潼关又因为临近大河,所以不仅冷,还比别的地方还多了三分的潮湿。若是站在城池之上,没有遮挡的,一夜下来,衣衫便是尽湿,再吹上一晚上寒风,就算是没有病估计也是吹出病来,因此入夜之后,值守的兵卒便会窝在一起,蜷缩在避风之处。

    其实也怨不得杨通偷懒,守潼关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待久了,谁都会觉得无聊,也就越发提不起多少精神来了……

    在懒洋洋的太阳顺溜的滑下了西山之后,天色很快的就黯淡了下来,凌冽的寒风开始呼啸,周边山崖之上也隐隐传来野兽鸟雀的鸣叫声,似乎也在抓紧最后的一丝光亮在活动。

    下午的晚脯那一点食物并不能抵御多久,在夜晚来临之前,吃下的食物和热汤就已经是消化殆尽了,而等待这些潼关守兵的,还有一个漫长的黑夜和难熬的清晨。

    远处,在昏暗的夜幕当中,传来了一些声响。

    “注意!有人来了!”

    潼关之上的守军高声喊道。

    一匹战马从夜色当中冲了出来,马背上的骑兵背后挂了一只小认旗,虽然夜色暗淡,但是依稀能够得出来是属于长安禁军的标识。

    骑兵在城池之下勒住战马,战马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在原地转着圈子,显得有些疲惫,“潼关守军听了!奉京兆尹赵使君之命,携牛酒粮草等物前来劳军!辎重已至十里外!速告守备,准备迎接!”

    骑兵转了几圈,将喊话重复了几遍之后,便又打马回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说是谁来,要劳军?”

    “这么说,有肉吃,有酒喝了?啊哈哈,这感情好啊……”

    “得了吧,美得你,酒肉是你能吃得到的?有两粗饼子,加点腌肉条,就算是不错了!”

    “唉,有粗饼子也成啊……”

    守兵一边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也不敢怠慢,连忙上报了李贤。

    “杨校尉,这莫名而来的劳军……多少有些蹊跷……”

    在潼关府衙上,李贤拱手说道。

    杨通皱着眉头说道:“有何蹊跷?赵使君素来与家主交好,劳军也是应有之意……并且吾等在此偏僻苦寒之地煎熬许久,这劳军物资,也早就该送些来了……”

    “杨校尉……”李贤还待再劝,却被杨通截住了话头。

    “行了!知道了!让儿郎戒备就是!若是真劳军,自然无碍,若是假冒之人,便截杀于关下就是!”杨通挥挥手,有些不耐的结束了谈话。

    “……”李贤无奈,便只能是拱手退下。

    在潼关守军的翘首期盼之下,吱吱呀呀的辎重车队终于是到了近前。

    辎重车一共十五辆,护送的兵卒约一百左右。

    旗号么,确实打得也是赵氏的旗帜,但是领队的一名中年人,李贤却不认得。

    当然,不认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关中长安禁军近万人,谁能都认得过来?

    “某乃京兆尹赵使君麾下!特护送物资前来劳军!还请速开城门,好交了差事!”中年壮汉高声冲着潼关之上喊道。

    李贤仔细打量着车队,可是光线昏暗之下也看不是非常清楚,自然也无从辨认是真是假,只得高喊道:“可有移文、印绶,取来一观!”

    中年大汉也没有迟疑,从马背上的布袋当中取出了一块木牍和一枚方印,便让人放在潼关垂下的竹筐之内。

    李贤将铜印和移文递送到杨通面前。

    “军司马赵?”

    杨通翻转着铜印,铜印上面有许多铜锈,还有一些磨损和磕碰的痕迹,显然已经是使用过一段时间的了,不是新制的。

    不过木牍么,上面盖的火漆确实是京兆尹的印记,只不过字迹就有些模糊了,一些文字或许是因为碰到了水,或者是写的时候没有等墨汁干透便触碰到了,反正只能大概看出是送了五十坛酒,十五头牛,还有若干腌肉、粟米什么的……

    “……手续也算是齐备……嗯……百人啊……”杨通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开门,让他们进来罢!”

    李贤有些吃惊,连忙说道:“校尉,依照惯例,入夜之后概不启门!”

    杨通“呵”了一声,挥挥手说道:“这不是还没有入夜么……要不然怎样?让这些人在城外熬一夜?区区百人,何须如此!”

    劳军物资就在眼前,眼见即将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潼关上下顿时都兴奋异常,勤快了不少,连忙卸下了巨大的门闩,吱吱呀呀的将沉重的城门推开,好让辎重车能够进关。

    这一段时间,潼关上下忙的的焦头烂额,又要清理周边,又要修补城墙,好不容易挨到了冬季,活是少了些,但是每日看着校尉在府衙之类吃香喝辣,说不得还能有些营妓助兴,而大头兵便只能啃着粗饼,在寒风当中苦挨着,这心中难免也是有些犯嘀咕,如今难得有劳军物资送到,便是笑得连嘴都合不起来,校尉吃大头,但是怎么也会分碗汤来喝,都是刀口舔血求生的人,难得有机会放松放松。

    吱吱呀呀的辎重车轮滚动的声音当中,城外的中年壮汉带着兵卒过了吊桥,进了城门。

    道路两侧,早有不少听到消息的潼关守军嘻嘻哈哈的站着等候,而负责打开城门的潼关兵卒则是凑了上去,嘿嘿笑着,一边和进城的兵卒打着招呼,一边就要往辎重车的蒙布当中摸过去。这些都是军中的老油子,都是逮着便宜不沾点都不舒服的类型。一般来说,辎重车肯定是堆满了大小物资,随便掏摸两把都够自己多上一顿两顿的嚼头了,再者说了,要是能扯根腌肉什么的,岂不是赚大发了?

    李贤顺着城池的驰道往下走,却看到进了城的那些兵卒一个个站在辎重车旁,将那些企图在辎重车上掏摸的老油子都驱赶开,惹得那些兵油子在一旁叽叽咕咕,反正没说什么好话……

    李贤忽然站定,看着在最前面的中年汉子,皱了皱眉,朗声说道:“既已进城,为何还不下马?”

    中年汉子呵呵一笑,然后带过马头,冲着李贤说道:“多些提醒!走得乏了,这都有些迟钝了……儿郎们,哈哈哈……”

    “动手罢!”

    笑声当中,中年汉子已经在马腹上一磕,长枪挥起,便直冲李贤所在的驰道而去,而辎重车旁的兵卒闻声也都是抽出了兵刃,顿时就没头没脑的往周边的潼关守军砍去!

    “不……”一心想要占点便宜的老油子,一个“不好”还没与说完,一柄战刀已经当头砍至,“喀拉”一声,一蓬献血顿时喷洒半空!

    一颗犹自瞪大眼睛的头颅飞起,夹杂着血光落在辎重车的蒙布之上,骨碌碌只是打着转,一双眼睛里还凝固着最初的惊惶!

    “杀!”

    辎重车的蒙布猛的被掀起,藏身车中的兵卒纷纷暴起,从车辆之中跳将出来,便冲向了这些潼关守军。

    一些被用来掩饰的米袋草袋被掀翻到了一旁,有些黄黄白白的豆子和粟米撒到了地上,但是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人去再多看一眼了……

    猛然遭遇这样的变故,潼关守军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些凶悍的兵卒冲进了人群当中,左右砍杀,一股股鲜血激射而出,惨叫声响成了一片。

    潼关守军原本是兴高采烈的等着接受劳军物资,不少人连兵刃都没有拿,只是琢磨着想象着接下来的吃喝之物,等到中年汉子带着人马暴起,杀将过去的时候,真的就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杀得潼关守兵毫无抵抗的能力!

    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这些潼关守军惨叫着,逃窜着,杂乱无章,有的在地上乱滚乱爬,昏头昏脑的想摸出去,却被奔涌过来的不知道谁的脚板踩中,接连几下之后,便没有了多少气息;有的虽然提着兵刃,然而周边的其他守兵都在逃窜,也就没有了反抗的心思,只能是顺着人流一同奔走,惊慌的大喊大叫……

    “别跑!都别乱跑!”李贤在驰道上,顿时被涌来的潼关守兵撞身形都不稳,“结阵!结阵!”

    “糟了!中计了!”杨通在城墙之上,大惊失色,连声吼叫道,“击鼓!击鼓!整队,整队,挡住他们!”

    那带队的中年汉子,长枪红樱已经是鲜血淋漓,不知道是痛饮了多少人的鲜血,看见如此情形,便只是举枪大喝:“杀!抢桥!夺关!”

    伴随着中年汉子的声音落下,顿时几根火箭被点燃,斜斜的射往空中。

    伴随着火箭在夜空当中划出一道道的弧线,在潼关之外,隐隐的传来了闷雷一般的声音……

    城墙上面,趴在城垛上的潼关守军,一手指着关外,张开嘴想要喊些什么,但是喉咙却吓得咯咯有声,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杨通脸色都白了,看着洞开的城门,刚想要让人将吊桥强行绞起来,就听到一阵斧凿之声传来,然后“嘣嘣”两声,两条扯拉吊桥的铁索被砍断,飘荡回来击在了墙体上……

    在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当中,杨通看见数不清的骑兵从昏暗当中冲出,催马向潼关狂奔而来,似乎是无穷无尽一般。骑阵当中,那一杆在风中飘荡的三色旗帜是如此的刺眼!

    “完了!征西……是征西……来了……”杨通发出宛如哭泣一般的声音,喃喃的重复道,“征西来了,来了……”



    潼关城上城下,在昏暗的夜色当中,人马乱斗,双方的兵卒,围绕在一起厮杀,人影在火光照耀之下忽大忽小,如同鬼怪一般。

    潼关城原本就是主要面相弘农一方进行防御的,并且之前一场大战下来,还有许多的地方等待修缮,周边也没有什么民居村寨之类的。潼关城中的主事,说是重要,但是和杨彪撤出关中留下的看守门户的护院狗没有什么区别,再加上大半年平安无事,也就不免懈怠了许多。

    因此这些日子杨通在府衙之类偷懒,这些没有轮到差事的潼关守兵,没有人督促,有谁会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冒着严寒在外面卖苦力?

    当马延带着装扮成为辎重的劳军部队,骗开城门之后大开杀戒的时候,潼关之内虽然兵卒也并不少,但是出了城门这一块的兵卒被攻击得惊慌失措之外,城中好多潼关兵卒竟然一时间都没有什么反应!

    在城门左近的潼关守军大声呼喊,惨叫声绵连不断的时候,城内的潼关守兵才开始骚乱起来,乱纷纷的不断有人从土屋和帐篷之内出来,有些手足无措的茫然看着城门处的混乱场面。

    杨通和李贤都被困在城楼之上,城中只剩下了一些基层的士官,还在试图控制着局势,让士卒们闭结成阵列,披盔甲,找兵刃,开弓箭,准备防守!

    但是这些基层的士官,不免命令就有些杂乱,呼喊声惊天动地,每个人似乎都在扯开嗓门大吼,而潼关的兵卒却只是像无头苍蝇一般左右乱转,不知道要做什么,虽然人数不少,但是没有形成阵列的兵卒,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只有效的作战力量,甚至连合力都难以做到。

    马延带着一百人装成辎重车的护卫,而辎重车内还有两百兵卒,这些兵卒都是身披甲胄,也都是精锐,转瞬之间已经将原本围着他们的潼关数百兵卒杀得四散。

    徐庶在后预备而来的扑城军队,却没有给潼关守兵留下太多的缓冲时间,大队人马不断的朝着潼关城门涌来,天空当中不时的划过指引方向的火箭,战马的马蹄声如同雷声一般动人心魄,这一切的景象,则是更加增添的潼关西门的混乱!

    不多时候,大队抢关的先头骑兵已经冲到了潼关西城门,速度如此之快,甚至连马延的先头部队都还没有来得及将空空的辎重车从道路当中全数推开!

    “快!推开!后面大队来了!”

    最前方的几十骑兵一边带着马,在辎重车的缝隙中穿梭,一边高呼道,然后便是一刻不停的冲进了城门,沿着街道,直接和城中开始汇集起来的潼关兵卒撞到了一起!

    双方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喊杀声响,一方要将杀退,一方要救援,两方面纠缠在了一起,兵刃四下飞舞着,碰撞着,不时有人落马,不时也有人浑身血污的倒下。

    可是毕竟徐庶的扑城骑兵准备多时,并且又是装备齐全,后续冲来的骑兵见道路拥堵,熟悉战阵的老兵都不用特别号令吩咐,很自然的就取出了弓箭,对城墙上和城中的潼关守兵一阵漫射!

    夜色当中,只见雪白的翎羽在夜空当中划过略有略无的痕迹,便扎在了人的躯体之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等徐庶带着大部队赶到城下的时候,顿时就让潼关守兵原本就不多的抵抗意志崩溃,许多人开始抛下兵刃,试图逃离战场。

    城门之处的抵抗渐渐的微弱,除了城头上杨通和李贤勉强带着些人手在抵挡这马延的进攻之外,其余的地方已经是基本上放弃了。

    就这样短短的不到两三刻的时间之内,潼关西城门附近已经是尸首遍地,血液横流,将人马都染成了一片血红,在火光的照耀当中更显得狰狞无比。

    徐庶将战刀举起,高呼一声:“进城!不降者,杀无赦!”

    此时此刻,李贤也是杀得满身是血,有些别人的,也有一些是他的。

    从驰道上被马延堵了回来,几乎就是立刻陷入了混乱的潼关兵卒当中,好不容易让周边的兵卒稍微安定下来,却发现整个战场已经是无法收拾了。

    如果没有被骗开城门,那么自然还可以抵挡一阵,但是现在从城外源源不断的冲进来的兵马已经将城中的其余潼关兵卒和城头守兵相隔开来……

    马延此时已经下了马,却是冲在队列的前方,他的动作很大,却准确有力,用左手的臂盾磕开对方的兵刃,长枪或砸或刺,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每一次的挥舞就是一个潼关兵卒的倒下!

    在马延身侧左右,人人都是大呼酣战,和潼关守军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破城!破城!”

    “不降者,杀无赦!”

    越来越多的声音高呼着,而城中的声音则是一点点的小下去……

    “该死的!杀!给我杀回去!”杨通尖声叫着,死命喊着要让手下兵卒往前冲,而他自己却缩在最后面。

    李贤垂着一只手臂,气喘吁吁的退到杨通身边,说道:“校尉,守不住了……我们怎么办……”

    “杀!杀了他们!不然你们都要死!都要死!”杨通尖叫着,然后宛如癫狂一般的死死盯着李贤,一把抓住了李贤的衣襟,喷着唾沫喊道,“你退下来干什么!还不上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校尉!”李贤试图让杨通清醒过来,说道,“守不住了!校尉,我们已经败了!守不住了啊!”

    杨通原本只是一个学了些军略的士族子弟,哪能和真正上过战场的将校比拟,在丢失关隘的慌乱和恐惧之下,显然已经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根本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一边抓着李贤的衣襟,一边就将手里的刀举了起来,嚎叫着:“不!给我杀!不然老子砍了你!”

    见李贤还有些迟疑的模样,杨通竟然二话不说就真的一刀砍了下来!

    李贤连忙用刀招架,他一只手臂已经受伤,有些艰难的躲避着,一时间狼狈不堪。

    杨通依旧不依不饶的用刀砍着,吼叫道:“杀了你!杀了你!全都杀了!全都杀了!杀……”

    杨通叫到一半,身形却顿住了,低头一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贤的战刀已经捅穿了自己的身躯。

    杨通喉咙咯咯出声,然后战刀脱手掉在地上,仰天便倒……

    李贤看着杨通,扭过头去,喊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投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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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在长安的渭水北岸,也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攻城战。

    陵邑内外的烟火已经是遮天蔽日,城墙上下的尸首也是到处都是,鲜血将城池周边的泥土都变成了血色的泥泞,不管是人还是马,每一次踩下,翻起的都是紫黑一片的颜色。

    长安的陵邑,原本都是汉代皇帝的墓穴,因为修建的时间很长,加上需要的人手极多,因此也就渐渐的形成了人口聚集起来的小城池,却不知道这些汉代的皇帝们,在地下看着后辈们在相互砍杀,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

    赵温看着天光已经完全消失了,战场上也是昏暗一片,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鸣金,收兵吧。”连夜攻城不是不可以,但是损耗必然大增,更何况兵卒也是人,攻伐一天了也是要修整一下,因此不到情非得已,也不会选择夜间攻城。

    “铛铛铛……”

    伴随着金锣的声音敲响,正在攻城的兵卒立刻停下了脚步,掉转头就往回走,甚至有的已经是爬云梯爬到了一般,也不管不顾的立刻就往下滑落。

    城池下都是摇摇晃晃往回退下的兵卒,而在这个时刻,在陵邑城墙上的守军也都收回了兵刃,就连已经搭上弦拉开弓的,也一样收了回来。

    双方的兵卒,其实有的都认识,还有不少是朋友,如果不是将令,有谁会愿意向之前的朋友举起刀枪……

    “夏将军!”赵温有些不满的看着夏牟说道,“已经攻伐多日了,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攻下眼前这小小陵邑?”

    夏牟拱拱手说道:“赵使君,儿郎们攻伐之时,并无半点懈怠!此陵邑背山环水,本就是易守难攻……不过使君请放心,陵邑之中兵卒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也就是这几日便可攻下……”

    赵温哼了一声,正待还要说一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远方几匹战马奔来,顿时吸引了赵温的注意力。这几名骑士当中的一名传令兵,不久便急急奔到了赵温的近前,奉上了从左冯翊传递过来的急报。

    “征西……动了?!”赵温接着火把的光芒,看了几眼,不由得脱口而出。

    竖着耳朵在一旁的夏牟也是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征西将军来了?到哪里了?”

    赵温目光转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夏牟,说道:“怎么,夏将军这是担心,还是胆怯了?”

    夏牟毕竟也是老油子,很快就调整了神情,捋着胡须说道:“赵使君言重了……某既然领兵,听闻对方动向,自然也要多些关注,怎么,到赵使君这里,如何就变成了胆怯了?”

    赵温笑笑,说道:“如此,到是赵某失言了。不过,夏将军但可放心,出动的并非征西将军,而是其麾下驻守在粟邑的偏军……”

    徐庶在粟邑驻军,赵温自然是时时刻刻关注,因此徐庶才从粟邑动身出击,没过过久就被赵温派遣的人所侦查到了,自然第一时间报到了赵温这里。

    夏牟眯了眯眼,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说道:“不知人数几何?战马多少?”

    “哼……步卒近三千,马军两千许……”赵温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缓缓说道,“……这可是倾巢出动,粟邑竟然只留了三百守军……”

    夏牟略皱了皱眉头,说道:“如此……粟邑至此,快则五日,慢则七日便至!数量矣是不少,这……倒是棘手啊!”

    赵温看了看夏牟,然后沉声说道:“夏将军不必忧虑,此军并非往长安而来,而是向东而去……”

    “向东?难倒说……潼关?”夏牟略想了想,便是失色说道,“潼关若失,便断绝东西交通了……这,这要如何是好……”夏牟倒向赵温,其实多半还是看在杨彪的面子上,现在听闻潼关有风险,也就等于是和弘农的这一条交通要道要被切断,失去了联系,自然心中有些慌乱。

    赵温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潼关有两千余守军,粮草器械也不缺……因此说来,进,可能有所不足,守,应该可守得十天半月……纵然征西偏师兵力倍于潼关之数,欲拔城也并非易事……”攻城战本来就是最为残酷且耗时长久的事情,完全就是用人命去拼消耗,所以赵温有这样的判断也不算有什么问题。

    “不过……”赵温沉吟着,思索着,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这一只征西的军队往东而去,那么下一只征西的人马会什么时候来,又会往那边走?

    赵温不相信斐潜会闲着无聊,让手下兵马随意攻伐,那么必定是有其目标的,而这个目标,怎么觉得都觉得是自己这里,毕竟种邵和斐潜似乎有点协议……

    赵温沉吟良久,然后咬着牙说道:“粟邑!”

    夏牟的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赵使君之意是?”

    “前些时日,河东传来消息,征西将军依旧在平阳未动!何况平阳至北屈,北屈至雕阴一带皆为山路,蜿蜒崎岖,辎重难行!所以计算时日,就算是征西将军轻车快马,当下也到不了雕阴!”赵温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也就是说,征西将军很有可能为了尽快赶至此地,援救种氏,走得便是河东一线!”

    从平阳到河东,再从河东到关中,除了陕津需要渡河之外,其余地区便大都一马平川,自然比起走山路来的更快更方便了……

    更何况,只有走这一条路,才需要攻克潼关!

    “是了!”赵温重重一击掌,说道:“就是如此!哼哼,某便派遣偏军收了粟邑,堵住雕阴南下路口,然后转兵支援潼关!如此一来,即便是征西再想回转,也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