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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终于是在早上的时候停了。

    斐潜大袖飘飘坐在距离平阳大概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山头上,面前摆着一张席子一个桌案,桌案之上摆放了些酒水。

    汉代就是这一点不怎么好,只要是一下大雨,便到处都是泥泞一片,甚至连这些官道也不能例外。

    官道多少还有一些碎石铺就,多少比起其他的地方,稍微会好上一些而已。

    黄土高原的烂泥,粘性又非常的高,常常一脚踩下去,拔起来都要费半天劲,因此斐潜焦灼的心也略略放下一些,如果不是在下雨之前平阳就被攻克了,至少在地面恢复干燥一些之前,白波军是不用想发挥出什么太大的攻势的。

    在这种深一脚,浅一脚,连走路都难的情况下进攻,那纯粹就是送死。

    虽然说这样一个距离对于斐潜来说有些冒险,但是毕竟现在整体劣势,难道还能叫於扶罗到永安见面?

    就算斐潜愿意,於扶罗也肯定不愿意啊。

    这是一个斐潜展示诚意的距离。

    其实政治上就是这样,相互试探,相互妥协,当双方或是多方的利益冲突到了实在无法妥协的地步,实在没有办法继续谈下去了,便爆发了战争。

    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并不是政治的全部。

    斐潜和於扶罗的利益并没有冲突到不可调和,况且从之前的表现来看,否则於扶罗也不会轻易的就让马延逃回永安……

    远处出现了一些黑点,很快斐潜就看见了於扶罗带着五百左右的人马来到了视线可以看得清面孔的距离。

    於扶罗缓缓的降低了马速,抬头望小山之上的斐潜看去,见到山顶上除了斐潜之外,顶多就是十来个人之后,便转头交代了几句什么的样子,便将大部队留在了山下,也只带了十余骑奔上了山顶。

    斐潜偷偷的呼出一口气,既然於扶罗摆出了这样的姿态,自己就至少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了。

    “斐上郡一向可好?”於扶罗呵呵笑道。

    “原先不怎么好,但是单于来了,自然就好了。”斐潜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倒是很直接的说道,伸手邀请於扶罗坐下。

    於扶罗略略顿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坐下了。他还真没有想到斐潜会这么的直接,还以为斐潜多少也会像他之前所遇到的其他汉人一样,死撑着面子。

    “斐上郡,这一次的壳可是要被敲碎喽……”

    斐潜一笑,拿了两个杯子,并排的放到了一起,然后都倒上了酒,示意於扶罗自己选一个。

    於扶罗看着斐潜的动作,越来越感兴趣。

    因为斐潜这样的动作一个是示意两个人平等,二就是在说明这个酒没有什么问题,第三也是有一些表示并不是很在意平阳之事的意思……

    但是能用这样的一个简单的举措表示含义的汉人,於扶罗这些年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像斐潜之前送来的刀一样。

    看似简单,实际上蕴含的意思很多。

    於扶罗却并没有在做出任何的选择,而是仰头望天,说道:“雨停了,天晴了,而且看这个天气,这几天都不会下雨了!斐上郡……”

    谈判最忌讳的就是跟着别人的节奏走,斐潜不由得紧紧的捏了酒壶一下,没想到於扶罗若是放到后世去,未必会比什么职业的商务代表差多少。

    “我在雒阳的时候,调取过你们匈人的历史记载,纵观先前三四百年……”斐潜淡淡的说道,“……不知道单于愿意听听我是怎么看你们匈人的这段历史么?”

    於扶罗低下了头,目光紧紧的盯着斐潜,眼神深邃,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咬着牙,嘣出了两个字:“请讲。”

    “匈人起于义渠单于,盛于冒顿单于,然后在军臣单于的手中达到了巅峰,控弦之士多达百万,疆土纵横大漠南北,整个的北方,甚至更深远的极北地区,都是匈人的地盘……”

    斐潜随手沾了些酒水,就在桌案之上画了起来。

    於扶罗的目光跟随着斐潜的手指头,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芒……

    “……但是,军臣单于太过于骄傲了,认为天下就没有比他更强悍的,他故意要挟汉天子和亲,然后又凌辱折磨汉天子送去的小公主,最终我们汉人忍无可忍……”

    斐潜伸手一抹,将方才画的极大的一块匈奴盛况的地图全数在桌案之上抹去,“……然后,就是这样了……”

    於扶罗微微侧了一点头,扭开了正面,虽然是面无表情,但是脸上腮边的肌肉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这些我都知道,不知斐上郡讲这些过去历史,对于当下局势有何作用?能帮助解决平阳之围么?”

    斐潜根本没有理会於扶罗的话语,也没有直接去回应於扶罗话里隐含的反击和嘲讽,因为只有自己占据了主导权,才能将别人带到沟里去……

    斐潜又重新在桌案之上画出了整个漠北的大概轮廓图形,然后说道:“东北,原先是你们匈人的下辖的部落乌恒,现在基本上占据了大半块的东北草场;然后原先龟缩在山里的鲜卑,慢慢的开始迁移到了大漠以北,也就是原先你们匈人北王庭的地方;在西北,你们原先的手下败将乌孙和大月又重新回到了主导的地位,而一个不起眼的叫丁零的部落也从东部迁徙到了这里……”

    斐潜将整个地图划得四分五裂,然后却点了点地图的南方,“……但是,於扶罗单于,你有没有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匈人的地盘四分五裂,而汉人却一直在这里?四百年前,这里叫做大汉,现在,这里还是叫做大汉?”

    “匈人和汉人是这一块大地上的两个王者,但是匈人的单于倒下之后,他的尸体上这么快就爬满了食腐的野狗;但是汉人的天子倒下了,这四百年来却依然是大汉……原先我也很疑惑,不过我后来却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不同……”

    斐潜说道这里,却忽然不讲了,似乎是讲得自己口渴了一般,端起一杯酒,自顾自的小口小口抿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关于谈判。

    “哎呀,这位美女,能不能再便宜一点?”这是称赞对方瓦解敌对情绪。

    “下次我再买多一些,这次就再便宜一些?”这是开空头支票进行引诱。

    “这里线头多了,这里看连标志都歪了,还卖这么贵?”这是挖掘产品缺陷贬低对手。

    “这都敢卖这个价?知不知道在过去两条街,比你这至少便宜20%?”这是虚构竞争对手进行压价。

    ……

    在后世,斐潜那一天不需要谈判?

    买菜,买衣服,甚至办公室的订书钉采购,要不要谈?

    都要谈。

    天天要谈。

    或者换一个说法,在汉代,有哪一个人能够像斐潜这样,从小到大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讨价还价当中成长起来的?

    没有,没有一个。

    自然於扶罗也不例外。

    斐潜笑的很自然,很开心,很放松。

    於扶罗却是板着个脸,很严肃,很郁闷,很无奈。

    虽然於扶罗内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提醒着他不能跟着斐潜的步调走,不能顺着斐潜的话题往下谈,不能什么都由斐潜来进行主导,但是……

    斐潜之前的做法,就像是将一坛好酒放在了酗酒如命的酒鬼身边,还掀开了酒坛盖子,让飘逸的酒香散发了出来,如同是千万只的小钩子小挠子,一点点的扒拉着於扶罗的防御的外壳。

    斐潜讲的这些东西,几乎每一个单于都会考虑,深浅多少而已,於扶罗自然也有对于这个方面的思索,但是却没有答案。

    於扶罗忽然有些后悔来到这里,就像是上一次在北屈营地的时候一样,明明似乎是自己的兵力占优,但是不知道为何却感觉斐潜说的很有道理……

    “斐上郡为何与我讲这些?要知道你讲的这些对于现在没有任何帮助,”於扶罗直接指出斐潜现在面临的困境,“我完全可以再等等,而斐上郡你甚至连多一天都不一定等得起。”

    “一个穷困的人,得到了一只公羊一只母羊,过了冬天便能够生下小羊,但是多大多数的人却在春天来临之前,把这两只羊给吃了。”斐潜并没有因为於扶罗的言语而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指着山下的人,包括自己和於扶罗带来的士兵,“他们能够看到就是眼前的草和脚下的泥,可是我们是坐在这里,你是单于,我是上郡守,如果我们不能看得更远,那么我们还不如和他们一样站到泥巴里去。”

    於扶罗盯着斐潜看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说道:“可惜你现在需要时间,也需要力量。”

    “是的,”斐潜微微的笑了出来,“我需要时间,也需要力量。不过,天底下就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等到所有条件都成熟的时候再去做。须卜骨都侯年龄也大了吧,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时间?据说身体也不是很好?”

    “那我就更应该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於扶罗敲了敲桌面。

    斐潜点点头,竟然称赞道:“单于说的对,是应该尽快的解决这里的事情。”

    於扶罗瞪着斐潜,忽然笑了出来,摇头道:“力量和时间是假装不出来的……哦,对了,那把刀我忘记带来了……若斐上郡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要说,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嗯,好!”斐潜答应的非常的爽快,甚至都站起身来,就像是要送一下於扶罗似的,“那把刀就放在单于那边没事……反正过两天,刀的主人来了,单于帮我还了也是一样……”

    於扶罗闻言硬生生的卡住了要转向的身形,憋了半天终于是忍不住问道:“……斐上郡,你到底和这刀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这个事情於扶罗其实是来赴约的最关键的问题,但是没想到来到这里之后斐潜却像是忘记了一样,根本不提,要不是他以要离开相威胁,斐潜就像是根本不想讲一样。

    但是现在却得到了一个让於扶罗最不想得到的消息。

    吕布居然要来?!

    当然斐潜讲的未必是真的……

    但是万一是真的呢?

    并州狼骑的称呼并不是一直都有的,而是自从有了那个人之后,这个称呼才慢慢的响亮起来的,於扶罗知道那个家伙有多么难缠。

    什么白波,什么斐上郡,什么河东郡兵,於扶罗其实都没有放在眼里,因为都没有多少骑兵,於扶罗大可以轻松的想玩就玩,不想玩的时候抽身就走,反正步卒那两条短腿想要在一片这种黄土平原追得上战马,纯粹就是妄想。

    但是如果招惹了吕布的并州狼骑,那完全不一样了,一旦被其缠上了,就算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於扶罗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若是配合河东人干掉这个斐上郡,万一真的有什么瓜葛,然后吕布冲杀进来搅局,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推卸掉责任,河东这些郡兵能不能战胜并州狼骑,单说自己返回王庭的事情,就恐怕真的要无限期的拖延下去了……

    就像是斐潜方才所说的一样,须卜骨都侯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若是自己能够早一些回去,再用雷霆手段统一部落,那还可以在彻底分裂前挽回局面,如果拖久了,人心一散,再想做什么举措都要事倍功半。

    於扶罗并不关系河东的人和斐潜之间到底谁对谁错,谁要杀谁,他只想确定一件事情,到底选择谁才能更好的帮助自己回到王庭!选择谁更能支持自己夺取王庭!在这一个大目标之前,任何东西,任何允诺都可以让步。

    於扶罗是要亲手杀了仇人,是要让仇人的鲜血来洗刷掉遭受背叛的耻辱,是要用仇人的头盖骨来畅饮胜利的马奶酒,但是绝对不是要等须卜骨都侯老死,病死之后,才在远远的发出独狼的惨嚎……

    须卜骨都侯是仇人,不是敌人。

    敌人只要是死了就是好的,管他是怎么死的,就算是喝醉酒骑马掉下来摔死的都行;但是仇人不一样,仇人必须死在自己的手里,这样才能让於扶罗在心灵上得到解脱,也才能宽慰自己父亲的在天之灵!

    “斐上郡!”於扶罗终于是按奈不住,正容道,“请你拿出你的诚意!”

    於扶罗重新坐下,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沉声说道:“斐上郡,我承认我小看你了,但是你也需要知道,我们赤那之子眼中不容沙子!”

    於扶罗已经见过了太多族人的头颅和鲜血,让原来有些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里的他,在挫折当中一次次的成长起来,他必须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左右权衡,学会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利益扩充到最大。

    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也是对于河东人的一次次爽约的不信任,於扶罗在收到了斐潜的那一把吕布战刀之后,便决定了要来估量一下那一方更值得自己投注。

    但是没有想到,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子,竟然在谈判中一次次的牵着他鼻子走,每一次的转折和话题的重心,都是如同重锤一般敲砸在最薄弱的位置,

    现在的话语,既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威胁。

    “我需要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现在所有表面上的力量对比都将被改变……”斐潜也收了笑容,严肃的说道,“三天之后,一切都见分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单于你带着人马离开平阳,只要拖过了这三天就可以……”

    “不可!”於扶罗立刻拒绝了斐潜的条件。现在的局面是斐潜弱势,於扶罗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间就将筹码放在斐潜这一方?

    斐潜笑笑,说道:“这样,我说一个匈人目前严重的缺陷,以示诚意,单于不妨先听听再说……”

    於扶罗伸手示意。

    斐潜说道:“汉人和匈人一样,注重于父系的血统传承,但是匈人有一个风俗,极大的破坏了这种传承的规范力度……”

    “一个父亲,打下了一片江山,最先想到的是传给谁?”斐潜说道,“是不是最想传给自己的儿子?”

    於扶罗默默的点点头,想起了他的父亲羌渠单于。

    “父子直线传承好处非常多,就像是一颗大树,往上生长的永远是主支……但是匈人还有一个习惯,单于你应该是知道的……”斐潜说道。

    於扶罗盯着斐潜说道:“……兄死弟承?”

    斐潜轻轻的一拍手掌,说道:“单于果然聪慧……但是这个并不是问题的重点,而是‘妻后母、报寡嫂’……”

    成帝建始二年,呼韩邪单于亡故,其子雕陶莫皋继位为复株累单于,复妻其后母王昭君。后汉书当中记载:“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勒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这有什么问题么?女人就是一种财产,难道还任其改嫁?”於扶罗不太能够理解。

    公元前3世纪前后,匈奴人登上了历史舞台。这时正值原始氏族社会过渡到奴隶制社会时期,氏族社会的各种风俗习惯,仍有许多的遗留。

    蒸母、报嫂的风俗,就是其中之一。

    在匈奴人的观念里,嫁入本氏族的女子,仍是以氏族对氏族,而不是以个人对个人。女子嫁到夫家,她不仅属于夫家的一个家庭成员,同时也属于夫家氏族中的每一个氏族成员。

    如果夫死之后,妻若改嫁,其势不仅脱离夫家,而且也脱离夫家的氏族。

    为了把她们约束在本氏族之中,除生母外,全由儿子或兄弟继承她们的婚姻关系,使她们不能脱离夫家的氏族共同体而单独采取个人行动。

    斐潜说道:“如果一棵树,原先的主支不慎折断了,那么这个主支只要还存有芽苗,还有阳光雨露,那么还是有可能会继续向上生长,但是现在这个幼苗连阳光雨露在内的一切都没了,还能成长为主支么?”

    “……”於扶罗沉默。

    斐潜继续说道:“除了几个单于年老,传位于壮年的儿子的,整个兵马权势得以全部传承的……其他那些子嗣尚幼的,有哪些……嗯,直接说吧,有几个能活长久的?”

    虽然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却像浓浓的一团黑暗一样,立刻爬上了於扶罗的脸庞。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所以氏族内支持谁都行,反正是兄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所以氏族里面长老的话就显得很重要;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所以当单于坐上了大位之后,说反了也就反了……是吧?单于?”斐潜轻描淡写的说道。

    斐潜的话,就像一把刀一样,一下子就捅到了於扶罗的最痛的地方。

    於扶罗这个单于是怎么来的?

    是他自己封的。

    他的父亲,羌渠单于,就是因为部落之内的人谋反而死……

    而现在在王庭的单于,须卜骨都侯才是留在那边的匈奴各个部落推选的,也就是那些大长老之类的人员选出来的……

    “单于也是读过汉人的书的,是不是有发现,在汉人历史上,其实每一次兄死弟承或者更换旁支的时候,都引起了许多动荡?”斐潜看了一眼於扶罗的脸上的神色,继续慢慢的说道,“……只不过,汉人有太后,有长幼有序,有父死子承,所以这几百年间,动乱的次数就比匈人少,因此积少成多,匈人慢慢的就衰败了,而汉人依旧还是汉人。”

    其实汉人在继承上的问题也有不少,但是斐潜原本讲的这些也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反正现在就是欺负人傻钱多的於扶罗,反正现在就是摆出一幅我是为了你好的样子,先挖一个坑,看看於扶罗跳不跳,如果跳下去,将来还有像是什么九龙夺嫡啥玩意的,保证一个更比一个坑,没有最坑只有更坑……

    不过斐潜现在所说的,几乎都是於扶罗自己的亲身经历……

    现在的王庭,老单于死去,那么留在王庭的那些原本是羌渠单于的那些妻妾呢?根据匈奴自己的风俗,下场便只有一个,虽然於扶罗自己内心清楚,但是这种事情轮到谁的头上会觉得好受?

    於扶罗沉默良久,方说道:“那么……此事何解?”

    斐潜笑而不语。

    於扶罗气结,恨恨的说道:“要我离去不可能!但是我会生三天的病!希望到时候能有斐上郡的好消息!”

    斐潜大笑,说道:“到时必有消息,定能让单于药到病除!”</div>

    

    於扶罗虽然口头上答应了斐潜的要求,却一定要让斐潜写一份羊皮卷,不仅仅要写出三天的时限,超过三天就算是匈人加入战斗,斐潜也不能因此有任何的怨言,并且还要写明了不管白波之事情况如何,斐潜都必须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支援於扶罗收复王庭。

    按照於扶罗的说法是汉人太狡猾了,不写下来到时候斐潜一反悔,於扶罗等于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斐潜也是哑然,不过收复上郡和帮助於扶罗回到王庭实际上在目标的一致性上有很多地方都是重叠的,因为先要过了上郡,才能到阴山之下的河套地区,也在是於扶罗所说的王庭的位置。

    而且这样一份文书的确定,也同样可以保证斐潜自己这一方面的的利益……

    不过虽然是如此,在文字上的细节还是要仔细的推敲一下才可以。

    因此两个人在山上你争我夺,争论了许久,才慢慢的将最后的协议变成了文字,写在了两卷羊皮之上,斐潜和於扶罗一人一份,都签了名,盖上了印,算是正式的交换了文书。

    到了这一步,於扶罗和斐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盟友了,因此也稍微放松了一些,终于是端起酒杯,和斐潜喝了几杯之后,便告辞下山。

    於扶罗到了山下,看了看山上的斐潜,点了点头,行了一个礼,便率领着兵马呼啦啦往南而返了。

    等於扶罗回到了营地,就传唤来了留守大营的呼厨泉,说道:“从今天开始,对外宣称我生病了,至于人马……也留在大营之内,未有允许不得擅出……”

    呼厨泉下意识的就问道:“啊?!为什么?”

    於扶罗下意识的就想回答让呼厨泉自己多动脑筋去想想,却在下一个瞬间改变了主意,笑了笑,解释说道:“汉人现在有两个,我们又不能立刻确定出哪一个能赢,反正就等上几天,对于我们也没有损失,让他们汉人自己先决出了一个胜负再说,若是南面的汉人赢了,我们就杀往北屈,夺了那边的物资和牛马;若是北面的汉人赢了,我们就杀往临汾,同样也少不了物资和财富……”

    呼厨泉恍然,连声称赞之后便下去了。

    於扶罗慢慢收敛了笑容,盯着呼厨泉的身影,眼珠子转动了两下,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那一卷羊皮,一声不吭的扭头回帐篷,坐到了桌案之后,看着摆放在桌案之上的吕布的战刀,默然许久。

    於扶罗想起了他父亲羌渠,想起了父亲头上的那些白发,想起了还在王庭之时那些的大长老,心中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斐潜所说的有一些道理,况且根据这几次跟斐潜的接触,越发的觉得这个家伙肚子当中很有一些东西,所说的继承方面的问题,多半只是掀开了大帐的一个角落,肯定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可是,不管是哪一个方面一旦进行变革的话,必然会引起极大的震动和反抗,这时候就要有强有力的兵马……

    可惜,在於扶罗心中,还是多少有些觉得斐潜并不可能有什么翻盘的力量,三天时间,也好,等上三天就是了,若是斐潜无能,就按照文书上所说的去北屈接手那个营地,那些物资也算是不少,对于於扶罗也不亏,况且有了这一份证明,真要是吕布因为这个找上门来的时候也有话说。

    哼!

    於扶罗叫人拿来几个火盆,开始准备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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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黄成马越两人也走到了斐潜近前。

    因为斐潜并不是朝廷专员来和於扶罗谈判的,於扶罗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两个人在商讨文书细节的时候,都将卫士远远的赶开,单独进行沟通和协商。

    现在谈完了,黄成和马越也仅仅是知道斐潜和於扶罗签订了一份什么,但是具体的内容却不知晓。

    黄成习惯性的往斐潜身后一站,却忽然看到在斐潜背后的衣裳,竟然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整块衣服露出一块明显的汗水的印记,连忙叫人取了一件大氅,帮斐潜披上,以免山上寒风吹得受凉。

    有谁能知道,表面上斐潜看起来似乎是处之泰然,但是实际上也是紧张的要死,就像是当初刚刚踏入社会,第一天上班,向全公司的人做自我介绍一样。

    幸好斐潜紧张起来是背上冒汗,而不是头上冒汗,否则在谈判过程当中,被对面的於扶罗察觉到了斐潜内心的虚弱,肯定不会这么爽快的答应斐潜的条件。

    就算是要签写条约文书,也必然会抬高许多要求,哪里会像现在,多少还算是平等。等于是斐潜那北屈营地作为赌注,押了让於扶罗三天之内不插手的承诺;同样於扶罗也拿三天的时间,押注了斐潜后续协助收复王庭的具体时间和物资……

    於扶罗同意拖延三天的时间,这样对于斐潜就有了更大的腾挪的空间。

    别看在谈判当中於扶罗步步受限,被斐潜带着走,但是其实对于於扶罗并没有多少的损失,三天的时间而已,对于於扶罗并不是太所谓,但是对于斐潜来说至关重要,并且於扶罗手中兵马也是重要的一个筹码,在力量面前,语言也总是略显得苍白了一些,因此,能争取到现在这样结果,斐潜也还算是满意了。

    “子度!”斐潜唤道。

    马越连忙上前几步,拱手待令。

    “你就带着兵马留在这里,等地面泥土干了,白波军又开始进攻平阳的时候,你就带着骑兵,不要管匈奴,直接突袭白波后营!”斐潜详细的吩咐道,“不要贪功,匈奴有可能会出营来追,也有可能不会出来,但若是匈奴追来,你就带着人跑,匈奴不会穷追不舍,也不会主动来袭,等匈奴回去之后,你便再找机会偷袭白波……反正绝对不能让白波军全力攻伐平阳城!”

    斐潜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下,说道:“留给你都是并州老卒,指挥起来肯定是没有问题,当然,我和於扶罗只是有这样的约定,但是因为什么变卦了还是有可能的,子度,你需要小心谨慎,随时根据情况进行应对……这边,就都交给你了!”

    斐潜说的很严肃,马越也是明白责任的重大,单膝跪地,很正式的行了一个军中的跪礼之后才领命而去。

    

    平阳城内,贾衢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一幅士族子弟的模样。

    平常带的头冠已经不见了,只是用一个木簪子将头发固定住,原先穿的一身绢衣也换成了一身破旧的皮甲,因为泥水和汗水的混合,白色的中衣领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黄黑色,满脸的油污汗渍……

    可是这些外在的装束并不是最麻烦的,最糟糕的是现在面临的困境。平阳并不像是一般的城市,有一些常备的守城物资,这几天的防御当中,贾衢不仅仅已经用掉了好不容易收集周边树木做成的擂木,也开始动用起在城中的一些废弃砖石,能用上的全部用上了……

    但是这些东西也即将宣告用尽!

    总不能拿城中的黄土去砸人吧?!

    贾衢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在贾衢原本的设想当中,趁着白波注意力全部在攻城的那个时刻,让城外的马越进行突袭,两面夹攻之下,必然可以让白波这种没有什么纪律性可言的军队大乱,然后一个反击,就基本上可以将白波杀得大乱,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进行下一步的举措……

    而且将白波军的锐气杀得挫败之后,就算是没能够一举而定,但是至少自己这一个方面外有马越的骑兵骚扰,内有自己重甲兵卒协助守城,城中粮草也是充足,别说坚守十天,就算是十五天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匈奴突然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一切。

    马越不敌,全体败走,就等于是砍断了贾衢的一条胳膊,现在只能用城中的这一条手臂抵抗,怎能不狼狈不堪?

    而且这样的一个打击,不光是对于马越,对于城中贾衢手下的兵卒士气,也是打击严重,幸好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贾衢多少能够缓和了一些。

    贾衢趁着大雨,整合部队,跟每一个领队的军候、曲长沟通和鼓劲,安排兵卒整理守城器械……

    下了一整天的雨,贾衢却在城中冒着雨,协调安排,处理事务,有条不紊,全然不顾浑身上下全部湿透,这样的情形在兵卒眼中也慢慢的转变了对已其年幼的成见,也逐渐的愿意听从其安排。

    但是贾衢心中清楚。虽然现在还算是平静,然而是暂时的,天已经放晴,和面汤一样的黄泥也逐渐在干涸,最多明天,白波军必然会发起新的一波攻势……

    守城最怕的就是守孤城。

    可是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守孤城。

    他贾衢下军令状要守十天,可是到现在,连今天算在内的话,也才过去了六天,还有四天要怎么办?

    如论如何也需要坚守,这是他说出来的话,就必须做到。

    斐使君待吾以诚,吾则馈之以信!

    现在贾衢最担心的问题就是白波军会没有底线的将百姓携裹在其中进行攻城,因为加一条黄布条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而一群黄布条当中夹杂了十几名的战兵,是杀还是不杀?

    战况紧急之下,哪有时间细细分辨?这些百姓在没有被白波兵逼到极限,多半也都是处于盲从的状态……

    虽然心中清楚,最后必然还是会选择下手连百姓一起杀掉,但是杀人是需要气力的,而自己手头上的兵士就只有这些,气力终归是有限的……

    但愿白波别那么没有底线,虽然贾衢知道这个希望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

    襄陵城下,韩暹和李乐站在一起,面对着白波兵士。

    在一旁,十几口的大锅一字排开,熊熊的柴火在锅底舔着,一些无名的肉块在锅中翻腾,一种诡异的味道在空中飘荡,萦绕不去……

    韩暹虽然不明白什么叫做人性,但是这么多年在打打杀杀当中,无尽的生生死死当中活到了现在,见过太多了,所以也懂得现在自己面临的处境。

    现在就是一口气撑着,如果韩暹和李乐只要说出一个“撤”字,立刻就会像山顶上翻滚下来的泥石流一样瞬间就将手上的这些兵卒冲得一干二净!

    粮草早就已经断了。

    虽然说原先携裹而来的百姓,在被斐潜那一次袭击之后,带走了不少,但是剩下的战兵也是要吃饭的啊!

    没得吃,怎么有气力攻城?

    因此就只能在携裹而来的百姓当中挑出一些两脚羊,杀了下了锅……

    但是这样一来,这些剩余的百姓士气全无,看着白波兵卒就像是看着仇人一样,组织攻城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顺畅了,仅仅是驱赶了一次,结果那些百姓到了城池下面的时候就被城上的兵卒喊话给策反了……

    谁知道下一批吃的是谁啊?!

    当即就一场混战,掺在其中的战兵被活活打死,剩下的百姓让王邑派人取了大篮子,一个个吊上了城池。

    虽然上吊篮的时候也有混乱争抢,但是在城头号令之下,很快就平息了,贴着城墙分开站好,吊篮到谁面前谁就上,乱抢的直接射死……

    第二波的白波军上去的时候,吊篮自然收了回去,在襄陵城兵的喊话鼓动之下,这些剩余的百姓甚至为了还有放下吊篮的这个机会,都和白波战兵拼杀在了一起,直至全部死在了城下。

    而白波战兵什么都没有捞到,白白死了不少。

    因此,现在要再攻取襄陵城,便只能靠原先的这些见过血的白波战兵了。

    韩暹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的兵卒,用尽力气喊道:“贼老天!这天下,这世道!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碗来!”

    韩暹取过了一只木碗,然后走到了一旁大锅旁,伸手直接在锅中勺起了一碗肉汤,稍微吹拂了一下,看着碗中上下漂浮着的那一段手指头,脸上的肉跳动了好几下,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了,但是看到这样的情形,韩暹的五脏就像是被谁狠狠的捏了一下似的,整个肚子都猛然抽搐了起来。

    韩暹端着碗,心中再次发了一下狠,便不管不顾的大口大口的倒进了口中,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

    “拿下襄陵!才有面饼,才有粟饭,才有吃的!才有一切!”

    韩暹喊得嗓子都破了音:“全体都有,上前一人一碗!然后,攻城!”

    襄陵城内也比城外好的不到哪里去,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至少现在的襄陵城还有粮草,还有正常人的吃食。

    现在真是到了最后的阶段,唯一比拼的就是谁能扛下临死前的一击。

    襄陵能够扛住,城下的白波军就一败涂地。

    而白波军能够拿下襄陵,那么就意味着襄陵生灵涂炭。

    王邑抓起一块杂面饼就塞到了嘴里,根本不顾及手指上的各种污渍和血污,然后稍微咀嚼了几下,便混着水囫囵吞下。

    “公明,汝看当下局势如何?”王邑看着身边年轻人,问道。

    那一日斐潜焚烧了白波军的粮草,徐晃便从吕梁山之上,翻山越岭回到了杨人村寨,然后又重新带着一些人手赶来襄陵帮忙。

    这些人原本附近村寨里面的护卫和壮汉,但是在一开始王邑和白波军开战的时候,都是不想来的,因为不知道谁输输赢,不肯轻易决定,但是徐晃回去之后将当下的局面说清楚后,这些人就来了。

    锦上添花这事情谁都能做,但是有什么会比雪中送炭更让人深刻记忆呢?

    这一次徐晃带来的不仅有自己徐家的一些人员,还有杨人的一些其他的姓氏的人,总共近三百的精壮汉子,全新的血液加入,顿时就给王邑驻守的襄陵增加了不少的战力,也同时稳定了襄陵兵卒百姓的心。

    王邑自然是感激不尽,当即就要拜徐晃一个破贼从曹的职位,但是徐晃却以贼军未退,不宜受封为由暂时拒绝了王邑的职位。现在是特殊时刻,接受职位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多少却有一种王邑只是为了感谢徐晃的人马,并不是因为有真正的军功而封职,所以,徐晃更希望等到战后,按照功劳再进行封职,这样就没有任何人有什么闲言碎语。

    徐晃这样的举动,让王邑更加的欣赏和敬重,因此,现在大事小事,都会主动的进行询问。

    “王使君勿忧,此乃垂死一搏尔,贼军已无粮草,不出三日,必然溃败。”徐晃声音洪亮,有意说的很大声。

    王邑内心中称赞,也是特意不顾自己的嗓音沙哑,努力的大声笑道:“公明所言极是,贼军必败!吾等必胜!此役之后,逝者定当厚恤,生者则赏千金,连升三级!”

    两人的对话被身边的兵卒听闻,也是纷纷的鼓足了胜利的信心,又有王邑允诺下的重赏,大喜之下便跟着王邑齐声高喝道:“必胜!必胜!”

    一时之间襄陵城头上气势如虹,个个都盯着在城下列队准备攻城的白波军浑然不惧,只等着厮杀的那一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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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上襄陵,平阳的情况就糟糕了很多。

    天才刚刚亮,杨奉便下令起灶做饭。等太阳刚爬上树梢那么高的时候,白波军已经在平阳城下列队了……

    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杨奉摆明了就是要用人海在今天淹没平阳的态势,不仅仅是原先城西的城墙大缺口,另外还选了一个位于城南攻击位置,同时发起了攻击。

    贾衢劈头散发,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了,带着残存的重甲兵士奔走救援,口中大喊道:“不要慌!稳住!稳住!”

    忽然之间城西一阵大乱,白波贼子突破了阵线,顿时白波贼就像是马蜂一般,疯狂的汇集在一起往上便涌……

    贾衢根本已经不敢用之前斐潜的那个诱敌深入的办法,因为现在的士气本身就很低迷,若是一旦控制不好,便是全盘崩坏,因此只能是拼命的维持住还算是略有地利的城墙一线,死命抵抗。

    见到白波贼兵突破了阵线,贾衢便带着重甲兵士前去救火。虽然说重甲兵士都有铠甲护身,但是毕竟还是有薄弱之处,这几天的战损下来,原先的三十名的兵士已经不幸死去了近二十人。

    所幸运的是,这些重甲兵士一开始就是带上了恶鬼的面罩,所以当里面的兵卒死去的时候,贾衢挑选了另外较为强健的兵卒再将其铠甲穿上……

    正是贾衢这样的举措,在不明情况的白波军眼中,这三十个兵卒就像是真正的地狱里面的恶鬼一般,怎样都杀不死,明明见到其被杀倒下去了,结果次日一数,还是这么多人!虽然有统帅和太乙道内的上使不断的解释,但是还是有好多白波兵卒心存畏惧……

    而且这些重甲正面的防护强度十分的高,往往要杀一个这样的重甲兵士,就必须搭上十几二十个人才有可能,因此白波贼都不敢单独对抗,见到贾衢带着重甲兵士前来,像农夫收割庄稼一般咔嚓咔嚓的将冲在前面的一些白波兵杀得七零八落,顿时发了一声喊,又像马蜂一样一哄而散,退下了城墙!

    贾衢一把抓过负责防御这一块城墙的军候,不管身高的差距,厉声吼道:“不想死就拼尽全力!想想在山里我们坑杀的白波!我们落到他们手里也就是一样的下场!你若是再退一步!老子就行军法宰了你!”

    贾衢将军候用力一推,然后冲着兵卒大喊道:“再过三天!斐使君就会带兵来救我们!只要再等三天!不想死的,就拼尽全力!”

    城下的杨奉此时也将败退下来负责攻城的小帅抓到了面前,当场将小帅枭首示众,传令谁要胆敢攻城擅自退却的,一律砍杀!

    看着周遭兵卒惧怕的面色,杨奉冷酷的下令让下一波攻城的兵卒开始准备……

    正当此时,忽然大营北面又是一阵骚乱,马越带着百余骑兵趁着白波军的注意力都在平阳城上的时候突袭而来,闯破了大营,在后营又挑起了几个火头……

    杨奉的脸色瞬间一变,慌忙叫来了兵卒去后营堵截。

    平阳城头上顿时一片欢腾!

    而身处在匈奴营地的黑袍老者脸色大变,连忙冲到於扶罗大帐之外,却被呼厨泉拦了下来,说是单于生病了,不方便见外客!

    黑袍老者大怒,不管不顾的冲进帐篷之内,才发现於扶罗确实是面色发红,全身大汗,一幅急症的模样,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於扶罗听闻此事之后,竟不顾大病的模样,挣扎着要带兵围剿马越,却被呼厨泉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让於扶罗出大帐,等到两个人上演了一幕相杀相爱的兄弟感情之后,於扶罗才忽然想起可以让呼厨泉带着兵马去拦截。

    可是……

    等到呼厨泉召集了兵马,打开了大营,气势汹汹的准备出战的时候,发现马越已经带着那百余骑的兵马早就撤离了战斗现场,呼啦啦的跑远了……

    

    帐篷之内,一灯如豆。

    一个黑影坐在大帐之内如同雕像一样,默然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低低的哦吟声响起,就像是从风吹过了荒野,吹过了草丛……

    “苕之华,

    “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

    “维其伤矣。

    “苕之华,

    “其叶清清。

    “知我如此……唉……”

    杨奉一声长叹,没有继续低声吟唱下去。

    这已经是多少年了?

    杨奉自己也算不清楚。

    杨奉姓杨,这是没有错,但是杨奉的真正的名并不是“奉”,而是“秋”,字“子获”,祖籍弘农……

    但是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他的真名,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称呼他的字了,就只是知道杨奉,杨渠帅。

    杨奉的父亲叫杨春,爷爷是杨里。若是按照辈份来算的话,杨奉和杨彪是平辈,但是平辈未必意味着平等,他是如同地上的黄泥一般的下贱,而杨彪则是当朝三公……

    士族并不是像外人看的那么的风光,人多了,必然有纷争。普通的小打小闹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学问志向上若是起了重大的冲突,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

    杨里是杨震之子。杨震原配王氏,生子:杨牧、杨里、杨让。续配邴氏,生子:杨秉、杨奉(同名)。

    杨牧尚再世时,多少还能挺起整个杨氏的架子,但是奈何杨牧中年不幸病重而死,杨家的大梁到底谁来抗?

    此时杨里和杨秉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多,杨里稍微大一点,都具备候选的条件,因此争夺自然围绕着这两个人展开了。

    杨奉已经不知道当初具体的情况是如何,只是知道他爷爷杨里或许是夺权失败,或许是自我逃避,或许是家族驱逐,反正是离开了弘农杨氏,来到了吕梁山中隐居。

    这一隐居,就是几十年。

    杨奉忽然嗤笑了一声,自己的爷爷当初走出弘农的时候,是否曾经想过这一条回归之路会这么的坎坷,这么的曲折?

    前些年杨家找上门来的时候,杨奉他也很矛盾,他内心当中想要回归弘农杨氏,但是又不愿意参与到这样的计划和布局当中,反过来说,如果他不为杨家做出一些什么事情的话,杨氏又怎么会接纳他?

    于是后来便少了一个杨秋,多了一个杨奉,奉命的奉。

    这些年他已是杀人如麻,沾染的血腥无数,这些年他也曾茹毛饮血,为了一口吃的甚至可以拔刀相砍,这些年他也在生死挣扎,在无数次的背叛和杀戮当中存活……

    如今的他,何曾像一个士子?

    而是只像一头野兽。

    他只想回弘农。

    只想回家。

    可是这条回家的路怎么这么的长?

    长夜漫漫,一灯如豆。

    灯火就宛如杨奉残存的希望,在深沉的夜色当中飘摇,但是灯座当中的油始终会干,在最后几声轻微的灯芯爆响之后,灯火最终摇曳几下,化成了一缕的青烟,袅袅升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奉呆呆坐着,视线仿佛透过了帐篷望向了南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帐外来了一个亲卫,将帐篷门帘一掀,帐外的光线照了进来,方知道自己竟然已经枯坐一夜,又是第二日的天明。

    杨奉令人取来凉水,也不管清晨的水温寒冷刺骨,洗了一把脸之后,便昂然而出大帐,就像是将内心当中所有的黑暗、彷徨、恐惧、无奈都抛在身后的黑漆漆的帐篷之内……

    “传令,今日必下平阳!”

    昨天确实是疏忽了,谁能想到有了匈奴骑兵在一侧护卫,居然还有人胆敢冲击大营?而且更不可想象的是,匈奴竟然没有放出斥候,连一个预警的都没有,导致直到近前了才被发现,措手不及之下顿时头尾难以兼顾,导致攻击平阳最后匆匆收场。

    但是今天不同,杨奉已经连夜安排了人员对于整个的后营加强了防御,将原先后营的那些百姓全部驱赶到了南面,然后派驻战兵在营地当中修建了不少拒马,也挖了不少的陷马坑,就等着那一百多的骑兵再次冲击后营了……

    攻打平阳的队伍也是做了调整,上午就是二比一的百姓与战兵混合攻城,消耗平阳守兵的气力,然后若是到了中午,若是那些骑兵未能前来,又或是来了中了后营的埋伏,就直接全部换上战兵,双面齐攻,定可以一举夺下平阳!

    拿下平阳之后便将百姓之类的留给临汾,自己就可以取得补给,换上兵甲,带上人马奔弘农而去,至于白波其余两个渠帅,还有襄陵城池的事情,杨奉已经完全不想管了。

    杨奉他只想回家。

    只想能在弘农杨氏祠堂之内可以磕一个头,上一炷香,就算是藏头遮脸,掩人耳目也行……

    或许自己回到弘农之后也还是做一些这样那样的安排和勾当,但是毕竟也算是能回到家了不是么?

    血腥而又残酷的攻城又重新展开了序幕,人的性命在此时就还不如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颗裨草,轻贱的就像是在空中那一颗颗的灰尘,纵然看到也不会给予任何的关注。

    白波的战兵混在百姓当中,疯狂的攻打平阳。

    贾衢手下的兵士根本分辨不出一群拿到拿棍拿枪的兵卒当中有哪些是原来的百姓,有哪些是混进来的战兵,只能是全数斩杀,全线抵抗。

    太阳慢慢的爬到了天中,忽然在平阳城池之上响了一阵狂呼之声!

    杨奉大喜,以为是兵士已经攻上了平阳城头了,连忙抬头细看,却发现自己的兵卒并没有能够攻伐下平阳的城墙,而是在城墙之上贾衢的兵卒在又蹦又跳,一个个欣喜若狂的欢呼雀跃……

    而自己的那些手下,则是一个个扭头望向了北方,各个神色张皇……

    北方?北方怎么了?

    杨奉心中一紧,猛地转头望向了北面,只见到不知何时,在北方远处竟然腾起了漫天的烟尘!

    在北方的腾起的烟尘中隐隐的看到一条条的黑影,然后不久便看到一排排,一列列的兵士从烟尘中走了出来,一个个身穿甲胄的,闪亮的枪尖在阳光当中闪耀着光芒,两侧的骑兵踢踏出来的烟尘扬起漫天的尘土,中央的战旗高高的在风中飘扬,那刺眼、难看、诡异到了极点的三色旗帜竟在就在其中!

    平阳城上已经是一片狂喜的欢呼……

    但是在平阳城下,不管是白波当中的杨奉,还是在匈奴营地的於扶罗、呼厨泉、黑袍老者都不禁冒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这个该死的斐潜,怎么一转眼就有这么多的兵士?

    这些兵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还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时间回到两天之前,在襄陵城下,韩暹和李乐望着城池,有些无奈。

    这个襄陵县城,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卡在了中间,完全堵住了去路……

    为何在古代没有办法绕过城池?

    为什么现代的战争当中有蛙跳战术?

    这只能是生产条件和科学技术决定了一切。

    现在战争当中,空投一个几千人的部队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同样给几千人做补给也是同样空投就可以了,当然如果对方没有防空火力的话,甚至可以考虑投放一些PlayBoy让部队有点娱乐生活。

    但是在古代,这一切完全行不通。

    汉代,胡人还好一些,带有牛羊马,而汉人完全不能跨越城池。

    城池是通讯节点。

    四通八达的驿站是古代人传递信息的唯一途径,就算是小规模的信鸽使用,也是需要点对点的进行信息传递,一旦发生战争,许多信息都是上报到中心的城池当中的。而选择绕过城池,先不说自己能不能顺利得到从己方发出的信息,甚至连敌方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也判断不了……

    城池是粮草节点。

    汉代兵卒油水少,对于粗粮的需求是很大的,而这些粮草在汉代没有什么密封技术和存储灌装技术,离开了干燥的仓库,运到野外,不用太长的时间,就算没有吃完,也会开始各种发芽霉变。如果不带粮草,一日之内步卒可以行军六十里到八十里,也就是说,围绕着城池三十里之内的区域,都是可以直接快速打击的范围,而绕开城池就等于是将自己的软肋献给了对方……

    城池是人口节点。

    像白波、黄巾这样的贼子,本着过一天就算一天的除外,其他占领城池的人第一件事必然是先出布告,以此来告诉城池内外的民众,现在这个城是属于那一方的势力了,然后城池内的商户和地主就自然而然的会上门交纳一些保护性的费用,同样在此过程当中,也可以增派民夫,维修器械,采集物资等等……

    以战养战,不是不行,但是只能是三千人左右的部队,少了打不动各种村寨坞堡,多了打下来的东西还不够吃的,前面的人吃饱了,后面原本断后的跟上一看,全是一片焦土,下一次谁还会去断后啊?况且以战养战容易引发人民战争,然后天天动不动中陷阱,被带路,被投毒,老百姓才不管什么春秋大义,能吃饱饭,能像个人样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

    原本白波军的部署都没有什么问题。

    襄陵县城卡在吕梁山和汾水之间,所以部队的展开面积小,易守难攻,因此就是韩暹和李乐携裹大部分的百姓走这里,慢慢的攻打襄陵城的北面,因为有山水的阻断,这些百姓想跑也不想开阔地上那么容易。

    然后杨奉和胡才带兵和少量百姓走汾水西岸,因为白波军是流寇,粮草大部分都是携带着的,所以完全可以在襄陵北面攻势受阻时,南下渡过汾水攻击襄陵城的南面,两下夹击之下,襄陵县城又不是那种绝地雄城,拖不了几天必然溃乱……

    但是因为杨奉的私心,导致在汾水东岸的韩暹和李乐卡在了襄陵城,在汾水西岸的胡才又被斐潜领兵所破,最后死在了杨奉手中,而杨奉也根本就不想去解救什么韩暹和李乐,只想着按照他自己的安排来行事。

    整个白波军原先商议好的计划,完全就成了一句空话,现在的局面就是韩暹和李乐想绕开城池走却被襄陵和永安堵得个严实,根本就绕不开,而可以绕着城池走的杨奉,又因为个人目的死死的咬着平阳不放……

    韩暹死死的盯着襄陵城墙之上的那个拿斧子的年轻小伙,就觉得胸腹之间隐隐有一股腥甜的味道,几令欲呕,眼前也阵阵的发黑。

    上午第一波的攻击,战兵已经攻上城池了,甚至有十几名已经翻越了云梯,站上了城墙,但是就是被这个家伙硬生生的带着一帮长斧兵,像砍柴一样给砍了回来……

    第二波也是如此,长斧兵之下,尤其是那个年轻小伙,基本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得住,一柄长斧头施展的轻松如意,但是对于白波战兵来说就是一个悲剧。

    第三波,战兵的士气已经明显低落,连登上城池的人都没有了……

    按照常理来说,此时需要一些勇士和猛将,身先士卒的站在前线,带着兵卒往上猛攻,就算是不一定能够拿下城池,但是也会对己方的兵卒有一种激励的作用。

    但是韩暹和李乐心中清楚,自己若是真的对上了城池上的那个年轻人,多半是凶多吉少,因此之下,哪里肯站出来带队。

    韩暹李乐两人自己是打死都不上的,而手底下又是没有什么猛将可用……

    “收兵吧!收兵吧……”李乐一声哀叹,两腮颤抖,这些战兵都是他自己这些年头才攒下来的,现在却折损在了这个襄陵城下,怎么能让他不心疼?

    韩暹心里却清楚,这口气谁先泄下来,就是谁输了,现在都是一个死中求活的局面,还心疼战兵个屁啊!要知道现在死的又不是只有李乐的兵,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各占一半,而自己还没有说撤退收兵,尼玛的你说个屁!

    韩暹实在忍不住,张嘴骂道:“收你个屁兵!要不是你没能看守好后营,被人烧了粮草,我们今天能到这种地步么?!”

    李乐立刻瞪着眼,大声的骂了回来:“你娘哩!还有脸说我?要不是后来你派人出去瞎搞,结果被人装扮烧了剩下的粮草,能变成现在连饭都没有?”

    韩暹反击:“你娘哩!你看守的后营,连什么人都不认一下,就往里放还有脸说?”

    李乐反击:“你个瓜怂!你他娘的这群兔崽子什么时候有让我的兵认过啊?认你个锤子啊!?”

    两个人越说越是火大,要不是还有一些理智在,早就扭打到了一起,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也不可能继续攻城下去了,便草草的收了兵……

    韩暹吐了一口略带一些腥臭的口水,看着退下来的垂头丧气的战兵,心中一动,高声喝道:“打起精神来!明天援军就来了!到时候就可以打下襄陵城,要吃什么就吃什么!牛肉!羊肉!鸡鸭!面饼!放开了吃!”

    “哦~~~援军要来了!”

    “我要吃面饼!我要吃鸭腿!还有鸭屁股!最肥最肥的鸭屁股!”

    不论是韩暹的还是李乐的兵士,都在这样一个好消息之下兴奋起来,纷纷吞咽着口水,大声的欢呼议论着,想象着明天幸福生活的到来。

    李乐有些发呆,明天真有援军?

    不过看韩暹似乎讲的十分肯定的样子,莫非真的有援军?

    有了援军的消息,韩暹和李乐的兵卒也多少减轻了一些自身的压力,然后在各自小帅的带领下,慢慢的回到了营地之内……

    李乐毕竟下午刚刚跟韩暹吵过架,拉不下这个脸立即去找韩暹询问,可是等到了入夜,李乐呆在帐篷之内,辗转反侧,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便带了几个亲卫前去韩暹大帐,想问个清楚。

    走了一段距离,看到了韩暹的大帐,李乐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便站住了,叫了亲卫上前去通禀,没想到亲卫到了大帐之前禀报之后竟然半响没人回应……

    李乐心中一凉,几步冲上前去将大帐的门帘一掀,却只见韩暹的大帐之内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了,而在大帐之中,也就剩下那些笨拙的桌子席子,其他的东西已经被收拾一空,明显是带走了。

    “草他娘哩!”李乐当即反应过来,韩暹居然丢下他,也丢下了大部队,跑路了!

    虽然吕梁山是堵住了往东的去路,但是还是有一些地方并不是悬崖峭壁的那种险要地形,小规模的部队也还是可以走一走的,因为十几二十个人,就算路途再难攀爬,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可以通过了,然而若是全员通行,上千的部队堵在一个断崖下面,或者说原本可以供人通行的一块石头,结果太多的人去踩,支持不住掉下山崖,然后整个队伍就变成了两节……

    李乐估计明天所谓的什么援军就是一个空话,只是韩暹用来安稳一下军心而已,绝对是没有了!

    而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三种选择:一、继续在这里带着兵攻伐襄陵,整合低落无比的士气,然后期望能够撬开襄陵的硬壳;二、往永安方向撤退,搬开被斐潜堵住的山道,在永安兵卒的堵截之下杀出一条路逃生;三、像韩暹一样,抛弃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这些家底,带着少量的兵卒翻越吕梁山,逃亡……

    怎么办?

    要让李乐像韩暹一样决断,只带着十几二十几名的亲卫逃亡,李乐思来想去,实在是舍弃不下,做不到,但是要继续往南攻伐襄陵,李乐自己也是清楚,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左右衡量,犹豫再三……

    李乐叫过了一个自己的亲卫,小声的吩咐了几声,然后亲卫便领命而去。

    要逃只能现在逃!

    虽然到了夜间,许多人无法视物,但是如果等到天明,情况肯定更加的糟糕!

    因此李乐决定立即就让亲卫悄悄的去叫醒自己的部队,然后带着自己残余下来的这些人,搬开往永安山道之上的那些石头,虽然未必能够躲过永安县城兵士的侦查,但是能多带些兵就多带一些吧……

    李乐只能是如此宽慰自己,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学韩暹一样爬山逃跑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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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县城。

    县衙府内,正在商讨对策的斐潜,黄成,张烈三人,忽然接到了从城北斥候送来的情报。

    “明日援军将至!”斐潜凑到灯火之下,仔细查看了斥候送来的木简,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在场的黄成和张烈两人。

    黄成自然是喜悦无比,抓了几下后脑勺,憨憨的笑,显得心情也是放松了许多。

    一旁的张烈则是完全站立了起来,兴高采烈的挥舞着拳头……

    在这一刻,三人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礼仪啊,规范啊,都是由衷的开心和兴奋!

    斐潜哈哈笑着,叫人去煮一些茶汤来喝,算是庆祝一下。

    这么几天时间,虽然拿下了永安城,算是大功一件,但是在襄陵城下却明显的力不从心,兵力匮乏成为了最大的短板。

    平阳城需要兵卒去救援,襄陵城同样也需要兵卒去救,但是手头上就这一点兵,哪里有办法去两个地方同时救援?

    兵力的不足,成为了压在斐潜等人心头之上沉甸甸的石头,几乎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对于未来的情况,都有一些彷徨……

    现在好了,有了援军之后,一切问题都能够解决了!

    虽然当下仍然是在黑夜当中,但是在县衙之内的三人,却仿佛都看见了黎明的曙光!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因此当茶汤煮好端上来的时候,三人就以茶代酒,干了一碗……

    喝了茶汤,兴奋的心情才慢慢的平复下来,张烈不由得问道:“敢问斐使君,这援军一共多少人,又是从何而来的?”

    斐潜笑而不语,显然是心情不错,并没有说话,而是将拿书简取了出来,让黄成张烈传看。

    当初斐潜死活要取蒲子县城的兵力拿下永安城,除了之前的那些战略性的目标之外,还有额外的一个好处——

    永安县城位于吕梁山脉的山径出口处,也是霍大山的山脚下,南边过了谷口便是汾水和吕梁的管道,位置十分重要,无论是要进出吕梁山,还是南下和北上,都是需要经过这个县城。

    因此永安县城,也是通往西河郡的最快,最短的一条路!

    西河郡现任的郡太守崔钧,则是崔厚的堂兄……

    当初斐潜在北屈出发前往平阳的时候,就让刚刚回到北屈的崔厚,带着一些人,绕道北上去西河郡找崔钧求援。

    虽然说西河郡不比河东郡富庶,但是毕竟也是边陲郡县,常备的边军不少。

    而崔钧虽然没有和斐潜见过面,因为崔家的事情,对于斐潜心存感激,在荆襄的时候上任之前崔钧还特意去拜访斐潜,并留下了书信。

    后来崔家和蔡家合作,转运蔡家的藏书,崔家、斐家、蔡家三家的关系立刻就更加的密切了起来。

    因此,在接到了崔厚的求援信息之后,崔钧也并没有拿捏推辞,很干脆的抽调了三个县城的部分兵力,组成一个军团,派遣西河郡的一个都尉与崔厚一起统兵南下。

    四百骑兵,两千的步卒,加上三千的辅兵,一路从兹氏过中阳,沿着汾水南下,终于是在今天赶到了永安城以北……

    斐潜悄悄的,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就觉得如同潮水一般的疲惫蔓延而来……

    “叔业,”斐潜放下了茶碗,吩咐道,“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然后带着些人在丑时就出发,前去代表我迎接西河之兵,然后迅速带着骑兵到永安和我汇合,赶在天明前出兵南下!我们要尽快破了襄陵的残兵,然后转移到平阳的战场上去!”

    黄成站立拱手领命,也不多说,先行下去休整了。

    “叔诚,现在幸苦你一下,先去准备一些物资,然后点齐一千步卒和剩余的那些胡人骑兵,等叔业带西河骑兵一到,立刻一并由叔业统领南下破敌!还有,蒲城运来的粮草估计明日也快到了,你需要将其安排妥当,留下适当的百姓口粮之后就必须准备合兵南下解决平阳之围!”

    张烈同样领命,充满了斗志的退下了。

    斐潜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大堂当中,夜色越发的深沉起来了……

    突然而来强烈的孤独感,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样,将斐潜完全的吞没。

    他是最孤独的,整个汉代最孤独的人。

    他本来是一个被遗忘的人,被遗忘的名字……

    说到汉末三国,肯定想起来的是刘曹孙,肯定想起来的是吕布关羽张飞赵云,肯定想起来的是诸葛司马荀彧郭嘉……

    在原本的历史里,斐潜他自己就是一个路人甲的角色,这种似乎有一种跟全世界对抗的感觉真心不怎么好。

    斐潜看着大堂之内那些光线照耀不到的角落,灯火闪烁,那些黑影也在地上伸缩跳跃,就像是有一个什么东西躲藏在其中嚣张肆意的张牙舞爪一般。

    王座之下,铺垫的都是森森的白骨。

    皇冠之下,镇压的都是幽哭的灵魂。

    权杖之下,渗出的都是污浊的血液。

    先不说别的,单单斐潜记忆里,曹操算是顶着硕大的光环无疑,多少算得上是自带了许多光环的男人。在后世两大丞相粉,赞赏曹操的人数绝对不会比诸葛少上多少……

    但是算算在斐潜记忆当中,现在这个自己的便宜师兄,在演义或是历史上,现在和将来手上会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最先乱棍打死犯法的蹇硕之叔父。

    何进之乱十常侍期间杀死了张让,段珪等宦官头目。

    逃亡途中杀吕伯奢全家。

    收编青州兵时候杀死了余毒。

    征讨袁术杀了王垕。

    破吕布杀了高顺,吕布,陈宫。

    赤壁之战的时候杀了蔡瑁,张允。

    边让。

    杨修。

    华佗。

    许攸。

    荀彧。

    孔融。

    崔琰。

    还有不知道名字的——徐州百姓“若干”,官渡袁绍降军“少许”。

    还有莫名其妙被杀的——梦中杀的那个无名侍从。

    还没出生就被杀了的——董皇后肚子里那孩子……

    ……

    争霸?

    这两个字,在后世可以吃完了沙县拌面,喝完了可乐,一边翘着脚,一边伴随着从胃里打嗝而出的那股气体,然后说做男人怎么能够不争霸,不争霸还有个屁意思?

    呵呵。

    斐潜微微自嘲的笑了一下,其实自己原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在这个三国乱世里面能够活下去,至少不要像一条野狗一样活着,而是能够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这样就够了。

    但是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模样,从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从一个人的性命,变成了一群人的性命,都挂在了自己身上……

    活着,像一个人样子的活下去,顺便再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目标,不管是后世还是现在,似乎都并不简单。

    坐了一会儿,斐潜便站了起来,凭着记忆走到了那一根曾经绑着永安县令的柱子前,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的说道:“徐兄台,明日便是白波覆灭之时,你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斐潜信步走出了大堂,望向了远方……

    自己的道路还很艰难,艰难的方面不仅仅在于人,还有整个的制度……

    大汉的赋税绝对是轻赋重税。孟子曾言,“什一而税,王者之政”,但是大汉的病症并不是在赋税之上,而是在整个的制度之上。

    “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大汉律法当中,只有一种土地分配的方式,就是由皇帝向百姓授田,或者是赏赐给那些权贵,但是同时,在大汉律法当中,又规定土地可以私有,耕者有其田,拥有者可以自由使用,也可以自由出卖……

    可以自由出卖就意味必然会出现土地兼并,因为赋轻,而且作为权贵又可以避免相当的的杂税,因此兼并土地的成本就显得非常的低,占有大量土地的权贵越侵占便越富有,同时就越发的对于土地更加的贪婪,因此就不管不顾的想尽各种办法来侵占自耕农的土地。

    整个大汉,土地和财富在这一两百年间,从分散,开始慢慢的集中到了各地的士族乡间豪强的手中,整个大汉人口户数不断的衰减,自耕农变成了这些士族和乡间豪强的租户,耕作原本是自己的田地,却要缴纳十分之五以上的租税!

    稍微聪明一些的士族世家懂得用一些怀柔的政策收买人心,但是许多人放纵了贪婪的本性,就算是在整个汉灵帝期间,国家为了支付大量军费抵抗羌胡叛乱的时候,还是变本加厉的向地下的民众收取高额的税收,又恰逢气候变化,小冰河时期来临,最终导致了全国性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要打破这种封建的制度,等于是站立在整个的朝代的对立面,王莽如何?被人砍下头颅,拔掉舌头,做成标本,封存在武库之内。

    但是继续容许这样的制度,那么五胡乱华的局面就只会延迟,并不会彻底的解决,中原人的因为土地而产生的内讧绝对会流尽最后一份的力量,此时在外的那些胡人就必然垂涎三尺的摸上家门。

    元、清,莫不如是。

    但是这些想法,这些内容,可以和人商讨,和人讲述么?

    黄成不懂,马延不会,崔厚不清,至于像贾衢和张烈这样的……

    斐潜摇了摇头,至少现在没有。

    不管在汉代还是在后世,凡是涉及制度的事情,就意味着将会触及很多很多很多人的利益,一旦处理不好,就是将会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将自己完全淹没。

    现在永安县城被白波贼所破,在县衙当中尚存有一些田契,如果要做点什么手脚,便是最好的机会,一旦等白波贼平等,自然就要开始安置百姓,到时候再想怎样做,难免就会晚了一些……

    难啊!

    长夜漫漫,斐潜无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