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茶壶外的谈话,茶壶里的郑清并无太多了解。
他倒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外面有人在说些什么,但总是听不太清。从进入茶壶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自己像进了一个蒸笼,封闭、闷热,外面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棉被,传入他耳朵里的时候,已经细如蚊呐。
这让他的意识始终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
但在这种昏沉之中,却有许多不同颜色的光点在他的意识海中摇曳、浮沉不定,仿佛一个个的锚点,扯着他的意识,不至于彻底沉入不可知的境地。
年轻巫师好奇的触碰了其中一个红色光点。
红色的光点有些扎手,摸上去像是针尖。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光点中传来,天旋地转之后,郑清站在了一片红色的世界。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山川河流,草木石块,都是红的。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这片红色世界的中央,仰着头,张开双臂,似乎在拥抱天空。
嘈杂混乱的低喃声在这座世界回荡,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刺耳。继而红云翻滚,向下压去,像咆哮的海浪,淹没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扑通!
伴随一声巨响,这座红色的世界化作点点碎片,而郑清的那一缕意识也随之回归昏沉。仅有的一丝清明让他醒悟过来——那座红色的世界是他的梦境,他曾经许多次梦过的地方。
有了这丝醒悟,其他光点里的内容便也有迹可循了。
在那些光点里,郑清看到自己被巨人追逐、在巨大的阴影下拼命逃窜;看到自己被野狗撵着四处乱跑,荆棘刺的他鲜血直流;看到自己被红色的海浪吞没;看到自己被红色的山崩掩埋。一次又一次。
一个巨大的疑惑从他心底升起,为什么他梦境的底色一直是这种令人不安的颜色呢?
除了红色光点,还有一些金色的光点。
郑清试着触碰了一个。
金色的光点摸上去暖洋洋的,像是在触摸真实的世界。
同样的天旋地转之后,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郑清回到了去年夏天的一个梦境中:薄薄的雾气、红色的塑胶跑道、臂包里传来轻扬的音乐,前面还有一只带路的黑猫。
正是他在梦里参加招生考试的过程。
年轻巫师在第三方视角看着他被那只黑猫带偏跑道,带进考场;看着科尔玛学姐笑嘻嘻把自己推进黑色门扉;看着自己埋头写卷子——站在第三方的角度,郑清才意识到当时他老老实实坐在座位答卷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情。
他敢打赌,学校肯定在考场施展了什么魔法,让人拿起卷子就会忍不住作答。
另一个金色光点里的梦境与第一个光点相差仿佛,都是关于那个夏天、那个清晨的梦境。
只不过在第二个金色光点里,主人公不再是跑步的男生,变成了那只带路的黑猫——男生与老人论道,黄牛静卧一旁,从山上翻滚而下,成为跑步者的领路人。
郑清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混乱。
他不记得这个梦境。
但他很轻易便可以判断出,这个梦境与前一个梦境一样真实不虚。而这带给他更大的困扰:换句话说,是他自己引导他自己进入考场、成为第一大学学生的吗?
按照梦境里的逻辑,郑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带着疑问,他点开了第三种颜色的光点。那是一些蓝色的光点,数量不多,而且分布很不均匀,有的光点极大,有的光点极小且黯淡。
触碰上去,仿佛触摸冰块似的,让人从里到外有种被冻僵的感觉。
天旋地转之后,郑清看到了最大最亮的那个蓝色光点里的画面。
漆黑的夜色下,汩汩的湖水静静拍打着岸边。巨大的假山石上,一只白色的小猫喵喵叫着,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巫玩耍。
郑清看到了另一个‘透明的’自己。
他也看到了一头‘面若净瓷,眉眼全无’的妖魔。
被忘却的记忆解开了封印。
那时的恐惧、那时的愤怒,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占据了年轻巫师思绪的每一个角落。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在姚教授办公室做检测时梦到的场景。
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在颤抖。
无数的困惑与不解在他的思绪中翻滚、沸腾,仿佛下一刻就会撑爆他的脑子。他迫切的需要一些解释,需要一些能够摆脱心底某些可怕念头的证据。
这股迫切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原本昏昏沉沉的感觉都清晰了许多。
他清晰的听到壶下炉火呼呼燃烧的声音,清晰的听到壶中药水汩汩沸腾的声音,听到了壶外先生与黄花狸交谈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是他的心脏。
他新生的、还在不断成长中的心脏。
就在他听到心脏跳动声音的那一刻起,‘扑通’‘扑通’的声音便越来越响,越来越洪亮,直至最后,恍若雷音,震得壶盖嗡嗡乱跳。
“可以了,”这是先生的声音:“准备开锅……不要站着壶嘴对面,小心被里面药气冲撞了。”
“没有人比我更懂躲避!”黄花狸底气十足的回答道。
然后郑清便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咣当’声,仿佛有人举着巨大的铜锣在他耳边用力敲打,震得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完全断裂。
等他回过神,已经裹着一条毯子,坐在先生的躺椅上哆嗦开了。
外面天色已黑,店里亮起灯泡,落在男生身上,让他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郑清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
他惊恐的看了先生一眼。
“不要急,慢慢来。”先生端着一杯茶水,递到年轻巫师嘴边:“先喝点茶,暖暖身子。刚从锅里……我是说茶壶里出来,可能没有那么暖和。”
“其实他完全可以给你换一个大一点的锅,”黄花狸非常肯定的对男生说道:“但是他一贯这么小气……你知道吗?在你被他煮的这段时间里,他把我的小鱼干都送人了!”
郑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脸。
吴先生转过头,笑眯眯的看向黄花狸:“既然郑清醒了……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把蒋家的小姑娘带来吧。”
黄花狸去学校接蒋玉,因为涉及带学生出岛,可能还需要到校工委走些程序,这给了郑清一些向先生请教的时间。
但在请教之前,他需要先适应好自己新的身体。
就像一个人穿了一件簇新的衣服,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不合适的地方。郑清尝试着伸展手指、蜷曲胳膊,试着颤巍巍站起身,走两步。
整个过程显得有些滑稽,也有些令人不安。
“你的身体与之前并无二致,”对于年轻巫师小心翼翼的尝试,先生有些不以为然:“只不过因为爆炸缺失了一些零件……所以我提供了一个适当的环境,让它重新恢复原状罢了。”
“你感觉不适,是因为你的灵魂在爆炸之后有些膨胀——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是禁咒使用的后遗症。多变几次猫,你的灵魂就会慢慢习惯新的身体了。”
“为什么……变猫……会习惯呢?”郑清在说话时仍旧有一点点不熟悉,所以他努力多说几句,加快熟悉的过程:“先生…您…完全可以……给我……做一副……更适合的身体啊。”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像小时候长个子需要买大号衣服,既然现在灵魂稍稍膨胀了,原本的身体有些狭窄,那就造一副稍微大号一点的身体呐。
对于他这种想当然的建议,先生赏给他一个脑瓜崩。
“凭空制造一副新的身体很简单,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帮助。”先生端着茶杯,吹了口气,解释道:“每一次身体与灵魂之间的磨合,都可以增强你对灵魂的控制能力……除此之外,老人们常说‘衣不如旧’‘原身配原神’,这些话虽然现在还没有非常坚实的理论基础,但实践证明它们还是有些道理的……”
“……变猫……”郑清揉着脑门上的包,追问前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学变形术吗?”先生打断年轻巫师断断续续的提问。
为什么学习变形术?郑清自然是记得的。
当初因为头疾反复发作,学校诸位大巫师多方诊断后认定‘头疾’属于郑清的‘灾劫’,是郑清‘目击者’天赋带来的副作用,所以他们教给了郑清避劫的办法,就是变形术。
“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让你学变形术避劫,又恰好真的遏制了你的头疾,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先生提及这件事,总有些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姚教授这种‘碰巧’的成功证明了什么似的。
“……为什么?”郑清脑海里有无数个问题,但因为舌头不听使唤,眼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最终只憋出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你拥有‘目击者’的天赋,却很少有清晰的目击记录?”先生反问了一句,继而不等郑清思考,便自顾自回答道:“因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目击者’。”
男生不由睁大了眼睛。
片刻之前,他刚刚记忆起临钟湖无面魔杀害小白猫的‘目击记录’,此刻却被先生否定。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回忆起的是幻觉,还是刚刚听错了先生的说的话。
但很快,他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吴先生用指尖敲打着手中的茶杯杯壁,斟酌着,简单解释道:“正如你所知,你是一道禁咒。禁咒是什么?理论上来说,禁咒拥有整个世界的信息,也就是说,但凡世界所拥有的,你都可以拥有。”
“从这个前提出发,你就能够理解下面一句话——禁咒会带给你许多你原本并不具备,但世界中真实存在的‘天赋’……比如‘目击者’。”
“禁咒会让你在某个时刻,拥有某种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天赋。或许这种渴望你自己都不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拥有了这种天赋。”
“这种临时的天赋只是禁咒给你的礼物,是一次性的。”
“当然,如果你希望……我是指你有某个强烈的意愿,希望拥有某种‘天赋’,或许禁咒能够帮你实现这种愿望。但这就像在大海中打捞一枚特定卵石……非常非常困难。而不论你体验那种‘天赋’多少次,你都不会拥有它。”
“因为那不是你的天赋。”
“至于随时随地体验特定天赋……我认为,只有你完全掌握身体里那道禁咒,才能真正实现这种能力。”
郑清一脸麻木的听着先生的解释,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我是不是可以七十二变了?
然后他的思绪就不可避免滑向某毛脸雷公嘴和尚。
直到先生解释完,他才回过神,磕巴着,说道:“……我在茶壶里煮着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曾经的梦境。”
吴先生轻‘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表情。
“我看见…我想起许多曾经忘记的梦境。”或许是因为熟悉了新舌头的缘故,郑清的说话渐渐流畅起来。
“人们总说‘梦境是安全的港湾’,”先生轻声说道:“港湾里的沙滩上总会埋藏着许多璀璨的记忆,如果你愿意弯下腰,从沙滩上捡起一些漂亮的卵石并不奇怪。”
“为什么我的许多梦境里,背景都是一片红色?”郑清定定神,认真看着先生的眼睛,把自己看到的几个梦境详细的描述了一番。
先生听的很仔细。
但他的回答却有些不那么正经:
“这说明第一大学把你分进九有学院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先生的这个回答更像是一句玩笑。
郑清扯了扯嘴角,不知是不是应该配合的笑一声。
停了片刻,先生才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你,所以无法体会你所描述的梦境。但从你的描述中,我可以体会到某种压抑与恐惧的感觉。红色,在大部分语境中,都意味着牺牲、杀戮、甚至毁灭。”
“按照老派梦境占卜师们的理解,这代表你会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按照我个人的理解,那些红色应该是收敛于你灵魂深处的‘禁咒’,在你无意识状态下,不自觉释放出的一点气息。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禁咒对你身体的缓慢侵蚀……或者同化。”
“听上去是个很‘中性’的概念?”郑清斟酌着,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字眼。
“谁也不能判断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先生摊摊手,试着让年轻巫师轻松一点:“毕竟你是第一位拥有完整禁咒的巫师。”
“我参加学校的招生考试,还有黑猫引导我参加考试……这两件事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仅仅只是梦境?”
“是真实的,也是梦境。这并不冲突。”
“到底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是我引导自己成为了巫师,还是我成为巫师之后回头‘渡’了自己?”
“时间是线性的,但人生不是。”对于这个问题,先生的回答有些模糊,并未给郑清最直接的答案:“人生总是充满了分歧、循环、还有悖论。超越维度的束缚来观察这个世界,我们很难确认哪一条时间线上的历史是真实的……因为它们都是一样的真实。”
郑清努力思索着先生这番话。
然后他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我的人生……是被规划好的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规划’,”先生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回答道:“缺乏规划的生命只能叫活着,拥有规划的生命才是人生。就像我刚刚说过的,人生多歧路,没有一定的规划,踏足歧路,对任何人都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你会像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中,干渴、饥饿,伸出双手却只能握住风与沙子。”
“如果你只是担忧自己的人生被别人‘支配’或者‘掌控’,那你大可以放心。不,我并没有安慰你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一生都在被他人所支配。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你被人支配而不自知……这一点,你已经比绝大部分人都强许多了。”
“如果你真正掌握禁咒的力量,那么你还可以做的更好。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支配的含义,知道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一件多么沉重的负担。”
郑清与先生之间的谈话到此告一段落。
这番话足够年轻巫师思索很长一段时间。当然,谈话中止的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去学校接人的黄花狸回来了,它带着蒋玉,通过学校临时许可的‘大座钟’回到了书店。
“学校里现在一团糟。”黄花狸轻快的越过书架与桌椅的障碍,一跃跳到书桌上,熟练的抱起先生的茶杯,舔了几口茶水,然后抱怨起来:“九有与阿尔法之间的学生大小冲突不断,校工委人手严重不足……只不过开一个临时的‘大座钟’,竟然让我等了足足半个小时!”
先生没有理会黄花狸的抱怨。
他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跟着花猫走进书店的一位女巫身上,非常友好的点了点头:“蒋玉同学?辛苦你来一趟。”
说话间,店里的灯光顿时变得亮堂了许多,郑清也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朋友。
与上一次见面相比,蒋玉此刻的脸色好了许多。
只不过仍旧有些苍白。
“没关系。”女巫简单的冲书店老板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年轻公费生。
郑清也在同一时间认真打量着她。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暗红色的兔毛链饰宽檐帽,身穿米色长风衣,里面是白色衬衫与黑色阔腿裤,脚上蹬着黑色的女巫鞋,手上挽着女包,手腕五色丝绦上原本消耗掉的玉石已经重新补充了上去,腰带还悬挂了一枚新的玉佩。
从离别到再次相见,仅仅过去半天的时间,但对郑清来说,这却是一段漫长而辛苦的旅程。这种喜悦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他忍不住激动的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拥抱一下女巫,但旋即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超纲’,顿时僵在原地,抬起的胳膊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与他相反,蒋玉则表现的更加勇敢。
她紧走几步,拥住了伸出手的男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停了片刻,然后才向后退了一步,露出微微泛红的面孔:
“好久不见。”
声音却很平静,仿佛刚刚只是与同学打了个普通的招呼。
女巫身上淡雅的清香与她轻抚后背的感觉,让男生从头到脚都僵硬了许多。
“好久不见。”他干巴巴的回答着,脸上却出奇没有感到滚烫,只有心底涌起一股温暖的感觉。
“噗,”不远处传来黄花狸打响鼻的声音,然后郑清听到了它的小声嘀咕:“从早到晚,还没过十二个钟头呢……哪里来的好久不见?”
这句话让原本已经平静下的年轻男女巫师立刻尴尬起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日就有一秋半,大约可以算很久了吧。”先生在旁边打趣了一声,然后跳过这个话题,看向女巫:
“让客人久等不是有礼貌的做法。在这之前,我觉得蒋玉同学可能对她为什么来这里还有一点困惑吧。”
郑清代替蒋玉用力点了点头。
随便什么话题都可以,只要能摆脱眼前这股尴尬的气氛。
“在解答这点困惑之前,请允许我简单描述一下你们面临的情况。”先生站起身,绕过两位年轻巫师,走到两座高大的书架之间。
他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非常清晰:
“今天稍早些时候,你们在沉默森林一座新诞生的秘境中进行了一次非法魔法实验,错误引导了两位外神降临。”
“幸运的是你们还活着。”
“不幸的是,伊莲娜·琼斯同学被迫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为了阻止撒托古亚,琼斯女士将自己献祭给星空深处一位沉眠已久的月神。”
蒋玉咬了咬嘴唇,脸色愈发白了几分。
郑清片刻之前心底刚刚涌出的喜悦也在先生这番残酷的描述下,再次消失的一干二净。
“……如果你们希望解救受困的伊莲娜·琼斯同学,那么需要你们共同努力。”说到这里,先生已经从书架后绕了回来,手中拿着一支尺许长短的棕色皮质卷轴。
“需要我们怎么做?”蒋玉径直问道。
“做个见证。”先生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卷轴,走到年轻的男女巫师之间:“伊莲娜同学现在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想要把她从那种状态中拽回,我们需要构筑一个坚固的锚点。”
“你们就是这个锚点的见证者。”
“你是第一个锚点。”
先生指了指郑清,进而解释道:“在古典神秘主义哲学中,‘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她集合了心灵、魔法以及物质的概念,所以她的力量能够贯穿这三个维度……”
这番话听着有些耳熟,郑清听着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年轻的公费生皱着眉想了片刻,不由看了蒋玉一眼。恰好蒋玉也瞅了他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没错,几天前魔法的哲学课上,姚教授刚刚提过这方面的概念。却不料今天又从另外一位先生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话。
这种巧合让郑清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因为他还记得姚教授随后举的两个例子:欧律狄斯被蛇咬死后,俄尔普斯没能从地狱拯救回自己的妻子;莉莉·波特用古老的爱做魔法保护了儿子,自己却在杀戮咒下丧命。
都不是什么好例子。
幸运的是先生后面的话并未涉及那两个例子,让年轻公费生揪起来的心脏稍微舒缓了一点。
“……伊莲娜·琼斯女士在接引异界月神降临的时候,曾经无意识的留下了一道强大的魔法……一道充满真挚情感、以发自内心的力量呼唤出的魔法。这道魔法的力量就来源于我们刚刚提过的那个字眼儿。我追溯这段时光的时候发现了它。”
先生的手指拂过那支尺许长短的皮质卷轴,带出一溜金黄色的火花。
然后他看了年轻公费生一眼:
“这道魔法与你有关。”
郑清咬着牙,默默打量着那个卷轴,没有出声。
“就像挂在悬崖边缘的被困者在大声呼喊,我们可以把它视作一个道标。这让我们有了施救的方向。”先生手指点在皮质卷轴的末端,向年轻巫师的方向推了一点点:
“溯源而上,琼斯同学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原因就在于当时你们四个人进入秘境,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现在,你强烈希望她能够回来。”
郑清用力点点头。
先生笑了笑:
“你希望她回来,她也留恋着这个世界,这两重羁绊是魔法能够成功的前提。而能够抗拒契约之力的,唯有契约之力。所以我将那道魔法与契约之力糅合在了一起,做成了一道契约。只需你与她签署一道契约,或许可以让她摆脱现在的困境。”
皮质卷轴飘在了半空中。
玉质轴杆一头对准郑清,另一头对准了透明圆球中的那株小树苗。
“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第二个锚点了。”说着,先生转头看向站在另一侧的蒋玉。在他向郑清解释的时候,蒋玉一直陪黄花狸站在一旁,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仿佛一位旁观者。
“理论上,只有契约双方当事人签署的契约,才有约束效力。但现在有一个难题……伊莲娜·琼斯同学的状态,不适合签署契约。”
这一点毫无疑问。
且不论伊莲娜现在的身体是否属于她,单纯伊莲娜意识并不完全清醒,就是横亘在签署契约前面的一大难题。缺乏主观意愿签署的契约,效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我们需要稍稍做一点变通。”
说话间,玉石制的轴杆转了一圈,一头对准郑清,另一头却对准蒋玉。
先生看了看两位年轻巫师,不出意外,看到了两张疑惑的面孔。
“如果我没记错,撒托古亚降临那座小世界的时候,秘境里一共有四个人……哦,准确说,是三人一猫。”
蒋玉瞥了郑清一眼。
年轻的公费生不安的干咳一声,躲过那双审视的眼睛。
先生仿佛没有察觉两位年轻人之间的小互动,继续不慌不忙分析道:“……四个人之中,郑清是契约一方,伊莲娜无法签署契约,所以我们可以选择同处秘境中的另外一位女巫代替伊莲娜签署契约。”
“与科尔玛同学相比,蒋玉同学有一个非常大、非常大的优势……她与伊莲娜有契约关系。这份契约关系能够强化她签署时的效力。”
蒋玉与伊莲娜有契约关系?郑清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但立刻想起来那份契约的由来。
女巫垂着眼皮,看向透明圆球里那株小树苗,表情若有所思。在进入秘境之前,她确实与伊莲娜签署了一份契约,规定了双方互助的义务,那份契约还经过丹哈格公证处的公正。
更重要的是,那份契约上规定了一位第三方监督者。
而那位监督者此刻也站在她的身边。
年轻的女巫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郑清的先生会选择自己代替伊莲娜签署契约了。就像那句描述玛丽·斯图亚特王后的箴言:‘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所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伊莲娜送给自己的礼物,到了付款的时候了。
女巫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道:“现在签吗?”
吴先生屈指,敲了敲那支卷轴。棕色的皮子缓缓落下,露出卷轴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与咒语,一眼望去,令人眼晕。
年轻的男女巫师站在卷轴前面。
黄花狸捧着两支羽毛笔,递了过去。
蒋玉接过笔,正打算签字时,吴先生伸手挡了她一下。
“我需要提醒你们两个,这份契约拥有非常强大、非常强大的约束力。”他的目光非常严肃,缓缓滑过两位年轻人的脸庞:
“签下这份契约,意味着你们的命运会在我的见证下连接在一起。这份约束会超越血脉、深入灵魂,甚至死亡也不会令其退却。”
“你们还愿意签署吗?”
“我愿意。”蒋玉轻声回答着,提笔,在那份卷轴末尾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打了括号(代,伊莲娜·琼斯)。
“我愿意。”郑清喃喃着,感觉有股酸涩在眉间游荡。
落笔后,他轻抚卷轴。
指尖滑过卷脚,一段鎏金小诗在沉默的羊皮纸末尾熠熠生辉: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战旗。
契约签署之后,伊莲娜并未像郑清所想象的那样,立刻挣脱那株小树苗,从透明的圆球中款款走出。
她依旧闭着眼,低垂着头,仿佛一尊雕塑。
“她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
对于这一点,先生并未讳言:“你们需要知道,我们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取决于她自己。就像掉下悬崖的人,我们已经把绳子抛了下去,她也抓住了,但她什么时候能顺着绳子爬回悬崖之上,是未知数。”
“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一天,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
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
郑清感觉他已经解释的足够多了。
“好啦,好啦,既然忙完正事,你们也该回学校啦!”黄花狸人立着,拍着双爪,甩着尾巴,示意两位年轻巫师跟在自己身后:“我只负责把你们送进学府……如果回去太晚,被倪五爷关在宿舍外面,须不干我的事。”
郑清摸出怀表瞅了一眼,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我们好像错过了今天的班级例会。”他咕哝着,勉强冲蒋玉笑了笑:“我现在向你请假还来得及吗?”
女巫瞥了年轻公费生一眼。
“今天是周六。”她轻声提醒了一句:“班会在明天晚上。”
男生蓦然醒悟他记错了时间。
短短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他感觉自己与现实世界脱了节。魔法能够转化生死、颠倒时空,却无法缩短心中的距离。
“注意啦,我要开门啦!”黄花狸扯开书店角落里那台大座钟的玻璃门,冲两位年轻巫师吆喝着:“注意抓紧时间……”
蒋玉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冲郑清点点头,率先走了过去。
郑清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不远处书桌上空漂浮着的透明圆球,看着那株小树苗,终于忍不住向先生问道:“她……会在哪里?”
“你是想问她会不会被吉普赛女巫团带走吗?”先生对自家弟子的心态非常清楚,安慰道:“目前来看,吉普赛女巫团暂时没有足够的能力维持这个保护结界……她暂时会呆在我们书店里。直到苏醒。”
这个回答令男生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吉普赛女巫团驻地在什么地方,与那些女巫们的联系也仅限于伊莲娜一人。倘若伊莲娜被她的长辈们带走,恐怕再次相见就遥遥无期了。
现在有先生看护,他完全可以放心。
“抓紧时间!!”黄花狸尖叫道。
在男巫最后离开之前,先生最后吩咐了一句:“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但你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知道的越多,责任也就越重。”
“这个学期还有几个星期的剩余时间,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带你四处走走,四处看看,让你尽快熟悉自己的身份……为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好准备。”
郑清点点头,心中不知应该高兴还是沉重。
“有事回头再聊!通道要关闭了!!”黄花狸扯着座钟的玻璃门大声咆哮着。
声音震得整个书店都嗡嗡发抖。
……
……
送走两位年轻巫师回校后,黄花狸径直返回书店前台。
吴先生已经回到书桌旁,眯着眼,正盯着几步开外的书架,似乎正在思考挑选哪本书。装着小树苗的玻璃球漂浮在书桌一侧,球里金光点点,衬托的那株小树精神许多。
“学校的事情要怎么办,你真的不关心了吗?”黄花狸跳上书桌,直瞪瞪的盯着先生。
“学校里有什么事?”先生似乎有些惊讶:“不是一切都很好吗?”
“一切都很好?!”黄花狸的猫脸扭曲着,扯着嗓门尖叫道:“两个学院的学生到处打架,教授们漠不关心都钻进黑狱里盯着玄黄木发呆,黑巫师与月下议会在布吉岛上勾三搭四,还有两只老鼠,四处乱窜!!你竟然说一切都很好?!”
“你少说了最关键的一点,”先生竖起一根手指,提醒道:“北区出现了一位大巫师,一位为戏法师们创造了未来的大巫师。”
黄花狸鼓着腮帮子,似乎想表现的更生气一点。
先生竖起了第二根手指:“我为什么要担心学校呢?学生打架,自然有校规校纪处理;教授们守护黑狱,是因为那里值得守护……或许你对小石慧、还有若愚有这样或那样的意见,但他们都是非常明智的巫师。”
“至于月下议会、黑暗议会,几千年来,他们一直如此。我在,或者不在,并无区别。”
“唯一值得在意的,反而是贝塔镇北区那位刚刚晋升的大巫师。”
“一个大巫师而已,有什么值得在意的?”黄花狸显然不理解书店老板为何会对那名年轻女巫这么在意:“而且北区只不过是一群戏法师……”
“戏法师也是巫师。”吴先生认真纠正道。
花猫举起双爪:“是的,是的……我的意思是说,一群普通巫师,而已。”
先生收起两根手指,双手十指交叉,抱在一起,出神的看着几步开外的那座书架,声音在静默的书店里显得有些幽深:
“他们本来是自由的,没有神,但是他们创造了一个神。站在局外,我们很难评价他们的这种行为。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有神灵存在的。真正的神灵,对于他们的行为,会很愤怒。”
“与蜷缩在下水道里的自由相比,人们更愿意成为阳光下的信徒。”
“北区的历史,就像疯子的胡言乱语,是由混乱、扭曲与黑暗相互纠缠在一起构成的。有史以来,第一次,北区人能够摆脱混乱、摆脱扭曲的现实,历史有了锚点,有了‘道理’存在的土壤。”
“这是在旷野预备耶和华的路,在沙地修平神的道”(以赛亚书 40:3 改编的)
“‘那圣洁,真实,拿着大卫的钥匙,开了就没有人能关’”(启示录里的)
“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黄花狸听的有些不耐烦,挥着爪子仿佛在拍打空气中的骚扰牤。
“时间是伟大的。总有一天,你我都将消亡。梦想、野心、恐惧、善恶,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作尘土,一起埋葬于深不可测的归墟之处。而在归墟之后,新的世界诞生,新的生命绽放。所有的一切,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都将属于新的一代。”
日历翻到第八周,第一学年的第二个学期也已经过去一半了。
期中考试伴随着飘飘摇摇的柳絮与争相斗艳的花朵如期而至。学府中大部分学生们的心情与窗外灿烂的阳光、明媚的春色截然相反。
仿佛迎来了一场倒春寒,从里到外都凉飕飕的。
因为在九有学府,考试是学生获取学分最主要的途径——即便这种学期中的考试在学年末的综合评价中,占据的比重并不算高。但对于一年级学生而言,还是一件值得重视的事情。
此外,对高年级学生来说,学分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维持校园生活的必要资本,更是进阶正式的注册巫师所必要的资源。
每一个正式的注册巫师,与普通的巫师们相比,都有一种本质上的区别。而这种区别,是通过一次仪式实现的。
具体仪式怎样举行,一年级学生们大都不甚了了。但是通过半年来的耳濡目染,大家也都知道了,进阶仪式需要由学生自己准备,自己完成。而相应的关键材料与资源都必须通过学校才能安全、完整的兑换到。
只不过学校在这方面却出奇的吝啬,只肯用学分来兑换这些资源。
所以充足的学分是卡在每一个想要成为注册巫师的学生面前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口。
由于只是学期中的测试,教授们也没有太过为难大家,所有的考试也都安排在课堂之上随堂检验。
老姚的魔咒课是每周第一节大课,期中考试的序幕也将从这里开始。
像平常一样,老姚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溜达进教室。但是进了教室后,他不禁有些疑惑了。平时散散乱乱的场景看不见了,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愁眉苦脸的翻看桌子上的教科书与笔记本。
有那紧张的学生,还捧着法书,低声熟悉着咒语,祈祷考试时不会涉及实践内容。
“我上节课留什么特别困难的作业了吗?”教授一边走上讲台,一边惊异的问了一句,同时翻开自己的讲义,想看看自己上节课留的作业是什么。
“这节课不是期中考试吗?”蒋玉坐在教室第一排中央,又是班长,此刻不得不承担起班长的职责,小声提醒了教授一下。
“期中考试?”老姚翻看讲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睛,片刻,才尴尬的笑了笑:“哦,对,期中考试……嗯。是有这么回事。”
这一下,即便是迟钝如郑清也意识到教授似乎、大概、好像忘记了期中考试这回事。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令人不安的骚乱声。
“咳咳,”老姚干咳两声,稍稍提高声音:“嗯……期中考试暂时安排在后半程,现在让我们打开课本,翻到第一百八十九页,上节课讲到祝福类咒语咒式在书写上面的一些特征,这节课我们继续。”
说罢,他招招手,示意蒋玉上前。
女巫疑惑的走到讲台边。
“嗯,这部分内容很简单,你应该都会了。”老姚笑眯眯的看着蒋大班长,小声吩咐道:“你去一趟我的办公室,桌子右上角有一沓考卷……拿过来,一会儿考试用。”
蒋玉非常认真的点头答应了。
这番对话听到的人不多,但坐在蒋玉身旁的李萌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可没有自家表姐那么好的教养,嘴巴碎的很。没过十分钟,全班人便都知道了。
事实证明,期中考试的事情,不仅仅是一位教授忘了。
负责炼金课的特斯拉教授,完全没有期中考试的概念。当他在课堂之上听到班长提及这件事后,诧异的拿来学习规划,皱着眉读了一遍,最终嗤之以鼻。
“浪费时间!”这是这位老教授对期中考试唯一的评价。
当然,教授可以对期中考试表达自己的轻蔑,并不代表他们会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在鄙视过九有学院的教学方式之后,老先生丢下学校颁发的教学计划扬长而去。
留下他的研究生负责天文08-1班的考试事宜。
年轻的助教们都是过来人,对学生们期盼的眼神视而不见,笑呵呵着,十分严格的执行了随堂考核的任务。
每位学员必须按照格式提交一份关于“巫师界能量测度法之灵子浓度在三维空间的分布态势与动态偏好”的开题报告。虽然不是很明白这些名称的意思,但所有人都感觉这个东西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并不是所有教授都像老姚或者特斯拉老先生那样态度随意。也有一些教授严格按照学校的考试制度,分发考卷,制定考场,确定监考;令很多学生叫苦不迭。
比如符箓课、比如天文课、比如魔药课。
其中以李奇黄教授出的题目最为困难。
一份卷子三十二道试题,他糅杂了草药、魔化植物、迷幻第三十四标准药剂配方、以及还没有学到的三昧之火观想法的注意要点等十数个方面,直烤的郑清头皮发胀,两眼发直。一节课下来,卷子抄的手指发酸,几乎伸展不能。
“为什么大家不能像易教授那样,选择既简单又快捷的考试办法呢?”年轻公费生向自己的同伴们大声抱怨着,哧溜着杯子里的花汁。
春天里百花盛开,校园里最近盛行一种以花蜜与花香酿制的饮料,很受学生们欢迎。课余饭后,常常能够看到许多人呼朋唤友着,一起哧溜哧溜。
“如果你的搭档是尼古拉斯或者张大长老,你就应该知道易教授的期中考试一点也不简单。”辛胖子哧溜着花汁,对年轻公费生的话愤愤不平。
占卜课的易卜子的期中考试是实践类型的。
他让大家预测一个指定学员的期中考试成绩,并配发了必要的相关介质。
郑清的搭档是萧笑——这简直是送分——年轻的公费生甚至没有浪费身上一丁点儿魔力,直接在占卜结论处填了‘一百分’,然后在占卜过程处抄写了一遍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
“这是对你的信任。”面对萧大博士怀疑的目光,年轻公费生如是回答道。
“不,你只是懒罢了。”萧笑非常辛苦的认真占卜了郑清的考试成绩,最后在占卜结论处也填了一个一百分。
世间滑稽,莫过于此。
“你完全不需要这么辛苦,”郑清得意洋洋的分析道:“只要你对自己有点信心,就应该知道我‘占卜’的结论是确凿无疑的……这就意味着我的占卜结论完全正确,也就意味着我能拿到满分……哪里还需要用水晶球、龟甲、耆草再演算呢?”
“我不能把自己拉到跟你一样的水平。”萧大博士冷笑一声。
除了上述科目,其他的考试乏善可陈。
历史课的司马杨云让每个人提交一份一万字的人类史大纲,必须是自己观测到的、读出的历史。
郑清还选修了一门鱼人语,这门课的期中考试比较烦人,考的是鱼人语的翻译。年轻公费生不得不在教室里忍受着臭烘烘的空气,听讲台上一头年轻鱼人吱吱哇哇叫了一整节课。
一般而言,爱情是一种奢侈品。
她不像私人飞机、私人保镖、盛大的舞会之类的奢侈品,需要花费你有形的财产。她会耗费你的精力、你的智慧、甚至你的生命,她花费的是你无形的财富。
而且,她像那些耗费你有形财富的奢侈品一样,会持续不断的消耗你的财富。如果某一段时间你减少了这方面的投资,这种名为爱情的奢侈品会迅速褪色。甚至比你的真皮大衣还要朽坏的快。
当然,这种奢侈品也会像陈酿的美酒一样,沉淀的时间越长,发酵的味道就愈发的美味可口。
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在消耗着自己的无形财富,去换取那可怜的有形财富,来维持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只有那些不需要消耗太多无形财富的人,才能够用浪漫与时间来堆砌这种昂贵的消耗品。
而巫师则不一样。他们不是一般人,他们会魔法。
十九世纪的大巫师列夫·托马锡曾在《时间线——魔法的基准线》一书的序言里写道:“……除去时间,这个世界没有其他真正的魔法了。而爱情,则是其他里面最接近魔法真谛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高中之前的学生生涯过于单调与纯洁,郑清在这个骚动的年纪充满了茫然。而伊莲娜就像是黑暗中的灯塔,让迷茫的他看到了某些方向。
短裙、高跟、大波浪的长发、每天都不一样的衣服,无一不充满异性神秘的诱惑。有时郑清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海妖迷惑的水手,明知道眼前的深暗的海水,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原本一切都还好。
就像男生想象的那样。
恋爱是甜滋滋的,有时候夹杂着一点冰凉,但大部分时候都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馥郁芳香。但出于年轻人的敏感,郑清有时候觉得伊莲娜对这份感情不够认真。
虽也谈不上敷衍,但与郑清见过的那些仿佛时刻腻在一起的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完全不同。
尤其最近,伊莲娜三番五次玩儿失踪,让年轻的公费生大感不满。
他决定与吉普赛女巫打冷战。
但仅仅过了一个星期,郑清就后悔了。
因为他刻意躲避女巫的同时,女巫并没有刻意找他。
这让他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怀念与伊莲娜在一起时那种轻松的感觉,仿佛醉酒后的超然,却没有醉酒的痛苦。他怀念那种心跳的日子,怀念她每天都不一样的妆扮,怀念她高挑的身材,迷人的笑容。
“想她就去找她啊,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的男生!”辛胖子对年轻公费生的纠结大惑不解:“男生向女生认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不懂。”郑清略显惆怅的看了胖子一眼:“当你有了女朋友之后你就会明白,男生也是有自尊心的……”
这话就有点伤人了。
胖子勃然大怒,将肥猫从身上丢下去,气咻咻出了门。
肥猫愤怒的冲郑清嗷了一嗓子。
年轻公费生没有搭理那两只胖子,而是转头看向萧笑,试图从宿舍另外一位有恋爱经验,而且知识渊博的舍友身上求取一道真经。
萧笑捧着他的黑壳笔记本,脑袋整个儿埋在笔记本后面,瓮声瓮气的说道:“爱情与时间一样,都是最伟大的魔法。”
“时间的表现形式是存在,只有存在,时间才有意义。”
“而爱情的表现形式是倾听,爱,就要学会倾听。”
“如果你连倾听都做不到,怎么能说你爱她呢?”
很好,这个回答很‘博士’,郑清为自己的妥协找到了理论依据,心底顿时鼓起几分勇气,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总要听听她是怎么解释的,对吧。”
就这样,不知不觉,他又来到图书馆,来到经常与伊莲娜一起学习符箓的位置。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熟悉的位子上翻看着什么。
郑清竭力克制自己转身逃走的冲动,嘴里不断喃喃着‘存在’‘倾听’‘时间’之类含义不明的词语,同时顺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拽了一本最厚最重的书,来到那个位子前。
“你在读《壶公四文》。”
郑清将自己手中厚重的《论起源》放在伊莲娜的对面的老位置上,瞥了一眼伊莲娜手中的书,装作很随意的问道。
“是啊。”伊莲娜用笔杆挑了挑自己的长发,用同样镇定的语气回答:“你说过的,符箓的基础都在这里面,只要不灰心,任何巫师都能够掌握它。”
“哦,也许我有时候过于武断了。”郑清用很大的力气才掰开手中的《论起源》——这是一本讨论魔法本源的哲学书,郑清很怀疑他能不能看懂这本书的序言——不过不要紧,反正他也不是来看书的,他全副身心都在对面吉普赛女巫的身上:
“虽然《壶公四文》涵盖了符箓的一些基础知识,但是学习符箓最主要的还是引导,嗯,引导还是很重要的。”
这个暗示非常明显了。
伊莲娜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年轻公费生,眼神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引导?这个词听上去像是一个阿尔法学院的学生说的①,而不是一位九有学院的公费生说的。这不仅仅是武断……你的行为已经属于鲁莽了。”
郑清没有抬头,仍旧盯着面前《论起源》的序言,只不过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此刻,他正绞尽脑汁,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思考怎样提醒伊莲娜她错在哪里,思考怎样才能明智而不失优雅的接上女巫的话:
“并不鲁莽。”
他干巴巴的说着,否认了女巫的指控,同时小声提醒道:
“你必须承认,你的一些不太适宜的举动造成了我的武断。”
他的声音很没底气。
“唔,不管怎样,已经过去了。”伊莲娜重新低下头,不再指望对面的男生聪明一点,同时开始做起笔记:“期中考试我的符箓成绩绩点是三点九,比起之前只能拿一个学分,甚至拿不到学分的情况要好太多了。”
“是啊,我在学分榜上注意到了。”郑清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松动了一点,顿时大感欣慰,随意的翻着手下的书,稍稍加重了语气:“但是我有一个更可靠的训练办法。”
“比它还可靠吗?”伊莲娜手中的笔啪啪的戳着《壶公四文》的封皮,也加重了语气。
几个拟化的符文在狭小的封皮上奋力奔跑,躲避女巫尖锐的挑衅。
郑清担忧的看着那几个符文,一边斟酌着语气,一边慢慢说道:
“因为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理论与原因,符箓学习中如果没有引导,很容易走上歧途。当然,这个引导不是书本,还需要一些,当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为因素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继续教我符箓?”
“可以这么理解。”郑清心底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刚刚说那番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人塞进了橡皮管里,几乎要窒息了。
“您真是古道热肠啊。”伊莲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点,但很明确其中的嘲讽味道依旧很浓。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最尴尬的部分过去了,郑清脑子也清晰了许多,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刮词语:
“……鉴于我拥有的符箓知识,不客气的说,比大多数正巫都要丰富的多的知识。我并不介意再花费一些时间来对你的课业进行一些指导。当然,我也可以原谅你之前一些不太合适的举动。”
“不太合适的举动?”伊莲娜手底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沓塔罗牌,正哗哗的洗牌。
纸牌边缘寒芒闪烁。
“只是打个比方。”郑清有些狼狈的补充道:“就是说风俗习惯不太一致的举动。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不恰当。我的意思是,尽管你取得了不错的期中考试成绩,但是就学院对大二学生的要求还有很远的距离。而我则很慷慨的浪费自己的时间来免费为你服务。”
“真是个慷慨的回答。”伊莲娜板着脸,收起了手中的塔罗牌,将桌上的笔记装进自己的坤包里,站起身,大步流星就向外走去。
“走这么急干嘛,我还没有说完。”郑清手忙脚乱的将那本《论起源》随手塞进身边一个书架,追赶伊莲娜的脚步。
他的身后隐隐传来图书们打架的声音——那是因为一本错误的书被放在了错误的位置,其他书籍并不欢迎这样的改变。
男生的脚步只是迟疑了一瞬间,便把那些打架的书本抛之脑后。
真是抱歉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加快脚下的步伐。毫无疑问,那本《论起源》有很大可能会被周围的书籍把封皮都打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图书管理员们会解决这些麻烦的。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伊莲娜已经走出了图书馆,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大树下,很有礼貌的问郑清。
“哗,从来没有这么轻松的从图书馆出来过。”郑清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天气真的不错……听暖和。”
“快说,说完我还要去吃午饭。”伊莲娜满脸的不耐烦。
“我想说的是,尽管发生了很多,但是我还是很乐意请你吃中午饭的。去贝塔镇的‘绿精灵餐厅’怎么样?”郑清举起双手,很认真的提议。
“什么?”
“当然,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好人。实际上你的认识是正确的,我很喜欢你的敏锐。”
“小伙子。”伊莲娜翻着白眼,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和:“虽然你画符的手法很精巧,勾勒的线条非常精致。但是,你把妹的手段实在是太粗糙了。而且有些行为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锻炼过这方面的能力。”
“当然!难得有谁锻炼过几百次吗?你没有初恋吗?礼貌难道不是最基础的东西吗?”
“你就是我的初恋。”
“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伊莲娜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揪住郑清头顶的呆毛,嚷嚷起来:“我难道在说这个事情吗?你这个自私的,古板的,没有一丝情趣的小巫师!难道不是你想心安理得的走开,而且不给任何解释的吗?”
几位路过的女巫看着这厢里年轻男女巫师们之间打闹,纷纷咬着耳朵,吃吃笑着,小跑着经过。竟无一人阻止伊莲娜粗暴的行为。
这让郑清大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真的走开。”男生抓住女生另一只手,防止被挠:“而且你在图书馆的老地方,也给我留下了一个位子。”
“我要去吃午饭了!”伊莲娜心烦意乱的甩开郑清的手,转身就走:“而且我的符箓已经考过了,不需要教导了。”
“但是期末考试呢?”郑清急忙忙赶上女生的步伐:“你不能仅仅依靠看书就学会那些复杂的符文啊,更不要说还有那些复杂的笔画顺序。”
“我有《壶公四文》,我完全可以把这本书背下来!完全可以支持我考满分!甚至还能在符箓课上获取加分!”
“那些文字都是死的,不能给你任何有效的建议!而且符箓课的加分只可能是我一个人的!”
“哦,只可能是你一个人?那我在占卜课上多拿点加分怎么样?”
“那是占卜课!对你的符箓没有任何帮助啊。你难道想一整年都拿着那本厚重的、枯燥的理论书来背诵吗?”
“那么你想让我一整年都带着什么?一个自私的小巫师?古板的?任性的?比女生还能耍脾气的小巫师?”
“我不是小巫师!而且我在你身边并没有很多脾气!”
“那是因为你在给自己的天平加砝码!你觉得别人知道你想要什么!而实际上,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那个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在想你。”郑清干巴巴的说道。
“哦!”伊莲娜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头上。
良久。
伊莲娜有气无力的哼道:“不去绿精灵餐厅,去贝塔镇街上顺着数第三十二家店里吃吧。”
“好的!”郑清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而后,他疑惑道:“第三十二家店是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伊莲娜咆哮道。
郑清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迷恋上了当猫的感觉。
慵懒的躺在暖暖的太阳下,嗅着青草的香气,嚼着花朵里淌出的蜜汁,打着呼噜,感受着生命的美好与安逸。
饿了,去食堂刷根鸡腿;渴了,在溜进百草园舔舐花露;无聊时,抓只老鼠暴打一顿;烦恼时,招呼一群小弟呼啸学府。
没有考试的重担,没有作业的烦恼,不需要担心猎队训练,不需要操持小店生意。闲时打打地鼠,偶尔拍拍河童。
当然,如果那只小白猫的脾气更好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黑猫扭头,看了一眼躺在身侧的小白猫,小心翼翼的甩了甩尾巴,用尾巴尖抽了小白猫的爪子一下。
小白猫撩起一个眼皮,扫了黑猫一眼,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一嘴白森森的尖牙。
黑猫身子僵了僵,老老实实蜷起了自己的尾巴,缩回自己的那一半领地,揣起爪子愤愤不平的看向远处的湖面,心底恶狠狠的想着:到底是只野猫,也忒没教养了耶,明明占了我的地盘晒太阳,还恁大脾气,小心我变回巫师,拿着法书回来,用藤蔓把你吊在树枝间打。
想是这么想,但现在阳光太舒服了,舒服的黑猫宁愿给小白猫腾开一点空间,换取一时片刻的安逸。
它俩现在趴在一条长椅上。
这条长椅位于图书馆与后苑之间的林荫路尽头。长椅里侧,立着一株粗大的裂叶悬铃木;长椅外侧,则是一条青石板路。这条青石板路连接着宿舍山与书山馆,然后越过临钟湖北岸,最终延伸到教学楼门前。
道路两侧大都是这些树龄很大的悬铃木——当然,也有巫师喜欢叫它们法国梧桐或者三球梧桐树——因为这种树上常常结着乒乓球大小的果子,学府里的多尾松鼠们最喜欢拿它们当炮弹四处乱丢,搞得学生怨声载道。
校工委也不好安排专门的巫师与那些小松鼠们作对,索性在布告栏里发了告示,邀请学府里有闲暇的猫猫狗狗们巡查这条林荫路,确保松鼠们不乱丢东西。领取任务且执行效果好的动物,可以获得相应的奖励。
黑猫琢磨着自己有一大堆手下可以差遣,便领了这项任务。隔三差五,支使猫群在这条林荫路上巡逻,驱赶那些窜来窜去的松鼠。
今天就是值勤的日子。
茂盛的枝桠纵横交错,将整条石板路笼罩在浓荫之下。梧桐树后面是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四季常青与草坪,梧桐树之间摆放着长条的木椅。
这些木椅原本是让学生们休息的地方,但是走在这条林荫路上的学生要么是去教学楼上课,要么是去书山馆查资料写作业,很少有人停下脚步在这里歇息。倒是方便了值勤的猫咪们。此刻道路两侧数十长椅上,到处是趴卧着打盹儿的猫咪,反而惹的路过女巫们纷纷停了脚,咪咪喵喵声此起彼伏。
真是些愚蠢的人类,黑猫抖了抖胡须,对那些女巫的表现嗤之以鼻。
就在这时。
远处忽然传来学生们的一阵尖叫,引得猫群侧目。
黑猫支起身子,定睛望去,原来是一位男巫正在向女巫求爱,用魔法变出一片艳丽的花海,花海之后,还有一片蒙蒙的水汽,在阳光映衬下,一道彩虹如拱门般屹立在男女巫师的头顶。一群群身着艳丽彩衣的小精灵们穿梭在彩虹与花海之间,翩翩起舞。一朵朵喇叭花鼓起腮帮子,吹奏着美妙的音乐。
尖叫的是那位女巫的朋友们。
这个年纪的女巫,大抵是喜欢浪漫的。
意识到是学生们在胡闹之后,猫群便再次陷入了‘神圣的懒惰’中。黑猫背上紧绷的肌肉也重新松垮了下来,趴回原地,继续懒洋洋的晒起了太阳。
只不过,那道彩虹真好看。
确实好看。
黑猫盯着那道彩虹,看着,看着,忍不住打起了呼噜。
旁边的小白猫比它更早一步,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动静。
就这样。
两只猫揣着爪子,并排卧着,眯着眼,看湖面挂着的那道彩虹、花海、还有翩翩起舞的小精灵们,幸福的呼噜着。
呼噜,呼噜。
忽然,小白猫的呼噜声戛然而止,黑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感到腰间传来一股大力,沛然莫能御之。
他被小白猫一脚踹下了木椅。
当他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再看,小白猫仍旧眯着眼,打着呼噜,沉浸在远处的彩虹之光里。仿佛刚刚黑猫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一切与她无关似的。
黑猫一脸莫名其妙。
好端端晒着太阳、打着呼噜,突然被猫一脚踹下了床,真是猫能忍,狗不能忍!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法律了?!
“嘶……真是……公猫不跟母猫斗!”
黑猫吸着气,抬起爪子,用厚厚的肉垫揉着自己磕在石头上的下巴,默默的安慰自己,自己是大猫,大猫就应该肚量大一点,不要跟小心眼的小猫一般见识。
虽然在大部分情境下,阿Q的精神胜利法都在被人诟病,但很多时候,人们还是喜欢使用这种办法来获取一点心理慰藉。
这是天性,与人猫无关。
黑猫原本想一走了之,换一条安静点儿的长椅。但目之所及,自己的长椅是阳光最温暖、空气最新鲜的地方。而且其他长椅上少则三五条花猫,多则十几只猫挤在一起,让人看了就不忍心再去凑热闹。
徘徊数次,黑猫最终捏着鼻子,趁小白猫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回自己的椅子上。
真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惨的事情了。
就在黑猫酝酿心情,寻找重新打呼噜的契机之时,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它试图屏蔽这点噪音,但那窸窸窣窣声却锲而不舍的向它耳蜗里钻去。
变成猫也是有烦恼的!
黑猫蓦然醒悟——听力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窸窸窣窣声还在耳边聒噪,黑猫终于按捺不住,转着脑瓜,左右张望,终于透过长椅木板间的缝隙,看到旁边法桐树根处冒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
窸窸窣窣声便是从黑洞里传出来的。
未几,两只穿马甲的老鼠从洞里钻了出来。
“吱吱,我跟你说了,这里有老鼠!”
一头穿着黄色马甲的小老鼠拽着另一只个头稍小的黄马甲老鼠,兴冲冲钻出树洞,指着趴在长椅上的黑猫与白猫吱吱乱叫。
黑猫惊讶的甩了甩尾巴。
他认得这些穿衣服的老鼠,自己的店里就有两只穿着青马甲的老鼠雇员。只不过据郑清了解,这些穿着黄马甲的老鼠属于鼠族幼崽,平日是不允许外出的。
却不知为何有两只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白猫似乎听到旁边的喳喳声,抖了抖耳朵,没有动弹。
黑猫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才转过脑袋,目光重新落在两位不速之客身上。
“吱!真,真的啊!”个头稍小的黄马甲老鼠捧着一本装订粗糙、图质恶劣的童话书,飞快的翻看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长椅上趴着的两只猫,语气中充满惊喜:
“这就是猫!跟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黑猫搭眼一瞅,瞄见了童话书上的插图猫,却见那插图中的猫方头大耳,身子圆圆滚滚,尾巴却细的像根线,没有一丝真正猫的模样,反倒更像一头变异的喜马拉雅雪人。
这个发现令黑猫怫然不悦。
见过胆小的老鼠、糊涂虫老鼠,却没见过这么瞎眼的老鼠。难道在地底生活时间长了,它们眼睛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吗?插画上那只猫哪一点像自己或者小白猫了?这两只瞎眼的小老鼠是怎么把自己跟图画上那玩意儿联系在一起的?!
只不过虽然恼火,黑猫却也没有打算真正教训这两个小家伙。
他记得叮当耳朵说过,鼠族年龄在一岁以内的小老鼠才会穿黄色的马甲,它们是不允许走出地下世界的,平日的工作也尽是一些照顾虫子、按时上学的活计。
就像眼前这两只,不仅眼瞎,而且说话还说不清楚,每说一句话,总要夹杂几声老鼠的吱吱叫声,仿佛临钟湖里那些未开化的鱼人。
跟这种小东西一般见识,平白失了身份。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现在是白天,林荫路上年轻巫师来来往往,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到有猫欺负穿衣服的老鼠,告到校工委,免不了吃一顿挂落。上周黑猫手下那只布偶猫就因为玩弄两只肥兔子,被司马教授揪到办公室蹲了一天地球仪。
蹲到后来,那只布偶猫看见球就躲。
想到这里,黑猫抽了抽鼻子,决定假装没有看见长椅下指指点点的两只小老鼠,继续享受暮春时节温暖阳光的抚慰。
但两只穿着黄马甲的小老鼠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
“吱吱!我们要不要跟它打个招呼?”个头稍大的黄马甲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
“吱!”小黄马甲慌乱的翻着手中的童话书,尖叫道:“书里说,猫是一种凶残的生物,以吃老鼠为生……我们不是老鼠吗?!”
“吱吱,我们不是老鼠,我们是鼠族,”个头稍大一点的黄马甲纠正了一下同伴的口误之后,一脸勇敢的站到长椅前,还补充了一句:“……书里还说喝水太快会被呛死呢,难道我们不喝水了吗?……喂,你好哇,白猫!”
小白猫抬起爪子,捂住耳朵,屏蔽了耳边的噪音。
大个儿的黄马甲老鼠停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小白猫不打算理会它们,有些不安的甩了甩尾巴,扭头看向同伴:“吱吱……白猫不理我们……试试黑猫?”
黑猫一脸便秘的咧了咧嘴。
“吱!不能这么打招呼,会被吃了的!”小个子黄马甲一脸惊恐的拽住同伴的尾巴,尖声尖气的叫道:“你看,它龇牙了!”
黑猫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
龇牙怎么了?大庭广众,朗朗乾坤,难道还不允许一只猫打个哈欠吗?况且我是一个巫师啊,鬼才要吃你们这些没有二两的生肉呢。
就算煮熟也不吃。
“吱吱!那要怎么办。”大个儿老鼠似乎也有些紧张了。
“吱,书上说不要看花猫的眼睛!”小个儿老鼠手中的书被翻得哗哗作响:“要鞠躬,九十度,眼睛看着地面……还要完整念出猫的头衔……或者真名!”
“我们怎么会知道它的真名?!”大个儿黄马甲有些抓狂。
“不,我们不知道。”小个子把手中的童话书塞进同伴怀里,捻了捻嘴角的胡须:“但我们可以念它的头衔……书上有标准的范文。”
大个子黄马甲接过那本书,看着同伴指着的范文,连连点头。
“甚好。”
小个子老鼠扯了扯身上有血歪斜的黄色马甲,然后把尾巴盘在腰间,紧了紧,直起身板儿,迈着小碎步,走到黑猫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站直身子,吱了一声,大声问候道:
“金彪与白虎之子,暗夜之王,人类与恶犬的主人,沙发的统治者,傲娇的路西法,伟大的花猫陛下!请您接受鼠族使者的敬意!您谦卑的仆人带来了鼠仙人的问候!”
郑清抖了抖胡子,好悬没有一个喷嚏打在黑老鼠身上。
遇上神经病的老鼠也是个麻烦事啊。
他的眼角瞥见小白猫肩头正在剧烈的抖动着,仿佛快要笑岔气了。
“错了,错了!”另一只老鼠在后面小声叫了起来:“上面没有花猫,是一只黑猫跟一只白猫!”
眼瞅着小老鼠打算第二次念那串儿羞杀人的头衔,黑猫终于按捺不住,身子涨大了一圈。
“你们到底要干嘛?”他虎着脸问了一句。
“吱……哇!”小个儿老鼠双眼瞪的滚圆,被黑猫骤然涨大的身子吓的半死,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另一只老鼠倒还有几分勇气,没有丢下自己的同伴,抱着脑袋,拽着小个子老鼠的尾巴,向着树洞落荒而逃,一边逃跑,一边涕泗横流:
“不敢啦,我们再也不敢啦……哇……”
眨眼间,两只聒噪的小东西便钻进了黑黢黢的树洞,然后树洞一张一缩,瞬息消失不见。
黑猫呆呆的看着两只小老鼠消失的方向,心底跑过一万头羊驼驼。
真是见鬼了。
小白猫在一旁笑的直打滚儿,啪嗒一下,从长椅摔到了地上。
科尔玛坐在梳妆台前,手指缠绕着发梢,眼神空洞的看着墙上淡黄色的壁纸。
她的胳膊下面并不是粉盒或眼霜之类的化妆品,而是一本厚重的魔法书。书摊开着,露出夹层里一张泛黄的羊皮图纸。
羊皮纸上勾勒着一道复杂的魔法阵草图,有红色的光点正沿着碳线的痕迹缓缓移动,看上去已经运转了很长时间了,光点上的红晕已经衰退至极限,几乎变成了白色。
“滋滋……滋滋……”
天花板上挂着的灯火虫群中传来一阵不安的叫声,仿佛老旧的收音机信号不良。这点异常惊醒了沉思的女巫。
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忽闪的灯光,环顾左右,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面前的梳妆镜上。
“没有经过主人允许,擅自闯进女生的卧室,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科尔玛心平气和的对着自己的梳妆镜说道。
镜子一动不动,仿佛它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女巫不再搭理它,而是把双手探到头后面,抓了抓披散着的长发,然后束了束,将其挽出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白净、颀长的脖子。
“滚进来,或者滚出去,你总要有一个选择。”女巫瞥了一眼梳妆镜黯淡的镜面,稍稍有点不耐烦:“……而不是一直呆在‘镜中世界’的夹缝里。”
她的法书在距离梳妆台不远的枕头上抖动了几下,闪烁起微亮的光芒,仿佛在努力吸引主人的注意力。
在这多重警告之下,躲在镜子里的不速之客终于放弃了装聋作哑。
镜面如沸腾的水银,剧烈的颤抖起来,激荡起一圈一圈深浅不一的波纹,片刻之后,波纹退去,镜面重新恢复了平静,只不过梳妆台上多出一架方方正正的太师椅。
还有太师椅上坐着的,一只满身褶子的胖乎乎的老鼠。
“这是个意外,”鼠仙人撇过脸,有些尴尬的捏着自己干枯的胡须,小声辩解道:“我只是在镜中世界里溜达,顺便过来看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而且又是只老鼠……”
女巫听的有些哭笑不得。
“您不需要解释,我刚刚以为是哪个小毛贼。”她笑了笑,伸手从梳妆台一角的盒子里摸出一个指甲剪,伸手抓住鼠仙人的小爪子,捏了捏:“……您应该让那些孩子经常帮你剪剪指甲,对身体有好处。”
鼠仙人愣愣的盯着女巫的指甲刀,半晌,没有出声。
“咔咔,咔咔。”
安静的卧室里,只有指甲刀咔咔的声响。天花板上那些敏感的灯火虫们也早已恢复了稳定的频率,鼓着肚皮,洒落一屋淡白色的灯光。
“你是……明天去那座小世界里……做那件事吗?”鼠仙人侧着脸,盯着椅子脚下那本厚重的法书,看着羊皮纸上那张复杂的魔法阵图,低声问道。
“是的。”女巫扬起眉毛。
她可不觉得鼠仙人不知道这件事。此刻它提起这个话题,肯定不是这么简单。说不定它今天晚上的‘偶然路过’原因就在其中。
客人并没有让主人久等。
“这个魔法阵很危险……非常危险。”鼠仙人盯着阵图上那颗缓慢移动的淡红色光点,轻声说道:“与星空有关的魔法,让死亡都显得那么温和。”
“比北区戏法师们的生活更危险吗?”女巫反问了一句。
鼠仙人沉默良久:“他们终究还活着。”
“行尸走肉,算不上活着。”对于这一点,女巫觉得她比面前这只老鼠更有发言权。
鼠仙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女巫则继续安静的给它剪着爪指甲。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鼠仙人终于再次开口,语速很慢,咬字却非常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它很大的决心:“听完这个故事,你再决定要不要去。”
女巫眨了眨眼睛,好奇的竖起耳朵,不知鼠仙人要讲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以前是个巫师,你知道吧。”鼠仙人看了女巫一眼,眼神中露出几分慈祥:“像我这样的巫师,第一大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整天埋头实验中,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实验,日复一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与北区的戏法师,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并不喜欢做实验。与严苛、枯燥、危险、无聊的魔法实验相比,我更喜欢去新世界冒险,或者在沉默森林深处开辟一个糖果小屋,每天早上去河边钓鱼,晚上回家煮点蘑菇汤。养一条狗,叫汤姆;养一只猫,叫杰瑞。如果运气好,还能跟独角兽或者凤凰交朋友。”
“但梦想终究只能是梦想。”
“为了孩子,我必须做很多很多魔法实验,必须成为高级研究员,成为最顶尖的注册巫师,甚至成为大巫师。”
“哦,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女儿吗?”鼠仙人看着女巫,眼神亮晶晶的:“果汁儿,这是她的小名……因为每次看到她,都让我有种大夏天喝了一大杯果汁的满足感。”
科尔玛捏着它的小爪子,静静的摇了摇头。
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果汁儿还在的时候,最喜欢给我剪指甲了。”鼠仙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非常响亮的擤了擤鼻子,声音却忽然变得轻快了一点:“……当然,必须承认,你剪的也不赖。”
女巫勉强笑了笑。
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更多过度与回忆,鼠仙人的语速骤然加快了许多:“果汁儿两岁的时候,我的实验室发生了事故。妖气泄露……非常高浓度、非常高纯度的妖气……整个实验室都被妖气侵蚀了。按照流程,学校封锁了整座实验室。”
“我们当时都在实验室里。我,果汁儿的妈妈,她是我的助理。果汁儿的叔叔,还有她的阿姨们。都被封印在了实验室里。”
科尔玛倒抽了一口凉气,捏着鼠仙人的手指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身后不远处的法书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震惊,骤然亮起一蓬银白色的光芒,将原本光线黯淡的屋子照的通明。
“担心我已经堕落成妖魔?”鼠仙人嘴角的胡须翘了翘,似乎很满意女巫的反应。
科尔玛片刻之间便镇定了下来。
“不,您不是妖魔。”她非常肯定:“学校允许您的存在,意味着您不是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