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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区的变化,肯定与科尔玛学姐晋级大巫师有关系。

    越是靠近基尼小屋,郑清心底就越是确认这一点。

    尤其是在进入蛊雕街之后,穿着灰袍子的戏法师们挤满了街道,表情虔诚的朝向基尼小屋所在的方向——郑清从来不知道北区有这么多戏法师,仿佛春雨后草场中冒出的兔子群似的,密密麻麻,灰扑扑一片——虽然人群异常安静,但他们脸上那种狂热与兴奋,却让年轻的公费生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下次来北区,我一定要换一身灰袍子。”男生压低声音对着女巫的耳朵说道。两人穿着与周围灰袍子的戏法师们截然不同,很是引来一些打量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或许因为他说话时吹气的缘故,蒋玉的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你以前来过基尼小屋?”女巫的表情仍旧非常镇定,只是稍微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我第一次来,原本还想找个向导……”

    “寒假的时候跟胖子还有博士一起来基尼小屋做过任务。”想起当时的经历,郑清忍不住有些唏嘘。

    就是在那次来北区的路上,他打爆了一头孽妖,与撒托古亚结下了不解之缘。而科尔玛学姐也借助对撒托古亚的反噬,成功晋级大巫师。

    有时候想想,命运确实非常奇妙。

    “不一定要穿灰袍子,穿朴素一点就可以了。”女巫笑着,对男生的建议不置可否。她也注意到周围那些异样的眼神。

    与北区戏法师们截然不同的服装与气势,是坏事,也是好事。糟糕之处在于不管两位年轻巫师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大群友好或者不友好的视线;好处在于,没有人敢于拦截他们。

    郑清不止看到一次,维持秩序的灰袍戏法师们挥舞着鞭子,将插队者抽打出队列,然后让他们双手抱头,跪倒在街边忏悔。

    而穿着九有学院红色院袍的年轻公费生,则可以携着他的女伴,毫无阻拦的穿过密集的人群——他甚至不需要像摩西一样举起法杖,人潮就自然而然的分开。

    甚至检查严苛的樱花酒馆门口,守门的灰袍子在看到年轻公费生胸口悬挂的两枚闪亮的徽章后,也悄悄弓着身子,为两位外来者放行。

    周围排队等候的戏法师无一有异议。

    这种感觉令人心情复杂。

    “大贤者正在楼上为虔诚者赐福,两位可以在楼下酒馆中稍作休息。”引导两位年轻巫师进入樱花酒馆的大门后,穿着灰色长袍的女戏法师很耐心的安排道:“酒馆里各种果汁、酒水、点心,供客人们随意取用。”

    这位女戏法师长得很漂亮,手中却玩弄着一只巴掌大的褐皮青蛙,即便在与客人们交谈,也时不时拽出那只青蛙的舌头,在手指间绕来绕去。

    但年轻公费生的注意力并未被那只青蛙吸引,他注意到灰袍女巫刚刚使用的一个词。

    “大贤者?”郑清表情微微一滞,才小声问道:“是科尔玛学姐吗?”

    似乎男生直呼‘科尔玛’三个字让那位女戏法师感到极大的冒犯,她的脸色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生硬了一些:“是的。但在北区,您也应该称呼‘大贤者’。”

    说话间,她用力扯了一下手中那只褐皮青蛙的舌头,把那只可怜虫扯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郑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然后连声抱歉。

    他承认自己稍稍有点冒失,但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错。毕竟‘大贤者’这样的头衔,与一位二十多岁,还未从大学毕业的女巫,一般人很难直接联系起来的。按照人们的一般观念,‘贤者’这样的头衔总是赠送给那些德高望重、或者长一蓬雪白长须的老巫师。

    即便知道科尔玛学姐已经晋级大巫师阶位,但拥有‘大贤者’这样的头衔,说实话,还是出乎了年轻公费生的预料。

    “我有些不确定,我上次来的樱花酒馆是这座樱花酒馆吗?”目送灰袍女巫离开后,郑清喃喃着,下意识打量着左右。但很遗憾,虽然他曾经来过基尼小屋,但都是通过侧面的楼梯直接上二楼,几乎没有在一楼的这座小酒馆里呆过。

    而酒馆外,虔诚的灰袍子们挤满了院子里的每一点空隙,几株樱花树也被人群挤得晃来晃去,晃秃了头。

    除了名字,郑清找不到一点儿可以与印象中那个静谧小院儿画上等号的信息。

    “大贤者,”年轻公费生咀嚼着这个头衔,感觉背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转头看向蒋玉:“你还记得上一个拥有这个头衔的巫师是谁吗?”

    “很多,”女巫不假思索便念出了一长串名字:“不列颠的梅林法师,在英格兰王庭拥有大贤者的头衔;华夏的逻辑法师,拥有巫师联盟认可的大贤者头衔;古典维度论创造者莱布尼茨、现代维度论开拓者阿尔伯特、后现代维度论创造者于睿,都拥有贤者的头衔……哦,还有我们的校长大人,也是巫师界公认的大贤者。”

    “给我一分钟时间回忆,这样的名字还可以列出更多。”女巫最后补充了一句。

    “不,不用了。”郑清感觉冷汗涔涔,从额角一直淌到了脖子后面。

    他小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科尔玛学姐与那个头衔,似乎还有一点点距离。”

    “距离?”蒋玉目光越过小酒馆模糊的玻璃窗,看着院子里虔诚的灰袍子,表情非常严肃:“不,我认为她实至名归……你还记得刚刚带我们进门的那位女巫,有什么异常吗?”

    郑清想起那只被扯着舌头的青蛙。

    “她一直在玩儿青蛙,有点失礼。”男生立刻回答道。

    “你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地方,”女巫责怪的看了他一眼。

    更重要的地方?哪里?那位漂亮女巫的胸口吗?男生在心底吐槽了一下。

    但蒋玉的下一句话令他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感:“……如果你稍稍留意一下周围,就会发现贝塔镇北区的魔法活力已经大大增强,与贝塔镇其他区域的边缘地带相比,也不逊太多了……而刚刚那位灰袍女巫,周身缭绕的魔力,很显然是不久前使用过标准咒语的痕迹。”



    雪落无痕,雁过留声。

    任何魔法在使用之后都有迹可循。或许是空间出现了异常褶皱,或许是某些魔药遗留的特殊气味,或许是维线断裂后在现实中产生的蜃影。

    当然,最显著、也是最清晰的特征,就是魔法使用后的魔力残留。

    就像枪械射击后有火药残留,魔力经过巫师施展后,会在巫师身上或者周围空气中留下一点残留的灵机。许多有经验的猎队在猎赛中,都会有相应技巧来测量这种残留,进而对猎场周围环境做出清晰判断。三叉剑等机构日常调查也会涉及魔力残留的测定。

    第一大学的学生在一年级的实践课上,都有相关魔力残留检测的训练科目。作为九有学院的优秀学生,蒋玉即便不使用相关炼金仪器,搭眼一瞅,也能模糊判断出那位灰袍女巫身上有很新的魔力残留。

    而不同咒语的魔力残留都有细微差别。

    刚刚那位女巫身上的魔力残留恰好是九有学院学生最熟悉的‘束缚咒’使用后的痕迹。束缚咒,就是一道经过巫师联盟认证的‘标准咒语’。

    标准咒语就是魔法效果显著、需要一定魔力与相当程度的训练之后才能施展出来的咒语。这与吸血鬼的‘嗜血恢复’、狼人的‘月下狂暴’、狐族的‘天然魅惑’等天赋魔法截然不同,也与戏法师们擦响指打出一朵小火苗、从帽子里拽出一蓬鲜花、变幻扑克牌的花色等有本质区别。

    在《巫师法典》中,戏法师虽然也被归类于巫师,但因为他们对魔力的敏感度实在太低,只能使用一些简单的、近乎戏法的魔法。

    戏法师没有能力使用经过巫师联盟认证的标准咒语。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久前使用了一道标准咒语!”郑清重复着女巫的判断,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位戏法师,使用了一道标准咒语?!科尔玛让戏法师能够使用标准咒语了?!”

    迟钝如他,也知道这个判断背后蕴含的巨大变化。

    虽然不知道准确数字,但去年下班学期还有寒假跟着辛胖子在北区做了那么久的调查报告,郑清也可以估摸到贝塔镇北区的戏法师人数应该在一万人左右。

    整个贝塔镇,加上第一大学,在册‘正式巫师’的数量恐怕都不足十万。倘若北区戏法师们都拥有了‘真正的’施法能力,这就意味着布吉岛的势力瞬间增长了将近一成!

    巫师联盟会怎么看?月下议会会怎么看?常驻岛上的外星使节们会怎么看?甚至岛上原本已经习惯压榨戏法师劳动力的炼金工坊、草药收购商、以及需要大量‘自愿实验体’的魔法实验室,他们会不会接受这种变化?

    戏法师们能不能适应自己身份的变化?他们拥有力量之后,会不会对以前欺辱过自己的巫师施加报复?他们会不会要求更多的资源、更大的权力?

    只是简单的想了想,郑清就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掉。

    “这不是个好事情。”年轻的公费生说到这里,顿了顿,稍稍加重语气:“最起码现在,或者说对这个学期来说,这不是个好事情。”

    根据以往萧大博士的推断以及从先生、黄哥、姚教授等人的只字片语中,郑清敏锐的察觉到第一大学校内校外盘踞着的‘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气息。学校肯定不喜欢这种关键时刻,布吉岛上出现大规模骚乱。

    “是不是好事,现在确实不好判断……但你不能否认这件事的‘伟大性’,不能否认‘大贤者’这个头衔的正当性。”蒋玉如是说。

    “那只是北区街坊们胡乱传的词,当不得真。”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两位年轻巫师耳边响起。

    郑清霍然回首,正看见科尔玛提着裙摆,从二层的楼梯间晃晃悠悠的向下走来。

    她仍旧穿着昨天的那条长裙,裙子被火燎后焦黑的痕迹以及裙摆沾上的一片枯叶还顽强的挂在她的裙子上。她的头发披散着,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看上去有些空洞,仿佛一辈子没有休息过似的。

    “你多久没有睡觉了!”郑清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分钟前他已经做好‘礼貌’的准备,打算像见其他大巫师时一样谨言慎行一点。但看到女巫这幅疲惫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失礼的叫出声来。

    “一天……不到两天?”科尔玛歪着头,思量着,给出一个不确切的答案。

    “这样下去你会累死的。”蒋玉紧走几步,扶住了走下楼梯的科尔玛,埋怨道:“你刚刚突破大巫师的阶位,应该好好在精舍呆着,稳固一下自己的境界…你现在状态很不稳定!”

    “所以听到你们来了后,我就赶紧溜下来了。”基尼小屋的主人脸上露出笑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安心,我比你们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

    蒋玉没有理会科尔玛自我安慰的话,从手袋中摸出一瓶药水,拧掉安瓿瓶的封口,径直凑到酒馆儿主人的嘴边:“喝掉它……稍后聊天,我们需要你保持头脑清醒。”

    科尔玛脑袋向后仰了仰,目光落在安瓿瓶的瓶身上。

    “嚯,菲兹尔的特供精力药剂?我连它的普通版本都没喝过。”说着,她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那支药剂灌进了肚子里。

    喝罢,还咂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魔法药剂起效很快,只是眨眼间,女巫原本苍白的脸上就浮现出一层健康的红晕,失神的双眼也多了几分明亮。就连缭绕在她周身的魔力,都显得比之前活泼了许多。

    “果然,”基尼小屋的主人夸奖了一句:“不愧是巫师世界最大药剂商的产品……”

    菲兹尔魔法药剂公司是巫师界最大的魔药生产商,它在魔药领域的地位,大致等同于马丁·托儿炼金公司在炼金术行业的地位,或者双唐记在糖人儿领域的地位。

    “这只是临时应急的手段,治标不治本。”蒋玉板着脸,提醒道:“充分的自然休息是维持巫师魔力稳定最有效的办法……你已经是大巫师了,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科尔玛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脸上那一丝笑意慢慢消失。

    “如果你手中握着那么多人的希望,就不会这么轻易说出‘休息’这两个字了。”她轻声叹了一口气:“顺便纠正一下……我不想当大巫师,我是一位‘大戏法师’。”



    “终有一天,人们在谈起戏法师的时候,脑海中不会出现肮脏、低能、或者过分滑稽的小丑形象。”

    “他们会因为某个呆在北区的‘大戏法师’,而在心底对这个词语稍稍多几分尊重。”

    “北区的戏法师们也不再以这个头衔苦恼……或许他们的施法能力仍旧不够出色,但足够让他们鼓起勇气说‘不’,让他们攒足力气挺直腰板。”

    “这就足够了。”

    科尔玛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沉默的灰袍戏法师们,喃喃着,说着她心底的愿望。她的声音很轻,携带的话语却异常沉重。

    这份沉重与科尔玛那头如雪般银发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郑清迫切需要一点新的话题,来摆脱这种窒息感。

    很显然,蒋玉也有这样的需求。

    “来之前,我以为会在宅子上面看的盘龙舞凤的场面,”女巫手中捧着一杯暖暖的橘子汁,试着用轻松一点的语气缓和气氛:“……还没从大学毕业,以不足二十四岁的年纪成就大巫师的阶位……你成就大巫师的时间甚至比苏施君当年的记录还要低许多。”

    郑清闻言,连连点头,却又慢慢皱起了眉毛。

    确实,科尔玛成就大巫师,不仅仅对北区,对于整个巫师世界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盛事。学校应该有充足的理由庆贺这样的成绩。

    但如果不是他跟着蒋玉来到北区,来到蛊雕街,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

    昨天与今天的报纸上,最多的讨论就是雷哲与奥古斯都毁掉的半条街,还有少许涉及尼古拉斯剔血的伦理讨论、以及零星沉默森林深处爆炸疑云——而这条真正值得大写特写、大书特书的新闻,没有一个记者报道出来。

    这不符合郑清对那些媒体的认知。老实说,一天的时间,足够那些挥舞着羽毛笔的记者绕着地球跑一圈了,没道理忽略这条近在咫尺的贝塔镇北区的大新闻。

    蒋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丢出的新话题不太合适。

    于是她端起杯子,老老实实喝了几口果汁。

    科尔玛笑了笑,端着一杯青蜂儿向蒋玉举了举:“谢谢你的称赞。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似乎担心两位年轻客人没有听懂,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学校以及巫师联盟的态度:“你们也知道,我这次进阶是用了非常讨巧的法子……其他人不见得会有我这样的运气,能够从外神身上薅下羊毛。”

    “但大部分人不见得会看到光鲜背后的阴影。知道成功有捷径,免不了尝试一番的心情。这是人性,经不起考验的……如果真的有人尝试我的路,必将是一场巨大的悲剧。毋庸置疑。”

    “所以,为了避免更多年轻巫师走上歪路,联盟与学校都选择冷处理这件事……对于这个选择,我个人也是非常赞同的。”

    “但这对你不公平。”即便理解学校的做法,郑清也需要表示一番,表明自己与基尼小屋主人站在一起的态度。

    “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在北区生活这么久,我早就忘了那两个字的写法了。”新晋的大巫师淡淡一笑:

    “名气或者荣耀,并不是北区人的追求……大巫师会议有我的一把椅子,巫师联盟有我的一份供奉,贝塔镇北区的戏法师们也获得了新的‘道’‘路’,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而且,因为这次进阶属于‘拔苗助长’,我未来的发展方向已经彻底笼罩在撒托古亚庞大的阴影之下。倘若不想在未来慢慢变成祂的化身,那么终其一生,放弃在巫师之路走的更远,是我唯一的选择。”

    “对于巫师联盟来说,我的存在也属于一个危险因素。能够保持低调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话音既落,酒馆儿中一时陷入异常沉默之中。

    诚然,科尔玛的选择有一定道德因素,但郑清觉得,她的选择更多还是因为她成为北区上万名新进巫师的精神导师——这股力量对于学校、对巫师联盟来说,都太过危险。

    恐怕学校已经巫师联盟的老头子们现在还在小黑屋里开会,讨论如何面对这股新出现的力量,如何从早已被瓜分殆尽的利益中再挤出一点奶油,来填饱新巫师们的肚皮。

    郑清啜了一小口杯子里的青蜂儿。

    碧绿的酒液在冰块的作用下变得异常冰凉,喝进嘴里还有些‘咬人’的轻微刺痛感。这让他的精神愈发集中、也愈发清醒了一些。

    “你是怎么让他们拥有施法能力的呢?”当一杯青蜂儿见底的时候,郑清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已经好奇许久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蒙特利亚教授也在做血脉魔法方面的实验,或许你们可以有合作空间。”

    这个建议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虽然可能性不高,但如果能够为科尔玛在学校找一两位有共同利益的盟友,肯定比她一个人在北区硬撑要好许多。

    基尼小屋的主人苦笑了一下。

    “与血脉魔法无关。”说着,她抬起手,指了指眉心那个仿佛蝌蚪般的印痕:“与其说我让他们拥有施法能力,不如说这是外神的馈赠。”

    “这个印记让我在魔法阵崩溃之际,接收到撒托古亚残留力量的反馈,最终打破注册巫师的桎梏,成为了大巫师。所以,我仿照这个痕迹,结合那道魔法阵中献祭与反馈的原理,以大巫师的威能赐予戏法师一道咒印。”

    “一道可以吸收生命力,并将其转化为魔力的咒印。”

    “看到那些巫师手中拿着的青蛙了吗?那就是他们施展魔法时力量的来源。作为一种变态生物,青蛙的生命力最容易转化成魔力……当然,如果手头没有青蛙,使用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施展出魔法。”

    说着,科尔玛捋了捋肩头垂落的银发,忽然又笑了起来:“如果你们早上来,还能见到巫师联盟的调查员。因为短时间内青蛙死亡数量大增,惊动了三叉剑的调查员。他们还以为是某个可怕的黑巫师在举行什么仪式呢。”



    科尔玛创造的‘牺牲魔法’——或者说‘献祭魔法’‘生命魔法’——其原理就是通过牺牲生命,将生命力转化为魔力,从而提高戏法师的施法能力。

    很久很久以前,巫师道德水平不那么高的时候,类似粗糙的献祭魔法就曾经出现过。但随着外神们被迫进入星空深处,巫师们找到更有效的施法方式后,便抛弃了这种血腥残忍的魔法。

    时至今日,便是在第一大学图书馆深处,也见不到类似禁书材料。

    或许只有撒托古亚这样古老的存在,还保留有相关献祭与反馈的魔法仪式概念。

    郑清听着科尔玛‘牺牲魔法’的介绍,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走进贝塔镇北区时的感受了——无论何时,走进这片戏法师聚居的街区,都让他有种从阳光下走进阴影中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斗篷。

    即便是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候,这片街区也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即便他们拥有了施展真正魔法的方式,这种方式也让人心底发毛。仿佛这片世界不配拥有灿烂的阳光,任何宝贵与美好,进入这片街区之后,都会被扭曲、变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蒋玉附和的声音打断年轻公费生思绪,他稍稍留意了一下,才跟上了酒馆儿内聊天的节奏——两位女巫正在讨论牺牲魔法使用时的法律风险。

    因为科尔玛的‘牺牲魔法’在使用时需要消耗无辜动物的生命,而这种行为与《巫师法典》中对动物的相关保护条例形成了非常明显的冲突。

    比如,在某些紧急状况下,如果北区巫师需要使用魔法,而周围恰好没有青蛙,只有一只兔子或者一只老鼠,那么就很难避免这位巫师在使用魔法的时候波及这些小动物的生命。

    “《巫师法典》中规定‘恶意’杀害小动物才属于犯罪。”科尔玛显然研究过相关条例,在谈及这个问题时应对自如:“而且刑罚最重也不过二级谋杀……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法律对巫师的约束力并不比道德更高。他们有权选择牺牲动物拯救自己。”

    这就像著名的火车道德悖论,是扳动铁轨牺牲一个人拯救一群人,还是坐视火车从一群人身上碾过。如果扳动铁轨,那么扳铁轨的人算不算谋杀?他的举动是否具有恶意?

    郑清从来不愿在这种问题上费神。

    他更愿意想象自己拥有海格力斯的勇气与力量,在那辆火车冲过来的时候,将其举过肩头,稳稳的放在路边。

    皆大欢喜。

    当然,现实不允许这么浪漫的事情发生。

    “恶意也分很多种。”蒋玉此刻扮演着一位苛刻的丹哈格检察官,绞尽脑汁寻找科尔玛逻辑中的错误:“比如‘主观恶意’‘客观恶意’‘真实恶意’等等……北区巫师选择牺牲魔法的那一刻起,身上天然就被打上了‘真实恶意’的烙印,这不是凭借简单的借口或者正当防卫权可以摆脱掉的。”

    “杀害一只兔子或许在法典中属于二级谋杀,但法典并不能涵盖全部案例。18世纪的不列颠出身的巫师布雷克斯顿爵士就曾在《巫师法典释疑》中引用过‘恶意补足的几项原则’,包括‘恶意补足年龄’‘恶意补足灵魂’‘恶意补足契约’等等……只要法官在审理中认定你们的恶意充足,那么审判时完全可能超过二级谋杀的限制。”

    郑清呆呆的坐在牛皮小椅子上,茫然的听着两位女巫争辩各种难以理解的名词儿。半年多的巫师生涯虽然已经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许多了解,但并不足以让他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这与愚蠢无关。

    毕竟每天完成教授们布置的作业,熟悉教科书上新介绍的内容,就已经浪费年轻公费生绝大部分时间了。稍稍有点空闲,他还有校外小店、校内猫群等一大堆麻烦事需要解决。

    即便学习累了,在图书馆抽出一两本闲书,他也会选择诸如《月下议会里的狼人与血族》《与龙共舞的日子》《矮人史考据》等接近志异的通俗书本来打发时间,绝对不会将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巫师法典》这样充满了佶屈聱牙句子与生涩难懂词汇的专业大部头上。

    要知道,他可从来没有选修过‘巫师法理学’‘不列颠法制史’或者‘丹哈格刑事诉讼法’这样的课程。

    或许今天应该拉着萧大博士一起来店里,郑清枯坐在凳子上,听着两位女巫聊天,忽然有了这个想法——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有理由相信,能够背诵全部《巫师法典》的萧笑在这种情况下更容易融入眼前的谈话中。

    在他喝掉第五杯青蜂儿,已经感觉脸颊发胀的时候,女巫们的讨论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回去之后,我会咨询一下家里的律师,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蒋玉抬手将垂落的长发撩到耳朵后面,轻声说道:“还有奶奶……我也会问问她老人家的意见。”

    “我也需要重新研究一下《巫师法典》上的条文了。”科尔玛伸了个懒腰,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原本下楼,是因为想偷个懒儿,休息一下,却不料楼下耗费的精力并不比楼上少多少……真是个劳碌命呐。”

    “我可以把博士借给你。”郑清终于有了插话的余地,立刻殷勤的建议道。全然忘记他并没有权利‘出借’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巫师。即便那位巫师是他猎队的队员。

    “博士?”科尔玛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名词所对应的巫师姓名——在第一大学,巫师们拥有最多的头衔便是博士,有人曾笑称‘走在学府里顺着遇到的人开始数,十个之内必定有一个是博士’。

    “哦,就是萧笑同学。”蒋玉笑着解释了一下:“我们班的特招生,很有可能背下了整部《巫师法典》还有《巫师界大百科全书》……他在班上的绰号就是‘博士’。”

    “那敢情好。”科尔玛笑吟吟的接受了年轻公费生的好意,同时冲他眨了眨眼睛:“如果这次萧博士能够帮上忙,寒假时你们来店里,我提到的那个‘魔法仪式’还是有效的哟。”

    郑清愣了一下,继而满头大汗。

    蒋玉则好奇的看了男生一眼,不知道他又在局促些什么。



    寒假时,郑清与萧笑等人来到基尼小屋做任务,科尔玛曾经一本正经的对几位年轻巫师说,需要他们帮忙完成一项‘性爱魔法’。

    当时辛胖子一度还很期待来着。

    随后事态发展证明,所谓的‘性爱魔法’只不过是基尼小屋主人调戏几位可怜年轻人的手段罢了。他们真正的任务还是卖苦力,勾勒阵式、符箓以及调配魔药。

    眼下,科尔玛大巫师再一次使用了这个借口,而且是在其他女生面前。

    郑清局促之余,忍不住在心底翻了翻白眼——他难道看上去有那么蠢,会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跟斗吗?

    “你一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对吧。”基尼小屋的主人吹了吹垂落额前的长发,冲男生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这一次是真的……就算你不是雷哲,我也同意让你当我的男朋友了。”

    郑清一口青蜂儿没有咽下去,捧着杯子,剧烈的咳嗽起来了。

    他真的招架不住这种似真似假的话。

    “不要跟他开玩笑了,”蒋玉责怪的看了科尔玛一眼,然后又瞪了年轻的公费生一下,提醒道:“你打算听聊天到什么时候?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你忘了吗?”

    郑清蓦然醒悟,放下手中的酒杯。

    “尼古拉斯你认识吧,”他咳嗽了一声,试着用严肃一些的语气说道:“就是我们班留级两次的那位同学……尼古拉斯·格林·奥斯沃尔。昨天他在临钟湖边剔掉了‘奥斯沃尔’的血脉。”

    “我也听说了。”科尔玛点点头:“雷哲与奥古斯都不是因为这件事在镇子东边打了一场,毁了半条街吗?报纸上传的沸沸扬扬的……”

    “大贤者!”一位金色鬈发的女巫把脑袋从二楼的栏杆间伸了出来,打断了楼下‘融洽’而热烈的谈话——郑清注意到这位女巫的脸颊边也挂着一绺银发,仿佛这已经成为北区新的流行妆扮了——这位女巫语气焦急的喊道:

    “依诺克那个白痴刚刚试着使用一道很复杂的咒语,法书需要的魔力太多,几乎把他半条命都抽走了……现在他脸上的皱纹比沙皮狗还重!呼吸也很微弱……大家都没法子了。”

    “不要使用那个称呼了!”科尔玛没好气的瞪了鬈发女巫一眼,稍稍提高声音:“酒柜最下层有一瓶用砂时虫泡的琥珀光,酒瓶用灰鹿皮包着,你把酒液置换到另一个瓶子里,把那些砂时虫取出来,磨成粉……其他等我上去再处理!”

    “好的,大贤者!”金色鬈发的女巫倏的一下便把脑袋缩了回去,很快,隔着没有关紧的门缝,传来楼上一片嘈杂的声音与凌乱的脚步。

    科尔玛抱歉的看了两位客人一眼。

    “辛苦了,大贤者!”年轻公费生看着基尼小屋主人,郑重其事的说道:“正事要紧……”

    “不要使用那个称呼了。”科尔玛抬起手,吓得郑清脑袋向后缩了缩,以为她要揍自己,结果女巫只是抬手按了按额角:“你们为什么跟着一起胡闹。”

    “这不是胡闹。”蒋玉忍俊不禁,却又很快抿了抿嘴唇,端正了模样:“这是北区的呼唤……是北区巫师集体的声音。”

    北区巫师。

    虽然之前蒋玉已经使用过这个词语了,但在这样的语境下,再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仍旧让科尔玛有了片刻的失神。

    她的嘴角慢慢绽出一丝笑意。

    “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稍等一小会儿吗?”基尼小屋的主人深深的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他们就像一群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我这里有半片卡巴拉树叶,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蒋玉从口袋里摸出一本书,然后将一张书签模样的树叶塞进科尔玛的手中。

    基尼小屋的主人迟疑了一秒钟,脸上露出暖和的笑容:“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好吧,好吧,我不会抢你的小男朋友了。”

    说着,她看了一眼茫然的公费生,叮嘱道:“看见大腿就要抱,要抱紧……抱大腿嘛,舒服,不寒碜。”

    郑清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的瞄了一眼新晋大巫师的大腿,然后立刻把目光缩了回来。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应付这位学姐清奇的脑回路。

    不过他隐约领会到科尔玛所说的‘大腿’应该是指蒋玉——卡巴拉树叶他在魔药课本上看过,是一种富含生命力的魔法植物,非常稀罕。郑清曾经在流浪巫师的酒吧里看到有人高价收购这种树叶,但一直出价到近五十玉币,都没人搭理,可见其珍贵与稀少。

    蒋大班长竟然用这种宝贵的叶子当书签,说她是大腿,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不过眼下,他更在意的是科尔玛前面一句话。

    没听说蒋玉有男朋友呐?郑清纳罕着,思索蒋玉周围每一个可疑的男巫,全然没注意到旁边女巫略显羞恼的表情。

    ……

    事实证明,科尔玛对她麾下那些新近获取力量的北区巫师的判断非常正确。那就是一群刚刚拿到新玩具的熊孩子。

    每隔十几分钟,总会有新的魔法事故诞生:或者是两位巫师练习魔法对战时不小心打断了伙伴的腿,或者是不熟悉魔法的巫师被自己召唤出的藤蔓吊在了半空中,还有爆炸的坩埚、尖叫的曼德拉草,以及占卜水晶球变成了闪耀的灯球。

    郑清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北区巫师是如何让一颗平平无奇的水晶球闪烁出那么多种颜色的。

    往日的北区,戏法师们绝对不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但对于现在的北区来说,魔法带来的社区层面的变化,远远超过一个变形术或占卜术应该具有的影响力。

    但总体而言,目前的大多数事故还都是因为北区巫师们旺盛的好奇心与探索欲望引发的。当然,更多事故来源于他们缺乏系统教育的愚蠢。

    原本简单的咨询,在这种愚蠢的氛围下断断续续,竟持续了一个下午。

    当郑清与蒋玉打道回府的时候,窗外已经升起一轮金黄色的明月了——毫不意外,两人错过了今晚的班级例会,幸运之处在于蒋玉是班长,有权利给两人开一张合适的假条。



    “他们已经走了。”

    基尼小屋的主人转动手中的酒杯,对着空荡荡的酒屋说道。青碧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打着旋儿落下去,圆球形的冰块撞击在杯壁上,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樱花酒馆儿里没有一个人影儿。

    楼上的木门紧闭着,刚刚送走两位第一大学的学生后,科尔玛吩咐助手们自己需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大家都有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模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几个路过的灰袍子都在踮着脚尖走路,像极了偷鸡的黄鼠狼。

    “你打算在镜子里面躲一辈子吗?”

    科尔玛敲了敲吧台上的一块镜子,催促道:“我只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来了,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恋恋不舍,从镜子中传了出来:“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两条街之外,一个刚刚从你这里获得‘咒印’的年轻人,出于炫耀,向他的朋友们展示‘唤熊术’,然后招来了一头足有三米高的大马熊……嘿,那可真是热闹极了!”

    女巫抓着酒杯的手指不由攥紧了几分。

    “有人受伤吗?”她稍稍提高声音。

    “安心,安心。”一只几近透明的老鼠从镜面慢吞吞的钻了出来,安抚道:“只是很热闹罢了,没有人受伤……北区这些戏法师虽然水平不高,但经常去沉默森林,对付这种畜生经验丰富的很……而且你还给了他们咒印。”

    说话间,这只老鼠身上的颜色如水银般滑落、收敛回荡漾的镜面之中,露出他苍老的、充满褶皱的皮毛。

    是鼠仙人。

    只不过与往日不同,今天这只大老鼠并未坐在木辇上,旁边也没有穿着红马甲的老鼠给他大伞、举旗、充当护卫。

    听到没人受伤,科尔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她眯着眼,看着刚刚爬出镜面的胖老鼠——或许因为长久没有使用爪子亲自走路了,鼠仙人爬走时的动作看上去有些生涩——忽然笑了起来:

    “听说有只黄花狸一直在找你,你确定现在来见我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吗?”

    “确实,确实。”

    听到‘黄花狸’三个字后,鼠仙人脸上明显露出了几分不安,抬起脑袋,左右张望了几下:“我可以选择不来,但我觉得还是来一趟比较好……”

    说着,它低头看了一眼女巫推到它面前的那杯茶叶,仔细打量着杯底茶叶的形状,仿佛那一小簇茶叶中也埋着一只黄花狸似的:“……毕竟成就大巫师是一件非常非常荣耀的事情。虽然过程不是那么光彩。但整体来说,是值得庆贺的。”

    “当初我成就大巫师的时候,家里人摆了十天流水席,校长还送我他亲手绘制的符本。全套符文的。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科尔玛听着面前这只鼠老头絮絮叨叨说着旧事,脸上的笑意悄悄收敛,眼神中露出一丝怜惜。这大约就是一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怜悯。

    “……这是我的贺礼。”鼠仙人在腰间掏摸半晌,最后摸出一枚古朴的银制戒指,戒指上嵌着一颗半透明的琥珀。

    隔着那层褐色,隐约可以看见一片山峦起伏的阴影。

    “每一位大巫师,都需要一个地方容纳自己的‘存在’。”鼠仙人将那枚戒指戴在女巫的手指上,解释道:“如果你不想像那些外神一样被迫离开这座世界,那么一定会需要这个东西的……这种事情,你渐渐就会了解……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在陨落前送给我的‘世界’,我觉得拿来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你躲在镜子里多久了?”女巫摩挲着戒指上的琥珀,并未追问更多有关大巫师的事情。涉及高阶巫师的知识,并非这么简单能够得到的。

    “前后脚,”鼠仙人冲着郑清与蒋玉离去的放下点了点下巴,嘴角的胡须一翘一翘,显得格外得意:

    “那小子刚来,我就在这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知道有个词叫‘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话不错,但这是只有艺高人胆大的家伙才会走的钢丝。

    “你今天来,不仅仅是为了给我送贺礼吧。”女巫终于下定决心,问出了这句话。同时,她也在心底做好了拒绝的打算——倘若鼠仙人想让她的北区巫师们为了某个不可能的目标冒险,她肯定会当场拒绝的。

    “你知道泰瑞·杜泽姆博士吧。”鼠仙人用陈述的语气问道。

    “还是您告诉我这个名字的。”女巫很谨慎的回答道。

    几周前,为了寻找一处隐秘而合适的场所‘摆放’召唤魔法阵,科尔玛曾经向鼠仙人求助,当时它给出的条件就是让女巫找到那位杜泽姆博士。

    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女巫们还没彻底弄清那位杜泽姆博士的身份时,那两只老鼠竟然说她们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回过头想想,当时完成任务的可能只有郑清了。

    这也让科尔玛愈发警惕。

    她可深知郑清那家伙身上的麻烦有多大。就像能力与责任的关系,对大部分巫师而言,背景越强大,麻烦也就越大。

    鼠仙人笑了笑,向这位新晋大巫师透露了几分布吉岛上的秘密:“杜泽姆博士是一位天才的炼金师,曾经主导第一大学‘人造神’计划,而且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如果那个计划成功,第一大学就可以批量制造‘大巫师’了。”

    “只不过杜泽姆博士还是太年轻,做事有些冒险。出了事故。学校在做事故调查的时候,意外发现他的几项实验严重违反了联盟公认的伦理界限……比如他用生灵炼制贤者之石;比如他使用已故大巫师的遗骸做实验。”

    鼠仙人言辞间还有些含糊,并未点名那项计划到底出了什么事故,但仅仅透露的这一点点消息,就已经让女巫有种捂住耳朵的冲动了。

    诚然,她现在已经有资格接触这些秘闻,而且她对事情后续发展也很感兴趣。但许多事情不是你感兴趣、有资格,就可以去理解的。

    就像巫师界的那句俗语‘巫师凝望深渊的时候,就是堕落之始,因为深渊也会在那一刻开始注视你’。

    可惜,有的事情,不是捂住耳朵就可以听不见。



    “在你们的帮助下,我们联系上了杜泽姆博士……”

    听到这里,女巫终于按捺不住,嚷嚷起来:“什么叫在我们的帮助下,我都不认识那个什么博士好不好?我们只是在北区做一点小实验的小巫师……您不能不讲理!”

    从鼠仙人的描述中她已经可以判断出,那位杜泽姆博士对第一大学来说属于一位‘禁忌’人物。对北区来说,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她完全不想沾惹外面是是是非非。

    “你可一点都不小,”鼠仙人呵呵笑着:“你现在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巫师了。大巫师,总要有大巫师的担当。”

    科尔玛很想把面前这只老鼠塞进自己的酒杯里,让它与杯子里的冰块负距离接触一下,好好清醒清醒——什么叫大巫师的担当!背锅也算吗?!

    之所以没有立刻这么做,是因为她还有足够的理智。

    这只大老鼠太厉害,她打不过。

    鼠仙人无视女巫激烈的心理博弈,继续慢吞吞道:“我们联系上了杜泽姆博士,请他帮忙炼制了一头新的‘人造神’,打算趁学校与妖魔交战的时候,溜进黑狱,抢两颗玄黄果……”

    科尔玛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将剩余的一点青碧色酒液以及杯中残留的两块冰疙瘩一起灌进嘴里,然后嘎嘣嘎嘣用力嚼着。

    但即便是在青蜂儿与冰块双重刺激之下,她还是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鼠老头刚刚那句话里透露的信息有点太多,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什么叫炼制了一头‘人造神’?学校什么时候要跟妖魔交战了?还有,黑狱也是能溜进去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玄黄果这种东西吗?

    她以前一直以为玄黄果与九转金丹一样,都是传说与童话故事里的东西。

    似乎猜到了女巫现在的心情,鼠仙人暂时安静了下来,轻啜着杯中清澈的茶水。

    许久,女巫沙哑着嗓子,愤怒道:“为什么告诉我这种事情!”

    就像一个抢劫犯打算抢劫银行,却在行动之前随便扯着一位路人,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了那位路人——当然,实事求是的讲,科尔玛与鼠仙人的关系比路人更亲密一些。

    但这丝毫不能安慰女巫,反而让她有种更加强烈的愤怒感。

    就像只炸毛的小猫那样愤怒。

    “你以为我想拉你下水?”鼠仙人吸着茶水,笑眯眯看着面前这只炸毛的小猫,身后的尾巴竖起,左右晃了晃:“不,不,不。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阴谋。但凡达到一定阶位的巫师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难道你没有注意过月下议会与第一大学在报纸上的论战吗?没有注意九有与阿尔法矛盾骤然激化背后的原因吗?难道你就没有好奇过学校的教授们经常集体缺席某些活动或课程,给出的解释又含糊其辞吗?”

    “如果这些你都没有关注过,那么必须承认,你这个学生会的副主席是不称职的。”

    “有些事情一直在发生,从未结束过。”

    “区别在于,之前你只是一位注册巫师。现在你是一位大巫师,有资格知道这件事……而且,如果你有胆量的话,也有资格在这件事上分一杯羹。”

    “就像巫师与妖魔的战争一直没有停止,在新世界、在虚空深处、在时间长河之间,厮杀与死亡一直在共舞。只不过这种事情对注册巫师级别以下的小家伙的距离太过遥远。”

    “太过遥远的动荡,不会影响你们在中元节欣赏圆月,吃两块月饼。”

    “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多一个选择的机会,就像阿尔法学院曾经的校训说的那样‘正义是让人各得其所,自由是让人可以选择’……”

    “我是九有的学生。”新晋大巫师终于找到插口的机会,干巴巴的说道:“还有,阿尔法关于自由的定义也不是你说的那样……‘自由是让人学会放弃’。”

    “曾经,曾经。”鼠仙人吹了吹嘴角的胡须,声音有些不满:“阿尔法学院不是第一次改她的校训了。我觉得那一版是最棒的。”

    科尔玛对此表示怀疑。

    当然,她也根据鼠老头的反应,猜测它是不是曾经就读于阿尔法学院。所以才会这么重视血脉、族群以及阿尔法的校训。

    与此同时,她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参与进这种事情呢?”

    对于这种一眼看上就很麻烦的事情,大多数巫师躲避都来不及,鼠仙人为什么会参与进去?不顾违反第一大学限制与禁令,不顾得罪那只黄花狸?

    在女巫印象中,鼠仙人一直是个很佛系的小老头。很怕麻烦的。

    “因为我在这个境界呆的时间太久了。”鼠仙人低头看着杯子里飘起的茶叶,声音意外有些温柔:

    “久到我都快要忘记果汁儿,忘记她的母亲了……你之前也说过,魔法是宇宙最大的奇迹。为了拯救她们,我必须创造奇迹,拥有超越大巫师的力量……玄黄果或许可以帮助像我这样的家伙。”

    他没有解释‘像他这样的家伙’是什么样的。

    “果汁儿的妈妈不是……”女巫说到这里,一时有些语塞。她想说,果汁儿妈妈不是堕落了吗?话到嘴边,却忽然说不出口了。

    “是的,她现在在黑狱。”鼠仙人简单回答道:“那天得知果汁儿迷失在镜中世界,她失控之后,校长与我没有动手……但这不代表学校不会动手。他们把她关进了黑狱。这次我选择与流浪巫师合作,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外,还有她。我希望她能重新获得自由。”

    “她已经堕落成妖魔了啊!”女巫在某个名词上加重了语气。对接受学校教育的年轻巫师来说,堕落成妖魔等同于没救了。

    鼠仙人脸色露出一丝莫名的神色。

    他轻声回答道:“是啊…妖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你的两个问题吗?你对妖魔了解多少……你对第一大学了解多少。”

    作为一名第一大学的老生,作为学生会的副主席,科尔玛原本可以拍着胸口说,她对妖魔与第一大学的了解很多——书本上都介绍的明明白白呢。

    但现在,她忽然没有了那份底气。

    因为成为大巫师后她才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与她想象中的有很大差别。

    “‘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绎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鼠仙人长吁了一口气:“以前,我一直觉得爱比克泰德这句话太矫情了。现在发现,不是话矫情,而是生活就这么矫情。”

    “您可以下一次再努力,”科尔玛说这句话的时候,重新使用了敬语,小声劝道:“您可以选择登上下一个舞台……不必在这个舞台上冒险。”



    “下一次?”

    鼠仙人嘿嘿笑着,声音在空荡荡的酒馆儿内显得有些刺耳:

    “‘下一次我会做的更好’‘下一次我一定会赢’‘下一次我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下一次,下一次,下一次。”

    “生活中哪有什么下一次。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真正触摸时间之后,你才会发现人生原本就没有下一次。你意识中的下一次,都是错觉。尤其是你,年轻人。”

    鼠仙人背后的尾巴骤然伸长,用尾巴尖戳了戳有些出神的女巫,把她唬了一跳。

    “……年轻的时候,就应该学会把握现在。把每天的工作、每件要做的事情、每一个选择、每一个瞬间都当做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次机会。这样你的人生才不会虚无。”

    “来,跟我说,”鼠仙人清了清嗓子,嚎了一声:“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它举起小爪子,仰头望着天空,仿佛托举着整个太阳,一时间就连它身上那些厚厚的皱纹都舒展开,让它显得年轻了许多。

    基尼小屋的主人眼疾手快,飞快布下了一个强效的隔音结界,将这只大老鼠的嚎叫声控制在这间小酒馆里。

    然后她才来得及给自己耳朵加上两个耳塞。

    “您在偷换概念!”酒馆儿主人提高声音叫道:“哲学与生活是两码事情!理论与现实也是两个世界!聪明的巫师不会用鸡蛋去碰石头的!”

    “或许吧,”鼠仙人并未否定女巫的观点,它瞪着那双绿豆大小的黑眼珠,死死看着面前这位新晋大巫师,轻声说道:

    “或许你觉得我的选择有些愚蠢。但人这一生,总要做几件蠢事的。你要知道,生活虽然没有下一次,但巫师的本质就是复读器。他们总在重复过去的错误。总在重复那些错误的选择。”

    “……就像楼上那个打算尝试‘元辰守护咒’的年轻人。虽然我老了,记性差了,但我明明记得不久前,刚刚有个小巫师尝试这道咒语时丢掉半条命。你能说他们愚蠢吗?他们明明已经吸取上次失败的经验了……”

    科尔玛听到这里后,骤然睁大眼睛,抬头看了一眼。

    天花板下倒挂着的白烛的烛火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蹦出几点金黄色的火星。即便隔着厚厚的木板与那些耀眼的火星,女巫也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画面。

    樱花酒馆二楼的大厅里,几位年轻的灰袍巫师正躲在一个角落,举着法书、满脸兴奋的凑在一起,低声吟诵着元辰守护咒的咒语。

    “见鬼!”女巫气愤的嚷嚷起来:“我可没有第二片卡巴拉树叶去救他们的小命……就连之前那点儿砂时虫,还是去年截胡了校工委的收获!他们怎么会这么蠢!”

    鼠仙人摊摊小爪子,一副‘事实就是如此’的表情:

    “就像我说的,巫师的本质是复读器。”

    ……

    ……

    当科尔玛怒气冲冲冲上二楼,去找某个尝试‘元辰守护咒’的灰袍子麻烦的时候,蛊雕街外,刚刚离开樱花酒馆的两位第一大学年轻巫师,正看着漆黑的巷道发呆。

    倒不是两人在欣赏夜景——北区的夜色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景致——两人只是在距离酒馆两个门牌的院子边停留了一阵子。

    刚刚离开樱花酒馆后,郑清恰好看见几名北区巫师在蛊雕街31号的院子里挖出一个巨大的水坑,一群赤着脚的小戏法师们拎着破旧的水桶,在街道与水坑之间跑来跑去。

    哗啦啦。

    清澈的河水混杂着黑色、绿色的两栖动物,被一股脑倒进水坑。寂静河的气息混杂着两栖动物的腥气,盘旋在水坑上空,凝出一股细长但很清晰的怨气。

    那些赤脚的小戏法师们或许看看不到那丝怨气,或许看到了也不在意——对北区戏法师来说,生活中有太多事情比那丝怨气更吓人——他们只是喜滋滋的重复着‘提水桶—倒入水坑—提水桶’这样的动作。

    几位年纪稍大的灰袍子,以一枚铜子一只青蛙的价格,将这些两栖动物卖给隔壁樱花酒馆里出入的客人们。

    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

    蒋玉踌躇片刻后,拉着男生站在‘青蛙坑’的旁边,念了几遍往生咒。旁边年纪稍大的灰袍子没有阻止,却也没有帮忙,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讥嘲的笑容,冷冷看着红袍子的慈悲。

    直到两人离开那个院子,两边的人也没有一句交流。

    仿佛他们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

    在郑清离开的时候,水坑里面已经挤满了那些可怜的爬虫,低沉的蛙鸣此起彼伏,却又被魔法非常巧妙的限制在了水坑之中。

    “真是造孽呐。”男巫嘟囔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灰布袋,然后才想起他的法书已经被他自己用腰带捆了十几圈,塞进桐木箱的最深处。

    “这是必要的牺牲。”蒋玉模仿着阿尔法学院学生的语气,下巴微微抬起:“能够为北区的荣耀贡献一份力量,是这些虫子的荣幸!”

    两个年轻人笑成一团。

    郑清脑海中盘旋着‘青蛙’‘北区巫师’‘科尔玛’‘尼古拉斯’这些字眼儿,慢慢止了笑声。

    蒋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让科尔玛学姐给尼古拉斯一枚咒印怎么样?”他轻声问道。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已经盘旋了一个晚上了。

    因为剔掉狼人血脉的缘故,尼古拉斯的魔法天赋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会出现巨大的滑坡。或许凭借今年的努力,他能够升入二年级。但想要更进一步,几乎没有可能。

    但之前在樱花酒馆,蒋玉与科尔玛讨论尼古拉斯回归北区世界的可能性时,双方都很有默契的避开了这种可能性——让一个第一大学的学生额头烙上与北区戏法师们一样的烙印,在两位女生看来,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羞辱。

    毕竟握着第一大学肄业证,与拿着某个培训班的毕业资格证,在目前的巫师界,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北区已经没有戏法师的世界了。”女巫沉默良久,终于回答道:“我们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最终能不能接受,需要尼古拉斯自己决定。”



    与贝塔镇其他角落相比,北区的夜晚显得格外阴暗。因为这里极少有成群结队的灯火虫驻留。便是偶尔从沉默森林飞来一群野生的灯火虫,也会很快被穷困的戏法师们捕捉了去,卖到镇子其他区域。

    在基尼小屋附近还好。

    因为科尔玛在那里的缘故,现在蛊雕街热闹的很,便是缺乏灯火虫,也有许多北区巫师自愿献出他们藏在家里的魔法灯笼,为北区的希望之地增添一份光明。

    但在离开蛊雕街后,两位年轻巫师骤然陷入深一脚浅一脚的境地。

    幸运的是,他们是巫师。

    糟糕的是,身为一位男生,郑清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却没有办法掏出自己的法书一展风采。他的法书还被腰带绑着,塞在灰布袋最深处的。

    所以最终施展照明咒语的是蒋玉。

    “彼月非微,此日非微!”

    蒋玉捧着法书,念动咒语。就见一群细长的蕈类植物排着整齐的队伍,蹦蹦跳跳从女巫的法书中跑了出来,蘑菇头散发出金黄色的荧光。

    仿佛下课后的小学生,在出了校门之后瞬间便散了队形,蜂拥着,眨眼就布满了整条黑黢黢的街道。一朵朵阳光从这些蕈类生物的脑袋上冒出,如同气泡般,晃晃悠悠飘到半空中,然后砰然破碎,洒落一小片金黄色的光芒。

    一朵阳光照亮一尺方圆,千百朵阳光照亮一整条街道。

    习惯于夜晚黯淡环境的北区戏法师们惊慌失措的缩回阴影深处,仿佛一只只遇到阳光的杂种吸血鬼,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安的看着布满阳光与蘑菇的街道。

    充盈的阳光又促进这些蕈类植物的成长,让它们变得更加强壮,更加高大,吐出的阳光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

    就像贪婪的衔尾蛇,这些蕈类生物也永远不会感到满足。只要法书中仍旧有充足的魔力流淌而出,它们就敢于冲破一切夜幕的笼罩,照亮无限深远的暗处。

    年轻的男女巫师踩着金黄色的阳光碎片,脸上挂着笑意,脚步轻快。

    ……

    ……

    奥列格抓着一瓶海妖朗姆,从街道的另一头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他穿着破旧的灰色长袍,身材高大,体毛浓密,宽厚的下巴隐藏在蓬松的大胡须下,远远望去,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棕熊。

    这并不是嘲讽的说辞——相反,奥列格非常喜欢别人夸奖他像一头熊——因为据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说法,他们这一支祖上生活在鲜卑利亚西面的大森林里,有一丝斯拉夫熊人的血脉,很受大森林的庇佑。

    “斯拉夫熊人,那可是巫师世界最强大的战士。”每次喝的醉醺醺的时候,他总喜欢拽着同伴,喷他们一脸酒气:“每个斯拉夫熊人,都能单挑一整个狼人部落!毫无疑问!”

    至于为什么奥列格这一支流落布吉岛,丧失了宝贵的斯拉夫熊人血脉、最终沦落贝塔镇北区,具体过程他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北区戏法师里当大哥。

    是的,大哥。

    虽然没有了熊人血脉,奥列格的魔法天赋很低劣,但强壮的身躯与充满威慑力的外表,以及或许真实存在的‘大森林的庇佑’,让这位年轻的戏法师在北区攒足了威望。

    他可以一口气扛上千斤的麻袋,十分钟卸下一条满装的货船;也可以带着打火石与一把砍柴刀,在沉默森林里晃荡一整个星期;还可以在巫师大人们撒野的时候,挡在那些弱小同伴的身前,让他们少受一点伤害。

    但这一切——十几年攒下的威望——在短短两天时间里,已经岌岌可危了。

    “咕嘟,咕嘟。”

    奥列格仰着脖子,狠狠的灌了一肚皮海妖朗姆。辛辣的酒水刺的他双眼通红,浑浊的酒水顺着乱糟糟的胡须胡乱淌下,污渍着他原本就已经有些破旧的灰袍子。

    海妖朗姆是北区戏法师们最喜欢的饮料之一了。据说这种酒是大海深处海妖一族用海妖之血混合着陈年海藻酿制而成的——当然,这只是北区那些不良酒商们编造的美好的谎言。事实上,传说只说对了一半。

    海妖朗姆中确实有陈年海藻。仅此而已。它是用海藻为原料压榨出的海藻汁经过发酵、蒸馏而成的。但多了‘海妖之血’这种传言,便给这种酒增添了几分魔法的味道。

    北区人最喜欢与魔法有关的东西了。

    这让海妖朗姆常年畅销在这个社区。这种酒的味道与巫师们喜欢的青蜂儿很像。奥列格喝过青蜂儿,他觉得那种清澈碧绿的酒水像是小娃娃喝的,太过绵软,没劲儿。这种感觉让他在面对北区之外的巫师时,莫名有了几分勇气。

    但勇气终究只是勇气。

    与真正的魔法相比,勇气的效果显得那么微弱。

    阿尔邦,那个长了一头漂亮金色鬈发的法兰西小崽子,因为得了科尔玛大贤者赐予的一枚咒印,今天竟然当众拒绝了雇主安排的工作。

    “我已经是一名巫师了,不能干这种活计。”阿尔邦站在雇主面前,努力挺直身子,手中抓着一只青蛙,试着让自己勇敢一点:“奥列格,搬运这种苦力活,应该交给奥列格那样的家伙来做。”

    阿尔邦一贯如此。

    做事的时候喜欢偷奸耍滑,搞点小聪明。每天上工,总是在腰间别着一本破旧的法书,以示与其他戏法师的不同。据说那本法书在他们家已经传了好多年,是真正的传家宝。

    只不过传到现在,家里只剩下阿尔邦一个人,始终没有为这本法书找到一位真正的主人。阿尔邦倒是曾经找过偶尔经过北区的巫师大人们,试着卖掉这本法书。但没有一位巫师愿意出超过两个银角子的价格。

    这是对阿尔邦家族的羞辱——这位祖上来自卢瓦尔河畔的戏法师背地里骂骂咧咧着,垂头丧气的将法书重新别进腰带里。

    他也不是没有尝试着给这本法书上抄咒语。在基尼小屋学习到的每一道魔法,他都非常认真的抄录在了法书上,满满当当。但没有一道咒语能够使用出来。

    直到科尔玛大姐头给他脑门按了一个黑色的咒印。



    奥列格体内的斯拉夫熊人血脉虽然已经消失,但传承自熊人的火爆脾气却一点没变。听到那个金发鬈毛臭小子的话后,他登时暴怒起来。

    “你说什么?”

    奥列格攥着拳头抢先一步跳到阿尔邦面前,身躯巨大的阴影将瘦小的男巫彻底笼罩着,怒吼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码头上其他灰袍子们都安静下来,瞪着发亮的双眼,看着奥列格与阿尔邦之间的冲突。长久以来惯有的思维,还没有让他们醒悟这场冲突的本质。

    “我是说,你更适合去干这项工作。”阿尔邦清了清嗓子,脸色发白的重复了刚刚的话。只不过与之前相比,他的声音变得微弱了许多。

    似乎意识到他的声音比较微弱,这位新晋北区巫师额间蝌蚪状咒印一闪,一直攥在他手心的那只青蛙悄无声息化作了一蓬黑灰。

    然后阿尔邦腰间的法书绽放出一层灰蒙蒙的亮光。

    没有念动咒语,也没有使用任何一道咒语,仅仅是看到那丝亮光,围观者们便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这是烙印在他们血脉深处的畏惧。

    看到阿尔邦腰间那本法书绽放出的光芒后,奥列格做出了与其他戏法师们相同的反应。

    他也退了一步。

    刚刚涌出的怒火在这一步之下,消散了不少。

    当他回过神,货船的雇主已经揽着阿尔邦的肩膀,拥着他笑眯眯的走向码头休息室。那里是负责看管监控阵盘的位置,一小时三十枚铜子儿——远远超过一船货物十个铜子儿的苦力活儿。

    奥列格环顾四周,眼神有些茫然。

    往日同伴们敬畏的目光似乎变得幽深了一些。虽然他们仍旧非常老实的听从他的安排,但人群中隐约的骚动,即便隔着肚皮,他能嗅的清清楚楚。

    这让他心里堵得慌。

    这份压抑的情绪在工作结束老板发放工钱的时候达到了顶峰。阿尔邦那厮明明一整天都没做什么工作,却拿了最多的工钱,还当着他的面用力晃了晃钱袋子。

    哗啦啦。

    “谢谢老板!”这位新晋巫师拖着长长的音调,向船老板道着谢,却拿眼角瞄站在门口的奥列格,用很轻但周围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一辈子的苦力,呵……”

    奥列格攥着拳头,低头站在门口,仿佛一座雕塑。

    收工后,他没有与相熟的工友聚餐,而是买了一提酒,坐在码头外的草窠子里,就着一盘盐水花生,一直坐到天黑。

    他并非在生闷气。身为北区码头的扛把子,如果遇到一点儿糟心事就只会喝闷酒、生闷气,恐怕一个月就会憋炸掉。

    奥列格是在思考未来要走的路。

    北区在外面的巫师看来,是戏法师的世界。这并不意味着北区是铁板一块。任何上了规模的组织,内部都会诞生不同的诉求,更何况一个松散的社区。

    整体而言,北区的戏法师们可以被划分为三股势力。

    一股是类似基尼小屋这样,虽然身在北区,却始终没有放弃学习魔法,期望获得真正巫师力量的戏法师。这些戏法师大都比较年轻,而且天赋相对叫好。

    第二股势力就是奥列格所属的群体。这部分人在北区扎根已久,或多或少有一点产业、势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

    而第三个群体则属于破罐子破摔,没产业、没工作、没想法,坑蒙拐骗乞讨,活一天算一天,许多人为了一时的享受,就敢与黑巫师签署出卖灵魂的契约。

    奥列格以前一直看不起另外两种人。

    “戏法师就是戏法师,老老实实当戏法师,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要学那些疯了的小年轻,为了魔法把一辈子都搭上!”

    这是奥列格的爷爷对他说的话,他也一直奉为圭臬。

    爷爷说的确实不错,仅仅在奥列格短暂的人生中,就看到了太多年轻戏法师为了获取施法能力,被改造成不人不鬼的模样——许多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或许活的有点憋屈,但在北区讨生活,憋屈一点又算的了什么呢?稳稳当当的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再过几年,讨一个模样普通的女戏法师当老婆——太漂亮的女戏法师肯定都被巫师大人们用过了,奥列格觉得不安全——然后生一个大胖小子,教育他继续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一代代,大概可以这么一直过下去吧。

    直到今天。

    一个刚刚获得施法能力的小字辈,把他的脸踩进泥里,还碾了碾。奥列格一直维持着的那个看似稳固的信念,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水花漫过,轰然倒塌。

    只是一片水花。

    “砰!”

    酒瓶重重的砸在了水面,跳了两下,撞在了对岸的石头堆里,撞的粉碎。奥列格伸手摸了摸褡裢,还有最后一瓶海妖朗姆。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身。

    施法能力,他也想要了。

    而且现在就想要了!

    酒后的脑筋出乎意料的清醒,奥列格意识到,今天虽然仅仅是一小片水花溅到了他的面前,但这片水花后面,那股滔天的浪花,已经投下了重重的阴影。

    生活在北区的人,总是对危险与机遇格外敏锐。

    越早获得咒印越好,他竭力搜刮着脑海中关于基尼小屋主人,那位已经成为‘大贤者’的女巫的信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在第一大学读书,还是学生会的头头儿。

    “卖身投靠是必须的,但是怎么卖呢?”

    “必须卖的有价值,还不能被老伙计们戳脊梁骨……但除了我这副身子骨,又有什么可以卖出去的呢?”

    抱着酒瓶,带着这份烦恼,奥列格踉踉跄跄向蛊雕街走去。

    然后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北区夜景。

    一群吐着阳光泡泡,四处乱跑的小蘑菇。将北区阴森森的夜晚照的格外清晰,也将奥列格狼狈的形象照的格外清晰。

    “不要在我面前乱跑,你们这些傲慢的、糟蹋了北区夜晚、打扰我们安静的鬼东西!”奥列格飞起一脚,将一个绕在他脚边吐一朵朵阳光的小蘑菇踹飞:

    “可恶的东西!”

    小蘑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凄惨的弧线,重重的撞在路边的石墩上。盘踞在石墩上一头石像鬼雕塑忽然张开大嘴,将那只富含魔力的小蘑菇一口吞了下去。

    “嗝儿……”

    石像鬼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嘴角冒出一小串气泡儿似的的阳光,在落地前有气无力的碎裂开,映的它的面孔愈发狰狞。

    奥列格心底终于舒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