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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样吗?”

    先生反问了一句,然后说道:“科尔玛开辟的北区巫师一脉,每施展一道魔法,都会消耗一只青蛙的性命……他们会‘吃’青蛙,未尝不能‘吃掉’其他巫师的性命。”

    郑清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忽然想起几周前,他与蒋玉离开樱花酒馆后的遭遇。失去控制的北区巫师,一把攥住身旁那个有熊人血脉的戏法师,用魔力抽干了他的生命力。

    就在他与蒋玉面前。

    先生啜了一小口茶水,侧脸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年轻公费生,似乎看到了他脑海里的画面,停了停才重新开口:

    “再早一点……北区那些戏法师们。巫师联盟已经通过法律认可了他们的巫师地位。但你觉得他们活的怎么样?逐利的商人可以驱赶他们进沉默森林,用生命换取几株稀少的魔药;逐名的巫师会把他们放到试验台上,用鲜血涂抹他们的实验报告。”

    “妖魔们直截了当的杀戮或许显得凶残、可怕,但巫师们自己下手时的阴损与无情,比起妖魔并不逊色分毫。”

    “话语带毒,笑容带刀,白森森牙齿张开,吐出带血的渣滓……这不是吃人,是什么?”

    “巫师世界,就是一个巫师吃巫师的世界;巫师世界的历史,就是一部巫师们互相吃来吃去的历史……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先生这番话听上去确实很可怕。

    只不过郑清意外没有了之前那股心惊胆战的感觉——他不是第一次接触类似的观点。人吃人的社会,他也曾经听某位周姓鲁生在日记里说过的。

    但是。

    “这不一样。”年轻公费生喃喃着,在先生面前小声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妖魔们吃巫师,是生理需要……北区巫师的遭遇,是社会因素……妖魔到底是什么?先生!”

    他重复了之前的那个问题。

    但显然,他希望的不是之前那宽泛的答案。

    吴先生将手中的小茶壶当空一抛,那茶壶便丢进虚空消失不见。然后他抬起手,拍了拍郑清的肩膀。

    “你觉得什么是妖魔?”先生反问了一下,却没等男生的回答,径直补充道:“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一个维度更加全面、历史更加深远的视角。”

    说话间,郑清眼前骤然一黑。

    当他再次看到光线时,他与先生已经坐在了一片虚空之中,眼前是无垠的宇宙与星空,没有上下四方区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寂静的让他能听清自己心跳的每一下,甚至血液泵进血管中的汩汩声。

    “看那里!”

    郑清顺着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初时他以为那是一片璀璨的星空,但很快,他就注意到那只是亿万光辉的球体,仿佛堆叠在一起的鲑鱼卵。

    在感知到那些球体上散发出的光辉的一瞬间,郑清便感觉双眼蒙上了一层血色,无穷无尽的知识从虚空中涌入他的双眼。

    而他自己灵魂深处,则有一颗种子在悸动中抽芽、拔节。

    是的,他清晰的感触到了那颗‘秩序’种子的成长。

    一片青濛濛的光晕从郑清身侧绽放。

    先生用一道结界阻隔了郑清与那亿万光辉球体的视线接触。

    环绕‘秩序’种子的那丝悸动悄然散去。

    郑清感觉自己的灵魂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优格·索托斯,”先生的声音在年轻巫师耳边响起,平静却异常清晰:“全知全视之主,万物归一者……与纱布·尼古拉丝阶位相同,都介于传奇巫师与古代巫师之间。祂们超越了这个宇宙与已知维度,真身横跨无数时空。”

    “祂们是巫师。”

    郑清点了点头。

    毋庸置疑,虽然巫师联盟并不喜欢星空深处这些存在,但在联盟出版的任何一本能够查阅到祂们信息的书籍上,都会标注祂们的巫师身份。

    “……尼古拉丝与优格·索托斯,在超越大巫师阶位时,没有选择掌控真身,而是以真身跨入星空,收敛星空深处的无尽光辉,作为祂们进一步成长的资粮。从那一刻起,祂们便走上了与正统巫师截然不同的道路。”

    “祂们不会收敛真身一丝一毫的光辉,普通巫师看祂们一眼,都会被祂们真身携带的无穷无尽的知识所淹没。好一点的,变成疯子。运气差的,化作灰烬。”

    “你觉得祂们与妖魔相比,谁更可怕?”

    郑清扯了扯嘴角——这完全不是同一个维度的存在,怎么会有可比性!这就像在比较德意志第三帝国与一个拦路抢劫的土匪!

    与星空深处的存在比起来,那些吃点肉喝点血的妖魔就像毛茸茸的灰太狼一样可爱。

    “回到你刚刚的那个问题上……什么是妖魔?”

    “妖魔,是一群挣扎在深渊与地狱中的怪物。真正原生系的妖魔很少,你所知道的那些妖魔——尼基塔、无面妖等等——其实都属于真正妖魔的眷属。”

    “真正的妖魔没有形体、没有面貌、甚至没有‘存在的概念’。它们窃取生者的身份,扭曲生者的行为,在信徒们耳边窃窃私语,嘲弄着每一位有理智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巫师被那些眷者撕咬后会堕落。”

    “那是一种概念上的侵蚀。”

    “事实上,撕咬传播只是最温和的‘侵蚀’方式……许多时候,妖魔会附着在各种各样不起眼的小物件上。只需要巫师碰触,达成一定条件后,妖魔便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种子。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发芽成长。”

    “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郑清疯狂的点着头,何止是眼熟,简直确凿无疑了。

    星空深处那些存在,不论纱布·尼古拉丝、还是优格·索托斯、亦或者与郑清打交道最多的撒托古亚,祂们都有收拢眷族、通过在信徒耳边窃窃私语来传播自己存在的行径。

    “祂们,”年轻的公费生沙哑着声音,下意识瞥了一眼那片璀璨的光辉:“祂们,就是传言中妖魔的祖宗?”

    先生摇了摇头。

    “不,”他竖起一根手指:“祂们不是妖祖,但妖祖是祂们中的一员。”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无数偏见的综合体,是现实的倒影。”

    “绝大多数的妖魔相信,这个世界源于一位伟大的真灵,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位真灵的血裔。真灵主宰着每一个血裔的祸福。巫师是真灵的盗火者,是逆子,是窃贼;而妖魔则是真灵孝子,维护着真灵的荣光……它们从巫师身上攫取的每一块血肉,都是对真灵的供奉。”

    “大部分巫师则相信,世界是混沌与理性的结合,是维度在虚空弹奏的乐曲。每一个生命,都是无数巧合与必然的结果。妖魔代表了世界的负面情绪,巫师则是世界的正义之光。巫师猎杀的每一头妖魔,都是对世界轨迹的纠正。”

    “这些是真相吗?是,也不是。”

    “巫师与妖魔,对于这座宇宙而言,并不是全部。所以他们观测到的‘真相’,并不完整。即便是我,也不敢说见过了世界的全部。”

    星空在黑暗中缓缓退却。

    黑暗降临。

    然后被一丝阳光戳破。

    百灵鸟与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伴随着那丝阳光,传入郑清耳畔;午后的青草散发出懒洋洋的气息,让人闻之欲醉。

    郑清与先生重新回到了那一小块草坪上。

    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年轻巫师路过时嬉笑打闹的声音,与那空旷寂寞的宇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加上先生对妖魔的定义。

    一切都被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阴影。

    年轻的公费生低着头,揉挤着晴明穴,缓解眼睛之前因为直视那些光球带来的胀痛。同时竭力转动自己混沌的大脑。

    “月下议会……月下生物呢?”郑清低声问道。

    先生看了他一眼,满意的笑了笑。

    “妖魔、堕落巫师、黑巫师、月下一族、巫师……殊途同归。”先生轻声说道:“吸血鬼、狼人、僵尸,等等,这些异族的诞生,都是巫师模仿妖魔的能力进行自我改造的产物。只不过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

    “成功的,比如吸血鬼始祖、狼人始祖、狐祖等等,祂们都曾经是非常伟大的巫师。在对抗妖魔侵蚀的过程中,用心灵与意志的力量抗拒了妖化,成功摆脱了堕落。虽然形态大变,而且偶尔会有嗜血的冲动……但整体来说,还在偏差范围内。”

    “非常了不起的成功。因为他们的存在,渐渐诞生了现在的月下氏族。”

    “而没有成功的……比如号称堕落导师的乌利希,祂们也慢慢发展出了新的妖魔眷族。”

    年轻的公费生默然。

    他的脑海一瞬间滑过了许多念头——比如蒙特利亚教授的实验室;比如低阶狼人与吸血鬼可以通过撕咬批量生产血仆与狼仆;比如星空深处的外神们,在祈祷者耳边的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传说中那个基金会里封存的,数量庞大的模因污染物。

    许多事情单独来看,似乎并不出奇。

    但综合在一起,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难道从来没人注意到这些吗?”郑清忍不住开口问道:“就像吸血鬼制造血仆的方式与妖魔污染巫师的办法那么像……难道没有普通巫师质疑这一点吗?”

    先生挑了挑眉毛。

    “你还是没有明白啊,”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普通巫师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们的呼声再高,也很难引起公众的认可……而有话语权的那些巫师,对这件事是有默契的。”

    默契,可以理解为无声的配合,也可以理解为沉默契约。

    郑清不知道先生用的是哪一个含义。

    这不是重点。

    “默契?为什么大家会在这种事情上有默契?”年轻巫师有些不可思议。他仍旧清晰的记得在大明坊,瑟普拉诺的弟弟变成猪妖后,眼睛里的浑浊,以及身上传来的肮脏气息。

    没有比那更糟糕的结果了。

    “很简单,因为没有对手的社会缺乏继续向前的动力。比如禁咒,妖魔对禁咒的诞生就起到了某种催化左右……巫师在与妖魔的对抗中不断发展壮大,而妖魔们创造的许多手段,巫师世界漂白后也很好用的。就像血族发展后裔。”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希望……”

    郑清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他感觉自己刚刚没听清先生说的词:“您说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希望?就是那个美好的愿望那种希望吗?”

    “对。”先生肯定的点点头,示意男生稍安勿躁:“不论堕落的,还是没有堕落的,接受侵蚀改造后幸存下来的巫师,都会跨越一大阶位……普通巫师会蜕变成大巫师;大巫师会跨越传奇的界限……当然,截止目前,已知能够蜕变的最大程度也只是传奇。”

    只是传奇。

    郑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终于知道先生所说的‘希望’是什么意思了。对于巫师世界绝大部分巫师而言,注册巫师就已经是人上人的存在了,大巫师则是梦幻般的呓语。至于传奇?传奇之所以被称为传奇,就是因为祂们在传说中也是奇闻异事。

    一条进入传奇的‘道’。

    郑清很好奇,知道这件事的巫师,怎么能按捺住内心深处的躁动。老实说,即便他灵魂深处已经有了一颗禁咒的种子,但忽然听到被妖魔咬一口,扛过去就有机会成为传奇,他都忍不住有把脖子凑过去让妖魔咬一下的冲动了。

    先生很轻易便察觉了他的念头。

    “没有那么简单,”他晃了晃手指,示意年轻巫师回点神:“歧路意味着凶险与艰难。并不比踏踏实实走正道简单。”

    “曾经有一段时间,许多有天赋的年轻巫师以为他们也能像前辈那样摆脱侵蚀,所以他们刻意接受妖魔的侵蚀……图书馆里那只章鱼、下水道里的老鼠,还有你养了十来年的仓鼠,都是些心存侥幸的家伙。”

    “你也看到了,他们并不太成功。”

    “所以后来联盟修饰了历史……也是为了避免更多人误入歧途。”



    听完先生的解释,郑清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吃人的‘道’路了。

    因为变成妖魔的那条路虽然崎岖狭长,却也可以走,可以走很久、走很远,远到许多人在巫师的道路上走不了那么远。

    这无关道德。

    只是无情的现实与冰冷的利益相互作用下的结果。

    “勇者不惧。”年轻公费生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被吃的我与吃人的人拥有相同的本质……这可真是个巨大的惊喜啊。”

    先生坐在草地上,仿佛一座雕塑,声音异常平静:

    “科尔玛曾经告诉我,她在做出最终的决定之前,曾经听到撒托古亚说过一句话,我觉得那句话对你来说也很合适……‘超凡力量的分支有许多,我们不必一直沿着最宽广的河道走。有些时候,狭窄曲折的弯道,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道’。’”

    “很久以前,我的一个学生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世界其实无所谓善恶,天道不仁,善恶都是社会的判断。如果一定要有一个选择,那么人性本恶。正因为本恶,所以才需要道德、才需要教化。顺人性而行,或逆伦理,但不悖天道。”

    “只要你不停下来,前面始终会有路的。”

    郑清出神的盯着脚边一株小草,草叶上,一只蚂蚁正艰难攀爬前行。即便对蚂蚁来说,那片草叶也不大。它很快便爬到了草叶尖。

    蚂蚁站在草叶尖,触角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停了片刻,它翻身顺着草叶的背面继续向前爬去。

    在郑清眼中,那只蚂蚁爬来爬去,在做无用功。但在那只蚂蚁眼中,它始终在向前爬。郑清不是蚂蚁,不知道它向前爬是不是有任何意义。

    或许一直向前,就是它爬行的全部意义。

    郑清想到自己养了十多年的那只仓鼠,想到图书馆那位脾气很坏的管理员,想到胖胖的脸上长满皱纹的鼠仙人——朱思一直期待重新见面的鼠仙人。

    “它们……那些刻意接受妖魔侵蚀的巫师,它们当初是怎么改造自己的?”男生小声问道。

    “很简单,那些巫师将猎杀的妖魔血肉移植到自己身上,用符印与咒式控制妖气扩散的速度。相关魔法技艺已经被联盟封存,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您认识蒙特利亚教授吗?”

    “知道,那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先生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却不知道那条羊肠小道上丛生的杂草,都是联盟播下的种子长出来的……只不过他并没有完全踩在那条小路上。学校几个老人或许也对他的想法抱有一丝希望吧。”

    那片草叶上的蚂蚁,顺着草茎爬到了泥土间。

    它站在一小颗白色的砂砾上,昂着头,左右张望,隐约间透露出一种顾盼生威的气势。郑清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触角微动,蚂蚁扭头向另一个方向望去。

    很快,它匆匆离开那颗砂砾,向远处爬去。不知道是嗅到了腐肉的芬芳,还是找的了家的方向。

    “如果,”男生盯着蚂蚁远去的身影,犹豫半晌,最终轻声问道:“我是说,假如,我被妖魔咬伤了……我该怎么抵抗妖气的侵蚀呢?当然,我肯定不会主动把胳膊凑过去让它们咬的。”

    说罢,他有些紧张的回过头,看了先生一眼。

    他很担心先生会以为他想走捷径,所以才问了这个问题——或许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郑清确实曾经萌发过这个念头。但一想到瑟普拉诺弟弟变成的猪妖,就让他心底直冒寒气。

    一个不久前还在跟你谈笑风生的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变成一头双眼通红、只会流着涎水嚎叫的野猪。

    与那条可能存在的捷径相比,郑清更想为随时会爆发的风险做一份预案。

    “信念。”

    出乎郑清意料,先生很容易便告诉了他答案,但这个答案显得有些过于宽泛:“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个方法,实际上我们告诉过很多人……那就是信念。”

    “从源头追溯向上看,妖魔化,本质是一种精神污染。就像你走在路上被野狗咬了一口,正常人会捡起一块石头去砸野狗,但被污染后的人,则会趴在地上,反咬回去……他会认为自己也是一条狗。那条狗把他的智商拉到了它的水平。”

    “人心易变。同样从一个念头出发,经历不同,世界观会有千差万别,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立场与屁股不一样,看问题的结果自然也不一样。”

    “这就是抵抗妖魔侵蚀最基础的一点。你需要坚定自己的立场,要有坚定的信念。这份信念可以是对血脉与荣耀的坚持、可以是对未知与真理的追求、可以是对胜利的向往、也可以说磐石般的信仰。用这些信念打造出你的围城,胜过用怒火与战意排斥那股侵蚀的力量。”

    郑清敏锐察觉到先生提及的那几种方案与第一大学四所学院之间若隐若现的联系。但他强忍住开口询问的欲望,因为先生还没有说完。

    “……假如你的围城被攻破,城破心碎信仰变质,那么你对侵蚀的抵抗里会骤然降低。低到即便是一头野妖也能转化一位顶尖注册巫师。”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长路漫漫,一片白茫茫,脚下些许偏差,千万里外便是天涯海角的差距……”

    最后一句话,先生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郑清不难理解先生语气中的感慨,但他很难领会‘信念’对抵抗妖魔侵蚀的效果。历史上那么多被妖魔咬伤的巫师,多少人惊才艳艳、绝代风华,但在妖魔侵蚀下,纷纷溃败。

    与他们相比,郑清不觉得自己的‘信念’更坚定。

    或许辛胖子被妖魔咬伤后生存概率更大一些——最起码,他对美食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郑清心底苦笑着,浮过胖子那张油腻腻的圆脸。

    先生皱着眉,看了年轻男巫一眼。

    “勇者不惧,不仅仅是你知道真相后,不被真相的重量压垮,更在于你能够勇敢的面对真相。”他语重心长的告诫道:“你直面过许多妖魔了,更应该清楚它们的危害……你又有什么理由在它们面前退让呢?”

    “真正的巫师,心底永远都不会缺乏勇气。”



    “先生,第一大学的四所学院与您刚刚提到的几种方式……”

    趁着先生结束告诫的片刻停顿,郑清立即开口,询问之前压抑在他心底的困惑。

    “很高兴你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们建立四所学院,一部分是历史的选择,一部分是现实的选择。强化各自学院学生们拥有的特质,就是面对妖魔的现实选择。”

    “求真、荣誉、胜利、信仰……这些概念在标注你们身份的同时,也强化着你们内心的壁垒,让你们在面对妖气侵蚀的时候更加坚定。”

    “当然,除了‘信念’这条艰难的道路之外,还有一种相对简单一些的办法可以抵御妖魔的侵蚀。”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树,根系深入地脉、枝叶收敛灵机,叫玄黄木。它结的果子叫玄黄果,可以提纯妖魔的血脉,也可以强化巫师抵御妖气侵蚀的能力……后面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大部分巫师包括妖魔,都只知道玄黄木以妖魔血肉为资粮,可以干净、快捷的‘清理’妖魔对环境的污染。”

    “玄黄木非常稀少,非常非常稀少。联盟已知仅存的一株,就生长在黑狱之中。如果没有记错,它今年该有两万四千岁了吧……最近它的果子也快熟了。”

    郑清慢慢长大嘴巴。

    很早之前,在与萧笑讨论教授去向的时候,大家就曾把目光落在黑狱之中。当时,包括郑清在内,最糟糕的推测也不过是妖魔打算劫狱,拯救它们那些被巫师关在黑狱中的同伴。

    但眼下,先生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这条消息,把那最糟糕的推测,又向更糟糕的地步推进了几步。

    教授们进驻黑狱,不仅仅为了防止妖魔劫狱,更要防止它们抢夺玄黄木的果子!

    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出,倘若有一头大妖或者妖王拿到玄黄果,提纯血脉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那不仅仅意味着一头更加凶残的妖魔诞生,更意味着大量巫师的安全受到威胁。

    吴先生似乎不打算让郑清把嘴巴闭上了。

    在告诉他玄黄果这件事后,先生话锋一转,不经意间又丢出一颗‘真相’的炸弹:

    “……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妖魔吃巫师,巫师吃妖魔。我们与妖魔本质并无区别。所以当你发现自己周围有熟人是妖魔的时候,千万不要惊慌失措。或许它身上带许可证了。”

    郑清感觉自己的下巴有点脱臼。

    他抬起手,扶了扶下巴,喃喃道:“许可证?”

    “嗯,比如你们九有学院的姚院长,原本就是一头大妖。因为种种缘故,拿到了巫师联盟的许可证……然后来到第一大学,想在这里求一条‘道’。”先生语气平淡,表情平静,说出话却石破天惊,恍若惊雷在年轻巫师的耳边炸响。

    郑清手腕一软,刚刚闭上的下巴‘咔嚓’一下又掉了下来。

    “姚……姚教授?”年轻公费生尖叫一声:“老姚?姚小米?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它是一头大妖?!!”

    一道青濛濛的光晕在男生尖叫的一瞬间,便从先生指尖扩散,瞬间笼罩住草坪上的两人。不远处灌木丛后,几位女巫嬉笑打闹着经过,却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异响。

    “老姚,老妖……这不难联系吧。”先生摊了摊手:“挺有趣,不是吗?”

    郑清脸上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

    “呵呵,有趣。”年轻公费生干笑了两声,想到自己灵魂深处那颗‘秩序’的种子,想到自己曾经数次与那头老妖呆在同一间办公室,后背忍不住冒出一层白毛汗:“确实有趣……它怎么能忍住不吃我们呢?尤其是我!”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自己身上可是有一道禁咒!

    无论月下议会还是黑暗议会,都对这颗种子蠢蠢欲动。此外,郑清在入学专机、在猎场上、在巡逻的时候,也不止一次见过那些野妖看他的眼神。

    那是渴望夹杂着疯狂的眼神。

    虽然没有见过玄奘大师,但郑清敢打赌,那些妖魔看他,就像西行路上,妖魔们看到唐僧时的表情。

    “你身上有我的标记,它不敢动的。”先生似乎很喜欢看郑清现在的表情,笑眯眯的表情一直没有退去:

    “就像马戏团里驯顺的狮子,客人把脑袋塞进它的嘴里,它馋的口水直流,也不敢咬下去……至于他没有袭击普通学生,我觉得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老姚年纪太大了,对美味的欲望没有年轻妖魔那么强烈。而且他的血脉已经达到他现在所能支持的极限。普通血食对他的效果微乎其微。”

    “但那是九有学院的院长啊。”郑清呻吟了一声。

    “你还是没有转换思路。对于普通巫师而言,妖魔是妖魔。但对于高阶巫师而言,巫师、妖魔、外神、或许月下议会那些老祖们,并无太大区别。你对妖魔的恐惧,绝大多数来自巫师联盟对它们的妖魔化。”

    说到这里,先生顿了顿,随即想到一个恰当的例子:“试想,对普通人而言,一头吸血鬼是非常可怕的存在。它的撕咬会让普通人变成血奴,它以人的血液为生,它生活在黑夜之中。但你察觉到普通人对吸血鬼的恐惧了吗?”

    郑清想到以前看过动漫、电视剧或者电影里那些俊男美女。以及网上大批吸血鬼的拥趸,不由摇了摇脑袋。

    何止没有恐惧,一大波脑残者还天天祈祷,希望吸血鬼能给自己一个初拥。

    先生满意的笑了:

    “这就是宣传的效果……总能让你们在不经意间产生错觉。普通巫师与普通人一样,不是你在第一大学里的同学,他们不喜欢思考,对任何表象之下的深意反应迟钝。我们只需要抛出一个简单的观点,然后不断重复,就能让他们盲信……许多外神在信徒耳边的窃窃私语,就遵循了这个道理。”

    “与艰深的思考相比,大众更容易对情绪感觉做出反应。对情感的反应会摆脱逻辑与真相的束缚……他们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某种意义上的宣泄。”

    郑清重新把自己的下巴推了回去。



    当吴先生告诉郑清‘勇者无惧’这个词,并且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真相’的时候,郑清虽然表面严肃,心底却有些不以为意。

    还有什么真相能比自己身体里有一颗禁咒种子更吓人?三番五次的经历,早已把年轻巫师的神经打磨的无比坚韧了。

    所以,当他听说妖魔与巫师本质相同,巫师社会也是一种人吃人的社会时,年轻公费生表情夸张,心境却无太大波澜。

    然后先生告诉他,黑狱里有一株玄黄木,上面的玄黄果可以帮妖魔蜕变,可以解救被妖气侵蚀的巫师。

    郑清眼神微动,心湖中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不论是能够突破大巫师、成就传奇的捷径,还是教授们在黑狱中忙碌的真相,都令男巫在恍然之余增添了几分忧虑。

    然后先生告诉他,姚教授是一头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魔。

    那颗石子骤然涨大,变成一块巨石砸在了年轻巫师心底那平滑如镜的湖面。郑清终于感受到了‘真相’到底能可怕到什么样的地步。

    “我一直以为只有小孩子才冲动,大人都很理智。”年轻巫师思索着先生刚刚那番话,喃喃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先生扶了扶眼镜,脸上带了一丝哂笑。

    “大人……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大人。你所看到的大人,绝大部分不过是长大的孩子罢了。更不要说,还有许多孩子心底一直不愿意长大。”

    是啊,对您来说,所有人都是小孩子。

    年轻公费生心底腹诽了一句,继而担心道:“学校教授们都知道这件事吗?假如姚教授某天突然食欲大开怎么办?”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事实,”先生简单而委婉的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后,稍稍详细的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至于控制食欲的问题……老姚平常抽的烟丝,有一部分用巫师血液浸泡过。那些血包是校医院提供的,贝拉一直对他的使用量监控很严格。”

    郑清扯了扯嘴角。

    校医院的贝拉夫人与姚教授关系微妙,许多同学都看出来了。但在之前,包括郑清在内,大部分人都以为贝拉夫人与姚教授年轻的时候是恋人。

    现实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

    浪漫到美好的爱情终究只是故事书里的故事,现实一向残忍而令人绝望。

    “其实您完全可以告诉大家真相。”年轻的巫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草地边缘的一个小水坑。

    不久前,从他脚边那株小草上爬走的蚂蚁,正在那个小水坑附近蹒跚前行。姜黄色的泥点仿佛厚重的锁网,束缚在蚂蚁的腿脚上,让它每前进一步都不得不用力挣扎。

    “确实没什么好遮掩的。”先生出乎意料,认可的男生的观点,但随即提出一个令人无法反驳的比喻:“但就像一口用了很久的锅,表面被洗的干干净净,有朝一日被人翻过来,底子也还是黑的……大家都只想吃锅里炖出来的美味佳肴,没人想看见那黑乎乎的锅底。”

    “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告诉学校的巫师们,那些喜欢吃你血肉的家伙,实际上与你是同一类存在,甚至它们中的某些成员还是你熟悉的邻居、朋友、同事……那么情况会变得多么可怕?”

    “大部分巫师甚至不能接受伤害一只兔子。你举的他们对自己邻居或同事曾经是食人魔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那些知道真相的巫师,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守口如瓶?”郑清这个问题一出口,就立刻醒悟过来:“哦,沉默契约!”

    在入校的第一天,他就与巫盟月下航空公司签订了一份沉默契约,以对发生在专机上的事故详情‘沉默’为代价,获得了那群小精灵的监护权。

    入校近一年,随着各种事故的发生,郑清零零碎碎又签了许多沉默契约。所以他对这道契约的束缚力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

    “当然,当然。沉默契约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说话间,先生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羊皮纸,同时塞给郑清一支羽毛笔,示意他签字:

    “……这就是为什么市面上消息拥有都存在垄断性。但另一方面,我们永远不能否认某些情况下、某些巫师会突破沉默契约的束缚……”

    说着,先生冲郑清眨了眨眼睛:

    “只不过那些能够突破沉默契约束缚的巫师,基本都已经对魔法与巫师的本质有了深刻的理解。自然不会大惊小怪的告诉其他人。”

    郑清接过那支羽毛笔,在羊皮纸的角落里唰唰唰签了字。

    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名字随着一道火线燃烧殆尽。

    “我之前以为您给我上课,是想教我怎么样与妖魔战斗。”郑清看着羊皮纸上那一点焦黑,颇有感慨:“……或者说,您想教我如何保护黑狱。”

    样与妖魔战斗,或者……他偷觑了一眼先生的表情,大着胆子说道,或者如何保护黑狱。

    郑清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而且有萧笑这样的智囊、辛胖子这样的百事通,宥罪很早之前便在内部确认黑狱会遭受妖魔袭击——很有可能波及整个巫师世界的大战。

    郑清原以为先生给他上课用意在此。

    先生哈哈笑了起来。

    “黑狱里那点事情,顶了天也不过再造一两头古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你觉得我会把宝贵的时间用在这种小事上面吗?”

    郑清暗暗咂舌。

    或许只有先生才会觉得一两头古魔的诞生是一件小事吧。

    “……我给你上课,是想带你领略身为巫师,某些更加本质的东西。”先生重新戴上眼镜,看着年轻巫师,表情严肃了许多:“与魔力无关,与咒语无关,与世界无关……某些存在于巫师身体内部,更深层次、更本质的概念。”

    “当你日后走到某段路的时候,你才会认识到‘本质’的重要性。但那个时候,你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修正自己的本质了……我很看好你,能走那么远。”

    “先生,那么远是多远?”

    “可能比我现在走的距离还远一些。”

    “先生,您说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是一种身而为人的概念。是脱胎于自我,又超越自我的概念。正所谓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直到离开先生的课堂,郑清才想起另外一件事。

    那是先生给他上的第二节课快结束时,曾经对他说过,下个学期,姚教授将顶替石慧女士,成为第一大学的副校长。

    原本对郑清而言,这件事只是一条很有价值的新闻。

    但今天,自从知道姚教授的真实身份后,郑清忽然对先生提及的那种可能性有了一丝不安——让一头大妖担任第一大学的副校长,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吗?

    莫名的,他想起以前看过的某部电影,三年又三年,然后又三年,卧底混成了黑帮老大,然后指挥着手下马仔们钻进警察的陷阱。

    这份困惑像一条鲨鱼,在年轻巫师的脑海中疯狂蹿来蹿去,啃噬着他,冒出的每一个念头,让郑清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猎会、猎舞、猎画、处理猎获、猎队团建,等等,所有与猎妖有关的活动,所有那些看上去让人热血澎湃的画面、那些激动人心的歌声,在‘真相’这面镜子的倒映下,变成了一个个扮着鬼脸的小丑。

    都在嘲笑着他。

    “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周日早上做完早课后,萧笑看着神不守舍的公费生,皱起眉:“是因为期末考试压力太大的缘故吗?”

    郑清看着不远处一支正在进行猎阵训练的红袍子,麻木的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林果那只黑山羊嘛,”辛胖子把小米粥与南瓜饼给两位刚刚做完早课的同伴递了过来,然后拍了拍油乎乎的手:“不要这么在意……这么久找不到,肯定凶多吉少。我们还是考虑给林果买只新的小羊吧。”

    小羊,黑羊,黑山羊,森之黑山羊,尼古拉丝。

    呵。

    郑清脑海滑过上述名词,咬了一口南瓜饼,嚼着,味同嚼蜡。

    他羡慕的看了胖子一眼。

    胖子无论何时何地,似乎都有一副好胃口,而且从来没有因为压力过大郁郁寡欢。即便去年做贝塔镇北区的调查报告,被北区严重的‘道德危机’影响心情时,每顿饭也只少吃了一两米饭。

    郑清自忖做不到这一点。

    “跟那些事情都没关系,”年轻公费生打起精神,发狠着又咬了一口南瓜饼,用力嚼着,含糊的说道:“……不提那些糟心事儿了,早点吃完饭,去图书馆复习功课吧。”

    虽然校外的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外神威胁,但对第一大学,尤其是九有学院的学生们来说,两周后的第一学年期末考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昨天,周六晚上的临钟湖夜巡,校工委都很体贴的允许低年级学生调休。

    即便宥罪猎队,需要帮林果寻找丢失的黑山羊,也只选择零碎的空闲时间。猎手们绝大部分注意力还在期末考试上。

    听到郑清的话后,辛胖子立刻醒悟过来。

    “对哦,你们慢慢吃,我先去占位置。”说罢,他火急火燎的向书山馆所在方向跑去。今天之所以起这么大早,就是为了在图书馆占个好位置。

    郑清看着他奔跑时略显笨拙的背影,心情莫名好了一丝。

    “我们也快点吃吧。”他扭头对萧笑说。

    萧笑抬起手,向年轻公费生展示自己已经空掉的纸袋,然后咕嘟咕嘟将杯子里的豆浆一口气灌尽,擦了擦嘴。

    “你,没有‘我们’,”他纠正道:“只有你还没吃完。”

    ……

    今天是周日。

    而且还不到早上七点钟。

    但前往书山馆的路上,一群群抱着各种教科书与复习资料的年轻巫师们脚步匆匆,看不到一点儿周末应该有的愉快与轻松。

    郑清甚至注意到许多男生都没洗漱,嘴角胡茬与眼角的睑板清晰可见。有几个学生的脸上还残留着藤席睡觉后被压出的红印。很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就直奔图书馆。

    紧迫感是可以传染的。

    郑清随着人流向图书馆涌去,心底不由自主也多了几分不安,连带着之前脑海中被‘真相’搅扰的空虚也消失了不少。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郑清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人头攒动的景象,下意识说道。

    萧笑赞同的叹了一口气。

    “是有点超出预期。”他扶了扶眼镜,喃喃道:“或许明天我们应该起的更早一些。”

    不,不是这种‘不详’。

    郑清在心底摇了摇头。

    青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材高大,背有些驼,梳着油光滑亮的背头,嘴里咬着一个烟斗,脸色有些蜡黄。尽管是逆着人群前行,但他宽大的长袍仍旧袂角飘飘,恍若一道阴影跟在他的身后。汹涌的人潮在撞到那道阴影前的时候,骤然分开,从他两侧滑走。

    是姚教授。

    郑清脸色有些发白。

    萧笑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也注意到了姚教授的身影。

    “唔,老姚这是刚刚从临钟湖方向过来吧,”萧笑小声分析道:“虽然大家都在传湖心岛上那座塔就是黑狱的入口,但学校从来没有官方认可过……我觉得今天在这里碰到他,算得上一个侧面的证据了。”

    郑清完全不关心什么黑狱入口的狗屁侧面证据。

    他的眼中只能看到老姚正穿过人群,笑眯眯向他们走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

    诚然,一直以来郑清对姚教授的观感都很好,但这份好感在先生那柄被称为‘真相’的锤子下被砸的七零八落。

    就像一位你经常去蹭饭的邻居,忽然从警察叔叔那里知道他是一个缓刑期的谋杀犯。这份巨大的落差感足以让人心脏病发作。

    “教授早上好!”

    “早上好!教授!”

    郑清还没做好心理建设,耳边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好声。不仅仅九有的红袍子,便是夹杂在其中的黄袍子、甚至白袍子们,也向姚教授彬彬有礼的问好。

    这是第一大学学生对学院院长的尊重。

    教授大踏步穿过人群,不时左右点头示意。郑清第一次认真盯着他的面孔看。不知是不是心理缘故,这一次,当他盯着姚教授的时候,总感觉教授脸上的那副笑眯眯的面孔有些僵硬,眉宇间拧着一股说不出郁气。

    还没等他揣摩出更细微的表情,姚教授便在路过两位年轻巫师身侧的时候,脚步骤然一顿。

    郑清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教授转过头,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珠,抬手摘掉嘴里咬着的烟斗,吐了一口浓重的烟雾:“你们这是去图书馆?”



    “你们这是去图书馆?”

    郑清听着这个简单的问题,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身旁的萧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挺直身子,彬彬有礼的回答道:“是的,教授。”

    “好,好……好好复习,争取考个好成绩。你们一个是特招生,一个是公费生……尤其是你,郑清,如果这次你的魔咒课绩点不够优秀,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姚教授笑呵呵的拍了拍郑清的肩膀,手掌一如既往宽厚温暖,但郑清的身子却忍不住微微抖了两下。

    教授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年轻巫师一下。

    郑清觉得他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了。

    “胆子变这么小了?只是吓唬你一下,好好复习,肯定能拿到好成绩的。”老姚笑眯眯的咧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以前郑清或许会认为那是抽烟抽多了的后遗症,但现在他深切怀疑那些黄渍是血色浸透牙釉后无法抹去的痕迹。

    郑清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怎么,身体不舒服?”教授追问了一句。

    “昨天,没睡好。”郑清垂下眼神,哑着嗓子回答道。即便笃定老姚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但入校以来三番五次与妖魔打交道的经历,还是让年轻巫师心底惴惴。他永远不忘了大明坊猪妖向他冲过来的画面,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巫师世界最深刻的记忆。

    姚教授嘿然笑了笑,又拍了拍郑清的肩膀。

    错身离开。

    郑清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跟上萧笑的脚步匆匆向书山馆跑去。

    但还没跑几步,耳边忽然传来姚教授及细小却很清晰的声音:“我不吃人已经很久了……别这么害怕。”

    男巫脚下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不远处路过的几个女巫指着公费生,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郑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惊恐的向后看去,恰好看见姚教授转过一株落叶悬铃木,侧过脸,冲他挥了挥手中的烟斗,笑眯眯的,吐出一股浓重的烟气。

    “平地也能踩空?”不远处传来辛胖子不可思议的嚷嚷声,仿佛想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你有一条腿被锯短了吗?!”

    “崴脚了。”郑清咬着牙,站起身,沉着脸头也不回的向书山馆跑去。

    身旁,萧大博士扶了扶眼镜,向姚教授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踢踢踏踏跟上了年轻公费生的身影。

    郑清冲着图书馆跑了几步,才回过神,抬起头。

    “不是让你去占位子吗?你怎么在这里!”他瞪眼看向几步之外的辛胖子。

    胖子耷拉着肩膀,叹了口气。

    “也要有位置才行呐。”他毫不避讳的在人群中嚷嚷:“我来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到了书山馆前的小广场了……还没跟着队伍走两步,前面的人就开始传,说里面已经没位子了。”

    原本跟在几人身后,正朝图书馆涌去的学生们纷纷发出失望的叹息。一些人径直转身,向自习室的方向跑去,还有几个不死心的,仍旧往图书馆里钻去。

    郑清也停了脚步。

    “那我们…回宿舍?”他询问的看向博士。

    萧笑还没说话,辛胖子便鬼鬼祟祟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图书馆座位是没有了,但试验台还有几个空着的……我帮咱们占了。可以先把魔药课与炼金术的实践部分弄完。”

    郑清赞许的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班纳得意的走在前面带路,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小声吩咐道:“还有,不知道为什么,那只章鱼今天脾气不太好,说话都只喷字母或音标,不吐字。你记得不要招惹它。”

    果然,在路过书山馆前台的时候,郑清眼角的余光瞥见图书馆的管理员正挥舞着八根触角,将一个鞋子、裤腿沾了泥巴的男巫吊在半空一顿乱敲,敲的他嗷嗷乱叫、满头大包。

    郑清猜测那个男生鞋子上的泥巴污染了图书馆的地板,所以才有了这个飞来横祸。

    图书馆门口站了许多学生,但所有学生都屏气凝神,悄悄顺着墙角溜进馆去,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那个可怜鬼仗义执言。

    “它这么做是不对的。”萧笑站在试验台前,给手上套蚕皮手套的时候,这样对两位同伴说:“即便没有造成人身伤害……也算一种人格伤害。学校应该管管。”

    郑清翻了个白眼。谁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去跟一个进阶不完全成功、精神长期脆弱的大巫师较劲儿。

    便是向来喜欢找新闻的胖子,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支持博士。

    “我们很难界定‘体罚’与‘惩罚’之间的细微区别,”他挽着袖子,一边擦着闪亮的银制小刀,一边煞有介事分析道:

    “老派巫师很崇尚这种‘教育’方式……如果你留意文明发展的趋势,就会发现越早创造了辉煌的文明,越容易被那份辉煌所禁锢,而对新的、更适应时代的发展不屑一顾。”

    “就像我们现在都已经使用法书了,但是欧罗巴的许多老派巫师学校还在教孩子们用魔杖施展法术;穿着鲸骨裙的女巫看不起穿着牛仔裤的女巫——而棍棒教育,是所有落后表现中最顽固的一部分。”

    “其实你应该感谢今天的第一大学,没有保留建校时候的‘鞭打’与‘变形术’惩罚。那才是真正的羞辱……啧啧,想象一下,一个女巫被脱光上衣吊在树上鞭打,或者一个男巫被变成一只绿毛乌龟爬来爬去……”

    郑清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对那‘糟糕’的历史表达某种程度的向往,还是彻底的抨击。就像胖子刚刚说的,这个‘度’很微妙。

    “确实糟糕透了。”年轻公费生最终附和着,同时用打量的目光看了胖子一下,然后又瞥了萧大博士一眼:“如果不是博士一直保持沉默,我差点以为刚刚那段话是他说的……没想到你偶尔也有深刻的时候。”

    班纳脸上闪过一层蓝气,小臂上的肌肉鼓了一圈。

    他攥着银质小刀,用力将试验台上的甘草剁成薄厚均匀的薄片,语气中颇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也一直很深刻的好不好?!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敢给校报写评论!”



    魔药与炼金术中涉及期末考试的实践部分内容有限,郑清等人很快便将规划好的功课做完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钟头。

    但是从实验室出来之后,郑清明显感觉到外面的光线有些不对。

    “外面天怎么那么黑?”

    年轻公费生探着脖子,向走廊一侧的窗户外看了一眼。因为班纳给大家占的试验台在地下室,没有窗户,所以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萧笑摸出自己的怀表,瞅了一眼时间。

    “还不到早上九点钟……时间没错。”他确认道。

    “咔嚓!!”

    一道耀眼的闪电照亮黑黢黢的窗棱,也解答了几位年轻巫师的困惑。郑清加快步伐,来到图书馆出口的前台处。

    呼啸的疾风伴随着久违的凉意,穿过高大的玻璃门,吹在年轻巫师们的身上,最后在一层薄薄的魔法结界前停下脚步。

    轰隆隆的雷声在大家身后响起,雷鸣间歇还有雨滴砸在玻璃、水坑与树梢间的哗哗声。

    一片杂乱声中,图书管理员的几根触角正分别抓着不同颜色的羽毛笔及大小不一的印章,处理离馆同学的事宜。

    很快便轮到了郑清。

    “外面下雨了哈。”他没话找话,试着让周围沉闷的气氛轻松一点。

    章鱼先生黑漆漆的眼珠一轮,似乎瞥了他一眼,然后嘴中喷出一股墨汁。墨汁在空气中渲染、收束,最后凝成一行字母:“Zai  Xia  Bao  Yu(在下暴雨)……”

    胖子之前说图书管理员脾气不好,说话只喷字母,看来是没错的。年轻的公费生心底暗忖着,努力拼读那几个字母。

    读了几秒钟,揣摩几秒钟,郑清最后冲图书管理员拱了拱手:“失敬失敬……我原以为您是章鱼,没想到您是鲍鱼……”

    这真的只是一时口滑。郑清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念头,只是不由自主就把这句略带调侃的话说了出来。

    旁边传来几个倒抽冷气的声音,郑清依稀分辨出其中有辛胖子,也有萧笑。似乎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声音极低的赞叹。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高大的木头书桌后。

    半透明的章鱼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咔嚓。

    触角捏断了一根火红色的羽毛笔。

    男巫见势不妙,丢下手中借阅的书籍,撒腿就跑。却不妨那章鱼触角一抖,丢掉手中折断的羽毛笔,探爪一抓,拎住了年轻巫师的袍子后领。

    然后吊在半空中,就是一顿乱敲。

    直敲的郑清满头是包。

    路过的男女巫师们纷纷掩口而笑,竟无人抗议这头章鱼明显侵犯人权的行为。一如之前郑清进图书馆看到的那一幕。

    真是个人情淡薄的世界啊,郑清抱着脑袋惨叫之余心底哀叹。

    整个过程中,萧笑与辛胖子都袖手抱着课本,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直到年轻公费生被章鱼先生丢出图书馆的玻璃大门,他们才小跑到男巫身边,把他搀扶起来。

    还没等郑清开口,他们两人倒先抱怨开了。

    “你干嘛挑衅它呀!”

    “活该!”

    “纯属没事找事……”

    “明明知道会被揍,为什么还要嘴贱一下呢?”

    “不,这不是嘴贱……嘶,”郑清揉着额头被那只八爪章鱼敲出来的大包,嘶嘶着,像极了说话的鱼人:“你们觉得我在挑衅那头章鱼……实际上我挑战的是这顽固、守旧的历史!”

    “嚯,这话听着漂亮。”辛胖子呵呵两声:“合着挨一顿打,您还光荣啦。”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就是举着骑士枪冲向风车的阿隆索·吉哈诺爵士!为了冲破历史的禁锢!为了打碎黑暗的传统!”

    两位同伴虚着眼,没有评论公费生这番义正言辞的话。

    恰在此时,蒋玉拖着李萌小朋友从图书馆里出来,李萌背着她那个粉红色的小书包,蒋玉怀里也抱着几本参考书。

    她一眼就看到了郑清脑袋上那圈肉包。

    “你改信释迦摩尼了?”女巫语气轻快的问了一句。

    辛胖子低着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郑清黑着脸,假装没有听到女巫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离开图书馆了?”

    “你不也在外面嘛?”李萌嚷嚷道。

    “我们没占到座位。”

    “我们也没有!”

    郑清有点失望的叹了口气——他刚刚还想着,如果蒋玉她们暂时出去,自己几个人能不能先借用一会儿她在图书馆里的位置。

    眼下,这点希望也泡汤了。

    看样子他们只能回宿舍复习功课了——他很怀疑自己又会浪费一天宝贵的时光。宿舍学习的时候,床铺与枕头的魔力总是超乎想象。

    “如果不介意,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去自习室,”蒋玉注意到男巫的表情,犹豫了一下,邀请到:“刘菲菲是首席生,有一间独立的女生自习室,她说里面还有一些空位……”

    “女生专用的吗?男生也能进去?”

    “只要获得邀请就可以……尼古拉斯跟刘菲菲现在就在里面。”

    郑清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下,辛胖子便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了下来。萧笑默默的举手,表示了赞同的意思。

    在跟着女巫们向那间自习室走去的时候,郑清悄悄附在博士耳边,小声说道:“连首席生都有独立的自习室,老师肯定也有……你没问问司马同学,借用一下她的办公室嘛?”

    萧笑扶了扶眼镜,瞥了一眼公费生。

    “你应该喊司马先生,或者司马讲师。”他纠正了一下,同时询问道:“办公室人来人往,你确定要去那里复习功课吗?”

    郑清连连摆手。

    开玩笑,他只是寻个由头调侃一下,完全没想靠近教授们的地盘。更何况,在办公楼还有很大可能性遇到刚刚回去的姚教授。

    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你俩别说悄悄话了,靠近一点!”辛胖子在几步之外嚷嚷道:“不知道避雨咒很费魔力吗?别把我累着!”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一行人头顶的透明护罩上,向着两侧淌了下去。脚下也有同样一层薄膜,隔绝了年轻巫师的鞋底与泥水。

    李萌一脸惬意,走在一行人中间,时不时还用指头戳破周围的保护罩,感受夏日里清凉的雨气。

    萧笑冲着郑清耸了耸肩膀,快走几步,跟上了队伍的步伐。



    首席生的自习室与其他自习室都在同一座大楼中,只不过这间自习室位于一层走廊的尽头,自习室的门上除了带着黄铜鼻环的铺首外,还挂了门神的画像。

    在第一大学,普通教室与自习室几乎没有挂门神的习惯。

    门神通报放行后,一行人才得以进门。

    与屋外湿冷的环境相比,屋子里就干爽多了。高大的落地窗紧紧关闭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听不到一丝声响。

    窗棱下摆放了一排红色花盆,里面长满了叶子细长的杂草——当然也有可能是草药,郑清不太确定——花盆前,是一条细长的书桌,桌子下面有几张红色的圈椅。

    郑清环顾左右。

    自习室左侧是一个书架,上面有些空空荡荡的,没有几本书;右侧则是一个小试验台,被擦的干干净净,连试管架都没有。中间是一张大大的书桌,刘菲菲与尼古拉斯正坐在书桌后,做着练习题。

    看到鱼贯而入的客人们,自习室的主人从椅子上跳下来,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欢迎欢迎……大家随便找空位子坐就可以,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了。”

    “真是打搅了。”蒋玉笑着,将手中的课本一股脑放在了自习室中央那张最大的书桌上。

    “没有没有,你们来我很高兴!”

    “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李萌兴冲冲的凑到尼古拉斯与刘菲菲身边,抬手将一只身上淌着泥水的黄皮青蛙塞了过去。

    那只青蛙鼓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委屈屈的哼哼着,却不敢乱动。

    它是郑清等人刚刚路过临钟湖的时候,李萌从湖畔灌木丛里抓到的。原本那丛灌木里还有两只叠罗汉的癞蛤蟆,但因为蛤蟆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疙瘩太恶心,最终被李萌用树枝挑进湖里去了。

    郑清非常怀疑那两只蛤蟆会成为湖中鱼人的零嘴儿——那可真是‘从天而降’的美味。

    尼古拉斯笑呵呵的收下了礼物,塞进身旁的一个竹篓中。郑清可以透过竹篓的缝隙看到一些正在蠕动的身影,他猜测那些都是青蛙一类的‘施法材料’。

    有了送礼物的底气,李萌在自习室呆的似乎便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我坐在什么地方?”小女巫嚷嚷着,先从书包里翻出一包薯片。

    “坐在我旁边,”蒋玉斩钉截铁道,同时伸手把小女巫的薯片按回书包里:“这里是自习室,不要随随便便在屋子里吃东西!”

    一旁刚刚兴冲冲跟着掏出牛肉干与果脯的辛胖子,讪讪的收起自己的零食,臊眉耷眼的坐在了李萌身旁,还殷勤的给她擦了擦凳子。

    萧笑越过众人,径直走到窗边那张细长的书桌前,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然后弯着腰打量那几个花盆。花盆中似乎有草精子正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

    郑清犹豫的看了看萧笑与班纳,一时没决定自己到底坐在什么地方。

    就在辛胖子弯腰帮李萌擦椅子的时候,一份报纸从他口袋滑落,掉在地上。郑清顺势帮忙捡起,恰好看到一个奇怪的标题:

    “《傻子尼古拉斯还是‘莎布·尼古拉丝’?潜伏的外神窥伺第一大学!》”

    这引起了郑清的兴趣,他翻开标题下的文章。

    题目下有一副色调诡异的漫画:

    一个巫师背对着读者,身上披着宽大的暗红色斗篷,长长的斗篷拖在地上,光影晃动,仿佛一滩没有凝固的血迹。

    巫师的头顶是一片片黑云般的巨大肉块,黑云中有滴着黏液的大嘴,还有许多舞动着的触角,其中一根细长的触角从天而降,落在了巫师身上。

    郑清正出神的打量着那些肉块,冷不丁那巫师转过脸,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与斑点狼藉的下巴。他正捧着一只青蛙的残骸,嘴角还淌着几滴鲜血。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隐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郑清看着这个巫师额间那道蝌蚪状的黑色咒印。

    好一会儿,郑清才意识到,漫画中男巫的形象依稀有几分尼古拉斯的影子。

    他的目光向下滑去,落在了正文部分:

    “尼古拉斯·格林·奥斯沃尔,曾经拥有显赫的奥斯沃尔家族的血脉,在最近一次第一大学内战冲突中,这位年轻半血狼人将自己属于奥斯沃尔家族的血脉抛弃,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此之前,他最著名的失败表现在连续两年没有通过第一大学的升级考试。这是一个打破记录的‘成就’。”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粗鲁的巫师,几乎跟每个高贵的姓氏都发生过冲突。’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阿尔法三年级生向本报记者透露,‘他在阿尔法堡呆的一年里,最少有半年是被教授们关禁闭……另外半年是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或许星空学院才能容得下这种暴徒。’”

    “‘但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星空人,’尼古拉斯曾经在星空学院的同学否认了这种观点,‘他缺乏面对挑战的勇气……总是想尽办法从战场逃离。’”

    “因为学业失败,尼古拉斯同学在第一大学有个‘傻子’的绰号。”

    “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样一位缺乏勇气与荣誉感的巫师,是否符合第一大学的招生特质。但作为巫师世界最高教育机构,第一大学给予了这个年轻人第三次机会。”

    “于是尼古拉斯同学获得了进入九有学府的机会。”

    “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最近证据表明,第一大学或许在这个决定上犯了巨大的错误。来自威斯康辛州索克城的奥古斯塔·德雷斯是一位专注外神谱系与眷族研究的资深注册巫师,他的最新调查结果显示,第一大学的尼古拉斯同学与星空深处的著名外神莎布·尼古拉丝并不仅仅是名字相似。”

    “‘人们总是很难留意近在咫尺的危险,’德雷斯先生说道,‘所以古希腊的大巫师泰勒斯在看星星的时候,会掉进路上的泥坑里……第一大学有很多伟大的巫师,他们的目光都看着遥远的地方,难免会忽略眼前的某些异常。’”

    文学馆



    “‘如果有人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尼古拉斯同学早已成为外神的傀儡。’德雷斯先生语出惊人,‘人们以为的尼古拉斯,灵魂早已随着黑暗丰穰之女神的触角去往了星空深处……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黑魔法,只有外神们才会使用。’

    ‘四十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一年——罗伊·利基先生在高德斯伍德短暂停留,被伟大的潘神赐福成为祂的眷者后,曾经拜访过仁慈之山医院的詹姆斯博士,然后博士也受到了来自星空的污染。我与詹姆斯博士关系密切。’

    ‘前不久,我看见《贝塔镇邮报》上的报道后,一眼就认出了这种症状。(德雷斯先生所提及的报道是指贝塔镇邮报五月十日所刊专访,《剔血的半狼人》)他肯定被污染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黑色的印记、苍白的面孔、仿佛山羊般扭曲的灵魂,还有他羊毛般的头发……这些症状跟罗伊·利基先生一模一样!’

    ‘你们觉得那个男生是傻子,却不知道他把你们看做傻子!’

    ‘傻子,傻子,就是莎布之子的简称!即便被人误解,他也以黑山羊幼崽的身份骄傲!莎布是谁?莎布·尼古拉丝,就是黑暗丰穰之女神、伟大的潘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瞧瞧祂们的姓氏,尼古拉斯,尼古拉丝……他甚至毫不在意的使用了真实的姓氏!’

    ‘我已经向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以及三叉剑写了信,希望他们尽快处理这种来自星空深处的污染……他不是一个人,他会污染整座第一大学,整座布吉岛!’”

    “【文章后记:在采访中,奥古斯塔·德雷斯先生向我们展示了许多星空深处的可怕概念,并提供了更多令人担忧的证据,比如近期在第一大学爆发了疑似外神污染扩散的事件,许多在校生表现出对羊奶的某种迷恋情绪,甚至有学校的黑山羊宠物丢失。等等。有关详细调查报告,将在本报下期‘直击真相’板块全文刊登,敬请关注】”

    ……

    郑清是皱着脸读完这篇报道的。

    读完报道后,他还特意抬头瞅了刘菲菲旁边的尼古拉斯一眼——必须承认,额头中央那道黑色的咒印给尼古拉斯平添了几分阴沉的气质,而他手中时不时化作飞灰的青蛙们,更是加重了那份气质。

    但也仅此而已。

    看着与刘菲菲笑着说话的男巫,郑清很难想象尼古拉斯会是一个眷属傀儡。

    而且还是莎布·尼古拉丝的眷属。

    然后他往后翻了翻,看到了另一篇标题醒目的文章《外神前哨:贝塔镇北区——死亡与献祭魔法泛滥的社区》:

    “……曾因大量戏法师聚居而被称为凹区的贝塔镇北区码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年轻的‘北区巫师’脸上带着兴奋与狂热的表情,向每一位路过这片社区的巫师传播大贤者的荣耀……他们口中的大贤者全名科尔玛·德·基尼,曾经就读第一大学,在九有学院的学生会担任过重要职务,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女巫。在校期间,她最著名的行为是用血崩魔法让一群阿尔法学院的女巫统一了例假,影响了她们的实践考试成绩,这种‘近似作弊’的行为却给她在九有学院赚取了巨大的声望……”

    “……临近毕业的科尔玛同学,不甘心像普通同学一样前往新世界为巫师联盟开疆扩土,转而举行了一场危险的献祭仪式,接受了星空深处那些外神的馈赠,成为了一位大巫师(有关此次非法献祭的法律风险,丹哈格已经准备召开正式听证会)……”

    “……时至今日,漫步贝塔镇北区街头,我们能够看到一片与以往商业贸易撑起的真实繁荣不同的虚假的繁荣。狂热的气氛笼罩了整片街区,危险的苗头比比皆是……在这片欣欣向荣的表象下,科尔玛同学正将她在九有学院使用过的‘血崩魔法’,用在更大范围与更多无辜者身上……”

    “……对于记者的采访,科尔玛的拥趸们表现出异常的紧张。与我们约好见面的受访者被基尼小屋(一个由科尔玛成立的未经巫师联盟认可的非法巫师组织)的成员跟随,另一名向我们讲述北区真相的炼金作坊所有者被一群暴徒打伤,据信暴徒中有所谓‘北区巫师’,相关案件我们已经向三叉剑驻贝塔镇办事处反映……”

    郑清没有看完这篇文章。

    但即便没有看完,他也猜得到题目里所说‘外神前哨’是什么意思。不外乎将科尔玛学姐与撒托古亚之间的联系广而告之,甚至可能将莎布·尼古拉丝也牵扯进去,就像他们对尼古拉斯所做的报道那样。

    这已经不是带着偏见的报道了。

    这简直是诽谤!是虚假新闻!

    “这些报道是认真的吗?”

    年轻的公费生抖了抖手中的报纸,语气有些不可思议:“尼古拉斯什么时候成了黑暗丰穰之女神的眷者了?!他不是科尔玛发展的巫师吗?就算跟外神有关系,也是撒托古亚吧!还有,我记得基尼小屋在北区管委会有注册,怎么成了非法组织了?”

    “什么报道。”辛胖子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梵天时报?那上面的新闻不能看!还记得去年著名歌手百灵在加尔各答的演唱会被人泼了恒河水吗……当时那些婆罗门声称泼水的巫师是在给百灵女士祈福,但三叉剑的调查证明那是一场恶意袭击!事实就是一些黑巫师在搞破坏。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他们总能把一件搞砸的事情稍作包装,然后跳一场巫祝舞,假装万事大吉,什么问题都没发生……就像不久前比哈尔的婆罗门跟昆仑上的修士发生了冲突,很是伤了几个人,事后《梵天时报》丢出一份秘笈,信誓旦旦称那是来自昆仑的战利品……但事实上,根据巫盟确认,那份秘笈只是从昆仑山流传出的一份菜谱。”

    “菜谱也算秘笈吧。”李萌在一旁插嘴道。

    蒋玉一把将她按回椅子上,抱歉的冲几位男巫笑了笑。

    郑清瞥了一眼不服气的小女巫,转头看向班纳:“既然你也知道这份报纸不靠谱……那你为什么还随身带着这份报纸。”

    “学习。”辛胖子理直气壮:“我就想学学他们怎么用羽毛笔扭曲真相,还能让大家都相信他们的屁话……而我写的事实却没多少人愿意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