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中-101是九有学府最大的会议室。
正常情况下,这里只承办为教授们组织的各种会议,偶尔有巫盟的高级代表团或者其他世界的使节团来学校参观时,也会选择这里作为见面会客的场所。
所以学府在会议室的装修设计上努力体现九有的气势。
按照老派巫师们的逻辑,什么样的震撼都没有‘大’与‘空’来的直接,因而他们扩展了会议室的空间、向四方做了拉伸;又虚化了墙壁与窗户,用无尽的黑填充了空间尽头的空白;还从星空拘下许多小星星,点缀在四面八方的虚空,充当会议室的光源。
在这间会议室里开会,仿佛置身星河宇宙,让人对自己无端生出渺小的感觉。
能力不足的客人,很容易在这种环境下露怯——学校就流传一个老段子,说域外有位小王子来学校参观学习,进了这间又大又空旷的会议室后,竟然不敢走路,从门口一直爬到了会议桌前。
这件事让许多九有学生津津乐道,似乎那位小王子的遭遇充分满足了他们某种独特的自豪感。
会议桌也是这间会议室的核心,位于整个虚空中央,呈椭圆形,环桌摆放着整齐的高背椅,软皮椅面,没有扶手。
桌子凭空虚立,脚下的无尽的黑暗,头顶是一条盘旋的巨龙。
这是一条龙形灯具,装饰华丽,造型别致。万年珊瑚树为角、幽蓝夜明珠为目,再以金枝为骨、玉髓为血、桐叶为鳞。
为了彰显气势,当初那群老巫师甚至剁下南海恶蛟的四个爪子,做成标本挂在这盏灯具下面。
据说这盏吊灯最终由第一大学的炼金研究所完成,技术宅们在那些华丽的水晶与宝石上附着了数百种效果不同的闪烁魔法,足以把最贪婪的火龙晃花眼睛。
然而从这间办公室启用至今,很少有人能够让这盏灯亮出除白色以外的其他颜色。
于是那些夸张的流言也就逐渐消失不见了。
只有数十只穿着灰色制服的小精灵错落有序的骑坐在吊灯金黄色的枝架间,向所有人诉说着维护它的不易——相比于普通办公室,为这间中101服务的小精灵足足多了十多只,而其中的大部分又是专门用来打理这盏龙形吊灯的。
会议桌的中央,种了一排青翠的君子兰。
这也许是整间屋子里最有活力的点缀。
兰叶舒展开,向这个世界肆意绽放着它们的生命力,偶尔有叶片懒洋洋的抖动着,却是几头花精子在枝叶间窜来窜去。
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几十张高背椅歪歪扭扭的环绕在会议桌周围,教授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各自的话题,手中的法书与笔尖不时碰撞出绚丽的色彩。
桌子的主位处,老姚、易教授与李教授站在一起,表情严肃的讨论着什么问题。
他们没有落座,声音也很小,这让留意几位大佬情绪的巫师们愈发紧张。
忽然,一蓬暗红色的火焰伴随着轻微的哔啵声炸响在虚空深处。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哈,来的不算最晚吧!”爱玛女士洪亮的声音打破会议室的宁静。
“九有的例会,她来干什么?”老姚有些头疼的敲了敲手中的烟斗,对旁边苦笑的李教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晚,不晚,”易教授笑眯眯的迎上去:“你来的话,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爱玛教授换了一副白色半框的方形眼镜,镜片很大,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一根细长银链挂在眼镜腿上,随着她匆匆的步伐剧烈晃动着。
“当初那些老头子真不怕麻烦,”爱玛教授每次来到这间会议室总会抱怨几声:“好好一间屋子,硬生生折腾成这幅模样……我听说今年九有校工委百分之五的预算走用在修复这间办公室上面了,难道他们当初就没想过魔法衰减速率的问题?”
“有这间会议室的时候,魔法衰减还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我记得那时还有大巫师声称他们施展的魔法可以永世长存嘛。”老姚咬着烟斗,补充道:
“直到后来有人发现那些巫师总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加固自己的魔法……这才让迫使巫盟派出调查组,终结了‘永世魔法’的说辞。”
“也就是说,你对巫盟派遣调查组进驻第一大学没有任何意见?”爱玛教授敏锐的察觉到老姚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我没这么说过,从来没有。”姚教授连忙把烟斗从嘴边拿下,喷出一股烟气,飞快的摇头:“你这么引申……如果将来出了状况,就等于你也有责任,是吧。”
“哈!”爱玛教授圆鼓鼓的眼睛一瞪,就要发怒。
“对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今天的门神?”李教授连忙打了着圆场,把话题扯到其他方向去了:“我之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得神荼郁垒的状态有点奇怪?”
“对对,我也发现了。”旁边一位黑袍巫师接口道:“没打牌、也没有烧烟泡,坐在个小杌子上,一本正经的守门……就连旁边那头白猫也在竖着尾巴巡逻。”
“我第一次看到看到他们这幅认真的模样,说实话,有点吓人。”另一位年轻的助教咂咂嘴,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被上头发函申饬了,”老姚竖起烟斗,向天空指了指,笑着说道:“听说前几天有位教授的办公室被陌生人闯入了,但守门的两个门神竟然喝醉酒睡觉了……上头雷霆震怒,文件上说的话很不客气。”
被这么一打岔,爱玛教授终于没有发怒。
她挪动着胖胖的身子,重重坐在老姚身边的一张高背椅上,毫不在意的把双腿撇开,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热死了,热死了!”
一边抱怨着,她一边冲着头顶的吊灯打了个响指,说道:“这个让人鬼火的天气,都九月底了还是这么闷热!最近负责天气的是谁?意思一下就行了,这么较真干嘛!”
吊灯里的小精灵们振动着翅膀一拥而上。
几只负责仪容的精灵捧着湿巾、妆镜等物什,细心的清理起爱玛教授脸颊的汗渍;另外几只则飘在半空,鼓动着轻巧的羽扇,将习习凉风送进爱玛教授的脖颈间;剩下的一些小精灵端着竹篮,送上冰镇的果盘与清凉的茶点。
“这个月负责天气的是托马斯。”老姚顺手从小精灵的果篮里抓出一颗紫黑的提子,丢进嘴里,含糊的说道。
“哈,原来是那个日耳曼的小家伙!”爱玛教授有些烦恼的摸了摸自己手边银白色的硬壳法书,嘀咕道:“那些死板的家伙,啧。”
“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她很快的转移话题。
“在讨论老姚的尖子班。”易教授一手端着茶杯,微微摇晃着,一手捏着自己枯瘦的下巴,低着头仔细打量茶叶旋转的角度,漫不经心的回答道:“研究研究班上那些新来的小家伙们。”
“研究?”爱玛教授对于易教授的用词非常感兴趣:“研究什么?”
“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想要干什么!”易教授像是唱歌一样说出他的想法。
爱玛教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准确说,是做个备案,比如蒋家的丫头、张家的崽、李家的小灵巫爱昏头……”老姚吧嗒着烟斗,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开学还不到一个月,这些小家伙接二连三的倒在课堂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爱玛教授眼皮耷拉下来。
显然,她想起昨天在自己课堂上昏过去的年轻公费生。
“现在这些孩子的体质呀……”她咕哝着,微微摇头:“忒差!”
“一届不如一届!”老姚深有同感的叹着气:
“比如张家宗房的那个臭小子,除了长了一张红脸,恐怕连他哥哥一半的能力都没有……就目前而言,除了他们家遗传的暴脾气外,我们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
“还有聿明家的小家伙,完全没有他老子那副无所不知的模样,整天捧着个大黑本四处乱逛,在学生里混了个‘博士’的头衔就沾沾自喜……听说他还想追老钱的宝贝徒弟,哼哼,没收到德古拉教务长的红单子,算他运气好!”
“卡伦家的那只幼崽还可以,”李教授不赞同的说道:“虽然年纪不大,却颇得了几分月下贵族的真意。”
“牙都没长尖的小东西,空有一腔高贵的血液,能有什么出息!”老姚对此嗤之以鼻。
“不想要可以给我啊!”爱玛教授针锋相对道:“我们学院举双手欢迎!”
老姚立刻别过脸,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
其他教授们顿时笑了起来。
“还有几个有意思的小家伙,”老姚面不改色的扯开话题,说道:“比如那个胖子,辛?班纳?施密特▁拜耳,跟托马斯是老乡,也是日耳曼人,我记得档案里提到他是一个蓝巨人……九有这两年很少有这种特殊血脉的新生了。”
“那是因为阿尔法学院才是血脉向新生的正确选择。”爱玛教授尖刻的指出事实。
“其他学院的新生也有许多出彩的年轻人。”易教授终于停止摇晃手中的茶杯。
他托着杯底,把茶水一饮而尽,甚至连杯子里残留的茶叶渣都不放过,一点点细细嚼烂,慢慢吞了下去。
“比如阿尔法学院,那个炼金术上的小天才林果,今年才十二岁,特斯拉老头悄悄跟我说,他曾经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璀璨的天赋。”
“杜泽姆?”爱玛教授低沉的哼出一个名字。
周围的气氛立刻显得压抑了许多。
“还有奥布莱恩家的小姑娘,泰勒家的小伙子,布莱克家的私生子……今年阿尔法的新生质量并不比九有差。”易教授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周围气氛的影响,仍旧不紧不慢的解说着。
“就这些?”爱玛教授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如果把另外两个学院也算上,”易教授显然迟疑了一下:“星空学院今年招了一名叫蓝雀的新生,是一位真正的剑修,非常纯粹的道路……他们还不顾月下议会的禁令,把那个狼族与血族的禁忌之子也收录进学院了。”
“第一大学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那群躲着太阳的家伙指手画脚。”爱玛教授厌恶的抬起下巴。
“亚特拉斯的新生标准一向比较特殊,据我所知,那些大教派对获得神恩的新生看护的非常紧密……如果不动用点手段,很难说出其中高低。”
“我觉得亚特拉斯的招生理念有些走偏了,”老姚抓着烟斗,在半空中用力挥了挥:“那所学院原本是以‘信仰’为标准招生,但是现在呢?完全变成了神祇的私人领地。”
“不要因为这间会议室没有亚特拉斯的人,你就在这里大放厥词。”爱玛教授哼道:“这四所学院,哪个没有走偏?九有的世家子少吗?阿尔法的考核少吗?”
老姚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脸红。
“还有没有要补充的?”爱玛教授四下里张望,似乎期待有人能再说点什么。
易教授终于明白其中的关窍,摇摇头,不再开口,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塔罗牌,在指间欢快的翻动起来。
“你想说就说,谁也没堵着你的嘴。”老姚终于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手中的烟斗在会议桌上磕的山响:“看你憋了一晚上……再不说出来,怕不是要憋炸了!”
“哼!”爱玛教授横了他一眼,伸手在坤包里摸了摸,翻开左手。
围观着的教授们顿时把目光集中在她的手心。
那是一颗灰扑扑的小珠子。
头顶的龙形吊灯散发着乳白色的光彩,但那颗灰色的珠子仿佛吞噬了所有落在它身上的光线,不见些许出彩,毫不起眼。
就像一块顽石。
“这是魔纹珠?”易教授眉头轻挑,目光从自己的扑克牌中挪开,瞟了一眼,语气中充满好奇:“是某个新生的作品吧……结构紧凑、魔文牢固,也算有些才华了,但每届新生中,这样的人才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值得你这样看重?”
“无知的算命先生!”爱玛教授冷笑一下,左手一偏,那颗灰扑扑的小珠子顺着手中的纹理滑落到食指尖。
然后她的食指轻轻一抖,小珠砰然爆开,化作一枚立体的符文。
一股无形的波动也随之荡开。
老姚皱着眉,并没有阻止。
这股波纹瞬间就扫遍整个会议室,将其他几堆凑在一起的教授们惊动,吸引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没控制好力道!”爱玛教授一脸得意的对着其他教授们嚷嚷道:“孩子们画的魔文有些脆弱,没敢太用力。”
“你一个几百岁的大巫师会控制不好一枚小小魔文的力道?”老姚险些被自己的烟气呛到。
易教授没有说话。
他终于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纸牌,目光严肃的看向那枚被激活的魔文。
巫师界的绝大多数成员,终其一生,都只能以普通巫师的身份生活下去。
忙时埋头勾勒魔法阵、萃取药材、提炼稀有金属;闲时在猎场丢一两个火球、在书房调三五副魔药、绘七八张符箓。
思虑营营,终为土灰。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无能,也不代表他们能力多么惨不忍睹。
相反,能够在这个世界以一位正式巫师的身份成功生活下去,已经从某个角度证明了他们的天分,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有天分,就有高下区别,就有了对比。
普通巫师中天分更为杰出的那些个体,会被收录进第一大学,进一步深造。
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在巫师的道路上走的更远。
走的更远,代表活的更久、力量更强大。
能够进入第一大学的巫师们,即便只是走完了四年大学生涯,也能通过注册巫师的考核,享受数百年快意人生。
但每一个有天分的巫师,都不会满足于如此短浅的视野。
他们的目标更遥远,更莫测。
比如大巫师。
巫师联盟最高权力机构下设一处常务委员会,负责处理巫师界大大小小的事情——上至与域外新接触的文明建立外交关系,下至四季坊管委会的人事安排,几乎无所不至。
而这个常务委员会的正式成员,则是巫师界的全体大巫师。
也因此,这个常务委员会被巫师们戏称为‘大巫师会议’。
第一大学在大巫师会议中占据了三分之一多的席位,但同时,第一大学的大巫师也是缺席‘大巫师会议’最多的成员——与开会相比,这些资深教授们更喜欢呆在校园深处的实验室里,进行各种可能性的论证,以期能够在魔法的道路上走的更远。
而现在,爱玛教授,一位众所周知的大巫师,不仅来到一处会议室参加九有学院枯燥的月度例会——要知道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前往大巫师会议点卯了——还煞有介事的取出一颗魔纹珠。
这个与众不同的表态几乎立刻引起会议室里全部巫师的注意。
“爱玛先生又有什么新鲜事儿给我们涨见识。”不久前被老姚抢去许多酒水的胖巫师似乎忘却了不快,笑呵呵的凑了过来。
“注意点!”他的同伴在身后急忙忙拽住他的袍角,制止了胖巫师鲁莽的行为。
虽然同为第一大学的教职人员,但助教、讲师、普通教授、资深教授等不同职级之间的隔阂并不比四所学院之间的分歧更轻浅。
对于大巫师,普通教授们难免带着几分天然的敬畏。
就像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恭顺。
毕竟大巫师们地位超然、神通广大、寿命悠久,对绝大多数普通巫师,包括注册巫师,来说,他们都是值得仰望的存在。
爱玛教授丝毫没有在意几位普通教授之间的小动作。
她晃了晃粗短的手指,让指尖那颗复杂的魔文转的更平稳一些。
“真是抱歉了啊,哈哈哈哈。”她洪亮的笑声将周围服侍的小精灵们吓的直哆嗦,甚至一些年轻的助教都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你们谁来评论一下这个魔文?”爱玛教授侧过脸,看向逐渐围拢过来的普通教授与助教们,语气显得非常随意。
甚至还有些温和。
这给了许多人莫大的勇气。
“一颗标准的魔纹珠,蕴含的‘火’之气息非常清晰。”一个年轻的的讲师似乎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例会,有些局促、但是非常勇敢的开口说道:“而且,这个魔文的结构非常稳固,能够非常牢固的圈住其中的意境。”
其他巫师们或点头,或摇头,但都只盯着那个慢腾腾旋转的魔文,没有一个开口的。
“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爱玛教授扫了他一眼,非常不客气的评价道:“你是教什么的?”
年轻讲师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眼神中的勇气以更快的速度消失的一干二净。
“血族纹章学。”可怜的年轻人嚅嗫着,小声回答道。
“哦!”爱玛教授缓缓点着下巴,用一种恍然大悟般的语气重复着:“血族纹章学啊。”
这是一门受众很小的选修课,一个学期的学习也只能换回一个学分。不需要高深的魔力、也不需要复杂的魔法技巧,只有那些凑不齐升级学分的巫师,才会选择走这条‘easy-ay’。
相应的,教授这门课的老师资质要求也不会太高。
爱玛教授显然意识到这点,所以没有更多为难那位年轻的讲师。
“刚刚这位年轻人说出了部分事实……但并没有说到重点。”爱玛教授左手指尖支着那颗魔文,右手翻开桌上的教科书,手指轻搓,一个相同的魔文便随之出现在半空中。
两枚立体的魔文同时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字!比我刚刚从教科书上抠出来的‘字’更有活力!”爱玛教授指着左手上的那个魔文,尤其强调那个“字”的读音。
易教授微微点了点头。
老姚吧嗒着烟斗,把目光隐藏在袅袅升起的青烟后。
“魔文,是一种文字。它首先表达的是一种意念,其次才是一个符号。你们看,虽然我刚刚从教科书中选了一个标准的魔文——它的笔画粗细几乎一致,架构完全合理,间隙宽度都几乎达到完美的境界——但是它没有一股气。”
“它只是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字’。”
“作为一个表达巫师思想的存在,魔文中蕴含的情感力量决定了这个魔文的力量。没有感情的字,不是一个真正的字。就像一个人,没有感情的人,就是行尸走肉而已。”
围观者们纷纷点头称是,对爱玛教授的说辞报以最热烈的回应。
除了几位资深教授。
老姚吐出两个烟圈,分别套住两个魔文,闭着眼,细细感受着其间的差异。
“这个魔文中的意境。”他轻轻吸口气,既然缓慢的吐了出来,睁开眼,眼神显得异常幽深:“……的确有种熟悉的感觉。”
“非常清晰,非常强烈,非常稳固!”易教授打断他的沉思,警告般看着老姚,语气急促的说道:“这种程度的笔画……估计要十几年、二十来年的积淀,否则很难写出来!”
“嘿嘿。”老姚脸上的皱纹扯起来,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好苗子的?”李教授微弱的声音在几个人之间响起。
“这周。”爱玛教授丝毫没有压抑脸上的欢喜与高兴:“多久没有看到这股气了……所以,你们应该知道,当我发现这个字被一个刚刚成年,甚至还没有‘上路’的小家伙写出来的时候,是多么惊喜。”
“够惊,够喜。”易甲子教授点着头,简短的评价道:“是一块璞玉,如果稍加雕琢,肯定会散发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周围其他老师听着几位资深教授的谈话,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感觉他们似乎在夸奖写出这个字的学生。
但好像又不全是。
“我刚才忽然想到,”老姚忽然皱起眉,转头看向爱玛教授:“不错的天赋、优秀的能力、再加上是个新生……你打算将他推进蒙特利亚的实验室吗?”
“有这个打算,但是不至于立刻就让他进去。”爱玛教授摇摇头:“蒙特利亚那家伙眼界还是很高的,这个小家伙甚至连一打的魔文都没有掌握。如果现在丢过去,只会白白糟蹋了他的天赋。”
“非常明智。”老姚点点头,继而煞有介事的分析起这个魔文的主人:
“你这周有四节魔文课,分别是给四个学院的新生们上的。按顺序分别是九有学院,阿尔法学院,亚特拉斯学院,星空学院。看你拿出的魔文时效状况,应该在两天之内……那么这个字应该属于我们九有学院的某个新生。”
李教授一副见鬼的模样。
他用一声长叹来对老姚这种浮夸的演技表示最深切的鄙视。
“九有学院中的新生,擅长符文构造,最近又很有名气,而且还不在我之前提到的那些佼佼者中的,只有一个号称得了昆仑真传的小家伙吧。”易教授以丝毫不逊于老姚的推理能力,掐指算道:“是一个叫郑清的,九有学院,天文08-1班的新生。”
“小易你的推理能力又有增长啊!”爱玛教授一脸诧异。
“哪里,哪里。”易甲子教授一脸谦虚。
“他在占卜课上拿到了每个人的介质……对于占卜师而言,分辨气息是个基本功。”老姚幽幽的点破:“你那个字里沾染最多的就是郑清的气息了。”
易教授摸摸鼻尖,脸上丝毫没有被揭破的恼火。
爱玛教授嘴里咕哝了一句,重新瘫坐在高背椅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咯咯的笑了起来。
易教授低下头,重新翻出那副塔罗,开始洗牌。
老姚咬着烟斗,喷出一股股青烟,又把自己的脑袋淹没在滚滚烟气之中。
几位大佬失去谈兴,会议室很快重新陷入安静的气氛中。
当月度例会结束,教授们从办公楼中-101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几位资深教授最后才离开会议室。
他们为了留下充足的时间思考,尽量放慢了步伐。
幽静的走廊里,除却墙壁上的油画与拐角雕塑间的窃窃私语外,便只剩下几位教授漫不经心的谈话声。
“他既然已经进了第一大学,自然有他的道理……”老姚啪嗒着烟斗,含糊的说道:“反正已经这么久了,不在乎多等一些日子。”
“就是,就是,这才刚开学,有什么事,期末考试后再谈也来得及。”李教授细弱的声音被走廊里的阴风一吹,立刻混杂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好在教授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并没有在意周围环境里的微妙气氛。
“期末!”爱玛教授眼睛一鼓,立刻就要发脾气。
“耐心……以及更多的耐心,是成功的可靠保障。”易教授慢吞吞的说着,劝阻道:“不论是黑狱,还是学校,都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多等等,没有坏处。也许他也想多看一阵子呢。”
三比一,爱玛教授最终没再说什么。
只不过看她离去时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显然这番谈话并不那么愉快。
老姚苦笑一声,吧嗒着烟斗,喷出一股浓重的青烟。
“你打算怎么办?”易教授仔细打量着老姚喷出的烟气,手指飞快的掐动着。
“什么怎么办!”老姚虎着脸,语气显得非常不满:“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先把课教好了!”
“我听说,你打算给他们讲‘静默论’了?”李教授忽然插嘴道:“对于刚入学的年轻巫师来说,这个理论是不是有些过于晦涩、或者艰深?”
“都是司马那丫头惹的祸。”姚教授一脸无奈的摆摆手,手中的烟斗溜出一串金黄色的火星:“她在历史课上讲巫师隐匿的事情……结果触及部分真实,所以把涉及魔法哲学的内容丢给这些娃娃……他们能怎么办?只能来找我。”
“如果只是涉及‘静默论’的基础知识,大一新生理解起来应该并不困难……事实上,他们也许更有优势。”易教授手中把玩儿着一颗剔透的水晶球,悠悠的说道:“毕竟是年轻人,思维没有那么僵化……对某些颠覆性的理论接受起来会比我们更快一些。”
“也许吧。”老姚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你们先走,我再去一趟校医院。”
“还没出院?”李教授的语气显得很惊讶:“我记得他只是精神不谐引起的昏厥,应该不至于在校医院呆这么久吧。”
“被人下了一个小恶咒,结果碰上这件事,发生了一点变异。”老姚一脸无奈:“我原本打算今天上午的哲学课给他们开讲‘维度学概论’都因为人不全,被迫推迟了教学计划……那个臭小子已经落下一整天的课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易教授指尖顶着那颗水晶球,眯着眼,看它在月光下转的飞快:“如果你知道的稍微多一点,不难发现他与阿尔法学院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爱玛想尽快扯起他这根线,也许就有这方面的考量。”
老姚没有理会占卜师神神叨叨的话语。
他收起烟斗,挥挥手,与两位教授道别,然后大步流星的走进一条幽暗的长廊之中。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学府的前庭。
第一大学校医院九有分院,就坐落在前庭的某个小广场旁。
此刻,在校医院二楼的一间病房内,几位教授话题中的主人公,正闭着眼,躺在洁白的床铺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他这副模样多久了?”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在病床前悄悄响起。
“一天……两天了吧,我表姐知道……表姐……表姐?”小女孩儿犹豫着,转身寻找权威人士,却震惊的发现自家表姐并没有跟在身后。
“你看见我表姐了吗?”李萌一脸怒气的拽住旁边的小男孩:“她刚刚明明就在我们身后!”
“我怎么知道……”林果扯了扯肩膀上的书包带,试着把背包转到身前。
书包上的大老鼠身子蜷成一团,正悠然的打着盹。
“就知道睡!”李萌伸出指头,气冲冲的戳了戳睡觉的老鼠。
老鼠尖叫一声,愤怒的抖着胡须,一溜烟躲到书包背面去了。
“你打它做什么……这是迁怒。”林果一本正经的看着旁边的小姑娘,试着用教育的口吻批评道:“我们都是大学生了,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学生就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李萌立刻反驳道:“不然人长大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两个人的争吵声稍微大了点。
病床上那个原本沉睡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
李萌与林果立刻闭上嘴巴,把注意力集中到郑清身上。
许久,那个熟睡的家伙仍旧一动不动。
“他刚才是动了吧。”
“肯定动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课堂上昏倒吗?我听说你也在课堂上昏过几次……”
“谣言!都是谣言……我是因为受到星空深处那些不要脸的老不死注意,所以偶尔会进入超维状态……他不一样,我记得在专机上说过,他头疼是老毛病,从小就有!”
“有什么区别,都是从小就有的毛病……”
“完全不一样!他头疼还会伴随做噩梦……我只是单纯睡着了!”
“你说他是不是在装睡?”
“装睡?”
“听说你们班有个叫伊莲娜的女巫,很厉害,他好像很怕他,”林果神神秘秘的说道:“大家都在传,他为了躲开伊莲娜,所以在装昏。”
“似…似乎…很……很有……道…道理啊!”李萌捂着肚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谣言,纯属谣言!
郑清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这样的诽谤,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挣扎着,拽住无尽黑暗中的那道光线,努力向上浮去。
“胡说八道……”
这是他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醒啦!”
“他活了!”
两个在病床边看护的小-大学生尖叫着,连蹦带跳向病房外跑去,一路大喊大叫。
原本安静的校医院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也许是因为梦魇的刺激,郑清小时候的想象力非常丰富。
比如他曾坚信玩具都是活的。
每次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时,他都会假装睡觉,眯着眼,偷觑书桌上那些玩具小人儿,想要抓住它们背着主人悄悄玩耍的马脚。
而现在,上了大学,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有些匮乏了。
广场上的雕塑是活的,每天晚上它们都会雄赳赳气昂昂的踱着方步,在空旷的场地间来回巡逻;
走廊里的壁画也是活的,它们甚至不避讳那些刚刚入校的年轻学生,整天尖声尖气的讨论‘防掉色涂什么蜡更好’或‘画皮皲裂用蛋清修复的原理’之类的敏感话题;
就连这所大学都是活的——活着的教学楼、活着的小花园、活着的长廊,以及那高大的、绵延的围墙——以至于有一段时间,郑清每晚入睡前都会陷入异常焦虑的状态,唯恐这个神奇的校园在他熟睡时变成怪物把所有师生吞噬一空。
好多次,他都梦到自己在无尽深渊中坠落。
无休止的坠落。
没有尽头。
……
……
“医院是病人休息的场所!”
“严禁任何喧哗打闹!”
“你们不仅在走廊里追逐打闹,还大声喧哗!”
身材高大的护士长拉着脸,怒气冲冲的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人儿,压低声音训斥道:“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林果低着头,老老实实接受着批评:“我们是情不自禁,情非得已……”
“还有情……情况紧急……”李萌撅着小嘴儿,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只能怏怏道:“我们只是想快点找到医生。”
贝拉夫人——也就是校医院的护士长——余怒未消的看着两个小巫师,对于自己一时心软,放他们在探视时间之外呆在医院大为懊悔。
“都还是小孩子,不要那么认真……”老姚站在一边笑眯眯的劝道:“如果他们影响了院里静养的病人,那我开张条子,罚他们来医院做一个月的护工。”
李萌顿时瞪大了眼睛,晶莹的泪花很快染红眼圈,小鼻子一抽一抽,一副随时嚎啕大哭的表情。
贝拉夫人虽然不会这么轻易被小女生的眼泪打败,但终于不再发怒。
“护工什么的倒不需要……”她嘟囔着:“这两个小家伙来医院,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
“我们是大学生了,”李萌立刻破涕为笑,骄傲的仰起脑袋:“不是小孩子……我们自己能照顾自己。”
病房里的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蒋玉站在老姚身后,低着头,一手撑着额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郑清躺在病床上,虽然留意到了门口的小动静,但并没有过多关注。
刚刚从昏睡中清醒的他,身上被一位长脸医师拍满了符纸。
这位医师穿着长长的白大褂,胸口别着一个马头章,姑且叫他马医师。
马医师的脸很长,眼睛仿佛肿了一样,眼泡很大,这让他看上去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也可能深夜值班的医生都是这幅尊荣。
郑清的目光很快从医生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在符箓课上小有名气的优秀学生,他对于医生拍在自己身上的这些符纸非常感兴趣。
胸口上那张圆形的符纸,应该是起到护持心脏作用的,上面叠加着‘回春符’‘小雷击咒’‘多元除颤符’等许多符文。
郑清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小雷击符’上不时闪烁过的细弱电丝,努力保持自己呼吸心跳的平稳,坚决杜绝一切激发这张符纸的可能性。
手腕上矩形符纸的符箓郑清并不认识,但根据符文,他判断这两张符纸应该属于回阳符,贴在手三阳上,一股绵长坚韧的气机不断刺激着他的手足经,让他浑身都有些暖洋洋的。
但这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
眼泡很大的马医师屈着手指,在他身上扣来扣去,捏来捏去,不时还从手边的小匣子里抽出几根细长的银针,在他身上扎两下。
“这里痛不痛?”
郑清果断的摇着头。
“这里呢……有没有酸胀感?”
郑清继续摇头。
“身上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马医师终于停下手,温和的问道。
郑清不安的扭了扭身子。
“我觉得自己非常健康。”他诚恳的看着大夫,指了指身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符纸,小声说道:“如果您把这些东西摘了,我能在墙角倒立给你看!”
“一个巫师,倒什么立!”老姚在一旁笑骂着:“先老老实实呆一晚上,出院的事情,明天再说。”
郑清张张嘴,然后又颓然闭上。
这种事情,这种时候,没办法与这些‘家长’讲理。
很快,马医师拉着老姚去不远处讨论郑清的病情。
贝拉夫人抱着她的法书,板着脸,来到年轻公费生的病床前。
蒋玉带着两个小不点跟着护士长身后,担心的看着病床上的年轻巫师。
“放轻松,”贝拉夫人低着头翻开自己的法书:“不要紧张。”
一股青色的光晕从她的法书上流了出来,落在郑清身上。
贝拉夫人抬起眼皮瞅了病人一眼:“……深呼吸。”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身子一轻,飘在了半空。
“你们两个推着!”贝拉夫人把郑清飘在半空的身子摆正,对呆呆站在一旁的两位小大学生点点头:“就这么慢慢推……不要撞到墙……推到一楼的公共病房里就行!”
两个小家伙立刻摩拳擦掌,乐滋滋的接受了这项任务。
郑清担心的看着两个毛手毛脚的家伙,深信自己一定会被推的撞到墙上去。
“继续在这里呆着不行吗?”蒋玉不安的看着护士长:“如果是费用方面的缘故,我可以先帮忙垫付。”
郑清立刻露出感激而不安的神色。
他还没想好拒绝的话语,贝拉夫人就已经否决了蒋大班长的要求。
“既然醒了,就不要占据这间宝贵的治疗室!”高胖的护士长叉着腰,语气生硬的说道:“星空学院今天又在打群架,不知道谁放了一道恶咒,十几个人的脑袋上都长出章鱼脚……四所学院的治疗室加起来都不够他们糟蹋的!”
郑清听着护士长的抱怨,缩了缩脖子,再次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走进星空学院的考场。
不出意外。
在接连撞上三堵墙,碰了两扇门,还被一条路过的幽灵横穿过身体之后,郑清终于活着抵达了一楼的大病房。
病房非常宽敞,房间呈八边形,每面墙壁前都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病床,洁白的帷帐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将这些病床遮挡的严严实实。
帷帐上都用金色细线绘满了隔音驱尘的符咒,这让病房始终保持在安静、干净的环境中。
也许因为时间已经较晚,病房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举着托盘为病人们端药递水的小精灵们,悄无声息的煽动着翅膀,轻巧的在不同帷帐之间来回穿梭。
屋子中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荷花吊灯,五片荷叶优雅的向四方伸展着,洒下淡淡的乳白色光晕,让这片宁静的世界始终保持在一种低亮度的环境中。
郑清不知道这种环境是不是对病人有好处。
但这些有限的光线帮了两位小巫师大忙。
起码他们不需要摸黑把郑清推到病床上去。
直到把漂浮着半空中的公费生拖进一张空着的病床,扯下白色的帷帐之后,两位‘童工’才松了一口气。
“病好了记得请我吃饭,”李萌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满意的点点头,补充道:“只要不去流浪吧,贝塔镇任何一家饭店都行。”
郑清抽了抽鼻子,脑海里浮现出步行街上那个卖糖人的小店。
“真的非常抱歉!”林果抱着书包,向躺在病床上的郑清深深鞠了一躬:“我只注意到拐角那根乱甩的墩布,没有看到从墙里飘出来的幽灵……让它穿过你,真的非常抱歉!”
“没事没事……也是一次难得的体验。”郑清连忙摆手,把小男巫拽起来:“我其实已经好了,如果不是医生要求,我今晚更想会宿舍睡觉。”
“你把他从三楼运下来,都没要路费,道什么歉呀!”李萌拽了拽林果的袍角,不满的嘟囔着:“你这么做,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礼貌……”
郑清在虚着眼,瞅着一旁的小女巫,没有说话。
“看什么看!”李萌有些恼羞成怒的叫道:“要不要我把伊莲娜给你拽过来,让你看个痛快!”
“不胜感激。”郑清飞快的回答着,然后在小女巫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问道:“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吧……我以为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你们不需要回去休息吗?”
李萌呆了呆,反应了片刻,才迟疑的点点头:“是啊……已经很晚了。”
“现在几点了?”郑清紧接着问道。
李萌眨眨眼,转头看向林果。
小男巫从书包里翻出一块黄铜质地的钟表,瞅了瞅,递到郑清面前。
晚上八点半。
指针后面雾气腾腾的背景中,一轮金黄色的残月已经露出朦胧的身影,闪烁的繁星如同针尖大小,看上去格外璀璨。
“不错的表。”郑清称赞着,重新抬起头看向两个小巫师:“所以,现在已经是校医院停止探视的时间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校医院只允许早上九点至晚上六点之间探视。”
“因为我们长得可爱!”李萌得意的扬起下巴。
“男生不能用可爱来形容……”林果小声嘀咕着,却也腼腆的笑了笑。
“……这跟你们现在还呆在校医院,有什么关系吗?”郑清觉得一定是之前头痛的后遗症,他竟然完全无法理解两位小朋友这番话所要表达的意思。
“长得这么可爱,你忍心把我们赶出去吗?”李萌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教训道。
“蒋玉姐说,这个叫什么治愈系……对病人有好处,护士长才大发慈悲让我们多呆一阵子。”林果在旁边解释道:“原本贝拉夫人是不允许我们呆到这么晚的。”
郑清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没有对蒋玉的说辞做出任何评价。
“我觉得,贝拉夫人一定对自己之前生出的慈悲之心感到懊悔了……”他小声嘀咕着。
李萌顿时瞪大眼睛。
但她刚刚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的确后悔了,”帷帐扯开,贝拉夫人高大的身影几乎把大半张病床都遮挡住了,她怒气冲冲的看着两个小巫师,语气生硬的说道:“谁把二楼的墩布用束缚咒捆到消防栓上了!”
林果犹豫着摇了摇头。
李萌背着手,悄悄瞟了护士长一眼,小皮鞋踢踏着,蹭了蹭身后的柜子腿。
“为什么要这么做!”贝拉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那条墩布总是不停的四处蹦跶……一刻也不停,”李萌小声回答道:“我们下楼的时候被它甩了一身水。”
“非常棒的束缚咒!”老姚站在护士长身后,对小灵巫竖起大拇指。
“这是重点吗?!”贝拉夫人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七八度。
“咳咳,这种行为的确非常恶劣。”姚教授轻咳一声,立刻转移立场,他瞟了护士长一眼,试探着问道:“要不,罚他俩明天帮助那条墩布打扫卫生?”
“这是你的学生……你自行处理。”护士长转过身,粗暴的扯下郑清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纸,同时下达了逐客令:“现在,我要求所有无关人员立刻离开校医院!”
蒋玉站在帐子旁,看着郑清龇牙咧嘴的模样,爱莫能助的笑了笑,拖着两个小巫师离开了病房。
“诶呀,年轻人嘛,做事情总是冲动。”老姚大大咧咧的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然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沓资料,丢在郑清的病床上。
贝拉夫人震惊的看着他。
老姚若无其事的掏出金丝框的小圆眼镜,架到鼻子上,然后侧着身子,就着头顶微弱的光线,一页一页翻开手中的资料。
“你去忙,你去忙……我再跟他聊一会儿。”老姚挥挥手,漫不经心的说道:“这里有我看着呢……”
“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吗?”贝拉夫人鼻翼急促的煽动着,喷着粗气,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无,关,人,员,立刻,离开,校医院!”
老姚扶着眼镜的手指在脸颊上僵了僵,他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悄悄向郑清做了一个无奈的鬼脸。
郑清眯着眼,努力压抑自己的笑意。
“嗯?”护士长挽起了衣袖,重重哼了一声。
“那我明天早上再来问吧。”老姚抓起病床上的那沓材料,一跃而起,落荒而逃,眨眼间便消失在安静的病房里。
郑清从来没有发现他的身手竟如此敏捷。
“你也是!”贝拉夫人转头看向郑清,训斥道:“不许说话,立刻睡觉!”
郑清马上把被子拽到下巴处,乖乖的闭上眼睛,开始在心底数星星。
耳边传来帷帐被重新放下来的声音,还有护士长逐渐远去的沉重脚步声。
然后他觉得耳朵有点痒痒。
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他看到几只穿着白色制服的小精灵正挤作一团,在他耳边无声的打闹。
“嘘……”他鼓起嘴,悄悄向上吹了一口气。
小精灵们立刻安静下来,排成一排,趴在他的枕头边。
一只,两只,三只。
郑清数着,很快进入了梦想。
周四的上午原本有一节魔药课。
但作为‘病号’的郑清完全不需要在意这件事。
他今天不需要在上课之前背诵繁杂拗口的药剂配方,也不需要戴着鹿皮手套清理附着在盐乌头上的附子蚁,更没有呆在那栋随时都有实验室爆炸的大楼里的风险。
这让他清晨睡醒后的心情变的格外愉悦。
以至于医院为病号们配制的清淡早点,在他嘴里都变得格外香甜。
早餐非常简单,一碗小米粥、一个鸡蛋、两片香软的面包、再加上一小碟开胃小菜。
金黄色的粟米颗粒圆润,在文火慢炖之下渗出细稠的米油,白瓷勺子搅在碗中,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米粒从手底滑过震颤;含一口在嘴里,馥郁的浓香在舌尖弥散开来,给人一种非常充实的满足感。
只不过郑清没有太多心情去欣赏舌尖上的香甜。
姚教授已经安排一位助教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吃过早饭后,他就需要立刻前往姚教授的办公室,接受一次私人会诊。
是的,一次私人会诊。
在第一次听清这个消息时,郑清是感觉有点荒唐的。
“为什么不在校医院治疗,”他狐疑的看着张羽,眼睛在这位助教花白的头发与宽宽的额头上稍稍停留片刻,用好奇的语气问道:“我记得学校的大治疗师们都在校医院吧……难道姚教授也精通这些?”
说着,他下意识的扫视了一圈自己所在的病房。
清晨是病人们换药与接受治疗的时间,明亮的光线穿过玻璃窗,让整间病房都显得活跃了许多。
大部分帷帐这时都卷了起来,让病人们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临近门口的病床上,一个脑袋长满章鱼触角的病人正漂浮在半空中,几位治疗师翻动着手中的法书,用一道道颜色各异的法术为这位病人清理昨夜新长出来的章鱼脚。
切割、清除、愈合,治疗师们用流畅的节奏向郑清展示他们的专业性。
“你的情况,并不需要大治疗师们动手,”张羽并没有因为郑清的怀疑而显出任何不耐烦的气色,声音仍旧很温和:“而且,即便是大治疗师们,也不会比姚教授做的更好了……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资深教授,都精通某种程度的治疗术。”
虽然心底仍旧有些怀疑,但郑清没有继续在口头表示反对。
咽下最后一口小米粥后,他脱掉病号服,换上大红色的学生长袍,按照之前约定的地址,前往学府中院的办公楼。
老姚的办公室位于一层北向走廊的尽头。
木门非常干净,没有其他办公室门口挂着的门神像,这让郑清敲门时的动作稍稍加重了几分。
“咚,咚,咚。”
“请进。”
隔着木门,姚教授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郑清推门而进,屋子里并没有他预想中青烟缭绕、死气沉沉的感觉。
屋子格局非常简洁。
通体大红的色调在明亮的阳光中显得有些耀眼,仿佛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巨大的红木书橱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除此之外办公室中只有一张红色书桌算得上是大件家具了——这里的摆设甚至还没有郑清曾经去过的学生办公室或者某些学生社团驻地丰富。
“先坐,我处理一下今天早上的报告。”姚教授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戴着一副金丝框的小圆眼睛,翻动着手头的资料,没有抬头。
郑清没有吭声,安静的选择了书桌对面的一张红色软皮转椅,悄悄坐了下去。
教授并没有让郑清等太长时间。
很快,他便收起桌子上的文档,塞进抽屉里,然后从手边拿出另外一沓资料。
“知道今天来干什么吗?”教授的抬起眼皮,目光越过眼镜上缘,扫了郑清一眼,然后立刻垂下眼皮,借着屋外灿烂的阳光,细细翻开手边的资料。
“张老师说,您想帮我看看头疼的毛病……”郑清有些局促的挪了挪身子,小声回答道。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姚教授并没有把太过纠缠郑清言词间的细节,他沉默片刻,慢慢说道:“在具体治疗之前,先跟我谈谈你的幻觉……你是怎么认为的。”
“幻觉?”郑清迟疑着了一下:“您是指梦魇吗?”
“阳光、阴影,沙滩、怪石,人鱼、塞壬……在梦境中的种种,皆为虚幻。”老姚抬起眼皮,目光中流露出几许兴趣:“你既然将其称之为梦魇,那么一定是觉得它对你有害。”
郑清有些不安挺直身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魇。”老姚重新把目光落在手下的书本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继续询问道:“那么,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呃……一周前?”郑清犹豫着回答道:“第一次临钟湖夜巡后,就做了噩梦……但是如果说头疼的话,最近一次明显发作是在来学校的专机上。”
“最近一次。”老姚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问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六七岁?也许更早一点。”郑清对具体时间并不确定,但在他记忆深处,那股剧烈的疼痛似乎贯穿了幼年的全部时光。
“最后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我八九岁吧,”郑清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似乎教授询问的每个问题他都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也就是差不多十年了。”姚教授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十年了啊。”
他抓起手边的烟斗,在桌子上的烟灰缸边缘磕了磕。
几只蓝色的小精灵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将一个水杯放在了书桌上。
郑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水杯里的液体荡漾出诱人的波纹,没有一丝色彩,看上去就像一杯白开水。
姚教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的黄色符纸,手指蘸着朱砂,飞快的画出一道符。
然后他将符纸点燃,丢进水杯中。
符纸遇水就沉,一直沉到水底。
淡蓝色的火焰在水底缓慢的燃烧着,蒸腾起几串乳白色的小气泡,看上去就像一颗炫彩的泡腾片。
“噩梦是个小毛病。”姚教授再次开口,声音显得很温和:“也许是你哪个朋友给你开了个小玩笑,下了个‘魇咒’……就在你的手心,校医院的人一眨眼就看出来了。”
郑清抬起手,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我是怎么中了这个咒语呢?”
“这道魇咒与甘霖咒混杂在一起……巫师界能在甘霖咒里嵌入魇咒的符箓大师并不多见。”
郑清想起那位泰勒家的小少爷,心底恍然。
“喝了它。”老姚指了指书桌上的水杯。
杯子里的符纸已经燃烧殆尽,原本清澈的水,也变的有些灰扑扑的。
郑清没有犹豫,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与他预想的干涩感不同,这杯符水喝起来香甜可口。
“这是什么?”他喝完才想起这个问题。
姚教授脸上的皱纹飞快的展开,露出满意的笑容,不知是感到郑清的这个问题很有趣,还是对年轻公费生的态度表示赞赏。
“拔出魇咒的符水。”
“校医院不能处理吗?”郑清愈发迷惑了:“我一位那位马医师已经帮我镇压魇咒了。”
“噩梦不能镇压,只能清除,而整个第一大学制作这种符咒最权威的人,就坐在你面前。”语气一转,姚教授的神态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又是我的学生,在联系上你的家长之前,校医院也不敢随便下手。”
“要跟家长联系?”郑清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
“既然我已经给你烧了符水,自然不需要了。”
“那就好,那就好。”郑清轻嘘一口气,神态轻松了许多。
“噩梦是个小毛病。”姚教授又重复了一遍:“喝了符水,就没问题了。”
郑清感激的点点头。
“但是你的头疼是个大麻烦。”教授抬起头,郑重其事的说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在郑清的印象中,头疼一向是个大麻烦。
儿时的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比如他现在记不起小学喜欢的那个女生长什么模样,也想不起来十二岁生日时舅舅给的四驱车叫什么名字,就连初中毕业时许下的诺言,如果没有翻开日记本,他都完全没有印象。
但头疼的感觉,却像每晚徘徊在天际的明月一样,始终那么新鲜、清晰。
他仍旧可以清晰的回忆起小时候头疼时用头撞墙的咚咚声,也能够想起第一次在三有书屋倒地抽搐时店门前的海棠花刚刚绽放出五片花瓣。
一切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好在他有一位先生。
吴先生用他神秘莫测的手段,为郑清压制住了反复发作的头疾,让他能够安心长大,拥有了一段相对正常的回忆。
只不过平静的生活正在逐渐远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无人之时,郑清偶尔也会思考这个问题。
也许是他看到吴先生挥手招起茶杯的时候,也许是他第一次踏入回字集的时候,也许是那天早上,他醒来后,在枕边摸到那封厚鼓囊囊信封的时候。
魔法、巫师、第一大学,这些充满奇幻的词语仿佛在一夜之间一股脑涌进了他的生命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复发的头疾。
从来学校的专机中,一直到天文课教授的课堂上。
开学还不到一个月,头痛已经发作了三次了。
这绝不是一个好事情。
“大麻烦?”郑清重复着姚教授的用词,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做好心理准备!”
这些用词他见过。
电视上得了绝症的主角们,医生在告知他们病情时最喜欢使用这种吓人的词语。
“我还能活多久。”年轻的公费生一想到自己还没有拥抱过伊莲娜,就要面对这种残酷的人生,忍不住悲伤逆流成何,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哈?”姚教授的眉毛挑的老高。
“没事,说吧,我都能接受。”郑清吸吸鼻子,絮絮叨叨的说道:“这种事情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了……他们都是普通人,从来没有接触过魔法世界,也许对你们还会有各种误解……我已经十八岁了,在法律规定上拥有完全行为能力……我可以为自己签字。我死后,希望学校能做个傀儡,代我回家……我已经攒了十几个学分了,可以用来支付相关费用。”
一番话说完,郑清顿觉心底一块大石头落地,眼皮也没有滚烫感了。
但坐在办公桌后的姚教授显然不这么认为。
“我觉得…也许你…对我的话…有某种程度上的…误解。”教授显然用了很大力气才接受面前这位优秀学生的跳脱思维:“没人会死……尤其对于巫师来说。”
“哦!”郑清立刻瞪大眼睛:“对哦!我是巫师……我会使用魔法……有治疗头疼的咒语吗?魔药也行……如果符箓就更好了,我可以自己给自己画符。”
“镇定点。”姚教授翻开桌子上的法书,手指轻弹一下,表情有些无奈:“贝拉夫人早上喂你吃兴奋剂了吗?”
一道淡蓝色的流光从教授指下的书页间升起,在半空盘旋几周,冲进郑清的胸膛里。
一股冰凉的感觉从心口涌出,让年轻的公费生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的头脑立刻清晰了许多。
几分钟前那些臊人的话语几乎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
“对,对不起,”他踉跄着推开椅子,磕磕巴巴的道着歉,脸红的像张季信的亲兄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没关系。”姚教授温和勾了勾手指。
郑清身后的软皮椅子呼啦一下主动向前一撞,他的腿弯处一麻,不受控制的坐回转椅上。
“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教授继续翻看着手边的资料:“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的头痛是个大麻烦……它会使你的精神异常活跃……但活跃往往与脆弱伴随在一起。这也是你刚才情绪稍微失控的原因之一。”
郑清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涩的嘴唇,努力遏制自己说话的冲动。
“再靠前一点。”教授又招了招手。
座下的转椅粗暴的向前一拱,把郑清的双腿塞进红木书桌的缝隙里。
“闭上你的左眼。”教授探着身子向前,翻开郑清的右眼皮。
他粗糙的手指刮的郑清眼皮生疼。
“魔法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万能。相反,它是一种很严格的技艺。”姚教授翻着自己的法书,寻找着合适的符咒,仔细观察郑清的右眼,慢悠悠的说:“所以,不要奢望我能用一两个符咒解除你的这个诅咒。”
说话间,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符纸,从年轻巫师的脑袋上揪下一根头发,然后把烟斗里的灰烬磕在符纸上,轻轻一抹。
橘黄色的火星一点点炸亮,缕缕青烟从符纸上缓缓飘摇而起。
“诅咒!”郑清忽视了书桌上燃烧的符箓,终于按捺不住翻滚的思绪,有些惊恐的叫道。
“不要紧张,小伙子。”教授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说:“在巫师们看来,这类没有明显外伤的隐形伤害都属于诅咒。白丁们的癌症就是一种非常好的例子,一些现代治疗师就认为,癌症是‘盖亚的诅咒’。”
“那我这个是什么诅咒?”
姚教授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面前符纸燃烧后的灰烬,良久,才喃喃道:“果然,还是需要专业点的人来看。”
第一大学对于治疗方面最专业的是校医院。
而郑清则刚刚从校医院出来。
于是,在离开那所洁白的建筑物一个小时之后,郑清再一次出现在贝拉夫人严厉的视线中。
“他需要在使用净舍。”老姚干笑着,看着板着脸的贝拉夫人,补充说道:“就一小会儿……”
“那为什么要办理出院手续!”护士长把手中的病历簿拍的咣咣作响:“不知道一进一出都需要开一沓证明吗?你是觉得我工作很轻省是吗?嗯?!”
郑清缩了缩脖子,看着暴躁的护士长与赔笑的教授,悄悄向墙角蹭了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有值班的马医师能够在这个时候无视场间压抑的气氛,做出某种程度的调解:“今天只能安排做全面检查……具体的检查结果估计到下周才能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老姚对于医生的安排毫无异议:“这种事情就是要交给专业人士。”
说着,他龇着黄牙,对贝拉夫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护士长没有搭理他,而是很快安排郑清在净舍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
净舍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面布满了阵法、符箓与魔文,巫师们通过这间小屋子解析诅咒、研究变化。
为了保持屋内气息的纯净,净舍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仅仅进去几分钟,郑清便被护士长从里面拉了出来。
“检查很简单,但是数据分析很繁琐。”马医师瞪着那双眼泡很大的眼睛,拉长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相关检查结果我会直接发到九有学院的办公室……”
“今天没有其他事情了,你先回去吧。”老姚对年轻的公费生摆摆手,补充道:“我记得你下午的选修课是生活课?”
郑清乖乖的点点头。
“嗯,下午上课之前去图书馆找唐顿,要一下这两天历史、哲学还有药剂学的课后作业……老师们都很宽容,允许你在下周上课前再交。”
年轻的公费生呆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向图书馆走去。
周四下午生活课之后,年轻的公费生甚至来不及去食堂,便一头扎进图书馆,全力以赴的完成这两天落下的功课。
爱玛教授要求每个学生摹写五百个‘火’属性的魔文,司马先生要求每个人完成一万字指定题目的论文,而药剂学的李教授除了要求每个人收集五百克的望月砂之外,还要求大家同时完成三千字的望月砂药性分析。
天见可怜,郑清从来不知道巫师还能从兔子屎中分析出那么多废话。
一直到晚上十点半,图书馆管理员开始清场的时候,郑清才堪堪摹了三十个魔文,同时把《16世纪新世界扩张概要》的参考文献整理了一遍。
准确说,相关历史参考书还是萧大博士帮忙找齐的——凭借郑清在书架迷廊中迷路的天赋,如果让他亲自去翻找那些资料,恐怕看管迷廊的八爪章鱼定然不吝赏赐他几个拳头。
粗略算下来,郑清周六日的大部分闲暇恐怕都要泡在图书馆中了。
但烦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周六晚上夜间巡逻的病假申请被驳回了。校工委办公室的人用非常官方的口吻表示‘根据第一大学相关管理条例’‘据校医院提供的相关数据’‘不符合相关请假标准’‘故不予批准’——于是郑清不得不挤出更多宝贵的补作业时间,参加周六的巡逻任务。
除此之外,从周四下午的生活课开始,就不断有人转弯抹角的向郑清打听他晕倒的原因,也许大家都把这件事当做了枯燥学习中的一点放松,总之学府中关于这件事的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
有人说,郑清刚刚被发现拥有灵巫的体质,众所周知灵巫的体质非常敏感,很容易出现昏厥的现象——当然,李萌对于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也有人说,这是郑清在入学专机上被女妖尼基塔袭击的后遗症。妖魔们手段诡异之处不外如此,总能让巫师们防不胜防。
但是最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阿尔法学院的人下了黑手。
九有的年轻公费生与阿尔法的瑟普拉诺先生之间隐秘的怨恨似乎一夜之间被传的沸沸扬扬,即便阿尔法学院的许多学生,都对这件事将信将疑——大家都知道,瑟普拉诺的脾气一向不算宽宏大量。
传播这种说辞的人详细描述了阿尔法的学生怎样摸进九有的学生宿舍、偷取了郑清的头发,然后用黑市买来的巫毒娃娃下诅咒。
这种说法如此真实以至于九有学院学生会的人都来向郑清核实事情的真伪。
“你放心,如果阿尔法的小崽子真来我们学院撒野,雷哲会教他们怎么做巫师的!”学生会的干事临走前信誓旦旦的拍着胸口。
郑清笑眯眯的送走学生会的干事,对于学府中传播的流言统统予以否认。
也许真的是泰勒家那位蛮横的小少爷对自己用了一点小手段,但在完成与瑟普拉诺的交易之前,郑清不想更多的节外生枝。
他还有一件最麻烦的事情要面对。
伊莲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扣学分那件事的原因,吉普赛女巫对郑清的态度忽然变得冷淡了许多。
自从他出院,回归课堂之后,与伊莲娜之间的谈话总共不超过十句。
周五一整天,不论是上午的炼金术还是下午的实践课,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始终限于‘好的’‘谢谢’‘不客气’几个词语之间。
……
……
“在这么下去,我会疯了的!”郑清在宿舍里转来转去,暴躁的抓着头发。
“你的纸鹤呢?”萧笑托着下巴斜乜了他一眼:“这种事情解释清楚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郑清沮丧的低下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摊在书桌上。
辛胖子敏捷的从床铺上跳起来,凑了上去。
这是一封回信。
上面只有一个词:
“没关系。”
“哦,不……”胖子连连咂舌:“她竟然连感叹号都没用……也就是说,她对你的解释完全不感兴趣!”
“你一共写了几封信?”萧笑眯着眼,打量着那封回信,仔细揣摩半晌,才重新问道:“不要告诉我你只飞了一只纸鹤。”
“五封。”郑清啪在自己的六柱床上,有气无力的哼唧着。
萧大博士终于哑口无言了。
“我觉得吧,这件事是你的错。”迪伦也终于在棺材里躺不住了,他扒开自己大红色的帷帐,探出个脑袋,慢条斯理的分析道:“道歉这件事,哪能用纸鹤代劳呢?”
郑清立刻若有所思的抬起头。
“你之前飞纸鹤,是因为有其他事,脱不开身,不方便跟她联系……现在呢?你用纸鹤传话是因为不敢见她!”
“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对对对,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辛胖子忙不迭的支持着吸血狼人先生的观点,大声嚷嚷道:“赔礼道歉,赔礼道歉,只道歉有什么用呢?礼在哪里!”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给她买件礼物?”郑清不由思量起这件事的可操作性。
“而且你还不能简单粗暴的说‘啊,伊莲娜,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赔礼道歉来啦’……这么做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她用塔罗牌削成人棍!”
“那我应该怎么说?”公费生虚心请教着。
“咳咳,作为一位一千八百岁的老人,我有一点人生经验要告诉你。”迪伦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粗着嗓子说道:“在谈判时,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直接透露自己的意图。”
郑清一脸茫然。
“朽木不可雕也!”迪伦一脸无奈的提示着:“我记得那位吉普赛女巫之前送了你一张塔罗牌?”
“对对!”郑清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那张牌原本是帮我促进睡眠的……只不过用了一段时间后,上面的祝福似乎已经褪却了。”
“嗯,”迪伦满意的点点头:“那你知道怎么办了吧。”
“我找她换张新的!”郑清从枕头下面翻出那张骑士牌,信心十足举起手:“如果她给我换,就说明没事!”
宿舍里鸦雀无声。
就连萧大博士都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她不给你换,你是不是还打算抢劫啊!”迪伦终于忍不住咆哮道:“是你赔礼还是她赔礼!”
“我赔礼。”郑清弱弱的回答着。
“这种人都能找到女朋友…”辛胖子哀嚎一声,一头栽进自己的床铺上,再也不肯抬头了。
橘猫团团安慰的踩在他背上,跺跺脚,甩了甩尾巴。
“你应该回礼。”萧大博士扶了扶眼镜,心平气和的提醒道:“礼尚往来,她既然送你一张牌,那你应该回她一件礼物……这样的由头就要比直愣愣冲上去道歉好很多。”
“不愧是博士……你多学学!”迪伦夸了萧笑一句,又冲郑清吼道:“能不能成熟点!”
郑清连连点头,毫无异议。
“那我送什么呢?”在话题结束之前,他又一次征求诸人的意见。
“吃的!”辛胖子的声音从枕头下面闷闷的传了出来:“没有比美味更能打动人心的选择了。”
“书籍!”萧大博士也给出自己的建议:“雅克·卢梭的《忏悔录》就是一个非常不错选择。”
“如果你打算孤单一生,那就按照他俩的意见去买吧。”迪伦疲惫的叹口气,对这间宿舍男巫们的未来深表担忧:“如果你连自己要买什么礼物都要咨询其他人,那我只能说,你不适合这个姑娘。”
郑清默默的拉上帐子,把自己锁在床铺上,不再吭气了。
直到周六中午去杜泽姆博士的研究院为小精灵们们复查时,郑清仍旧在为送给伊莲娜什么礼物而发愁。
作为一个学生,他的选择非常有限。
牧饰娘的首饰大多附着了高阶巫师的祝福,一枚毫无雕花的光秃秃戒指都敢要三枚玉币,还不还价,更不要提那些看上去就很漂亮的簪、钗、佩玉,囊中羞涩的公费生甚至不好意思向看守店子的傀儡娘打听那些佩饰的价格。
临镜画的化妆品虽然价格合适,但郑清不知道伊莲娜喜欢的颜色、不知道伊莲娜喜欢的味道、也不知道伊莲娜有没有中意的品牌。万一买到一个她深恶痛绝的品牌、恰好又是她不喜欢的颜色与味道,啧,那个画面,想想都让人绝望。
至于鲜花,这个选择郑清想都没有想。连贝塔镇北区那些戏法师都能从帽子里拽出一大捧娇艳欲滴的新鲜玫瑰,更不要提一位就读巫师大学的高材生了——况且,什么样的鲜花才能够抚慰吉普赛女巫受伤的心灵呢?
烦恼之下,郑清忍不住怀念起万能的度娘。
虽然口碑比较差,但在某些让人无助的情况下,度娘总会给出一些建议——不论好坏,有想法总比脑子一锅混沌要强许多。
实在没办法,就去买一个潘多拉魔盒。
郑清在帮助博士捣药时心底一横,恶狠狠的想着,大不了拼运气、看人品,小爷的八字可是非常硬的!
苹果阁里售卖的潘多拉魔盒,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巫师们在打开之前,完全猜不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块稀有的绿纹水晶,也许是一件残破的魔法道具,还有可能只是一捆杂草,上面还有啮齿动物咬过的痕迹。
必须承认,人们在绝望时的想法都很疯狂。
“如果你打算毒死你那群小精灵,大可喂她们喝点荨麻酒,完全不需要浪费更珍贵的荨麻种子。”杜泽姆博士幽幽的叹息声在郑清耳边响起,把年轻的公费生吓了一跳。
“啊,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郑清看着玉钵中混入的杂质,脸色吓的煞白,连连道歉:“刚才有点走神……真的非常抱歉!”
“不要紧,主药是你提供的砂时王浆……仅此一份,浪费了也是你的损失。”杜泽姆博士板着脸,面无表情回答着。
郑清愈发尴尬。
“你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蒋玉刚刚把手边的桑叶切成细丝,丢进沸腾的药液里,闻言抬头看向郑清:“是头疼的后遗症吗?”
郑清苦笑一下,含糊应是。
从某种角度而言,伊莲娜的麻烦也的确属于头疼后遗症之一。
有了杜泽姆博士的警告,一直到小精灵们服下砂时王浆调配的药剂,郑清都没敢再分心。
“不出意外,下周这些小精灵的每日的体检数据都应该保持稳定。”博士翻看着郑清积攒的体检记录表,用羽毛笔在上面勾勾画画,飞快的说道:“每天的检查仍旧必不可少,相关数据的积累对于你完成这项实验……哦,是对于拯救你这些小家伙非常重要。”
郑清抱着一群睡眼惺忪的小精灵,恭恭敬敬的鞠躬致谢。
从开学到现在,一直蒙在他心头的某些阴影似乎终于消散了。
那名值班室里意外丧命的空乘、那个名叫尼基塔的女妖沙哑的笑声、那些在木质地板上流淌着的鲜红的血液,都伴随着杜泽姆博士的勾勾画画化为飞灰。
“这段时间真是麻烦您了。”蒋玉站在一旁,浅浅一笑:“我听康斯坦丁大叔说您打算做一些关于人造生命的深层次实验,还需要一些实验材料……我前段时间已经给祖母写了信,她在回信中也对您的研究成果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同意加大对研究所的支持。”
杜泽姆博士终于卸掉了脸上僵硬的表情,眼睛里爆发出骇然的光彩。
“真是……真是太感谢了。”他摊开双手,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似乎想用力拥抱面前的年轻女巫,但又怕失礼,所以强行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这让他的举止看起来非常古怪。
蒋玉微微笑着,向前几步,轻轻抱了抱博士。
“加油!”她攥着拳头,在半空中用力挥舞了一下。
杜泽姆博士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仿佛触动了某个神秘的魔法规则,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露出笑脸。
老仆人康斯坦丁站在院子的一角,笑眯眯的看着博士痛快的笑容,掂起袖口,拭了拭眼角。
郑清站在蒋玉身后,
阳光笼罩在她的周身,给她窈窕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靓丽的色彩。
年轻的公费生心底微微一动。
……
离开非正常生命研究所,走在曲折幽深的巷子里,耳畔是短促尖锐的虫鸣,眼前是阴沉沉的巷道,头顶的蓝天仿佛一条细线,显得格外遥远。
郑清抱着纸箱,脑海中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直到巷口的亮光映入眼帘,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能陪我去趟步行街吗?”郑清鼓起勇气看向旁边的女巫,抱着纸箱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颤抖。
蒋玉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郑清磕磕巴巴的说着,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当然。”蒋玉似乎觉得他的表现挺有趣,嘴角微微翘起:“你怎么看上去有点怪怪的。”
“压力山大啊。”郑清顿时松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几分钟后。
贝塔镇步行街上。
周六的下午人流如潮,来来往往的身影摩肩接踵,小贩们的吆喝与客人们欢快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
除了两个年轻的身影。
年轻的男女巫师站在步行街一个店铺门前。
蒋玉的目光在店铺牌匾与郑清的脸上来回流转。
郑清绷着脸,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讲真,”蒋玉看看眼前的店铺,瞟了郑清一眼,神情有些微妙:“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个地方。”
“不光是你,”郑清终于绷不住了,紧张的四下张望着,小声说道:“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也是……生活总会充满各种惊喜。”女巫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郑清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店铺门头的牌匾。
飘扬的绸布上,绿兮纺三个字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