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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宿舍是安静的宿舍。

    窗户外面的鸟雀在午气下怠于喳喳,半睁着眼,在树枝间优哉游哉的点头;橘猫团成一团,卧在书桌上,眯着眼,享受着日复一日的安逸;小精灵们拢着翅膀,挂在郑清的帷帐上,仿佛一个个冬眠的树精子似的。

    宿舍里只有两个身影。

    郑清斜倚在他的床铺上,指间翻滚着那枚梅林黄铜勋章,正盯着天花板上一小块黑色的污渍,出神的想着什么。

    辛胖子则半趴在书桌上,一脸困倦的翻开手底厚重的文献,一副随时都能睡着的模样。

    也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也许只是单纯看不惯那枚反复出现在视野中的黄铜勋章。

    辛胖子睁大他那双肉呼呼的水泡眼,拉长声音哼道:“你还要摆弄那块小铜片到什么时候!上个星期的作业都补完了?”

    郑清没有理会他的聒噪,只是眨了眨眼睛。

    “我记得老姚给你的最后期限是这周五……”胖子竖起粗短的手指,一根根弯了下去,提醒道:“今天是周三中午……你还有两天半的时间去补作业。”

    年轻的公费生终于放弃了对人生与世界的思考,深深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开,落在书桌旁的胖子身上。

    “你安心看自己的书不好么……”他有气无力的说道:“他俩去什么地方了,知道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尤其是你还在玩儿你的那块铜牌子的时候。”辛胖子的脑袋摇的拨浪鼓,但仍旧非常好心的回答了郑清的疑问:“大博士不在自己的床上,那就一定是在图书馆……至于迪伦,我之前掀开过他的帐子,棺材盖盖的死死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你要打开看看吗?”

    郑清偏过头,吸血狼人那大红色的天鹅绒帷帐紧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他飞快的收回目光,用力晃了晃脑袋。

    “不用了,谢谢。”

    “我也这么想,”胖子从手表中拽出一小盒葡萄,摘下一颗丢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我一直觉得尊重其他人的隐私是一种起码的道德准则。”

    盒子里的葡萄已经被清洗过了,紫黑色的果皮上还残留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剔透的光泽。

    这让郑清食指大开。

    他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蹭到书桌前,毫不客气的揪了几颗果子,塞进嘴里。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还知道道德准则!”年轻的公费生用嘲讽的语气哼道:“是谁这两天打着我的名头去骗小姑娘合影、然后收了一大堆纸鹤回来的?嗯?!”

    辛胖子飞快的眨眨眼,嘿嘿笑了笑,没有辩解。

    郑清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抢过胖子手底的果盒,把脑袋埋了进去。

    辛胖子费力的耸耸肩,从自己的手表中拽出另一盒新鲜水果。

    “成为英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推了推把脑袋埋在果盒中的郑清,忽然问道。

    郑清茫然的抬起头,咂咂嘴,一滴葡萄汁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英雄?”他咀嚼着这两个有趣的字眼,自嘲道:“说的好像真的一样……我记得我已经跟你们解释过不止一次了……”

    “对对对,我知道,你不是镇压野妖的大英雄,而是躲在‘奥斯特的守护’里瑟瑟发抖的小白生。”胖子无奈的打断郑清再一次的解释,翻了个白眼,强调道:“我这句话的重点是感受……感受你明白吗?就是……假如伊莲娜现在收下你的裙子,你会感到很快乐,很兴奋的那种心理状态!”

    这个举例让郑清的心情更糟了一点。

    他粗暴的拽出一张纸巾,蹭了蹭嘴角的果汁,没有说话。

    与其说他对胖子的话感到不悦,不如说他对胖子的问题感到有些茫然。

    成为一名英雄,并没有为郑清的学校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准确说,他还是一名众人眼中优秀的公费生。

    只不过更耀眼了一点。

    除去他在周二的中午抽时间接受校报的专访之外,一切仍旧同往日一般,只不过在校园中经常能遇到讨要签名、合影留念的学生。

    当然,在宿舍里,大家连续几天的话题也始终在围绕着那块黄铜勋章进行。

    这些事情让郑清渐渐淡忘了被第一大学学生会拒之门外的难堪,忽略了那有些日子没复发的头疾——当然,他现在仍旧每天都在苦思冥想如何把那条裙子送出去。

    想到这里,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没什么特殊的感受……就是最近比较烦。”

    “噢,不要这么敷衍…”辛胖子哀嚎一声:“我答应琳达写一份专访的……你必须说点什么不一样的。”

    “琳达?”郑清挑了挑眉毛:“校报那个穿银色高跟鞋的记者?”

    “你只关注到这点了吗?”辛胖子抬起头,露出两个鼻孔,挖苦道:“我以为作为一个英雄,你会更关注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比如?”

    “比如内涵!比如思想!比如心灵!而不是肤浅的发型、衣着、打扮!”辛胖子挥舞着胳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这么说就非常有内涵了。”郑清抬起眼皮,审视的看着自己的舍友:“很容易让人怀疑点什么……不过也对,作为一个日耳曼人,那位金发碧眼的美女的确应该非常合你口味。”

    “屁的口味。”胖子沮丧的摔到自己床铺上,语气中充满了忧伤:“你觉得那种女神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吗……我只不过是试着加入校报社,需要一篇合适的稿子而已。”

    “我以为社团的新生招募在昨天就已经结束了。”郑清惊讶道。

    昨天周二,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也是第一大学所有社团停止招新的日子。

    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的新生——比如郑清——无论多么优秀,也只能等明年招新月重新来临后再试着重投简历了。

    “校报不是社团,而是学生会下属的一个办事机构。”辛胖子嘟囔着:“你可以理解成学生会的外包机构……所以在用人规则上会有一定的弹性。”

    郑清原本想问问为什么他也没有成功加入任何社团,但看着胖子脸上沮丧的表情,最终放弃了再捅一刀的打算。

    “好吧。”他扶着书桌,坐直身体,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那么,非著名记者先生,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说着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假模假样的看了看手表:

    “我的时间很紧张,你只有三分钟的提问时间……当然,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上,这个时间会有一定弹性。”

    “嘿嘿…”辛胖子眨眨眼,露出热切的表情:“我就知道,清哥儿够意思。”



    “众所周知,梅林勋章上会由巫盟恒定一个强力法术,介意告诉大家你勋章上的法术是什么吗?”

    “是一个召唤术。”郑清非常简单的回答着,然后坚决的摇着头,拒绝更详细的说明。

    辛胖子失望的耸耸肩,继续提问: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获得梅林勋章的呢?”

    “上周末班级例会之后,老姚跟我说的。”

    “之前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吗?”

    “之前?”郑清皱了皱鼻子,有些不确定的回答道:“没有收到过……不过,当初在大明坊跟那头野妖打交道的时候,安德鲁,就是三叉剑那个胖乎乎的年轻专员,曾经告诉我说要给我申请某种奖励,但是没有说一定会是梅林勋章。”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说呢。”辛胖子抱着胳膊,瞅着自己的羽毛笔在信纸上欢快的跳舞,语气中充满了羡慕与遗憾。

    “我以为那个小胖子只是开玩笑呢。”郑清虽然竭力想表现的谦虚点,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遏制不住:“其实我当时最关注的是有没有奖金……”

    “俗气。”辛胖子酸溜溜的总结道。

    “你就没有问问有没有学分奖励吗?”一个声音忽然打断这番装模作样的访谈,把书桌旁的两个年轻人吓了一大跳。

    “卧槽!”

    “吓死小爷了!”

    郑清回过头,迪伦厚厚的帷帐不知什么时候掀起一个小角,露出吸血狼人先生那青白色的面孔与微微发红的眼神。

    也许因为中午的缘故,他的精神看上去有点萎靡。

    “你那棺材是滑盖的吗?”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了出来:“怎么打开一点声音都没有!”

    “作为一种卧室用品,安静是一种必要的道德标准。”虽然精神不佳,但吸血狼人先生的回答仍旧显得彬彬有礼:“作为贵族,我当然会考虑到大家的感受。”

    “如果考虑到了,就不应该给寝室塞这么个东西。”郑清忍不住腹诽。

    “下次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前,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辛胖子用力按摩着心脏,大声抱怨着:“会被吓出心脏病的啊……”

    “真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蓝巨人也会有心脏病。”迪伦从善如流,举起手,抱歉道:“没想到你们胆子这么小……作为一个一千八百岁的老人,没能关爱年轻人,是我的失职…”

    “你什么时候又涨了几百岁…”胖子忙不迭吐槽。

    郑清缓过神后,没有在意两人之间的拌嘴,而是第一时间回答了迪伦的疑问。

    “我当初并不知道学分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所以也没有问。”在这个问题上,他显得非常忧伤:“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尼古拉斯告诉我学分能换玉币,把我高兴坏了…”

    “你真的换了?”辛胖子震惊的看着他。

    “当然没有。”年轻的公费生矢口否认:“虽然我的学分比较多,嗯,但也没道理这么浪费,我又不傻。”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吸血狼人先生咂咂嘴,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

    却不知是对郑清的智商持保留意见,还是对学分换玉币的制度持保留意见。

    郑清余光瞟见正在拿着刷子与小镜子打理尖牙的迪伦,嘴唇抖了抖,最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

    也许宿舍里的讨论声有些吵闹。

    橘猫有些不耐烦的甩了甩尾巴,把两条前腿硬邦邦的抻了出来,露出趾间寒光四射的利爪。

    然而年轻巫师们并没有留意到它的这番威胁。

    倒是辛胖子,看到肥猫醒了,连忙伸出一双肥厚的大手,想把它捉进怀里。

    仿佛一团被捏开的橡皮泥,肥猫从胖子手间流了出来,轻巧的一跃,跳到窗台上,然后曲背弓腰,竖着尾巴,从阳台转了出去。

    胖子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

    “那么,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巫盟调查局说的?”他转过头,重新看向年轻的公费生。

    “这个还真有。”郑清蹭了蹭鼻子,语气有些不满:“大明坊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怎么才想起来通知我领奖……如果不是老姚通知,我差点都忘了这回事。”

    “时间长吗?”辛胖子眨眨眼,看了看郑清,又看了看迪伦。

    “时间不长吧。”帐子后面的吸血狼人老人停止了蹭牙,屈指掐算,疑惑着:“现在才刚刚进十月,距离大明坊的事故还不到一百天……事实上,我觉得这个速度还有些快了呢。”

    “快?!”年轻的公费生终于找到一个槽点,立刻反驳道:“一天的时间就足够蜉蝣渡尽一生……一百天,足够它们在这个世界轮回一百次了。”

    “然鹅,你并不是虫子。”迪伦重新拾起毛刷与小镜子,继续蹭他那永远不嫌干净的尖牙:“你要知道,这种因为协助公务而被奖励的梅林勋章最麻烦……它不像魔法技巧的改良或者某个新世界的开拓,能够让人们立刻看得见、摸得着。”

    “它只不过是一个巫盟下属的二级机构颁发的功勋……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为了排除某些势力刷勋章的可能性,黄铜勋章的流程一向很繁琐。”

    “我记得托马斯说过,小梅林勋章的流程都比较简单啊。”郑清有些茫然:“不是因为降低了大梅林勋章的门槛,简化流程,然后设立的小梅林勋章吗?另外,那个二级机构又是什么东西。”

    迪伦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红色的帐子随之动荡不安。

    “简化流程只是相对而言。”他收起小镜子,和颜悦色的看着郑清,说道:“但无论如何简化,梅林勋章都是奖励那些对魔法界有积极贡献的优秀巫师……所以必须谨慎。要知道,旧的梅林勋章,也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大梅林勋章,原本的授勋流程是按年来计算的。”

    “而小梅林勋章,包括你获得的梅林黄铜勋章,因为颁发数量较多,不可能全部由大巫师会议审核,所以巫师联盟将颁发权利进行了一定下放。”

    “这就需要讲一下刚刚你问的机构分级制度。”

    “巫师议会、第一大学、月下议会这些,属于巫盟的一级机构。巫师议会直属的三叉剑等、第一大学直属的九有学院等、这些属于二级直属机构。三叉剑直辖的紧急反应部、九有学院的教授联席会议,这些属于三级直属机构。”

    “清晰明了。”郑清连连点头,语气有些失望:“也就是说,这个黄铜勋章相当于一个学院级别的荣誉?”

    “是学院的顶级荣誉。”迪伦纠正道:“此外,小梅林勋章的审查时间虽然缩短到一年以内,但仍有许多必要流程。”

    “最重要的是文件——各种各样的文件。”

    “三叉剑要写报告、第一大学要写报告、每个相关部门都需要的各种各样的报告;比如提交给巫师议会的事故总结报告、提交给梅林勋章评审委员会的申请报告、提交给巫师法院的责任认定报告、还有要求大明坊管理委员会出具的补充调查、要求第一大学开具的相关人员——比如郑清同学——的在校证明以及你在学校一般品行报告,林林总总,怎么也需要三四十份报告,涉及各个不同部门。”

    “oh、my、god……”郑清一巴掌糊在自己脸上:“听上去就让人绝望。”

    “这就是规则。”迪伦咂咂嘴,唏嘘道:“各种各样的报告提交完毕后,就要开始正式跑流程。梅林黄铜勋章虽然只是一枚三级勋章,但仍旧属于巫师世界的高级荣誉之一。包括巫师议会、梅林勋章评审委员会、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三叉剑等等涉事机关,都需要得到相关负责人的首肯。”

    “这也是我认为时间很快的原因之一。”

    “要知道,这些‘相关部门’的责任人大部分时候都不坐办公室,而在世界各地,乃至新世界各地乱跑。能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逮到他们,并让他们都首肯签字,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谢谢那个小胖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郑清羡慕的看着帐子里的人。

    “这是贵族的基本修养。”迪伦自矜的挺直了腰板。

    辛胖子趴在桌子上,津津有味的听着迪伦的解释,眼前的羽毛笔舞的飞起。

    有了一个得力的助攻,他完全可以轻松搞定这份专访稿子了。8)

    一道黑影从窗边闪过。

    郑清抬起头,发现橘猫不知何时又从窗外转了回来。

    它悄无声息的绕过散落在书桌上的书本,纵身一跃,蹦到了辛胖子松软的床铺上。

    胖子坐在书桌前,正仔细清洗那根会自动记录的羽毛笔。

    “一切顺利的话,下一期校报上就能看到这次专访的报道了。”他把擦干净的羽毛笔塞进盒子里,心满意足的伸了一个懒腰。

    “一切顺利的话…”郑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怅然若失道:“事情从来没有顺利的。”

    “噢,梅林在上……你怎么吃纸!”胖子忽然在一旁惊叫起来:“可怜的家伙,我们平常没有虐待过你吧。”

    团团趴在枕头上,尾巴紧紧绕着身子一动不动,双爪间夹着一只红色的纸鹤。

    纸鹤的翅膀用力扑棱着,试图挣脱这只恐怖的魔兽。

    似乎听到了胖子的惊叫,橘猫歪着头,眯了眯眼睛,但并没有放弃爪间的小东西。

    相反,它还趁着两位新生没反应过来之前,重新伸出舌头,多舔了几口。

    “那是一只纸鹤?”郑清挑起眉,语气有些奇怪:“它从哪里抓来的。”

    “如果我是你,就会先把纸鹤抢回来,再考虑这些问题。”迪伦的声音从帐子里幽幽的传出,显得很是无奈:“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那头肥猫的口水快把纸鹤淹死了吗?”

    纸鹤会不会被淹死,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魔法哲学问题。

    但从肥猫嘴边抢吃的,则是一项非常不魔法的艰巨任务。

    硬抢是不可能硬抢的,除非打算下午旷半小时的课,去校医院听贝拉夫人的唠叨。

    然而利诱竟然也没有成功,这就引起郑清极大的兴趣来。

    “它竟然不要鸡腿了!”辛胖子一脸震惊的看着肥猫,然后又低下头,嗅了嗅盘子里卤香四溢的鸡腿,甚至还伸出指头,撕下一小条鸡肉尝了尝。

    “是不是它吃饱了?”郑清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绝不可能……美食者从来没有吃饱的时候!”胖子嘴唇蠕动着,百思不得其解:“原味卤鸡,还热乎的……它怎么不要了呢?”

    年轻的公费生翻了个白眼,试图忽略‘美食者’这个奇怪的词语。

    “它为什么舔纸鹤呢?”迪伦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也许折纸鹤的信纸上有某些动物喜欢的味道?”郑清猜测道。

    辛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把盘子撂在了书桌上。

    瓷盘与木质桌板碰撞,发出清亮的声响。

    “看来我不得不使出独门绝技了。”胖子的语气显得有些阴沉。

    郑清扯了扯嘴角,满脸无奈:“有什么手段快用……再晚一会儿,那只纸鹤真的会变成一坨‘口水鹤’了。”

    枕头上。

    肥猫甚至都懒得看两个年轻巫师一眼,仍旧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舔着纸。

    “泰山压顶!”胖子忽然大叫一声,纵身一跃,扑到自己床铺上,把肥猫压在了身子底下。

    “嗷……!”团团尖叫一声。

    “嗷!!”胖子惨叫一声:“快动手!你要陪我医药费!!”

    郑清一愣,然后手忙脚乱的冲了过去,从一双毛茸茸的爪子间揪出了那只被洇湿的纸鹤。

    他甚至顾不上在意肥猫留在上面的那些黏糊糊的口水。

    尘埃落地。

    辛胖子费力的从床铺上爬起身,露出身下皮毛凌乱的肥猫。

    “嗷!”团团跳起来,挥舞着毛茸茸的爪子,左右开弓,抽了胖子两巴掌。

    “嘿嘿。”胖子没有生气,而是炫耀的举起双手,转向两位舍友:“看见没?咱家肥猫还是知道克制自己的……没咬,也没挠。”

    郑清看着他胖乎乎脸蛋上的两道红肿,扯了扯嘴角,然后低下头,看着手心的纸鹤。

    红色的纸鹤有气无力的点着头,叨了叨他的手心,翅膀一翻,顿时展成一张信纸。

    “这是给你的?”胖子瞪大眼睛:“又是哪个小姑娘!”

    “你脑子里只有那点事情吗?!”年轻的公费生一脸无奈的拎起信纸。

    但很快,他的语气充满惊奇:“哟,竟然是学生会的回信……我早上才给他们飞了纸鹤,没想到办事效率这么高。”

    “什么回信?”

    “我咨询今年学生会招新录取名单的那件事……不是没录我嘛,我想问问原因。”

    “这么点破事,还要专门飞一只纸鹤?”辛胖子靠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脸受伤:“下课后多走几步路就是办公楼……你这么做,以后还好意思说我懒吗?”

    “这才是真正巫师的做派。”迪伦坐在棺材里,撩起帐子,一脸赞许的看着年轻公费生:“真正的巫师,从来不用魔法以外的粗苯方式来处理麻烦。”

    “毛病。”胖子咕哝着,撇撇嘴。

    “所以,刚才我一直很好奇。”迪伦继续说道:“你们既然是两个巫师,为什么不用魔法把那只肥猫捆起来呢?我记得你们都学过束缚咒的吧……”

    年轻公费生与胖子的身影同时僵硬了。

    “我还不习惯用魔法。”郑清看着胖子,小声说道。

    “我忘了。”辛胖子老老实实摊开手:“会的魔法太多也是一种困扰。”

    床铺上,已经把毛重新舔顺的肥猫咧开嘴,嗤嗤的笑出了声。

    郑清黑着脸,低下头,捋平信纸,飞快的看起回信来。

    “亲爱的(郑清)同学,经组织处再次确认,您的综合评价不足,非常遗憾不能与您一起共事。”

    “感谢您的信任。”

    “第一大学学生会,外事部,部长。”

    “您忠实的露易丝·科蒂。”

    郑清翻来覆去看着那短短的几句话,最终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黑幕,”他愤愤不平的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向垃圾桶:“绝对有黑幕!”

    肥猫眼前一亮,纵深一跃,抓向那颗纸团。

    “也许吧…”辛胖子眯着眼,看着肥猫对一个纸团玩儿的不亦乐乎,脸上浮现出深思的表情。

    “看你的表情,似乎想跟一只猫抢吃的…”迪伦轻飘飘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哪有!”胖子脸色涨红:“我只是在好奇,它为什么要舔纸。”

    “你又不是猫,关心那么多干嘛。”

    郑清没有理会另外两人的拌嘴。

    学生会的回信令他原本就有些消沉的情绪愈发低落。

    下午还有一节魔法的哲学。

    他决定今天早点去教室,看能不能与蒋玉重新约个时间。

    “哦,对了,晚上不要想着我帮忙带晚饭。”临出门前,郑清回过头提醒道:“也不用给我带晚饭……我估计回来在八点钟以后了。”

    “怎么,终于想到怎么把礼物送出去了吗?”

    “并没有。”郑清的肩膀愈发垮了下去:“是老姚上节课的作业……我跟蒋玉约好了,要一起测试法书。”

    “嚯!嚯!!嚯!!!”宿舍里响起辛胖子惊悚的尖叫,仿佛一只被骟的大公鸡:“你什么时候又勾搭上了这位女王!速度太快了吧!”

    “什么叫勾搭!”郑清脸色涨红,摔门而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身后,传来两道怪异的、意味声长的笑声。



    魔法哲学是一节通识类课程,当然,因为部分学院对这方面知识不作强制性要求,所以这节课被划入全校性选修课目。

    虽然如此,但由于整座大学能够有足够能力讲授这门课程的教授屈指可数,所以魔法哲学一向被教务处安排成大课,将不同学院的学生混杂在一起进行授课。

    毕竟只有那些资历深厚、见多识广的老教授,才能够举重若轻的向年轻巫师们讲清楚这门探究魔法本源的晦涩课程。

    比如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姚小米。

    也许是冲着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头衔、也许是他的课讲的真的很好。

    老姚的哲学课向来人满为患。

    除却九有学院的学生外,阿尔法学院、星空学院、乃至于部分挂科后重修的大二、大三老生,都会优先选择老姚的这门课。

    但因为人数有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抢到这个名额。

    就郑清所知,天文08-1班就有近一半的人只能选择其他教授的哲学课。其中就包括伊莲娜。

    这也是年轻的公费生不惮于上课前某种尴尬气氛,敢于提前在教室里呆着的原因所在。

    哲学课的教室位于主教楼西302.

    与往日一样。

    距离上课还有大半个小时,宽敞的教室里已经座无虚席了。

    没有人喧哗吵闹。

    郑清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每当不同学院的学生在一间教室上课的时候,总会默默的进行某种攀比:也许是回答问题的数量、也许是课后作业的完成情况、还有可能只是课堂或者课前的纪律。

    优胜者会自然的获得某种心理上的优势,可以用自以为优越的目光看向其他学院的学生。

    失败者则会默默舔舐伤口,以图下次竞争时获得胜利。

    比如现在。

    302的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复习上节课抄录的讲义,试图用这种认真学习的态度向其他学院的学生宣示些什么。

    半透明的窗帘大张着,把刺眼的阳光锁在了窗外;小精灵们挂在天花板下的光团上,小心翼翼的给它们充能,让整间教室保持一个恰当的亮度。

    正面墙壁,那面宽大的黑板上,不知是谁留下了一段龙飞凤舞的大字:

    “……当你们进入大学,向着巫师殿堂的深处走去。你们需要找到一盏灯。”

    “……这盏灯能够帮你在黑暗更深处走的更远,能够帮你在迷茫的时候找到方向,能够让你在困惑的时候坚定信念。”

    “当然,它也能够帮你走出书山馆的书架迷廊。”

    “……这盏灯,就是魔法的哲学。”

    “……虽然枯燥乏味,而且也没有炫目的魔法效果,但是它会成为你魔法之旅中最坚实的基础。”

    郑清一边咀嚼着这段零碎不整的箴言,一边翻开自己的课本。

    “这段话看上去挺眼熟,”他嘟囔着,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萧笑:“谁写的?”

    “卡尔·施特劳斯。”萧笑果然不愧大博士的称号,张口就给出了一个名字。

    郑清低下头,看着手边《魔法的哲学》的作者名字,语气有些发虚:“我不是问这段话的出处……我只是想问问,黑板上那段话是谁写上去的…”

    “当然是粉笔啊!”萧笑一脸诧异的看着他:“除了粉笔,还有谁会在黑板上写字吗?”

    郑清终于败退,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

    老姚习惯于提前几分钟走到讲台上。

    因为他总会在上课前说一堆废话。

    比如‘今天的天气不错、挺风和日丽的’;或者‘你们这届学生,是我带的最差的’。

    但是今天在讲台上,他没有聊天气,也没有聊学生。

    而是吐槽其他老师。

    “司马教授是一个很负责人的老师,毋庸置疑。”

    “但也很会给我找麻烦。”

    他晃着那根黑乎乎的烟斗,任凭青烟缭绕,遮掩住他的面孔,喋喋不休的抱怨着:

    “从上周开始,嗯,我忘了是第几节历史课之后了……反正是她给你们解读历史的过程中,涉及到了一些高深的魔法哲学知识。”

    “这下好了。”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逮着空就凑到我面前,问《静默论》是怎么一回事。”

    “开始我还纳了闷了……这是你们大四才能接触到的实践理论课,怎么一个两个都预习的这么靠前!”

    课堂上爆发出一阵欢快的轻笑声,郑清也忍不住笑了笑,看向四周那些微笑的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满足的得意气氛。

    当然,也有许多其他学院的学生一脸茫然,显然听不懂台上的教授在说些什么。

    老姚很快发现了这些迹象:

    “有的同学可能不知道。”他用烟斗敲了敲讲桌,补充道:“司马教授在上历史课的时候,解读了部分真实历史,涉及到了静默论……我记得那节课有部分九有学院的学生,还有一些阿尔法学院的学生?”

    “是!”偌大的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回答声。

    “有人去图书馆找过这方面的资料吗?”

    郑清举手后,惊讶的发现班上仅有十多人举手。

    “有人看懂了吗?”

    举起的手齐刷刷的落了回去。

    老姚满意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

    “《静默论》是近现代魔法哲学发展的最高成就之一,构成了当今巫师行为准则的基础。这个理论是多位大巫师共同努力的结论,在推导过程中,使用了非常复杂的魔法技艺与很多艰深的理论。”

    “今天我就抽一会儿的时间,给你们简单讲一下这个《静默论》。不指望你们听懂,但是能理解大概意思就行。”

    老姚把法书放在讲桌上,挽起袖子,开始在讲台上来回踱步。

    “首先下定义……需要给你们一个定义。”

    “什么是静默论?”

    “静默理论的主要论点可以用一句话简单概括:在一定的时空范围下,活跃个体的强度与这个时空的寿命成反比。”

    这句话老姚说的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字的说。

    说完后,堂下诸人果然一脸茫然。10



    “……在奥氏时空理论体系中,以西格斯机制为出发点,在一定的时空范围下,活跃个体的强度与这个时空的寿命成反比……”

    “……这一定理涉及到的咒式包括…”

    “…在这个推导的局部,我们可以通过李-麦克展开,用一个多项式,近似的替代其中部分复杂函数…”

    “…当T值为0的时候,我们可以得到带佩林项的劳伦公式…”

    “…对这一结论进行收敛,得到近似H有效解…”

    “……”

    姚教授站在讲台上挥舞着烟斗,侃侃而谈。

    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宽大的黑板中,不同颜色的粉笔字纵横交错,罗列着密密麻麻的公式与推导。

    而且这些咒式还在随着老姚的解说不断延伸、扩展着。

    所有人,包括成绩优异的公费生、首席生,也包括大二、大三的老生们,都用茫然的目光盯着黑板,听着那些恍若天书一样的分析与讲解。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吭气。

    唯恐被老姚点起名,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郑清一笔一划,把黑板上的讲义抄在了《魔法哲学》的扉页上,耐着性子,逐字逐句的读了一遍。

    又读了一遍。

    反复三遍。

    然后他感受到了周公的召唤。

    这是一道强力催眠咒,年轻的公费生在痛苦的摇着头,抗拒着冥冥中无法拒绝的召唤,努力把快粘在一起的眼皮重新撕开。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这句话。

    于是,他最终放弃了自救,用笔杆戳了戳旁边的大博士:“听懂了吗?”

    仿佛是一个信号,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了过来。

    “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魔法的本源在排斥我的窥伺。”段肖剑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而用谄媚的声音看向萧笑:“如果说在这片黑暗中还有那么一束光,那一定是你,我们最可爱的萧大博士!”

    “嗯。”萧笑皱皱眉,谨慎的说道:“老姚说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

    其他几人顿时喜形于色。

    “交给你了!”段肖剑乐滋滋的塞过来一块熊猫烟糖:“紫丁香味儿的,据说能尝出初恋的味道……博士,下课能给我们做个简单的辅导么…”

    萧笑二话不说,先把那块糖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含糊的点着头。

    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年轻公费生的判断。

    “然后呢?”郑清抬了抬眉毛,继续戳,道:“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呢?”

    “不要说话……老姚看过来了!”萧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看向黑板,拒绝回答郑清的问题。

    于此同时,讲台上传来几下清晰的咳嗽声。

    几个开小会的男生顿时蔫了。

    咳嗽完,老姚并没有继续分析黑板上那段艰深的推导,而是用烟斗敲了敲桌子,重新唤起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注意到,大家对我们这个理论最根本的内容并不是很感兴趣。”

    教室里响起一片轻微的赞同声。

    但更多人,包括郑清,都只是用目光支持着老姚的这个论断。

    “完全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老姚耸耸肩,嘴角向下撇了撇,双手在面前小幅度的摊开:“那么就让我用更通俗的办法来帮助你们理解这个理论吧。”

    “还是那句话:在一定的时空范围下,活跃个体的强度与这个时空的寿命成反比。”

    “怎么理解呢?”

    “通俗点说,就是在一个小世界里,活跃的个体越强大,这个小世界的寿命就越短暂。”

    教室里顿时发出整齐的‘噢’声。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么说就明白多了嘛……大师们就是这点不好,总喜欢用非常拗口的词句来表达原本很浅显的内容。

    郑清咂咂嘴,飞快的在刚才的笔记旁边用红笔记下了老姚的那句阐述。

    “但是你们需要注意……刚刚提到的,只是一个结论,并不能提高你们的魔法理论基础,对你们构建高等魔法世界观的时候毫无帮助。”

    老姚摇摇头,显然对这一教室的学生都不甚满意。

    “在以后的学习中,你们一定要搞清楚这一结果的来源……现在,我通过一个更具体的案例,来加深你们的印象。”

    说着,他从讲台上的夹子中抽出一张白纸,亮了亮,铺平,放在面前的半空中。

    然后他屈指,在纸面弹了弹。

    那张白纸似乎被周围的空间固定住了,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只是发出了沉闷的‘噗噗’声。

    “假设,这片白纸是一块大陆。”

    “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白色大陆’……不要笑,对于蚂蚁们来说,这片大陆已经足够它们用漫长的时间来探索发掘了。”

    教室里刚刚响起的轻笑声飞快收敛。

    老姚眯着眼,满意的点点头,把他那柄黑乎乎的烟斗塞进嘴里,用力吸了几口。

    “世界有了……那么我们说,这个世界还缺少一点生命。”

    他喷出一股烟气,环绕着白色大陆。

    翻过手中的烟斗,抖了抖,落下一缕缕黑色的烟灰、一点点红色的火星、还有几根金黄色,没有完全烧尽的烟丝。

    烟灰落在白纸上,化作黑色的蚂蚁。

    火星落在白纸上,化作红色的蚂蚁。

    还有那几根细若丝絮的烟丝,变成了几条张牙舞爪的异兽。

    “光幕!”老姚敲了敲黑板。

    小精灵们抖着翅膀,飞快的扯下一块半透明的幕布,悦耳的兮兮声回荡在教室的每个角落。

    眨眼间,原本小巧的白色大陆便在幕布上投下了巨大的、清晰的影像。

    每个人都能清楚的看到那些黑色、红色的蚂蚁,看清楚它们颤抖的触角、尖锐的鳌牙。

    它们勾搭着前腿,欢快的跳着圆圈舞。

    然后一只黑蚂蚁不小心被一只跳舞的红蚂蚁挤下了白色大陆。

    在一阵挣扎中重新变成飞灰,落在了教室的地板上。

    白色大陆上的舞蹈戛然而止。

    “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的。”老姚站在讲台上,很是感慨的说道:“有颜色的地方,就会有纷争。”

    “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白色大陆缓缓旋转着。

    借着宽大的光幕,每个人都能清晰的看到两种颜色的蚂蚁已经开始渐渐脱离了接触,组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团体。

    “战争,是解决纷争最直接的办法。”

    伴随着这句话,似乎在一瞬间,两种不同颜色的蚂蚁便撕咬了起来。

    张螯、蹬腿、互相冲锋着,把光亮的脑壳撞在一起。

    残腿、断触、仅仅过了几分钟,交叠在一起的尸体便组成了一道曲折的山脉,将两种不同颜色的蚂蚁分割开来。

    于是这场短暂、但是残酷的战争便戛然而止。

    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如果这片大陆只有这些蚂蚁,如果这些蚂蚁只有这些能耐。”

    “那么即便让它们打到我们下课,也顶多落些烟灰……对我们这张可爱的白色大陆毫无影响。”

    郑清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他看了看手中的笔记,然后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白色的世界中,似有所感。21010



    黑色与红色构建的灰烬山脉,弯弯曲曲,绵延横亘在白色大陆中央。

    山脉的尽头,几条金黄色的烟丝龙翻滚嬉戏,吞吐着半空中缭绕的烟气,还有脚下那些黑红相间的尸骨,全然没有留意到危险悄然降临。

    探路的黑色兵蚁细长的触须飞快的抖动着,估摸着传说中的‘秘宝’与自家军团之间的距离。

    庞大的黑色军团仿佛一抹浓重的墨色,晕染了白色大陆的这个角落。

    猎杀,在不经意之间,悄然开启。

    扑、咬、缠、斗。

    烟丝龙的身躯对这些渺小的黑蚁来说显得格外粗壮、强大。擦一下便是粉碎、磕一下变成肉泥。纷纷扬扬洒落的黑蚁尸体滋润着灰烬山脉不断增高、变长。

    然而蚂蚁从来不是一种畏难而退的生物。

    攀不上龙身,蚁附而上。

    独挡不住龙威,蚁多咬死象。

    就这样,一条金黄色的烟丝龙嘶嚎着,被黑色军团分解成细丁碎末。黑色的兵蚁们顶着战利品,迈着六条短腿,飞奔回后方大营。

    那里,拖着大肚子的蚁后已经迫不及待享受这个世界的馈赠了。

    “原始的蚂蚁们,打生打死,最多让横在白色大陆中央的灰烬山脉增高一点。”

    姚教授咬着烟斗,抱着胳膊,站在白色大陆旁边,垂着眼皮,声音显得非常平淡:

    “但当它们成长、或者说变异之后,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教室里非常安静。

    每个人都在专注的观看那座狭小世界上的生与死、战争与和平。只有通过男生们粗重的呼吸与女生间偶尔响起的短促尖叫,才能侧面印证着白色大陆上的种种惊心动魄。

    吞噬烟丝龙残躯的蚁后迅速发生了变化。

    它的身躯更加庞大、体格更加粗壮,个头是其他蚂蚁的数十倍;它的皮甲油亮光滑、腿脚上的刚毛尖锐浓密,很轻易的便刺穿了脚下的白色大陆。

    “对于黑色蚂蚁们来说,这是幸运的征兆,也是不幸的开端。”

    “幸运的拥有了战胜敌人的底气与能力。”

    “不幸的是,它们并没有掌握这种能力的格局。”

    老姚在讲台上慢悠悠的说着,白纸大陆上的战斗已经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黑色蚂蚁们有了更为强大的头领后,气焰大盛,势如破竹,轻而易举的突破灰烬山脉的阻拦,将红蚂蚁打的溃不成军。

    只不过几次眨眼的时间,白色大陆的格局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死去蚂蚁的尸体或者被堆积在灰烬山脉的脚下,变成大山的肥料;或者被推下大陆四面的虚空,在坠落中化作一缕缕黑烟,回归老姚的烟斗中。

    大的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即将降临。

    一切仿佛重归于平静。

    只有通过巨大光幕始终关注大陆发展的年轻巫师们,才能察觉平静背后的恐怖。

    “那些是什么?”郑清指着白色大陆上慢慢出现的一些透明窟窿,推了推旁边的萧大博士,不安的问道。

    “蚁后的足迹。”萧笑扶了扶眼镜,目不转睛的盯着光幕,喃喃道:“对于这座大陆而言,它太强大了……它的尖牙锐脚对于这张纸来说也过于锋利了。”

    郑清恍然。

    继而皱紧眉头。

    那只与众不同的蚂蚁即便只是随意在白色大陆上走几步,也会在不经意中留下那些被穿透的危险伤痕。

    巡逻守卫的黑色兵蚁们不时跌入这些透明窟窿里,坠入虚空,化作一缕缕黑灰。

    很明显,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大蚂蚁继续生存了。

    它的存在,对整个族群来说,都是一个威胁。

    “留在原地不动,过大的质量仍然会继续撕裂这座大陆,导致这只大蚂蚁坠入虚空;而它还没有进化出翅膀……与其他不起眼的小蚂蚁一样,当坠入虚空之后,迎接它的只有归墟。”

    老姚抓着烟斗,喷出一连串烟圈,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当这座已经不堪重负的世界出现第二个大家伙的时候,才是白色大陆最绝望的时刻。”

    说话间,一头红色的大蚂蚁忽然从灰烬山脉的另一头崛起。

    这是一小簇逃亡的红蚁幸运的击杀了一条落单的烟丝龙后赢得的奖赏。

    当它爬在灰烬山脉的山头,向另一个存在发出挑战的嘶吼时,这座大陆的倒计时便开启了。

    原本悠然踱步的黑色蚁后拖着沉重的身子,扑向新生的红色巨蚁。

    一个个透明窟窿出现在它的身后。

    红色大蚂蚁不甘示弱的举起大钳子,强硬反击着。

    它们翻滚着、撕咬着,任凭残余的黑蚁与红蚁跌落那些透明窟窿、跌入无尽深渊。

    世界愈发破败了,但这并不能阻止两头强大的蚂蚁继续发疯。

    黑色的蚁后喷吐出一股股酸液,红色的巨蚁抖落下一片片火星。

    酸液落在白纸上,腐蚀出一片片黄绿色的痕迹;火星溅在白纸上,炙烤出一块块焦黄色的脆皮。

    白色大陆彻底变成了一座脆皮大陆。

    破碎的纸屑纷纷扬扬从半空中洒落,老姚的第二口烟斗还没有抽完,这个渺小的白纸世界便结束了自己精彩、短暂、悲凉的一生。

    失去立足之地的两头大蚂蚁先后坠入虚空,化作两道稍微粗大一些的黑烟,回归了老姚的烟斗之中。

    光幕扯起。

    小精灵们重新回到黑板上沿的看座上。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每个人都在回味刚刚那个简单而又复杂的过程,每个人都从刚才那个简单的实验中看到了一点残酷的事实。

    “每个世界都是这样的。”

    “只要有‘超人’活跃,那么这个世界毁灭的几率都在呈指数增长。”

    老姚抓着烟斗,重重的敲着讲桌。

    郑清精神一阵恍惚。

    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许多起点、美剧、日漫。

    地球就像刚刚那座白纸大陆。

    龙傲天、绿巨人、乃至超级赛亚人们,在他们没有活跃的时候,地球安安静静的生存了数十亿年。

    他们越活跃、这个世界的寿命就越短暂。

    随手撕裂天空、随脚崩塌高山,打个喷嚏掀起狂风暴雨,撒泡便溺滚起万丈海啸。

    旁观者看的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但只有身临其境,才会察觉到其间普通人那种深深的绝望。

    也许把这些超凡的生命都冰封起来,才能拯救这座已经被反复重启无数次的世界。

    姚教授敲了敲黑板,加重了语气:

    “为了避免毁灭,所以超凡者要保持静默。”

    “这就是静默理论的来源。”

    “如何保持静默,这就要提到静默理论的一个重要推论:奥氏均衡。”

    “……在一定时空范围下,超凡个体保持静默,降低对世界的损害……这样可以同时保证超凡个体与普通个体的存活……奥氏均衡的内容很有趣,也很复杂…刚才提到的只是巫师界公认的最佳均衡解。”

    “…在静默理论中还有另外一个推论,涉及我们下节课将要讲到的维度学派……这个推论就是‘观察者效应’。”

    “……超凡力量被凡人察觉的时候,这种力量产生的破坏力将会收敛,坍缩成现实,对凡人的世界也产生对应的破坏力……”

    “……超凡力量没有被凡人察觉的时候,这种破坏力会持续发散,发散到更高维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巫师界会规避凡人的世界。我们无法避免巫师之间的争执,但是我们可以尽量避免凡人对超凡力量的观察者效应。”

    “而发散与收敛,则是当代魔法哲学的主流——维度派——最广泛使用的魔法概念。”

    “……作为魔法哲学的基础理论之一,《静默论》还有很多地方的猜想需要今后的巫师们去验证……可以说,证明任何一个猜想的巫师,都有资格获得一枚‘逻辑奖’…”

    “…这将是你们日后努力的方向!”56



    时间在专注的时候总是溜的飞快。

    当悦耳的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同学们才纷纷露出醒悟的表情。

    几乎在老姚喊出‘下课’两个字的时候,几道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座位,径直奔向讲台。

    “教授,这段推导我还不是太懂……”

    “教授,您刚刚提到的劳伦公式可不可以用这个来代替……”

    “教授,为什么我的李-麦克展开结果总是与你的结果不一样……”

    不同袍色、不同性别、不同年级的身影,抱着相似的笔记本,露出了相同的,渴望的眼神。

    这是一种无法令老师们拒绝的眼神。

    姚教授欣慰的笑着,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们的问题。

    “郑清,你先别走,过来一下。”他招招手,叫住了半个身子已经走出教室门的年轻公费生,把他拽了回来。

    郑清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几位同伴。

    “那我们先走了。”萧笑扶了扶眼镜,干脆利落的转身便走。

    辛胖子耸耸肩,与张季信勾肩搭背,也跟在萧大博士身后离开。郑清隐约听到他在嘀咕‘晚上一定要让他说清楚……’‘你不知道,上次……’之类的抱怨。

    离开教室的学生们好奇的看着他,互相咬着耳朵,交头接耳,目光躲闪着他的注视,似乎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蒋玉俏生生的站在门口,歪着头,对他眨了眨眼。

    旁边,李萌环着刘菲菲的脖子,几乎把整个身子吊在首席生同学的身上了。

    “真麻烦。”小女巫嘟囔着,看到郑清探寻的目光后,立刻恶狠狠的怼了回去。

    郑清苦笑着,对蒋玉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便急急忙忙赶回教室,凑到讲桌旁边。

    “教授,您找我?”他努力用自然的语气问道。

    “一会儿有没有其他事情?”老姚抱着讲义,一手抓着烟斗,垂着眼皮,慢吞吞的问道。

    还没等郑清琢磨好怎么委婉的回答这个问题,教授便干脆的挥了挥胳膊:

    “既然没事,那正好……校医院那边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一会儿你跟我去趟办公室,我们谈谈你这里的问题。”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右手,曲起中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郑清傻乎乎的张着嘴,不知道该怎样闭上。

    老姚并没有注意到公费生纠结的表情,他同时还在给几位好学的年轻巫师讲解刚刚黑板上罗列的几道公式:

    “……我们经常会在李-麦克展开中使用泰勒咒式…它能非常方便的取代这段推衍中最复杂的部分……比如这里……还有这里…”

    几位年轻巫师抱着笔记,围拢在教授身边,探着脑袋,仿佛一只只大鹅似的,似乎下一刻就能发出一阵嘎嘎的叫好声。

    也许围观的人稍微有点多,挡住了一些光线。

    老姚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年轻的公费生仍旧站在讲桌旁,没有听讲,也没有离开。

    “你可以先在门口等着。”他咬着烟斗,挥了挥胳膊,示意道:“我给他们讲完这几个问题就出去……最多五分钟。”

    年轻的公费生默默的点着头,温驯的走向教室门口。

    蒋玉斜靠在门外的柱子上,手中摊开着一本书,正看的津津有味,让人不忍打搅。

    郑清清了清嗓子,终于引起了班长大人的注意力。

    “李萌呢?”他好奇的左顾右盼着,试图找到那个闹腾的小家伙。

    “跟菲菲去图书馆了…爱玛教授的作业她还没有做完,估计到书山馆闭馆的时候才会回去……总算能清净一会儿了。”蒋玉撩了撩耳边的长发,眉眼弯弯。

    郑清想象着小女巫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他抱歉的看着女巫,绞着手,解释道:“老姚……我是说,姚教授,刚刚跟我说校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要我跟他去办公室讨论一下……估计会比较晚……所以今天不能跟你去研究法书了。”

    “是你上次头疼晕倒的事情吗?”蒋玉收敛笑容,有些担心的问道。

    郑清扯了扯嘴角,认同的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法书的事情不找急,还有四五天呢……我们可以重新约个时间。”蒋玉安慰道:“但是九有学院院长的关照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等到的……”

    郑清感激的笑了笑,却最终没有说更多感谢的话。

    “你说了算。”他擂了擂自己胸口,肯定道:“你确定时间、地点,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不皱眉头!”

    “刀山火海就算了。”蒋玉的眼睛又弯了:“伊莲娜听到估计会更生气。”

    郑清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

    ……

    事实证明,老师们嘴里的五分钟与自然意义上的五分钟截然不同。

    即便向来苛守时间的巫师们也不例外。

    当最后一个咨询的学生离开教室时,太阳已经落在远处的山脊之后了。只残留了几片焦红色的火烧云,向所有人诉说它曾经的辉煌。

    好在教授终究是教授。

    老姚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严格遵循下楼、穿越小广场、然后拐进办公楼,再找办公室的正常逻辑。

    他带着郑清只是拐过一面墙,顺着楼梯走了下去,便出现在一扇红色木门面前。

    推开门,是一副眼熟的场景。

    仍旧是那间简洁的办公室。

    屋子里的陈设与上次郑清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高大的玻璃橱柜仍旧紧紧闭着,宽大的红木书桌上叠放了几摞文件。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只有桌前的软皮靠椅了。

    有一张椅子不知在抽什么风,把自己的软皮垫子高高掀起,露出瘦骨嶙峋的架子,上面隐约可以看到几张灰白色的蜘蛛网。

    但郑清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搞怪的椅子身上。

    他仍旧对刚刚从教室来到这间办公室的旅程兴奋不已。

    “太厉害了!”郑清惊叹着,啧啧称赞:“应该连一百步都没有吧……这么走,每天能节省多少时间!”

    “最主要的是还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还有打扰。”姚教授笑着看了他一眼:“比如那些疯狂的追星族……听说你最近开始卖签名照了?如果我想要一张,有没有优惠价?”

    “污蔑!完全没有的事情,先生!”郑清脸色立刻涨的通红。

    他用力的晃着脑袋,坚决否认了这种指控。

    “没有优惠价?!”老姚发出一声哀叹:“真是个悲伤的事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清忍不住提高声音叫道。

    他的脑子有种炸掉的感觉。

    “开个玩笑,不要当真……话说,当英雄的感觉怎么样?”老姚拉开红色书桌后的椅子,用力坐了下去,一边抬起头问道:“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宽大的皮椅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并没有什么…”郑清含糊的回答着这个稍显尴尬的问题,心底疯狂吐槽其他人这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



    “坐,坐下,不要拘束。”

    “就像在课堂上一样就可以……”

    “你知道,我一贯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老姚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整理着手头的资料,一边抬起眼皮,冲局促不安的年轻巫师点了点下巴:“校医院的报告有点意思,估计我们要研究一阵子……坐下说。”

    一张软皮椅子终于无法忍受自己被忽略的焦躁,腾的一下从后面冲了过来,撞到郑清的腿弯处。

    年轻的公费生膝盖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

    “哈……不要在意,这间屋子里的家具一向比较调皮。”老姚从抽屉里取出一副金丝框的小圆眼镜,架到鼻梁上,呵呵笑道。

    郑清紧紧抓住软皮椅子的扶手,艰难的扯了扯嘴角。

    调皮泥煤!

    熊家具啊有没有!

    欠收拾啊!

    搁403宿舍,这种椅子就是被拿去劈柴的材料!

    他一边在心底疯狂的吐槽,一面在脸上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校医院的报告上说什么了?”

    老姚没有说话。

    他的嘴角用力向下撇着,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几页薄薄的资料被翻来覆去的看,似乎里面藏着什么有趣的谜底。

    窗外天色已经擦黑。

    月亮还没升起,星星们也隐藏在天空的余晖中。

    一只蓝色的小精灵悄无声息的飞上天花板,在黑暗中摸索着。

    片刻之后,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光球次第亮起,连缀出几道复杂的符文。橘黄色的光线顷刻间便充斥了这片空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都随之暖和了起来。

    “从检查结果来看,你的头部并没有非常明显的诅咒阴影。”老姚拍了拍手头那份淡薄的体检报告,抬起眼皮,瞅了瞅年轻的公费生,安慰道:“这是个好消息。”

    “但是……”郑清自己在心底默默的转折道。

    “但是,”姚教授的语速放缓了许多,声音愈发温和起来:“报告显示,在你头部有着非常活跃的念子力场……这就比较麻烦了。”

    念子……力场?

    郑清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露出茫然的表情。

    对于一个刚刚接触巫师世界不足半年的新手,他不指望自己能够听懂专业报告上的专业术语。

    所以,他只是用非常老实、非常迷茫的眼神看着对面的教授。

    姚教授显然对他的这种反应有充足的准备,没有等他开口询问,便非常耐心的解释起来:

    “任何施加于生命体上的诅咒,都会在生命场中产生对应的、形态各异、浓重不一的阴影……在治疗术中,这种阴影便被称为诅咒阴影。比如你上次在我办公室拔出的那枚魇咒,在生命场中会呈现出一朵睡莲模样的阴影,我们可以根据睡莲盛开的形态,来判断魇咒发展的严重程度。”

    “诅咒阴影是判断诅咒存在与否的一种基本方法,可以用它来筛选出巫师界现存的几乎所有的病例。”

    “这种筛选方法涉及许多专业知识,你只需知道,通过这种筛选,我们可以判断你的头疼并不是因为诅咒引起的。”

    这番解释着实让郑清松了一口气。

    对于他来说,诅咒这种听上去就显得很厉害的名词,能不沾染,那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教授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沉。

    “诅咒虽然形态繁杂,但我们可以用丰富的经验来打败它们……念子力场就不同了。”

    “念子力场……”

    老姚皱着眉,念叨着这个词,把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摘下来,揉了揉鼻根,然后又把眼镜架上去,斟酌再三,才慢慢说道:

    “念子力场涉及高等魔法知识,按理说,我不应该现在就向你透露。”

    “但是……鉴于某些特殊的原因。”

    他顿了顿,看了郑清一眼,语气一转,含糊道:“我可以给你简单解释一下。”

    年轻的公费生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琢磨教授这句略显深意的话,便被他后面的解释给吸引住了。

    “念子力场,你可以理解为是精神力外放的一种形式。”

    “根据戴维森-汤普逊理论,精神力的外在表现有三种属性:它既是一种高频波,也是一种思念粒子,还拥有虚维干涉力。”

    “念子力场就是精神力粒子性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

    “活跃的念子力场,意味着活跃的精神力。”

    “你之前提过,以前头疼的时候,都会伴随着多梦……或者你称之为梦魇的情况出现,对吧。”

    郑清连连点头,悄悄咽了口唾沫。

    他心虚的撇开目光,低头看向书桌上那沓报告,唯恐被教授发现他几乎没有听懂上述解释的具体含义。

    “这就对了!”教授一副了然的表情,语气愈发肯定起来:“你的头疼就是因为念子力场扩展与收缩运动不均匀所引起的。”

    “力场的扩张,会导致精神力处于极度亢奋、或者剧烈波动状态。”

    “力场的收缩,又会引起精神萎靡、嗜睡、情绪敏感等情况。”

    “根据戴维伯格收束原则,念子力场总是在扩展与收缩之间运动。健康的精神状态下,这种运动会呈现出某种规律性,使巫师们的情绪始终保持在健康周期内。”

    “而你的念子力场,则表现出了某种混乱性。”

    “毫无规律的扩张与收缩,会使你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极限压力之下……表现出来,就是噩梦、头疼,等等。”

    “那么调节这个……念子力场,能抑制头疼吗?”郑清忍不住打断教授的高谈阔论,急急忙忙的追问道。

    “制止?”老姚一脸诧异:“为什么要制止呢?”

    “因为头疼啊!”郑清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这不是我看病的目的吗?”

    “谁会因为头疼而干涉念子力场的运动!”姚教授似乎被气乐了,手指指着郑清半天才笑道:“你会因为吃饭有被噎死的可能性而不吃饭了吗?”

    什么鬼扯的逻辑!郑清在心底咆哮着。

    “……但是我会因为头疼吃不下饭。”他小心翼翼的瞅了教授一眼,哼哼唧唧的嘟囔着。

    “现在的年轻人啊,缺乏磨练。”教授摇着头,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正常人的念子力场会呈现出周期性、有规律的波动……换个角度,无规律、非周期的波动,意味着念子力场非常特殊……即便在巫师中,这种特殊的念子力场也是非常罕见的。”

    “这意味着,你有很大可能拥有某种特殊的天赋。”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根黑乎乎的烟斗,重新咬在嘴里,抬起眼皮,从镜片上方露出探寻的目光。

    “头疼加噩梦也是一种天赋吗。”郑清感到有点哭笑不得:“我能不能申请剔除这种天赋……”

    “头疼不是天赋,是副作用。”老姚似乎并没有听懂郑清的冷笑话,反而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至于噩梦,也许是天赋,也许是副作用……这些需要具体验证一下。”

    “验证?”郑清终于打起一些精神:“怎么验证?还是去校医院的净舍吗?”

    “不不不,”教授摆摆手,不慌不忙的说道:“只是个小实验,在我的办公室就能搞定。”

    说着,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小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白色的圆形药片。

    “吃下去。”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

    一只蓝精灵捧着一个高脚杯,轻巧的落在郑清面前。

    杯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借着头顶的光线,隐约可以看到其中闪烁的青碧色光晕。

    “这是什么?潜力激发药丸吗?”郑清把药含在嘴里,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又立刻吐着舌头叫道:“好酸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教授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只是一片安眠药……抓好你的媒介,入睡前反复念这个咒语。”

    郑清尴尬的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占卜课的媒介。

    一枚铜钱。

    然后他看着教授递过来的那张纸,试着重复了几遍咒语。

    “巫师的安眠药都是酸的吗?”在临睡前,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念叨道:“我想喝口清水……刚刚那片药太酸了。”

    教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巫师的安眠药不是酸的。”他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公费生,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你刚刚喝的是柠檬水!”

    郑清立刻打了个嗝。

    然后他闭上嘴,眯起眼睛,又念叨了一遍那条咒语。

    立刻酣然入睡了。1.



    一股潮湿的气息钻进鼻腔。

    郑清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睛。

    视线内是淡薄的白色雾气、纵横交错的树枝、还有漆黑的天空中一轮金黄的明月。身下,一股逼人的寒气已经隔着松松垮垮的院袍,传递来一份透心的凉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在哪里!

    他挣扎着,爬起身,惊惶四望,手在身上掏摸半晌,都没找到那个熟悉的灰布袋。甚至脖子上挂着的护符、胸口别着的徽章们都不翼而飞。

    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呼出的气体仿佛一道白练,裹挟着空气中的湿意与凉意,再次倒卷回他的肺里。

    他认出了眼前这幅熟悉的景色。

    前面是临钟湖。

    他现在站在通往湖畔的林荫石板路尽头。

    月色下,临钟湖静谧无声。

    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相貌奇特的水怪伸出长长的脖子,去探岸边银杏树的叶子,它的背上,一头粗壮的人鱼无聊的抖着缰绳,眼睛一闭一睁。

    火红色的大鸟们把脑袋别再翅膀下面,团成一团,聚拢在一起,仿佛一筐刚出锅的麻团,头顶上方还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

    岸边,几块假山石静静的伫立在青石路畔,籍着月光,在地面投下一抹浓重的阴影。

    他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感到身子有些失重,手脚似乎不听使唤,于是立刻伸手扶住路旁的一株悬铃木。

    手臂毫无阻碍的穿过树干,让他打了一个趔趄。

    双手举在眼前,透过淡青色半透明的皮肤,可以清晰的看到弯曲的骨骼、鼓起的肌肉,还有交错着的纤细的血管,以及血管中汩汩流淌的白色血液。

    幽灵?鬼魂?我这是怎么了?

    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小跑着,径直来到湖水旁,跪在地上打量湖中的倒影。

    一张泛着白光的、模糊的面孔。

    “喵!”

    突兀的猫叫打破了湖畔的宁静,也惊起了正对着湖水胡思乱想的年轻巫师。

    他抬起头。

    湖畔的草丛中,冒出一头尺许高低的白色小猫。

    这只小猫应该出生不久,头背上的胎毛还没有褪净,看上去有些斑驳。站在草丛里,颤颤巍巍的,让人望而心生怜意。

    与这幅可怜模样不同,小猫的两只前爪下,却按着两个更可怜的小家伙。

    左爪按着一只无肠公子,右爪按着一只花皮青蛙。

    小猫喵喵的叫着,两个爪子推搡着,试图挑起两只水生动物之间的战斗。

    只不过大敌当前,无论是螃蟹还是青蛙都缩头缩脑,把身子蜷起来,竭力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让小猫渐渐丧失了兴趣。

    忽然,它的耳朵抖了抖,脑袋昂了起来。

    一只黑色的蝴蝶晃晃悠悠掠过小猫的脑袋,飘向不远处的假山石。小猫立刻忘却了脚下的可怜虫,一跃而起,开始扑捉天空中的猎物。

    蝴蝶翅膀一抖,在半空中轻巧的滑出一个圆圈,躲过了那双毛茸茸的小爪子,最后落在了高耸的假山石上。

    小猫的大眼睛眯起来,愤怒的打了两个喷嚏,然后顺着凸出的岩石,费力的爬上了那座高耸的假山上,纵身便向那只蝴蝶扑去。

    黑蝴蝶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在突如其来的扑击下显得有些呆滞,连翅膀都没来得及张开便被毛茸茸的猫爪泰山压顶了。

    郑清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不知为何心头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忍不住伸出手。

    不出所料,手掌从小猫身上轻而易举的穿过,没有一丝阻滞。

    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小猫歪着头,瞪着那双纯净的,淡绿色的猫眼,好奇的看了过来。

    “呀,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将年轻的公费生吓了一跳。

    他的脖子用力向后拗去,骨节间甚至都发出了不祥的咯吱声。

    一张娇艳的面孔映入眼帘。

    然后她越走越近,最后竟径直穿过了郑清的身子。

    麻酥酥的感觉从脚心一直涌到头顶,还没等他发出舒服的呻吟,一股辛辣的灼烧感便从四面八方挤了出来,让他惨嚎着,跪倒在地上。

    “这是……”郑清抬起双手,看着掌心残留的灼伤痕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当他喘着粗气,回过头,女巫正蹲在湖边掬水洗脸。

    她低声的自言自语也随着晚风飘入了年轻巫师的耳朵里。

    “老板说,女巫都是爱干净的家伙。”

    “所以要勤洗脸。”

    “他还说,身为女巫,要经常给身上涂那些化妆品……直到把自己腌出香喷喷的味道才算达标。”

    “就像灵气光环一样……当一个女巫站在那里,周围五米之内都要被她的香气所笼罩……据说这是个被动技能,只要走进香气范围内的男巫,智力都会被强制下降30%以上。”

    “……”

    女巫背对着郑清,声音随着汩汩的水声渐渐发生着变化。

    从清脆、到低沉、然后开始浑浊、嘶哑。

    直至最后,她说的每句话中都能听到滋滋啦啦的噪音,仿佛一台劣质的收音机,让人听的心烦意乱。

    小猫喵喵的叫声打破了女巫的独角戏。

    她惊奇的抬起头,看到了假山石上那只可爱的小东西。

    “你竟然还在?!……有点麻烦了。”

    女巫站起身,蹭到假山石旁,伸出素净的纤手,抚弄着毛茸茸的小团子。

    小猫温驯的伏低身子,胸腔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哎呀呀……蝴蝶被你拍碎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女巫低哑的声音显得有些困惑:“老板说,学校不让随便吃东西……连只虫子都不能吃。”

    小猫翻过身子,露出软软的肚皮,哼哼唧唧的希望被人挠挠。

    它纯净的眸子里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

    “真糟糕……”女巫嘟囔着:“老板还说,不能让人看见我洗脸……也不能让人看见我的模样……真是倒霉的一天。”

    纤细白净的手指掠过小猫的脖颈,挠了挠,然后轻轻一拉。

    咔吧。

    小猫安静的卧在原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女巫转过身。

    旁观者惊恐的瘫倒在地上,大张着嘴,仿佛一条涸辙里的鱼。

    月光下,一个高挑的身影面对着他,脸如新月、面若净瓷,白茫茫一片空旷,眉眼五官俱无。



    郑清惊恐的闭上了眼睛。

    一阵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却让他把眼皮黏的更紧了一些。

    许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忍不住一阵恍惚。

    眼前已经不再是湿意盎然的临钟湖畔。

    青烟缭绕、橘光温暖。

    他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九有学院的院长办公室了。

    抹去额头涔涔的冷汗,片刻之间,脑海中那个恐怖的身影就消逝不见,只残留下一只纤细的素手,那只死去的小白猫,还有难以言喻的心悸感觉。

    “我看到了!”他大叫着,从软皮椅上一跃而起,话到嘴边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姚教授坐在书桌后,抱着胳膊,咬着烟斗,脑袋又一次笼罩在翻滚的青烟中。

    书桌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穿着灰袍的老校工,正戴着老花镜,耐心的,一页一页翻开郑清的检查报告。

    听到年轻巫师的喊叫,两位老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看到了什么?”老姚把烟斗从嘴边拿开,温和的问道。

    郑清张了张嘴,眉头皱的紧紧的。

    “我忘了……”最终,他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懊恼道:“明明刚才还记得清清楚楚,一转眼就忘的一干二净了……只记得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可怕。”老校工咬着字眼,用非常洪亮、清晰的声音问道:“与学校安全有关吗?”

    郑清犹豫着,缓缓点点头。

    “应该有关,”他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我感觉应该与妖魔有关……”

    老姚忽然发出响亮的咳嗽声,打断了年轻公费生进一步的描述。

    “在你确认之前,我觉得应该先把检测结果告诉你。”教授敲着桌子,笑着说道:“至于学校安全……第一大学哪件安全事故与妖魔没有关系?”

    老校工花白的眉毛挑了挑,没有说话。

    “根据你睡觉后的监测情况,我们有很大把握确认你是一位‘目击者’。”老姚非常干脆的先把结论抖了出来,同时隔着桌子递过来几页文件:“准确说,是93%的把握。”

    软绵绵的纸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缓缓的,平稳的,飘到了郑清面前。

    “真是够精确的哈…”年轻的公费生嘟囔着,视线落在那几页文件上。

    密密麻麻的公式、数据、图形,仿佛潮水一般涌入他的眼睛,无穷无尽。

    他很快放弃了搞懂这几页纸的打算。

    抬起头,看着老姚鼓励的目光,他试探着问道:“还有7%的可能性是什么?”

    “是一些不太好的结果。”旁边的老校工粗声粗气的打断郑清的询问,转头看向老姚,用洪亮的声音问道:“需要告诉他吗?”

    “没可能,没可能。”教授连连摆手。

    郑清干笑几声,没有继续追问。

    但他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

    “什么是……”他回忆着教授刚刚的用词,小心的重复了一遍:“目击者?”

    这个问题倒是得到了一番非常详尽的解释。

    ‘目击者’是一种特殊的卜算能力。

    或者说,拥有这种能力的巫师,可以不加训练直接使用某些高深的占卜技巧。

    虽然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卜算学已经逐渐摆脱了神秘学的范畴,但这门学问中依然有很多未解之谜令巫师们迷惑不解。

    比如卜算‘视野’的区别。

    不同的巫师虽然都可以学习同样的占卜技巧,但是他们在占卜时所能看到的画面却不一而同。

    只拥有普通视野的巫师,在各种要素齐备的情况下,也可以卜算出模糊的结论,得到诸如‘大吉’或者‘大凶’之类含糊不清的说辞。

    巫师世界绝大部分的占卜师都属于这个范畴之内,他们也只能不断练习那些繁杂艰深的占卜技巧,做一个中规中矩的卜算者。

    而拥有特殊视野的巫师则不同。

    他们可以看到更清晰的画面、得到更精确的结论。

    这些特殊的视野包括龟甲、天眼、水晶球,也包括星象、包括云雾烟气、茶叶的渣滓,甚至还包括梦境。

    在漫长的巫术发展中,巫师们给这些不同的视野规划了不同的职业生涯。

    比如全知、比如先知,比如观察者、聆听者、或者目击者。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之中能够获取很多卜算的要素。一部分视野隶属梦境的巫师,可以成为目击者。

    在他们的梦境中,可以完美追溯某些印象深刻、或者刻骨铭心的事件,完美模拟当时发生的一切场景——仿佛他们当时在现场目击了一样。

    这也是巫师们为这种特殊天赋起名‘目击者’的最直接的原因。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精神实际上是在跨越时间的长河。

    但是就像先知不能随时随地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一样,绝大多数目击者也只能在特定的情况下触摸一些破碎的场景。

    “即使只是破碎的场景,也是非常惊人的事实。”

    老姚似乎对检测结果非常满意,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仿佛一朵巨大的菊花:“很多目击者都会被安全调查局招募……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有成为一个优秀警探的潜质。”

    “资深目击者的梦境,甚至可以作为巫师最高法院的呈堂证供。”一旁的老校工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同时递给郑清一份表格。

    “这是什么?”年轻的公费生迷糊糊的接过那张纸。

    “第一大学特殊天赋登记表格。”老校工一板一眼的念出表格抬头的名字,点着头,说道:“顾名思义……但凡属于特殊天赋的学生,在学校都会进行一个等级注册。”

    “这既是对巫师世界的负责,毕竟拥有这些能力的巫师都是巫师世界的宝贵财富。”老姚也在旁边解释道:“还是对学生们的负责。”

    “只有第一大学才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资源,为你们发掘这些天赋背后的隐秘。”

    郑清连连点头。

    从灰布袋里摸出自己的毛笔,舔了舔。

    “上面的信息都要填吗?”他看着表格上‘有无成人经验’的选项,一脸蛋疼。

    “打星号的,是必填。其他选填就好。”

    年轻的公费生重重松了一口气,笔尖立刻略过了那个诡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