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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事谈完,原本想要借机寻衅报仇的意图也落空,严安已经没了再留在沈家做客的打算。近来这段时间,他被沈家各种层出不穷的要求折磨得疲于应对,心里已经有了阴影,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这少年再谈论什么。

    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气氛不对。在严安的想象中,等到击破龙溪庄,将这竖子擒至面前,他才好直抒胸臆,将过往这段时间所受屈辱加倍奉还。

    然而他要起身告辞时,沈哲子却盛意挽留:“近来两家多有往来,我才知传言不可信,严君实在是我吴兴难得谦厚君子。我心内深为日前孟浪之举而抱疚,今日严君过府,我一定要盛情款待,以偿以往的过失。”

    看到我家财力人力雄厚,现在知道道歉了?晚了!

    严安心内一哂,不过看到沈哲子终于肯低头认错,他心内亦觉畅快,不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固辞道:“除夕佳节,该与亲友相聚,实在不便再作打扰。”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却是蓦地一沉:“严君这么说,是不把我家视作乡人良友?以后共处一县,隔溪而耕,些许旧怨,难道还不能放低?”

    眼见这少年喜怒无常,严安心中便是暗骂,只得吩咐身边一名贴身仆从去通知门外部曲,自己则对沈哲子拱手道:“小郎君盛情难却,如此便打扰了。惟愿此后能前嫌尽释,比邻乡土,融洽和睦。”

    沈哲子神这才转霁,吩咐仆从传餐,并盛情邀请严安麾下几个部曲将一同进门来入宴。

    过了大半个时辰,酒至酣处,沈哲子突然直勾勾望着严安。

    这眼神让严安有些不适,强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严君为家业奔波,不辞劳累,实在让人钦佩。”

    沈哲子笑着说道:“只是远游在外,归家祭祖已是失期,未免对先人不恭。”

    听到这话,严安神颇有些不自然,只能叹息道:“世事艰难,各有辛苦。我为家业奔走,虽然缺席家祭,想必先人会有体谅。”

    沈哲子闻言后却大摇其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祭祀先祖,乃是人伦大事。今日与严君相谈甚欢,我却不忍见严君背负不孝之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

    “武康、嘉兴,山水阻隔,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助我?”严安已经颇有微醺姿态,闻言后只是懒懒一笑,觉得少年所言荒诞不经。

    沈哲子于席上站起,手端酒杯,冷笑道:“送君黄泉拜汝祖!”

    啪!

    酒杯蓦地碎在厅前,严安略一错愕,旋即心中惊悚,两手抓起面前案几:“竖子戏我!”

    话音未落,厅堂门户洞开!

    大量甲士鱼贯涌出,严安并其部曲将悚然一惊,还待要挣扎,已有数支寒枪刀剑抵在四周,将他们牢牢封锁起来!

    “竖……小郎君,这、这是何意?”

    严安脸已是煞白,酒气消散大半,瞪大惊诧双眼,死死盯住堂上的沈哲子。

    “这是何意,严君不知?若我不能先制人,异日只怕要被你执于庭前了罢。”

    沈哲子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肝胆俱裂的严安,吩咐道:“将人缚紧,准备整队出前往苕溪北庄!”

    严安听到这话,体若筛糠,眼见沈哲子步出厅堂,蓦地大吼一声刚待扑出,后颈已被人重重一击,滚落余地。刚要翻身,臂膀已被扣住双臂反剪,痛入骨髓!

    离开厅堂后,沈哲子听到前庭还有打杀声,充斥着“伏地弃械不杀”的喊叫声,家中部曲已经开始围剿严安带来的家兵。

    疾步行往后堂去,再转出时,沈哲子已经身披鱼鳞细甲,头戴翼翅兜鍪,一改往日恬淡适意装扮,整个人已有肃杀气息。在其身后便是刘猛等一干龙溪卒,一行人快穿过庭院。

    这时候,前庭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严氏家兵数百人大半被俘,顽抗者也都格杀于当场。

    “苕东之事,尽托叔父了。家父此时应与徐茂会师,叔父集兵苕溪,勿要让严氏余孽西进乱我乡土!”

    沈哲子对迎面而来的钱凤说道,严氏近来往苕溪调集颇多人丁,可想而知钱凤一战压力不小。但武康本土作战,又是猝然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应是无虞。

    “小郎君放心,必不让严氏一卒过苕溪!”

    钱凤大笑说道,他所擅长的,岂独阴谋,本身便是久历兵阵的宿将,诸多安排至今,心中岂有彷徨。

    不过看到沈哲子戎甲披身,钱凤却是有些担心:“战阵厮杀,总有混乱。小郎君安坐家中静待则可,何必一定要以身犯险。”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说道:“既是以武立业,总有初历阵仗一刻。今次在我乡土,各家合谋围攻,我之安全无虞,就当增长一次见识。”

    钱凤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拍拍沈哲子肩膀笑道:“旬日之后,与小郎君共贺此胜!”

    行至前庭,千余部曲早已整装待,其中还杂有少年营一部分子弟兵,沈哲子今次就要带他们同去见识一下,何为羯胡,何为杀胡!

    沈哲子本来不愿再上牛车,但若强骑与之身形匹配的马驹,则气势更显不足。末了还是被沈牧推上车驾,脚踏车辕将手中佩剑一挥,喝道:“乱我乡土者,杀!”

    “乱我乡土者,杀!”

    沈氏部曲齐声响应,声震云霄。其中尤以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最为踊跃,他们被安排在沈哲子车驾附近,充作亲兵,也是保护,一个个吼破了音,脸红脖子粗。

    “出!”

    沈牧今日亦是一身戎甲,头顶红缨兜鍪,少年英武,气势十足,跨于马上将手中铁矛一抖,一行人便向苕溪之北开拔而去。

    寒冬腊月,旷野寂寥,千余人马肃穆而行。前方沈牧率领数十骑兵斥候于乡野铺开,前后穿梭以传递消息。

    沈哲子端坐车驾中,两名御赐班剑甲士随行两侧,与中军徐徐前行。沈氏旌旗招展,虽无幢盖礼器,却自有士气肃然!

    沿途不断有交好家族率众而来,多则数百人,少则二三十。此行必胜之仗,沈家不只要展示其家部曲家兵的悍勇,还要显露出庞大的乡土号召力!

    傍晚时分,行出武康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如一道洪流在荒野推进。

    各家人员驳杂,队形难免散乱。沈哲子虽然不通军务,也知战阵厮杀,绝非人越多就越好,因此在入夜后,便令沈家部曲加行军,渐渐与后方人马拉开距离。

    寒月如钩,挂于天际,夜幕中不时闪烁起灯火光辉,夹杂以爆竹鸣声,在这肃穆的北上行军中,新年的步伐由远及近。

    晨星破晓后,沈哲子与虞潭所率领的乌程兵在苕溪北庄外会师。如徐家、丘家等距离苕溪北庄较近的家族部曲,已经在虞潭调度下将这庄园四野封锁,挖沟决渠,依稀晨光之中,那座庄园已成绝地,远远可看到惊慌的人影攒动。

    看到沈哲子所率领的沈家部曲,以及后方数量更为庞大的各家家兵,虞潭对吴兴的武勇之风又有一个更深刻认知。他以郡守之尊,往来奔走,不过集兵千余,又郡中吏户庄丁者,才凑齐将近三千人,其中还不乏徐家这种沈家附庸。

    然而沈家除夕兵,元日至此,旦夕之间,已集四千之数!这一份乡土威望,远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吴中清望高门可比!

    两军汇合后,沈哲子传令家兵:“掘土起灶,辰食巳攻!”

    于是家兵们便各入壕垒,抓紧时间休息以补充体力,等待开餐,养精蓄锐后起进攻。

    虞潭让乌程兵腾出壕垒,继而前推设栅,将庄园牢牢封锁,预防困于其中的羯胡突围。然后才将沈哲子并各家领军者等一干人请至自己的军帐中来,对众人环施一礼,说道:“多赖众位高义,助我讨贼,今日之恩,铭感五内!”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表态道:“使君何须多礼,吴兴为我乡土,岂容羯奴肆虐!严氏悖逆之门,目无贞节大义,我等深感为耻,誓不与其共戴一天!”

    沈哲子则招招手,便有家兵将剪臂反缚、脸灰败不堪的严安推入帐中,旋即他上前一步,解下自己佩剑双手奉上:“请使君执此禽兽之耳,与我乡人共诛逆贼!”

    “请使君执耳!”

    众人也都纷纷上前,出言附和。

    虞潭看一眼垂奉剑,状似恭谨的沈哲子。事到如今,他早已深知自己只不过是这父子手中悬丝傀儡,由其摆布。但偏偏心内却难生出抵触之意,只因一步一步行至此时,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沈氏非但没有逼迫,反而屡屡相助。哪怕事到如今,这少年依然恭谨,请其为盟主,主持今次之战。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心内也确实颇感欣慰。

    “小郎君所言当仁不让,犹在耳边。今日与诸位并肩戮力,扬我吴中壮义!”

    虞潭大笑一声,接过沈哲子奉上之剑,蓦地挥剑劈下。一声凄厉惨叫,严安倒于血泊之中!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一串稍显稚嫩的歌谣声在军帐外响起,忽有寒风掀开帷帘卷入帐中,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东面鱼白渐露,一点金芒冲破霞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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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盐城,地处嘉兴东面,濒临海湾,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

    严氏本来世居海盐,围海煮盐以兴家。盐业暴利,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严氏能从这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那白花花的盐晶下,说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为崛起的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恶于乡土,加之祖辈出身微末,严氏虽然可称得上豪富,但在吴郡却已经是声名狼藉,几乎难以立足。

    于是上一代严氏家长,想尽一切办法,将户籍自吴郡启出,安置在吴兴。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然而效果却是显著。时下民风闭塞,百里不同风,虽然两郡比邻,但在吴兴乡野之间也并无严氏恶名传扬。

    因此,严氏家声大为改观,到了严平这一代,上下使力,厚礼结交,竟然从一介白身陡然跃升为一郡长史!由此严氏更加烜赫一时,到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豪霸海盐,临海而望,视野所及皆为严家盐田!

    然而这一切却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吴兴太守虞潭苦心积虑,以晒盐新法笼络郡中盐家,又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严平郡府长史之职!

    “虞潭匹夫,我家与你势不两立!”

    名利俱损,身受如此奇耻大辱,严平至今思及弁山山庄那一幕,仍感五内俱焚,浑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乌程返乡后,虽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严平却恍如隔世,整个人都憔悴下来,须灰白,老态已生,原本肥硕的脸颊也清瘦下来,皱纹密布。

    冬日苇塘,芦苇干瘪枯黄,七零八落,飞絮如雪,破败萧条景象,一如严平此时心境。

    单纯利益的损失,倒不值得严平心情灰败至斯。他持家这些年,盐业生产虽然尚是主业,欣欣向荣,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开拓,进项颇多。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认为也算是吴兴一号人物,身为郡府长史,出入之间亦能与时之名士言谈甚欢,颇受礼遇。

    然而虞潭针对他的一串打击,却让严平意识到,寒门就是寒门,哪怕众人表面恭谨有加,背地里下黑手绝无顾忌!郡府长史又如何?区区一个单车太守大笔一勾,他家花费无数代价得来的长史之位顿时易主!

    若换了一个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家清望不备,被人看轻!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严平心内便充满了幻灭感、挫败感,只觉得大半生劳碌都是虚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认为此人毁家作乱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为郡中豪族,沈充已经高居方镇之位,而沈家俨然已有吴兴第一世家气象!

    可是他呢?半生劳碌,一言而否!

    “这个世道,原来不能收敛锋芒,只有锋芒毕露,才能显贵人前!”

    站在苇塘当中,严平眸中闪过厉,继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岂能落于人后!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吴中士人,吴兴岂独沈氏一家?我严家,同样刀剑俱利!”

    辽阔的苇塘外,尚有大批农人挥舞着镰刀,刷刷收割苇杆。他们并不知这些苇杆已无用处,只当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储备。

    眼看苇塘一层层削减,严平心内不乏伤感。他虽然已经决意带领家族踏上另一条征程,但过往几代人衣食皆仰这一片苇塘,而他更是从少年时就在这苇塘中进出嬉戏,心中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他迈步走入苇塘中,并不介意霜土污脏了衣摆,放眼四顾,想要将这一幕画面永久收于心底。功成名就之后,再来翻拣追忆。

    越过一片高岗,苇塘深处便出现连片的苇毡窝棚,还有臭气熏天。窝棚里隐有人头攒动,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状似厉鬼!看到严平并其一干仆从护卫,眼神却孔洞没有涟漪,只是木然编织着干枯的苇叶,以作御寒遮体之用。

    “快起身!你们这群豚犬蚁民,主公尊驾来此,居然敢无视,都不想活命了!”

    突然,窝棚里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踢打着周遭的民众。这其中许多人或老或残,在这人一通踢打下,困难的转动身躯,面向严平趴伏在湿冷的苇塘里。

    那人这才弓着腰趋行向前,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气息扑面而来。严平连忙以袖掩鼻,眉头微蹙,当即便有护卫冲上去将此人一脚踢翻,不许靠近。

    只是听到那人惨叫声,严平隐隐有些熟悉,语带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见主公风采一如往昔,实在振奋得很!”那人见严平望过来,忙不迭扑倒在苇塘中。

    “范光?”

    严平沉吟良久,才蓦地想起来,这范光原本也是海盐城中一盐家,在他年轻时与严家斗争甚狠,后来严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点关照这范光一家,将之俘来苇塘,没想到居然活到现在。

    看到昔日针锋相对的对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摇尾之犬,严平心情畅快许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会亏待了你。”

    “谢主公赞赏,谢主公赞赏!”那范光听到这话,趴在地上连连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浑然不知严平早已离开。

    刚待要离开苇塘,突然有一双纤弱手掌抓住严平衣摆,他心内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语调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亲冻疮化脓,将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经年,赠药活命……”

    听这声音柔弱不似男声,又有礼有节,不似寻常人家言语。严平心中一动,指着那人影说道:“抬起头来!”

    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颅,散乱的丝下露出一张稚气尚存的小脸,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衣衫褴褛、不施粉黛,且颇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致,下巴线条秀美,可见已是一个美人胚子。

    看到这小娘子脸庞,严平便觉腹下微热,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挣扎,肩上苇毡滑落,露出的却非白嫩肌肤,而是一片猩红血丝的恶癣。看到这一幕,严平蓦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却如惊慌小兽一般蹿入苇丛中,很快不见踪迹。

    “主公,要不要将人擒回?”身边护卫征询道。

    严平摇摇头,眸中又闪过那一片恶癣,便觉一阵恶寒。这苇塘中夏日潮热,蚊虫叮咬,冬日阴寒,霜冻连绵,不似人间,生活在里面的人,少有身体康健者。

    有些意兴阑珊的步出苇塘,严平看一眼那些还在收割的农人,突然低声对身边仆从道:“再收割一阵,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时,放火将这苇塘烧了。”

    “里面尚有几千户……”仆从下意识提醒一句,待见严平眸子转为幽冷,忙不迭点头应是。

    作出这个决定后,严平胸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自家既然已经决定踏上另一条道,以往家业所仰的苇塘也不必再怜惜,烈火焚烧后一片灰烬,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于里面那些蚁民,堪用者早已遴选出来,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岂能再为其虚耗米粮!

    自苇塘回归家中后,严平心中彷徨尽去,一头扑入年后大事的准备工作中。

    腊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纷纷归家祭祖,便有族人对严平难,其中最跳脱一个名为严方,乃是严平叔父之子。

    大祭过后,严方便越众而出,指着严平说道:“大兄因何被革长史之位,难道不需要向族人们解释一番?为了这长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价!我父从平陈敏,战死疆场。无数族人血泪,无数财货铺路,始将大兄推上郡府长史!只希望大兄能带我家益昌盛,大兄却将此位轻抛,可对得住列祖列宗?”

    严平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阵阴冷,口中出阴冷笑声:“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长史之位,确实愧对先人。只是原因,却极复杂,六弟真要听?”

    “场中皆血亲,何事不可言!”严方正喝道。

    “那好,我就给你一个解释!”

    严平话音刚落,抬起手掌蓦地一挥,那严方身后突然一人举刀劈下,大好一个头颅当即便滚落庭中!

    严平无视那血浆喷涌的无头尸体,缓缓行到噤若寒蝉的众族人面前,厉道:“我家欲为大事,须得上下齐心!凡有异心者,皆如此獠当诛!”

    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纵然还有异议,也都不敢声,齐声道:“愿与家主共举大事!”

    以铁血手段震慑族人之后,严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调度。家业大了,他也知族人当中不乏异志者,但眼下却无余暇仔细辨别,只能将族人们尽力约束在家宅中,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从而泄露消息。

    但严平还是预备一个后手,他将自己最钟爱的幼子并家中最为忠诚的数百家兵,携带一笔财货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则一切好说,若不能成事,严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中绝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严平才将事情尽数安排妥当,难得清闲下来,只待新春后元月晦日到来。

    爆竹声声,以辞旧岁。入夜后,严府北方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这让许多族人惊悸不已,然而严平却望着那火光酣畅大笑。

    这一把火,烧掉所有负累,等到明年,严家将成吴兴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边隐有嘶吼声、叫嚷声传来,严平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笑意,那群蚁民焚烧身躯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虚此生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除夕这一夜,严氏族人欢聚一堂。

    他家虽然难追溯太远,不过四代传承而已,但人丁却是兴旺,男女老少合共两百余人。虽然族中尚有长者,但严平还是当仁不让坐在席,所有族人全无异议。

    一夜尽欢,宴席散时已经将近子时。回到卧室时,严平怀拥美姬,连御数女,最后才鼾然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盖华车,统率十万劲旅,旌旗遮天,杀声遍野,前方虞潭老贼独骑而行,惶惶如丧家之犬。

    “杀贼!杀贼!”

    部曲们响彻云霄的吼叫声中,虞潭老贼被一将飞骑斩下头颅,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头颅趋行至驾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贼业已伏诛!”

    严平垂望去,现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门,原来也不过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细望去,这才看到原来为他拉车的并非良驹,赫然是6家家主6晔!于是严平便笑得更加欢畅,环顾宇内,傲气凌霄!视线一转,便看到远处几名残兵簇拥下仓皇逃窜的沈充,他令旗一转,正待要令剿灭沈氏余孽,忽听耳畔传来惶恐喊叫声:“主公,大事不妙!庄外敌袭……”

    “我有十万精兵,谁敢来犯!”

    严平大吼一声,蓦地惊醒,才现自己正躺在床帏内,浑身大汗,气息急促沉浊。心道一声可惜不能尽歼敌人,但他已经了无睡意,推开身边浅睡的姬妾,他**几声刚要传羹,便又听门外惶惶喊叫声:“敌人已冲至庄前……”

    这不是梦!

    严平悚然一惊,混沌脑海一激灵,整个人从床榻上跃下来,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疾声道:“何方来敌?快,快召集家兵!”

    一边说着,他一边七手八脚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门去,才看到外间火光冲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红!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荡的热风,侧一望才现是庄园内谷仓已被点燃,那里堆放着日前收割的大量苇杆。

    “快,快去扑火!”

    严平急躁的口舌干,若任由火势蔓延,整个庄园都将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却不动身形,只是苦着脸说道:“敌人自庄前冲来,其众甚多!前庭已被冲破,请主公离庄,暂避敌锋!”

    听到这话,严平更是惊得手脚冰凉,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眸,头颅艰难的转向庄前方向,耳边才听到那喧嚣震天的厮杀声。

    “披甲,披甲!与我同去杀敌!”

    事态危急若此,严平已经顾不上再去询问何方来敌,在部曲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才勉强将甲衣缚在了身上,此时前庭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即将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着一柄长戟,严平率领一众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冲去,刚刚跨过庭门,便看到一道乌影兜头落下!

    “保护主公!”

    几名家兵上前举枪要挑飞那乌影,只听噗噗闷响,滚烫血浆自头顶泼洒而下,惊得严平大吼一声,抽身疾跃向后方。待那乌影落地后,才看清楚赫然是一名严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两支羽箭,早已气绝多时!

    眼见这一幕,严平更是肝胆俱裂,再抬头望向南面,只见中庭正房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火借风势,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

    严平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脸灰败不堪,倒拖长戟返身便往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吼道:“几个郎君在何处?快把郎君们接来此处!”

    “杀!一个不留!”

    严氏庄园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挂满血浆,须偾张恍若杀神,手中长枪一抖,霎时洞穿左边一名严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丢掉武器,两手捂住颌下血洞,然而血水却仍如箭一般在指缝飙射而出!

    杀入严氏庄园的流民兵们,一个个恍如出栅猛虎,眼眶赤红,手脚并用,利刃翻飞,将一个个严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们自松浦左近登6,借着苇塘掩护逼近海盐,正看到苇塘中那不似人间的凄惨画面。一个个北地而来的流民被困在苇塘中,终日割苇煮盐,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湿冷的苇塘等死!

    流民兵们眼看那些操着乡音的难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脚腐烂,有的浑身布满猩红恶癣,仿佛黄泉中遭受无尽折磨的冤鬼!

    “严氏狗贼,我乡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灾,流亡而来,眼见此幕,岂无感同身受之痛楚!于是他们放弃了直攻海盐,而是在徐茂指挥下,借着苇塘遮掩,将这些难民们一一转移出来。

    然而入夜后,却看到南面火光冲天而起,严氏赫然打算将这些难民统统烧死!

    “杀!杀光这满门禽兽!”

    回想更多来不及抢救的难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个个融于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脉偾张!世间之恶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们如狼似虎的扑杀中,越来越多的严氏家兵被杀得胆寒,纷纷弃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锋!

    严平并不知庄园已经彻底沦丧,他此时脑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为什么突然有强敌来犯。

    然而久霸乡里岂能没有准备,如此猛烈的攻势下,他已经不打算再死守庄园,快将自己的儿子们召集起来,收集一批家中财货,然后便率领数百最为心腹的部曲进入后院甬道。

    这条甬道由地底延伸至庄外,直通濒海一座小港,那里常备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一边低头在甬道中疾行,严平一边庆幸早将家中一部分人丁财货分别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严安那里,更聚集了家中过半财货人丁。只要彼此汇合,哪怕再大劫难,都有待时而起的机会!

    琅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传家立业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声闷响,旋即便响起一女子哭泣声,严平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到这哭声顿时烦躁不已,低吼道:“噤声!”

    那女子顿了一顿,旋即哭声更大。严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推开身后部曲行至哭声源头,接着火把看到乃是一名自己最钟爱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脸颊已被凸出的岩石棱角刮伤,模样很是凄楚。

    “贱婢,我让你收声!”

    严平此时却无怜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双肩一颤,不敢再哭,只是捂着嘴巴仍难忍哽咽。见此状,严平更加烦躁,蓦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妇人腹肋!

    “继续前行!”

    严平一脚踢在那妇人死不瞑目的脸庞上,继而收起佩刀,继续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冲前行。

    行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前方有冷风活气涌入,吹得众人昏沉的头脑都清醒许多。严平突然收住脚步,转身望向甬道内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声:“不管是谁,灭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债血偿!”

    这时候,甬道入口处堆积的砂土石块已经被挖掘开,严平弯腰冲出,然后便被冲天的火光刺得视野一片迷蒙。他连忙举手遮住脸庞,耳边却听到一个爽朗笑声:“严君何来之迟?我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听到这话,严平只觉得一桶冰水自头顶陡然浇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待到甬道里再有人冲出,将他推搡到一边,才渐渐恢复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一身戎甲的沈充在一众甲士簇拥下,身后乌压压的阵列。而他那个小儿子正被反缚双臂,神委顿跪在沈充脚边。

    “父亲,救我……救我啊,父亲!”

    严平小儿子不过十三四岁,看到父亲自甬道中冲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号着冲到近前来。沈充身侧甲士想要阻拦,却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与你有何大怨,为何始终不肯放过?”

    眼见已无生机,严平也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双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声,继而肃然道:“乡土争雄,各凭手段,本无是非。可严君你最不该引羯胡乱我乡土!吴中净土,我之乡人,岂容胡虏肆虐践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么善类?死在你手中的吴中乡人难道就少了?最终一个死,死在谁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严平口中出稍显凄厉笑声:“凭你也配以大义罪我!说什么贞节大义,不过是胜者封侯,败者枭而已!大好头颅在此,送你一场富贵!”

    “严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来正为枭你之。”

    沈充冷笑一声,旋即又说道:“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养我骨血,生而吴中子,岂能事胡虏!你这背弃祖宗的禽兽之属,尚不配污我之剑!汝之狗命,自有人取!”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军帐中士气激昂,但言道该如何发起攻击,却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有的说道宜以火攻,有的则说掘渠淹之,还有的则主张将庄园团团围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听得出,羯胡虽然无力大规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驰骋,百氏仓皇南逃,已经以讹传讹,将羯胡传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帐中久坐,便离开军帐,行到壕沟前,找到了正在捧着陶碗饮粥的刘猛,望着已经处于包围中的庄园,问道:“凭我家之众,若以强攻,是否可行?”

    刘猛放下了陶碗,同样望向了庄园。

    这座苕北庄乃是沈家的老家业,经营得尚算不错,整个庄园篱墙之内尚有土夯的围墙,高达丈余。而在篱墙之外,则有一道水渠绕行而过,水渠宽亦近丈,深则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过。庄园有三个出口,位于南北东,其中北面是主门庭,最为宽阔,其他则是狭小偏门,只容一驾出入。

    “若强攻一面,倒可以破门而入,但若贼众一涌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够尽歼。”刘猛沉吟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也是一皱,过往这段时间,严氏往庄园中调集五千余众,其中杂以那近千羯胡。单纯战斗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沈家限制严氏运输的车马辎重数量,可以笃定对方并无足够兵器。

    真正的战斗,沈哲子并不担心,怕的就是羯胡驱赶民众一涌而出,如果过于混乱,可想会有许多漏网之鱼。毕竟庄外各家部曲虽然众多,但却令出多门,失了调度。

    正沉吟之际,沈哲子看到北面有骚动,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民众自庄北一涌而出,庄内似有刀剑挥舞之影予以驱赶。

    那些民众嚎叫着冲向北面所设的栅栏,尚在奔跑中便听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泼洒而去,奔跑的民众们登时便扑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数箭被箭矢庞大力道抛飞,死物一般滚入那纷乱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浆!

    “该死的羯胡!”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身躯蓦地一震,张张嘴想要喝止向平民发箭的部曲们,可是看到四散的人群中明显的杂以羯胡身影。若被这群民众冲入阵线造成混乱,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凿向防线!

    两拨箭雨后,北面已经抛下数百尸首,被驱赶出来的民众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时间混乱的无以复加。但凡有民众慌不择路靠近栅栏,皆被无情射杀!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实力悬殊的屠杀!羯胡大部始终不曾露面集结,打定主意要用吴人血肉之躯来消磨士气。

    洞开的庄园大门外仍有民众源源不断的被驱赶而出,他们这些人隐忍、沉默,将一群杀人狂魔引入吴中,本以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现在被驱赶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们!

    “不能再这么下去!”

    沈哲子眼看着一个个吴中子民被驱赶冲阵而亡,牙关紧咬,抓起旌旗于栅栏后吼道:“沈氏列阵!”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复元气,很快便在栅栏后列阵成型。看看眼前自家子弟兵,听到后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求饶声,沈哲子张张嘴,却发现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儿郎们与我出击,杀贼!乱我家园,刀兵诛之!”

    沈牧将手中短矛一扬,扶了扶头上红缨兜鍪,跨过壕沟,率众而出。

    栅栏打开一个缺口,沈氏家兵肃然而行,缓缓行入战场中,迎面正有一股乱民仓皇冲来,还未靠近,前排甲士蓦地将枪一挑,阵型前霎时扑倒一线!凭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哪能冲散严整的阵型,于是便纷纷避往别处,想要寻觅一线生机。

    庄园内羯胡很快便看到这一队劲旅,更加紧了对庄园内民众的驱赶,哪怕在这一方,都能听到那无情的喊杀驱赶声!

    眼看这群人宁被羯胡驱赶冲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眦尽裂。他于壕沟后集结被留于阵后的少年营子弟,齐声大吼道:“吴人袒右,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一俟这清朗尚残稚气的吼声响起,大批蹿行逃命的民众得到提醒,纷纷扯露臂膀,扑倒在地,不敢妄动,整个战场为之一清,无复纷乱局面。

    “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缓缓向前推进,渐渐已逼近门户洞开的庄园北面,可以看到门内羯胡惊惶吼声,似要关闭庄门,然而门庭内外皆是扑倒在地的民众,一时间寸步难行。

    眼看着沈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头目脸庞渐渐扭曲,手中环首刀蓦地向下一斩,一名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妇人登时被拦腰斩断,血浆喷洒四方!

    “冬娘……”

    不远处一名壮汉眼见这一幕,双目圆睁,口中喷出撕裂般浊气,恰恰此时耳边响起洪浑吼声:“……杀胡有功……”

    “杀胡有功!杀胡,杀胡!”

    那壮汉恍如癫狂一般,蓦地扑向最近处一名羯胡。那羯胡久历阵仗,并不惊慌,只是觑准壮汉肩膀蓦地挥刀斩下!

    “杀……啊!杀胡、杀胡!”

    刀芒一闪,臂膀离体而飞,前冲之势陡地一斜,头颅撞在了尘埃中。他大吼着两脚一蹬,牙齿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横流,仍呜咽有声:“杀……”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贯穿壮汉胸膛,那壮汉抽搐片刻,登时气绝,然而牙关却仍死死扣住羯胡脚踝,在其挣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弯下腰要以刀锋撬开尸体牙关,然而刚俯身下去,视线登时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杀胡,杀胡……”

    一名老妇人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将羯胡眼珠生生抠出来!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里发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动人心魄的笑容,许是看到老叟倚杖来迎,儿孙嬉闹围绕四周……

    那时青丝未染雪,倚窗弄蚕盼侬归。而今相携一甲子,忍让老妪泪独垂?

    “吴人袒右,杀胡有功!”

    越来越多的吼叫声在庄园中各个角落响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众们纷纷跃起,嘶吼着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个个羯胡挥舞着兵器,想要逼退这些蚁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狰狞脸庞,仿佛已入黄泉鬼蜮,手脚一顿,便被数人扑倒,而后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虽无刀剑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杀胡活命,杀胡有功!

    “突围,突围!”

    眼见局势已经糜烂,羯胡首领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大声嘶吼,其身边很快便聚集起一队羯胡,摆脱那些业已癫狂的吴人民众,且站且行,向庄外退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段土墙被撞倒,红缨兜鍪自烟尘中冲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几名悍勇龙溪卒簇拥下,向迎面而来的羯胡扑杀而去:“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杀胡!”

    随着庄园被攻破,越来越多的沈家部曲冲入庄园内,凡无袒右者,一律诛杀!那些羯胡左冲右突,原本算作优势的体型此时成了招魂的标志,一俟被发现,便有数名劲卒一拥而上,将之分尸!

    战斗至于如今,不过区区一刻钟有余,虞潭等人也已经移步壕沟之外。虞潭年过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见战况如此,再作讨论已无用处,当即便分遣众人各率部曲,或是冲进庄园支援,或是于庄外游弋,清理溃兵。

    眼看着一名伏地隐藏在尸体下的羯胡被揪出来,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营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过栅栏,沈哲子在地上捡起一柄遗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径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额发将其头颅抬起,对少年们说道:“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虽有五官四肢,凶残却类禽兽。”

    说着,他示意部曲将那羯胡按倒在地,脚踏上其背,示意少年们行到近前,然后才挥刀破开羯胡后衫,一刀斩在上面,皮肉翻转,血涌如泉:“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一刀劈下去,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那个陈甲陈破虏行上来,捡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扎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后才咧嘴笑着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虏,就是要杀破这些胡虏?”

    “不错,今次只是小场面,日后我自率你们北向破虏,将这些毁我神州的胡虏杀个干干净净!”

    沈哲子手腕一转,将大刀递给陈甲:“你们尚年浅,便用眼前这胡虏尝尝鲜,一人一刀,不要客气。等到以后,便要亲自上阵杀敌。”

    于是一群少年便排着队,轮番上前,挥刀劈砍。只是终究力弱,极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躯,不免有些丧气。身受十数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却仍在呻吟抽搐,并未毙命。

    最后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跃跃欲试,一俟接过大刀,便抡起一个半圆,蓦地将刀斩下,直接将羯胡心脏劈开。一道滚烫血箭飙射,顿时将这少年泼洒满脸。

    少年不曾饮血,突然拍着胸膛干呕起来,便引得旁人连声嘲笑。那少年一抹脸庞上血水,略显讪讪道:“羯胡血肉,真是恶臭难当!”

    中午时分,庄园内战斗已经结束,就连零星斩杀的收尾都已经完成。

    各家部曲拆除栅栏,由外到内开始进行清理。扑在地上的尸体被聚拢起来,幸存的严家荫户则被驱赶到一个角落里。

    杀入庄园内、与羯胡近身搏杀的沈家部曲也都退出了庄园,沈牧挑着的那名羯胡头领的首级最为醒目。这一战他身先士卒,挑杀羯胡数人,退出庄园时将那羯胡首级高高举起,张张嘴还要喊出几句口号,然而嗓子干哑只发出几声低沉的怪叫。

    但是旁人却给予了回应,各家部曲在自家主公带领下,夹道欢迎,大喊:“生当做人杰!沈郎威武!”

    这一战,沈家人的表现有目共睹,率先冲入庄园,与羯胡进行生死搏杀,击溃了羯胡主力,随后的扑杀才进行的这么顺利。这一战又向郡人彰显,江东豪首,实至名归!

    一具具羯胡尸体被搬运出来,仍有亲人被残杀的民众扑在那些尸体上撕咬发泄。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羯胡死状恐怖得很,周身布满抓痕咬痕,尤其咽喉、眼眶等软弱处,更是变作一个个残忍的糜烂血洞!蚁民虽弱,戾气滋生时,亦能变作杀人狂魔。

    一个时辰后,战报被整理出来。这一战共剿杀羯胡九百二十三人,无一幸免,各家部曲死伤近三百,算是难得大胜。然而在这之外,严家的荫户民众死伤却将近三千,其中千余是被羯胡驱赶冲阵而亡,至于剩下的则是庄园内拼死反抗羯胡而被残杀!

    庄园门庭内几乎已成修罗场,大量残肢断臂抛洒,血浆积蓄近尺厚,许多尸体纠缠在一起,中间则有一名羯胡尸体被死死缠绕。小民濒于绝境最后的爆发,与敌皆亡,哪怕是死,也要啃下一块胡虏肉!

    军帐中,虞潭将战报捧在手中审视片刻,然后提笔将小民的亡数抹去,接着传视众人。众人传看一遍,皆知此举深意,并无异议,哪怕沈哲子,也只是默然认可。

    这些死伤的严氏荫户,若仔细追究的话,应该算是从逆者,若报上去,无疑战果会更辉煌。但若有政敌借此攻讦虞潭治郡无方,致使民众从贼作乱,也是说不清的口水官司。而场中这些人,眼见那些民众拼死与羯胡厮杀反抗,有感于怀,不忍再以恶名污之,归葬乡土,已是最好结果。

    沈哲子倒是想为那一批战死的民众争取一下他们该有的荣光,但也知如此弊大于利。这一场大胜,不只虞潭需要,沈家也需要,朝廷更需要。死伤不足三百,歼敌九百余,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发生在吴中腹心,能够吸引更多关注,而如此悬殊的战损差,无疑能够大大振奋时下民心!

    羯胡不是妖魔,也是血肉之躯,一旦渡江南来,爪牙俱钝,哪怕区区乡勇,都能将之大肆屠杀!

    与整个江东民心相比,这些小民的生死荣辱,自然也就微不足道。

    新年伊始,元日杀敌大胜,无疑具有别样的意义。因此,在整理过战报之后,虞潭当即决定,将那些羯胡首级砍下,并严安和一部分严氏子弟的首级送往建康。这一场大胜,自然要雨露均沾,运送羯胡首级的队伍,很快就由各家拼凑出来。

    人员的安排上,虞潭也给了沈家极大的优待,郡府别驾沈恪作为此行的首领,而沈牧则作为战阵勇猛、杀敌最多的义士随行。

    当然,虞潭也并非淡泊名利,上呈朝廷的奏章中笔法一转,主持运筹之功便归于自己名下,同时也将十几个自己的属官列名战报中。做完这些之外,便又谈起当下的善后事宜:“严氏引胡作乱,庄内尚有残部两千余,这些残部要如何处置,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使君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严氏自恃家势,胁迫郡中良家小民,这些小民战阵上有反正之功,乃是义士,并不能与严氏逆贼混为一谈!”

    虞潭话音刚落,沈哲子便起身表态道。

    虞潭听到这话后,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一颤,他将那些幸存者定为严氏残部,而后以罪归入吏户役使,以充郡府之实,便可顺理成章。但没想到沈家这少年态度也坚决,虚名可以推让,然而实际战获却绝不肯松口,将那些人归为良家义士,绝不许郡府插手安置。

    这些所谓的义士,又非在籍的良民,自然一转头,又归为沈家的荫户部曲。虞潭心内虽然有些不甘,但他仅仅只是一个单车而已,并无督军事之职,有此战胜是因为郡中义军共推为盟主,若还固执自己的想法,这盟主之名只怕转头就要落到旁人名上。届时他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略一沉吟后,虞潭也只能承认这个事实,干笑一声后说道:“小郎君所言正是,老夫倒是失言。这些义士非严氏残部,身罹此难不损其节,应该予以褒奖。”

    虽然保住了自家该得的战果,沈哲子却并不开心,只是因为损失实在太大了。严氏调集到苕北庄的人丁,损失过半。这些人分拆安置后,都是可以快速投入生产的宝贵人力,然而现在却毫无意义的抛尸荒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错估了严氏与羯胡的关系。沈哲子原本以为严家就算要勾结羯胡入寇,也要从海上来,凭老爹的会稽郡兵与徐茂合力,可以毫无压力的歼敌海上。若非钱凤心细发现酎金,沈哲子实在想象不到严氏胆大若斯,竟然直接在吴中境内豢养一部羯胡!

    诸事议定后,沈哲子当即向乌程几个家族表示要购粮。一方面就近调集,以稳定苕北庄的人心,只要有了吃的,再大灾祸人心都能快速平定下来。另一方面也是用这种方式给予各家回馈,战损如此之大,沈哲子绝无可能将本就不多的人丁再瓜分赠送给各家。

    眼下唯有寄望钱凤和老爹那里别再出意外,达成预想中的目标。

    因为早有周详部署,哪怕眼下还是新春,沈家的人力物力还是快速调集起来,开始各项善后。沈牧等人前往健康不久,沈哲子又在苕北庄坐镇两天,随后龙溪本家便又派人来接手善后,沈哲子便率领部曲返回龙溪。

    随行的还有近千严氏荫户,在这样一个世道下,癫狂过后,他们并无太多选择余地。南下之后,将会被分拆安置在沈家各个庄园中,快速融入到新的生活里,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结果。若是在野地浪荡,居无定所,衣食无所依靠,最终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发现钱凤早已经先一步返回。苕东庄的形势进行的异常顺利,严氏留驻的族人并部曲精锐很快就被剿灭。在苕东庄,除了千余户丁之外,尚有储量庞大的物资。

    金银钱绢之类已是海量,粮食亦有数万斛,甲兵弓箭之类兵备也数量庞大,随时可以武装数千部曲!单单这些仓储,便已经堪比沈家当下存储的物资!

    可见严氏今次筹谋已存必胜之念,甚至不乏有迁族武康的准备,可惜只做一次运输队,将物资调集运到武康来,让沈家更方便接手。

    如此丰厚的收获,让沈哲子在苕北庄有些抑郁的心情好转许多。虽然嘉兴方面还无具体消息传来,但他已经与钱凤制定规划,准备让这庞大的收获发挥作用。

    眼下财货已经无忧,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力不足。借鉴守江必守淮的理念,想要大规模开拓会稽,钱塘江以北武康本家一定要做好周全的布置。不同于老爹和钱凤那种割据思想,沈哲子是打算以会稽庞大潜力来撬动三吴,及至影响到京口晋陵一线。

    在他的预想中,要从太湖、松江一线往南,尽数纳入沈家可影响的范围内,这就需要占据各个地理形胜位置,建造据点、仓储转运中心之类,能够快速调集投放人力物力。

    于是,整个元月沈家龙溪庄都是宾客盈门,以往各家珍视无比的田庄土地作为寻常筹码予以调配。为了达成这种布局,沈家可谓付出良多,为了占据两溪汇流的一处码头,往往要付出上百顷的土地才能置换到。

    当这种覆盖整个吴兴的网络框架达成时,沈家原本坐拥的万顷土地,损失过半。但由此换来的收获则是,沈家原本在武康攒聚成片、窝于一地的力量,被拉伸成蛛网状,覆盖了整个吴兴。由此抽调吴中养分南下钱塘江,可快速滋养会稽。而会稽得到壮大后,又可作为一个基点,反哺这个蛛网,继续向外扩散。

    江南便捷的水利条件,是达成沈哲子这一构想的强大支撑。

    眼下他手握堪称富可敌国的物资,一旦能量彻底爆发出来,在吴中产生的影响并不逊于国家机器的运转,毕竟他眼下所经营的,还仅仅只是吴兴一地而已,能够更好的集中力量,重点经营。

    随着海量财货的泼下,整个吴兴在春耕之前,掀起一股疏浚河道、治水修渠的浪潮。吴中人力物力俱有,只是被各家分割,难于调度。

    沈家影响力遍及吴兴的好处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能够直接与各家对话,拉人上船,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要将民间沉淀的人力物力撬动起来,投入到河道的修整。

    要达成这种力度,少不了虞潭这个吴兴太守的包庇。虞潭赫然发现,自己来到吴兴担任太守,最大意义就是给沈家整顿乡土而保驾护航。这种感觉很怪异,但他偏偏又不抵触,因为沈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政绩而增辉!

    元月晦日前,沈充拨冗返家一次。经历这种大事,尤其关系到庞大财货等战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担心家里应付不了。

    财帛动人心,如此大胜诚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叶茂、支裔众多的大家族。若因战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动,族人们分崩离析,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尽管归家时已经预料到局面会有些混乱,但是他前脚刚回老宅,后脚便被众多族人一拥而上,交口指责儿子近来大动作频频。被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苦搞得头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们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才暂时得以抽身,又率领一群部曲前往龙溪庄。

    年余不曾归家,眼看到龙溪庄内外焕然一新的气象,沈充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变得振奋许多,对于儿子的能力又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得知老爹归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抛开手头上一些事务,与钱凤并一干近系族人们一起出庄迎接。彼此见面后,沈充将儿子拉到身后,先对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礼,说道:“小儿年浅智薄,非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难得如此大胜!”

    钱凤闻言后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过伏于其后,各为本分,能有一二拾遗之功,已是欣喜难当。”

    在场的族人们也都附和钱凤之语,对沈哲子交口称赞。沈充看得出这些族人们之欣喜发自肺腑,并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好奇,儿子治家年余,为何老宅中与庄园内族人们风评如此极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们口中肆意妄为,败坏祖业,而在庄园内却是人望颇高,简直被捧为经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愿意相信对儿子赞许的这些人,但老宅族人们的情绪也不可罔顾,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当众问究以挫伤沈哲子的锐气和已经粗具的威严。

    一行人行入厅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兴方面的战绩。因与徐茂南北合力,加之严平昏招迭出,众多严氏族人毕集其家宅中,可以说是一网打尽。虽然因为流民兵情绪激昂,将严氏大宅焚烧一空,但最重要的盐田还有芦苇燃尽的灰地,已经尽入沈家手中。

    处理完嘉兴之事后,沈充又溯流而上,将位于余杭的严氏产业尽数拿下,大小舟船五十余艘,既能出海,又能于内河穿梭,乃是严家庞大食盐销售的最大依仗。

    所缴获物资虽然不及苕东庄丰厚,但最重要的是获得严家往来交易的账目,由此按图索骥,可以将严家分散在江东的资源进一步接手整合。到现在已经可以说,严氏这个三吴首屈一指的盐枭之家,数代人过百年的积累,已经被沈家尽数收入囊中!

    众人闻此大胜,精神又倍感振奋。但他们各有任事,相聚欢庆一番后,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钱凤,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在余杭所获物资,能否快速抽调一批来武康?”

    沈充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他虽然久不归家,但在嘉兴擒下众多严氏族人,对于严家物资的调度已有了一个印象,苕东庄乃是其家物资最重要的集结点。看儿子这幅神情,莫非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

    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不过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资哪怕转运都要十几天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尽数用光?

    可是当他转望向钱凤时,钱凤脸上也显出几丝尴尬:“今日始知吴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调运一批米粮、绢布、竹木等。会稽年前又是大丰,筹措应该不难。”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问出这句话来,花钱方面,他自认为已经算是各种高手,万万没想到儿子的手段更是青出于蓝,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花掉许多人一生都难看到的庞大物资!这些物资,哪怕放火去烧,到现在应该也还能有星火残留吧?

    看到老爹一脸震惊的神情,沈哲子尴尬之余,也是颇为自豪的。过去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挥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笔一勾,便有庞大物资消失在笔触之间。

    坐拥如此庞大的物资,沈哲子也是豪气干云,网络框架搭起来之后,发动各方家族的人力,诸多建设几乎是整体上马,统一开动!

    钱凤所言,今日始知吴中人稠。那是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几天里,沈家疏浚河道、修筑码头,动用的劳力达到十余万人次!当这数字汇总上来之后,不只钱凤,就连沈哲子都吓了一跳!

    整个吴兴在籍之民,仅仅比会稽略胜出一些,四万户有余。而沈家动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着最起码有五万户丁!这些户丁只有一小部分与郡府户籍重合,剩下的在哪里?细思极恐!

    因为庞大利诱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说是把吴兴底裤都翻过来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吴郡和会稽,单单三吴之地,朝廷官府无法掌握的隐匿人口就超过五十万人!

    哪怕三吴乃是江东核心精华所在,这个比例仍让人触目惊心。再加上各种人力难及的因素,实际情况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数字,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庞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于朝廷,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次征发这么多。物资急剧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识到富可敌国是一回事,但一个家族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实在比国家机器运转要逊色得多。

    别的不说,单单跨地域的物资调配,这就是沈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沈家的储蓄,乃至于严家的缴获,物资已经几近消耗一空。至于金、银、钱之类的收获,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储备用以改革三吴的混乱货币状态,这时候也不得不动用,去向各家购买物资以维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资源,对于维持和推动时下已经铺开的局面,便尤为重要。若非此战之胜使得沈家坐稳会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纵有设想,也绝对不敢付诸现实,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吴兴。

    听到沈哲子与钱凤对时下局面的讲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几次造反动用的人力,尚不及儿子区区二十多天发动的人力多,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赋?沈家虽然豪富,但有他们父子相继,大概是不必担心米粮堆在仓里发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说道:“局面既然已经打开,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今次严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触。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长兴,已无强立于王化之外的余地。青雀这番布置,可谓合宜,物资之类你们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了长久以来对局势的权衡之外,今次在嘉兴海盐一战,也给了他极大冲击。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苇塘那些侨人难民遭受非人待遇后,所爆发出的凛冽杀意令沈充都为之凛然。

    所以在擒下严平之后,沈充并未将之处决,而是交由徐茂处置以平复流民兵们激荡的情绪。徐茂与军士将严平在阵前生生脔割寸剐,由此才熄灭了部下们滔天杀意。

    若不然,这些流民兵在火烧严府、诛其满门后,甚至这股仇恨转为对整个吴人群体的恶意,还要杀向海盐城县治。

    沈充并不畏战,但也并非全无大局观,情知若侨人与吴人完全对立起来,对江东有害无益。如今京口已经粗具秩序,而历阳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据美梦,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对于沈哲子这种布置,既避免了正面的冲突,又将吴中网罗手中,沈充是甚为赞同的。

    “徐邃然纵兵屠戮,严氏老宅被焚烧一空,这本不在计划之内。他心内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张而使海盐一战所获锐减,因此已向我表态此战他只为诛恶,丝缕不取。”

    沈充又说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余杭后,我便又抽调一批米粮送往嘉兴,然而却被原数封还。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这批财货,将苇塘中那些幸存难民择善地以安置。危难之时,军卒之中亦多义士!”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对徐茂并其部下顿为改观。老实说,此前对于流民兵,他虽然知其悍勇,但其实心内评价也是不高。一路南来,集众聚啸,纵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细追究,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势大,作恶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个乐安高氏族人,敢于在京口拦江劫掠,这背后岂无徐茂的纵容和默许?

    但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其善恶。严氏盘踞乡里,恶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来,彰义诛恶。有时候,混淆了善恶并非道德的沦丧,一个人的悲喜仅仅只是大时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个时代昂扬向前,这首壮歌里每一个旋律才都会撼人心魄!

    “海盐苇塘中得以抢救出来的仅只两千余人,剩下的已经尽数丧身火海。至于活下来的这些人,也都病患缠身,能为耕织者寥寥无几。”

    讲到这里,沈充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这些人,也只能迁至会稽安置供养起来,取一个千金市骨之意。让那些侨人明白,严氏一家之恶,不能归咎所有南人。”

    “严氏为恶至斯,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与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处缴获的人丁,死在苇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严氏一家之恶,与羯胡相差无几!

    沈充不愿再谈这沉重话题,思绪一转,继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归家,老宅中颇多怨忿之语,青雀能否为我解惑?”

    听到沈充谈起这个话题,沈哲子与钱凤对视一笑。他们身为沈家如今实际的主持者,对于族人们的情绪波动自然深知。

    老宅内对于沈哲子的不满情绪,由来已久,甚至还要追溯到前年沈家内部田亩、人丁的清查时。直到如今沈家得此大胜,沈哲子仍然牢牢把控局面,关于缴获物资的调度,以及家中产业田亩的置换,都在龙溪庄内完成,老宅中能够置喙之地极少,由此这种不满的情绪攀至高峰。

    沈家族人众多,东西两宗单单有血缘关系的族人,便已经超过两千余人!这其中既有两宗嫡系主脉,但更多的则是血脉日益稀疏、已经与主家渐行渐远的支脉,除了共享一个郡望之外,其实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已经不大。

    沈哲子本非良善者,也绝不会天真到认为大家共用一个姓氏就能戮力共事,绝无私心,这种要求是违背人性的。

    他没有更大的能量去影响世道,但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在血脉为先的前提之外,还要秉承唯才是举的用人之法。大家一脉相承,我愿意给你信任,但这信任却非无底线的包容,你若不能胜任其职,那真抱歉,一边凉快去!

    经过过去一年的磨合,沈家诸多事宜渐上轨道,大量族人被取用,各自任事,负责一摊事务。与此同时,也有大量难堪其职的族人被裁汰出去。

    然而能力这种事情,向来与血脉无关。因此在沈哲子主持家业之后,便有相当一部分近系的族人被清理出去,继而与老宅中那些日益被架空的老人们合流,继而酝酿出更多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这些恶评未必会流传到外界去,但在族内日益发酵,也足以对沈哲子的名望构成伤害。

    以往沈哲子对于这些闲言,可以置之不理,因为他早在清查田亩时,便构建起一个独立于原本沈家之外的人事构架。

    那些老人们因此被架空,无法再直接插手家业的经营,话语权的丧失意味着存在感的稀薄。他们在族内存在感日益稀薄,便更需要闹腾以彰显其存在。然而越是闹腾,越会碍事,也就造成了沈哲子返回头来越加针对他们打击。

    今次与严氏之战后,这种矛盾攀升到了极点。沈哲子干脆将所有事宜都放在龙溪庄处理,对于老宅那里则进行了消息的封锁。只是将战获中遴选出来的雅玩珍物送入老宅,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则一点都没有透露。

    沈家如今高速发展,远超以往数代。然而这种高速的发展必然有人不适应,必然有人要掉队。因此家族内部产生的这种矛盾,便被沈哲子视为先进与保守两种观念的对抗。他当仁不让将自己视为沈家的先进标兵,哪里肯放低自己的步调去迁就那些落后者,给他们调整新步调的时间。

    但是家族内部越来越喧嚣尘上的争论,已经隐隐将族人们割裂成两个阵营。沈哲子虽然有心处理一下这些闹腾严重的老家伙们,但他毕竟是晚辈,而钱凤又是外姓,因此矛盾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此时听老爹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便将前因后果仔细讲述一遍,才又说道:“对于老宅那些长者,我向来恭谨有加,荣养供奉,一日不敢有缺。只是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他们强求事事要入禀请教,这实在强人所难。”

    听到儿子的讲授,沈充微微颔首,心里已经信了大半。倒不是说他觉得儿子有多恭顺,而是这小子绝不可能犯表面错误而被人抓住痛脚不放。说到底,还是老宅里那些老人们不甘寂寞,加上别有用心者加以撺掇,使得彼此之间误解加深。

    这种家务事,最是扰人,钱凤虽然与沈充莫逆之交,可托生死,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不好置喙。为沈哲子分讲几句后,便也索性离席告退,由这父子二人去商讨解决。

    “我儿既要纵横捭阖于外,又要维持家业于内,还要承受诸多非难诘问,真是辛苦你了。”

    沈充感慨道,从前年儿子阻止他弄险,至今沈家能够越发兴旺,儿子为之所做的努力,他一直铭感于怀。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儿子所做这些,本该是他一力担当。可是这时局阻碍,困难重重,单凭他自己,实在分身乏术,多有无力之感。儿子敏于时局,精于筹划,能在一团乱麻中俚清脉络,这种天赋就连他都望尘莫及。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与人斗,其乐无穷!儿有此禀赋,才如利锥难处囊中,本就不是能够安坐书庐弄经治学的脾性。父亲不以我年浅,重任相托,已是最大褒奖。自家之事,纵苦亦甘,何必言之!”

    听到儿子自夸,沈充哈哈一笑,心中烦恼削减许多。有此麟儿,父子同心,刀山火海亦大步踏过,区区家务侵扰又算什么!

    沉吟少许之后,他两手重重拍在案上,沉声道:“我家之兴已势不可挡,岂因区区闲言而废行!那些老家伙无罪而咎我儿,这是不把我放在眼中!若他们再不知收敛,唯有分宗一途!”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么说,眸子顿时一亮,这正是他心中所想。世家大族,根深叶茂是优势,但老树焕新生,原本的躯壳枝叶非但不能提供帮助,反而会摊薄汲取的养分。唯有大刀阔斧的整治,砍掉枯枝死根,才能更加欣欣向荣!

    眼见老爹也选择了跟自己相同的处理手段,沈哲子当即便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账册摊出来。过往这段时间,他看似在大刀阔斧修整产业,但其实内里还是有一个规律的。

    家中大量置换出去的田产,主要是主宗产业以及年前兼并得来。等到吴兴局面铺开,自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要南下会稽。借此脱壳,可以省去日后许多麻烦。

    至于本属于东宗共有的产业,沈哲子却并没有触动太多。之所以要封锁消息,也是要给老宅中那些老家伙们传递一个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肆意妄为,败坏族产,没有底线。等到闹得不可开交时,拍出这份账册,主宗可以轻松抽身。

    反正他早已在原本沈氏宗族基础上搭起一个更为高效的构架,哪怕分宗,也不会损伤到眼下局面,反而可以摆脱诸多掣肘。

    看到沈哲子拿出账册,沈充便是会心一笑。他向来知道儿子脾性,岂会唾面自干的一味容忍。如今东宗崛起势不可挡,势位、名望皆俱,眼下分宗虽是暂时自伤,但从长久来看,受益极大。

    但此事若由主宗提出,难免会招惹物议。儿子过去这段时间表面恭顺,实际将老家伙们投闲散置,未必没有逼迫他们主动闹腾分宗的意图。

    手握这本账册,对于解决家事纠纷,沈充更有把握。当即便做出决定,带领沈哲子,一同返回老宅。

    此时沈家老宅中,男女老少汇聚一堂,所有身在武康的族人,但凡没有职事在身,又对沈哲子心怀不满者,统统来到老宅中。

    今时吴兴境内,沈家虽是一时煊赫无双,但那是对外。而在家族内部,身为一家人,流淌着一样的血,难道有冤屈不能申诉?有不平不能伸张?难道对于这些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族人,也要如对严氏一样,杀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积怨已久,好不容易等到沈充归家,哪还有再忍耐下去的耐心?身为东宗家主,沈充若不能持身公正,如何能够服众?若连血裔族亲都疏远,其势又岂能长久!

    所以,当沈充父子归家后,那些群情愤慨的族人们纷纷一拥而上,对沈哲子交口指责。

    沈充沉着脸坐在了家主席位上,手掌蓦地一拍案几,等到族人们纷纷住口,才指着沈哲子怒喝道:“逆子,我宦居于外,年余不曾归家。归家便看到如此乱象,你可知错?”

    又来了!原来在古代要维持家业,不只能力要出众,演技也得过关。

    沈哲子只能耐心陪老爹演戏,垂首道:“父亲离家,儿居庭内,虽有一二经营之功,但却疏于礼拜长辈,不能相忍为家,实在惭愧,有负父亲期望。”

    众人听到沈哲子避重就轻,先彰显自夸其功,然后才承认因礼慢长辈而见恶族人。言外之意,小儿不能相忍为家尚可原宥,老家伙们上蹿下跳,将家业置于何地?

    听到这名为认错,实则暗讽之语,当即便有老人安坐不住,不顾脸上羞臊,拍着案几嚷道:“士居你亲眼所见,我等可错咎令郎?这小儿年来在龙溪诸多涉猎,虚耗人工物力,荒废田亩根本,岂独礼慢长辈之罪!”

    当然也有老人看不过眼,愿为沈哲子伸张,当即便反驳道:“三兄此言过矣,哲子他制玉板,修砖窑,将我家内外修葺,气象一新,怎么能言虚耗?”

    “便是修窑之事,遍观吴中,各庄庄人掘土铺草,唯我家中砖瓦之室,独秀乡中!为此浮华无用之事,这让邻舍之家如何自处?效之伤财,不效伤德,效于不效,皆要归咎我家!”

    先前开口那老者振振有词道,对沈哲子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沈哲子冷笑一声,指着老者背后珠玉之杖,说道:“叔祖玉杖而行,招摇乡中,不知是要伤人之财,还是要伤人之德?”

    沈充原本紧绷着脸,听到儿子这反驳之语,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赶紧又绷起脸来,但这笑声还是让那老者更加不能淡定:“你们众人听,这小儿岂止无礼,更将我与粗鄙庄人相列,简直狂悖!如此羞辱,究竟是何道理!”

    “三兄慎言,哲子乃纪国老弟子。此语门内闻之,门外则无。哪个管束不住自己的口,休怪家法无情!”又一名老者冷哼道。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悚然一惊,这才念起沈哲子另一层身份。若以道德来见责这小子,反倒会伤了自己。况且这小子虽然架空一干老人,但最起码面子上维持的不错,并没有什么明显失礼可供人攻讦非议。

    然而那老者老而弥坚,闻言后更加怒不可遏:“他若不是纪国老弟子,我反倒不提此事!区区一个小童,正该在书庐中读经颂诗,可是他做了什么?自逞其能,内外把持,我家岂是无人,需要一个小童担当任事!”

    “叔祖此言正是,小子不安于室,言行非分。但若非此,我亦不知家中米丰,养肥诸多蛀虫!”

    沈哲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份籍册书轴,摆在这老者案前。

    老者忿忿将书轴打开,只见上面诸多记载,乃是他二子在族内任事诸多贪墨罪状,数额之大,就连他都触目惊心!

    沈充微微侧首,言道:“三叔可将此册予我一观?”

    老者闻言后脸色蓦地一变,伸出手来将书轴撕得粉碎,继而手指沈充怒喝道:“他是你子,诸多手段污人清白,你岂不知!士居啊,往年你欲为大事,族中上下人人跟随,绝无异心。如今你得列方伯,位高权重,却将至亲排除在外,如何让人不寒心……”

    沈哲子最恶心这种人,你讲证据他谈感情,你谈感情他讲利益,总之就是鸡同鸭讲,永远不与你正面对质。

    然而这话正戳中沈充的软肋,宗族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要抱团取暖,共约富贵。如今沈家已经显达于世,正该让族人们各自分润好处,享受家业振兴带来的红利。

    但道理这么讲是没错,可事实上沈家上升的势头至今未衰,最起码会稽这一块仍有庞大潜力尚未挖掘。眼下远远未到安坐论功之时,正应该毕集家中所有人力物力,一鼓作气,继续前冲!

    沈家内部的冲突,就在于有远见者和短视之人的矛盾。有人能看到更大的、可实现的远景,有人却只看到眼前已经入手的利益。这种矛盾最难调和,再加以宗亲这层关系,则更加难于处理。

    自老父亡后,沈充担任家主。对于族人们五花八门的心思,了解更是深刻。眼前这位族叔言之凿凿他为大事时上下一心,但其实当时的处境除了他之外,又有哪个能尽知?

    首次从乱王敦,因他威信未立,根本抽调不动族中所有物资,需要在龙溪私铸钱币才筹措到足够的军用。族人们仗义相助者不是没有,如今正在他麾下任事,各有成绩。

    而留于老宅中这些人,或是不认可他之所为,或是没有军事之才,或是担心受牵连而冷眼旁观。如今跳出来说什么人人跟随,绝无异心?他心中虽有苦闷,但若一言非之,则就会招惹物议沸腾。

    他已深受其困,如今儿子治家又受无端诘难,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然而他却偏偏发作不得,因为这些人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血亲!

    眼见老爹沉吟不语,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其心内之纠结。他之所以将与严氏一战缴获细节不对外公布,一方面是鼓噪这些各怀心思的族人闹腾,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公之于众。

    如此海量的财货,绝对能让任何人都无法自持。若一旦公之于众,他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调集运用,将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要毕集力量达成眼下的局面,几乎不可能!

    财货只有花出去才能发挥作用,但怎么花,每个人的理解都有不同。有的人琼楼华车、衣食丰美,便是人生极乐,不复更大追求!

    但是他从前年开始,八岁之龄南北周转,几次濒于绝境而扭转乾坤,至今小有成绩,诸多苦心孤诣,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坐享其成的人奢侈无度的挥霍享受?

    如此吊诡的一个世道,要做什么事都要委曲求全,曲折向前。与侨门、南人周旋已经要挖空心思,回到家里难道还要受这些短视之人的掣肘摆布?

    相对于老爹的纠结,沈哲子的想法很简单,人各有志,决不强求!沈氏族亲数千,若说满门皆贤,那根本不可能。但若说人人短视,沈家也绝无可能发展到时下这个局面。既然彼此不能认同,何如分宗单过!

    沈家又不是没分过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沈家时下煊赫一时无双,用分宗来让浮躁的人心稍微冷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上前一步,说道:“叔祖何必言此?我父虽列方伯,族中子弟亦多得居郡府掾属,言何排除至亲?我家至亲千数,难道要人人配印,才算公允?我因年浅,不知天下可有此位,叔祖能否教我?”

    听到这话,堂中便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自有此位,那就是皇帝啊!

    老者受此言语挤兑,不知如何反驳,胡子气得发颤,只是指着沈哲子大声道:“长者言谈,岂有你小儿置喙之地!”

    “一户之内,岂有贰念,三叔何必言咎小儿,心中有何芥蒂,不妨直言。我主家祭至今,向来战战兢兢,唯恐有失。长者有怨,罪皆在我一身。”

    沈充开口说道,语调却是阴沉,厅内但凡对他熟悉之人,已知此时他心情已是恶劣到极点:“愚者久历军旅,唯知言而敢当。今日诸位毕集于此,请试言小儿罪状。查一属实,我自戮一刀!若为诬告,言者受刑!”

    听到沈充态度如此决绝的表态,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家主威严,可不是血脉继承而来,而是一次次彪炳战绩自然生出。如今竟然被逼说出这样的话,可想其心中之愤慨!

    “士居,门户之内,纵有纷争,何至于此!”

    “五叔不必多言!我儿冲龄之年,便担家祚之任,非其竭力周旋,我等哪得安坐!然旧功不抵新罪,他若害我族人,一样家法不容!为父者代其过,情理应当!”

    沈充仍然神情肃穆,不为所动,只是寒芒毕露的视线游弋在厅中每一个人脸上。这些人往常对沈哲子不乏忿怨,但也知自己罪在何处,一时间竟无人敢开口。

    那个行三的老者见状,更是怒不可遏,频频目视其子。

    中年人被老父视线逼迫不过,终于硬着头皮走上前,对沈充作揖道:“二兄能够秉承公道,那是最好。我听闻哲子以下溪两百顷水田,置换苕溪南十顷滩地,不知可有此事?”

    沈哲子早已做周全准备,闻言后便将仆下召入厅中,于锦盒中一沓约书内翻出两张来,其中一张递上前,问道:“十三叔所言,可是这一处?”

    那人本是道听途说,不知内情,眼见沈哲子居然傻得自己送上交易约书,当即便喜出望外,将那约书遍示众人,指着沈哲子大笑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何推诿之词?”

    沈哲子冷笑一声,却将另一张约书遍示众人:“这两百顷田,由我纳之,由我出之,不损宗中丝缕,有何不妥?”

    前后两张约书,将这田亩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众人虽然心疼那两百顷良田,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归罪沈哲子。

    “拉下去,鞭笞二十!”

    沈充于堂上一拍案几,面色沉静道:“诸位可继续发言!”

    眼见众人噤若寒蝉,儿子则被反剪双臂往下拖,那发难最凶的老者有些按捺不住,蓦地站起身来,怒喝道:“你们父子勾结,岂会予人把柄!近来各家与我家田亩置换,细目尽被你儿瞒于众人,余者哪能尽知!我宗中之产,早已不知被挥霍多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沈充将沈哲子交给他那账簿拍在案上,又吩咐仆下道:“取宗产底册来,由我接手宗产开始,诸位可逐一验查,短项十顷,我则受刑一刀。若短百顷,受刑十刀!若亡于刀下,与人无尤!”

    听到沈充杀意凛然的话,众人纵使有心查账,这会儿也极少有人敢于上前。唯有那老者不信,等到底册取来,便趴在案上将两份账簿仔细对照,以算筹清查。

    时下宗中公产,以田亩为主。各家按照一定比例,将田产交托宗内集中打理,至于收获,则入公库,维持整个家族的运作消耗。沈家多年例行规定,是将三成田产归于宗中。但因许多族人懒得打理产业,索性将田产尽数托付,如此还能借用宗中人力畜力,坐收分成。

    沈哲子看那老者计算无比专注,心内不禁一哂,他有最专业的会计团队,要做出一个漂亮账目再简单不过。且不说他根本没有动过多少宗产,就算挪用个两三成,凭这老者水平,又怎么能够理清楚。

    时间悄然流逝,眼见那老者算得满头大汗,应是迟迟没有发现疏漏。渐渐就有人按捺不住,上前帮忙清点。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总数才终于清算出来,最终的田亩非但没有短缺,反而多出了数百顷!

    “怎会如此?这不可能!那小儿置换大量田产,有目共睹,怎么会没有短缺!”

    沈哲子不客气的冷笑一声:“这就是为何我能治家业,而叔祖只能荣养!我俯仰无愧,何惧人言!今日既然言及于此,我就要强求一个清白!宗中如何置产,自有方略,你们若有怀疑,便在今天,便在此地,查出一个究竟!无论清算账目,还是依账查地,统统由得你们。但若今日之后还要有人因此罪我,不能相忍为家,休怪我也不讲情面!”

    听到沈哲子如此表态,众人笃定其中有蹊跷,但却偏偏找不出。那老者将账目一推,又怒喝道:“此事不谈,日前与严氏一战,缴获为何不入宗产?”

    “叔祖问我为何不入宗产?那我便跟你们一一讲清楚,这些缴获,究竟入了哪里!”

    沈哲子招招手,又有人奉上一卷账目,他打开后便在堂中朗诵道:“严氏缴获,近来入叔祖房内有金饼三十斤、银八十斤、钱六万余、绢三千匹……”

    随着沈哲子的朗读,厅中众人抽气声连连,再望向老者时,神色已经有异。这老家伙叫嚣如此凶狠,下手则更黑,在大家都不知的情况下,竟然已经纳入了这么多的财货!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些财货,我统统没有看到过!”老者挥舞着手臂打断沈哲子的诵读,已是一副气急败坏之色。

    沈哲子合上账目,指了指老者身后那玉杖:“叔祖既然不见,这玉杖何方水土滋养生出?至于其他那些财货,叔祖可自问两位叔父并几位堂兄,他们应知去向何方。”

    眼见那一家人都是幡然色变,意味已经不言自明。另有一些在龙溪庄支取过财货的人,这会儿也都不能自安。

    见众人都安分下来,沈哲子收起账目,不再往下诵读。严氏缴获多少,他最心知,这些人前来索求,沈哲子并不为难,他真正调用的是各项物资。至于这些钱绢之类,也都发散出去一些,反正早晚都能再流回自己手中。

    眼见众人辞穷,沈充徐徐说道:“诸位托产宗中,却心内惴惴,难以自安,这是我的过失。事至于此,颜面尽丧,有辱先人!幸而只是喧闹于门中,不曾泄露于门外。然则无论如何,我难辞其咎,若有宗人尚有疑惑,不愿相托,可于门内决之!”

    听到沈充这么说,众人皆是悚然一惊,这是要分宗了!

    以往他们闹腾得厉害,只是觉得沈家时下煊赫,然而自己却难享受到与家势相匹配的待遇,归咎于沈哲子作祟,并不反思自己的不足。此时一旦面对这样一个选择,才蓦地醒悟到一旦脱离宗籍,自己什么也不是!

    并不是说脱离宗籍,他们就会沦为庶人。沈家早经历过一次分宗,宗籍之上还有族籍,族籍之外还有阀阅。他们乃是吴兴沈氏族人,这一点不可改变,可一旦脱离宗籍,虽然还能享受郡望门第带来的名气,但却不能再享受东宗兴旺所带来的直接利益。

    沈氏东宗上升势头迅猛,人皆有目共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弃船而去,那简直是愚不可及的行为!然而彼此关系已经闹得这么僵,心内也难免担忧日后被区别对待。脱不脱宗,一时间实在难以决断。

    眼见这些人沉默,沈哲子却是有点焦急。今日分宗之根源,可以说从他前年清查田亩时就已经注定,沈家东宗一定要精简裁汰一部分人,才能更灵敏的应对日后越来越汹涌的局面。他通过各种手段,将这一部分人遴选出来,事到临头,岂能容他们退缩!

    随着沈充抛出这个选择,众人齐齐喑声。这其中尤以那老者神色变幻最为激烈,他看看沈充,又看看沈哲子,突然拍着手大笑起来,神色却有几分狰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父子合谋,内外勾结,就是要扫除异己,独掌东宗!”

    “哈!沈士居,人皆言你诡变之能。却不想你对外人狠,对宗人亦狠!我们这些无用老朽,你只怕早已心存芥蒂,想要籍此扫出宗去,这样你才能一言决断家事,再无掣肘,是不是!”

    这世上总有一类人,既不满足于现状,却又怯于做出选择,不肯正视自己的不作为,却又仇视别人的有担当。这种积弊,岂独沈氏一家,推及天下,概莫能外。这一类人,永远抨击现状,愤世嫉俗,但在面对问题时,永远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

    沈哲子虽非良善,但也自诩有容人之量。像朱贡、虞潭那种对沈家明确流露敌意的人,需要合作的时候,也能捐弃前嫌。因为说到底,他与这些人矛盾在于立场,而立场是可以切换的,只要肯做事,就有合作的可能。

    时下之流弊,在于夸夸其谈的人太多,他们不做事,只抨击,永不犯错,永远站在道德的正确方向,与这些人说什么道理,都是鸡同鸭讲,于事无益。

    如果这些人肯收敛,那就束之高阁,奉养无缺,反正沈家也不差这些人的衣食用度。但如果他们所思所言皆出非分,凡事都要猛烈臧否抨击,乃至于影响到正常的运作,又有什么可手软的!

    “既然言及于此,叔祖认为我治家无能,扫除异己,不知可有教我?”

    “哼,你是纪国老门生,天授才具,清名于外,我这老朽之人,怎么敢教你?”老者冷哼一声,一脸不屑。

    “以亲疏论,叔祖至亲尊居高堂,侄孙伏下恭顺奉养。以年齿论,叔祖春秋高隆,侄孙未及弱冠。以贤愚论,叔祖历遍世事,洞悉练达,侄孙年幼智浅,难有一得。我父宦游于外,嫡长宗法当家,受此重任,诚惶诚恐。奉养高堂,不敢有缺。但有所需,访一奉二。起居问候,唯恐见疏。”

    沈哲子慨然道:“以我愚幼之资,恭顺之态,欲求一教却不可得,冷眼非议充斥内外,老朽无德,你是谁家尊长!”

    “你、竖子安敢辱我!”老者今日始领教到沈哲子如刀辞锋,气得胡须发颤,难以自控。

    沈哲子却不再看他,上前一步举起宗产底册,面对众人说道:“今日分宗之议,非出我父。我以嫡长持家,宗法所定。岂因一人之贤愚,以非先人之定法!诸位若信我之才,愿以宗产相托,我当拜谢。若以我愚钝难教,自请脱籍,亦绝不敢怨!”

    “今日之势隆,全赖宗亲之襄助!凡欲脱籍之宗人,其属宗产,溢倍而返,三年亩出,折钱相赠!宗族何也?有会聚之道,有离散之哀。家祭势不可共,富贵岂能独专!”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话,皆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以往沈哲子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刻薄严厉,不讲情面,揽权独专,难与共事。然而这小子却偏偏是主宗嫡系长子,占据了宗法大义。今日更抛出分宗这种严肃之议,本以为他们最终还是要迫于无奈而低头,却没想到沈哲子话锋一转,抛出如此优渥条件!

    东宗上升之势明显,这是人皆有目共睹的事情。然而这些人眼下已经备受冷落,日后纵使东宗再如何势大,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好处?与其追逐苦等一个虚妄、不切实际的愿景,何如现在就享受实实在在的富贵利益!

    脑海中权衡诸多,当即便有人忍不住,上前试探着问道:“哲子此言当真?”

    “先人宗法于上,若有一字之虚,我愿身受血刑,绝无怨言!”

    沈哲子凝声道,他所开出的条件何止优渥,遍览吴中,无此丰厚。严氏缴获的金、银、钱,他取用不多,除了想要在货币上有所改变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今日分宗。

    此前他鼓噪这些人闹腾,让他们越发不满足于现状,更加剧了离心之势。如今再抛出重利许诺,虽然不乏引诱的手段,但却始终给这些人留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愿意留下来相忍为家,那就安安分分不要闹腾。如果不愿意留下来,那就重金相赠。

    是要更远大的前景,还是要眼前的实惠,人各有志,决不强求。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则是担心有的人两头皆顾,既想要眼前的实惠,又不想放弃未来的前程!你们不愿选,我就逼你们选!

    沈哲子话音刚落,那老者便握着玉杖站起身来,冷哼道:“彼此不能共谋,老夫今日便要脱籍退宗!我家自有任事之才,岂能将家业轻托狂悖孺子之手!”

    “叔祖老而弥坚,欲求自立,我实在佩服。只是有一事还要相询,日前房内支取之财货,是否需要折入其中?”

    既然已经决定破财清理这批渣滓,沈哲子本不在意这种小节。但这老家伙实在讨厌,吃我的,拿我的,拍拍屁股临走还要骂我一句,便宜不要占得太尽!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脸色又是一变,再望向老者时神色便有些不善。这老叟拿了财货赶紧走就是,何苦还要逞口舌之利自寻烦恼!

    老者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手中玉杖蓦地摔在厅中:“凡事皆由你这孺子做主,休要问我!”

    看着那飞溅的玉屑,沈哲子冷笑一声,转头对身后仆从道:“叔祖年迈手滑,这玉杖折入公用。”言外之意,你家取走别的财货,一点也不要想白拿!

    “哲子,老父脾性如此,何必与他计较。叔父知你向来谦恭,万勿因此见疏!”

    老者被逼得进退失措,其子却不能坐视如此庞大财货损失,不顾身上鞭笞之伤,咧着嘴冲进厅中来对沈哲子哈腰赔礼,又苦着脸转望向沈充:“二兄,我家人丁众多,自立颇多艰难……”

    沈充微微颔首,继而对沈哲子说道:“青雀,你叔祖姜桂之性,做晚辈的理应担待!”

    老者接连被人挤兑老而无行,不修口德,神色已是愤慨到极点,可是看到儿子一脸央求色,末了还是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春秋供养,本是应有之意,岂能因此苛待宗亲。诸位长辈愿求自立者,可于今日决之。晦日之后,当邀两宗长者、郡中高贤,毕集家庙之中,共理此事。”

    沈哲子又表态道,然后示意仆下摆出书案,奉上纸笔,给这些人登记造册。

    之所以不选择即时处理,是因为沈家东宗如今声势煊赫,分宗之事无论对错,主宗都难免要招惹物议,被斥责血亲不能相容。

    此时距离晦日尚有几天,就是要给舆论发酵定调一个缓冲时间。将这些人该得的财货扣在手中,他们心中对分宗之举纵有怨言,也不敢出去说主宗坏话,反而要多多美言。等到舆论基调定下来,乡民已经先入为主,日后他们言辞再有反复,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眼见书案摆起,当即便有族人急不可耐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决定分宗自立。有人带头,剩下的也都一一上前,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眼见这一幕,堂上几名心向沈充父子、或者单纯顾念东宗的老者皆闭眼叹息,不忍看这族人离心一幕。

    财帛动人心,厅内这几百名族人几乎每一个都决定分宗自立,合共将近三百人。倒不是说沈哲子已成众矢之的,东宗在籍千余族人,凡有任事者皆在外忙碌,哪有时间蹲在老宅里闹腾不休。

    这些本就是过往一年多时间里被裁汰、边缘化的族人,即便离开,也动摇不了东宗的根基。

    新春伊始,吴兴接连动荡,先是严氏引胡为乱被众家围剿,接着又爆出沈氏东宗将要分宗的消息。人心皆有阴晦处,很快便有人猜度沈充不容血亲,要排除异己,独掌家族。

    然而接下来坊间便有人绘声绘色讲起,哪里是沈充不容血亲,不过是那些短视的东宗族人眼见剿灭严氏获利甚丰,想要借分宗自立以瓜分财货。

    纵然有人提出异议,但讲述者将每个人言谈举止都描述的详尽无比,由不得人不相信。而且那些分宗的沈氏族人也无一出言反驳,于是这一论调便很快占据了舆论的主流。言及沈氏分宗,必然要嘲讽那些鼓噪分宗的沈家短视族人。

    元月晦日之后不久,在位于武康盘溪的沈氏家庙中,沈氏东宗正式开始分宗。分宗本为各家私密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时下沈家声势煊赫,加之吴兴各家多与沈家有了利益往来,因此仍有不少人费尽心机入场观礼。

    沈氏家庙主祭为西宗,此时西宗长者侧对家庙而坐,再往下则是两宗长者并郡中各家观礼者。

    家庙正门有两方刑台,其中一个沈充长跪于上,一旦完成一家分宗,沈充便要受鞭笞一记。身为家主,不能团结族人,本是原罪,无可辩驳。而分宗自立的户主也要上刑台受鞭笞之刑,受完之后,取回自己所属宗产,从此后便除名东宗,自立门户。

    这种刑罚,本就取仪式之需,以警戒族人要团结,不可能真把人抽打得血肉模糊。然而几百鞭承受下来,沈充也是衣衫尽毁,脸色惨白。

    至于那些分宗族人们,反应则各不相同,有的心中窃喜,有的怅然若失。但每一个人所领到的田契财货都是实实在在的,在观礼众人看来,无疑更佐证此前传扬的流言,这些短视之人,果然是为财货而倒逼主宗谋求分宗!

    沈哲子负责俚清发放宗产财货,间或抬头看一眼被不断鞭笞的老爹,心内暗自庆幸分宗得早,要不然等以后自己跪在那里分宗,不是尴尬死?这念头虽然对老爹多有不恭,但能免了自己日后的皮肉之苦,他心内也着实高兴。

    今次分宗,财货重礼,引导舆论,已经将隐患降低到最小。宗产中田亩又少了两千余顷,至于金银钱货之类则更是难以计数。但由此摆脱了这些负累,从长远来看意义极大!

    眼看那些因大量财货入手的族人们难掩喜色,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哂。他所发放的财货,虽有价值极大的金银珠玉之类保值品,但实际发放的物资却极少。没有物资支撑,自立谈何容易?大荒之年,千金难买一斛米,富人抱玉室中亡,又有什么出奇?

    他所打造这个笼罩整个吴兴的网络,就是要通过快捷的物资调配,来增加各家对交易的依赖和需求。只要掌握了这些渠道,今日发下去多少财货,来日都能滚滚而回,培养出这批购买力极强的人,还能将市场预热起来。怎么算,都不亏。

    不想跟我一起玩,可以,那我就玩死你!

    没有了宗亲这一层身份的约束,他还真不必将这群人放在眼中,虽然不至于刻意针对,但以后与别家一视同仁都是应有之意。这些人若肯安分还倒罢了,如果还要跟东宗纠缠不清,那他也绝不留情!

    这一次分宗,持续了整整两天,账面上才算梳理清楚。分宗族人共有两百七十五人,因为沈哲子厚礼相赠,因此沈家宗产锐减几乎一半。如此一来,沈氏东宗在武康所拥有的土地便锐减,已经不足三千顷。

    除了龙溪、前溪等几处重要产业之外,其他土地,都被分割的支离破碎。但由此却抽调出大批的人手,投入到整个吴兴水道的修整中。

    但在外人看来,沈氏农本已失,可谓是大伤元气。如此大的事情,如果说全无恶劣影响,那是不可能的。早先吴兴各地与沈家联合修葺水道的家族便多少有些摇摆,不再似最初那样干脆。

    这些负面的影响,总体而言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甚至可以说在权衡全局的利害之后,是沈哲子和钱凤有意为之的决定。

    要沟通整整一郡的水道,而且要赶在春运之前完成,沈家哪怕财力已经够了,人员也远远不足。为了在极短时间内造成轰动的影响,撬动吴兴沉淀的大量人力,沈哲子可以说是不计工本的投入。

    但这样的投入势必不能维持太久,所以过去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力量主要集中在以五溪为基础的主水道的疏通。

    这些水道以往就是吴兴水运的干道,保养维持尚算得力,沈哲子主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水道稍稍修葺,务求能控制住每一个转运节点。虽然每个节点转运量不可能超过余杭这种南北通衢,但诸多累加起来,总量却远甚于单独一个余杭舟市。

    框架搭起来之后,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人力的投入。通过沈氏分宗所造成的影响,可以不费成本的将一部分人裁汰出局。而一些需要挽留的对象,则通过别的手段进行挽留。

    于是分宗之后,沈充便继续留在家中,按照沈哲子和钱凤开出的名单,约见和拜访一些需要加深联络的家族。

    二月以后,会稽、余杭调集来的物资陆续抵达吴兴。有了充足的物资补充,沈哲子底气更足,坐镇龙溪,将这些物资进行精准的定点投放,而不是像最开始那样瓢泼大雨的无差别往下撒。尽管如此,这些物资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一空。

    沈充本就是个挥金如土的土豪人物,也早知儿子花钱手段青出于蓝,可是眼看着十数万斛的粮食、堆积如山的木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运到不知何处。如此庞大的消耗,偏偏没有一点回响,这让他都倍感吃不消,心惊肉跳。

    对于大量的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成本乃至于维持基本的运作,沈充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而钱凤虽然对沈哲子的布置了然于胸,但若说真抱有多大的期望,其实也不尽然。他们两人之所以大力支持,考虑更多还是军事方面的作用。

    对此,沈哲子倒也能够理解。

    时下的庄园经济,讲究的就是自给自足,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消耗,庄园之内的产出完全就能满足,不假外求。越是势大的家族越是如此,比如沈家龙溪庄,田亩粮食生产足够消耗,桑麻之类完全可以自产,各种副业琳琅满目,如果按照基本的生存标准来看,几乎完全不需要与外界交易来换取生存物资。

    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庄园门一封闭,外面纵有改朝换代的动荡,几乎影响不到庄园内部的生产生活。正因为有这样强大的自足能力,地方上豪强们才有公然无视王法的力量和底气。

    但任何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能明白,这种经营方式看似稳固,但其实成本极高。并不是说庄园主的成本高,而是相对于整个社会而言,会造成极大浪费。

    比如乌程县,酿酒乃是最大的副业,为了保证原料的供给,必须要种植大量的秫米。但乌程县土地肥沃,水利便捷,更适合种植稻米。秫米种的多了,稻米产量必然要下降。

    沈哲子这个水网交通的意义在于,可以用最低成本将整个吴兴境内秫米聚集到乌程,供给他们酿酒所用。那么是否还有专门腾出土地种植秫米的必要?

    长城县盛产竹材,但竹材用陆路运输成本极大,完全没有贩运的价值,因此长城县境内竹材都是作为柴火燃料来用。可是像余杭这种濒海之地,对于竹材的需求量极大。水道贯通后,竹材扎捆顺流而下,几乎没有成本可以运抵余杭。

    最显著的例子自然是海盐,濒海之地盐贱如土,到了吴兴,盐比米价,而在荆襄,斗盐斛米,十倍的差价乃至于更高。

    要把一个一个独立的庄园纳入秩序当中,武力碾压成本极大,反弹隐患也大。便捷的水运能够让他们完全没有凡事皆仰自足的必要,加大与外界进行交易的需求。只要交易网络形成,便没有人能独立于市场之外。

    沈充难得抽出时间来,与沈哲子漫步在龙溪码头货仓工地上,看着那框架已经搭起,规模极为宏大的货仓,皱眉道:“若以货殖为利,货运周转贩卖最要紧,何必再要修筑如此宏大货仓,虚耗工料物料?”

    沈哲子笑道:“各地所需之物,或止一时,或止定量。若每一笔货品皆要落单后现筹起运,实在繁琐,水运便捷亦难彰显。凡大宗所需货品,仓储现货,即需即取,可谓捷矣。”

    “若诸货皆备,用钱几何?货滞一日,便为一日之损。若货滞经年,转销无路,又有何益?”沈充仍是不解,就算他家有金山银矿,也禁不住在整个吴兴囤积货品。

    这个问题,沈哲子也早有考虑,并且已经付诸实现,闻言后便笑着解释道:“货品之囤积,应因地制宜,与各地商家合谋。各家储货于此,我家只抽工佣。又或我家先取其货,延后付资。守此畅通水道,坐望生利。长此维持,各地物需皆能了然于胸,早囤货品,水竭亦能不损其功。”

    水运再便捷,较之后世物流仍是不如。沈哲子敢这么玩,大量囤货,实在是因为时下产能低下,物资匮乏,只要有货品,不愁滞销,不愁盈利。

    沈充闻言后微微颔首道:“集货各方,仓储满盈,这不是几户人家能做到的。以此愿景而发奋,长久维持下去,终可建功。”

    要让所有人信重沈家,货资相托,必然不是短期内能够做到的。他既然已经认可了沈哲子描绘的前景,心内便也做好了长期奋斗的打算。

    至于武康农本凋零,田亩不再,这不是多严重的事情。会稽自有大片荒地可供开垦,他将严氏苇塘中获救那千余人供养起来,千金市骨,就是为了示好侨人。与徐茂联合的更加紧密,日后京口、晋陵侨民可以跨海源源不断的南下。这都是一些无籍之人,届时是要编入郡府还是纳入沈家,全凭他一言决之。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又笑道:“各地货仓并起,水道疏通,若无货可运,岂不虚废!欲要年月之内便可建功获利,还要靠父亲鼎力相助。”

    “青雀为此兴家布划,为父乐见其成,岂有不帮的道理!”沈充笑着拍拍沈哲子肩膀,等着他提出要求。

    “各家庄门自闭,难有货品周转,乡土民风如此,一时难有改观。但各地郡县官署却非如此啊!春秋课税,台资捐输,这都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去周转运输。儿请将会稽一郡资税运输托于我家,有此一利,四季维持已无艰难!若再得吴兴郡府托付,即时便可获利!”

    沈哲子笑吟吟讲出了自己的大杀器,眼下沈家风头正健,诸事皆上快车道。

    他毕集所有力量疏浚河道、修建货仓,在外人看来是孤注一掷的冒进之举,然而现在的形势,他哪里还需要再冒险!哪怕这样大的事情,也是谋而后动。

    赋税运输,于官方而言从来都是一个大问题。许多地方郡县甚至往往以道阻艰辛、无人运输为借口,经年罢输课税台资。即便是三吴能够按时起运,往来损耗几近过半。

    朝廷本身又没有发运各地资税的能力,因此府库钱粮始终不丰,每每有大事发生,都要发动各地官民人人捐输,各自将钱粮送抵建康。如此既劳民伤财,又所获甚微。

    沈家占此黄金水道,沿途皆有补充,可以直接与官府对话,起运课税台资,依照数额返利给官府,再依比例扣除数额然后运抵建康。其他各家纵使想竞争,但并无沈家这种一以贯之、有水皆行的影响力,也绝对没有什么竞争力。

    水道是公共设施,人皆可行舟,但问题是,码头却成了私产。严家占据一个余杭舟市,就能搞得三吴盐市凋零。如今沈哲子控制的何止一个舟市,若还不能竖起自己的规矩,那他也随严氏兄弟而去吧。

    听到沈哲子这话,沈充眸子顿时一亮,继而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手掌重重拍着沈哲子肩膀,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地钱粮课税多少,消耗又有多少,他最心知,若以自家来托运,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共享国运!

    眼看着波光粼粼,日益开阔的河道,沈哲子也是心潮起伏。老爹春秋正盛,自家声势也越来越旺盛,坐镇会稽十几二十年并无难题。须知起于微末的陈郡谢氏,都能稳居西藩十几年。

    哪怕取一个最短的年限,以十年为期,就算局面发展不如沈哲子预期,没能构成一个互通有无、交易频繁的吴中大市场。但凭此黄金水道,沈家获利之丰,累成江东首富并不困难。届时他年方二十余,风华正茂,手握如此雄厚资本,何事不可为!

    听沈哲子详述后续诸多手段布置,沈充心内再无疑难,他在家月余,该联络的乡谊也都做得差不多,正待要返回会稽任上,忽然一纸召他回京述职的诏书发至武康,只能暂时放弃回会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