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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亲这一天,天还未亮,沈哲子便早早起了床,穿上了一整套的礼服。虽然尚未加冠礼,但在这一天也戴上了梁冠。

    因这一套礼服是量身定做,较之朝廷上次的具服要合体一些,总不至于引人发噱。一番装扮停当,已经隐有几分成人气度,他相貌本就清秀,如今在这衣饰映衬下,也显出了颇为俊朗的一个底子。可以想见,在未来总不会因相貌而被人看低一眼。

    原本尚算清凉的黎明,一件件衣衫披上身来,沈哲子脸上很快就涌出汗水。在这夏日时节,穿着这样层层叠叠、厚厚的礼服,简直就是酷刑折磨!但哪怕是酷刑,也是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待遇,比如那位幻想要娶公主跟沈哲子做连襟的苏孝。

    沈哲子心知今天这折磨才刚开始,单单今天他就有六套礼服要更换,都是如此厚重,从家中到台城是身上这一套,乃是时下士庶人家迎亲都可穿戴的绛衫梁冠。等到了台城则要换上具服朝衣,入宫觐见皇帝、皇后,听训请旨。

    出宫时还要换上另一套苑中赏赐的礼服,比照三公具服形式,这是他作为帝婿驸马的一个特殊待遇,亦是在成为真正的三公前唯一一次有机会穿上身的着装。至于剩下的衣服,则都已经先送去了公主府,用于礼见宗室、小却扇礼以及夫妻寝中应答。

    穿戴停当后,沈哲子便被引入侧殿安坐,等待外间诸多准备。这个清晨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因为是直接在建康迎亲,不能启父母拜家庙,要等待台中太常属官前来垂询宗族长者,然后再归苑中请诏,整个迎亲队伍才能出发。

    沈哲子枯坐在案后,不多久就被厚厚的礼服捂出了一身的汗,但却连让仆从在身边扇风都不行。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鬼的礼节规定,只是头脑已经热得昏昏沉沉,狠狠看一眼悠闲的坐在隔席饮茗的沈牧。

    沈牧今天不只是仪宾,还担任了沈哲子身边的傧相,负责一整天跟在沈哲子身边礼答应酬宾客。沈哲子今天待遇不低,稍后在台中见到观礼三公都不必行礼,这些事情统统甩给沈牧。

    沈牧今天穿了一身专为仪宾准备的白袍,时下婚礼并不忌讳白色,甚至沈哲子的礼服中就有一套白色袍服。相对于沈哲子身上的厚重礼服,这家伙则清凉得多,看着沈哲子热得在那里坐立不安,已是乐得眉开眼笑。

    又等了好一会儿,园内鼓吹声才响起,继而有仆从刘长捧着餐盒进来让沈哲子用餐。今天一整天,沈哲子身边都不能有家中侍女随侍,要等到了公主府,由公主府家相为他指派婢女,因而今次随行入都的诸多侍女仆妇已经派去了乌衣巷内公主府。兴男公主早在几天前已经去了那里住下来,这更让沈哲子有种入赘般的羞耻感。

    早餐并不丰盛,仅有鱼粥及几样瓜果,聊以果腹而已。即便如此,沈哲子也不敢放开量进餐,他翻过几次迎亲章程,都没有找到给他预留出恭的时间,大概今天一整天都没机会去厕所了。这仪式繁琐的简直没有人性,所谓礼不下庶人,若每天都过这种日子,沈哲子真的宁愿做个庶人。

    而在这偏厅之外,整个沈家都洋溢着一种欢庆的气氛。正堂内已经备上了候诏的香案礼器,御赐的旗幡、幢盖在庭前迎风招展,至于都中的族人们,有爵位任事的则穿品秩具服,白身者亦是盛装出席。

    正堂最上首坐着沈家西宗老者沈宪,他早已致仕请辞居家,今日特许穿九卿具服,身后则立着数名班剑甲士,手持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节钺。作为沈家如今在都中辈分、年龄最长者,他今天也被加了假节待遇,作为公主夫家代表筹备婚庆礼仪。

    而在其他地方,各项准备事宜也在有条不紊进行着,饲马整车,诸多仪宾按照自己的位列等候在侧厅中。为首者便是江夏郡公卫崇,今日一身白袍礼服在身,端坐在席中,整个人如白玉雕成一般,相貌仪态上便将其他仪宾都比了下去。

    在卫崇之下,则是吴郡顾毗的从子顾韶,原本也是一个俊朗清逸的少年,可是在上首卫崇的对比下,则有些相形见绌。这让他自己也有些不安,下意识侧过身去,不敢多看卫崇。

    而在仪宾稍往后的座席中,年纪比桓温稍大几分的谢奕正在指着席上众人对桓温低语介绍。他两家虽无深交,但其伯父与桓温之父桓彝乃是好友,私交甚笃,因而天然便有几分亲近感。

    桓温少有经历这种场面,因而神态有几分拘谨。谢奕之父谢裒因担任过吏部尚书,因而对各家家世了解不少,这在时下而言,乃是极为重要的能力,与各家交际起来能更游刃有余,少出错误。所以谢家如今虽然门第不高,但人脉却极广。

    能得谢奕的指点,桓温也是颇为感动,很快便将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轻人引为至交好友,不时发问请教。谢奕也有几分好为人师,与桓温在席上畅谈起来。

    东方渐露鱼白时,台中终于来人,太常华恒与宗正西阳王司马羕联袂而来。

    被门客请入园中后,华恒身后太常属官便上前一步,对沈家众族人喊道:“皇帝曰:咨西陵县公、镇东将军沈充之子沈哲子,其门德馨,芝兰生庭,少有令誉,貌嘉才清,如玉如珠,宜录宗籍,天作好合。岁吉月令,吉日惟此,宜奉礼而请。今使使持节、太常恒、宗正羕,入庭而询。”

    沈宪在族人们搀扶下行出厅来,跪拜而迎,高声回道:“皇帝嘉命,使者刘郎重宣中诏,令月吉辰,礼而下问。上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三十。臣蝼蚁之族,卑承厚赏,战悸惶恐。钦承旧章,肃奉典制,备礼待发。”

    一番应答后,沈家族人将太常、宗正等婚使迎入厅中礼待,然后太常属官便飞奔出府,上马回禀苑中。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太常属官才又返回沈家。于是沈家众人与太常、宗正复又迎了出来,那属官才朗声道:“皇帝曰:吉时当即,宜速至苑。”

    话音刚落,原本停顿下来的鼓吹齐鸣,旌旗俱展,整个沈家陡然忙碌起来。府前门庭洞开,早已经整装待发的仪仗队次第行出府外,足足近千人的迎亲队伍,加上六十辆大车,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雕刻飞羽走兽、游鳞蚍蜉等图案的婚车在门庭前列队。

    以江夏公卫崇为首的一种仪宾们缓行出府,在随从们帮助下翻身上马。这些马匹通体雪色,耳朵被丝线塞住,眼睛亦被锦缎蒙上,各有傧从执缰控制,因而在鼓乐声大作的嘈杂环境中,仍能保持平静,队列整齐。

    等到仪仗队全都行出府去,早已大汗淋漓的沈哲子才被八名青衣壮仆簇拥行出偏厅,他所行的道路上早已铺就锦缎,足不沾尘。走到苑中婚使太常华恒面前,沈哲子脚步立定,那一整个早上都在幸灾乐祸嘲笑沈哲子的沈牧大步上前,以大礼参拜大声道:“谢皇恩!”

    等到沈牧行过大礼起身,沈哲子才行出府外,翻身上马,然后在庾条的儿子庾怋牵引下,与一众仪宾们队伍汇合一处,越出半个马身,率领仪仗队伍往台城而去。

    在仪仗队离开后,沈家一众族人也快速登上车驾,转向乌衣巷的公主府。瞬时间,原本还人声喧哗的沈家便寂静下来。除了看家的几十人外,其他人都各有职责。譬如跟在仪仗队后祭拜各方路神,抛洒喜钱,还有往各处道观庙宇去赠食奉餐。

    迎娶公主乃是阖族荣耀的大事,今日沈家光准备发散的礼钱、布帛、餐食,就有两百万巨之多!真正的合城尽欢,与民同乐。苑中今天亦有大手笔,公主大婚,都中百里之内,鳏寡孤独、高寿甲子者,各赠粮两斛。而公主封邑两县之民,则免赋一半,宴请厚赏乡中三老。

    仪仗队缓缓而行,大街上却稍显空旷,这是因为从昨夜开始,宿卫禁军便开始肃清街道。建康城道路狭窄曲折,若任由民众道旁观礼,随时都有可能造成拥堵。因而观礼的民众都被集中在路口空旷之处。

    沈哲子行在仪仗队中,前方旗幡、甲仗开道,头顶幢盖遮挡,后方鼓吹齐鸣,这乃是宗王出行才能享受到的仪仗规格,今天他沾了公主的光用上一次。但这并不能让他稍显抑郁的心情快乐起来,脸上的汗水滚入眼眶中,辣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又偏偏不能抬手去擦汗,只能死命的眨眼睛,眼眶都变得通红起来。

    前方执缰的庾怋心里默念着步伐节奏,不时偷眼看看马背上那眼眶红红的沈哲子,这让他郁闷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他迫于父亲淫威才做这种仆役才做的事情,心内诸多不满,尤其又在队伍排头如此显眼的一个位置。今天整个都中都知道他是个牵马的奴仆,日后还不知要因此遭受多少嘲笑,此时看到沈哲子苦不堪言,自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这小王八蛋欠收拾!

    沈哲子趁着队伍转向的时候,快速擦了一把脸上汗水,旋即便看到庾怋望着自己一脸暗爽之色,心中顿时羞恼起来,继而开始思索要庾条归家教训他儿子。

    过了秦淮河,道路便宽阔起来,大道两侧也有了许多观礼民众。

    最近这些年来,江东屡经动荡,几乎有一代人的跨度那么长,像这样全城惊动的大喜事更是少之又少。就连当今皇帝登基大礼,都因当时外有方镇强藩震慑而一切从简,没有大肆庆贺。

    因而今日在道旁观礼的民众也尤其得多,南人北人俱有,全都立在道旁或是大街两侧的楼台建筑上,翘首以往等待观礼。

    鼓吹乐声渐近,那极具威仪的幢盖旗幡在长街上露出了轮廓,然后便是几十名铠甲光鲜、体态魁梧的宿卫甲士开道,阵列森严,神态肃穆,望之令人生畏。

    围观者中有稍通礼法者,便向其他不明究竟的围观群众讲解这些旗幡、幢盖的威仪规格蕴含的意味。待听到这乃是宗室诸王才能享受到的礼仪,围观者不禁感慨连连:“这吴兴沈家得幸帝宗,真是阖家门庭尊崇。”

    “沈家就算不幸帝宗,也是江东少有的高门!他家乃是江东豪首,富比王侯,单单这仪仗规模,又岂是寻常人家能够摆出来的!”

    另有围观者议论纷纷,其他人再看向这千人大队,当中夹以车马礼器,拉开了足足数里的距离,益发让人感受到沈家的人丁和财力之兴旺。

    “江东豪首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沈氏门第怎及琅琊王氏!不过是其家得趁时机,偶获幸进而已!”

    不需要仔细辨认,便知发言这人乃是南渡侨人,不忿于公主落于南人门户。然而这话刚一出口,便被周遭人群起而攻之。

    讲到人数优势,终究是南人占了上风,在时下人们对于乡土的认同度,还要远甚于对朝廷的认同。无论沈家是怎样门户,能够代表南人得幸帝宗,稳压侨人一头,那就是南人之光,不容侨人污蔑质疑!

    南北隔阂,上至朝堂,下至乡野,随着彼此之间争论越发激烈,也渐渐有了一丝火气,若非道旁尚有宿卫禁军游弋,只怕即刻就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眨着眼睛行过长街,对于道旁民众的争执声略有耳闻,但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倒并不因这些人对他或褒或贬的评论而介怀,针对事件发表言论是这些吃瓜群众天然而有的权力。他从不奢望自己大婚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善意祝福,那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蠢货才有的想法。

    或赞或毁,娶公主的是自己而非别人。地域歧视是几千年流传的传统,是人自然而有的认知模式,实在不必因此而介怀。尤其这种感官的不认同,随时可以因为简单的利益冲突而改变,则更加不必放在心上。

    当大队仪仗行过后,紧随其后的是负责发放礼钱的车队。车上装满了成箱成箱的铜钱,虽然是时下流通中成色不算最好的沈氏钱,但胜在量大。几十名壮仆用斗具将这些铜钱抛洒进人群,很快便引起了哄抢。

    “哈,你不是说沈家武宗狂悖,远不及王氏清高名重?怎么现在也不嫌他家钱财腐臭?”

    一名侨人所站位置正是一斗铜钱洒落集中点,不须挪动身形,撩起衣襟便承接了数百钱,脸上洋溢着浓浓喜色,下意识将这些铜钱护在胸口。听到身边南人交口指责,那人脸色顿时羞红,只是看到沈家钱车仍在不断抛洒喜钱,紧抿着双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眼则直勾勾望着下一斗钱的降落点。

    仪仗队行过太庙稍作停顿,沈哲子下马在太常华恒引领下,站在太庙仪门外行参拜大礼。礼毕之后再归队,便不必再乘马匹,转而登上礼车,终于得以松一口气。礼车内先备下的冰块,这会儿早化成了水,幸而尚有一丝凉意,沈哲子连忙撩起一蓬凉水洗一洗脸,总算暑意暂消。

    队伍继续前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了台城外。沈牧从仪宾队伍中行出,顶着炎炎烈日在台城门前大礼而拜,礼求放行。

    过不多久,台城门户大开,沈哲子下了车,踏着锦毯行到队伍最前方,而后一众仪宾纷纷下马,在沈哲子身后列队,一同行入台城。至于后面的仪仗大队伍,只能等候在台城外,不得入内。

    进入台城后,沈哲子便看到驰道两侧各以彩帛装点,今天这场礼仪,单单所用到的丝帛最起码都有数千匹之多。幸而这些礼仪用品也不会浪费,稍后都会裁剪分发给出席参礼的公卿。

    台城内早已经搭起高台,当沈哲子行入时,都中百官趋行而来相迎。以三公为首,各着具服,仪式感十足。沈哲子立在幢盖下,沈牧则苦着脸跪在道中正对內苑,心中再无清晨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恶趣,热腾腾的地面烤得他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百官行来时,沈哲子首先看到的是神情肃穆的庾亮,在其身前尚有一个长须美髯的中年人肃然而行。当沈哲子望过去时,正见这中年人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自己。

    由其身上的具服品级和所站立的位置,沈哲子便猜到,这中年人便应是至今以来都无缘得见的太保王导,心内不禁略感诧异。他本以为今天王导应该不会出席观礼,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幸见到。

    沈哲子心内对于王导这典午朝内第一名臣已是心仪已久,只是一直缘悭一面。说实话,第一眼看到王导,沈哲子心内是略感失望的。此人面相和善,虽然列在群臣最前,但是威仪却稍逊,并没有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权臣气质,甚至不及其后方的庾亮气势严峻,倒于沈哲子心中臆想的形象有些悖离。

    但他也不敢因此而小觑王导,毕竟对方的身份和功业摆在那里。因此,虽然章程中并无这一道程序,沈哲子还是正冠肃容对王导深揖为礼。就连先帝都要邀请王导共登御座,他区区一个帝婿驸马,又有什么资格不礼拜对方。

    王导见沈哲子对其行礼,眸子微微一闪,旋即便颔首微笑以作回应。他今天确是并不打算出席观礼,但是心内却多少对这个曾经过他家门而不入、如今又在诸多候选者中脱颖而出的少年存有好奇,因而才又来到台城。

    对王导行礼过后,等到庾亮行到近前,沈哲子则退一步再为深揖,礼节比对王导还要庄重几分。这一幕落在台城众臣眼里,心内却禁不住生出别样联想。庾亮略显诧异后,脸上便流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脚步不停,随着王导行上观礼台。

    借着这个场合,沈哲子对时下台中这些大佬们也都认识个遍。像是高平郗鉴、陆氏二公、侍中诸葛恢等等。而在沈哲子观察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同时也在审视沈哲子。虽然这个少年年轻的有些过分,倒也不至于让人过于诧异。但是其身后那一众仪宾,则是颇为让人侧目。

    不同于城中那些单纯看热闹的观礼民众,台中这些官员们考量要更多。沈家这几十名仪宾,南北兼具,让人颇感诧异。

    虽然这只是后辈们之间的交际往来,但多多少少也能折射出一点讯息。沈家如今所展示出来的人脉广度,远胜于大多数人的想象。虽然背后也有庾家帮衬的因素,但也要沈家确实值得结交,这些人家才会卖庾氏一个面子。

    一时间,倒有许多人心内不乏后悔。沈家早先未必没有请到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让自家子弟推却了。如今看来,似是错过了一个可以示好的机会。

    台中又有一套繁琐的求见礼仪,但与沈哲子关系不大,他只是站在幢盖下,看着大汗淋漓的沈牧在炎炎烈日下不断跪拜行礼,倒是略偿早间饱受讥笑的怨气。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太阳已经渐渐偏西,终于等到了姗姗而来的吉时,苑中内侍手捧诏旨而来,宣诏沈哲子入宫觐见。

    这一次倒不用沈牧再跪拜行礼,沈哲子上前跪叩,然后在内侍带领之下,单身一人行往苑中,去面见他的岳父岳母。

    苑中同样张灯结彩,充满喜庆气息,只是少见宫人行迹,较之外间稍显冷清。入苑后沈哲子先被带入一座偏殿换下这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礼服,匆匆沐浴之后,换上了朝拜觐见的具服,而后才行出了殿,前往正殿去觐见。

    一俟行入正殿,沈哲子便嗅到殿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汤药气息。这让他心中一动,越发感觉到皇帝的健康状况堪忧。

    抛开心中诸多杂念,沈哲子趋行入内,用眼睛的余光扫视殿中,发现这殿中虽然也有一些喜庆摆设,但却亦有一种难得的生活气息。胡床软塌在侧,案上备有各类餐品吃食。只是上首屏风遮挡视线,并不能看到皇帝。

    行入殿内三分之二的距离,沈哲子便大礼跪拜下去,按照礼法章程规定,大声道:“皇帝嘉命,礼下卑臣,吉辰令时,肃奉典制,恭承圣训。”

    沈哲子说完后,屏风后却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皇帝略显倦怠的声音:“虚礼不必多持,入席歇息片刻吧。”

    听到皇帝这家常闲语一般的和蔼语气,沈哲子便愣了一愣。

    两名内侍自殿旁行出,将沈哲子引入席中坐定。心内虽然不乏疑惑,但在嗅到那满案餐食香气后,沈哲子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咕咕响。黎明时他在家进食不多,浅尝辄止,眼下已经到了午后,早已经是饥肠辘辘。

    虽然腹中饥渴难耐,但沈哲子却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那礼仪章程中可没有苑中赐食这一项,摸不透皇帝意思,他怎么敢妄动。

    屏风后又响起皇帝的笑语声:“看到你这样子,朕便想起当年自己大婚那日,备受礼章之苦,竟日不得粒米滴水。其实这又何苦,大喜之日身如刑锢,经年后想起都有余悸。殿中只翁婿两人,你也不必再持礼法,适宜即可。”

    听到皇帝这话,沈哲子心中顿生浓浓暖意,大有知己之感。方才过去那半天,于他而言真是平生未有之惨痛经历,刚才换衣时贴身中单简直像在水中打捞上来一样,提在手里都不断往下滴落汗水。

    “小臣敬谢陛下厚爱!”

    说出这话时,沈哲子真有几分感激涕零。今次面君,皇帝待他态度和蔼有加,迥异于前次,这是爱屋及乌,真将他当做了后辈看待,如此体贴,这岳父真不是白做的。

    皇帝于殿上笑了两声,旋即便又说道:“进餐吧。”

    内侍侧跪在案旁布餐,沈哲子也不再拘泥,拿起筷子便开始夹菜,初时尚有留量,不过片刻后便也不再矜持。案上餐食倒也没有什么珍馐,但却精致美味,足堪果腹。

    皇帝在屏风后躺于榻上,闭着眼似在假寐养神,耳边听到沈哲子轻微咀嚼声,嘴角渐露浅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南人饭米饮茗,北人食饼喝酪,民俗不同,各具风味。饮食,生之本。人无分南北,地无分南北,食亦无分南北。案上这些餐品,南北兼具,有的你或不曾见过,但若入得口去,应知亦是令餐。”

    他话音一顿,听到殿下咀嚼声停顿下来,便又说道:“朕只偶发闲语,你不必应答,继续进餐罢。”

    皇帝虽然这么说,沈哲子还是有些狐疑,吃一顿饭而已,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玄机?怎么竟然都扯到南北之分的问题上来?

    他再拿起筷子,进餐之余,也在留意这些餐食种类,想要窥出一丝玄机。这案上的饭菜的确丰盛,只是每一样都不多,看样子是让他每种都尝一尝。既有南人特色的鱼羹肉粥,又有北方惯食的炙肉乳饼,品相风味兼具,显是花了烹调者不少的心思。

    但由这些,沈哲子却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便硬着头皮将每种都尝了一尝,渐渐地饱了起来。旁边内侍又奉上茗茶,供他饮用消食。

    吃过饭之后,沈哲子精力旺盛一些,端坐起来准备聆听皇帝训话。由其对兴男公主婚事诸多安排,沈哲子便对皇帝的爱女之心再无怀疑。如今公主大婚在即,翁婿之间应是有些体己话要叙说一下。

    然而他等了良久,殿上都再没声息传出来。心中正狐疑之际,屏风后转出一名宫人,轻语道:“良辰吉时,沈郎礼退后去皇后宫中听训吧。”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大惑不解,哪怕礼拜后退出殿来,仍有些转不过脑筋。他本以为今次与皇帝见面应是庄严之外不乏亲情,皇帝大行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应是满腹话语要说。但没想到,入殿后吃了一顿饭,坐着消消食,而后便退出来,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看到,这与他想象中的情景实在大大不同。

    没能见皇帝一面沈哲子倒不意外,皇帝垂死之际,应是形容枯槁、满面病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皇帝态度虽然和蔼,却只寥寥几语,不着边际,这让沈哲子大惑不解。

    他跟在宫人后在苑中行走,中途到达的目的地却非皇后宫,而是一个厕所供他解决一下内急。这厕所内亦铺设锦缎,看到这些细节的安排,沈哲子渐渐有所明悟。

    吃饱喝足又解决了生理问题,沈哲子精神饱满来到皇后宫。然而在这里受到的待遇却大为不同,皇后同样端坐在屏风后,沈哲子却不得入座,跪在殿中将近半个时辰,听皇后身侧一名宫人滔滔不绝训话。

    这训语骈俪对偶,文采斐然,显是经过长时间的酝酿斟酌,只是在这洋洋洒洒的书面语后,却透出一种难于言道的疏离。至于内容也包罗万象,从教训他礼敬公主到忠君报国,那严肃冷漠的语气,倒是颇符合苑中听训这样一个流程。

    沈哲子亦知皇后对他有多看不上眼,并不奢望在这里能享受到什么礼待。至于那些冷冰冰的训语,他状似极为恭谨的聆听,心内却仍在思索先前在皇帝殿中的经历。

    皇帝的话较之皇后的训语要少得多,但无疑更像一个长辈的态度,细节上面面俱到,并不以威严压迫训斥,但给沈哲子带来的感触却尤其的大。至于那南北餐食的议论,沈哲子也渐渐想透,若他没有会错意的话,那案上餐食应该都是按照公主日常饮食习惯来安排的。

    由此小节,沈哲子益发感受到皇帝拳拳爱女之心。于皇帝而言,垂死之人,无论再说什么,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他大概都看不到了。因而只用实际的行动,希望沈哲子能体会父母舔犊之情,善待公主。

    一俟有了这些体悟,沈哲子心内感触更多。家国天下,一个人无论心中藏有怎样远大抱负,弥留垂死之际,心内念念不忘的是人伦亲情,这大概是对人生最后一份责任的尽责和担当。

    他尚未为人父母,也无资格评价皇帝和皇后态度举动不同究竟孰优孰劣,但无疑皇帝的这种做法,更能让他有所感触。虽然许多事没有宣之于口,但这种无言更似于男人之间不必言道的无形承诺。

    这种意会,让沈哲子体会到他与公主婚姻之间政治和利益因素之外,更为深刻隽永的意味。从此以后,那个小姑娘起居饮食、一生祸福荣辱,幸福还是凄凉,高兴抑或悲伤,都与自己休戚相关。这是人伦大道的婚姻该有的庄严和沉重,是用一生来做注脚的契约!

    怀着略显沉重的心情听完皇后训话,沈哲子离开苑中时,已经到了黄昏。他与一众仪宾汇合,再拜观礼群臣之后,便离开了台城。接下来台城内尚有宴请群臣的礼仪,但是已经与沈哲子没有关系。

    台城外鼓吹声仍在持续,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今天的终点,位于乌衣巷的公主府。

    仪仗队由台城外出发,庞大队伍在夕阳下更添肃穆。御道两侧观礼民众越来越多,人群内不时爆发出欢呼赞叹声,于这些小民而言,谁娶公主与他们都没有什么关联,但在这欢庆的气氛中,能够暂时忘却生活的苦累与艰辛,能够对未来的盛世美好有一点展望和幻想,已是弥足珍贵。

    今日公主大婚,仪驾所过街巷,但凡有爵禄官位在身的人家,都要门庭大开,于庭前摆设案几,依照各自品秩摆上酒水菜品以飨仪仗,同时要有家中子弟跪迎苑中赏赐,多为绢帛礼器。

    乌衣巷高门勋贵云集,一俟转入巷中,便看到从街头到街尾全都摆满了案食酒水。各家门庭前都有子弟等候应礼,他们自然不须向沈哲子跪拜,而是要等待仪仗队后方的苑中内侍宫人。

    在行过琅琊王氏门庭前时,沈哲子不禁一乐。只见王氏宏大府门前摆了足足十几个方案,上面各备酒食,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道他家有喜在开流水宴呢。

    不过王家这阵势也没有什么毛病,他家有爵位官禄在身者岂止十几人,大概还是空闲地方太少不能完全摆开。在这些案几之后,却只有一个年轻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乃是王舒之子王允之。

    若说沈哲子对王家诸多子弟哪一个能高看一眼,那便是这个王允之。他只在某些场合见过几次王允之,彼此却并无接触交谈。此时看到王允之立在庭门前略有几分形单影只,沈哲子在仪仗队中对其微微颔首,王允之略作错愕后,拱手以回。

    又前行片刻,公主府依稀在望。前方有一群人早就等候在那里,眼见仪仗行来,便快速行动起来,清水洒道,其中有公主府随员自家相以下拜于道中,请沈哲子下马。

    在没入府之前,沈哲子还要对公主府一众人持客礼,上了肩舆后快速进入府中,再换一身衣衫,而后便以主人身份再回到门庭前,将跟他行了一天的仪宾们礼请入府。

    至此,婚礼迎亲一切在建康城内的礼仪便告一段落。接下来接待宾客,宴请宗亲这些事情,都不再需要沈哲子出面。他只要返回府中,等待入夜后在门闱内与公主行小却扇礼。

    仪宾们进府入宴,鼓吹仪仗却没有散去。这个仪仗规格不只要在都中保持,一直到沈哲子与公主离开建康,返回吴兴举行过真正的婚礼后,才会停下来,一些超规格的礼仪被裁撤收回,剩下的则留在沈家,日后祭祀家庙礼乐之用。

    时下能够在祭祀祖先时享用羽葆鼓吹,已经算是高等士族的标志,只有皇帝特旨准许,才能置备。沈哲子这次娶公主,可以说是祖宗十八代都跟着沾了光,享受祭品的同时还能听听小曲。

    归府之后,沈哲子在堂上匆匆拜过一众司马家的宗亲。亏得八王之乱干掉了一大批,如今宗室已经是人丁单薄,算上襁褓中的娃娃在内,不过几十个人。这一道礼节很快就结束了,等着宾客们纷纷入宴,沈哲子便退进了府内。

    经过一番修葺,公主府较之沈哲子第一次来时更显富丽堂皇。如今他在都中也算有房有别墅的人了,不必再为置业问题操心考虑。

    眼下天色刚刚擦黑,距离正时尚有一点时间。借着这个空档,沈哲子换了最后一身白色礼袍,然后让人将纪友请来。

    因为丧服刚除,纪友没有加入沈哲子的仪宾队伍。但沈哲子也没让他闲下来看热闹,安排的任务更加重要,那就是搜集情报外带招募水军。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时下一个家族的底蕴就从这些礼仪上显露出来。沈家家势过去几年里快速攀升,但沈哲子今次来到都中,最开始的时候仍是受到诸多不受认可。今次迎娶公主,可以说是家族方方面面一个集中体现。

    如此高规格的礼仪,简直就是对一个家族最高的一个考验。如果能够顺利完成并且不受人诟病,那么像“狂悖武宗”“地方豪强”这样的评价,将再不会被加于沈家头上,胜过千言万语。

    从此以后,沈家也可以说在礼法方面有所建树,日后再有类似礼仪活动,他家提出来的意见也会被人郑重对待。

    所以,虽然今天饱受酷刑一般的痛苦,沈哲子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同时还不忘安排纪友收集各方面针对这场礼仪的感受和看法。虽然眼下反馈不多,最终的定论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酝酿,但沈哲子心内确是有几分忐忑。

    等纪友行入房间,沈哲子连忙起身迎接,他和纪友早就熟不拘礼,不须更多客套话,张口便问道:“文学今日在坊间可听到什么奇趣妙论?”

    纪友这一天来也是累得不轻,明明可以安坐为客,却被沈哲子打发去了城内四方探听消息,疲于奔命,半点看戏的乐趣都没享受到。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么问,他感慨一声道:“交友不慎啊,维周你将我当个杂役差遣倒还能忍受。只是总要让人喘一口气,茗茶都不招待一杯!”

    听到纪友的抱怨,沈哲子哈哈一笑,赶紧让人给纪友奉上茗茶。这家伙也知孰轻孰重,既然还有心情说笑抱怨,那结果应是比较喜人了。

    “尊府今次可是摆出了大场面,御道上钱撒如雨,长干里飨食数万。民众都言丹阳公主乃是真正的千金公主,经此之后,各家再有尚公主者,则要深怨你家了。”

    纪友饮一口茗茶,笑着说道:“各家多言你家厚币邀望,除此外言别者粗疏倒是不多。”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放下心来,只要礼法上没有明显的错误受人诟病,像这些小节都不必在意。略作沉吟后,他又对纪友笑道:“往后几日,还要请文学多多留意各家风言动向,若有臧否之论,请来直告我。”

    好的议论当然要宣扬,坏的议论则一定要压住。他家花费这么大人力物力,怎样也不能被那些袖手空谈者随便否定。

    纪友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待我成婚日,维周你也休想安心袖手为客,今日我做了什么,来日都要让你奉还回来!”

    他家族人们已经为他议亲,乃是同郡丹阳薛氏女郎,若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个一年半载便也要成婚了。

    “文学来日成人立家,我也倍感欣慰。但有请,岂敢辞!”

    沈哲子笑着起身,他也知纪友这话只是玩笑,自己之所以这么紧张那是因为自家清望稍逊,迎娶公主又是南北瞩目大事。纪家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烦恼脑,即便是有,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些事情。须知他既是帝婿驸马,又是纪友半个长辈,届时乃是需要礼待厚请的贵宾。

    房间内喜气盎然,诸多礼器陈设其中。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身被略显臃肿的五彩云文绮袴,白皙的小手持着一柄雪纱团扇遮住脸庞。

    在小女郎榻前两侧各自分立八名侍女,手中或持漆奁锦盒,或持银花小镜、或持虎首交刀,或持金玉环鈕,多为闺中所用器具。而在房间靠门的位置上则有两方书案,各有一名罗衫女史坐在那里,负责记录房中礼法程序步骤,以呈苑中御览并留备份。

    侍女云脂今日也穿一件簇新碧裙,她并没有在榻前奉器的资格,只能坐在角落里捋丝攒结。但这并不让她感到失落,反而隐有几分庆幸,从清晨到现在,那十几名奉器侍女都端立在榻前一动不动。从她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到有几人衣衫都在打摆,可见已经将近极限。而她不只可以坐下,偶尔还能出去透透气,相较之下,虽然不够显眼,但胜在舒服适意。

    听到外间鼓吹鸣声,云脂正遐思之际,突然感觉胳膊被一个轻物砸中,低头一看,才发现乃是一个被攒成一团的小纸球。她下意识转首在房中打量,继而便发现端坐在榻上的公主绮袴下摆正微微弹动,衣袖中探出一截玉般白皙手指正对着她上下点动。

    云脂看看左右无人关注自己,快速弯腰将那纸团捡起,展开一看不禁莞尔,只见这张纸竟被指甲抠出字痕,仔细辨认片刻,才依稀认出应是“至未”二字。谁至未?自然是那位驸马沈郎。

    公主本就好动性情,如今却已经在房内端坐一天,眼下竟用指甲抠出字来丢给自己,显然已经将近忍耐的极限。

    略一沉吟后,云脂缓缓起身,对着两名女史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才小心翼翼在众多奁箱之间悄无声息的从侧面退出来。

    两名女史察觉到这动静,当即眉头便微微一锁,心道等到礼成,一定要严厉训斥一下这个好动难安的婢女。她们作为皇后派来公主府的人,不只负责记录今天的礼节,日后还要长居此处,安排公主的饮食起居,算是公主府的内相。

    云脂不知自己已经被府内任事者记上黑名单,她提着衫裙下摆自廊后绕到房前,踮脚翘首望去,发现墙外烛火下隐有人影晃动,似是有一群人匆匆而来,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来人衣装模样。她绕着回廊前行几步正待要看得仔细一些,忽然听到一个略显诧异的声音:“云脂娘子你怎会在此?”

    回过头,云脂便看到沈哲子在一众人簇拥下从自己身后行入进来。这会儿她一手提着衫裙,脚则踩在木栏上,姿态实在有碍观瞻,脸色顿时羞红,看到沈哲子身后的家相等人神色都有异变,她忙不迭跪在廊内叩首道:“婢子失态无状,请沈、请郎主恕罪!”

    听到这娘子口呼自己郎主,竟然已经成了府内之人,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他之所以对这侍女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娘子乃是少见的健谈之人,只是不知为什么由东海王府转来了公主府。

    他笑着摆摆手:“今日府内事务繁多,庭内纵有失态不是什么大事,你起身吧。”

    说罢,他才在家相等人带领下转向公主所在正房。

    等到这些人都离开,云脂再抬头看,才发现自己辨错了正门方向,俏脸顿时皱了起来。她握紧公主丢给自己的纸团,由侧廊疾行到房后转进去,对着团扇后微微侧首过来的公主打了一个手势。

    小却扇乃是一时权宜的闱中之礼,倒没有什么定制的礼法要求,也就不便为外人所观。公主府一众属员将沈哲子领入园中后,便跪拜退下,由宗室命妇出门,将沈哲子引入了房内。

    一俟行入房中,在那灯火照耀之下,沈哲子一眼便看到端坐在榻上的那玲珑体态,心内便隐有几分火热。那团扇之后便是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女人,可谓历尽诸多磨难,伊人终于归在自己房中……忘了,这地方叫公主府!

    算了,不管谁归入谁的房中,总之已经总算可以开始耳鬓厮磨、闺中画眉、没羞没臊的生活了!虽然彼此都未到作案的时机,但这光影朦胧的房中气氛实在过于撩人,以至于沈哲子都有几分神迷。唯一不爽的,便是房中闲杂人等太多,尤其那两个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史,更让沈哲子倍感不适意。

    “请郎主登榻。”

    仿佛置身女儿国,沈哲子在女史沉闷的语调中,由侍女除下靴子换上丝履,而后一步一顿,行到榻前,弯腰下拜,如是者三,然后才坐在了距离公主两个肩位的榻上。视线的余光扫到公主肩膀微微颤抖,沈哲子心内一荡,暗道这女郎纵然怎么要强,也总有女子的矜持和羞怯,这会儿心中大概已是小鹿乱撞了。

    一名女史起身,指导侍女们给沈哲子系带挂环等等琐事,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另一名女史才又说道:“请郎主恭却新妇闺扇。”

    这刻板的话让沈哲子感觉自己像个啥都不知道的低能儿,心中腹诽片刻,然后才转过身,抬起手来,往前膝行到公主面前,已经能够听到小女郎略显紊乱的呼吸声。他缓缓抬起手来,手指搭在团扇边沿,轻轻往下一抽,而后便看到了盛妆的公主,心中旖念顿时荡然无存,嘴角都微微一抽。

    所谓的盛妆,白粉为底,脸敷嫣红,诸多花钿,总之就是将一个美人糟蹋得厉鬼一般。时下风俗虽然尚不似后世那么浓艳,但这种风潮已经初露端倪。沈哲子记得公主的肤色是极为健康的粉嫩,如今看去却有一些不正常的惨白,脸颊上尚有丹脂点红,若不是那清眸尚有印象,沈哲子几乎已经认不出公主。

    就在他心内正感慨之际,公主汗津津、湿滑的小手陡然从衫裙下探出握住了沈哲子手腕,双眼透出强烈期望,红唇微微翕动,发出细弱之声:“沈哲子,快把那两人赶走……我饿……”

    听到公主这细若游丝的声音,再看这小女郎可怜巴巴的眼神,沈哲子真有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要掬一把同情泪。他虽然不清楚今天公主经历了什么,但由自己堪称酷刑折磨的体验,他也能明白公主这一天过得实在不轻松。

    本是应该欢庆的大喜之日,结果两名主角却身心饱受折磨,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婚庆的乐趣,这也真是让沈哲子不解。

    眼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公主又小声加了一句:“我坐在房中,一整日都不能动弹,不得进餐……”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他要在外游街给人欣赏观礼,因而纵使难捱,也要忍耐。但即便这样,在去觐见皇帝时,仍能休息进餐一会儿。公主居于室内,又无外人观礼,又何必这么刻板的恪守礼数?一整天枯坐在这里粒米未进,这让一个十岁小女郎如何受得了!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转头望向那两名女史。他也看出这两人乃是室内执事之人,其他府内宫人都要看其脸色,听其吩咐。

    “既然却扇礼毕,闱中又无外人,不必过于执礼。今日有劳女史,不如就此散去,公主也要传膳进餐。”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对于公主府内执事人员的构架,他倒也听任球介绍过一番,知道这两人乃是皇后派来,相当于公主府的内管家,因而对其态度也有几分和蔼。

    听沈哲子这么说,其他奉器宫女们脸上都禁不住流露出一丝解脱喜色,她们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一整天,实在也有些熬不住了。

    那两名女史听到这话后,眉头则微微一锁,继而脸色更加肃然,其中一人沉声道:“何作何息,俱有礼章。我二人受皇后诏旨任托,不敢有违。还请郎主勿要妄议乱断,以免坏了礼章定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挑,心内便生出些许不满,冷声道:“我倒不知却扇有何定礼,既是权宜之策,礼行权宜,因人而便,这应该也不算乱典吧。”

    另一名女史往前一步,肃然道:“礼因俗成,南北殊异,郎主不闻礼俗,亦不足为奇。礼章所定,却扇礼毕之后,郎主应退居别处,请郎主现在就安歇去罢。”

    沈哲子本来还道这两女史恪尽职守,心内虽然有些不满,但也并未太介意,可是听到这里后,渐渐品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滋味来。他不知这两人是得了皇后的吩咐还是自作主张,要谋求公主府内话事权,因而刻意要给自己难堪以立其威。

    他倒知道其他朝代驸马境况堪忧,就连要见公主一面都要受人钳制,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遭受这种待遇。不要说这两人只是仗了皇后之势,哪怕皇后亲至,自己要何时见公主,岂容旁人置喙!

    他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有些歪斜的衣带,继而望着那两名女史,冷声道:“你们是在斥我退下?”

    那两女史倒没想到沈哲子这么敏感,对望一眼后,其中一人才说道:“礼章所定,不敢有违。”

    “算了,我不饿了……”

    公主也察觉到室内气氛有些异常,扯了扯沈哲子衣角,低语说道。

    “公主稍等片刻,我去为你备餐。”

    沈哲子笑了笑,拍拍公主扯住自己衣角的手背,继而便又听到两名女史疾声道:“郎主请自慎,大礼未行!”

    沈哲子冷笑看了她们一眼,继而便走出房间。一俟行出房间,他便招招手将候在门外的刘长唤来,低声耳语几句。刘长听到沈哲子的吩咐,脸色却是一变,低声道:“郎君,今日大喜……”

    “这是谁的大喜!别再废话,速去!”

    沈哲子皱眉道,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今天就要打狗给主人看!就算是皇后,也别想干涉他的家务事!

    刘长见沈哲子动了真怒,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匆匆行去。沈哲子立在廊下,耳边听到前庭宴饮之欢声笑语,心情却有几分恶劣。他倒不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一定要在今天发难,只是公主府内人员构成过于驳杂,要在伊始阶段就树立一个不容撼动的权威,绝不给刁奴兴风作浪的余地!

    府内华灯之下,诸多人影脚步轻盈靠近这一处院落,很快就将之完全封锁隔离出来。又过片刻,刘长疾行而来,身后还跟着公主府的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

    “郎君,此地已被完全锢住,就算杀……呸、呸!”

    刘长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才又说道:“总之依郎君吩咐,这里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惊扰到外间宾客。”

    “好。”

    沈哲子点了点头,继而望向刁远和任球,说道:“这么晚请两位过来,是要请两位做个见证,我要教训两个僭越而行的奴婢!”

    任球也知沈哲子脾性不会无的放矢,任意而为,既然做这些事,必然有其原因,只是心内略有好奇何人招惹了这位郎君。他为公主府家令,若无他的手令,如今府内尚有众多宿卫不曾撤离,沈家诸多家兵也很难顺利将此地封锁起来。

    至于刁远,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公主府家相,乃是早先被王敦驱逐而亡的刁协族人,早在先帝镇藩琅琊郡时便在王府中任事,对皇室忠诚无虞。但是对于沈哲子,他却了解不多,此时看到少年一脸狠色,心内便是忡忡,忍不住开言道:“今日良辰,乃是公主与郎主大喜之期,府中宾客诸多,宗王命妇,各家高门……”

    “所以我才让人隔绝此地,稍后发生何事,绝无可能外泄!家相勿需再劝,我虽年浅,亦是家中嫡长,恭而知礼之人,岂可受奴婢折辱!”

    沈哲子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些许做作的愤恨姿态,显得已是怒极不堪忍受。而后伸手指了指刘长,说道:“随我来!”

    说罢,他便转身再行向公主所在房间门前,示意众人暂停片刻,让已经被集中起来的沈家婢女先行进入。

    沈家诸多侍女鱼贯而入,在房中人诧异的眼神中对公主礼拜道:“请公主安坐片刻,郎君稍后即入。”

    说罢,一众人便扯起布幔屏风,将房间中分开。房内宫人们正诧异之际,两名女史刚待起身训斥,却见几名魁梧甲士冲进房中来,顿时大惊失色。她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手脚已被擒住,就连嘴巴都被捂住,发不出任何声响。

    须臾之后,冲进房中的沈家家兵已经将那两名女史缚出,她们趴在地上奋力挣扎着,两眼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刘长上前一步狞笑道:“郎君,这二人该如何处置?”

    “且先禁在府中,稍后再做处置。家相与家令若好奇二人因何至此一步,稍后可自行盘问。”

    沈哲子看那两名惊恐女史一眼,旋即便移开视线,继而对刘长道:“今日于此与事者,稍后尽数抄录名册,若有片言泄露,小心你的命!”

    刘长肃然领命,旋即便率领家兵将那两名女史押了下去,至于封锁内外的警戒却仍未撤离。

    沈哲子又对家相刁远露齿一笑,说道:“公主要传膳进餐,我对府内却还不算熟悉,还请家相予我几人指引。”

    刁远这会儿心中既惊且疑,他可是深知那两名女史来历,自恃与其主亲近,就连自己这个皇帝亲自指派的家相都颇为看轻。没想到这位郎主一出手便要对付这两人,简直让他难以置信,心中已经迫不及待要弄清楚缘由。若这位驸马乃是一位无端生咎、迁怒于人的暴戾之主,他则要考虑自己该如何自处,才能立于善地了。

    因而听到沈哲子的话之后,他随手指派两名脸色颇为惶恐的宫人,然后便对沈哲子拱手告退,随着刘长匆匆而去。

    任球落后一步,眼带疑惑望向沈哲子,沈哲子这会儿神态又归于平和,笑着说道:“一桩小事而已,稍后还要劳烦先生帮我仔细查查这两位女史境况。既是皇后宫人,总不好完全不留余地。”

    任球闻言后点点头,而后便也告辞离开。

    做完这件事后,沈哲子才对身后宫人吩咐几句,让她们速去备餐送来。接着,他才迈步走入房中,吩咐自家这些侍女将屏风尽数撤走,然后便露出了公主与一众大惑不解的宫人。

    “沈哲子,你家人在……”

    兴男公主已经饿了一整天,难免火气有点大,继而视线在房中一扫,脸上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咦,那两位女史去了哪里?”

    “我对她们以礼相劝,她们也终认识到错误,惭然而退。餐食稍后便送来,公主可以安心进餐了。”

    沈哲子笑着走进来,公主听到这话后,脸上却露出浓浓疑色:“你是谎言诈我,我都没有听到你和她们说话!”

    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沈哲子也不必再拘束,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总之她们今夜都不会再来烦扰公主,公主可安心休息了。”

    听到沈哲子这话,兴男公主已是笑逐颜开,就连那浓浓的妆容都显出少女该有的生机活力,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刚待要开口,又看到室内众多宫人,便摆摆手说道:“你们也各自退下歇息去吧。”

    宫人们虽然尚有迟疑,但既然是公主吩咐,也都如蒙大赦一般,施礼退下。

    公主还要拉着沈哲子询问究竟,转首却看到又有宫人进房来,手中捧着餐盘,两眼顿时放出光来:“雪胜烙饼!”

    不待宫人将餐盘放下,公主已经站起来,一手抓住一个蜂蜜酪炙、色如堆雪、松脆香甜的面饼,那涂着鲜红唇色的嘴巴已经叼住烙饼一角,视线才又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沈哲子,脸色不禁略有发烫,讪讪将另一只手里的烙饼往沈哲子面前举了举:“你吃不吃?”

    沈哲子笑着接过那张饼,公主脸色却有些不自在,看了看餐盘里并不多的几张饼,又乜斜着沈哲子:“你今天也没吃饭吗?”

    “吃的不多。”

    沈哲子已经拿起烙饼吃起来,他哪里听不出公主言外之意,笑着说道:“公主放心,稍后还有金乳酥、炙鹿尾、水晶糕、粉鲊……都会陆续送来,足够我们果腹。”

    “都是我……谁告知你的?”

    公主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越来越亮,继而便有些狐疑的望着沈哲子。

    见公主这副模样,沈哲子便知他在苑中猜测皇帝的用意确是如此,心内不禁又有几分感触。他笑着将一份甜酪推到公主面前:“既然已经是夫妻,彼此心意相通,我怎么会不知公主所喜。”

    “骗人,我就不知你的喜好!”公主嘴角瞥了瞥,继而低头专心进餐,不再纠结此事。

    待几道餐品吃完,公主渐渐有了活力,有心情关心别的,便又问道:“你是不是将那两女史着人拿下去了?”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我家庭门之中,岂容仆役放肆!她们不许公主进餐,便是我的大敌!”

    “哈,那我倒要谢谢你。”

    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继而脸色却蓦地一变:“你这么说,是觉得我怕了她们?我才不会怕,不过她们是母后派来,母后待我很凶,但我知她心是疼惜我……唉,这些事情,同你也说不明白。总之,你可不要害了她们,让母后气恼伤心!”

    沈哲子本来就没打算要害那两名女史,但她们自恃皇后宠信,居然敢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若不严惩一番,日后这公主府内还不知要酝酿出多少腌臜事情!

    沈哲子娶公主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有感于皇帝的临终遗愿和爱女之心,也想给公主营造一个简单、快乐的生活环境。这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也是他应该要尽的责任。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能感觉到其心内那股淡淡的纠结。他虽然并不清楚公主在苑中与皇后如何相处,但由他所观察感受到的迹象看来,皇后绝非一个慈母的形象,大概性情更类似于庾亮,方正刻板,严以待人。

    沈哲子觉得有必要给公主上一堂思想教育课,这女郎既然嫁入自己家中,日后的际遇处境便休戚相关。在政治上他家与庾家必然会有冲突,而皇后作为庾家势力最大庇护者,若对公主还保持很强的影响力,则会让这小女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不是沈哲子乐意看到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看着低头专心进餐的公主,笑语道:“父母对子女有舔犊之爱,子女对父母有孺慕之情,这都是人伦大道常情。公主敬爱皇后,不愿惹皇后恼怒伤心,确是孝心可嘉。”

    公主听到这话,神情显出一丝怅惘,突然叹息一声:“我哪里有什么孝心,早先在苑内我性情急躁,总与阿琉争执,阿琉就是我弟弟。那时母后总是责难我,回护阿琉,我便觉得母后是爱护阿琉更多,却厌见我……”

    “只是在我将要离宫出嫁这几日,母后每天都要流泪,我才知她也爱护我,不想跟我分离。她派身边人来照顾我的起居,我虽然也不喜这些人,但这都是母后对我关怀,怎么能让她失望?沈哲子,那两位女史惹恼了你,她们也是一番善意,想要求全礼章……”

    听公主这一番叙述她家人的相处,沈哲子也渐渐明白了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最起码在对待儿女上,应是有些重男轻女。而在做事方式上,确跟庾亮有些相似,刚愎固执,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这样性格的人,确是极难和睦相处的。

    “她们或许真有善意,但是做事却让人不喜。托名于求全礼章,做的却是以下凌上的悖礼之事。既然公主发声,我虽然不会害了她们,责罚却是免不了。”

    沈哲子笑语道:“其实不独这一件事,世上许多的事情,总有人怀揣善念却做了恶事。念头是善是恶,其心自知,旁人却分辨不清。但所做的恶事,却已经让人身受戕害。我从不惯揣摩旁人心迹善恶,却罔顾其已经做出实实在在的恶事。”

    公主皱着眉头思忖片刻,似是仍想不通这话意,只是片刻后却笑起来,指着沈哲子说道:“你这神情口吻,真像极了我父皇,都惯言一些人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明白,却又觉得极有道理。”

    这女郎不会有什么恋父情结吧?

    沈哲子心内一突,再看公主神态,觉得极有这个可能。他外相虽然尚显稚嫩,但在心智上确与皇帝也相差无几。他笑着将餐盘往公主面前推了推,继而说道:“听不懂,那就不必懂。公主既然到我家,下嫁小臣,夫妻便是同体,你不懂的,我代你懂。”

    公主听到这话后,俏脸便觉几分发烫,下意识垂下头,满脸敷粉,即便有羞红涩意,也都被那惨白掩盖下去。过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没有比我年长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是了,那天你连深公都给驳倒,看来也是懂得极多。只是,谁要和你……大家都不相熟……”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汗颜,不知怎么就歪楼了,再一转念,他才又说道:“人心不同,各自思量,父母也难尽懂子女。公主有感皇后爱护之心,却也不必只有委屈了自己才算不悖离心中孝道。人伦亲爱,是要让人彼此相得,若只有损一才能全一,那是愚笨者等而下之的手段。”

    “有人割肉奉亲,推为至孝。但那是耕樵渔猎俱无所出,饥寒交迫难以为继,困蹇到了极致才能做的事情。若在寻常时节只追逐这个皮相强为此事,反而是大大的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自爱,也是不孝。那两女史恃了皇后诏令,强要公主在这里忍饥耐渴,行为自残,这也是逼迫公主不孝啊!”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闪了闪,又思忖片刻,才若有所得状说道:“你这么说,我倒懂了。母后不知我想什么,我也不知母后想什么,旁人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唉,你怎么不早点过来,要我明白这个道理,害我在这里捱了一天!”

    沈哲子正有感于公主的领悟力,旋即便又听她感慨道:“沈哲子,我真是羡慕你有这本领,能正说歪理。我要早学到这一件本领,以前在苑中可以少抄多少《女诫》啊!果然我要来你家是选对了,以后我再做错了事,可以让你帮我开脱!哈,难怪父皇也中意你,他是知道有你跟我在一起,旁人都不会再训责我!”

    见公主满脸喜孜孜的表情,沈哲子心内却有茫然,继而自疑起来,莫非公主说的是真的?自己能够得到皇帝青眼并非家世和个人素质出众,而是因为这信口雌黄的本领?

    “我吃饱了。”

    公主并不知自己一句话已让沈哲子生出浓浓挫败感,一推餐盘,乜斜着视线望向沈哲子:“我倦了……”

    沈哲子站起身来,用略带蔑视的眼神瞥了公主一眼,夏虫不可语于冰,这小女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别人买椟还珠,她是买椟送珠,也算傻人有傻福。

    离开公主的房间后,沈哲子看到在廊下等候的刘长,便行上前去问道:“那位刁远刁家相,可是已经审过两名女史?”

    刘长上前低笑道:“那两贱妇口齿尚硬,竟言要上禀皇后将公主迎回宫中。一番威吓后,眼下都是消停了。刁家相与任先生现下都在那里恭候郎君。”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继而便让刘长带路去见那两人。

    此时公主府一间偏僻侧室内,刁远和任球坐在房中。

    相对于任球的淡定,刁远则有些坐立不安,早先盘问两名女史,加上询问其他室内宫人,对于事情的经过,他已经有所了解。那两名女史自恃皇后信重,言语确实有些冲,不够委婉。但那位郎主片刻委屈都不愿忍耐,居然挑在今夜大喜之日就发难,可想而知乃是多么倨傲气盛之人。

    这对刁远而言,并非什么好消息。他家本非望族,否则也不会担任公主府家相这种卑职。

    驸马如此脾性,若真与公主失和闹得太难看,这桩婚事会如何且不论,最起码他们这些公主府属官少不了责难。他自不会天真到如那两女史一般,认为有了苑中靠山,就能在府内横行无忌。

    对于那两名女史的想法,刁远也能猜度一二,公主大封,妆奁丰厚,他们这一众府内属员自然也能雨露均沾。若能先一步占得话事权,自然也能谋取更多好处。但这两人蠢就蠢在尚不明白驸马是何等人家、何等性情,就急于发声出手,继而引咎归身,也是自讨苦吃。

    但这亦给刁远浓浓的警示,令他意识到自己这家相之职并不轻松。

    门忽然被打开,沈哲子迈步行入房内,对两人笑语道:“先陪公主进膳,现在才抽出身来,劳烦两位久候了。事情的缘由,想必两位已经清楚,要如何处置那两奴婢,我倒想听听两位看法。”

    刁远见沈哲子坐下来,心内便有几分忐忑,若能就此将两人踢出府去,他倒乐见其成。但他不得不考虑更多,皇后会如何反应?大婚第一日发生这种事情,他日后会不会步此后尘?

    略加沉吟后,他才开口道:“那两人冲撞郎主,以下凌上,确是当责。但她们亦有皇后诏命在身,言出有据,小惩即可。”

    沈哲子冷笑一声,继而沉吟道:“人言我家,多称武宗。家相亦见我家人物风貌,不知你怎么看?”

    这问题可难倒了刁远,沈家这武宗风采,他今日是真正领教到了,一言不合便兵围内宅。但若照实去说,他又担心自己稍后会与那两女史一同为伴。对于这位郎主的忍耐极限在哪里,他真的不清楚,便求助望向任球。任球是沈家的人,这在府内并非秘密。

    任球神态倒是轻松,笑语道:“不过是外间不知者讹传而已,郎主得陛下信重钦点,清名流传都中,岂是狂悖不守礼之人。”

    “终究年轻气盛,最初见这二人忤逆,我确有执而杀之之念。我家虽是守礼门户,亦不乏勇武之风,岂能受辱于奴婢之流!乱我家者,唯有剑耳!”

    听到沈哲子这恨恨话语,刁远心内便是一颤,垂首不敢多言。

    “不过先前公主多有宽慰劝解,眼下我也释然。大喜之日,操兵不祥,况且这二人也算尽忠尽责,只是言辞手段让我不喜。罚俸吧,罚俸一年,观其后迹,若有收敛再酌情轻处。”

    沈哲子虽然立威,但也并非要完全架空公主,他只是希望家风淳朴简单一些,不要在内宅还有许多勾心斗角的事情。他既然展示了一个强硬姿态,自然要公主扮个白脸。话说,公主那小脸今天也确实够白的。

    刁远听到这话,神态益发拘谨起来。

    所谓罚俸一年,郎主是打算让那二人在府中无立足之地啊。而且道出这个处置,也是将他这个家相最重要的人事权给篡夺过去。礼法而言,驸马在公主府内只是客居,对于府内的事情并无太大话语权。一应事务自有家相以降一众属员操持,安坐享受供养即可。

    但这位郎主显然不满足于这种地位,不只在府中安插人手,第一天就手段强硬的干涉府中事务。他心内虽有忌惮,但更多的则是不满。须知他也是陛下钦点的公主府家相,虽然内外有别,不及女史与皇后的关系亲厚,但如此被无视,仍让他有些不忿。

    但现在他却并不急于表态,驸马拿女史立威,这是在无视皇后的威严。等到皇后不满发声,他再站出来,自可轻松收回府内事权。

    沈哲子并不费心猜度那位家相作何想,继而又问向任球:“先前有劳家令之事,可有了结果?”

    任球躬身道:“两位女史,其中苏女史乃是皇后母家所配,许于中书家人,有二子一女如今亦在庾府任事。周女史夫家河东徐氏,其夫已亡,一子徐良如今为少府曹掾。”

    时下立鼎未久,苑中宫人虽有普选民女,但也不乏各家所进。尤其女史这样各宫有执事的女官,若有关系门路,可以免于宫籍之外,不禁婚配,甚至每月都有假期归家与家人团聚,与外廷没有太大区别。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有过当罚,尽职则赏。两位女史既已受过,也应受赏。苏女史既然出宫居府,我当助其阖家团聚。我修书一封,明日后家令持往庾府,请庾府将人送至此处任事听用。”

    “至于周女史,其子既然已经任事,那也好办。稍后请其过府一叙,其母尽忠职守,可知其子亦非庸人,岂可长为鞭下吏。我当为其谋任一地,我乡土吴兴便是善处,民风淳朴,可任一县。”

    刁远听到这里,额头上已经隐有冷汗沁出。他本以为这少年只是任性,没想到思虑却是周详。有过当罚,尽责则赏?这算是什么赏?这是把人一家都捏于指掌之中!

    说完这些后,沈哲子才又望向刁远,笑语道:“我今日入府,见府内事务虽是繁多,但却条例有序,不见杂乱。可知家相亦是尽责之人,实在是……”

    “分内而已,实在不当郎主厚赞!”

    刁远连忙表态道,他真怕这少年兴之所至,再给自己来上一赏,那真是消受不起。

    “我今日算是越俎代庖了,只因一时激愤难耐,还望家相不要介意。日后府内诸多事务,我与公主都是年浅难当,还要仰仗家相善处内外。”

    说完后,沈哲子便站起身来:“夜已经深了,我也不打扰两位。事情就这么定了,若再有疑难,可以直接道我。”

    他是真的累得不轻,强打起精神来处理完这件事。区区两名浅见妇人倒不值得他如此郑重以对,问题是这两人有直接向皇后进言的机会,皇后的态度则又影响到他的家庭和睦,因而一切潜在隐患都要扼杀在萌芽中。

    以往沈哲子觉得家奴居然能够凌驾在主人头顶,驸马要与公主同房甚至还要贿赂家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当他成为帝婿后,对这现象却有了一些感受。

    皇女出宫后,不得诏命也不得随便进宫入苑,亲情自然渐渐淡薄下来。宫中若要了解公主府内情况,自然要直接询问陪嫁的宫人。这些宫人得以进言,便有了搬弄是非的机会,甚至出于私欲而离间母女感情都不出奇。

    更恶劣的甚至有公主乳母收一家贿赂,率进谗言竟然使得宫中下诏杀掉驸马,继而再使公主配于别家。

    很显然皇后这脾性跟慈母搭不上边,之所以有公主所言那种情感流露,也不过一时伤感而已。随着公主离宫日久渐渐习惯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更加疏离。沈哲子也并不怎么热心帮助母女修复关系,只是不想皇后再借宫人对公主施加什么影响,坏其心情。也不许这些人因私利而搬弄是非,增添什么不必要的烦恼。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又是黎明起身,这几天他都难得清闲。比较让他郁闷的是,在归乡大礼之前,每天清早他都要去礼拜公主。

    当沈哲子走进房间中时,公主已经起床,临窗而坐,正有宫人为其整理发髻佩饰。今天这小女郎倒不必再化浓得夸张的妆,素面朝天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起床气,秀眉微蹙,虽无风情,亦足娇憨。

    看到沈哲子进房来,兴男公主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妇,羞怯之余,亦有几分伤感。她转过身来有些怅然的望着沈哲子说道:“沈哲子,是不是从今往后我都再难见父皇、母后和阿琉他们?”

    室内人也不多,沈哲子索性省了礼拜环节,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公主虽然离宫,但等我们去吴兴我家行过大礼后,陛下若想念公主,还会时常召公主进宫相见。”

    “父皇他……”

    公主话语一顿,神色间却颇忧愁:“我们就要去吴兴了吗?可是吴兴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吴兴距离建康也不远,舟船往来旬日可抵。”

    沈哲子也不急着离开,便坐在这里安慰一下这小女郎:“吴兴风物,跟建康又有不同,虽然不及都中繁华,但却水清山秀,景色怡人。我们在乡中,都不必乘车,出门即是登船,夏日里船行在荷田中,荷叶上偶有鱼虾跃在上面,触手即能摘到荷叶莲蓬……”

    “你又骗人!出门就登船,你们不怕落雨吗?雨水一多,河水就涨,要把庭院都给淹了!”

    “那也不必担心,若真水淹了庭院,我们就乘着竹筏四方漂流,夜里也睡在竹筏上,清凉宜人。渴了用荷叶掬水,饿了就在水中采菱……”

    “你们真可怜,一口热汤都喝不到……可是、可是别人说我夜里总说梦话,会不会有鱼虾跳进我嘴里?”

    公主先感慨一声,旋即又有些担忧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是哈哈一笑。公主亦笑起来:“我早知你在骗我,若真像你说那样,你早被水冲进海里喂了大鳌!”

    又跟公主闲扯片刻,沈哲子才离开这里。昨夜府中宴会一直进行到下半夜,许多宾客醉了后宿在府内。家相刁远正在指挥仆人们收拾残局,家院大了收拾也麻烦,近百仆人从早间忙碌到晌午,才堪堪收拾好了。

    看到沈哲子行来,刁远神态便有几分拘谨,对于这位人小谋深的郎主,他确是在心里感到发憷,不敢等闲视之。

    沈哲子请刁远、任球等人进了书房,开始安排今天的诸多人情事务。今次沈家能够顺利迎亲,多赖都中各家帮忙,这种人情债虽然也是有来有往,但该有的表示则不能少。

    大体的答谢名录早已经整理好,沈哲子览过一遍后酌情增删,然后分派人往各家府上赠礼。他离都也就在这几天,这些事情需要尽快处理。还有昨日出入的账目,因为沈家这方面的人才不少,如今已经整理出一个细则。各家礼货折钱再对比近来为了大婚的诸多开支,亏空只在百十万钱之间,倒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到了午后,庾条亲自来到沈家,随行的还有那位苏女史的一子一女。这让刁远看向沈哲子的眼神更增敬畏,他本以为沈哲子虽然定计,但庾家乃皇后母家,也少不了还有波折,但没想到沈家与庾氏关系竟然如此亲厚,一封手书便即刻将人送来。

    沈哲子将庾条迎入室中,笑道:“今次之事,多赖庾君相助,如此小事,也劳庾君再来一次,实在感激。”

    “说这些做甚么!我与哲子郎君,哪用这些虚礼。”

    庾条笑着入座,如今彼此也算亲戚,他还是沈哲子的长辈,看这少年便更满意:“大兄语我,离都之期应在七日后。我知府中仍有诸多事务,若有分身不暇,哲子千万不要客气。”

    “诸事自有旁人打理,哪敢再有劳庾君。”

    彼此客套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谈起了隐爵之事,早在多日前,他家会计团队已经到了晋陵,接手诸多账目与财货,已经渐渐梳理出一个结果。

    讲起此事,庾条更加振奋,笑语道:“两月之期,诸位资友已经尽知。这两月来入资者陡增,已经不独限于京口、晋陵,都中亦有许多人家想要加入。”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侨人圈子本就狭小封闭,但凡能闻此事的人也多数听闻,限定一个日期后,有心加入者也都不再观望,自然会蜂拥而入。这么多人加入进来,他也并不担心被人争夺控制权。若没有一个稳定的供货渠道提供返利,这隐爵系统就是个火药桶,焚人焚己。

    吴会是江东最大的物产地,能够在吴中调集大量物资北上,除沈家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要把持住了这一点,日后就算朝廷要招安这个团体,也不能撇下自家。

    眼下离都在即,沈哲子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此,与庾条简单概述一番,约定同往吴兴去考察一番供货地。

    又经过几天足不沾地的忙碌,苑中诏旨终于发下,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建康,往吴兴而去。

    午后时分,暖风熏人,吹得人头脑昏沉,恹恹欲睡。

    宋姬独坐于窗前,臻首低垂,露出衣领下白皙如玉的一段后颈,昨夜子时到现在,她都不曾合眼,这会儿便提不起精神,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间,她似是听到人语声,身躯激灵一颤,整个人清醒过来,侧过首去,便看到皇帝半躺在胡床上,两眼正望着自己。

    “陛下何时醒来?妾竟不觉,实在当责。”

    宋姬俏脸微红,连忙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抬起手来拍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几分,然后才弯腰端起案上清水,行往皇帝面前。

    “朕不渴。”

    皇帝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宋姬放下瓷杯,坐到自己面前来:“你过来跟朕闲聊几句吧。”

    宋姬依言而行,一如既往的温婉恭谨,等待皇帝开口。

    “现在几时了?”

    皇帝有些困难的转了转脖子,望向窗外天色。

    “刚刚过了未时。”

    “已经未时了……”

    皇帝听到答案,便又躺了下来,两眼望着殿中顶梁,苍白脸上神态忽而伤感、忽而喜悦:“这个时辰,兴男应该已经离都了吧?这个小女郎,生性好动,最喜新奇,能去往吴兴水乡秀美之地,应该也是喜悦更多……”

    宋姬心内一叹,口上说道:“公主仪驾,午时已发,取道义兴,七月中可抵吴兴。”

    “陆路好,虽有颠簸,却无风浪。这女郎不曾乘过舟船,未必受得住江波荡漾。”

    皇帝笑了笑,继而视线望向宋姬,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能近侍陛下,是妾的荣幸,亦是本分。”

    宋姬俯身为皇帝垫上一层丝絮,动作轻柔小心。

    “你是造物钟爱清丽之人,可惜朕难欣赏你的清妙,只作劳碌役使,也是唐突了佳人。朕曾许诺你,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现在时机已经到了,宋姬,不知你想去谁家?”

    皇帝低头看这大半年来起居侍奉自己的温婉佳人,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怜意。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若非宋姬过去这些时间照顾得宜,他未必能熬到如今,完成心中夙愿。因而对这佳人也是颇有感激,想要报答一番。

    宋姬听到这话,双肩却是颤了颤。过去这些日子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折磨,不只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有对前途的绝望。随侍皇帝良久,许多不该知道的秘辛也都目睹,她心内更是悲观,已经不敢再望前途。但没想到,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安抚她的话语,如今又再旧事重提。

    但她也清楚,皇帝的情况她最深知,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眼下要安排她离宫,那是已经放弃了对生的挣扎。原本于她而言一桩可称惊喜的安排,现在她却不忍心答应下来,眼泛泪光垂首道:“妾并无此念,惟愿长侍陛下。”

    “走罢,该走须走,若眼下不走,以后未必能轻松离开。你走了,朕于世道便再无亏欠,再无遗憾。”

    皇帝叹息一声,继而脸上又流露出威严之色:“朕也该走了,离开这里,去朕该去的地方。天子居中,岂可久居侧堂!”

    护送公主离都的仪驾队伍堪称庞大,除了沈家本有的千余人外,尚有两千宿卫禁军。旌旗招展,威仪十足。

    除了这些随员之外,尚有太常华恒以下等数十名台城礼官,他们要一直跟随到武康沈家,在那里主持公主与沈哲子的大婚。

    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若走水路还好,但诸多权衡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陆路。毕竟大江不靖,时有羯胡或乱民木漂江上作乱,京口晋陵流民众多,陆路虽然辛苦一些,但毕竟安全。但沿途的补给却是很困难,虽然台中下诏沿途地方官署筹措给养,安排仪驾行止。但各地方情况不同,也难尽数妥帖。

    这时候就体现出沈家作为江东豪族的力量,从离开丹阳开始,沈哲子便派人先行一步,通报沿途各家,希望能予以方便。一路下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各家虽然交情亲疏不同,但也都给沈家面子,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有地方的出地方,满足了庞大仪驾所需。

    哪怕在沈家世仇周氏所在的义兴郡,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周氏显宗一脉虽然被杀尽,但剩余的族人在义兴同样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当年沈哲子第一次往建康去,就因周家举义军盘踞义兴郡治阳羡,而不得不转道北上而行。

    可是今次到达义兴后,仪驾却受到了各家的欢迎礼待,就连周氏也不例外。再深的仇怨,总有淡化的那一天。如今沈家势大已成不争的事实,周氏再执旧怨不放,也是于事无补,奈何不了沈家。

    或许当有一天沈家家世衰落下来,这一番旧怨会被再次翻起来,但起码目前,周氏不得不放低了仇怨,礼迎公主仪仗。

    沈哲子近来除了面见接待各家族人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理。那就是随着离都渐远,公主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小女郎从未离家这么远,时而会有新奇欢欣,但大多时候都是情绪低落,间或泪流不止。

    这一天在行过阳羡后,沈哲子刚刚迎上自家前来接驾同时运送补给米粮的队伍,便又听公主仆人来报公主又在闹情绪不肯进餐。

    对于安抚公主情绪,沈哲子倒不感觉厌烦。这小女郎近来虽然敏感许多,但大多数时候还能听得进去道理,并不是一味的刁蛮任性。

    听到这话后,沈哲子对叔父沈克歉意笑笑,沈克正忙着教训在都中玩野了的儿子沈牧,见状后摆摆手道:“青雀速去,千万不要失礼了公主。”

    沈哲子匆匆行往队伍中,不多久就看到公主所乘坐的四望香车。车前一众宫人神态焦虑,其中便有那两位皇后派来的女史,看到沈哲子行来,忙不迭迎上前去低语道:“郎主,公主又是不肯进餐,仆下奉上餐食都被抛下。”

    被沈哲子教训恐吓一番,如今家人又都落入沈家掌握下,这两名女史再见沈哲子时,已经彻底安分下来,再无倨傲姿态,甚至比其他宫人还要恭敬得多,甚至在呈送苑中的告书都要有沈哲子览过之后才肯呈送。

    宫人们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公主又因何闹起了情绪。沈哲子摆摆手,示意那口才好的侍女云脂上前来,问道:“云脂娘子,你可知公主因何气恼?”

    云脂闻言后神态便有几分古怪,作欲言又止状,沉吟半晌才低语道:“我也只是猜测,只是由婢子这里听到什么,郎主万勿对公主言是婢子多嘴。”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更奇怪,点点头说道:“云脂娘子请放心,我不会对公主说。”

    得了沈哲子许诺,云脂才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原来昨天有义兴各家命妇前来拜见公主,原本只是礼数应答,也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在讲起吴中趣事时,其中一个命妇讲起来吴兴流传的与沈哲子有关的童谣。

    “当时公主神态也无异常,只是夜后又向人问起此事,到了今日午间,便恼了起来。至于是否为此,婢子也只是猜测,不敢擅断。”那云脂又低语道:“郎主千万不要说是婢子多言,否则公主定不许婢子再随侍左右。”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哑然,莫非那小女郎是因此在吃醋?这倒让他心内有些异样情愫,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登上车去,刚刚越过青纱屏探进头去,顿时便见一物抛来,连忙用手去挡,才发现乃是一方粉盒,而公主正坐在车内,脸颊都气得鼓了起来。

    “你下去,不要登我的车!”

    看到沈哲子,公主俏脸微微泛红,眼珠一瞪,已经隐有垂泪之态。

    沈哲子将那粉盒捡起来,上前放在案上,公主瞪他一眼,却将身躯转向别的方向,明显是在因沈哲子而生气。

    “旅途劳顿,公主若不进餐,身体怎么受得住。”

    “我不想同你说话!”

    公主气哼哼道,继而又加了一句:“早间是想的,可你不来见我,现在不想了!”

    沈哲子心内感慨,娶了一个小小醋娘子,这乐趣也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他坐在了车厢中,公主却冷哼一声,又往里面挪了挪,身体都靠上青纱屏,不想与沈哲子坐得太近。

    “早间不来见公主,是我不对。前日午间进餐时公主不是言道要饮菱粉粥?左近清流不多,我知此间一故交庄内多有此产,一早去拜访借取。再到晚间,便可饮得了。”

    这小女郎年幼离家,所见皆陌生,加上一直被困在车驾上,难免要将沈哲子当做沟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心内渐生依赖,便更敏感起来,时喜时忧。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她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真的?”

    沈哲子点点头,一脸认真状,但其实早上事情太多,他是忘了来见公主,这会儿自然不好据实相告。

    “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又不是一定要饮粥。”

    公主脸色转霁,继而将那粉盒抓起塞进衣袖中,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吴兴?”

    “快了,若不耽搁的话,再有两日可达吴兴。到了吴兴便可舟船而行,不须一日就到了我家武康。”

    应付过这一节,沈哲子才又笑语道:“若餐食不和胃口,公主稍待片刻,我现在让人去准备菱粉粥。行途劳碌本就辛苦,饮食更要得宜。公主近来较之在都中时,已经略有清减。”

    兴男公主情绪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听到这话后,却又沉下脸来:“我本就这个模样,怕是你离乡近又念起你们吴兴白馥娘子,看人都有不同!”

    “天晴日朗,草长莺飞,自有风物迷眼。朝晚相对,方寸之心,只许一人长居。公主又何苦为难我啊!”

    沈哲子叹息一声,作感慨状。

    公主听到这话,嘴角颤了颤,继而板起脸来:“人都言你家豪富,诸多屋舍庄园,谁要住在你的心里!”

    仪驾又行两日,终于抵达吴兴,到达了吴兴的长城县。

    一俟踏入吴兴境内,沈哲子顿生衣锦还乡之感。长城县内各家在县内摆起场面宏大的迎驾仪式,两座山丘之间放眼望去,尽是比肩接踵的民众,怕是有几千人之多。

    前方负责开道的送亲宿卫禁军看到如此多的民众聚集,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原地警戒护住公主车驾。

    沈哲子并一众家人越众而出,旋即便看到前方人群中有一行三十余人急匆匆行来。到了近前才辨认出来,乃是长城县各家族人。

    “我等于此恭候公主与沈郎仪驾已是多时,哲子郎君今次入都,力克强敌,使凤栖吴兴,我等郡中乡民俱感荣耀!”

    众人迎上前来,远远便拱手大笑道,脸上满是热络之情,神态间充满振奋之色,让沈哲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大胜归乡的大将军一般。再看漫山遍野各持彩帛浆果的民众,更给人以箪食瓢饮以迎王师的感觉。

    长城县各家摆出如此夸张阵仗,沈哲子倒也能理解。

    长城县虽然地临太湖,但境内却多山岭沟坡,乃是丘陵地带,良田却不多。

    时下农耕为本,没有大量的田亩,便不足构建起一个兴旺的家族。因而此地虽然民风悍勇,但却没有太强的望族,整体的实力和影响力,不要说在三吴,哪怕在吴兴都是垫底的。这就造成了此地民众敏感又好强,自尊心和集体荣誉感极强。

    江南屡叛,其中一反便是长城钱氏,当时几乎整个长城县人都裹入其中。可惜钱璯一时计错,第一站就冲进了义兴周氏的老巢阳羡,当时周氏的兵威实力较之如今的沈家都不遑多让,遂成三定江南之功。但由此亦能看出长城县人的抱团彪悍之风。

    沈家如今可称吴兴第一高门,力压南北高门而成功得幸帝宗,同处郡中,长城县人自然也感到与有荣焉。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长城县这些人家,诸如钱氏、陈氏等等,可都是跟在沈家身后讨生活。钱氏自不必说,老爹沈充多年前还是钱璯麾下小马仔,与钱凤更是生死之交,虽然钱凤这一脉已经迁往余杭,但原本的宗族关系都还保留着。

    至于陈氏等这些人家,借了沈家修整水道之便,大得其利。长城县有大片竹海,只因丘陵山路崎岖,难得运输,如今随着水道畅通,长城毛竹远销吴中各地,收益早超过了田亩所出。得了实惠的好处,这些人家早成沈家忠实拥趸,如今沈家大喜之事,怎么能不上来献一献殷勤。

    只是这场面也太大了些,让沈哲子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他对这几家族人回礼笑道:“侥幸得皇帝陛下信重厚爱,实在当不得诸位如此谬赞。劳师动众,远来相迎,实在是受宠若惊。”

    “尊府为善乡土,大修水道,县人多得此利。咱们吴兴民风,最重恩义。乡民们得知哲子郎君迎亲归乡,自发前来相迎。只恐惊扰了公主仪驾,我等才将乡民集于此地,恭贺郎君,聊表心意。”

    众人又纷纷笑语道,对沈哲子更加热情。

    沈哲子原本还打算在长城县略作停顿,便直往武康去。但见此地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也实在不能罔顾乡人厚谊而去。再与各家人寒暄几句,沈哲子请叔父沈克帮忙应答这些人,自己则转入仪驾中,与负责护送仪驾的禁卫将军商议暂停一日。

    这一队宿卫的统率也不是陌生人,就是当年将沈哲子带入他老师纪瞻家的纪况。纪况还在队列中约束宿卫禁军小心戒备,万勿被乱民冲撞到公主仪驾。

    当沈哲子行来告知此为长城县人赶来迎接仪驾时,纪况忍不住瞪大眼睛,感叹道:“不意尊府乡中竟有如此厚望!”

    长城并非大县,民众散于四野八乡,一个县中能有多少人?眼前便聚集了足足有数千人,如此一个强大的乡土影响力,让人诧异之余更感到羡慕。土地人丁虽然是当下各家立足之本,但若结怨乡里太多,也难长久。乡望便代表了一个家族在乡土之间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沈家眼下所显露出来的乡土民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在得知内情后,顾况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世居江东,但却少至吴中腹地,早先沈家在都中风评不高,加之时下南北积怨,先前他真以为是此处乡民闻讯赶来作乱。

    于是队伍便先在此处停驻下来,沈哲子又往仪驾队伍内行去,他想请公主与乡人们见上一面。无论这些迎驾之人是自发赶来,还是被各家驱来,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沈哲子,这里便是吴兴?这山岭上好多的人,你怎么还说不及建康城繁华?”

    公主坐在四望车上,虽有青纱屏遮挡,也能看到前方人山人海的画面。

    沈哲子笑着登上车,说道:“公主所见,只是例外。若寻常无事,乡人们哪会毕集山岭之间游荡。只因听闻公主仪驾至此,乡人们都想一睹尊颜,才赶来这里迎接仪驾。”

    “他们都是来迎接我的?”

    公主听到这话后,两眼顿时冒出光来。她本就是喜爱热闹的性情,眼下听到自己如此受尊重拥戴,心情顿时便高兴起来,将头探出青纱屏外,看到那漫山遍野的乡人,更是眉开眼笑:“这些乡民,还真是恭于王化,真是太热情啦!”

    沈哲子闻言后亦笑道:“乡民厚望,不好轻待。公主可愿同我去与他们见上一面?”

    公主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神情更加振奋起来:“我真能下车去看一看他们?”

    车中那名周女史听到这话,脸上却流露几分难色,嚅嚅道:“郎主,乡民粗疏难驯,若一时疏忽,怕要冒犯冲撞……”

    经过前次教训,两名女史都安分下来,哪怕眼下并不认同沈哲子,言辞也委婉许多。

    听到这周女史反对,沈哲子倒也不怎么介意。他只是不许人在家中滋生事端,搬弄是非。至于她们真为公主考虑,反而是值得鼓励。

    “不妨事,我郡中乡人也颇知礼,不会鼓噪生事。”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又说道:“公主倒也不必下车,先把屏障拆下,车驾绕行一周即可。”

    听到不能下车,公主隐有几分失望,沉默稍许而后突然神情一变,摆着手驱赶沈哲子:“你快下去,待会儿我准你登车才能上来!”

    沈哲子不明就里,被公主连番催促驱赶下来,然后车厢活壁又被撞上隔绝内外,左近人员都被斥退。他站在车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侍女云脂在车上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说道:“公主请郎主登车。”

    沈哲子再登上车来,便看到公主端坐在车内,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身上赫然已经换了簇新章服,原来这女郎赶自己下车是为了换衫。

    “你是在讥笑我吗?”

    公主见沈哲子神情古怪,俏脸便觉微烫,不悦皱眉道。

    沈哲子摆手拒绝,示意宫人将车内青纱帐撤掉,于是这四望车便成一座亭台,内外通透,视野无阻。前方仪驾让开道路,幢盖鼓吹簇拥在侧,威仪十足的往前行去。

    沈哲子坐在公主对面,见其神态略有几分忐忑拘谨,笑着探手拍拍公主手背。小女郎嘴里低哼一声,嗔望沈哲子一眼,渐渐放松下来,视线转向前方山岭,忍不住又感慨一声:“人可真多啊!”

    车驾渐渐行出,距离列队迎接的乡民们越来越近,沈哲子于车内站起身来,微笑着握住公主手腕。公主肩膀蓦地一颤,片刻后便又安分下来,顺从的站起来,立在了沈哲子的身边。

    乡民们看到车上并立的沈哲子与兴男公主,渐渐有所骚动,人语喧哗声大作。长城县那几户人家站在队列最前方,看到这一幕后,便鼓噪随员们大喊道:“沈郎新婚,恭贺大喜!”

    随着这叫嚷声压过场中嘈杂人语,渐渐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这吼声中:“沈郎新婚,恭贺大喜!”

    数千人齐声高叫,声透云霄,就连山林树叶都被震得颤抖不已。

    “沈哲子你又骗我!他们是来恭贺你,哪里是要迎接我的!”

    公主在车内听到这洪流一般的喊声,小脸隐隐有发白,继而便羞恼起来,手指恨恨掐了一把握住她手腕的沈哲子手背。

    沈哲子转头对公主笑道:“他们俱为我的乡人,自然要来恭贺我。恭喜我能娶到公主这样一位德貌双全的佳偶令妇,实在是我们吴兴不曾有过的大喜事!”

    “那也是恭贺你,还是你在骗我!”

    公主又横了他一眼,继而便抿嘴露出几丝笑意,旋即却又叹息道:“肯来恭贺你的,大概都是家内没有待嫁的白馥娘子吧?”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时大汗,这女郎年纪虽然还不大,但心思的敏感较之怀春少女也不遑多让,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此节。

    仪驾在此处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乡民们才被县中各家劝退,沈哲子一行得以前行。到达长城县治时已经到了傍晚,到了自家地盘自不须再求助各家,直接进入了沈家在长城县内依山傍水的庄园。

    将公主一行安顿在庄园内后,沈哲子才又出来,宴请县中各家,并请庾条一并列席,要顺便商讨一下往京口供货的事情。

    沈哲子行入宴厅中时,厅内气氛早已热络起来,庾条坐在主客席中,正与县中各家人谈笑甚欢,并无丝毫侨门高第倨傲之色。

    自从搞了隐爵以后,这家伙便彻底改掉了门第看人的恶习,经过两年多的历练,口才见长。但凡家有余资者不拘身份高低,他都能与之倾谈良久,令人如沐春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所以说世间从来不乏人才,人所患者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合适其才能发挥的机会。如庾条这种高门闲员,一旦找到合适的岗位,很快就能迸发活力,创造出令人咂舌的成绩。

    至于座中这些长城县人,对庾条态度也都颇为和蔼,并无平时那种对于侨人怨气深重的模样。南北积怨,在南人看来,那些侨门守不住乡土家业,仓皇南逃,既要与他们争夺土地人丁,又阻碍他们进仕之道,还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自然令他们倍感愤慨不屑。

    但庾条这个人虽然出身侨门,中书执政之家,帝戚门户,但却和蔼健谈,并无一般侨人那种可厌嘴脸,加之又是随沈哲子而来,自然很快就获得了这些南人的好感。说到底,也是南人心里本身就不自信,潜意识里未必没有结交侨门的意思,只是困于没有机会而已。

    因为隐爵系统要改制,眼下庾条与众人谈论的并非隐爵隐俸那一套理论,只谈风月人情。他长居晋陵,又时常往来建康,加之早年还有随父居于会稽的经历,见闻阅历可谓深厚,远非这些久居乡中,少出远门的县人可比。加之这两年锻炼出的口才,很快便成为席中焦点。

    等沈哲子入厅来,众人起身相迎,他笑着示意众人各自落座,自己坐在庾条侧首,继而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名门高士,我是有幸得其提携,今次入都亦多赖庾君才能不辱我吴兴体面。”

    众人听到这话,便又纷纷举杯向庾条敬酒。旁人的逢迎还倒罢了,听到沈哲子这么推许自己,庾条感觉骨头都轻了几分,畅饮一杯后才笑道:“如今都中都言,不识哲子郎君,难称览遍吴中灵秀。能与哲子郎君忘年结交,于我而言亦是一桩乐事。”

    两人在席上互相吹捧一番,沈哲子才又转望向众人,再谢一次他们搞出这么大阵仗迎接自己,继而才又谈起今天的正事。

    “今次入都,于我而言,除了得皇帝陛下青眼简拔,取录宗籍之外,便是承蒙庾君信重,为我乡人再谋一生利之途。”

    沈哲子讲到这里,又对庾条拱手示意,旋即才又望向席中众人继续说道:“虽然清贵者耻于言利,但诸位亦是乡中各家持家任事者,皆知薪米布盐日日有耗,耕樵渔猎未必足用。若无利生之法,家业维持便要艰难。我也就直言道此,暂污视听。”

    “哲子郎君所言,才是治家正理。我等皆非迷于清雅无为的高士,有何视听可污。”

    在座这些人,确是没有什么清趣高士,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笑着回应道。同时他们也都各自打起精神来,准备听听沈哲子所言的生利之途。这少年虽然年浅,但却把持沈家家业,短短时间便将整个吴兴都整肃风貌大异,他们也因此而获益良多。因而对于沈哲子的话,一个个都不敢怠慢。

    有了沈哲子做铺垫,庾条便也不再拘泥,便在席上笑语道:“诸位亦知,北地板荡,诸多失土离乡人家居于京口一带。人民流离,处境困蹇,想要立家于此却有诸多不便。财货之事尚是小节,京口人多地狭,诸多物需都有短缺。我家于晋陵诸多故交亲旧,皆是困顿于此。因而我才求到哲子郎君,想要在吴兴这丰饶之地普集物货北运济缓。”

    “诸位亦知庾君家势,不须我再多言,损不足而补有余,这是自然之道。京口、晋陵人流济济,凭我一家物产,实在难以周全。侨民立家,并非一时之缺,乃是经年有耗,所需物用,如山如川。”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声已经渐渐急促起来,沈哲子的意思他们已经听得很明白。借了庾家之势,沈家已经将南北商途打通,可以源源不断的将吴中物资转运到京口一带售卖。在座这些,多有经营庶务的经验,略一深思,便明白这当中所蕴含的利润之大。

    “座中诸位,皆知哲子郎君经营之才,信重无疑。郎君要我们做什么,即管道来便是!”

    少顷之后,便有性情直爽者直接发声道,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唯恐落于人后。

    沈哲子笑道:“此事关乎百万民生,南北福祉,眼下我家也只得一框架之策。今次适逢其会,便先知会诸位一声。庾君与我的意思是邀资为盟,以此商盟来普取各方物货。眼下所分两百股,若有意入盟者,可奉资十万钱或等量财货,可取一股。”

    听到这话后,众人又是错愕又是震惊。十万钱于他们而言,虽然难称巨款,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沈家只是开口央借,那也不必犹豫,直接筹措借出即是。但十万钱买一股,这股又是什么?两百股尽数售出的话,那就是足足两千万钱!莫非沈家打算借其家如今正旺的声势来敛财?

    “我等对哲子郎君自是言出必信,只是这所谓商盟之股究竟为何,实在识薄智浅,还请哲子郎君能详述一二。”

    沉吟良久之后,座中才有一人发声问道。

    沈哲子倒也不以为意,当即便笑道:“所谓商盟,便是不以一家一地为限,凡我吴中人家皆可集资入盟。这商盟普收吴中货产,转运京口得利后再分润各家。这也是一个权宜折中之策,吴中各地所产不同,盐米获利亦不相同,再有各家或急或缓,争抢水道,竞价而售,物价一日三变,不只坏了市道,又让各家彼此怨望生咎。若是如此,我家想结善乡里,反而做了坏事。”

    众人听到这里,渐渐有所明悟。他们之所以明白这么快,乃是因为水道贯通、交易频繁后,长城县所在本就处于弱势之中。长城物产最多便是竹材,哪比得上食盐、米粮等获利大。而且水道虽然便利,但总有交易繁忙时,每当这时候,首先被拖延运送的便是长城竹材,毕竟利薄不得看重。

    京口市场虽然很大,但若真任由吴中各家争抢分食,他们能够分到的也是微乎其微。然而这商盟存在却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许各家私相售卖,奉资入股,可谓雨露均沾。

    见众人再有意动之色,沈哲子又笑语道:“这两百股,便是两百份利,获利两百,各家便俱分一钱,如此可避免诸多纠纷烦恼,亦能毕集人力共营此业,各家反而其乐融融,更加亲厚。至于所奉股资,诸位也不必担心乃是虚掷,自有我家各处货栈、渡埭打底作保,若得亏空,以此分偿。”

    听到这里,已经有人神色激动起身道:“郎君何必言此,只要你开口发声,我家自会奉陪。一股十万钱,我家愿奉十股!”

    庾条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颤。他早知吴中富足,但亲眼见一个平平无奇人家张口便是百万钱,哪怕他见惯资财,也大感诧异。接下来各家便都踊跃发言,更让庾条大感惊诧。这些人家只听一个空想,便踊跃认购,张口便是十数股,最少都有五股,简直就是不把钱当钱!

    眼见此幕,他心中禁不住感慨,若是隐爵没有改制,他在吴中推行此法的话,资财怕不是如山崩海啸涌来!吴兴这些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家资之丰厚,远非那些京口侨门能比啊!

    看到众人踊跃姿态,沈哲子也笑一笑。他所言此法还只是一个梗概,分两百股只在长城县便几乎被人包圆,除了沈家眼下势大之外,也因为水道得利后令得他家公信力大增。

    但这商盟在沈哲子心目中乃是与隐爵并重的事情,就算各家一时信重,他也不能马虎。因而待众人情绪稍有平复后,他才笑道:“眼下所言,只是先知会诸位一声。待到整出一个完整章程,还会传信各家毕集我家龙溪共议此事,届时才可奉资入股。只是有一言在先,各家限购三股,以免我乡中厚此薄彼啊!”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又惋惜。若果真能长久垄断京口市场,得利又远胜田亩所出,甚至已经有人动念要售出一部分田亩,也要多购此股,没想到却还有这限额。

    “哲子郎君,我等皆信尊府营利之能,缘何一定只限两百股不可更多?”有人又疑惑发问道。

    “诸位都是累世居此的乡人,信重我家愿意共谋,只是我家却不能恃此而傲。货殖两地总有风险,即便血本无归,我家渡埭之产足偿此失。空口无凭,以此为质,各自心安。”

    沈哲子这次是打算做正经生意,又不是非法集资,一切自然要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章程来。他与庾条已经深论过,两千万钱加上最近隐爵所入,足够将他那个改制构想运作起来。

    沈家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但随着吴兴水运达到高峰,加上两郡夏税北运完毕,要筹措出来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家产能不足,人力筹措不开。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独享此利,让人眼红继而生怨。

    归根到底,沈哲子的首要意图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敛财牟利。通过这个商盟,让吴中各家得以互通声息,有一个沟通的渠道和平台。把自家的利益转化为大众的利益,这样的利益,才是不能轻易触犯的。

    吃独食虽然获利大,但是成本也高,退上一步,则会有无数斡旋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