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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船缓缓驶离码头,看到岸上那些前来送行的人家站在码头上迟迟没有散去,郗鉴神情颇为复杂,心内更是百感交集。

    “主公,这些朱门旧姓反复无常,唯利是图,正该集众一鼓冲之,将之荡平镇压!主公愿委曲求全,暂退广陵,只怕这些人家不知收敛,仍要施加钳制!”

    在郗鉴身后,一名甲胄森严的中年将领望着码头上那些群人,神色恨恨说道。此人名为李闳,原本也为北地一名聚众的流民帅,有感于郗鉴之节义清望率众依附,过江后更将部众尽数散去,单身追随郗鉴入都充作护卫。

    听到李闳的话,郗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并非承受不住失败,当年在北地孤身一人陷入乞活乱军中,仍能持身自正,处之泰然。如今在流民帅中的人望威信,也都是靠扎实的战绩积攒起来,无论胜负,不骄不馁,未有忘形。

    然而今次这些侨门旧姓风向转变太快,实在令他猝不及防。几十户人家突然发难,请求他移镇广陵,如此汹汹态势不能相容,半点余地不留,更让郗鉴感受到这些人家的决心之坚。

    郗鉴本身就出身于侨门旧姓,对于这些人家的做事风格并不陌生,早先鼓动这些人家南迁,便是窥准了他们不愿立于危墙险境之下的心理。然而谁又能想到,本来已经议定的事情又有反复,此议不只没有瓦解侨门人心,反而让他们将矛头指向自己。

    其实若强要留下来,郗鉴不是没有挣扎的余地,但如此一来,则不得不面对更加复杂的形势。此地风物已经大异于他以往的记忆,甚至至今都想不通,那吴兴沈家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让这群侨门放弃南迁之意都要将他驱离京口。

    要对付这些侨门,手段无非威逼利诱而已。京口终究侨人云集之地,那沈家纵使江东豪首,在此早有布置,或能拉拢一方,即便有庾家之助,也绝无可能威压众多侨门。那剩下的唯有利诱一途,但沈家就算家资丰厚,又如何能满足这么多欲壑难填的人家?

    看不懂,想不通,所以在权衡一番利弊之后,郗鉴还是决定暂退一步,不再执于脸面的得失。淮北局势虽然动荡,但对他而言,反而要容易应对一些。因为对于那些流民帅各自的诉求和行为方式,他都不陌生,应对起来也从容。

    而此地沈家与侨门们之间的勾结,彼此之间的利益往来,虽然有自家子弟详述那隐爵运作,却仍在他的理解之外。

    如李闳所言,担心过江之后仍要受这些侨门钳制,在郗鉴看来这担心有些多余。无论侨门与沈家有什么勾结,最重要的一点前提应是要确保京口稳定。而京口要稳定,则必然要仰仗淮北的庇护。

    如此一来,他虽然身在广陵,但却居于形胜之地,对京口仍然不乏影响,且能避开直接的冲突。等到在广陵有了十足的把握,届时再过江来,便可更加从容,不再像今次这样窘迫。

    随着郗鉴的离去,京口便再也不复早先剑拔弩张的态势。不得不说,郗鉴在京口的威望确实极高,尽管淮北战事仍未解决,但随着此公过江,人心便快速平复下来,不再担心京口会受战事波及。

    要大行商贾之事,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有一个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只有心内有了安全感,人才会有交易的需求,若是每天都战战兢兢,朝不保夕,那么人潜意识里储藏的想法就会胜过交易。

    不能给京口民众提供安全感,这是沈家的劣势所在,也是必须要补足的一个环节。若不能掌握这一点,则不啻于身家性命都交托人手。尤其沈哲子并不相信被赶过江的郗鉴会就此安分守己,对于京口再无所求。

    越是成熟的政治人物,越有百折不挠的禀赋,郗鉴无疑就是此类人。所以除非在肉体上将之消灭,否则面对这样的对手,很难强求什么毕其功于一役,若连这区区小挫都受不了,那此公这些年也就白混了。

    尤其郗鉴不同于刘遐之处在于,他并非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流民帅首领,更是已经得到执政认可的士族成员。当琅琊王氏的兵权被解除殆尽时,几乎是侨门之中为数不多天然便掌握兵权的人。有这样一个先天的优势,自然便不乏同盟者。

    今次借了京口侨门和淮北乱势将之逼走,并不能说就此安枕无忧,一旦台中执政一方有所需求,此公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

    京口是沈哲子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尤其随着隐爵改制的展开,大量财货利益集中在此,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潜在威胁存在。

    所以,当各家前往渡口为郗鉴送行时,沈哲子并没有恶趣味的赶去看看郗鉴被赶走的狼狈之相。那么做或有一时爽快,但若真让此公下不来台,卯足劲要谋求再返京口,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当然,沈哲子也没有闲着。一俟确定郗鉴移镇广陵之后,沈哲子便透过徐茂,与留在此地的流民帅们频繁接触,希望能够再构建一个同盟。

    南渡以来,流民帅始终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尤其在京口这一线。他们大多出身不高,时势所致有了聚众而起的机会,从积极的方面来讲,将流民聚集在一起,既能保存汉家元气,又能对胡虏造成有效打击。

    但在反面来看,这些流民帅私德确实不高,并没有一个观望于天下的格局,如祖逖那种志向远大、能力卓著,誓要收复神州故土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裹挟民众以自肥。如今北地的混乱,虽然那些穷凶极恶的胡虏是主因,但这些流民帅最少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

    讲到为恶,这些流民帅中不乏人对汉人同胞的凶残并不逊于胡虏。比如如今在淮北被驱逐的郭默,在北地时便长期劫掠牟利,沿江袭杀南渡民众,夺人钱财,尸沉江中。

    就算是形象光明伟岸如祖逖,在居住江东之时立家艰难,有人至其家中看到颇多华贵奢美摆设,好奇发问,此公也直言不讳趁夜出去干了几票。

    然而民族的矛盾从来不能以人道主义去解读,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宁可关起门来狗咬狗,不容胡虏践踏汉家门庭!

    所以沈哲子并不以私德问题而刻意去疏远流民帅,这些人哪怕品德再差,但无论是守护江东,还是渡江北上,他们都是最为可靠的力量!

    流民帅实力虽然强劲,但也不乏局限性,一旦离开行伍之中,较之普通人还要弱势一些,并不能获得认可。尤其在渡江之处,饱受歧视打压,早先王舒坐镇京口,但凡有擅自过江之流民帅,一律格杀勿论!

    世风如此,沈哲子关于隐爵的改制,对于流民帅而言其实对他们的利益影响很大,并不能像侨门旧姓那样依靠绩点提货大事商贾。

    为了保证这些人不被边缘化,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给这些流民帅们做出的承诺是,优先满足他们奢侈品的供应。除此之外,还让庾条代表隐爵,跟这些人签署雇佣协议,大体就是让流民帅为隐爵货品提供武力保护。

    这是整体的合作,至于私下里,沈哲子与这些流民帅商谈的合作则就更多,也不只独限于财货往来。大体如徐茂这种模式,助其安家吴中,同时在政治上有所扶植。而这些流民帅除了要确保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之外,也要帮助沈家往南迁移人口以壮大生产力。

    至于那些侨门子弟,由于没有了郗鉴在此震慑,要应对起来反而要从容得多。庾条已经渐渐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势,虽然能力仍需磨练,但对付这些膏粱纨绔则是绰绰有余,况且还有钱凤在旁指点监督,不会有什么疑难。

    当沈哲子与流民帅接触商谈的时候,整个隐爵的改制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决定将物资的集中点安放在丹徒。一方面这里更近吴中,有运河舟船直达,另一方面有徐茂这个自己人在此,物资的安全也能更有保障。

    连绵如山丘一般的货仓在丹徒拔地而起,吴中商盟的货船昼夜不断向此驶来,但凡眼见此幕者皆满怀振奋!京口流民中多,土地却开垦未足,物资可以说匮乏到了极点。就算此前也有商贾贩货于此,但也都是杯水车薪,物价高企南下,哪有吴中商盟如此大手笔的集货运转!

    随着绩点核算清楚,改制之后的隐爵第一次返利也终于开始进行。大量物资货品被各家由丹徒转运至京口,很快便在京口造成了轩然大波!今次集货虽然众多,但京口市场同样巨大,因为隐爵拿货价格更低,白送的利润,各家已经完全没有了与其他商家交流的必要。

    虽然计划很美好,但在没有具体实施前,沈哲子也不敢过于笃定。随着散货有条不紊的进行,他也在搜集市场各方的反馈。随着事态进展渐渐有了结果,吴中调集数月的庞大物资竟然在短短时间内便被消化一空。整个京口市场仿佛缺水到了极点的海绵,如此大量的物资挥洒下去,尽数销售一空!

    如此喜人的一个结果,让沈哲子信心大涨。手握这样一个庞大的市场,他便更有底气与吴郡各家交涉,控制这个距离京口最近的货源。

    然而建康城突然传来的消息,却打断了沈哲子要往吴郡去的打算。

    皇帝驾崩了!

    “郎主终于回来了!公主已经有两天没有出过房门……”

    车驾驶入龙溪老宅,沈哲子刚刚下车,便见两名公主身边的侍女匆匆行来禀告。听到这话,沈哲子眼神便是一黯,来不及换下风裘,急匆匆行向自家所居院落。

    刚刚行至门前,沈哲子便看到家中妇人们几乎尽数毕集于此,母亲魏氏疾行上前,未语眼眶已经先红:“青雀,你快去……唉,千万不要让娘子熬坏了身体。”

    沈哲子点点头:“母亲和诸位姨母请先回吧,此事发生仓促,我家亦要有诸多应对,父亲尚未归家,一应事务尚要母亲主持。”

    国丧大事,但凡家有爵禄者皆要有相应的布置,沈家作为帝戚,要做的事情则更多。沈哲子眼下心情纷乱,加之担心公主,实在没有精力去管这些。

    等到众人都退开,沈哲子才步入庭中。眼见他行进来,那些惶恐不安的侍女们才似有了主心骨,语调悲憷道:“公主不出房门,亦不许任何人入房,已经两日滴水不沾……”

    “快去准备餐食。”

    沈哲子低语吩咐一声,然后上前轻叩房门,侧耳倾听片刻,却不闻房中有声响。他心内顿时一惊,连忙让人将房门撞开,大步跨入房中,便看到那小女郎正坐于案前,一身素白衣衫,脸色亦是惨白,头颅垂在了案上,似是已经睡去。

    然而房门处巨响惊醒了女郎,她蓦地抬起头来,语气愤怒悲怆:“滚出……沈哲子,怎么会?怎么会……他们是在骗我是不是?是不是?”

    沈哲子沉默着走过去,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女郎情绪已是完全混乱,方待要起身,整个人全都摔在了席上。沈哲子连忙上前搀扶,兴男公主却已经死死攥住他手臂:“不会的,不会的……父皇他怎么可能……沈哲子,你让我入都好不好?我、我要回家,我要……”

    “入都,我们明天就走,我带你去。”

    沈哲子轻抚着女郎颤栗不已的后背,语调低沉道。他自知这女郎对皇帝的感情之深,一俟得到都中传来的消息,快速将手头上事情尽数交付钱凤,一路疾行回家。

    然而听到沈哲子这话,公主整个人却都愣住了,片刻后眼眶中便涌出大颗泪水:“父皇他、他真的已经……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来吴兴?父皇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家了,沈哲子,我已经……”

    声音戛然而止,沈哲子再低头看,那女郎已经在他怀中昏厥过去,双眉紧蹙,眼角仍是泪水滚滚。见此状他心中便是一惊,连忙命侍女去传家中女医。待要让人将公主移到榻上,却发现这女郎死死抓住他衣襟,胳膊更被其紧紧抱在怀中。

    无奈之下,沈哲子只得保持着这个姿势,让人将公主移上榻,自己也在一侧陪伴。等到医师诊过无碍,沈哲子才松了一口气,旋即便也躺在公主身侧昏昏睡去。他自京口一路疾行而下,沿途几乎没有停顿,舟车劳顿,已经累得不行。

    沈哲子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再看那女郎,整个人都蜷成一团缩在榻上一角,眼睛仍是紧紧闭着。

    端详片刻后,沈哲子轻轻拭去这女郎眼角泪痕,然后便悄悄起身。沐浴过后,换上府中已经备下的素缟衣衫,再出门时,便听仆人禀告老爹已经归府,他便疾行而去。

    皇帝去世,他心内亦不乏伤感,彼此虽然感情不深,但在皇帝垂危将死的这最后一点时光,他家身受浩荡皇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伤感之余,更多的精力还要用来应对接下来或会发生的变数。

    沈充坐在厅中,身穿玄色袍服,发冠上缠着一圈白绫,面对上首一个虚置席位而坐,神情肃然凝重。待听到身后脚步声,他抬手对沈哲子招招,示意儿子坐在自己身侧。

    “余杭舟市的事情,台中已经裁定。林氏仍在顽抗,力势渐衰,旬月便可收尾。”

    说完余杭近来的情况,沈充便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新皇登基贺表我已拟定,明日你离家时一并带上入都。至于我,尚要等待台中行诏才能成行,大概要到月后才能抵达建康。”

    沈哲子点点头,他身为帝婿,必然要赶在大殓前入都拜灵服丧。但老爹作为一地方镇,在这时节却不能擅自入都,甚至擅离职所都是非分。

    “我儿早慧多知,余者不须我多作叮嘱。只是公主年浅,一定要照顾周到,不要让娘子大悲伤身。”

    沈充将一个礼册递给沈哲子,旋即便望着上首那虚置席位沉吟不语,良久后才徐徐往上施礼:“大行皇帝春秋不长,是时局之哀,强梁之幸。厚遇我家,此恩铭记!日后纵有板荡浮沉,都保你家嗣火不断,黄泉再见不致惭然。”

    听到老爹只言嗣火不言社稷,沈哲子心中又是默然。大行皇帝莅位虽短,恩威却重,庾氏当政却非真托国者,这大概已经是权贵圈子里一个共识。因而老爹直言强梁之幸,对于庾亮执政疏少信心。

    “日月黯淡,大江顷刻或成沸汤,时势迫我,未必能长久矜持而立。假使有日得窥天意,必不效宣、文之虐。”

    沈哲子语调轻轻说道,然而沈充听到这话却似如雷贯耳,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再看向儿子时,两眼中已经透出掩之不去的精光。

    沈哲子抬头迎向老爹那精芒闪烁的目光,神态平静淡然。这是他第一次在老爹面前如此直白的道出自己关于未来的一个构想,眼下而言,不乏虚妄,但随着日后局势日益动荡,作为一方渐成气候的政治势力,沈家也必然要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政治诉求。

    如此才能在混乱中定稳方向,不至于左右摇摆而迷于混沌的时局之中。

    沈充有诡变之才,有图进之志,但其实说实话,随着近年来家势越发兴旺,越来越显重当时,他心中那股孤愤之气已经渐有消退,心态渐趋于平和,思虑更多还是如何在保证眼下即得一切的情况下,再谋求让家势得以平流进取。

    然而儿子这一番话,却陡然唤起了他心中那渐渐散去的初心,整个人神采都有不同!凝望沈哲子良久,他蓦地站起身来,在厅中徘徊不定,拳头舒展而又握起,手心里已是汗津津一片,就连额头上都渗出细密汗水,整个人仿佛置身炎炎烈日之下。

    过了良久,他才将两臂扬起,对着夜色引吭而啸,声线高亢有力。待啸音收住,徐徐转身之后,沈充返回了席中,精神风貌较之以往已经全然不同。他抬手拍拍沈哲子肩膀,语调充满欣慰:“终有一日,我将踵我儿之迹而行。”

    与老爹商谈一番后,沈哲子才又返回房间,静坐以待天明。榻上小女郎虽然仍在熟睡,但呼吸声却急促,间或梦呓泣语,可见心中悲痛之甚。幼而丧父乃人生大悲,并非言语能够宽慰开解,沈哲子只希望这女郎能凭过往的坚强熬过去,随时间冲淡这一份悲伤。

    黎明时分,室内灯光昏暗,兴男公主蓦地由榻上睁开眼睛,视线却仍混沌迷离,望着窗外昏暗夜幕片刻,低语道:“天还未亮,不过是做梦罢了……”

    然而又过片刻,她便又掩面悲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哽咽道:“沈哲子,沈哲子你在不在?你又去了哪里……”

    “我在这里!”

    沈哲子疾行至榻前,躬身为这女郎拭泪。再见到沈哲子,公主便如溺水者抓住救命木板一般,两手死死攥住沈哲子衣角:“我怕,怕得透不过气……梦里有许多恶鬼,他们都冲向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沈哲子?”

    沈哲子到了榻上,将小女郎揽在怀中,低语道:“不要怕,不要怕。纵有恶鬼扑人,我都在你身边守护。以后再梦到这些,你就回头看,我都站在你身后。”

    听到沈哲子的话,小女郎情绪稍有平复,继而又哀伤起来:“我真是愚笨,真是愚笨……早先见父皇病得厉害,早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离都?我该守在宫里,父皇他、他临行都看不到我一眼……沈哲子你知不知,父皇他最疼惜我,看不见我,他该有多心伤……”

    “公主不要这么想,朝夕相处,诚然情笃爱切,但各居一方,也都有各自的喜悲。生死虽不相通,各自都有安详……”

    “不是的,我想到死,怕得不得了……父皇他、他也应怕得很,我该陪着他的……”

    公主揉着泪眼,望向窗外:“天亮没有?我们要何时动身啊?”

    过去一夜,沈家都不平静,准备入都事宜。公主黎明醒来一次,将要天亮时又昏昏睡去。上午时,沈哲子要在家里接待各家乡人,老爹并不方便出面。

    如今沈家已成吴兴在政局中的代言人,朝局更迭之际,各家都将贺表、唁表送来,交给沈哲子转呈台中。忙完这些事,已经到了正午,行装也已经收拾完毕,拜别父母之后,沈哲子便与公主离开家门,去往建康。

    朝哭之后,庾亮眼角犹带泪痕,英俊脸庞憔悴苍白,在行出祭殿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跌倒,昏厥不醒。

    再醒来时,已经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了,虽然神智已经清楚,但庾亮神智仍是混沌,然而他却疾令仆下服侍他起身。由床榻上缓缓起身后,头脑更觉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

    由大行皇帝弥留垂危至今,足足十多天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安眠过。苑中、台中一应事务铺天盖地涌来,将他压得几乎透不过气。太子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率众臣请皇太后出苑临朝理政,派遣使者往各地发丧,忙得他足不沾地。

    眼见庾亮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仆下心中不忍,低语劝道:“郎主实在需要休养……”

    “不必说了,叔预回来没有?”

    庾亮挥手打断仆下之语,靠在榻前以手扶额,神态不乏痛苦。

    “早间得信,二郎已至姑孰,若舟行无阻,明日应可入都。”

    “怎么这么慢!”

    听到仆下回报,庾亮眉头更是深深蹙起,眼下他身边正乏人用,得知庾怿行程这么慢,心中顿时不悦。然而眼下愤怒也无济于事,他靠在榻前休息片刻,又让仆人取来冷水洗面,再出门时,脸上已经没有了倦容,再次恢复以往的方正威严。

    庾亮行出官署后,便有众多台中官员上前问候以示关心,人多嘴杂,这让庾亮思绪更加混乱,耐着性子回应几句,而后便拉下脸来沉声道:“诸位都身系国任,难道署中无事?为何在此寒暄作妇人姿态!”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有几分尴尬,却不敢面忤庾亮,各自灰溜溜散去。

    议事厅中,王导以降台中重臣毕集于此正在议事,眼见庾亮疾行而入,反应都各不相同。王导嘴角抖了抖,继而站起身,目露关切道:“元规体中无恙否?”

    “不妨事,多谢太保关怀。”

    庾亮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继而由何充手中接过一份议程,然后便坐在了王导身侧的席位中,环顾众人一眼,说道:“方才所议何事,继续吧。”

    随着庾亮入殿,气氛一时间便有些沉凝,众人再议事起来便不似早先那么从容,看看堂上并肩而坐的两人,神态更加拘谨。

    庾亮坐在席中,眼睑低垂,状似正在认真倾听殿中众人议论,其实大半心思都不在此。近来所议诸多都是国丧之事,余者虽然也有议论,但能议出结论的却少之又少。因而庾亮无论出不出席,其实都没有太大关系。

    然而在这关键时节,庾亮却知绝对不能松懈,不再给对方一点可趁之机。早先淮北之事,已经令他极为被动,郗鉴得以离都,旋即王导便录尚书事。早先他稍作试探,以内外有别,提议遗诏辅政名单中剔除郗鉴之名,却遭到王导的拒绝。这让他更加确信,这两家已经有了实质性的接触。

    如今辅政群臣中,除台中重臣外,以方镇而得列名者,只有江州刺史温峤、徐州刺史郗鉴。看似两家仍是平分秋色,但是另一位辅政之臣丹阳尹羊曼,与王氏素来亲厚。在这样一个过渡的时局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差别,都会给人造成一些错觉。而这错觉一旦影响到行为,便会造成更多的麻烦。

    所以,哪怕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庾亮也不得不咬牙坚持。一直等到议事结束,夕哭之后,庾亮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又匆匆去拜访陆晔。南士近来上升势头明显,可以稍作借重。

    温峤离都之后,他这方一时片刻找不到可以接替丹阳之人,因而庾亮打算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争取到一个吴郡郡守之位。最起码在表面上,要与王氏维持一个平衡局面。

    关于如何维持日后局面,庾亮已经思虑良久。在中枢,有太后和他支持,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最让他操心的还是各地方镇,压制荆州已经是台中达成的共识,因而尽管荆州位居分陕之重,仍然被剔除在辅政之外。

    至于徐州方面,确是他一时操切,轻信郭默之能,致使局势糜烂,拱手送出。继而被太保发力将郗鉴推出,让他没有了插手的余地。尚算庆幸的是,三弟庾条与沈氏联合,集结京口各家迫使郗鉴移镇,又给他争取到一点机会。

    所以,庾亮紧急把在江州已无太大意义、作用的庾怿召回,除了帮他分担些许眼下事务之外,庾亮也打算顺势将庾怿安置在晋陵。如此一来,徐州方面虽然不复太大优势,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影响。

    然而也正因此,庾亮亦看到他不希望发生的一幕,那就是沈氏渐渐壮大,甚至已经有了影响京口的能力!

    尽管此事他早有预料,但是发生的太早了,让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再处理与沈家的关系。若再过个几年,局势渐渐稳定下来,无论沈家壮大到哪一步,他都有信心将之压制下来。然而现在朝局刚有更迭,沈氏便显露出如此强硬姿态,让庾亮心中不免有些隐忧。

    与陆晔有所接触,除了谋求吴郡之外,庾亮也是希望能够暂借吴中旧姓望族的影响,对沈氏激进的势头形成些许压制,给他争取更多的时间。

    之所以要针对沈氏,并不是庾亮对其家有什么恶意,而是因为沈氏在吴中经营的太扎实。尤其沈充坐镇会稽之后,无论上下对其都不能进行有效的制衡。原本宣城尚具有这样的战略位置,但是眼下宣城更重要的意义乃是防备历阳,自然再无暇东顾。

    江州北扼荆州,晋陵提防徐州,唯有会稽似成法外之地。早先吴兴、会稽靠得太近,已经让庾亮有所不满,想要召回虞潭。可是此公居然毫不犹豫的拒绝,摆明态度要为会稽藩篱,这边让他有些无法忍受了。

    其实说起来,他家与沈家本来并没有什么冲突,反而早先合作的也不错。但身处在这个位置,庾亮便不能因私谊或个人情感偏好考虑问题,方镇之间只有彼此制衡才能让中枢更加显重。但若没有这样的外部条件,则中枢诏令在方镇眼中不过废纸一张罢了。

    这是庾亮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以外戚而执政,本来已经颇受非议。为了避嫌更多,任事之外对于爵禄之类向来能推则推,绝不贪恋。如今无论是为了国事考量,还是为了个人的感情和名望,他都要有一番作为,布局天下,权收中枢,乃至于渡江往北!

    对于庾亮的到来,陆晔并不感到意外。当庾亮表态希望皇子司马岳就封吴郡时,陆晔眸子闪了闪,旋即便缓缓颔首,表示愿意促成此事。但其实他心内是并不怎么乐意的,但也知道,庾亮既然已经说出这话,那他便没有多少回避余地。庾家眼下声势正旺,若再这个时机选择对抗,过于不智。

    然而在苍老面孔下,陆晔心中却不免悲叹。早先张闿妄自动念裹入帝婿之争内,最终没有捞取到好处,反而因丹阳公主之封大蚀乡望,这让陆晔颇为感慨。吴中各家自有立世之道,哪怕如今仕于晋廷,自有得用的门道,何必如此汲汲于取宠邀幸?

    今日自己又面对同样的困境,陆晔却发现他同样没有挣扎的余地。他虽然名列辅政,但亦知自己在时局中扮演怎样角色,孤立则可,却并没有力量对抗哪一方。

    庾亮亦能感受到陆晔神态之间的不自然,他也知自己此请乃是挟势而迫,一时间倒不好再继续接下来的话题。既然吴郡的事情已经敲定下来,余者日后都可再沟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陆晔坐在席中,望着庾亮离开,也不起身相送,只是神情阴郁枯坐不语。良久之后,陆玩自门外匆匆行入,见兄长这幅模样,便好奇道:“大兄,中书所来何事?”

    “为皇子请封吴郡。”

    陆晔语调低沉道,继而抬手捂面,慨然道:“往年多薄视顾荣、纪瞻,不意今日我也成贩土沽位之乡贼!老朽无耻,有何面目再归乡土……”

    陆玩听到这话,神情亦是黯然,继而忿忿道:“国丧未除,他便如此相逼,难道就不惧物议沸腾?”

    “南北相怨,如今谁又肯为我乡土发声?”

    陆晔感慨道:“中书为事之烈,犹甚大行皇帝,此非社稷之福。然则我已老矣,未必能见他害国自戮。士瑶你放目看,日后庾氏伏法,家祭勿忘告我。”

    陆玩沉吟许久,才蓦地瞪眼说道:“今日之咎,岂非埋因沈氏前迹?他家强为一己攫幸,乱我乡伦,如今中书踵迹逼我。若无此前迹,他何敢如此相逼!”

    陆晔听到这话,却是缓缓摇头,沉吟道:“尘嚣过江,此乡风貌已不同以往。高门朱漆难长胜,沈氏虽是新出幸起,用心鄙薄,所图却大,士瑶你这番话,日后不要再人前多言。”

    “我家华游江东时,岂知沈氏为谁?骤起者不免骤亡,我又何惧之有!”

    听到兄长言辞中对沈氏不乏推许,陆玩心中更是不忿,他对沈氏之积怨,还要追溯到早年共事于王敦之时。王敦这悖逆之辈,目量甚浅,礼遇沈充反甚于待他,已经让陆玩颇为不满。事后沈氏竟然妄想鼓动他担任宣城内史,这更加重了陆玩对沈家的怨望。

    然而看到兄长脸色又渐渐沉下来,陆玩只能讪讪坐下,低语道:“我亦不屑人前论此。”

    沈家奔丧队伍直向京口,在京口捎上了庾条。

    趁着在京口稍作停顿的时候,沈哲子又抓紧时间与钱凤谈一谈更往后的布置。

    钱凤虽然早听沈充言到皇帝病危之事,但对于皇帝的死,他仍感到几分诧异,语调充满感慨:“大行皇帝可谓晋统难得英主,不意竟是如此猝然而崩,莫非天弃其家?冥冥之意,可知王氏亦非天眷,泉下相见,不知王大将军以何面目拜之?”

    听到钱凤百感交集的语调,沈哲子亦是不乏感触。大行皇帝简直就像是生来为难王家一样,王与马共天下,这国运、家运似乎也纠缠起来,经此绝响之后,便都再无作为,日趋平淡没落。

    彼此对坐感慨一番,沈哲子才又说道:“日后庾氏当国,我家再得从容便不容易。趁此国丧无暇南顾之际,应当早作布置。台中无力钳制我家,可知我今次入都后,再想从容离开也极艰难。届时还需要叔父久居京口,以为呼应。”

    对于沈哲子的看法,钱凤也深以为然。今之会稽,夕之关中,显重之地却被沈家经营的水泼不透,北面吴兴为藩篱,南方广州不足患,西面宣城、江州各有担当,几乎已经脱于罗网之外。无论如何,在日后都会遭到台中针对。

    眼下国丧之际,新皇甫立,局势未有平稳之前,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地缘上,台中都不可能有大动作围绕会稽展开。那么想要节制会稽,最简单便捷的手段就是留质!

    原本方镇在都中留下质子,只是取一个象征意味。然而沈家则不然,他家大半政治前途都集中在沈哲子和丹阳公主身上,所以根本不必怀疑,台中必然会将这对小夫妻扣押在建康。

    “郎君此去安居都中即可,凤居京口,此地隐爵事宜绝对不会有何闪失。”

    钱凤正色保证,继而又沉吟道:“京口虽然内镇重地,但若都中一旦有急,溯江而上再做呼应太受瞩目,也不容易。最好居近常备一旅劲卒,以供郎君差遣。若真事发猝然,可保郎君与公主快速离都,我于此地策应,旦夕可归吴中。”

    沈哲子听到这话,真是有些讶然。此事他与老爹早有商定,由乡中调兵过于醒目,因而打算在京口招募流民养于公主封邑,由自家亲信统御以备不测。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这里还没开口,钱凤所虑竟然与他们父子如出一辙,莫非天生反骨者便这么惺惺相惜?

    “叔父也觉得庾氏当国,或酿不测?”沈哲子好奇问道。

    钱凤沉吟道:“这只是一端,除此之外,尚有三虑。一者宗室或谋郎君,二者历阳或有害人之念,三者郎君与公主之事,苑中或有反复。”

    听到钱凤的解释,沈哲子不免更加惊异。

    这前两者他都不感意外,新皇年幼,庾氏外戚当国威望不够,宗室会有蠢蠢欲动这是必然的,沈哲子自然绝对有被他们拉拢的资格,只是沈哲子压根就不考虑跟这群战五渣有什么太深的纠葛。

    而历阳身为流民帅镇于西藩门户,左荆州右中枢,尴尬之处较之沈家更甚。为了扭转将会越来越恶劣的形势,让台中有所忌惮乃至于祸水东引,苏峻必然会有一系列围绕沈哲子展开的图谋和举措。对于这个过分桀骜,已经颇积怨望的流民帅,沈哲子也是打算敬而远之。

    至于钱凤所言第三者,却让沈哲子大惑不解,苑中会对他和公主之事有所反复?应该不至于吧?

    “太后临朝,妇人浅见,骤然大权加身,或有心机妄动。郎君得尚公主,本非太后属意,虽有大行皇帝遗命,时过境迁之后,人心或将有所转移,不得不防。”

    听到钱凤这么说,沈哲子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只凭着先知,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庾亮方面,却忽略了太后如今的显重。这个丈母娘对他看不上眼,沈哲子深知,如今有了足够的权柄,未必不会生出拨乱反正的念头来。

    想到此节,沈哲子心内便有了危机感。且不说他为了娶公主耗费的那些精力,单单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对于这个娇憨蛮横之外亦不乏温软顺从的女郎也有了颇深的感情,怎么可能容许太后在此事上做文章!

    再次回到船上,沈哲子先进舱室看望公主。短短几天时间下来,小女郎已经憔悴的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再无以往健康的红润,肉眼可见的速度清减下来。她坐在舱室一角痴痴望着船外流水,待沈哲子行入进来,眼眸中才有了一线波动,身躯往旁边挪了一挪,在窗边给沈哲子腾出一个位置。

    “有次我与阿琉争执,他总言秦淮河要比大江宽阔得多,我自知他是错的,他却不肯认错,闹起来后我将墨泼在了他身上。事后母后责罚我,抄了两天的女诫。父皇知道这件事,便瞒着母后带我去石头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江……”

    公主低声絮叨,眼眶中又蓄起了泪水,将脑袋靠在沈哲子肩膀,默然抽噎起来。

    听到这女郎较之以往柔弱得多的气息,沈哲子心中更增怜意,不乏感慨道:“人总是如此,眼前一切只道寻常,倏而不见才觉刻骨铭心。相别总是猝然,重逢却是无期。或许有日,我也未必能长伴公主……”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维周,你也要丢下我……”

    近来沉湎于悲痛之中,公主情绪更是敏感,听到沈哲子这话,神色便是骤然一变,银牙错咬瞪向沈哲子。

    沈哲子张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不跟公主说那些糟心事,这本是他应该承担的事情。

    略一沉吟后,他将小女郎拉至案前,指着案上那些没有动过的餐食:“悲极伤身,惜福才能永享。人幸有情,心中长存怀念,天涯亦是咫尺,罔顾碧落黄泉。我要与公主步过甲子,垂老之际相坐庭前,笑谈春秋故事,闲看儿孙承欢,未有厌时。彼此身心同系,我不曾苛待你,你为何要少食绝食来脔割我心?”

    “沈哲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吃不下,我、我……”

    听到沈哲子这话,公主更是捂着嘴啜泣连连,她背过身去仰起脸来,擦掉脸上的泪水,良久之后才转过身来,挤出一丝比哭还要艰难的笑容:“我要吃菱粉粥,就像你在曹娥江上亲手给我剥的菱子,只是你不能再阻止我往里添糖……”

    沈哲子闻言心中略感宽慰,连忙出舱去让人准备,然后便又返回来坐在公主对面。

    小女郎确实没有胃口,以往最嗜食的甘甜米粥也只是浅尝辄止,在沈哲子注目之下勉强吃了一小碗,然后便又昏昏睡去。

    见公主已经睡熟,沈哲子才行出舱室来,脸上的暖意收敛起来,行入另一间舱室中,然后让人将两名女史唤进来。待那两人不明所以的行入舱中,沈哲子示意她们坐下来,然后才说道:“两位女史久居苑中,应是少见吴中风物。今次往我乡中一游,不知感想如何?”

    那两人听到沈哲子这问题,便更觉诧异,对望一眼不乏茫然,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吴中丰饶之乡,郎主积善人家,厚德乡土,实在是世间第一等的安详。”

    听这两人不乏吹捧之语,沈哲子脸上泛起一丝浅笑,继而说道:“早先在都中时,我一时任诞,对两位多有冒犯。相处日久,才知两位妇德堪为表率,心中早有愧意,还请两位女史不要介怀我早先的劣迹。”

    “郎主言重了,那夜是我们冒犯在先,以此为戒,不敢再逾越本分,岂敢当郎主致歉!”

    对于沈哲子的态度转变,这两人略一深思也能猜到些许缘由。今次入都,她们必然要随公主归苑,届时便有了向太后面禀的机会。

    然而且不说沈家早将她们家人控制起来,单单今次往吴中一行,见识到沈家的豪富与乡望,她们便再不敢如以往那般妄自尊大,越发懂得谦恭,哪里还敢借此便利在太后面前搬弄什么是非。

    沈哲子也不对这两人隐瞒自己的意图,索性直接说道:“今次入都之后,公主应要居丧苑中一段时日,希望两位能善加照拂。我的意思是,公主已为沈家妇,绝无亏于妇德,居丧为尽人伦孝道,决不应受情礼之外的责难!请两位谨记此节,待公主归府后,我必会有重谢!”

    那两人听到这话,才知沈哲子是担心公主入苑后或有冲撞忤逆太后之举而遭受责罚,益发感受到郎主对公主的情笃。因而两人便垂首道:“郎主请放心,纵然公主有差,我们也必极力周圆。”

    “如此,那就拜托两位了。对了,苏女史,令郎亦在京口任事。途径于此,可曾与家人相会?”

    沈哲子又微笑着问道。

    那苏女史听到沈哲子这话,神态中更露感激之色,大礼下拜道:“我儿只是仆下之资,幸得郎君简拔赏识,跃幸人前,大恩此生难偿。”

    “门墙之内,俱为一家。仆托身于主,主赖仆之才,相得益彰,各自安好。”

    敲打过这两名女史后,沈哲子放她们离开,无论太后有什么想法,他不希望影响到公主,给这女郎更添悲痛烦扰。

    时局更迭,暗礁无数,纵有磕磕绊绊,自家这艘大船也要无畏前行。

    队伍刚刚抵达句容,便遇上了早已在此等待多时的公主府一众属员。

    简单的礼见之后,沈哲子便请家相刁远与家令任球一同上了牛车,询问一下如今都中的形势。

    对于这位驸马郎主的手段,刁远仍是记忆犹新,至今思及仍难以淡然。尤其皇帝驾崩之后,他几乎已经没有门路可离开公主府,可以说往后半生荣辱都系于此,因而再面对沈哲子时,刁远便不免加倍的拘束。

    任球倒是颇知沈哲子脾性,上车后便讲起如今都中形势。

    大行皇帝明日午后大殓,停棺十日而后立祭太庙,归葬建康城北武平陵。东汉以降,战火连绵,太平未久,因而即便是帝王之丧,如今也只能从简。

    而在国丧安排之外,台中关于后续的安排则透露出许多讯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许方镇入都奔丧。而新皇登基大典也并不即刻举行,而是与年后改元合并一起。在此之前,一切循旧制而行。

    有这些布置可以看出来,如今中枢权弱,执政的无论庾亮还是王导,对于全局的掌控都没有太大把握,因而需要一个缓冲稳定期,才敢面对如今势大的方镇。至于他们担心的方镇,自然不可能是沈家,历阳虽然形胜兵精,但也尚不足以震慑住中枢。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陶侃。时下这些南北高门虽然对陶氏多有鄙夷,但又不得不承认,如今确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制衡此老。甚至由于忌惮,连辅政之名都不愿加之,也真是色厉胆薄到了极点。

    虽然心中多为陶侃不值,但沈哲子也无立场和能力为其张目,他自己如今都是一个投笼雀鸟。

    至于台中如今王庾争锋,因有刁远在场,任球只是隐晦提及。但沈哲子亦能感受到这两家如今相持不下的刷存在感,让如今都中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而在这两派之外,则是宗室的强势崛起。西阳王作为辅政之首干预朝政,虽然不加录尚书事,但在朝议中却是与太后分庭抗礼。早先被投闲散置数年的南顿王则由骠骑转为领军将军,位还要在庾亮的护军之上。汝南王担任卫将军,统领禁卫左军。

    新皇年幼,方镇未附,执政不能一家独大,宗室强势而起是必然的结果。然而比较搞笑的是,汝南王前日领旨任事,后日猝死家中,如今朝野内外都在为国丧而忙碌,停尸家中竟无人过问。

    这件事,给宗室们的崛起之势蒙上了一层阴霾。最重要的则是,原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点禁卫军权,因汝南王之死又拱手送出。南顿王虽为领军,有掌管军士升迁考核之任,但却被中书监、抚军将军庾亮死死架空,能凭此摸到一点军权才见了鬼了!

    另有一件让沈哲子比较关注的事情则是,皇子司马岳封为吴王,食邑吴郡。这让沈哲子感觉到一丝被针对的意思,倒不是他狂妄到将吴中视为自家私土,而是目下的形势来看,随着隐爵和商盟的运转,三吴之间联系必将越来越密切。

    在这样的时节下,庾亮陡然插手吴郡,沈哲子想不怀疑被针对都难。吴王年方五岁,小孩子不会有太大的实际用处,但借了这个政治名义则可以做许多事情。须知吴王也是庾亮亲外甥,王府藩内一应属官,庾亮便有极大话语权。

    如今藩国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划土而治,但除了食邑之外,宗王亦对地方长官有讽议训责之权。换言之,庾亮借封吴王之举,已经将吴郡事权捏在了手中。

    当然,凡事也要一体两面,最重要的是吴郡并非强藩,因而庾亮敢做这种事情。他若敢将吴王封在豫州,只怕转头就被苏峻、祖约乐呵呵另立新君了。吴王在不在封地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分给出去了。

    由这件事情上,沈哲子亦能感受到庾亮对吴郡各家的看轻,以及吴郡各家自身的软弱。哪怕陆家那两个老家伙于台中显重一时,陆晔又得列辅政,但却并无自己的政治主张,亦没有足够的格局和胆气在自己身边聚拢一群有相同诉求的人。

    诚然,这样处事可以避免许多残酷的政治斗争,立足更加超然。但所谓的超然,在政治中却并不是一个什么褒义词,换言之,谁都可以不鸟你。混到这个地步,哪怕位居三公高位,在时局中又能有什么影响?不过是道观、寺庙里泥塑的胚子,有需要了来拜一拜,没需要了由其蒙尘结网。

    庾亮玩这一手可算漂亮,一方面获得了吴郡实利,一方面让时人认识到南士如今最显重的人物不过就是没脾气的面团子,将时局中刚有起色的南人声势生生摁下去!可见实际操作才是最能锻炼人能力的,如果庾亮一直能保持这个状态去执政,未必就能被苏峻翻了盘子。

    对于吴郡士族这一个群体,除了乡土实利上有所合作之外,政治上沈哲子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这群家伙比侨人还无担当,乃是职业的拉拉队,自己这方摆起架势让他们架秧子喊两声还可以,但休想指望他们自己主动发声!

    政治这种东西,说玄妙也玄妙,说虚假也虚假。归根到底,真谛只有一个,那就是维系自己的存在感。后世众多民主国家,屁大点事就要争执上很久,难道那些政客们是真闲的蛋疼?不过是怕被人遗忘罢了。你连自己的主张都没有,要怎么号召人家去跟随你?

    哪怕不谈国家大事,你就说去厕所要用几格厕纸吧?人心是如此复杂,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只要提出一个主张就会有人认同并且跟随。怕跟人争?滚回家奶孩子去吧你!

    如今这个时局,之所以要强调政治,那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主动挑衅,朝野内外已经充满了冲突。侨人掌握大义和人口,南人拥有地利和钱粮,彼此都需要对方掌握的资源,但若用强硬手段的话,哪一方都不能笃定必胜,而且成本极高,因而只能抠抠搜搜的挖墙脚。

    今次来建康,哪怕台城大佬们不将沈哲子扣押为质,沈哲子也有打算在这里长居一段时间。时局更迭,大佬们都在瞪着眼刷存在感,更何况他家这个小小嫩苗。台中有什么动议,别管有理没理,先沉住气喊上一嗓子,就算讨人嫌,也要比被人完全漠视的强。

    如今商盟、隐爵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沈哲子也并没有太多要事必躬亲,留在建康城里,一方面讨人嫌,一方面则为这两套班子争取一个平稳的发展空间。随着时间推进,他家能够掌握的资源也就越多,彼此反哺,渐渐壮大。

    庾亮要在吴中做手脚,沈哲子自然也不会客气。句容、曲阿两地虽然不及吴郡那么开阔,但小有小的美,有小的玩法。

    在句容,沈哲子走马观花游览了一下如今公主封邑中的各个产业。眼下封邑名义上虽然只有食邑之权,但其实仍有许多空子可钻。譬如说将民户转为吏户,变相的纳为荫户。封山锢泽,掘湖造田,兴修渡埭传邸,只要不怕激起民变,那就可以敲骨吸髓的压榨,收入并不只限于食邑俸禄。虽然封邑仍有朝廷任命的官员,但彼此之间强势还是弱势,也要具体而定。

    丹阳并非沈家的影响范围,因而初期沈哲子给任球安排的任务也都很简单保守,只是先暂时占了几片荒山荒地,兴建几座庄园,留给稍后京口转来此地的家人定居之用。往后沈哲子有大把时间来此,可以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经营起来。

    句容这里情况尚算简单,然而曲阿则就有些复杂。除了本地世居的丹阳张氏等人家之外,早年间曲阿还有分出的地方以侨置琅琊郡县,像琅琊王氏、诸葛氏等等人家都立家于此。因而乡土之间对冲氛围极浓,年前暴民冲击京畿,就是由这里爆发起来。

    因而在曲阿,沈哲子并没有布置太多,最起码在句容立住脚,有了自保之力后,再徐徐向此推进。等这两县有了基础,都中局势哪怕再凶险,只要冲过秦淮河,沈哲子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无论是进是退,都能从容选择。虽然不至于在此屯重兵威逼京畿,但各家就算想为难沈哲子,也不得不多一层顾虑。

    当沈哲子游览公主封邑时,那家相刁远随在后方屡屡欲言又止。直到行出曲阿到达京郊时,沈哲子才对刁远笑语道:“我知刁家相宗人故旧多居于京口,如今我家于京口也算有一些气象,能有余力予以照拂。稍后我要长居都中,届时再与家相详谈。”

    刁远听到这话,心中松一口气。这意味着沈哲子已经准备接纳他,并不打算投闲散置或是直接驱赶出公主府。他家本是寒门,早年间因刁协刻碎为政使各家厌恶,如今却没有了太多故旧交情可以再谋出路。

    到达朱雀桁时,沈哲子便遇到来此迎接之人,让他颇感意外的是,来迎接他的人居然是西阳王世子司马播。

    “维周是我家难得贤婿,若非事务繁多,实在分身不暇,我应亲至南篱门相迎。”

    见到沈哲子后,西阳王脸上笑容几乎要溢出来,这不免让沈哲子颇感不适意,下意识往左右观望,国丧期间笑得这么欢畅真的好?幸而这官署中并无太多人,哪怕西阳王如今已经红成油焖大虾,在台城的居所内仍是门可罗雀。

    “岂敢当大王如此厚赞盛礼,诚惶诚恐!”

    沈哲子表面上回应着,心内却生出警惕。他在朱雀桁被西阳王世子迎入城中,一路便颇受礼待,等到入了台城,公主先行归苑,而他换过丧服后便被径直领来此地,几乎没有时间与旁人接触。

    他可还记得早先第一次见面时,这西阳王是如何倨傲姿态。如今却是和蔼到几近谄媚,莫非这群宗室真的涨了胆量,誓要与执政门户掰掰手腕,因而才如此急切的想拉拢自家?

    然而西阳王接下来的话却让沈哲子意识到狗改不了吃屎,自己真是高看了这群宗王。

    “今日急见维周,实为我阖家上下福祉安危而有问。早先维周亦有言,既入隐爵,月月返俸。可是我入这隐爵已经两月有余,至今却不见利返。遣人前往京口相询,却只得许多推诿之辞。”

    西阳王一副愁眉不展状,状似已经困顿到了极点,皱眉说道:“然而我家人却由京口得知更多隐爵内情,人言道这隐爵竟为庾氏所主,而尊府亦有涉入。我想问维周,是否中书见恶于我,因而刻意阻挠?若真不欲共谋,我想请维周回护一二,将我资财还回。”

    因为西阳王这热切态度,沈哲子思路早已经转向国事阴谋上的权衡考量,待听到他请求的内容,饶是沈哲子素有急智,这会儿思绪都骤然打结,愣在了那里。果然不是一个位面的人,所思所想实在难以猜度。

    沈哲子又有种要敲开西阳王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冲动,在眼下这样一个形势下,居然还在执着于财货的得失!这家伙是缺钱买棺材还是怎么回事?

    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这举止略显荒谬,西阳王讪讪一笑,继而才又不乏气度说道:“早先我对维周信而不疑,因而由你口中听到此事,便舍尽家财奋身入资,却未料到有此眼下窘迫局面。中书虽然权重,如今我亦不会惧他,只是国丧当前,实在不宜过于喧闹……”

    沈哲子闻言后默然片刻,才笑着说道:“我道大王所急何事,原来只是为此。如此一桩小事,大王只需传信告知,我自为大王解难不敢有怠。不错,隐爵之事确为庾氏主理,不过理事者乃是庾条庾幼序而非中书。中书为人,刻板而不知变通,我若见之心中亦觉惶恐。”

    “不过大王请放心,隐爵之事乃京口各家旧姓福祉所仰,中书绝难干涉。至于返俸延缓,只因近来我家涉入后,隐爵有所改制……”

    沈哲子耐心将隐爵改制的事情仔细讲述一遍,尤其重点讲一讲隐爵各家绩点兑货销售的得利之丰厚。

    西阳王认真倾听,眸中已是精光熠熠,未等到沈哲子说完,已经忍不住发问道:“依维周所见而估,如我这种级位,绩点取货月利几何?”

    “各地风物不同,市易亦有盈亏,实在不好一概而论。如吴中盐米售于京口,得利可有倍余,再至建康,反而要稍逊。”

    沈哲子还打算鼓动西阳王加大投资,因而讲述起来也详细:“但京口浮华稍逊,诸多南货奇珍却获利不高。此类货品,由京口而西进,货价十里而涨,百里而倍,可谓步步钱途,俯拾金银!诸多玄奥,言必有差,大王若仍有迟疑,稍后可遣人往京口提货,往来几次,其中诸多不言自明。”

    西阳王听到这里,神态已经亢奋异常,拍掌大笑道:“维周所言,尽解我惑,原来这便是所谓绩点返利。我家人智浅言拙,传回之信诸多错漏混沌,如此才让我心中不安。”

    正在这时候,台城内响起鼓声,已是日暮又到夕哭之时。群臣朝夕入殿拜哭,一直要持续到明日大殓,然后才要各自归家摆出路祭,等待宗庙立祭。

    “稍后夕哭,维周随我同往,我心中仍有诸多疑问,要请维周解惑。”

    不待沈哲子拒绝,西阳王便拉着他行出官署,红光满面的样子似是赴喜宴多过了吊丧。沈哲子看到,都觉尴尬不已,实在想不明白这家伙对敛财究竟有多热切的欲望,聚敛那么多钱财又做什么?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西阳王的官署在台城中央,当他们行至宫门前时,后方才有诸多身披素缟的台中官员陆续赶来。

    沈哲子侧首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举动方正威严、身正目凛的庾亮。此公身形挺拔,容貌俊美,行在一众台臣前方,确是引人瞩目,威严十足。与之相比,稍稍落后几分的王导在外貌气度上则要稍逊几分,中年略有发福的身材,一团和气的相貌,望去让人心生亲近好感之念,敬畏之情却要稍逊。

    看到沈哲子与西阳王站在那里,庾亮眸子凝了一凝,继而便面无表情的站在宫门一侧,仿佛彼此素不相识一般。反倒是王导,嘴角泛起一丝弱不可察的和善笑意,对沈哲子微微颔首。由这一点差别,便能看出两人迥异的性格与做事风格。

    沈哲子倒不会因为旁人态度好坏而使立场有所转移,他知庾亮心中所想,但是对于王导,却实在有些拿不准此公是何心肠,因而心中对于王导的忌惮之心尤要更重几分。

    随着到来的台臣越来越多,沈哲子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庾怿。庾怿看到沈哲子后,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悄悄对他打个手势。沈哲子也点点头,予以回应。

    看到这一幕,庾亮绷紧的神色略有松缓,趁着宫门徐徐打开之际,行上前来以长辈口吻对沈哲子说道:“你是后进,岂可居于诸公之前,稍后随叔预一同入殿。”

    沈哲子点头应是,转首看到西阳王脸色有些尴尬,然而在庾亮面前却不敢发声,心中一哂后,便由道旁行下,站在了庾怿身边。

    周遭都是台臣,不好言谈太多,庾怿只是伸出手来轻拍沈哲子的手背,目中欣喜之余不乏欣慰。察其神情,确是将沈哲子当做一个出色的至交晚辈来看待。

    随着内侍尖利的唱礼声响起,一行人徐徐行向宫殿,前方庾亮王导已经掩面哭了起来。随后便是哭声大作,气氛便渐有悲怆。

    看到道旁舞动的白绫,受这气氛感染,沈哲子眼眶也渐有红润。他并无时人那种名教觉悟,但深受皇帝赏识恩重又是事实,虽然彼此之间很是疏离,没有那种熟不拘礼的融洽气氛,但亦为这英年早逝的雄主而感到悲伤。

    大业未竟,半道而猝。对于同样心怀天下的沈哲子而言,这一份无奈和苍凉便感触更深。他不知自己最后能否达成夙愿,还是也如大行皇帝一般,最终要困于时局之中不得伸展,举目皆敌,寡人独伤……

    当行入殿中时,哭声更是大作。沈哲子身边的庾怿更是放声嚎哭,涕泪横流,几乎已经站立不稳。

    宏大殿堂中,诸多灯火照耀如同白昼。大殿上方便安置着大行皇帝的尸体,竖躺在殿中,身上披着代表帝王威严的章服。旁边的屏风后,则是太后率领一众妃嫔子女在那里哭灵。沈哲子擦擦泪眼,想看一眼兴男公主怎么样了,可是前方人影重重,又有屏风遮挡,实在看不到那里的情形。

    在大行皇帝尸首下方,只有小皇帝一人而已,显得孤独而又茫然。上次入苑拜见,因为太后训斥太多,沈哲子并不曾看到小皇帝,今次尚是第一次见。

    在兴男公主口中,这个既无赖又可厌的小家伙儿这会儿身穿不甚合体的章服,神情木然望下下方嚎哭不已的群臣,略显虚肥的脸色苍白如纸,间或干嚎两声,声音暗哑微弱,显然已经被折磨得透支严重。

    在殿中,庾亮、王导等一众辅政之臣的席位距离小皇帝最近,而庾亮更是紧挨着小皇帝。大概是察觉到小皇帝敷衍的哭灵态度,悲痛之余,庾亮心中更有几分不满与辜负所托的愧疚,脸色顿时一沉。

    小家伙儿神情茫然看了看庾亮,待见到这在他心中积畏甚重的大舅脸色有些不善,心绪顿时一乱,手心更有隐隐作痛的错觉,便蓦地张嘴大声嚎哭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父皇,父皇……”

    沈哲子看到小皇帝的脸因嚎哭而憋得通红,却因怯于庾亮而不敢收声,再看看那躺在殿上已经全无知觉的大行皇帝,心中更觉悲凉。他突然放大了哭声,继而手捂着胸口,蓦地一头栽出席位去,双眼紧闭横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小皇帝哭声顿了顿,而后便也捶胸嚎哭,旋即便也直挺挺的仰面躺倒。

    “陛下!”

    庾亮眼见此幕,脸色已是剧变,身躯都颤抖起来,蓦地扑向小皇帝,然而旋即便看到小皇帝紧闭的眼皮频频颤动,而后才松一口气,竟如虚脱一般手脚绵软起不来身。只是再看到已被庾怿搀回席中的沈哲子,气得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小皇帝悲极昏厥,被宫人们匆匆送出殿去诊治休养。而为了帮小皇帝遮掩,庾亮也是起身跟着匆匆出殿。

    夕哭虽然仍在继续,但发生这个插曲后,殿中悲伤的气氛便不似最初那么浓烈,渐渐孕生出一点别样味道。不乏眼尖目明者由庾亮的反应窥到一丝玄机,视线不免飘到沈哲子那里去。

    沈哲子仍是一副悲不自胜模样,掩着脸悲憷痛哭,对周遭那些怪异目光恍如未觉。

    大殿上方的王导看到这一幕,眸子幽幽一闪,旋即视线又落在了殿中另一角的儿子王悦身上,渐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有内侍在殿外敲钟,夕哭结束。群臣离开大殿,转向前堂飨食进餐。

    尽管已经离开了大殿,庾怿仍是抽噎难止,他本就是性情中人,与大行皇帝之间或许并无太深的感情,但是看到小皇帝悲哭昏厥,继而又联想到妹妹年纪轻轻便要守寡,便悲痛的不能自己。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中便是一叹,亦不知该如何劝解庾怿。这样一种无论悲喜都不加节制的心情,大概才更符合这个时代的特质,周遭与庾怿一般模样的台臣并不在少数。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性格若用在为政任事上,则不免会有欠缺。

    归根到底,这不是一个能够肆意放纵感情的年代,南北动荡,满目疮痍,要将这颓势一点点扭转过来,除了能力之外,尚需要压抑感情的韧性。早先新亭对泣,王导能言勿作楚囚相对,在时下而言,格局已经比常人高了一等。

    这么想着,沈哲子便抬头望向队伍最前方的那几名辅政之臣,却看到有一名内侍匆匆行来,到了沈哲子面前低语道:“卞公有请海盐男。”

    听到这话,不只沈哲子愣了一愣,庾怿也收住哭声,有些诧异的望了望行在西阳王和王导身后的卞壸。

    “维周去吧,稍后飨食完毕,你我再叙。”

    想不通卞壸为何要请沈哲子过去,庾怿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放宽心。

    于是沈哲子便随在内侍身后,出了队伍由道旁行往前方,见到卞壸也站在道旁等着,便疾行数步上前躬身道:“小子拜见卞公,不知卞公相请何教?”

    卞壸脸上犹有泪痕,神态仍是悲戚,只是对沈哲子点点头,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然后便行入堂中。

    周遭不乏人看到这一幕,神情皆不免流露疑窦。且不说如今卞壸接任郗鉴而执掌尚书台,单单沈哲子便已经不能令人无视。

    这少年虽然年浅,但却是大行皇帝钦定的女婿,有了这样一层身份,便已经有了被人瞩目的资格。更不要说如今吴兴沈氏赫然已成南人当中突起的家门,卞壸在这时节召见沈哲子,不讳人见,便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待群臣都行入堂中,各依品秩坐定。庾亮自苑中匆匆行来,待见到沈哲子坐在卞壸身边的副席中,眉头不禁又微微一锁。

    察觉到庾亮的一丝不满,沈哲子心中也是无奈。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以往那个行在人前都被人熟视无睹的小透明,但今天的待遇确实有点夸张,先是西阳王,现在又有卞壸,旁边还有一个不时望过来的王导,倒颇让他有受宠若惊之感。

    国丧飨食,取义清简,仅仅只是一些清淡饭食而已。嚎哭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会再有胃口,都是浅尝辄止。但因飨食未完,于是便不乏人在席中低语交谈。

    卞壸只是饮了一点酪浆,吃了半张面饼,然后便放下碗筷转望向身边的沈哲子。沈哲子见状,便也连忙正襟危坐,等待卞壸说话。

    卞壸目露沉吟之色,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过片刻才低语道:“春秋渐长,多有悲秋伤年之叹,物是人非之感。悲极易伤,少年人应有节制,不应沉湎于此。”

    听到卞壸语调不乏善意劝导,沈哲子更觉有几分意外。这卞壸是典型的侨人门户,与他家素无交情往来,以前纵使见过几面,也都是在庄重礼仪场合,彼此之间甚至连话都少说,沈哲子实在想不通对方这点善意由何而来。

    见沈哲子谨然受教,卞壸蓦地叹息一声,继而眼中便流露出悲痛之色,低语道:“你家虽是南人,却受大行皇帝恩重,礼遇之厚殊于旁人。感恩而奉节守义,这都是为臣者为人者该有的操守,不须我再多言,深念勿负。”

    “陛下年幼而履极,要维持局面殊为不易。除了台中勤勉辅弼,尚需外藩鼎力而助。”

    讲到这里,卞壸语调顿了一顿,继而神色便有几分凝重:“你为帝室贵戚,日后难免要有御前对应机会。我今日逾礼导言,宁以直忠效国,勿以曲幸邀进。海盐男亦是早慧而聪颖者,希望你能谨记。”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知卞壸召自己来的意思。原来此公也是瞧出自己先前那手段,担心自己日后教坏了小皇帝。不过这卞壸倒也还顾及自己的感受,先言少年人不应沉湎悲伤才言到此节,可见也是在心内权衡了良久。

    “长者之教,小子铭记于怀,不敢有悖。”

    沈哲子心里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知如此公脾性,肯这么委婉提醒自己已经是难得。须知这卞壸脾气涌上来,连王导、庾亮都不给面子。如今这么对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自己是大行皇帝青睐之人才有一丝婉转。

    但由这卞壸的态度,沈哲子也能觉出如今时局中这一类帝党的势弱。卞壸本身便有不低名望,其家也属侨门旧姓,还不同于元帝时的刘隗、刁协越级幸进,他为帝党乃是真正的操守节义,但是随着前江州刺史应詹的去世,大行皇帝又猝然离世,各家俱有怀抱,所谓的帝党已是零落殆尽。

    其实在如今的时局下,纵有心向皇权者,根本也难言为党。主要还是大行皇帝凭着自己的手段和个人魅力,以及摧毁王氏之逆的功业,才在身边聚集起这么一些为皇权张目之人。但随着大行皇帝久困苑中,如今更是英年早逝,这些人便也大多改换了想法,如卞壸这种仍能坚持己见的已是少之又少。

    大概此公心内对时局也不乏灰心之感,因而对自己言更多是以大行皇帝的恩义相结,而非他自己那一套忠君节义。主张不合时宜,纵有坚持,亦是徒劳。

    飨食完毕,群臣各归台中官署,沈哲子在宫门外寻到了早在这里等他的庾怿,一同行往台城。途中不乏人上前礼问寒暄,虽然尚未入仕,但沈哲子在台城已经算是略具人望。

    许久不见,庾怿对沈哲子不免更热情,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不乏感慨道:“春秋不曾急转,人世已是几番更新。年初我受诏离都,不能亲贺哲子大婚,于我实在有憾,还望哲子你不要介怀。”

    这话的重点还要落在“不要介怀”,庾怿也知在那时节大兄安排自己离都的意图,因而心中至今仍存一份愧疚。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小舅何必言此,你与家父本就相知情笃,家事国事彼此扶掖,大可不拘俗礼。”

    “哲子你今日入都,台中应该还未安排住处,今夜不妨便先去我居所。许久不闻你之清论妙语,我耳中积垢久矣。”

    庾怿说着,不容沈哲子拒绝,便拉着他往自己的居所行去。他回建康也没几天,如今暂时在廷尉任职。

    然而行至半途,却有庾氏仆人匆匆行来,说道:“中书请海盐男前往一见。”

    庾怿听到这话,不免想起早先沈哲子与西阳王同行之事。他虽然入都未久,但也能感受到台中如今微妙的气氛,略一沉吟后,便也行上来:“我与哲子同往。”

    庾亮已经换了一身素袍,坐在房内见庾怿与沈哲子同来,眸子微微一凝,旋即示意两人入座,而后便望着沈哲子直接发问道:“入都之后当直谒太常请丧服,你怎么去了西阳王哪里?如今这个行人,人人翘首而望,你又不是少年懵懂,深知当中利害,怎么能做这种让人非议之事?”

    “大兄,哲子他虽有早慧,终究年浅,所历人事太少,一时计差,旁人应该也不会太过瞩目。”

    庾怿闻言后便笑着为沈哲子开脱,然而庾亮却仍锁着眉头盯住沈哲子,神态未有松缓。

    沈哲子早知庾亮待自己不会客气,但见他这么直接训斥,心内便有不满,这家伙真将自己当做他家子侄可以随意呵责了,因而只是垂着眼不作解释。

    局面一时间有些沉凝,大概察觉到自己态度也确实过于生硬,庾亮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眼下形势如此,你纵因年浅可以松懈,旁人未必作此想。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国丧期内,便先住在通苑吧。”

    又吩咐几句,庾亮才让沈哲子和庾怿离开。望着沈哲子离去的背影,他揉着眉间有些疲惫的叹息一声。虽然早知沈家日后未必会对他亦步亦趋,但今天看到沈哲子周旋在诸多辅政之臣中间,仍让庾亮有些不自在。

    这一幕不免让他想起早年间这少年入都,凭着一己之能为其家解除大难。那时候的沈家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这少年仍能游刃有余。念及此节,庾亮不免有些犹豫,早先所定将之留在都中究竟是对是错?

    昏暗的房间内,小皇帝躺在榻上,身体的疲惫渐渐退去,旋即心情又忐忑起来。早先大舅离去时,脸色阴郁得很,既惊且疑,大舅究竟有没有看出他在作假?

    正在这时候,房外响起了太后的声音:“皇帝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小皇帝连忙又把眼睛闭上装睡。过了一会儿,他便听到房门被打开,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情便更紧张,连喘气都不敢喘。

    然而又过片刻,便有啜泣声响起来,旋即便听到母后带着哭腔的语调:“皇帝何时才能懂事?先帝弃我母子而去,如今内外都望我们孤苦母子,你为何就不能懂事一些让我安心?”

    “母、母后,我……”

    听到这话,小皇帝便也猜到自己已经被看穿,便睁开了眼,看到母后眼眶通红满脸泪痕,心中更觉不忍。他从床上爬起来,有些笨拙的想要为母后拭泪,却被太后一把推开,这让他心中更加惶恐,委屈道:“母后,我实在累……我哭不出,大舅吓我、我真的熬不住啊!”

    “你!原来你真是在作伪!”

    太后听到这话,布满血丝的双眼顿时圆睁,气得身躯颤抖:“这是为君者该做的事情?你大舅又不是刻意为难你,如今你成国主,便是万众表率,岂能亏于礼法!你、你做了这种事情,若被旁人看破,怎么还能有为君者的威严?”

    听到母后连番呵责,小皇帝脸色更是吓得煞白,跌坐在床上哇哇痛哭起来。自从父皇死后,母后待他一日严苛过一日,已经再没了以往的疼爱,只是强令他做许多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情。他实在想不通,什么是为君者的威仪,这么做便有了威仪?

    “不许哭!”

    太后见小皇帝这副模样,心中虽有不忍,但在权衡片刻后,还是板起脸来怒喝道。

    小皇帝听到这话,身躯一颤顿时噤若寒蝉,连忙收住了哭声,只是仍忍不住抽噎,眼眶里泪水滚滚涌下来也不敢用手去擦。

    “你晚间缺席夕哭,为人子是不孝,为人君是无状。现在你知错没有?”

    “知、知错了。”小皇帝低着头,泪水早已漫过前襟,怯声回答道。

    “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太后又凝声道。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见小皇帝认错,太后终于也忍不住,弯腰将儿子搂在怀中,嚎啕大哭道:“我的儿……你父皇轻弃我们,我们自己若不能自存,不会有好下场啊……不是母后要为难你,这是你该有的担当啊!如今尚有你大舅强撑着维持局面,旁人不敢进逼我们母子。你要快快懂事起来,要担当起社稷啊……”

    小皇帝被母后抱在怀里,气闷得难受,但却不敢挣扎。母后所说的话,他泰半听不懂,只是这哭诉让他又心烦又难受。他忍不住便怀念起以往尚算悠闲快乐的时光,再想到如今每天要遭受的折磨,悲从心中起:“父皇,父皇你在哪里……”

    太后离开时,已经到了亥时,小皇帝昏昏沉沉爬上床去睡觉,只是闭上眼后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几乎一整天都没吃饭,又错过了夕哭飨食,这会儿便饿得睡不着。于是他便翻身起来踢开被子,叫嚷道:“我饿,我饿!”

    宫人们匆匆行入,听到小皇帝的叫嚷,连忙准备餐食送了上来。

    看到案上的素饼薄酪,小皇帝的脸又垮了下来,蹬着腿大叫道:“我要食肉羹,我要食鱼烩!我不要吃这些寡味汤饼……”

    宫人们听到这叫嚷声,脸上便流露出为难之色,礼制所定皇帝居丧只能吃这些东西。她们若敢私自提供旁的餐食,只怕小命都难保。

    正在这时候,殿外又响起一个清脆声音:“阿琉,阿琉你睡了没有?”

    听到这声音,小皇帝眸子顿时一亮,赤着脚冲到殿门前,而后便看到自侧殿悄悄行来的兴男公主,脸色顿时大喜:“阿姊,阿姊你来看我啦?你想我没有,阿姊?”

    “小声些……”

    兴男公主跺跺脚,匆匆行到殿前。看到小皇帝后,她俏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喜色,拉着小皇帝的手匆匆行入殿中,示意宫人关门,并吩咐道:“不准告诉母后我来这里!”

    然而却有一名中年宫人疾行上前道:“公主不可!国丧期内……”

    “你这恶妇人,什么事都不让我做!阿姊来看我都不允,你这是、你……”

    公主俏脸亦有薄怒,指着那太后派来照看小皇帝的宫人怒喝道:“我家自有人伦法理,岂容你这寒卑奴婢置喙!皇帝要见我倾诉思念,你敢阻止?此事若传至外廷,有人在苑中恃宠挟持天子,你家多少条人命都保不住。还不快退下!”

    那宫人做惯这种事情,此时听到公主这番话,错愕片刻后才蓦地脸色煞白,扑在地上低吼道:“婢子岂敢为此,婢子领太后之令服侍陛下,绝无恃宠之念……”

    “滚下去!”

    公主早年在苑中便因这些宫人在母后面前言语而多受责罚,早先不知如何反抗,可是随着眼界开阔起来,便也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些奴仆,顿足低喝一声见那宫人似乎仍有话说,脸色便又一沉:“今日之事若泄出,皇帝与我或要小受责罚,柳女史你却全家都要命绝!”

    听到这话,那宫人脸色更是惶然,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让人关闭殿门。

    小皇帝看到这一幕,已是目瞪口呆,拉着公主的手摇晃道:“阿姊,阿姊你先前真是威风啊!她们总是借母后来阻我为难我,我都不敢言语……”

    公主听到这话,不免更加忿忿,拉着小皇帝坐下来,作谆谆教导状:“阿琉你已经是皇帝,怎么能惧怕这些仆下?她们不过是一群差遣听用之人,若不听主人的命令,还有什么用处?全都赶出宫去,不要再费我家米粮!”

    “可、可是,母后她……”

    小皇帝听到这话,神色稍有振奋,旋即脸色便苦了下来。

    公主叹息道:“母后生养我们,自是血脉相连,但她又哪能尽知我们心内所想。母子尚且异心,这些宫人难道就能尽知母后所想?她们不过是借了母后的名势来指令我们,让她们自己更加显重罢了,实在可厌!”

    “原来是这样啊!”

    小皇帝沉吟片刻后,便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欣喜道:“阿姊你突然懂得好多!这些道理,你不同我讲,我自己真是想不通!若是想不通,日后还要被这些人为难我,可是从今以后我就不怕了!她们要再敢为难,我也要像阿姊你说的这样去恐吓她们!”

    公主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拍着小皇帝脸颊感叹道:“我也没有懂得多少,都是旁人讲给我听才明白起来。这宫苑是我家庭门,岂有在门庭之内受制于旁人的道理!”

    “阿姊你笑得好古怪!什么人跟你讲这些?是不是那个貉……哈哈,是不是我的姊夫?”

    小皇帝瞪大眼发问道。

    公主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深,在小皇帝面前也不羞怯:“没错,就是他!阿琉,你真的要跟他多学一些道理!你懂得多了,旁人就不敢为难你。你知不知,沈、我家夫郎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什么事情都懂得,许多年高者见到他都要礼貌应答,不敢小觑!”

    小皇帝见公主讲到这些,整个脸面都发光,突然有些酸溜溜的感觉,情绪也有些低落:“阿姊你不喜我了,见到我只跟我言貉子。我又不识得他,也不想听他的事情!”

    公主闻言后一愣,旋即便拍着小皇帝肩膀笑语道:“傻阿琉,我跟他、我跟你怎么能相同!我们是姊弟,阿姊疼惜小弟是人伦的道理。我跟他是夫妻,夫妻相敬相亲是、是……唉,总之就是不能混为一谈啊!”

    “阿姊,你今次回来,说话跟以前都不同。以往我跟你争辩急了,你都要动手打我,现在却要跟我讲道理!虽然我听不懂啊,可是阿姊,你不是恶娘子了!”

    小皇帝见公主一脸认真跟他讲话,益发感受到被尊重,笑逐颜开道:“阿姊你以前要是也这么好,我会更想你,才不让你出宫去!”

    “我若不出宫去,才不会跟你讲这些!我在宫外看到的什么,阿琉你真是想都想不到!”

    公主正待要跟小皇帝讲一讲她在宫外的经历,突然又想起来这么晚翻窗偷偷过来的目的,便连忙问道:“阿琉你身体是不是不妥?方才我听宫人讲你昏了过去,先前在殿内我都看不见,现在还要不要紧?”

    “阿姊,我没事啊!”

    小皇帝听到这话,顿时眉飞色舞,将先前对太后的许诺抛到脑后,一脸卖弄之色:“我是在骗人!阿姊,你们都没看出来吧?大舅吓我,我累得哭不出,我实在不想哭啦。殿里有个人昏了过去,我效他模样,果然骗过了旁人!”

    公主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沉,凝声道:“你是说,有人在殿里装昏不想哭灵?是什么人?这是大不敬!”

    小皇帝闻言后便仔细思忖道:“是一个少年人,他坐在小舅隔席,模样倒是清秀……”

    听到小皇帝形容那大不敬者的样子,公主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又是坐在她小舅隔邻,心内已经渐渐确定是谁,继而神色便生出几分尴尬。

    “阿姊,他是大不敬?那我要不要告诉大舅,狠狠罚他?”小皇帝又问道。

    “呃……阿琉,他应该不敢不恭,他是在教你啊!”

    公主沉吟片刻,而后便点着头笃定状:“是的,他定是在教你怎么避过大舅为难。阿琉,等见到他,你要谢谢他啊!”

    “时下时局微妙,举动皆有人窥探揣测,诸多无谓纠纷。大兄他也非刻意为难,应是不愿哲子涉入太多乱事。毕竟你还年幼,许多事情不能见知深刻。”

    听到庾怿为先前的尴尬圆场,沈哲子微笑着示意自己并未介意。他也知司马家那群宗王们确实乏甚人望,自家如今势隆,与之行的太近,难免会招惹许多有的没的猜测。这些猜测对他家而言或是好坏参半,但对于执政的庾亮肯定是不利的。

    宗王与方镇行的太近,传递出来的信号只有一种,那就是正有阴谋在酝酿。但沈家不可能跟宗王有所勾结,一方面是这些宗王们底子太劣,根本不值得投资,一方面也是根本没有必要。沈家如今也是帝戚之家,何必再跟那些宗王勾结,邀取什么政治资本。

    这一点,庾亮肯定也是深知,早在数年前沈哲子的选择就可以说是已经表明了心迹。但这家伙仍要严厉训斥,面子礼数上的一点往来都不希望有,斤斤计较到如此地步,那种迫切掌控一切的心态已是毕露无疑。

    虽然面对庾亮的责问,沈哲子可以不作回应,但在庾怿面前,倒也不妨解释一下,避免误会越级越深。他家注定是不可能与庾亮一条道走到黑,但庾家也并非只有庾亮一人,像庾怿、庾条这两向来与自家关系密切的,仍要保持多多沟通,不至于完全对立起来。

    于是沈哲子便笑着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会与西阳王行在一处,当听到西阳王如此礼遇只为财货,庾怿也是哑然失笑,旋即便不免叹息道:“大行皇帝离世,新君甫立,大兄他要把控全局,心态难免颇多急躁之处。但其实这又是何苦,不过是为难了自己罢了。似西阳王这等庸者,又能激起怎样动荡?”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赞同,庾亮执掌中书多年,不可能这点眼力都没有。但眼下却是紧张过度,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弄得人心惶惶。如今台中众臣彼此之间割裂的严重,对局面的平稳过渡更是有害无利。

    查其原因,大概也有出于对大行皇帝的愧疚,以及急于证明自己的缘故,可谓当局者迷。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沈哲子自然不认同庾亮的做事方法,但由此也颇得教训。大行皇帝去世后,留下的是一个虽然不算太平但尚算安定的局面,北面没有太迫切的胡寇威胁,内部各方彼此牵制,没有一家独大。这种暂时的平稳达成不易,也极为脆弱。任何人想要跃起打破,必然要令局势崩盘继而遭受反噬。

    目的是目的,手段是手段。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中,目标越是宏大,手段反而需要越发平稳。人心各异,得意时勿太张扬,总有人等着看你怎么死。流星灿然却只一瞬,但身份地位不同,这一瞬或就能给世道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

    人们总热衷于传颂一些壮人胆魄的英雄故事,但古来英雄绝少善类,激昂之外若能有从容,才算是第一等的国士。若连自己都无法节制自己,无论事迹再如何耀眼,不过是适逢其会的意气匹夫而已。换一个性情相类的人去做,未必又会做的比他差上多少,不值得崇敬。

    略过这一节,庾怿便对沈哲子所言西阳王有求的隐爵之事颇感兴趣。

    此事虽是庾条弄出来,但庾怿所闻只是皮毛,因而便笑语道:“这隐爵果然获利丰厚到西阳王这种贵人都难淡然?我只是听幼序偶尔言及,还真是不曾深知。过些时日,我或将转任晋陵,少不得要与此类多有交往,届时还要仰哲子替我多多周圆啊。”

    听到庾怿此言,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动,益发感受到庾亮那种安全感的缺失以及迫切的心情,急于布局天下,谋求一个安全环境。以江州制衡荆州,以吴郡观望三吴,以晋陵牵制徐州,似是面面俱到,但这更多只是场面上的较量,实则无一处不处在劣势之中。

    庾家劣势在于方镇,没有自身可靠稳定的基本盘,这是庾亮执政的最大劣势,也是早先沈家能与庾家行到一处的主要原因。

    所以在得势之后,庾亮首先要做的便是经营方镇的力量,早先派庾怿往豫章,继而在应詹病亡后进一步争取到了江州。这都是非常漂亮的布置,按部就班经营下去,执政高门的威望和风采便会越来越浓厚。

    但庾亮的手段太激进了,江州重镇绝对值得倾其全族之力耐心经营下去,实在不宜在此时分力去图谋一个场面上的布局。沈哲子深知自家稳居会稽的不容易,诸多手段用上,至今才算略成气候。若不能牢牢掌控一个基本盘,人去而政消,又有什么意义?

    凭势而掌握晋陵、吴郡,看似是很漂亮的布置,能够给京畿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但这两地都是豪强林立,民多不驯,一旦真的有事发生,又能指望在这两地获得多大的助力?

    或许历史的缺陷真的在于人性格的缺陷,庾亮的能力确是出众,而立之年未久便掌中书,与王导这种生于高门、耳濡目染的政治国手较量起来都不落下风,有来有往,甚至还能略占优势。

    但且不说其性格过于的强势,单单履历上缺乏经营地方的经验,便是一个致命的缺陷,过于看重中枢赋予的大义名分,只将方镇作为棋盘上棋子。但殊不知这些棋子一旦被激怒起来,都是一个个獠牙锋利的噬人猛兽!

    对于这种刚愎自用之人,沈哲子知道劝也没用,况且他也已经渐渐的见恶于庾亮,随着日后争执增多,彼此之间关系会更疏离。至于把庾怿安排到晋陵,于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庾怿不会像庾亮那样固执,要好沟通的多,对于京口正在蓬勃发展的事业也是一桩好事。

    但沈哲子最担心的是,庾亮过于执迷于在中枢布局天下的那种乐趣,渐渐地罔顾了实际的问题,继而激起兵变。虽然这是必然的,但沈哲子却希望能够将事情尽力往后压,以给商盟和隐爵争取一个平稳的发展时间。

    一边与庾怿谈论着晋陵如今不同以往的人情风貌,沈哲子一边在心内思量着,有必要给庾亮上一上眼药,让他那激进的步伐放缓一些。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庾亮同他想到了一处,也觉得这少年过于跳脱,应该要遏制一下。

    第二天便是大殓之日,沈哲子早早便起身。朝哭之后到了上午,一众宗室台臣们跪在东堂殿外,随着内侍一声声尖利的唱礼声而爆发出一阵阵的嚎哭声。

    作为大行皇帝的女婿,沈哲子亦被引入殿中换上齐衰之服,跪在殿中看着大兴皇帝的尸首被正式装入棺木之中。一代英主,就此天日永隔。

    随着钉木声声响起,殿内殿外哭声大作,沈哲子也看到了泪眼迷蒙的兴男公主,她从殿后冲出来,挣扎着要去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然而却被宫人们死死拉着往殿后扯。

    “你们放开我!我要再看父皇一眼……沈哲子,沈哲子你帮帮我啊!”

    公主极力挣扎,看到跪在殿内的沈哲子,便叫喊着求助。然而这时候沈哲子也不能放肆,只能看着公主被人拉向后方,许久之后仍能听到她凄楚的嚎哭声。

    大殓之后,大行皇帝棺椁移至宫苑前堂,正式接受宗亲外邦吊唁。但时下内忧外患,方镇被隔绝在外,邦交亦少,留出这个时间,只是为了给皇陵争取最后一点修葺时间而已。

    老爹不能入都,只能让沈哲子二叔沈克代替,率领都中一众沈氏族人入宫吊丧。沈哲子念及公主骤然又清减许多的面容,趁这时候连忙让家人备下许多这女郎平日喜好的美食,趁着公主出苑接待夫家族人的时候,让宫人们带进宫去。

    见面只有短短半刻钟,公主只是埋首沈哲子怀中啜泣不已,看到随行来几名太后宫内神态刻板的宫人,沈哲子亦能猜想这女郎在苑中处于怎样压抑气氛,打定主意一等国丧归葬完毕,就把公主接出宫来,不让这女郎再受那繁琐礼节折磨。

    十天之后出殡之日,满城挂孝,群臣护棺前往太庙立祭,并于这里正式为大行皇帝确立庙号肃祖。

    飒飒秋风之中,送葬队伍徐徐行出建康城,在城外绕行一周后便向北行往皇陵。沿途众多人家摆设路祭,伏于尘埃之中,号哭盈野。

    武平陵位于建康城北鸡笼山下,练湖之畔,由此可直望大江。当送葬队伍徐徐攀上高坡的时候,突然有人指着远处大江所在惊呼出声。

    沈哲子随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那辽阔的江面上横着数艘大舰,大舰上白幡招展,依稀有苍凉的歌咏声伴随着滚滚浪涛传来:“交交黄鸟,止于桑……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听到这歌咏声,沈哲子略加沉吟,旋即便望向了队伍最前方的几名辅政之臣。王导神色寡淡,目光幽幽。庾亮牙关默咬,握拳袖中。余者诸人,神色各不相同。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诗经》黄鸟篇,秦穆公之丧,杀国三士殉葬,时人哀之,作歌以讽,为哀辞之祖。

    尽管葬礼已经结束多日,然而当日大江上那一幕仍经口口相传,在都中喧嚣一时。尽管船上之人并未表明身份,但谁都知道,在这个时节,赶来做此态的只有历阳。

    随着这歌篇传颂开,诸多流言也在都中传扬开来,不乏有人言道台中不容历阳,欲除之以其为肃祖殉葬。因而整个都中一时间气氛肃杀,人皆道路以目,心情惶惶,唯恐再有兵灾临头。

    作为亲眼目睹者,对于历阳这一举动,沈哲子也只能感慨一声,苏峻色厉内荏,心已经乱了。诚然此举一时间将一众辅政之臣挤兑得处境尴尬,不敢有所动作,甚至还要善待安抚,可保一时平安。但从长远来看,却注定了他将要败亡的结局。从今以后,历阳将是台中主要防范打击的对象。

    最重要的是,这一举动让其他方镇都变得尴尬不已。秦穆公杀三士殉葬,苏峻只一人,剩下两个谁来凑数?

    所以说,政治素养不高,不要乱玩风雅。这一举动一时间或能受到效果,但却里里外外得罪个干净。相信过不了多久,各地方镇弹劾苏峻擅自离镇、扰乱国丧之礼的奏书会陆续到达建康。沈哲子也已经让人代老爹拟好了奏书,只等几个挑头的发声,便让人递入台城。

    虽然这罪名最终不会落实,但可以想见,以后各方很难再跟历阳有什么呼应。这后果应该跟苏峻为此举时所考虑的不同,他大概以为由此可以激发出各方同仇敌忾、共抗中枢之心,但结果却是南辕北辙。

    各家都有自立之道,大可与台中往来拉锯,唯独历阳只因肃祖赏识而处非分之地,台中半点呼应都无,地方亦无深厚根基,所恃者惟强兵劲卒,倏忽便成众矢之的。

    苏峻这时候应该也是骑虎难下,久镇西藩要害,进不得退不下。如今唯一盼望的,大概就是能再来一场王敦谋逆这样的大兵事,台中需要用兵,如此或能解除他的困境。

    不过沈哲子也没心情为历阳感慨太多,他自己也遇到了麻烦事。丧礼已经结束多日,他几番传信苑中,希望公主离苑归府但却全如石沉大海,不得回应。这不禁让沈哲子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莫非钱凤所虑一语成谶?

    再又等待两天之后,沈哲子心中便渐生恼意,如此目中无人,莫非以为他不会唱《黄鸟》?

    于是沈哲子让人将任球请来交待一番,然后便出门去庾家,准备去问一个说法。

    此时在苑中,太后瞪着堂下那个抿着嘴、满脸倔强的小女郎,脸色隐有铁青。

    “我再问你一次,知错没有?”

    太后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这么发问,然而小女郎仍是一如既往的默然不作声,这让太后更加羞愤气恼,指着公主怒喝道:“你若一日不肯认错,我便一日不让你出门!”

    说罢,太后便站起身来,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离开这里。而在离开之前,则吩咐左近宫人们不许公主离殿,亦不许旁人来见公主。

    一直等到太后离开,兴男公主才揉着有些酸涩的双腿站起来,让宫人们搬来一张胡床摆在廊下,自己躺在了胡床上晒着午后太阳,神态颇有悠然之色,并不因此前遭受的呵责而介怀。

    “云脂,去给我取一碗饴浆来!”

    公主微笑着摆摆手,可是当那饴浆甜汤送上来时,只是喝了一口便吐在了地上,皱眉道:“这饴浆真是难饮,以前都不觉得,比我家的可差得远了!难怪阿琉做梦都要言到我家浆食甘甜,果然是不能相比啊!”

    侍女云脂听到这话,俏脸便垮了下来:“公主又是何苦,只要向太后认错,便能离宫归府,郎主自会备下饮不尽的饴浆……”

    这几日看到公主与太后针锋相对的互不退让,云脂也是倍感心惊肉跳,实在一刻也不想在苑内多待。

    听到这话,公主脸上泛起一丝愁绪,叹息一声后说道:“我又何尝不想早早回家,我也想……唉,可是阿琉这么软弱,我又怎么放心离开?就要让他看到,只要认定自己无错,母后也拿我们无可奈何,这样才能教会他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儿,不要被人欺压了都不敢声张。”

    正说着,殿后又转出一道小小身影,正是当今的小皇帝司马衍。他做贼一般左右观望片刻,才一路小跑冲到兴男公主身边,待看到胡床旁边摆着的饴浆,眸子顿时一亮,端起来便痛饮一口,旋即也皱着眉头吐出来。

    “阿姊,你家这几日都没往苑中送吃食?吃过你家餐食,旁的我都不想入口了!”

    小皇帝抱怨着席地坐在了公主脚边,渐有血色的肥嘟嘟小脸皱在一起,状似极为忧愁。

    公主眼睑垂下看他一眼,继而便有些不满道:“你都已经是皇帝,诸多事情都要学起来,哪能只贪口舌之味!”

    “可是我不想……唉,母后不许我再说这种话,被她听到,又要狠狠训斥。”

    小皇帝苦着脸,神态颇不自在:“苑内有母后,苑外有大舅。我学得再多,身边人都不听我话。母后把我身边人都换一遍,先前的话都吓不住她们,阿姊,你再教我一些好不好?”

    “我自己都被母后困在了殿里,还有什么话可教你!阿琉,你要自己生出念头来,以往父皇怎么对待旁人,你都要学起来,哪能事事都强问旁人!”

    公主感慨一声,也有一些无奈。

    “可我也不知父皇要怎么待旁人啊……”

    小皇帝忧郁道,继而又望着公主充满歉意:“阿姊,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睡梦里说漏了嘴,也就不会被母后听见,知道我在丧期贪食,还连累到你受母后责罚。”

    公主听到这话,神态便是忿忿:“人伦亲爱,是要让老幼得宜,哪有自戕自残的道理!难道真要让人饿得头昏眼花,才算是真正的孝义?假使父皇尚在,也不会这么苛待子女!渴当饮,饥当食,这是寒庶小民都明白的道理。母后以此苛待你我,本就不是我们的错!”

    “可是、可是……”

    听到阿姊直言母后之非,小皇帝心内不乏认同,可是却不敢出言附和,实在是母后在他心目中积威太重,加之稍有悖于母后之意,母后便哭泣不止,让他心烦意乱。

    “阿琉,我已经是旁人家妇,有自己的家苑,也不能常常进苑中看到你。以后你在苑内,自己要聪明起来。女诫上都讲,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可见男儿应该刚强起来,不能随便向人屈意!就算是自己做的不对,也要气壮三分。你自己有了气势,旁人谁还敢再小瞧你?”

    若太后在这里听到公主一本正经曲解《女诫》道理,来给小皇帝灌输,大概也要后悔早先为何要让这女郎将《女诫》抄了无数遍。

    “阿姊,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小皇帝听得一脸专注,凝重点头道,旋即便又笑语道:“只有在阿姊你这里,我才能听到这些道理。大舅教我读《诗》,总讲一些‘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我根本就不懂,还要每天诵读。”

    接着,他又不乏感慨道:“阿姊,你今次归苑,懂得的道理好多,这都是姊夫他教你的吗?”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羞涩,略显忸怩道:“有一些是吧,但我自己也不是全都不懂道理,听他讲许多,自己也能想得明白!”

    小皇帝听到这话,禁不住露出神往之色:“姊夫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貉子,居然能将阿姊你都教得明理起来。我真想见一见他,听他讲讲许多道理。”

    “我又不是似你这样的朽木,变好有多艰难?”

    公主虽然不忿于小皇帝对自己的贬低,但听到他对自家夫郎的推崇,心中亦有几分窃喜。

    “是了,阿姊!我今日听大舅言道要为我置师、友、文学,你归家让姊夫来任职好不好?”

    听到这话,公主也是颇为意动,她因担心小皇帝性情软弱才留在苑中打算言传身教,但也觉得由沈哲子教导似乎更好。她也希望沈哲子能与自己的兄弟相处愉快,就像她在吴兴多帮阿姑照看叔子一样,只是嘴上还要说道:“我总要归家问过他才能答复你,他每天诸多事情忙碌,也未必肯陪你这小娃娃读书。”

    这姊弟俩在苑中闲谈,却不知苑中另有一对兄妹此时也在谈话,只是话题要比她们之间要严肃得多。

    太后看着大兄近来颇多清减消受的脸庞,心内便涌起诸多感激:“若非大兄你担当外廷之事,我母子真是难得安静。皇帝他年幼,颇多无状任性,若有冲撞冒犯,大兄你千万不要介怀。”

    虽然只是兄妹独处谈话,庾亮仍是正襟危坐,谨守臣礼,闻言后便欠身道:“皇太后陛下言重了,臣家世受两代先君之恩,肃祖临终有托,岂敢懈怠!”

    太后也知大兄脾性向来如此,而非是以礼节疏远自己,闻言后突然蓦地叹息一声:“皇帝有大兄教导,我是不怎么担心。今日请大兄入苑,还是为了兴男那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