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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事波及,农桑尽废,但人活在世,衣食总无可避免。

    相对于其他郡县,曲阿虽然受灾稍轻,但乡野之中也是难觅人踪,许多村舍都已经破败下来,沟渠田垄早被杂草淹没。唯一保存尚算完好的,只有乡中大户人家那些庄园别业,哪怕是叛军,也不敢对他们过分欺凌。

    同居乡土之间,这些人家往往也都开放庄园,用以接纳那些受灾的乡民,既能与人为善增加乡望,也能聚集更多人力更好的保护家园。但这些人进入庄园后也要吃喝,也有消耗,总不能坐吃山空。

    所以这些乡民们也都被组织起来,在庄园周遭就近种植一些短收作物、抓紧时间进行一些渔猎耕樵的生产,用以补充庄园内的消耗。

    梅雨如期降落下来,这让饱受兵灾磨难的乡人们心情有所好转,对这些人来说,不误农事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因而在淅淅沥沥的阴雨中,庄园左近的田地中不乏有农人除草犁地,准备耕播。

    这一天较之以往也没有什么出奇,一名逃难时被摔断了腿的老农偎在田垄上用手拔草,虽然已是满身泥泞,但那沧桑浑浊的老眼望着已经被雨水浸透的土地,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泛起几个月后满地长满了沉甸甸禾穗的画面,那如松柏一般粗糙也有一样坚韧的脸上便露出一丝骨子里迸出来的笑意。

    庄园内丁壮不多,女人是耕种的主力,年轻力壮的妇人们手把着早已传遍江东的沈郎犁,趁着土壤潮湿翻耕起来,深植在土层里的草根纷纷被犁断翻出了土面。等到放晴时烈日曝晒几日,晒干了草根、晒死了虫卵,再作几番平整,就能引渠灌溉播种下去。那紧绷的脸庞虽然不甚娇美白皙,但却有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勃勃生机,自是别样美态。

    更年老一些的人包括一些孩子在内,或是肩背或是腰挎着竹篓,往翻耕过的土地里抛洒着牲畜粪便与草木灰等等搅拌成的绿肥,一方面增加地力,一方面烧死草籽。

    “敌袭!敌袭!速速回庄!”

    凄厉的叫嚷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一个祥和画面。负责在四方警戒哨望的丁壮们一边敲着锣鼓示警,一边拖着竹枪从高岗上飞奔下来!而在他们身后,已经不乏有雀鸟被惊扰后顶着雨水冲天飞起,在低空上徘徊不定。

    听到示警声,田中耕作之人脸色已是幡然一变,妇人们抹一把脸上雨水,转头扛起犁来往后飞奔几步,将嚎哭的孩童夹在腋下,迈开脚步便向庄园飞奔。那些老老少少也都抓起手边田间的工具,一个个放开脚步狂奔起来。

    那断了腿的老农也扶着一根竹杖站起来,只是他满手泥水,竹杖又分外光滑,试了几次都是一头栽倒进田中!他无助的张大着嘴,手脚并用爬到了道旁,终于在一个妇人搀扶下站了起来,可是行出没有几步,他便一把推开那妇人,指着慌乱中被弃在道旁的一张犁吼道:“别管老奴,背上犁快跑!”

    妇人愣了一愣,弯腰捡起那犁扛在肩上,转身又去搀扶老农。这时候,大量面孔狰狞、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戎装兵士们已经冲破雨幕向此处飞奔来!

    “跑啊……快跑!”

    老农嚎叫着,挥着竹杖去抽打那个往他靠来的妇人,身体却因失去平衡再次摔倒!

    妇人眼见此幕,眸中已是充满惊惧,抹着脸颊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咬着牙转身飞奔而去。

    很快,左近只剩下老农一人,他半躺在泥泞的道路上,两眼迷蒙没有焦点,嘴里喷出夹杂着泥水的浊气,只两手死死攥住那一根长近半丈的竹杖。

    乱军们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农脸上却露出入梦一般的笑容,他手中竹杖蓦地一点地面,整个人似是爆发无穷力量直直从泥地里跃起。

    “狗贼,我跟你们拼……”

    老农咆哮着单腿蹬地,手中竹杖高高挥起来砸向距离他已经不足一丈的乱军士卒。然而他的竹杖距离那士卒还有尺余,斜里一支长枪已经戳透他肋骨!枪身一抖,老农那瘦弱身躯已经朽木一般被抛进了道旁水沟里,肋间那血洞里汩汩涌出的血水飞快与泥浆混成一团,整个人已经没有了生机,只有那对眼还在怒睁着!

    “晦气!”

    一名乱军士卒行过这里,被那双死眼望得浑身不自在,挥刀将头颅斩下来踩踏进泥浆里,然后才在同伴的催促下返回队伍继续往庄园疾冲。

    庄园规模不小,但用以军防的设施却实在简陋。两个充作箭塔的角楼因为冲上去的庄丁太多,在雨幕中摇摇欲坠,然而那些打猎都勉强的竹弓射出的箭矢杀伤力却是太差,进攻的乱军们甚至不必费力举盾,那些无甚力道的箭矢近半已被风雨抽离了原本的轨迹,即便有零星射进敌阵中,也都被刀枪随手扫落。

    乱军们攀过篱墙,有的抬着檑木撞击门庭围墙,有的干脆直接攀跃上去,如饿狼扑入羊群之中,凶狠的将这本就脆弱的防线撕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以供更多同伴冲杀进来。

    战斗进行了一刻钟有余,几百名乱军已经冲入了庄园,消灭了一切抵抗力量。庄园里那些残余的胆破之人,或是趴在地上,或是抱头蹲在屋舍之间,不敢去看那些身上挂满血浆、雨水都冲刷不掉的凶悍乱军。

    过不多久,庄园的主人一家被揪出来,老老小小二三十余人,战战兢兢的被乱军围在了当中。

    “不管你家是怎样人家,我不与你废话,带上我的人去粮仓钱仓。话只讲一遍,要生还是要死?”

    一名额头横着刀疤的乱军头领行上来,神情语调俱是冷酷。

    “你们、你们这些狗贼……”

    噗!

    一声闷响后,那怒不可遏的庄园主人头颅已经被斩落下来。乱军头领将刀锋上血珠抖落,视线则落向其他人身上。

    “我带你们去、我……”

    一个年轻人上前战战兢兢说道,可是话还未讲完,胸膛已被枪刃扎透!

    “去便去,废话太多!”

    张健疯了!

    收到这份军报后,沈哲子整个人瞬间被怒火引爆。数日前,叛军张健所部再有异动,大部化整为零避开了沈默部东扬军的监视,自练湖而下曲阿,接连攻破数座曲阿乡人庄园,烧杀掳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这已经不是造不造反的问题,而是在大肆屠戮平民!

    一俟接到这战报,沈哲子再也坐不住,当即便点起如今都中在他掌握的人马中两军四千余人,直接杀向曲阿!这会儿他已经不再考虑能否招降张健的问题,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哪怕张健有谋国之才,他也要收而杀之!

    离开之前,沈哲子传信给陶侃,请其暂时接手石头城防务,庾条入值台城,还有让沈默率东扬军接应他,让大业关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疾行两日,沈哲子所部包括龙溪卒在内千余精锐前锋已经到达练湖之畔,并且很快就遭遇了一场战事。

    战斗发生的地点在曲阿东北一座临山的庄园,这座庄园主人姓何,因为曾往南苑供货,与沈哲子也算有几面之缘。原本这座庄园依山傍水,风景极佳,可是现在却是满目疮痍。当沈哲子他们到达的时候,乱军两百余人一部分在庄园内洗劫,另一部分则散落在庄园周遭追杀逃散之人。

    沈哲子所部一俟出现在庄园外,那些乱军便有了警觉,只是非但没有逃散,反而加速了追杀。一直等到沈哲子下令进攻,那些乱军们才聚集起来,随后便有一名军头自已经破败不堪的庄园内冲出来,远远便大吼道:“误会,误会!我等乃是都中宿卫,受叛军胁迫,如今已经脱离叛军,等待王师久矣!”

    “放他过来!”

    沈哲子下了马,站在庄园外示意将那乱军军头押了上来。

    那军头年约四十岁许,待见到沈哲子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扑在地上便干嚎道:“原来是驸马驾临,这实在太好了!驸马不认得老奴?老奴原是纪府门下,当年先主公授经驸马,老奴也曾有幸观礼……”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愣,可是在看到庄园内那尸横悲惨画面,脸色又沉了下来,皱眉道:“既是宿卫旧部脱离叛军,为何要攻打乡人?”

    那军头闻言后微微一愣,继而便疾声道:“此庄主人据地资贼,有从逆之嫌。老奴破庄杀贼,也是存念要戴罪立功……”

    “是这样?”

    随着那些乱军们退出庄来,一个个腰囊鼓鼓,可见所获颇丰。沈哲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庄何公是我旧交,他可还在?我要亲自审问他从逆之罪!”

    军头听到这话,双肩便是一颤,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涌出来,低头不敢去看沈哲子,只是颤声涩语道:“驸马恕罪……我等本为宿卫良家,被迫而从逆,难作自辩……儿郎们来日再想重为良家实在艰难,只能趁局势未定之际稍肥资财,来日或是自赎或是安家都有余地……若、若知驸马与此庄……我等是绝不敢放肆!求驸马恕罪!”

    “起来吧。”

    沈哲子凝声说道,那军头跪在地上接连叩首谢饶,然后才缓缓起身。沈哲子示意亲兵递给他一支长枪,他下意识接过来,旋即便看到沈哲子挥剑劈来!

    “狗贼竟敢为刺杀!杀光,一个不留!”

    沈哲子这会儿大约已经明白张健的用意,张健所部离心甚重,大量宿卫降兵难为其用。所以沈哲子放心甩开张健反攻京畿,因为在他看来,只要京畿收复的消息传来,张健所部不战自溃。

    然而人心险恶,宿卫们不会为张健所用,未必不会为钱财所用,都中宿卫为了财货敢于烧了他家南苑,这里的宿卫乱军攻破几个人家庄园又有什么不敢!如此一来,这些宿卫们所造成的破坏力,反而要甚于他们在张健的统御之下!

    而这些宿卫们大多是丹阳乡人,一方面熟悉乡中情况,一方面则心存顾忌,每为恶行,势必要斩尽杀绝才好隐藏罪孽!

    “游骑散出通传乡野,两日内宿卫从乱者未至曲阿县署者,一律作叛军清剿,杀无赦!”

    纪友早数日前离都,周行过大半个曲阿,终于在曲阿西南一座山谷中见到了张健。

    如今的张健较之纪友印象中那个刚毅沉稳的形象已经大不相同,脸色略有苍白,眼神游移不定,须发杂乱,整个人似是颓丧无比。

    而其部众也早已经离散大半,眼下尚跟随他的,除了早先被沈哲子击败后仅剩的那百余不离不弃的部众外,便只剩下几百人的历阳本部人马,尚不足千数。当纪友寻来时,这些人还在山谷中绕行寻找出路,似是要翻过山岭往南面去。

    “不意还能再见纪君一面,只是如今我这模样,羞见故人,实在有些失礼。”

    张健在河谷边的高岗上席地而坐,短短数息的时间里,手掌不断摩挲着膝盖,视线也频频转望向各方,十足一个局促的惊弓之鸟,再没有一点早先在曲阿县内时与纪友坐谈那侃侃而谈的风姿。

    “张侯请放心,我今次来随员只有岭下那十数人,并无别部。”

    纪友看到张健这幅模样,心中不乏感慨,温言安慰张健道。

    张健闻言后挤出一丝不乏苦涩的笑容:“我信得过纪君,我、唉,我是自觉形秽……纪君你这又是何苦?”

    “那张侯你又是何苦?世道沧桑,人力有穷,应止则止啊!”

    纪友是真的痛心,他沿路行来,所见早先他竭力保全的曲阿已是满目疮痍,诸多恶行令人发指,继而上升到对自己的罪咎。早先他是真不觉张健是这样人,若早知今日之曲阿受害至此,此前他就应该不惜性命手刃张健!

    张健闻言后便是苦笑,而后正色道:“若我说曲阿之近况非我所为,亦非我所愿,纪君你信不信?惊闻沈郎奇军突袭,克复京畿,创建大功。惊愕之余,我心已乱,哪敢再为奇谋,惟求能奔袭主公帐下,效死尽忠!所部难束,东扬军驻于近畔如喉中鲠骨,为求脱身,分散部众趁乱而出……”

    纪友听到这里,稍一错愕,旋即便是默然。他心知事到如今,张健已经没有再欺骗自己的必要,但若不是张健鼓动那些宿卫乡人侵害乡人,反而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张健见纪友沉吟不语,脸上苦涩更浓,不免又叹息道:“若早知军心如此可用,我何苦要自废部众?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已茫然,明明沈郎轻身孤军身入京畿,振臂一呼,投诚者巨万,一朝废尽我等苦战之功!可是到了我之所部,那些宿卫们脱控之后,非但没有驰援京畿,反而各自为战,在乡野中肆虐起来,所害尤深我军。纪君你世居江东,家学渊源,能否为我解惑?”

    纪友闻言后更加说不出话来,说实话,此时他心内也是如张健一般迷茫,不知为何会发生如此恶事。

    “难得事到如今,纪君仍肯见我,客居江东经年,能得纪君礼厚,于我而言,已是不虚。”

    纪友听到这话,心中更加感怀,沉声道:“张侯,随我去见驸马吧。曲阿之祸,非你所为,我信得过你。来日同归,我自为你在驸马面前力争作辩。逆事将败已成定局,你又能去往何方?”

    “我又能去往何方?哈,我又能去往何方?”

    张健闻言后,那魁梧身躯蓦地一颤,竟透出一丝软弱无力之感:“当年北地遭灾,胡狗肆虐,匹夫挥刀而起,所为者活命而矣。侥幸不死,竟得薄名,乡土不靖只能转道南来。无人是天生的反骨,肃祖明堂之诏,寒伧竟能为国之用,血肉扶鼎,这是怎样的荣幸?”

    “屡世寒伧,热血未冷!可是我等保下的是怎样一个世道?内外见疏,上下离心,居官者以猜忌为己任,效力者以门第而见疏!胡虏只夺人命而已,高门却连人志都要抹杀!不得为忠勇之卒,我等除了做逆贼还能做什么?”

    “我是极羡慕纪君,还有沈郎这种世家贤逸,才大不虚,家世清贵,壮志可酬!可惜张某一介寒伧,难入高贤之眼,休矣!此生是难活得明白,惟求死得安心!”

    讲到这里,张健目中已经隐有泪光闪烁,站起身来对纪友长施一礼:“多谢纪君送我一程,此生已难再见,可待黄泉共歌!转战经年,惟得贼名。此身何惜,本应赠予良友再建事功,可惜主公军败蒙难,不敢言弃!告辞!”

    说罢,张健蓦地转身大步行下高岗,率众而去。

    随着沈哲子的军令发出,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大量原本隶属张健部的宿卫乱军纷纷涌至曲阿县治。

    这也是没有办法,京畿已经收复,苏峻又是大败,任谁都知道这一场持续半年之久的叛乱将要平复。这些宿卫们要么逃至深山老林此生不出,要么投入大族受其荫蔽,否则只能乖乖回归统序。

    不过这些人大概也知道自己所为之事有多罪孽深重,因而少有小部归来,往往都是汇集成数百上千人的大队,大概是人员的优势能给他们以安全感,毕竟法难责众。

    “为什么要这么做?”

    曲阿县署中,坐在沈哲子对面的一个年轻宿卫将领被沈哲子冷厉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能淡然。

    这年轻人不是外人,乃是纪况之子,纪友的堂弟,名为纪昌,也在宿卫之中担任军职。大概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单单纪昌领回的宿卫便有一千五六百人。而这一队宿卫也最惹人注目,且不说兵众一个个背负着大量的财货,甚至堂而皇之押运着数十辆载满粮帛的大车,可以想见他们又做了怎样的恶!

    纪昌两眼布满血丝,单薄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不敢直视沈哲子的眼神。因为沈哲子不只是都督上官,还可以算得上他的长辈。

    “你哑巴了不成?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

    见纪昌只是满脸惊惧,却不敢开口,想到早先亲眼所见那一幕惨剧,沈哲子更是恨得牙关紧咬,抬起脚来一脚踹在纪昌面门:“敢为如此恶事,你对得住你家先人?对得住丹阳乡人?”

    “做得干净,不会外泄……请、请驸马……”

    纪昌捂着脸颊,血水已经从指缝渗了出来,语调颤抖不定。

    “畜生!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怎么下得去手!”

    沈哲子抽出佩剑来,剑锋抵在了纪昌胸膛上。

    纪昌低头看一眼那剑锋,身躯已是一颤,继而便悲哭道:“末将该死,死不足惜!但请驸马明鉴,末将从未下令攻破一庄,从未下令害一人,双手绝无沾血,所获寸缕无受!”

    “哈!做了这么多恶,你是在告诉我,你问心无愧?你清白如玉?你身为将主,不能节制部众,留你何用!”

    沈哲子听到这辩词,已是怒极反笑。

    “可、可是末将要如何阻止他们?这些宿卫,大多良家,一条人命便扯出老幼妇孺的一家!他们无奈从贼,已经是断了前路,能得一二财货傍身,那是最好结果。诚然那些乡人也是无辜,可是末将只是庸才而已,能谋者只为同袍身计……若一死能偿此罪,末将死又何惜?”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心情更是沉重,将剑甩在了地上,涩声道:“王太保台中已有政令,宿卫从逆者各归乡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议功授田。”

    “啊……这、怎么会这样?”

    纪昌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继而便是涕泪横流,叩首于地悲泣道:“末将计差铸成大错,请驸马赐死!”

    “赐死?要杀的何止你一人,外面那些贼卒凶徒,哪一个不该死?是不是要将他们统统杀掉?”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更恨。这些宿卫乱军,敢于如此作恶,所恃者无非法不责众而已。即便是他们确凿无疑的犯下大罪,但只要没有强力的苦主请求治罪,为了时局的平稳,台中也只能将这件惨事按下来,不会再大肆宣扬去论罪。

    要知道,如果议罪的话,不只外间那几千宿卫人人该杀,类似纪昌这样的世家子弟其背后家族也难豁免。宿卫多为丹阳乡人,而领兵者也多像纪昌这样出身丹阳各家,如果揪着这件事不放,整个京畿、丹阳都要再次动荡起来!

    南渡以来,朝廷的军政重心从来都不是厉兵秣马的准备北伐,而是维稳,保证江东不乱!在稳定这一个大前提下,什么样的过错都可以被原谅!王敦第一次作乱之后风风光光的回了镇所,为了维持稳定!庾**反苏峻祸乱江东,平叛之后照样巍然不动,为了维持稳定!

    对于这一个所谓的国策,沈哲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因为他家就是受益于此!凭他家所犯的罪过,如果不是为了维持稳定,早已经被抄家不知道多少次!

    但沈哲子心里一直很清楚,如此为政,即便能够维持一时的稳定,那也是假的!因为这会让人人都觉得,只要他们能够把住这个命脉不失,犯再大的错都可以被原谅。哪怕不需要下去调查,沈哲子也清楚得很,如今吴中、江西乃至于荆襄之间,许多地方豪强那是将他家的转型之路作为一个偶像和榜样去学习的!

    这样的风气是很致命的,因为沈家受惠于此,即便来日攀升到执政高位,他家都没有立场用严刑整肃世风。所以,沈哲子也在竭力抹除他家早先的叛逆标签,娶公主、养清望、拉拢诸多人家一起发财。包括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去收复建康,争抢事功,都是在为了淡化他家的叛逆标签。

    时人看轻事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时下而言,再大的事功不如一个好出身,再大的事功不如一个好名望,再大的事功不如关键时刻关键位置上的人发力一推!

    单单以沈哲子而言,在这一场叛乱中,他救出皇太后和琅琊王,在京口建立行台,并且完成了会稽分州,已经可以说是大功告成。哪怕他没有收复建康的大功,来日平叛完成,他照样会有高官厚爵封赏。而现在即便是获得这样的大功,来日封赏也不可能超出他的年纪和资历太多。

    但做事不能只看眼前,沈哲子要抹去他家的叛逆标签,但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是抹不掉的,只能用一件一件的事功掩盖下去!他要让来日人们提起沈家,谈论最多是他的事功,而非过往的叛逆劣迹,他不是为了官爵而奋斗,而是为了洗白而奋斗!

    记得后世看过许多故事,那些年轻时杀人放火者老来修身养性,言道什么洗白不易。沈哲子是深有感触,他为了洗白自己家所做的努力也是极多,几次以身犯险。在世人看来,凭他这样的家世还要以命搏功,实在不可理喻。但沈哲子明白,出来混早晚要还,他就是在为老爹还债。

    至于洗白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北伐!

    北伐是整个天下的大事,不只需要考虑江东的情况,更需要考虑北地的情况。北伐并不是说只要有强军,就一定能攻无不胜、战无不克。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事情,沈哲子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北地那些坞堡主和旧姓们面前,甚至可以说能够直接决定到北伐的成败!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祖逖北伐时名声不彰,未为人知,初期可谓举步维艰,在朝廷得不到资助,在北地同样没有支持,那些坞壁主们甚至屡屡兴兵去攻打祖逖。当时在北地人看来,祖逖与刘琨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随着大了几场硬仗,名声渐渐大了起来,前来拥护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最终打下一个偌大局面,尽复黄河以南!

    可是祖逖死了之后,祖约接任,原本其兄北伐的成果一点一点失去,最终随着眼前这一场乱事告终,祖逖北伐之功荡然无存!

    沈哲子如果要北伐,他必须对自己的形象有一个严格的管理,如果背负一个叛逆人家的名声,怎么能够让人信服?而且说实话,沈家如今即便已经略有势成,也仅仅只是窝里横而已,过了大江,几乎没人知道沈家是哪根葱。

    沈哲子需要事功,掩盖掉他家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悉谋略、大功于世的人!他既需要有高门的风雅,可以在江东立足,又需要有军事强人的悍勇,可以取得北地坞壁主的信任,还需要有简拔良才的贤名,可以让北地那些人才为他所用。

    他的北伐,早已经开始!

    宿卫乱军们这一场罪恶该如何处置,对沈哲子而言简直比收复京畿还要棘手得多,诚然这些宿卫乱军不归他统御,他大可以无视,交给旁人去处理。但是他却深知,无论这件事推给谁,最终都会是不了了之,因为干系实在太大!

    而且最可悲的是,这些宿卫们仅仅只是因为担心来日会被编入军籍屯营,所以犯下如此暴行。可是他在都中早已经给这些宿卫们争取到一个豁免此罪的机会,这一场惨事是完全没有必要,完全没有意义的!

    “你去,将外间那些乱军领兵者统统给我招至县署中来。”

    坐在席中沉吟良久,沈哲子才有些虚弱的指着纪昌说道。既然任何人都处理不好这件事情,而又让他遇见了,那么就让他来解决吧。

    “驸马打算如何……”

    纪昌听到这话后擦干泪眼,瞪大眼望向沈哲子,可是只看到沈哲子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不敢再多问,当即起身领命而去。

    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那些乱军将领们才带着狐疑之色行入了县署。他们确是担心遭受责罚,但不来也没有办法,乱军人数虽然多,但曲阿县治外便陈设着沈哲子所部四千余人,县署外又有两千多装备精良到豪奢的东扬军,即便有担心,他们也是不敢鼓噪兵卒哗变生事的。

    不过他们也仅仅只是担心会遭受训斥而已,毕竟纪昌脸上那么大个血色印记摆在那里,但若说沈哲子敢于用强杀了他们,这些人是不相信的。

    果然众人行入县署之后,发现门庭都是大开,只有一些仆役们在洒扫,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这让众人有些忐忑的心情略微安定下来,心里开始盘算着要付出怎样代价才能度过这一关。

    行入大堂中后,众人看到沈哲子端坐在正席上,脸色不甚好看。他们也知今次实在过分,并不奢望能在沈哲子这里得什么好脸色,纷纷垂首入席,而后便发现各自席上都摆着笔墨纸砚。

    眼看这群人行入进来,沈哲子心中怒火又涌出来。宿卫将主多为世家子弟,除了纪昌之外,其中也不乏人与沈哲子有些交情。一想到这些人所犯那罪行,沈哲子对他们真有刮目相看之感。

    众人纷纷落座,只是不敢开口。半晌之后,沈哲子才在席中开口道:“叛事将定,我与诸位侥幸没有没于兵灾,尚有再会之期,思来不免唏嘘。”

    话题一打开,众人便活跃起来,纷纷在席中开言,有的言道自己在叛部中怎样坚持节操不失,有的吹捧沈哲子今次之功有多卓著,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

    听到这些人谈论不已,沈哲子实在没有心情再听下去,解下腰间佩剑拍在了面前案上。众人本就心虚,眼见此幕,纷纷住口,有些狐疑的望向门窗。

    “纪昌,你起来,告诉诸位台中对于宿卫的善后安置政令。”

    纪昌听到沈哲子这话,神态更加凄楚,于席中徐徐站起来,颤声道:“台中已有政令,宿卫从逆者各归乡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议功授田。”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愕然。说实话,这些人当中自然不乏贪鄙成性,想要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搜刮财富者。但也不可否认其中确实有一部分如纪昌一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能给麾下兵众争取一点糊口之资而有意纵容。

    毕竟这样大规模的作恶,即便杀的再干净,也是瞒不住的,就算明面上可以归罪为叛军所为,但时人不是傻子,对这些人的名声前途终究会有伤害。这些世家子们自然没有那些普通士卒的担心,他们参与这些事,大概还如纪昌一般心存崇高的牺牲情怀,牺牲自己的名声给士兵们争取一点资财傍身。又或者干脆只是无力约束部众,反被部众裹挟为祸。

    但尤其这样的人,沈哲子才最心恨。假使他们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拉出去砍了就是。自己蠢,做事也蠢!

    听完政令的内容后,众人都惊愕在当场,心情一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纪昌已经再次跪了下来,涩声道:“大错已经铸成,愧对乡人,惟求驸马惩罚!”

    见纪昌如此,席中又有几人大概受不了良心谴责,也都纷纷行出来跪拜请罪。但却还有更多人呆坐在席中,惊疑不定。

    “滚回去,你这一命,能换几名乡人之命?”

    沈哲子坐在席中,蓦地抽出剑来,随着那剑光一闪,堂中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有人忍不住惊呼道:“驸马、我、我等实在不为己私……”

    “住口!我不管你们有没有苦衷,人是你们杀的,祸是你们闯的。如果有悔过之心,所犯罪状,写下来!”

    “这怎么可能!”

    “驸马恕罪……”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幡然色变,得知台中已经有善政颁布,他们未尝没有悔过之心,但要让他们落笔成文写下罪状,那是绝不可能!

    “纪昌你过来!”

    沈哲子摆摆手,纪昌连忙又行上来。

    “把手摆上来!”

    等到纪昌略带疑惑将左手按在沈哲子面前书案上,沈哲子手中剑蓦地一挥,血光骤然一闪,纪昌左手两指便齐根而断!

    嘶……

    众人见状都是倒抽一口凉气,而纪昌已经惨叫着滚落在地上,堂后有人飞奔出来,将纪昌按在地上为其止血包扎起来。

    “墨色不浓,那就用血写!诸位都是尸山血海里踏出来,应该不惧血气吧?”

    沈哲子冷笑一声,继而转头对身后一名吏员说道:“记下来,裨将纪昌战阵勇猛杀敌,斩首七!”

    眼看着纪昌半身染血,被按在地上痛得不断翻起白眼,众人更加凛然。然而席中却有一人陡然踢翻案几跃起来,指着沈哲子大吼道:“我等功过如何,自有护军度量,何劳驸马越俎代庖!我就是不写,你又怎样!”

    “不写那就滚出去!”

    听到沈哲子这话,当即便又有两人站起来,随着先前那人大步行向堂外。其他人见状,也都有意动之色,可是还未起身,便看到一轮箭雨洒下,那三人登时在廊下被箭矢钉死!

    “我不是小觑你们,凭你们这群散兵,作乱乡土还要几日光景。可是我东扬军要杀尽外间那几千凶徒,不需要一刻钟!”

    沈哲子说完后便站起身来,怒吼道:“写不写!”

    “写……写!”

    堂中众人眼见到这一幕,身躯犯了疟疾一般不断颤抖着,纷纷拿起案上的笔,忙不迭写了起来。

    “死不了,滚起来给我写!”

    沈哲子行到堂下,一脚踢在纪昌腰间。纪昌虽然仍是痛楚难忍,但还是颤抖着趴回他的席位,拿起笔快速书写起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所有人都书写完毕,沈哲子却不接,只是在席中说道:“彼此换阅,看看有无删隐。”

    众人这会儿再不敢违逆沈哲子的意思,闻言后忙不迭将自己书写的内容递给别人,自己捧着别人所写罪卷匆匆一览,至于究竟看到了多少内容,那也是各自心知,不会有人傻到再作增补。

    当各人传阅一遍后,沈哲子才让人将那些罪证收起来,他却不看,只是让人端来一个火盆,随手将之丢入其中。他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这些人做了多少恶!

    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知道那些内容一旦传扬出去,所害的不只是各自的前途,更会连累到他们各自的家族!

    “知道自己罪恶深重吗?”

    “知道……”

    “有罪当不当罚?”

    “当罚……”

    沈哲子虽然也知道很难将这些人尽数杀光,但若就这么轻轻放过,也实在超出了他的底线。他在席中沉声道:“豫州作乱,江北几镇几近废弃,南北已无遮拦,来日朝廷要在江北修筑涂塘以防石贼。归都之后你们各率所部请赴江北筑塘屯守,以偿前罪,你们愿不愿意?”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难看,稍有几分常识都知,如果寿春不保,建康以北几乎无险可守,羯胡随时都有可能南掠而来。他们去了那里,则就要朝夕警惕,乃至于时刻准备死战。可是他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堂中这十几人,各自传视罪状,他们眼下虽然头脑混沌还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总能感觉到这里面蕴含的威胁。

    沉默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说道:“假使我等于江北能创事功,可否论功而赏?”

    “你们害了江东乡人,所以要去江北驻守护庇乡人以偿罪过。假使有功,为何不赏?”

    纪昌已经翻身跪在地上,颤声道:“末将愿往,末将愿老死江北以偿前罪!”

    两天后,纪友回到了曲阿,也知道了沈哲子对这些宿卫乱军的处理方式。

    “为什么不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乱兵?为什么不为那些无辜遭难的曲阿乡人报仇?即便是那些兵众迫不得已,那些领兵的将主也都难辞其咎,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以谢乡人?”

    不顾沈哲子亲卫的阻拦,纪友径直行入县署中,脸色铁青指着坐在堂内正翻阅文书的沈哲子顿足喝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亲兵退下去,然后笑语道:“文学你怎么这么暴躁?莫非去劝降张健未果?我早说过……”

    “你不要给我扯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不按律惩处那些残杀乡民的宿卫乱军?”

    纪友挥舞着手臂大吼道,神情已是极为激动,且不说他在曲阿为官经年,为保全此乡承担了怎样大的风险和忍耐,单单去劝降张健时见张健宁肯南下赴死都不肯归降再为朝廷所用,便深感世道之败坏。

    他本以为凭沈哲子的锐气,应会秉公处理此事,不会放过那群豺狼一般凶恶的乱军。可是当他回到曲阿时,便看到那些乱军完好无损的驻扎在县署门外,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

    沈哲子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皱眉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些乱兵?我为什么要给曲阿乡人报仇?人是我杀的?兵是我领的?我是丹阳尹?我是曲阿令?如果没别的事,你先下去休息,我烦得很。”

    纪友听到这话后,脸上愤怒转为愕然,似乎不相信这话出自沈哲子之口,半晌后才指着沈哲子痛心疾首道:“沈维周,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假节都督,你是驸马都尉,眼见如此恶事,你居然袖手旁观?这么做,与那些居官无任、夸夸其谈之辈有什么不同?争功当先,治乱怯行,你怎么能变成这样子?你怎么能……”

    “我知,那些率众为乱者都是丹阳故旧人家,你要徇私念旧,掩下这一桩罪恶是不是?你担心那些人家事后问责于你,害你清望是不是?我不给你惹麻烦,旁人家我管不到,我知我家数人涉入此事,这些败坏家声、禽兽不如之辈枉生为人!我自去杀了他们以谢罪乡人,这是我自己家事,与你沈使君没有一点牵涉!”

    说着,纪友便拂袖转身,大步向外行去。

    “你给我站住!”

    沈哲子脸色这会儿也变得阴沉下来,他站起来行至堂下来到纪友面前,将手中的卷宗摔在了纪友脸上:“这是今早送回的曲阿受难情况,掳掠二十三处,亡者不计,伤者两千余,重残数百,老弱孤幼尚余千数。为他们报仇可以,可是报完仇之后呢?我是不是要对他们说,仇已经帮你们报了,你们卧在乡野自生自灭吧!”

    “这么多……”

    纪友捡起那卷宗翻看片刻,倒抽一口凉气,继而脸颊都隐隐抽搐起来:“如此滔天大罪,难道他们还不该杀?这些乡人无辜受难,难道朝廷就要坐视而不施以赈济?”

    “赈济?”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冷笑一声:“我告诉你都内府库中还有多少储蓄,粮不足千斛,钱不盈十万!来日行台归都,尚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些劫余之人等待赈济要等到何时?”

    “那些乱军不是有掳掠所得?本就是乡民资财再还给他们,可解燃眉之急,来日朝廷政令优待,免除丁役户调,总能慢慢恢复元气,何至于没有活路!”

    纪友仍是振振有词。

    “好得很,纪君果然是个良臣。丹阳九县,历阳四县,宣城一十三……大江沿岸诸多郡县,哪一处没有遭受兵灾,是不是全都要依照此例让乡民休养生息?朝廷赋税由何而出?是不是你纪文学出钱供养?”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难道留下这些人一命,无辜亡者能够复生?伤残能够康健?老弱能有所养?”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沈哲子这会儿再次回到位置坐定,继而便冷笑道:“那些凶徒我不会杀,家家都要给我交出买命钱,包括你纪家在内!只要那些受灾人有一人还活着,谁敢断了这份钱粮,我杀他全家!狗屁的丹阳故旧,我怕他们?”

    “假使这件事闹大了,丹阳不靖,行台不能归都,届时三吴要迁都会稽,江州要迁都武昌,拿什么去驳斥?豫州从逆,江北布置尽毁,羯胡随时都能南来,不用这些罪卒去布防,派谁去?谁愿去?再招淮北军头将主,会否又是下一个历阳?这些罪卒,宗亲都在江东,他们敢不用命?”

    “可是、可是……”

    “不必可是,你只要告诉我,怎样能安置好那群劫余之人?怎样能快速稳定京畿局面让行台回归?怎样能调集足够人力在江北布置好防线?这几个问题解决了,我即刻杀了那些凶徒。”

    沈哲子提起笔来,看一眼脸色变幻不定的纪友,说道:“假使你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给我闭嘴。过来有事情吩咐你去做。”

    “我、我……”

    纪友确实没有考虑这么多,被沈哲子一连串的诘问问的哑口无言,只是心内仍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方案,他迟疑着坐下来,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张健临别前所言,喃喃道:“这是一个怎样世道?内外失和,上下离心,高门弄权,寒伧用武,人人都在把这世道践踏的更坏,难道真就没人期盼这世道好转。”

    沈哲子正低头疾书,听到纪友这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语道:“如此悲世感触,是那张健说的?”

    “半是张健所叹,半是我自己思得。”

    纪友神态已是充满了纠结,语调沉重道:“维周,这世道难道只能越来越坏?罪责又要归于哪个?诚然江东兵祸罪魁乃是历阳叛军,可是张健他们又做错什么?过江伊始,他们何尝不想为王命所用,建功显名!我本以为宿卫乃是丹阳乡亲,定能尽责守乡,可是他们又做出这种恶事……”

    听到纪友不乏颓丧乃至于绝望的语调,沈哲子真担心这家伙会纠结的精神崩溃、人格分裂。

    略作沉吟后,他放下手中毛笔,叹息道:“世道会否变得更坏,我不知道。但既然还有变坏的可能,可见还未坏到极致。人大可不必满腹牢骚,贬今讽古,前数千年,后望千年,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世道永远不会大治,永远都会有人不得志,永远都会有人受迫害,只是方式不同,本质都是一样。”

    “你生于何世,何世于你而言便是最好。来日已成一抔黄土,世道是好是坏,那都与你无关。人力有穷,未必能凭一己之力将一个坏世道导善,而一个世道变坏也绝非二三子之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若是一个好人,也不必愤世嫉俗去褒贬旁人,善待自己所见,为善于一处,不求心安,不忍见人世悲惨而已。”

    纪友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脸上的纠结落寞有所削减,继而便不乏歉意道:“维周,先前我一时气急,你不要介意。唉,若我能如你这般所念豁达,那真是少了许多烦扰。”

    “我这是在教你做人道理,你不要跟我比。至于我自己,我是眼望八荒六合,心系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要争朝夕。我心中积压之苦困,要比你厚重得多。”

    感慨完毕后,沈哲子将所书之信吹干墨迹,然后卷起来递给纪友:“曲阿这里,你是不能待了,稍后政事籍册印信之类交付马行之,我会为他请任此乡县丞,来日之善后,他会处理好的。这一封信,归都后你呈送给王太保,他会明白该怎么做。”

    “还有,稍后军司会送来那些乱军犯罪者更详细的资料。你一并带上归都,按照名单所列去拜访那些人家,转告他们我的意思。你家在宿卫中根基深厚,今次之事也难辞其咎,只要你表态出来,这些人家就不能联合起来对抗我。不必跟他们讨价还价,假使他们对此还有异议,告诉他们,我先杀光这群乱军,然后再归都扫荡他们各家!”

    “这样是否过于强横?”

    纪友听到这话,便皱眉略带忧虑道。

    “难道先时你叫嚣着让我杀光他们就不强横了?放心去,不会有什么变数。”

    变数当然会有,毕竟如今京畿附近形势已经有了变化,沈哲子不再是一家独大。但早先去见陶侃,让沈哲子见识到荆州军的隐患重重,陶侃现在应该在忙着巩固自己的势位,即便那些丹阳人家求告过去,荆州军也不可能会沾染这种脏事,因为京畿不是荆州的利益所在。

    况且,眼下最不希望京畿动荡的就是王导,沈哲子这里已经做出了处理安排,王导绝不可能再容许那些人家闹腾起来,他也会出面震慑这些人家。

    接下来的几天,沈哲子还是留在曲阿,一方面是暂避荆州军,一方面等待京口行台方面的消息。当然最重要还是收编这些乱军,护军府籍册其实已经早被叛军焚烧一空,所以沈哲子让人从头开始,将这些乱军一个一个列名在册,另成一籍。

    这么做当然不合法理,但现在这些乱军就是臭狗屎,没人会接。可是他们有一个宿卫的名义,沈哲子如今接收过来几乎没有阻力,这样安排杜赫去江北的底盘就有了。

    如今已经与祖逖时代不同,朝廷不可能坐视沈家或者说某一家独立集军往江北去发展,这些罪卒们也算是解了沈哲子一个燃眉之急。他们虽然是戴罪之身,但家小根基俱在江东,要比江北那些坞壁主们可信得多。

    只要基础打起来,来日沈哲子再调集人力物力往江北去,无论是官面还是私下的渠道,都会顺畅得多。

    阴雨绵绵的山岭上,韩晃趴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面,甲衣被解下放在一边,袒露的后背上疤痕交错,另有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横在腰际。有一名军士正趴在一侧,小心翼翼用刀刃剔除掉伤口两侧已经腐烂变黑的烂肉,鲜红的血水又再从伤口内涌出来。

    大半刻钟后,伤势处理妥当,最起码已经不再影响行动。韩晃再次披上甲衣,召集左近分散休息的兵众们集合准备继续上路。

    眼下距离日前的营啸已经过去了五天,变故发生的过于猝然,本为友军的匡孝突然率部脱离中军营垒,继而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在营中弥漫开:京畿已经被王师收复,而苏峻也被荆州军斩杀!

    匡孝突然离开,加上这个耸人听闻的传言,韩晃所部直接崩溃,早先那些在宣城裹挟的乡豪所部更是趁夜营啸反攻中军。混乱中韩晃率着亲信冲出营垒,才幸免于难。如今他身边只剩下数百家兵,辎重并战获一并都被作乱之军夺去,形势已是恶劣到极点。

    比较让韩晃感到欣慰的是,随后传来的消息表明主公苏峻并未身死,虽然被荆州军打败,但至今还在率领败军残部在宣城境内流窜躲避追兵。

    待众军士整装停当,韩晃便肃容道:“加速行军,午夜之前一定要赶至御亭,冲杀进去接应被困之军!”

    “将军,御亭那里已经集军近万,我们这些兵众即便是赶到,也难杀进包围啊!不如……”

    一名亲兵上前劝道。

    “住口!”

    韩晃顿足怒喝道:“主公予我强军重任,前次事态急迫弃军而逃已是大罪,惟求招揽部众驰援主公,即便江东之事难为,也要护卫主公北向过江!”

    御亭原本是韩晃大军驻扎所在,距离吴郡郡治吴县只有几十里之遥。通过这几日陆续接到的消息,韩晃得知那里还有三千多历阳军仍在据营而守。他自然知道今次前往御亭是凶多吉少,但眼下主公大军已败,形势岌岌可危,他即便率身边这几百兵众前往救援,也根本无济于事,而且他也无颜就这么去见主公。

    所以,韩晃是打算孤注一掷,试试能否将那一路人马营救出来。吴郡兵众虽然多,但却军令混乱,而且还有不少原本他所部降军,战斗力应该不会太强。假使他不能成功,那么战死于此对他来说也是为主公尽忠,虽死无憾。

    家兵们见韩晃如此固执,虽然并不看好此行,但也只能咬牙跟了上去。

    阴雨之中,山路崎岖泥泞,一众人前进的也极为困难。但起伏的山岭加上茂密的山林,能够最大限度掩盖住他们的行迹。早先韩晃战绩过于彪悍,几乎就要攻下吴县凿穿整个吴郡,因而左近王师军队几乎都被吸引过来陈师附近,现在却让韩晃这一部残军变得举步维艰。

    再翻过两道山岭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韩晃低头疾行,突然听到队伍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声,他心弦蓦地绷紧,掣出佩刀握在手中低吼道:“向我靠拢!”

    与此同时,前方山谷中也响起了杂乱脚步声,一个不乏振奋的年轻声音响起来:“于此竟然还能拦截到叛军!哈哈,围上去,一个不要走脱!”

    这年轻声音话音一落,谷内的脚踏声、兵刃碰撞声顿时大作,韩晃脸色隐隐有几分苍白,视线一转,当即便往左面一处高岗冲去,想要抢占有利地形。可是当他与身后兵众冲到半途时,却看到那高岗上已经竖起旗幡,众多矫健身影挥舞着兵刃自上方冲击下来,可见他们已经落入了包围中!

    “是鬼面卒!这群见利忘命的蛮狗!”

    一名兵众砍翻冲在最前边的一个敌人,而后便借着越来越黯淡的光线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极具特色的纹路,当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来路!

    “该死!”

    鬼面卒原本还算是韩晃的部众,虽然多受冷待歧视,但战斗力却不容小觑。眼下是敌非友,韩晃还打算去突袭营救部众,并不想在这山岭中与这些蛮兵缠斗无谓牺牲,当即便率众往来路突围!

    这些蛮兵本就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山岭之间,这样的环境对他们而言好像回到了家一样从容,众多蛮兵在山岭中分散开,嘴里叼着兵刃,手脚并用攀爬,渐渐追赶上来。落在后面的兵众很快被蛮兵砍翻,横尸在这潮湿的沟岭中。

    “阿郎,看这兵甲军械,这一部残军身份似是不低啊!”

    在蛮兵们队伍中央,一名老者俯身查看一下那几具尸体,脸上顿时流露出喜色,对着年轻人说道。

    这一部蛮兵的首领便是早先在广德被韩晃处罚的胡润,他对历阳叛军本就无所谓忠不忠心,当听到苏峻兵败的消息后,虽然可惜他在叛军方面立下的战功都将泡汤,可还是快速调整好了心态,在营中大乱的时候,并没有参与乱事,而是快速率部抽身出来,抢先其他各军一步向吴县的王舒投降。

    本来在胡润心目中,作为率先投诚者,王舒哪怕是为了招揽人心,也要对他予以优待。可是他又想多了,仍然是家世和所部蛮兵拖了后腿,王舒甚至都没有接见他,直接派一员部将接收了他,仅仅给了他一个最低级的偏将军号,而后他所部便被派出来在这山岭之间驻防。

    胡润对此不是没有怨念,但世风就是如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听到那老家人的话,胡润眸子顿时一亮,俯身查看一番后,已是满脸容光焕发,大吼道:“不要走脱了叛贼!”

    蛮兵战斗本就悍不畏死,如今更占据一个有利的地形,加上主将的严令,更是一个个豺狼一般冲杀上去。

    韩晃见已经摆脱不了,便也当即停下来,一声令下,身边部众当即便列队森严,占据一处谷口开始反击蛮兵。蛮兵的优势是不怕死,但却不是死不了,随着敌人们放弃了逃跑而固守起来,伤亡即刻陡增。韩晃家兵本就是百战悍卒,加上装备精良远胜蛮兵,那些蛮兵虽然浪潮一般扑杀上来,但历阳军阵型却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击退了一次次的攻击。

    “快攻,给我攻上去!”

    胡润见久攻无果,心情也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所部蛮兵虽然只有数百,但一路来都在用心裹挟民众入军,至今已有千余众,人数上是占据绝对优势!对于他这个不受重视,被发配到如此偏远地域的人而言,这一部叛军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可能甘心放弃!

    “阿郎,你快些下来吧!当心流矢啊!”

    一边的老家人见胡润站在那高处,不乏隐忧要将他拉下来。

    “哈,孟伯你放心,这阴雨天气弓矢本就无威力,眼下天色又是昏暗,谁能射中我?难道对面是神射韩侯不成?给我冲,不要懈怠……”

    突然,夜幕中一支利箭穿透虚空陡然出现在胡润身前,他也是久经战阵,避无可避下蓦地后仰,尖锐疾风掠过,胡润只觉得左眼一阵剧痛,似有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汩汩涌出来!

    “阿郎……”

    那老家人孟伯见郎君摔倒,急忙冲上前去搀扶,旋即便见胡润左半边脸颊已是淌满血水!

    “嘶……孟伯,我的眼睛、我的……”

    此时剧痛已经弥漫开,胡润身躯蓦地一挺,左边视野已是完全暗了下来,整个人筛糠一般颤抖。

    “阿郎,你、你……”

    眼看着少主人眼皮都被箭羽割裂,整个左眼眶已成一个血洞,顿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他刚待喊人来救,手腕已被蓦地抓住:“不要喊,不要乱军心!是韩侯、是韩侯……擒下他,一定要擒下他!”

    胡润这会儿已经痛得几近昏厥,他抓起一块碎石蓦地拍在额头,这新的痛楚让他精神一振,继而便攀着岩石棱角爬起来,佩刀连连斩在地面上:“冲,给我冲!”

    夜幕越发浓厚,山岭中扑杀上来的敌人似是无穷无尽,韩晃的家兵们也已经加剧死伤,阵型虽然还是不动,但却一层一层的被蚕食吞噬!

    “敌众不知多少,将军,突围吧!”

    一名周身挂满血浆的家兵按住还待要冲杀上前的韩晃低吼道,继而便对身边家兵们吼道:“突围,突围!”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岭上,历阳军阵型终于开始移动,那防守经久的隘口早已经堆叠起了厚厚一圈的尸首,一行人踉跄着往前冲,不断有人掉队,不断有人发出惨叫声。

    终于脚下踏上了柔软的泥地,可是历阳军兵士们却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后方仍然没有甩掉的追杀声越来越近,可是这还不是最让人感觉到绝望的事情!在他们面前那广阔的田野上,正有一串火光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向此处冲来!

    “前方何人?弃械伏地!否则格杀勿论!”

    夜幕中响起冷厉的吼声,那一众骑兵已经由远及近,将这里团团围住。

    这时候,满心要擒杀韩晃创建大功的胡润也强忍剧痛,在部众的搀扶下冲出了山林,眼前一幕同样让他狂跳的心陡然下沉。在左近周遭,能有如此规模骑兵的军队只有一方,东扬军!

    最近可能有一个倦怠期,不是写作上,是生活上,感觉有点累。

    发书至今将近六个月,说实话真的没试过这么长时间持续不间断的构思写作,而且还要在兼顾工作的情况下。业余的时间几乎被挤占一空,虽然也不是什么体力劳动吧,但是精神上始终绷着,难免有一点懈怠。所以想放弃一个月的全勤,给自己调整下。当然不是断更,更新保证每天都会有,毕竟我要保持住书页上那个连续多少天更新的标签。

    调整的话,可能一天只有一更,状态好的话可能两更。我保证在八月十五号之前恢复正常每天两更,周末三更。这感觉就像是一个段子讲老头烦小孩在他家院子踢球,每天给孩子钱让他们来踢球,突然不给了,孩子们也不来了。当兴趣转变成工作或者不得不做的任务的时候,心态难免会有一点变化。

    另外这一段剧情告一段落后,接下来描写的重心会放在江北,资料上也需要再梳理一下。虽然我的细节描写很粗暴,但是相应的背景还是很扎实的。顺便回应一下偶然看到某位书友的评论,说这个作者是个百度党,根本不懂这段历史,是在装大尾巴狼。

    我承认我的确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没有达到学术的高度,肯定会有错误,但是也力求在背景的论述上不要犯太低级的错误,所以对相应资料的搜集和整理还是比较重视的,当然度娘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途径,当然可以说是一个百度党,但是这一段历史也真的懂一点,要不然搜都不知道搜什么。

    开书之前,我也没想过要获得多大的关注,写到现在,褒贬都承受很多,偶尔有段时间玻璃心纠结的不得了,但是心态放好后再来看,或褒或贬都是一种关注,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记得有一个评论说,看着跟一些妖艳货不一样,说实话因为这个评论沾沾自喜了很长时间。但是话说回来,一本书基调不同,思路不同,节奏不同,受众也不同,阅读感受当然不一样,很难有个标准评断好坏。

    所以大家以后夸的话,直接冲我来,对准我,无论颜值还是文采,我都坦然接受。

    关于政治上的妥协所造成的一些剧情毒点,应该是无可避免,以后可能还会有。

    分享一个现象吧,就是社会福利问题,社会福利应该要好还是要坏?我们可以直观的认为社会福利越好,对底层民众自然越有利,是一个社会进步的表现。但再想一下,社会福利的成本从哪里来?主力当然是税收了,一旦这个成本增加,买单的会是谁?当然是纳税的主体工薪阶级。

    确实社会上有的人因为各种因素陷入贫困,需要社会福利来保障生活。但也不能否认,的确有一部分人因为懒惰陷入了贫穷。如果不工作就能获得生活保障,或者更加优越的生活,不考虑道德因素的话,会不会有越来越多人放弃工作?那么还要不要维持高福利?压榨那些勤劳,愿意工作的人血汗钱,去供养那些不肯工作的人?如果放弃了高福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又要怎么办?

    还有慈善问题,要不要杀光富人把他们的财富平分?那么还有没有人敢于去奋斗成为富人?整个社会会不会一贫如洗?人们怯于去积累财富。不用强硬的手段,既保护私有财产又能鼓励富人做慈善,那就设立高额遗产税啊。现在国外不就有很多人通过捐献财产成立慈善基金会来避税,目的虽然不单纯,但确实也拿出一部分钱来做了啊。

    要解决一团乱麻的问题,一刀切真的未必是最好的方法。世族既然在这个时代达到一个顶峰,也必然是有一些道理的。我们可以说东晋的门阀政治多黑暗,但是江北从刘渊开始,那就是一连串的暴兵流,大杀特杀。但是等到局势有所稳定的时候,怎么又出来一个五姓七家?怎么又出来一个关陇军门?生命力比江东这些高门还旺盛。虽然具体形式很不同,江东高门对皇权的反噬和钳制力度更大,但是生存方式比较类似。

    这里插一句嘴,五姓七家虽然历史渊源很久,但是真正活跃崛起的时间,大部分还是在五胡之后,特别是北魏时期。哪怕是胡族暴兵流,在那个时代想要稳定局势,构架社会秩序,还要在一定程度上借重高门的力量。如果主角在江东大开杀戒,过江之后他和那些胡虏相比,法理上、道义上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的,他只是五胡乱华之外再添一蛮而已。

    有些书友举例刘裕,刘裕北伐,刘裕重创高门。但刘裕北伐是在篡位之前,之后刘宋才定下了寒人掌机要的政治局面。所以中后期主角必然要塑造成一个军事强人,但其实也要有所让步。而且这些高门,说实话,也不怎么需要特意去对付或杀戮,他们很有可能自己玩死自己。

    不说这些了,啰嗦了这么多,就是告诉大家我态度很诚恳。最近这段时间调整一下,休息一下,至于更新安排,就是前面说的那样。

    另外,求下保底月票,给我补补血。。。

    还忘了一点,一直记得的一件事,推本书《黄蒿之内》,很早就记着,老忘。。。明末的一本书,关于明末我了解的比较少啊,不过看开头作者确实很用心,有料,能让我这种外门感觉很厚重。蒿,念hao,不是gao。顺便再普及下我的书名,汉祚,zuo,不是汉炸。

    七月中,沈哲子率众归都,都中前来迎接之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从东篱门一直延伸到了青溪。

    从京畿收复的消息传播开,加上苏峻在姑孰被荆州军打败,早先流散在左近郡县躲避兵灾的人陆续回都,健康城内渐渐有了人气,不再像刚刚收复时那样萧条。

    沈哲子这一次出都,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再创新功,击垮了建康左近最后一个隐患叛军张健部。虽然沈哲子压根没有见到张健,但这一桩事功总要有人领。

    所以沈哲子如今真的是当之无愧的大功之身,今次率众归都,自然引起围观。但前来迎接他的人,倒也并非全因他的功身,像早先已经与纪友有沟通的那些犯事者家人,今天也都纷纷出城前来迎接,想要看清楚沈哲子的真实态度。

    但更多的人前来迎接,主要还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到场,那就是王导。

    诚然沈哲子如今乃是大功之身,炙手可热,但却毕竟是一个小辈。而王导却早已经是世所公认的南北第一人,他竟然都亲自出城前来迎接沈哲子,礼待如此之厚,也实在是让人惊叹。尤其对那些早先没有被困在台城,新近归都的人家而言,这不啻于一个风向转变的标志,对沈哲子更加不好怠慢。

    沈哲子也没有想到王导居然会亲自出城来迎接他,老实说心内确有受宠若惊之感。以王导今时今刻的名望和地位,且不说沈哲子仅仅只是立功,就算他篡位自立,王导也有足够底气保持超然。

    “何劳太保亲身相迎,晚辈真是惶恐,受之有愧!”

    沈哲子离开队伍疾行至王导面前下拜道,倒不是他故作姿态,且不说他心内对王导评价如何,实在是没有在其面前倨傲的资格。

    “驸马亲临战阵,征讨叛人,功勋卓著。老朽之人,不能亲往掠阵已是有愧,王师凯旋而归,礼应前来迎接!”

    王导笑语着弯腰扶起了沈哲子,脸上那真挚不似作伪的赞赏神情被人看在眼中,不免更加诧异,甚至有些不乏想象力者展开想象,莫非沈家已经与王氏达成什么协议?

    看到王导如此礼待他,沈哲子也不免感慨,常人或言政治肮脏没有底线,但其实政治人物也并非足够的厚黑就能胜任,更多时候其实是需要更大的宽容心怀,摒弃个人情感因素去做出有利选择。

    在王导之后,又有更多人上前与沈哲子寒暄几句。而后王导便拉着沈哲子的手笑语道:“驸马行旅辛苦,宜先归都略作休憩。”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好再上前烦扰沈哲子,眼巴巴望着年轻人被王导拉着登上了牛车。

    “维周今次……”

    王导顿了一顿,望着沈哲子微笑道:“驸马可愿听我这样称谓?”

    沈哲子连忙说道:“晚辈荣幸。”

    “那好,维周今次在曲阿所为,真可谓有经国之态!我知此事牵涉众多,维周若有疑难,可直接道我,我自替你分担!”

    讲到这里,王导眸中神采奕奕,对沈哲子的欣赏更是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如果说王导早先对沈哲子的态度也是不乏正视,但那更多是提防和警惕。但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的做法则让王导有眼前一亮之感,甚至不乏刮目相看。

    以往的沈哲子在王导看来,虽然不乏奇谋武略,但是也有年轻人的通病,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态度过分强硬。这样的性格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不是什么坏事,但若这个年轻人突然在时局中有了一个重要的位置,那可真是祸福难料。所以前段时间,王导都是尽力小心维系,必要时甚至不惜做出让步,就是担心年轻人失于权衡,一时冲动做了错事。

    可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针对那些宿卫乱军所做的安排,扪心自问,哪怕是王导自己面对这个问题,也无法比沈哲子做的更好。而且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大胜而忘形,反而视野越过眼前看到了朝廷在江北所露出的防御漏洞。

    这一层隐忧,可是连王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即便意识到了,他也没有精力和方案做出合适的布置。毕竟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顿好建康周边乡人,让局势尽快平复下来。

    “不瞒太保,晚辈是真恨不得杀尽这群凶徒!太保没有亲见,难想象这群凶徒到底犯下怎样令人发指的恶行!可是,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沈哲子语调不乏低沉。

    “尸横遍野,白骨盈沟,我南来时也是亲见,实在心痛!维周此言不错,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过往这些日子,建康乡人安置,余者十之二三,丁壮罹难者更是不知凡几。这一口人丁,可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啊!”

    王导讲到这里,脸上惯有的从容也被愁绪掩盖,实在是建康如今的破财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默然,他家虽然借此战事而崛起,他也凭此创建大功,但说实话,他对战争仍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尤其是这种没有任何意义但却又难以避免的战争。

    “有一事我想请问维周。”

    沉默片刻后,王导突然又开口说道。

    “太保请说。”

    沈哲子连忙说道。

    “我想请议迁京口人丁以充京畿人实,维周认为是否可行?”

    沈哲子听到这个问题,不免一愣,没想到王导居然会跟自己商议这种大事。且不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商议这种级别的事情即便是有,也没有立场跟王导讨论啊。

    他下意识望向王导,而对方只是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他,并没有什么试探的意思。

    沉吟许久之后,沈哲子才缓缓说道:“晚辈倒不觉得有此必要,诚然京口流人众多,建康眼下空虚也是事实。不过乡人人心所念却不可不虑,南北杂处,怨望诸多,稍有不慎,或就酿生大祸。况且流人迁徙安置,所耗甚多,眼下之物力未必足用啊!”

    “是我短视了,失于急躁,罢了,此事不必再议。”

    王导闻言后,脸上不免流露出些许失望,倒也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沈哲子相信,王导不会不明白自家和庾家在京口经营的基础。况且就算没有这些,京口也不是青徐高门的势力范围。诚然京口地近淮北徐州,但是青徐侨门中的高门过江伊始便在建康立足,并没有在京口有所经营。

    王导这个提议,或许真的只是出于充实京畿而考虑。沈哲子如果赞成并助推,可以顺势将京口的经营延伸到建康。但南北乡人的乱斗不得不考虑,如果无视,小民也能滋生大乱。

    况且,建康不是没有人,只是不好查出来而已。每逢战乱,便是世家大族大肆招揽荫庇人口之时。这个现象,是善是恶不好评判,朝廷在战乱时无力庇护民众,大族们承担了这个义务,只是从此后这一部分人丁不再为朝廷所掌握。

    朝廷的土断政策之所以褒贬不一,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大族出力保护下一部分人丁,转头朝廷用政令再划归国有,某种程度上而言,近似耍流氓。

    王导是不可能支持土断的,这应该也是他的底线之一。所以宁可动念迁置京口流民,都不想与大族争夺人丁。

    “对了,维周可知南面战事进行如何了?”

    略过此节,王导又问道。

    沈哲子点点头:“吴县王使君已经击破韩晃,韩晃残部逃窜至故障被东扬军擒获。苏峻踪迹也已经被发现,诸路大军正在宣城境内围剿,应是败亡未远。”

    “这就好,江东总算又要得到安宁。看来,也该请陶公入城了,商议如何前往行台迎驾。”

    王导听到这话,神情便振奋起来,可见心情不错。他眼眸一转,又望向沈哲子:“战事将定,来日维周可有打算该往何处?”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愣,王导居然关心起他的前途来了。不过沈哲子也知道,眼下他这个独立领军,只是战时权宜之计,事后必然是要裁撤的如果入仕,最大的可能就是入朝担任台臣,再长上两年身体。

    “晚辈年龄尚浅,乡议未入。今次急于国难不得不厚颜而处非分,事后自是封印还节,归乡安处。”

    “维周这么想可不对,你有才大当大用,若是肥遁归乡,那是三公失职啊!我倒有意请维周入太保府为任,不知维周你意下如何?”

    看到沈哲子张口欲言,王导又笑语道:“此事确是一时难决,维周你也不必急着答复我,记在心里,考虑好了再来道我也不迟。”

    “请问,驸马回来没有?”

    石头城内一处仓房外,一名气度装扮都有不俗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笑容,态度颇为和蔼对守卫在仓房外的一名兵士说道。

    那兵士直立原地,目不斜视回答道:“卑下奉命守卫诸位使君,余者俱不知晓。”

    那中年人听到这回答,脸色便禁不住微微一沉,只是想到自己等人当下的处境,心中即便再有不满,也只能暂时按捺下来。

    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气一些,望着那年纪不大的兵士说道:“少年郎可是宿卫归降王师?不知你乡土何处?我家累世居于丹阳,亲故遍布乡土,彼此或有渊源也未定啊!叛军暴虐,害我乡土,来日要重整家业,殊为不易,正需乡人们守望相助啊。”

    那兵士看了不乏殷切的中年人一眼,神色却颇冷淡:“卑下籍属吴兴长城,并非丹阳宿卫。”

    “啊?”

    中年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尴尬,错愕片刻后,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来:“原来是长城人,早年我家一位长辈曾经为任长城……”

    中年人话语极多,很明显是要示好那名兵士,这在时下而言实在有些怪异。然而更怪异的则是兵士对这一份示好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甚至于懒于回应。

    中年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本来他自降身份搭讪军卒已经是颇感羞耻,如今这兵士明显的敷衍态度更让他怒火中烧。因而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语调也不再客气:“少年郎,你知不知我是何人?知不知如今被你们困在这破旧仓房内的都是什么人?”

    “卑下不知,卑下只是奉军令看守此地!”

    兵士不卑不亢回答道。

    “你……你不知,那就让知道的人来做主!我知你们这群寒卑武卒恃功而骄,自以为归于驸马统率创建大功就狂态毕显,目无其余!”

    中年人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悲愤之色已是难掩,手指着那兵士疾声厉色道:“我等既非叛人,又非敌虏,却被你们困在石头不得归都!你们究竟是何意图?”

    那兵士挺直了胸膛站在原处,视线却转望向别方,不再理会此人。

    中年人满心怨忿不得发泄,站在仓房门外来回疾行,每每行的稍远,仓房前几名兵士便上前一步隐隐将其包围,这种无言的警惕尤其让他感到屈辱。

    这时候,一名年轻将领在几名兵士簇拥下匆匆行过。

    中年人看到那年轻将领,眸子闪了一闪,上前一步远远喊道:“可是谢家二郎?”

    听到这喊声,年轻将领停下脚步望了过来,正是留守石头城的谢奕。

    “阁下是?”

    谢奕行过来,有些困惑的望着中年人说道。

    “我、我是小丹阳周正,早年曾任尊府谢尚书职下从事。”

    中年人站直了身体,收敛怒色认真说道:“见到二郎就好了,请问二郎,不知我等何时才能归都啊?我们日前出城前往陶公处犒军,归城时却被困于此。”

    “原来如此,此事我是知道的。早先豫州、历阳接连败亡,残部四处浪荡。我等职事所在,为防这些乱军流窜至京畿败坏局势,因而严查过往人员,还请周君体谅。”

    谢奕笑着回答道。

    中年人周正面带苦色,叹息道:“贵部职守京畿,我自是心知。可是二郎,那些武人或是身卑智昏,我等怎么可能与叛军残部有涉!况且,今次同行有丹阳张尚书、殷长史等等,俱为内外久负盛望者,如今却都……”

    “张尚书等也在这里?那真是失礼,可惜我职事在身眼下倒是无暇拜见。请周君转告诸公,稍后抽身出来,一定前去拜见!”

    谢奕面容一肃,正色说道。

    “这都是小节,我只是想请问二郎,不知我等何时才能归都?”

    “周君请放心,我虽然并不主理此事,不过也知诸公绝无可能与叛部有涉,稍后便去询问一下。失礼之处,请周君见谅,驸马率部前往曲阿平乱,我等甫受大任相托,战战兢兢唯恐出错。一时或有疏忽,礼慢诸公,实在惶恐。”

    周正听到谢奕这么说,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二郎所言,我等倒也理解,彼此都为国事,实在不必互相为难,既然二郎有言,那我就回去转告张尚书。有劳二郎了,请二郎一定记得此事。”

    谢奕拍着胸口保证道:“周君请放心,一有消息,我即刻就派人回禀。”

    那周正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又叮嘱谢奕几句,然后才匆匆返回身后那仓房。

    等到对方走远了,谢奕脸色才陡然一沉,对那几名守卫兵士低语道:“门前设栅,不准他们再随意出入!这群蠢物早先竟敢借荆州军势留难驸马,真当咱们昭武军是好惹的!此仇不报,怎能甘心!”

    “遵命!”

    兵士们听到这话,当即便轰然应诺,过不多久,这仓房周围便竖起一圈高高的木栅。

    离开这一处仓房后,谢奕便匆匆行向城内中军所在。等他到达时,沈哲子所部众将留守石头城的已经大半集结于此。

    “无奕怎么来得这么迟?莫非昨夜又是贪杯忘形?”

    一名相熟的年轻人上前笑语道。

    “休得乱说!若再给我招惹军法,我便与你割席断交!”

    谢奕有些不自然的转个身,衣甲之下顿时散出浓烈香气,只是在这香气之中尚有一丝酒味倔强的留存下来。

    “我哪里是贪杯误事,只是刚才来时被旧仓那里一个故交唤住谈了几句。”

    听到谢奕这么说,场中登时便有几人转过头来望着他,眼神不乏古怪。

    “你们这么望着我做什么?我又没说要帮那些蠢物求情,只是闲聊几句罢了。”

    谢奕小退一步,有些不自信的说道。

    “哈,这就最好!这些人心怀叵测,不容于陶公而被驱赶至此,恰好落在我们手中,怎能轻易放过!最好是一句话都不与他们说,看他们那一点蛊惑之能要如何得逞!”

    “是啊,谢二郎你没事也不要再往旧仓去。那些人得罪驸马,枉顾陶四郎颜面,即便有旧,那也都是上辈故谊,怎样都越不过我等同生共死袍泽情谊!”

    “此事我自深知,何须你们教我。”

    谢奕笑骂一声,继而又说道:“是了,今日集会何事?”

    “沈侯传信来,驸马已经得胜归都,吩咐我等收束部众,整理行装,应是另有遣用。”

    “驸马又得大胜?这真是……哎,可惜不能随军征讨。”

    谢奕听到这消息,脸上喜色乍现,旋即便是一脸惋惜状叹息道:“驸马今次得功,京畿周遭已无战事,即便再有遣用,应该也无硬战上阵。”

    “是啊,兵乱半年余,终于又得安宁。来日夸功论赏,又可闲庭安卧,邀友畅饮,可谓快哉。”

    “只怕未必能得安闲啊,只看建康破败此态,可知江东兵害如何。我等也算功勋之身,来日或有选用,不知各位可有预想?”

    眼下虽然乱事将定,但其实还有诸多收尾,况且行台仍未归都,谈论什么封赏任用似是言之过早。但场上这些人大多是南北旧姓人家,前程本就不乏坦途,如今又是大功加身,不免就更加从容,可选择的余地大得多。

    像是会稽孔混,他家在台中本就颇为得势,有了这一层功身,归朝后或入尚书担任郎官,用不了几年,应该就能加散骑或侍中,或任分曹尚书职事,或是出治大郡,都有可能。眼望得见的前程,已经可以追平如今的丹阳张闿,这一桩事功抵得上十年资历!

    因而眼下众人汇聚一堂,依照自己的意愿和旁人的建议畅想前程,倒也并非是不切实际狂言妄语。他们未必要靠事功才有出路,但身有事功毫无疑问能给他们更多的选择余地。

    彼此都是年轻人,对未来本就不乏畅想,这会儿畅所欲言,一时间众说纷纭,气氛很是热烈。

    “无奕,来日你打算要任何事?你家本就玄风相传,今次又是奋不惜身,让人钦佩,肯定是清职可期啊!”

    在一众人议论之中,谢奕低头沉吟反倒有些醒目,因而便有人凑上来笑语道。

    谢家虽然也是旧姓人家,谢奕的伯父是享誉江东的大名士,父亲又担任过大尚书,但其实还不算显重人家,人丁不算厚,根基也不深。谢奕也不像他堂兄谢尚那样有清望,若是进仕未必能够职任清贵,但今次谢奕的努力可是有目共睹,来日有所抱负,肯定能够遂愿。

    谢奕闻言后却是自嘲一笑:“什么清不清职,我倒希望能长久在驸马麾下任事听用。较之余者虚言大论,驸马明敏实际,有条不紊,辅国定乱,这才是真正的从容风流,余者俱不足论!”

    众人听到这话,眸中也是异彩连连,旁人如何看法不论,就他们自己而言,那是发自肺腑的对沈哲子感到钦佩。他们这些人,年纪最大也不过而立,即便有什么家世出身,在时局中也不过是小辈而已。

    可是就是在沈哲子的带领下,他们这群小辈却以微末之力撬动时局,做成了让人惊叹的壮举!

    “是啊,若能有得选,我也愿归于驸马统御。大世迷雾,俗眼难观,追随睿智之选才是明智。不过驸马终究所欠年齿,乱平后绝难再主事方面……”

    “哎,可惜我等都无杜道晖那般好运。我听说,驸马有意分遣道晖过江向北以防羯奴。豫州已残,道晖若能过江用事,虽然不乏险恶,但却能不受掣肘,还有驸马隔江照拂,可谓得志啊!”

    “杜道晖要去江北?什么时候的事?为何要选他?难道我等都不足选?”

    谢奕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惊诧,继而不满。

    “难道无奕你还打算过江?”

    “旁人能过,我为何不能!既能马上立业,岂肯坐躺分功!祖氏之美,也非独专。我等百人都能创功,正要让胡虏知晓江东绝非无人!”

    沈哲子离开建康区区十几天的光景,再回来时,城内风貌已经改善良多。在战事中摧毁的诸多建筑虽然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旧观,但基本街巷是已经清理出来,许多家园被毁的乡人们聚居在一些圈定区域暂时搭建的棚户中,虽然生活仍是艰难,但基本的秩序还是构建起来了。

    “这些乡人都是无辜受难,来日朝廷用度也必艰难,实在很难赈济周全。眼下台中诸多宫寺官署籍册都已毁在乱事中,也很难将他们各遣归籍安置。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还需要维周帮忙,俚清京郊附近荒田废地,尽快将这些失家的乡人们安顿在左近县乡。”

    王导虽然仍然不清楚沈哲子心意如何,但却看得出沈哲子确实有心在帮助自己维稳京畿形势,这会儿也就不再客气,直接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亦点头道:“太保请放心,局势如此,民生即为国计,能有眼望的田亩活路,人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晚辈也知要定乱维稳殊为不易,中间或有许多难决之处,太保即管吩咐下来,晚辈绝对不敢怠慢。”

    虽然沈哲子并不知王导为何要招揽自己为其掾属,但眼下他与王导有一个合作的基础却是事实。包括早先他帮王导去见陶侃,也是希望能够争取陶侃以及荆州方面的支持。

    一切能够让人强大起来的,终究会反过头来形成制约。这话用在谁的身上都很合适,包括王导,也包括沈哲子自己。王导有今时今日的名望和地位,与其家世关系莫大,所以他但凡要做什么事情,有什么谋划,都是立身在侨姓高门的角度去看。这与其说是什么历史的局限性,不如说是人心的局限性。

    以前沈哲子是借用王导的顾忌,屡次交锋甚至不乏威胁,让王导有所让步。那么也要反过头来,给王导一些示好和帮忙。比如王导刚才所言的俚清荒田、安置难民,但其实说实话,京畿周遭哪里会有什么荒田?

    世家大族无孔不入,能够荫占、侵吞的土地,早就已经落袋为安。想要清查出来足够的土地,只能用一些强硬手段。琅琊王氏在今次平叛的过程中,表现的很拙劣。庾家兄弟方寸不乱,拱卫住了行台,守住了最后阵线。沈家为首的吴人群体又是异军突起,站住了脚跟。这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对未来有更多想法。

    如果这时候王导用强硬的态度和手段,从那些大族手里夺来土地,极有可能会招惹更大的抵触反弹,非但做不成事情,反而有可能激化了矛盾,让京畿形势迟迟得不到平复。

    而沈哲子则不同,他家是新贵崛起,势头正猛。非生死攸关的必要时刻,少有人会赶在这个时节与他发生直接冲突。那么沈哲子这里就有了一些余地,况且他入都以来态度一直都很强横,那就会让人有忌讳,沈哲子可以争取到足够的土地安置民众。

    沈哲子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考量,成功会让人盲目,让人妄自尊大,以他家为中心的利益圈子自然也不例外。会不会有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感觉可以再进一步,争取更多?一个利益群体当然要有足够的侵略性,给参与其中的人带来足够的利益,构架才能更稳固,维系才能更紧密。但又有多少人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前几天沈哲子在曲阿时,庾怿来信言道一个问题,说是陆晔等人近来在行台颇为活跃。虽然明面上还是恪守礼数,但是私底下却是频频接见许多吴中人家。如果沈哲子没有猜错,那么他们私底下就是在谋划迁都之事。

    如果不考虑北地的局势,不考虑日后的北伐问题,哪怕是沈哲子也承认,迁都对于时下的江东而言,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如今建康已经残破不堪,江北也已经无险可守,如果还要将都城留在建康,不只建康要重建,江北也要从头开始经营,除此之外还有诸多问题。不说人力问题,单单财力上,朝廷就根本无法承担。

    但假使将都城迁至江东,大江天堑阻拦,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边防的压力,而另一方面,又能直接获得吴地钱粮滋养,有利于最快建立秩序。但如此一来,朝廷可能就此便窝在了江东或者说吴中,前景将更加堪忧。

    如果离开建康,拉远了与荆州的距离,这个江东最重要方镇极有可能演变成为一个半独立的存在。同时有了吴人设置的障碍,淮北那些流民帅也必然会与朝廷渐行渐远,非但不能成为助力,极有可能演化成为独立的军阀或是干脆成为北方进攻江东的急先锋!

    但问题是,这件事确实会给吴人带来极大的好处,而吴人又是沈家势力最重要的底牌。沈哲子今时的强硬,极大程度上来自于吴人的支持,他不能罔顾吴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

    迁都是绝对不行的,沈哲子却不能直言反对,所以他要帮王导维持住这个底线。该得的利益,沈哲子不会手软,不会退让,他比别人优势的地方是他知道那一道线在哪里,知道需要适可而止。退缩忍让诚然让人居丧,但若是一味的高歌猛进,人会撑死的,必然要有一个消化缓冲的时间。

    南北高门,都是坏种,侨姓人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吴人还要更劣几分。当然这个优劣不是指的品行,而是要看对时局是好是坏。吴人当国,不会比侨人更好,甚至还有可能更劣。就算沈哲子现在直接进入台城作为执政大佬,他也无力去平复解决那些积压已久的矛盾。

    即便不考虑大是大非的问题,单纯从自家的利害而言,迁都也不是一件好事。沈家对吴中最大的贡献是带领乡人们争取并且建立起来吴人自己的军队,假使迁都成功,那么倡导迁都的人在吴人当中将会获得极大名望,一举压过沈家已经获得的荣光。并且,沈家将不得不承担起来日或会发生的内战压力。

    所以,沈哲子现在与王导是殊途同归,虽然立场不尽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王导现在强硬不起来,那么也只能由沈哲子担当起这个责任。

    话说到这一步,沈哲子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便在车上对王导建议道:“行台本为平乱权宜之立,如今乱事将定,皇太后陛下也不宜久留都外,致使令出多门,不利于局面的稳定。晚辈觉得,何时往行台去迎接皇太后陛下,也应在近日决出了。”

    世事就是这么吊诡,皇太后离都是沈哲子一手策划布置,现在则又急着将人迎回来。早先他家是光脚不怕穿鞋,一心只求上进。现在已经成为时局中重要一方,则又不得不考虑秩序的重建和维护。

    “所以刚才我向维周言道该请陶公入都了,如今他乃是平叛大都督,他的意愿如何才最能说服别人。”

    王导也微微颔首道,召陶侃入都不是一件小事。他如今虽然是建康城内权柄名望最高,但其实如今都中最重要的权力还是掌握在沈哲子手里。

    尽管沈哲子已经退避到石头城,颇有功成身退的架势,但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沈哲子帮忙,所以王导也不能越过沈哲子直接内召陶侃。陶侃一旦入都,职权上自然而然就覆盖了沈哲子,等于直接缴了沈哲子的大权。在行台没有正式撤除、皇太后等人归都之前,王导就不能忽略沈哲子的感受。

    而且,陶侃大军逼近京畿之后,只是驻防于外,其本人并没有主动请求入都拱卫坐镇。可见,陶侃眼下也是极有分寸,乃至于顾忌。对于王导而言,许多本质都可以透过表象看到。陶侃的顾忌所在自然不可能是沈哲子这个小辈,没有直接入都,应该是已经与东扬州的沈充达成什么约定或者说默契。

    在这样一个态势下,王导自然不可能再枉做坏人,拉拢陶侃去打压一个小辈。况且,他也未必能争取到陶侃的支持。国事之外,以陶侃这个年纪,考虑更多应该还是后嗣问题。而在这个问题上,他能给陶侃提供的帮助力度,并不会比沈家大上多少。

    可惜了那群不能明辨事实,妄想去借陶侃之势以打压沈哲子的台臣们。这些人只怕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等人好好在荆州军内待着,为何就被驱赶归都,转头就落入了刚被他们得罪的沈哲子手中!

    在这件事情上,王导也是受惠一方,那些台臣被困在石头城,耳边没有了聒噪之声,许多事情处理起来都方便得多,少了许多无谓争执。毕竟,他要尽快稳定京畿形势,必然会损害到这些台臣人家的直接利益。如今那些人还被困在石头城里,没有了头面人物出头,这些人家也不敢过分抵触。

    队伍正前行之际,前方突然发生一阵骚乱,有几人自断墙后翻跃出来,撞开一队宿卫兵士的阻拦,直接冲到了车驾之前。

    “保护太保、驸马!”

    沈哲子的亲兵们见状,纷纷扑杀上前,杀机毕露。

    “不要误会、不要……我是驸马故人,绝不敢害驸马……”

    眼见刀兵即将临身,当中一个年轻人忙不迭举手挥舞,以示并无兵刃,继而便被扑倒在尘埃中,对着车驾大喊道:“求驸马见我一面!我是丹阳张沐……求驸马……”

    “怎么回事?”

    沈哲子从牛车上探出头来,待看到被亲卫反剪双臂压在地上的年轻人,神色便是一愣。

    “小民绝无敢害驸马之心,一时情急,冒犯了驸马……”

    年轻人便是张闿之子张沐,只是看起来与沈哲子印象中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说被按在尘埃中的狼狈姿态,早年间这年轻人也算是少年得志那一类,虽然没能娶到公主,但起点也并不算低,否则早先也不会敢于冒犯沈哲子。

    自从那次沈哲子将之打个半死,接下来便是动荡连连,自然也难再见面。那一场风波,沈哲子诚然被庾亮夺爵禁锢,但最起码有兴男公主帮他讨回了面子。这张沐却没有那么幸运,同样是被夺职禁锢。可是现在,沈哲子独掌一军,与王导同乘一车,而张沐却被按在尘埃中,际遇已有云泥之判。

    “起来说话吧。”

    沈哲子示意亲卫们放开此人,待到张沐站起身来,他才发现这年轻人较之早先已是瘦弱得判若两人,左肩微塌,似乎很难站直。其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望着颇为醒目,这不免让沈哲子略感诧异,莫非这张沐也遭受乱军戕害?

    时人对仪容还是比较关注的,相貌如何有时候甚至能够成为决定仕途进步的一个标准。时下甚至有一传言,当年的小霸王孙策面部受创,揽镜自照,怒吼“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悲愤而亡。

    此事真假不论,但由此一节可以看出这也是一个看脸的年代,早年钱凤毁容以明志。如今这张沐也被破相,可以说是前途暗淡。

    张沐被释放开后,低下头去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却不敢流露出怨忿之色,只是深深对沈哲子施礼道:“小民斗胆求见驸马,希望驸马能够顾念两家旧谊,放过家父。家父虽然、虽然曾为叛臣所令,但却绝无失节之举,于任也多回护乡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了然。说实话,他压根没想过要为难张闿,张闿那一众人被陶侃驱逐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率众奔赴曲阿。而将这些人扣押在石头城,也自然不是沈哲子的主意,而是留守石头城的众人自作主张,要为沈哲子出一口气。当然,事后汇报的时候,沈哲子也没有反对就是了。

    这张沐如此急切来央求沈哲子,大概是沈哲子早先处斩西阳王,加上派纪友归都逼迫那些丹阳人家,让这张沐误以为自己心怀旧怨,要将张闿往死里整。

    “张郎何必言此,令尊人望所系,乃是江东宿老,我怎么会怀疑张公有失节之举。”

    “可、可是,家父如今仍被困于石头,驸、驸马……”

    大概是遭难之后,张沐的自尊心也彻底瓦解,脸上流露出浓浓纠结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不敢直视身前这个早先还被他视为对手的年轻人,涩声道:“早年小民年少轻狂,偶有冲撞驸马之劣迹,自知罪过深重……”

    “快扶张郎起来。”

    沈哲子见状,便往旁边一闪不受重礼,他就算是要耍威风,也没必要再在这张沐面前摆架子。这时候王导也从车上下来,沈哲子苦笑着望过去,摊开两手无奈道:“太保,途遇此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自辩。”

    王导看一眼早年还在同一水平竞争、如今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年轻人,不免又联想到他家那个子弟王胡之,心内不免一叹。诚然世家子弟生来便俱优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因各自能力和际遇有差而拉开距离,最醒目的位置只有那几个,谁人能够占据,也绝非何人能够一言决之。

    “张家郎君请放心,张尚书秉性如何,时人俱知。驸马率王师归都勤王平叛,所为忠义,绝不会为旧事所惑。石头城乃军防重地,驸马防备于此,事必谨慎,这是台中公议,绝非刻意留难。”

    王导也算受惠之人,这会儿自然要帮沈哲子发声。

    王导的名望地位摆在这里,他既然发话,那张沐心中纵使还有千般忧虑,这会儿也不好言道,只是上前一步对王导施礼道:“太保既然有言,小民自是信服。家父能够洗刷冤屈,便是太保一念。只是小民想请问驸马,不知家父何时能够归家?”

    “冤屈?张家郎君不妨直言,张尚书究竟受何冤屈?”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张闿因何被羁留在石头城至今未归,可是张沐这话却有太多指向。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在众目睽睽下直指沈哲子诬陷忠义,甚至暗指自己都在沆瀣一气!

    于情于理,王导都不能故作不闻,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力求京畿局势平稳的时节。如果张闿有冤屈,那么要不要翻案?如果要翻案,沈哲子处理的那一批在曲阿涉事的人家存不存在冤屈?需不需要翻案?假使人人都喊冤叫屈,京畿的局势要不要稳定?

    张沐见王导陡然变脸,心中也是骤然一凛,只是不知道缘由出在哪里。

    “太保,晚辈早先一直在曲阿平乱,倒是不知张郎言为何意,不知太保可能予我解惑?”

    沈哲子适时追问一句,其实对于那些借荆州军势为难他的台臣,他本就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报复之心,毕竟这不是眼下第一要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唾面自干、宽宏大量,他只是懒得动心思而已,可是现在这个张沐却主动递上了把柄。

    王导听到沈哲子问话,心中不免感叹一声,转头对沈哲子说道:“张家郎君此言,也让我大感困惑。张尚书乃是江东贤良,岂能身受冤屈!既然人现在还在石头城内,就请驸马查实此事,给朝野诸公和丹阳乡人一个交代!”

    “太保放心,晚辈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沈哲子并不知道张闿有没有遭受冤屈,但既然其子张沐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议论此事,那么张闿就不可能再受冤屈!如何让他不受冤屈?罪证确凿就是了!如今这个时下,忠义无双的人不好找,私德有亏者比比皆是!

    纪友归都约见曲阿涉事各家不算顺利,这种事情大概在时人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如今沈哲子认真起来,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他也需要一个比较够分量的鸡杀给猴看,想要给人以足够的震慑,张闿作为丹阳张氏的族长再合适不过。

    而且这件事是王导交代下来,要查证张闿有没有被冤屈。早先沈哲子战阵处斩西阳王,还可以推诿是事从权宜的战略,他本身是没有处置两千石以上大员的权力。可是现在王导吩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查一查张闿有没有被冤屈!

    “来人!持我手令传诏石头城一应人等,严查究竟有没有人要陷张尚书!”

    沈哲子看一眼那仍在不明就里的张沐,又看一眼后方那些已经纷纷色变的台臣,再看一眼面色沉凝如水的王导,心内不禁感慨,果然政权与军权合在一起才是绝配!以张闿的身份地位,加上他与王导的默契配合,这一场风波真是可大可小。

    来日都中云淡风轻也可以,愁云密布也可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王导眼下是借助张沐的一时失言,彼此达成共识,他要借助王导的政治声望,而王导要借助他的军事权威,达成一个临时同盟,不必再互相猜忌妥协,借由这件事的配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闿究竟有罪无罪,而通过张闿又能牵连多少人进来,沈哲子说了不算,王导说了也不算,真正说得算的是行台的皇太后。张闿嫡子拦路叫冤,究竟张闿有没有被怨望?无论答案如何,凭张闿的名望,都足够牵连更多的人。只要皇太后不归都定调,这件事就有可能没完没了。

    政治的权衡,不需要对错,只需要一个理由或者借口。哪怕最终仍然是绝对力量的对比,但有了一层粉饰,才能不动声色试探出更多的讯息,比如近在咫尺的陶侃是怎样的看法。明白了这些,才知道下一步要往何处发力。

    所以沈哲子有的时候真的由衷佩服王导这样老谋深算之人,明明只是一个纨绔子偶然的失语,老家伙便能敏锐抓住这一点漏洞,营造出一个具体的谈判场景,通过对这一件事的看法,既能试探出人心,又避免了直接的力量对抗。

    沈哲子这么感慨的同时,殊不知王导心内也因他紧跟步调的配合而颇感赞叹,类似这样的事件,只是突发情况而已。在他过往的执政生涯中不是没有遇到过,以往与他配合的,会是他的儿子王悦。

    但哪怕王导也不得不承认,在洞悉自己意图这方面,哪怕是他悉心教导的儿子,往往也要他再有明确暗示,才能领会到他的意图。可是这位驸马,却在第一时间闻弦歌而知雅意,表态要将此事严查到底!

    老奸巨猾!

    天生权骨!

    这是沈哲子和王导通过这一次偶发的配合,各自心内对对方做出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