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汉祚高门 > 全文阅读
汉祚高门txt下载

    将台城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一场动乱,其实对普通小民的影响真的不大。许多丹阳人家惊慌欲死的清洗,在真正生活着的人们看来像是天边红霞一样遥不可及。

    这大概也算是生活在如此一个阶级森严的时代中,小民能够享受到仅有的一桩福利幸事。

    虽然那一晚各处丁营都有暴乱的迹象,但是所幸被镇压得快。沈哲子将这些劳役们镇压回营之后,只是派人依照籍册检索搜查那些煽动者,并没有进一步扩大打击面。

    而且在胜局注定以后,甚至索性直接开放了籍册,让丁营与郡府进行了对接。凡是不愿意继续留在丁营承担劳役的人,都可以往郡府去归于正常民籍,然后就可以离开丁营,当然也要自谋活路。

    丹阳人家那些造谣还是残留下不小的影响力,当这一项政令公布后,许多丁营里都有大量民众脱离丁籍,离开了丁营。离散者最严重的丁营,甚至出走近乎五成!

    只是这些人离开丁营后,只剩下清洁一身,既没有谋生的门户和资本,而在时下这个气氛,也根本没有人家敢于顶风作案,大肆荫蔽难民。

    所以那些离开丁营的人,在街头浪荡几日,最终还是拖着疲累饥饿的身体又回到了丁营。且不说还有一个以用劳事功分配田宅的美好前景,单单丁营管饭这一个条件,一进一出之间,便能让他们彻底打消别的念想。

    受了这一番教训之后,劳役们也安分得多,深刻认识到摆在他们面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出路。就算再有人家煽动,也很难再煽动起来。

    沈哲子他们行过长干里的时候,这里划分的几个坊区已经渐渐有了雏形,大量劳役们搬运着砖瓦灰浆在广阔的工地上穿行。远远望去,坊墙已经有半人多高,街巷也都被勾勒出来。

    这些坊区大多都是民居,所以倒也不必讲究什么周圆变化之美,胜在规划整齐。三丁一户,五丈之庭,除了确定小民家宅规模之外,也确定了来日建康城内居民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在开凿地基的同时,下水道系统也都一起被挖了起来。通过眼下的基础,已经可以想象到来日这些坊区的整洁规模。

    路过此处的时候,沈哲子饶有兴致的观望着劳役们忙碌的场景,卫崇对此却兴味乏乏,转而吟咏起沈哲子那一篇《伤情赋》,不时感慨连连。

    类似卫崇这样的贵族子弟,或许可以辨别出两份差别不大的书帖内在孰优孰劣,也能分辨出优美的乐曲有没有错了节拍,但却不知米贵,不识生民多艰。所谓何不食肉糜,在他们看来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可笑的,或许心内也真抱有这样的想法疑问。

    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跟卫崇做朋友,那是因为卫崇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有任事的才能,那就安心吃喝玩乐,对于政治也不抱有什么野心。

    生在高门、蓬户,那是各自命定,若能两不相害,也不必过分指摘。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种大愿,不是寻常人能够达到的道德造诣。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要在将要饿毙的人面前吧唧着嘴吃肉已经是极好的修养。

    工地上游弋监工的宿卫们很快就注意到了沈哲子的车驾,过不多久,满身尘埃的田景便在两名随从随同下来到道旁,远远便施礼道:“此处尘埃飞扬,郎主要过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卑下也好吩咐人洒水净街。”

    “我只是过来看一眼,何至于兴师动众。”

    沈哲子笑着步下车驾,田景连忙在身上披了半匹素缎盖住身上的灰尘,才上前搀扶一下。

    卫崇探头看一眼满是坑洼污水的街面,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终于也跟随着下了车。只是脚上木屐不巧踩进了污水坑,雪白缎袜霎时间便被污水打湿,整个人神色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沈哲子本来还打算进入工地巡视一下,不过看到旁边的卫崇眉毛都在扭曲,便也作罢。他站在原地,听田景介绍一下长干里附近的施工情况。

    田景这个年轻人能力确是不错,也没有辜负韩晃等人的推荐。沈哲子虽然将其收为家臣,但讲到迎来送往、与都中各家打交道,这年轻人是远不及任球。因而留用一段时间后,趁着虞潭整顿宿卫的机会,沈哲子便将之送进了护军府历练一番。

    “眼下工事用料,主要还是供给宫苑那边。不过长干里工事本就较之宫苑还要繁重浩大一些,眼下主要还是掘土修沟,倒也能不误工事。不过月后沟垒都能修葺完毕,届时就要大批量用到木石砖瓦……”

    田景虽然生在武宗豪门,往年任事也都在军旅之中,但是学习能力却很强,在工地上浸淫一段时间后,对于土木工程的各项工事也都有了很深刻的认识。

    “长明辛苦了,不过今日之劳,来日之用,再多的用功,来日都不会虚置,总会有得用之地。”

    沈哲子笑着勉励田景几句,然后示意他去请沈牧,自己则领着卫崇往不远处一座已经修筑好的屋舍中静坐等待。

    过不多久,门外一阵风响,继而便有一道身影冲进房中来,正是沈牧。

    “青雀你来啦。”

    沈牧对沈哲子点了点头,看到坐在其身畔的卫崇后便愣一愣,继而抬手施礼:“不知江夏公同来,贵客当席,我这形貌却是有碍观瞻,实在失礼。”

    “二郎不必客气,你如今也是任事有劳,我这个闲人到访,你不要怪我叨扰才是。”

    卫崇笑吟吟点了点头,起身将沈牧迎入席中。

    沈牧这么说倒也不是客气,他没有着冠,头发有些杂乱,上面沾染着许多尘土,刚刚蓄起的短须上也湿漉漉的,尤其袍服前后都沾染着几道明显的灰痕。

    不过沈哲子倒不觉得他是勤恳任劳,这小子分明是听说自己到来以为是来查岗监工的,所以故意弄得满身狼狈,只是过犹不及。要知道沈牧在工地上只是监工而已,负责物料人丁的调度,又不是亲自上阵去搬运堆砌砖瓦,除非是脑抽了扑在地上打滚,否则怎么可能沾染成这副样子。

    看到沈哲子颇为玩味的表情,沈牧老脸一红,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点伎俩瞒不过这个奸诈似鬼的堂弟,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做作一番叫苦。不过眼下有外人在场,反而让他有些尴尬,只是讪讪一笑。

    “二兄,你是否监押了一个名叫李充之人?”

    沈哲子也不跟沈牧客气,待其落座之后便直接问道。

    沈牧闻言后略有错愕,看了看旁边的卫崇之后,心内便有了然,点了点头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还是前日发生。那个李充实在过分,傍晚劳役归营时,他率着十数家人携带兵刃冲进营中,不只伤了守营宿卫,而且还趁乱杀了七个劳役,闹出不小的乱子。我闻讯赶去,将人擒拿下来,眼下还监押在营里,已经上禀护军府,不久之后应该会来提人。”

    卫崇在旁边听了之后,张口欲言,不过沈哲子已经抢先问道:“那么二兄你审问过那李充因何闯营杀人没有?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倒也谈不上,只是这李充太冲动了一些。”

    沈牧皱眉道:“前段时间,少府材官将都南梅冈左近山林划为工用,我们都南这些职任也领了将作手令,安排丁力前往伐木取材。只是梅冈那里颇多私冢逾建,不免侵占官林。当时伐木时吏目也与闻讯赶来的各个人家有所交涉,厘清边界。只是几日前那场……原本划定的界限便有了一些疏漏,误砍了几株护墓之树。”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有些了然,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双方都有责任。官位达到李矩那种程度,其实墓葬用地都有规格,甚至于朝廷还会赏赐一部分器用和守墓人的供给。但是在时下而言,这些礼制上的规定,已经形同虚设。

    李充的父亲李矩本是江夏人,死在外乡时,李充还很年幼,家无长丁,本来就很难将灵柩送回乡中。加上当时蜀人杜弢裹挟难民作乱,冲击荆州、江夏等地,战火纷飞,时间长达数年之久,根本难以成行。停棺数年,最终还是埋葬在了建康城南。

    不能落叶归根,已是一苦。家人怀着负疚的心情,坟茔的规格超出常制,大概也存了一点补偿的念头,这也是人之常情,法不能禁。

    这么说起来,劳役弄混了界限误伐墓林,虽然有错,但李充不由分说就冲去丁营杀人,也实在太冲动了一些!

    这时候,卫崇在堂上说道:“二郎稍安勿躁,李弘度与我家也是故亲相知。其家清尚相传,人伦孝义目若性命。一时激愤做出错事,我愿为弘度作保。此事决于室内,何必再劳烦有司。”

    沈哲子闻言后说道:“江夏公何出此言,既然事情说开了,那就罢了。二兄,先让人把那位李弘度请来吧。”

    关于这件事,沈哲子也是打算息事宁人,不要再生波折。要知道时下类似李充家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如果事情闹得太大,难免又会激起众议。京郊附近这些山林中不乏各家先人埋骨,届时如果再有议论,还不知会被人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况且,就算事情闹大了,以时下风气而言,这李充只会被褒扬,不会遭受太多责难。决于门内,还有机会给那些遭难的劳役一个补偿。

    李充年在二十六七岁许,被关押在都南一座丁营中的板房里。

    虽然身陷囹圄之中,房门前有数名手持利刃的兵士在把守。大概因为被他伤了几名同袍,那几名兵士神色都有些不善,间不时横眉扫视房中。而在不远处,也偶尔会有放工的劳役行过,其中便有几人时常游弋在左近,似乎想要冲进来报仇。

    但李充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他身上青袍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渍,偶尔缓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间,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这丁营并不同于他过往印象中杂乱不堪、脏污无比的难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条理。营房大多是土坯为基,竹木搭建起来,排列的整整齐齐,泾渭分明。

    营中这些劳役们的活动也都极有规律,晨鼓一响,便都纷纷出营,列队前往固定的竹棚进餐,进餐完毕之后便外出劳作。但营地里也并不因此而变得了无人气,有老人和妇人们推着板车在营房之间的巷子里游走,取走摆在营房门口的竹桶,倾倒出里面的杂物,然后洒水压尘。

    李充在营地中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看到这些劳役在出入之间,并没有太多宿卫兵士出动指挥,便能遵守秩序,一切运作井然有序,可见这些规矩已经融进他们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如果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李充真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军营。这一份管束力,让人感到惊诧无比。因为在营垒中感受到这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李充不免深思背后的原因,反而忘记了担忧自己的处境。

    “时人都言那位驸马才高难企,原本只道是闲言追捧。由这小处看来,果然是一位难得的良才……”

    他虽然名声不著,但也是家学渊源,并且所传不是那种空洞泛谈、言之无物的玄论,不乏经世致用的学问。所以尤其明白,许多看似辉煌伟岸的功勋其实有着太多侥幸和巧合在里面,并不能真正反应出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反而是寻常平淡的细节,能够窥出一个人的才能所在。

    古来难民便难于管理和约束,这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性情或是癫狂、或是软弱、或是凶横、或是乖张,不一而足。那位驸马一手经营赈灾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单单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让人叹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际,房中突然闯入几名凶悍士卒,指着李充语调凶狠道:“出来吧!有贵人要见你!”

    “你们要将我家阿郎带去何处?”

    被关押在隔壁的李家家仆们听到这动静,纷纷鼓噪起来,要往房外冲去保护主公,很快便与看守的宿卫们扭打在了一起。

    “你们安心待在这里,料来我也不会有什么事。”

    李充行出房来,对家人们说道,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镇定,倒不是因为李充自仗家世,认为对方会有忌惮不敢为难自己。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属,前段时间都内的纷争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势之盛。对方若真的有意为难自己,自己这家世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而且眼下已经陷于人手,就算要闹腾,也极有可能只是自取其辱。

    被几名宿卫押送着离开营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离,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他还没有靠近,便听到房内传来谈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有些熟悉。

    待到进门一看,便见到江夏公卫崇正坐在房内,旁边一个是将他并家人擒拿下来的沈牧,另一个则是曾经远远见过几面的驸马都尉沈哲子。

    “这一位就是那个李充了。”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进房中来的李充,对沈哲子介绍道,继而又望着卫崇笑语道:“江夏公可要检验一下尊府这位贵亲有无遭受私刑?他带人冲进营中来杀伤数人,闹出不小的乱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围上来便器械高喊名号。虽然不受礼待,倒也没有苛难。”

    “二郎你这么说,倒是让我羞愧啊!”

    卫崇自席中起身,先对沈牧施礼致谢,又对沈哲子说道:“维周,这一次我要多谢你。”

    “弘度,你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冲动啊。都南丁营也是国用当下,即便有错,也该交付有司成讼。你直闯丁营,实在欠妥啊。今次驸马发声善助,弘度你要多谢驸马和沈侯大度啊。”

    从辈分来论,李充其实还是卫崇的长辈,不过时下礼教本来就不严谨,况且彼此也是远亲,卫崇肯出面帮忙已经是一桩人情,以字相称倒也没什么。

    “惊闻先墓遭受荼毒,痛贯心肝,孝义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泄愤。”

    李充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仍有几分激动,他对卫崇施礼说道:“身困囹圄,多谢江夏公援我。不过沈侯亦是职责所当,纵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听到这个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扬,不免有些意外。说实话,他对李充的兴趣并不大,也没有听过此人有什么才名。反而对于其母,那位传说中教导出书圣的卫夫人兴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听过卫崇和沈牧各自讲述之后,沈哲子对这李充的印象其实有些不佳,感觉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为的世家纨绔没有什么区别,冲动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顾后果。

    可是在一见之后,他却发现这个李充气度恬淡静雅,言谈也是恭谨有加,不像是一个戾气横流之人。

    卫崇听到李充的话,不免有些尴尬,乃至于对李充不乏怨忿。沈家分明已经表态不再追究,这李充干脆低头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罢了。

    若态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借此结下一份时常来往的情谊,何苦又要多说其余再穷生事端!当真有这份觉悟的话,那就干脆低头认罚,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出头反而成了罔顾人情。

    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既然已经出头,卫崇还是强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愤难平,或发戾声,维周你不要介意。”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继而望着李充说道:“李君这么说,倒是悖于世情。报仇雪恨,那是孝义人情;罪而伏刑,那是术治法度。时人各执一端,高贤亦不能厘清彼此。李君两端并论,我倒想请教一下,你认为此事应当如何论处?”

    沈哲子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其实已经牵涉到一个由来已久的意识形态问题。魏晋这个年代,混乱之处不只体现在兵灾连连,更体现在思想上。

    所谓的玄学大昌,其实只是一个比较表象的特征,学术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体现在那些清谈命题或是残酷政治斗争中,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这种时下第一流的名士,学理上的造诣体现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间,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从容自由,思想恣意驰骋。但其实落实在真正的行动上,仍然免不了着重刑名。而类似言行之间的矛盾,其实在《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

    后人推许魏晋,多言那种放达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实魏晋人士精神很贫穷,很困顿。他们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于是这就造成了不少所谓的玄学名士,一个个言谈风雅无比,私底下都是贪鄙成风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世而来的灵魂,他在思想上的进步性体现在,他深知玄学只是一个麻醉精神的理论,并不具备任何实际操作性,从来都不是能够让普世受益的学说。像是王导那种求诸简约的执政方法,只能流于于世无益的愦愦之政。

    这种昏聩,或者可以说能够适应当时复杂的矛盾关系,不会给社会造成大的动荡和负担。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尝不是牺牲了整个社会的活力和进步为代价?

    李充说的这话看似颇有觉悟,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做错了也认罚。可问题是,觉悟是觉悟,实行起来却困难。执着于孝义,是应该值得褒扬的,但是如果褒扬,那么就间接承认了他家违规建筑是合法的,而那些劳役也就等于被定性为盗贼。

    那么接下来再怎么罚?只能罚他擅闯丁营,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世家话语权对国法的压迫。

    听到沈哲子的反问,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后才苦笑道:“临事多虑,不敢待讼……”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这话的意思。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动报仇,而是诉讼有司,这件事最后的发展肯定是会被压下来,这样李充非但不能报仇,反而有可能招致沈家的打击。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实话,这个李充非但不是一个冲动之人,反而极有决断。从沈哲子自己而言,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状,为了不让工程受阻,那么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礼,劳役们是没错的!

    归根到底,这个世道没有道理可言,小民是待宰鱼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势,更有力量的人则要试着操纵大势。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考虑太多意识形态问题,毕竟是门内决之。

    既然这个李充愿意承担代价,沈哲子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交钱吧。

    身受后世观念影响的沈哲子,在时下而言其实其内核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法家刑徒,无论是想要推动社会变革的用心,还是在面对具体事件的价值观上。

    不过倒是有一点,对于“杀人偿命”这个准则,沈哲子倒是有一个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所谓杀人偿命更重要应该是用来预防犯罪,用生命为代价来震慑那些潜在的凶徒,而不是案犯后一定要追逐的一个必然结果。

    所谓的人命最重要,人命只能用人命来偿还,在许多现实处境中,这只是一句屁话。尤其对于情感需求较弱的被害者家属而言,杀人偿命未必符合他们的期待。

    假使一人遇害,尚有年迈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作为家庭主要经济来源的人死了,就算抓住凶徒处死,这个家庭仍然处在崩溃的边缘,生活将无以为继。如果在一个福利良好的国度,这个家庭的生存负担会转嫁到整个社会,如果在福利不备的社会,那么只能自生自灭。

    李充虽然不乏敢作敢当的觉悟,但是仍然不认为自己杀人有错,他所认下的罪责也只是擅闯丁营而已。这倒不足表明一个人的生性凉薄,而是时代的局限性。

    沈哲子也不跟他谈什么人道主义精神,只是除了原本的罚金之外,又勒令李家必须派出相等的人丁,承担那几名遇害者该承担的劳役。

    这些代工的事功记在苦主家眷头上,再加上钱财的补偿,沈哲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便是吩咐沈牧去问责当日监督这几名劳役砍伐的吏目,由丁营再拿出一部分补偿来。

    原本他不必要做这么多,但世风的扭转就是从点滴而起。看似一件寻常小事,对于整个丁营的劳役们情感上都是极大的抚慰,因为他们的性命已经开始被尊重。

    有江夏公卫崇的面子在,李充的罚金,沈哲子暂且签下来,于是李充便重获自由。

    事情解决后,卫崇便起身告辞:“今次真是多谢维周,来日我在家中设宴,维周可一定要过府一叙。”

    “江夏公不必如此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终究还是李君自己识见豁达,即便我不出面,也能免去许多事端。”

    沈哲子起身笑语道,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如果没有卫崇出面,这件事终究还会有许多波折。最起码自己是没兴趣过问这件小事,而沈牧来处理的话,未必就会罢休。

    事情虽然解决了,卫崇却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李充的言语,让他感觉自己这人情有些发虚。不过他还是转望向李充,笑语问询道:“弘度可要与我一同归家?”

    李充摆摆手,施礼道:“劳烦江夏公亲行一趟,已是惶恐,岂敢再劳。而且先墓被损,还没来得及仔细拜望,眼下既然已经无事,理应前往叩拜请罪。”

    “那好吧,我就先行一步了。不过弘度也要记得着人归家传信一声,不要让家人过分担忧。”

    卫崇这话已经透出一丝不满,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其家人请托,自己也未必就会出面。

    “江夏公慢行,来日定当再登门道谢。”

    李充也察觉到卫崇的小心思,态度端正的将人送上了车驾。只是在他转过头时,便看到沈哲子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望着他,神态颇有几分玩味,当即便回以一笑。

    看到李充与卫崇的对答,沈哲子大概明白了为何这李充至今仍是寂寂无名之辈。

    江夏李氏可不是什么寻常门户,否则也不会与清望一流的河东卫氏结亲。单单这个李充的父亲李矩,便曾经坐镇江州重镇。那还是在东海王司马越执政的后期,可见哪怕在越府当权的局面下,即便不是越府旧部,李家也是不弱。

    而李充的伯父李重,则更加不得了,在中朝名望便极高,二十岁的年纪便担任本国中正,可见时誉之高。而李重的儿子李式,过江之后官至侍中,虽然不及方镇位重,但用后世一句话说也是简在帝心的清贵近侍臣子。

    更不要说李充的母亲卫夫人,出身名门,又有非常高妙的书法造诣,还与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保持着良好的来往和互动。

    如此一个家世,这李充居然到现在还未有显名,也算是一桩异事。

    不过通过今天的接触,沈哲子倒是能看出来些许端倪。这李充虽然出身清贵人家,但却不乏刑名之学的作风,能够就事论事,而且还敏于机变,这本身就与时下崇尚简约玄虚的名士做派相悖。

    法家本是务实之学,累世都有传承,到了后世民智开启,更是备受推崇衍生出许多新的理论。但是在时下而言,因为那种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理念近似刻板,少了人情,不能大行于世,所以“学承申、商”在时下而言,是一个贬义的评价。

    而且在实际的交际环境中,这种秉承刑名的做法也不利于同人交流。像是庾亮那种操持刑名之人,便不如网漏吞舟的王导那么好人缘。

    卫崇帮了李充,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心理满足,乃至于隐有忿怨,可见这个李充也是没有什么好人缘的。

    不过沈哲子并不因此就觉得李充是一个拘泥不化之人,像是他先前洞见到就算诉讼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选择私自解决恩怨。可见其人不笨,能决断,有变通之能。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沈哲子再联想刚才李充在房中的态度,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当时的形势,卫崇在席,已经明确表示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李充还有必要表示愿意伏法吗?他又不是一个笨蛋,当然闭口不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就算他秉承刑名之学,可刑名之学就是注重实际之用,结合具体情况,选择有利的做法。

    可是李充却没有住口,反而表露出自己愿意受罚,甚至因此让江夏公卫崇都隐有不悦。这对他有利吗?

    答案是有利的,这个李充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沈哲子虽然并不刻意张扬宣示自己的什么主张,但是从他的许多做法来看,他是符合法家门徒的一些特征。早先有人恶语中伤他时,便曾经说过他应该是庾亮的门生才对!

    许多根深蒂固的念头,哪怕不说,但是只要做事,总会在蛛丝马迹中流露出一些端倪。沈哲子看重实际,看重刑赏,时人又不是笨蛋,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而且沈哲子只是不张扬而已,也并没有刻意掩饰他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看出了李充是在借此对自己抛媚眼,加上沈哲子也感觉到这个李充有异于时下旁人的特质,倒也不妨再多做一些接触。

    “我也久仰尊府大君贤名,无幸聆听雅言,不妨瞻仰遗迹。李君既然要去祭拜先人,不知李君可愿相携?”

    沈哲子上前一步,笑语问道。

    李充听到这话,眸子微微一闪,上前一步拱手道:“驸马盛情,幸不敢辞。还未多谢驸马今次善助,驸马直呼行字即可,不必多礼。”

    “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弘度兄同行。”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笑着点点头,吩咐家人就近采办一些吊唁之物,然后便邀请李充一起登车。

    牛车缓缓驶出南篱门,李充坐在车中略显拘束,沈哲子笑语道:“说实话,我虽然常在都中,但却无缘与弘度兄一叙。倒是府内常听公主说起令堂,盛赞卫夫人笔法神妙,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我虽然无幸得见墨宝,但想来秉承名家,传世高颂,应是言未有过。”

    其实让沈哲子讨论书法的优劣,实在有些尴尬,他不擅书在都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话说回来,人要评论什么,那都是兴之所至,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高深造诣。况且,除了以此打开话题,他也想不到别的。

    听沈哲子盛赞母亲书法,李充也不免有些自豪:“家母传承有序,卫氏之法,确是宗师之神妙。可惜我能承者,不足一二。驸马既然雅好于此,来日定要请驸马过府共品墨香之韵。”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并不多说。这家伙挺聪明一个人,咋就听不出自己随口一说,非要和尚面前卖梳子。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便有些尴尬沉默。李充略一沉吟,大概也想起沈哲子在都中的诸多传说,意识到自己略有失言,转而叹息自嘲道:“驸马所谓无缘,实在让我有愧。年有虚长,才未充盈,羞于显世啊!曾与杜道晖坐论倾谈,道晖多言驸马才高能容,只是怯于拜见,遗憾至今!”

    沈哲子闻言后便了然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李充乍一见面就对自己有所暗示彰显,略显突兀,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听他说起与杜赫有交情,倒也能够理解了。他助杜赫扬名都中,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也是长久发酵,一旦遇到合适机会,便会显露出来。

    毕竟眼下他虽然难称什么大宗师,但做个小宗师也是绰绰有余。这个李充学类杜赫,动念走自己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

    有了杜赫作为媒介,彼此交流起来便顺畅得多。

    “听闻道晖已经北上驰骋逐功,要复祖镇西故业,可惜不能相送。”

    李充感慨着说道:“杜氏关中旧望门户,我伯父在世时便常念恨世殊少武库。道晖家学传承渊源,本身亦勇于立志,今次北上,可谓善泳者逐浪而行,应是扬名未远。”

    听到李充这么说,沈哲子心内还是有些吃味的。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祖上人有所建功立言,那么后辈子弟生来便被人高看一眼。其实说实话,家学这种东西也没有多靠谱,除了必备的先决条件以外,一个人是否有真正的才能,终究还是要看禀赋高低和努力与否。

    但也不得不说,类似的家世背景让这些士族子弟有了一个共同的交流话题,哪怕素不相识,见面先说一句我爸爸跟你爷爷如何如何,这是旧姓人家的一点默契。

    这点优势沈哲子就不具备,他家实在没有什么旧勋人望可称道,就算有一个尽忠报国的旧吴左将军沈莹,那是抵抗西晋南征大军战死的。不提还好,越聊越尴尬。除了这一个先人,别的已经不足称道,他总不能开口就跟人聊我爸爸造反时如何如何。

    当然现在沈哲子也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如今是别人想要跟他搭话,自然要选择他感兴趣、能聊下去的话题。

    “这几日营中叨扰,所见驸马规划井然,确是匹配道晖盛赞,驸马才高能任,实在让人钦佩。”

    李充又望着沈哲子笑语道,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仁义之名,时人多因利逐之,真正能够恪守奉行的却少。都中乱后新定,小民困苦艰难,寒冬哀号,久不得治。诸公虚言穷论者多,躬身践行者却少。驸马能够践行仁义,躬身而为,足见高洁啊!”

    “不过是情不忍见,本身又有余力操持,难当盛赞。”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谦虚说道。

    李充却正色道:“情有所感,才有能当,二者俱全,已经是世间罕有。小民易动难安,惊雷雨落,积水横流,人心涣散,百家千欲,义利不通,难束难治。驸马能教之以礼令,行之以规矩,已经略成大治气象啊!”

    沈哲子认真倾听李充这一番话,倒不是因为其夸赞而沾沾自喜,而是感觉这个李充本身思想就有些混乱,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但能够有这样的思考,和看重实际的觉悟,本身已经不错了。

    “感其所困,导其所思,使人同欲而已。”

    许多管理学,都要假定一个前提,人的本性是善是恶,趋利又或趋义。其实讨论这些本来就没有意义,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一个正常的物质环境中,本身就有足够的生存能力,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任何形式的干涉,其实都是在压榨个体的价值。

    好的管理,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压榨出更多的个体价值。礼教让人变得温驯,刑律让人变得畏惧,奖赏让人变得主动,激励让人变得勇敢。后世的组织之所以要优于古代,除了物质的充足和科技的进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个体的尊重,尊重能够让人产生认同感。

    比如男女之间的互动,有认同感叫做爱恋,没有认同感叫做耍流氓。

    其实对于丁营那些劳役,沈哲子也没有使用太多刑律或是训诫手段,干掉丹阳人家这一强力竞争者,许给民众一个美好前景,并且让他们认识到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了诱惑和煽动,却有一个美好的远景值得奋斗,人的主动性和自律性就会变得高昂。

    “驸马高论,发人深思。”

    沉吟良久,李充才感慨说道。不过他却仍然有些费解,所处位置不同,人又怎么可能同欲?小民只求衣食饱暖而已,高位者却要虑近思远,施礼教、定律令、明纲纪,生来注定所思所行都不会相同。

    一路闲谈着,牛车缓缓登上一座高岗,左近山林茂密,道路也渐渐变得崎岖起来。于是两人便弃车步行,自有随从护卫们挥舞着竹杖,在荒草地里扫荡出一条还算平坦的道路。

    建康周遭多山岭,梅冈便是其中一处,山丘并不算高,一半的山岭都种植着梅子树,花季盛放之时,漫山便被红妆,可称壮观,因而得名。

    眼下已近晚春,倒看不见梅花盛放的美景,花枝上只剩点点胭脂残瓣,看起来有些萧条。而在山岭沟壑之间,不乏人影晃动,砍伐树木、粗竹,也有许多驴马畜力在谷中漫行食草,间或嘶鸣几声,让这幽致山林的祥和荡然无存。

    “那一处便是家父墓葬所在。”

    李充站在高处,遥遥指向山谷中一处位置。

    沈哲子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一片山谷被平整出一块极大的空地,青石铺砌,中间是一座高高的坟墓,前方立着一块石碑,周遭则拱立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石雕。

    两人漫步行下,早有李家家人并沈哲子的随从摆上各种祭拜之物,李充已经抚着石碑嚎啕大哭起来。

    沈哲子倒没心情陪着李充哭丧,拜了几拜之后,便站起身来,眼见李充短时间没有停止的意思,便绕着这坟墓闲逛起来。

    李矩这个坟墓看起来倒是非常气派,单单石铺的范围便有半顷有余,占据了这山谷一半的空间。远处耸立着六七间茅草房,应该是李家安排的守墓人所在。

    草房后连接着一片平整的田地,面积在二三十亩之间,一道溪流穿过这田地潺潺流淌,地里却早已经生满了杂草荆棘。可见李家近况也是不乐观,就连安排守墓的家人都被撤掉了。

    在明墓和田地之间,立着一排松柏,长势倒是喜人,最粗的已经长到半抱粗。沈哲子行进过去看,才发现在这些松柏之间还残留着几个树桩,应该就是被盗伐的墓林。

    老实说,这坟墓虽然也算气派,超出了李矩生前官位的规格。但在逾礼违建蔚然成风的时下,其实也就那样。

    别的不说,单单沈家在武康山的祖墓,便占了数个山头,虽然那是埋葬了几百年先人,但其中也不乏个别的坟墓要远远胜过李矩这个墓葬。像是沈哲子爷爷的坟墓,规模便比李矩之墓犹有过之,可是沈哲子爷爷连县令都没当过。

    而且,沈家祖坟除了墓葬之外,尚兴建了大量的祠堂山庄用作祭拜凭吊。尤其因为沈哲子早年在武康山造神,起造的那些神祠更是恢宏。单单护墓的庄人,便有两百多户,根本不可能发生被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坟茔的事情。

    所谓埋葬先人,与其说是缅怀死者,不如说是慰藉生者。人死之后万事皆休,孤坟也好,地宫也罢,不过是棺中一具朽尸枯骨而已。人生近半辛苦努力都在无用之处,大概唯有如此,才能觉得此生尚算圆满。

    沈哲子虽然二世为人,倒也没有对生死有太透彻的体会和感悟。他信步而行,翻过一堆凌乱山石之后,却发现在一团干枯的荆棘下面隐藏着一截方正的石板,似乎是石碑的一部分。

    他心中偶有好奇,怀着猎奇探宝的心情,示意随从将那石板上蔓延的荆棘葛藤清理掉,发现石板上果然雕刻着一些魏碑字迹。

    “太兴元年五月……故给事中……乐安国……阅……长息……”

    这墓碑破损严重,沈哲子辨认良久也只认出寥寥不多的内容,从这所见内容已经发现这墓志主人居然曾经任过官。他心念一动,吩咐家人们继续清理左近,寻出了数丈远,才在杂草丛下发现了砖砌的墓碑插槽,顺着这里再清理起来,终于在杂草碎石下清理出了一个直径丈余的坟墓。

    这坟墓也遭到了破坏,墓砖早被尽数撬走,一角还残留着被挖掘的痕迹,只是后来又用沙石填上,看起来像是一个长满了癞痢的脑壳,实在算不上美观。

    “这一处墓葬之主,名为光逸光孟祖,中兴建制时官任给事中,在任病故,友人资助,归葬于此。”

    沈哲子还在猜测坟墓主人身份的时候,李充已经停止了哭拜寻找过来,站在沈哲子身后解释道:“这件事还是已故从兄告诉我,光孟祖其家人丁稀少,后辈疏于打理,往年我家多有帮忙维持修缮,只是年前一场动荡,自顾不暇,没想到这里已经破败至斯……”

    听到李充的话,沈哲子又沉吟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光逸是什么。此人也非寂寂无名,放达率性,乃是过江名流,素与胡毋辅之等名流友善,同列江左八达,而且还是中兴百六掾之一,也算是一时的名士,却没想到死后坟茔居然破败如此。

    这个光逸,本是寒门出身,得到胡毋辅之的看重推举,才渐渐显名。沈哲子记得一桩有关此人的轶事,有次胡毋辅之等士族名流闭门饮酒,此人被其门下阻拦于外,结果是钻了狗洞才进入其家。

    寒门小户出身,那么努力的邀名养望,却是一死皆空,只残半堆孤坟,一角落寞。

    “青山孤冢,俱是山河旧人啊……”

    “山河不靖,死生俱难安宁啊!”

    望着眼前那残破不堪的坟墓,李充也是深有感触,长叹说道:“不知何时天地才能归安,世道才能井然,人心才能平静!”

    沈哲子却没有多说,只是站在光逸墓前沉吟片刻,然后转投问道:“弘度兄可知,类似此种孤坟,此间还有多少?”

    李充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思忖半晌,才歉然道:“此事我还真的不知,不过时下南北俱有动荡,多有离散之众,埋骨荒野,也是无奈。类似我家先墓,尚有家人祭拜打理,还能保存下来。如光孟祖这般嗣传不继者,难禁岁月,多有没于荒岭之间。”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骤起眉头,半晌后才对李充说道:“这一位光公,我虽然不识,但也多闻其名,也是当时人望之选,如今却埋没荒岭,这是时局的悲哀,也让后来者情伤黯然。我有意搜遍山野,捡取故贤遗骸,另择善处安葬。只是本身孤陋寡闻,少识旧事,不知弘度兄可愿助我?”

    李充闻言后,眸子已是一亮,感慨说道:“一叶飘落,庸者不见,智者加衣,贤者则忧天下将寒!驸马情感一端,大愿自生,如此胸怀,实在让我钦佩。这是一桩追缅前贤的大大善举,驸马若要为此,即便不请,我也定要追迹效劳!”

    李充这夸赞,倒是让沈哲子微微一愣,继而便笑笑也不多说。说实话,他对这些南北人家活人都没有多大的好感,更不要说死人了。之所以会动念如此,还是李充这一件事给了他一个提醒。

    时下南北动荡,不能安居,多有人家长辈死后不能归葬故土,只能选择胡乱埋葬在山野之间。说起来,这些山野那也都是国有,有的人家不乏借此侵占官方的山林,拿死人作为幌子,很难禁绝,总不能要把人家刚刚埋葬、尸骨未寒的先人再扒出来吧。

    而且,如今建康城的营建还只是第一期的工程,来日随着工事更多,肯定对竹木石材需求量更大,少不了要漫山遍野的砍伐开采。类似李充家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些,便有大量的麻烦。

    如果确有其事倒还好说,要是遇上不要脸的直接选个孤坟做祖宗拿来碰瓷讹人,便更加不好解决。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规划一处公墓,将这些分散埋葬在建康的坟墓统统都迁过去,一劳永逸。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什么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就算真的破坏了,当时让你搬你不搬,可见对先人多么的不重视,事后自然也没有脸来闹了!

    虽然入土为安,再作迁移会让许多人家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可以在公墓选址上做文章,选择一块风水宝地,或是直接迁葬在两位先皇的墓地周围,取一个随葬的意思。说到底,这些散墓也未必就是什么家大业大人家,随便一处地方都能掩埋,葬在皇陵附近沾沾风水贵气也是极好。

    不过既然李充加给自己一个高尚之名,沈哲子倒也乐得消受,于是便笑语道:“生死俱为大事,此事不能草率。务必要做到野无先贤遗骨,各归其位。中兴以来,荒野归葬多少先贤,还要用心打听梳理啊!”

    “驸马放心,如此义举必能应者云集,集众言众力,一定能够减少疏漏!”

    李充神色振奋说道,他虽然并不崇尚玄虚,但也久困声名不彰,若能做好这样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何愁清名不著!心内振奋的同时,他也不免感慨果然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思,敢为非常之事!

    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一旦在都中透出风声,必然能够掀起极大的回响,倡议者必然也能获得极大的声望。他自己几乎年年来此,道旁多见荒冢,也只是在心中感慨几声,却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

    可是这位驸马,不过闲来一游,便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和谋划,可见胸襟格局之大,远非自己能够相比啊!

    不过他就算想到了也是枉然,要漫山遍野捡取出那些荒冢遗骨,还要辨明身份,各依规制另造新墓,人力物力都是极大损耗,而且也需要有广阔的人脉。这些条件,都是他所不具备的。

    确定这个构想后,沈哲子又在李充陪同下在这梅冈附近逛了好一会儿,又发现了几座规格不同的坟墓。有的如李充父亲的坟墓一样还有后人祭祀打理,因而保存的还不错,但有的也如光逸之墓一般,破损的严重,甚至完全辨认不出其身份,只能从规模上推断出应该不是寻常人墓穴。

    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李充在面对沈哲子时便更加热情,甚至表态归都后便辞掉司徒府的职事,专心帮忙筹划此事。

    这样一个决定,在其他年代看来大概会感觉有些古怪,为了那些素不相识、骨头都快烂干净的孤坟居然要辞官!可是在时下而言,却是非常明智的一个决定,就算事情做不成,李充有了这个举动之后,也会因此名声大噪,要被盛赞仁厚高义。若能做好,来日复起,势位只会更高!

    而且李充这个决定,辞掉王导征辟举用的职位,也是在表态要跟沈哲子同一立场。虽然沈哲子的政治资历要远逊于王导,但也不是没有优势,第一是年轻,第二是在其身边进步机会更多。

    诚然王导如今已是台中大佬,但是跟在其身后混的人也多,论资排辈李充还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才能轮到自己上进。况且李充也明白,自己所学未必能合太保心意,可是在驸马这里,虽然相处不久,但却受益良多!

    无意间又挖了一下王导的墙角,虽然李充在时局中也不起眼,但胜在长久积累,总能引发质变。况且这个李充的母亲卫夫人那也是名传后世之人,沈哲子自己是不指望在书法上有什么造诣了,但不妨碍提前给儿孙们准备一个好家教,日后他家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书圣出来。

    这种心理,大概也是此生有憾,寄托儿孙吧。

    对于运作这么大的项目,沈哲子要比李充有经验得多。时下并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低调,所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造势。在这方面,他也有一桩优势,那就是他的名望已经极高,不必担心会遭人诟病邀名主意打到私人身上。

    在回城的路上,沈哲子便开始教李充接下来几天要如何造势,像是与友人集会讨论,拜访名流前辈讨教中兴旧事,又或遍访各家询问详情。

    对于这一件事,李充是极为热心,本来还打算直接跟去沈哲子府上多听一些教诲,不过想到自己数日未归,家人应该已是忧虑无比,因而只能在都南告辞,约定来日前往拜会,便匆匆离开。

    前几日那场风波解决后,沈哲子便又搬回了乌衣巷公主府里。

    在沈哲子的规划中,乌衣巷这里也是要整体拆除的,要挪到秦淮河北侧的太庙附近。在原本建康城的规划中,其实乌衣巷是位于城池边缘的,随着建康城日渐繁荣,长干里等地居民增多,才渐渐成为城池的中心。

    但因为营建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所以显得非常不协调,像是坠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大肿瘤。不过因为这里贵人云集,加上破坏也并不严重,拆除起来阻力不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着急,等到参与营建的人家真正获利丰厚之后,这里想不拆都不行。

    因为近来访客实在太多,沈哲子避开正门从后巷侧门回家。牛车缓缓停在花园里,沈哲子刚刚落车,便听到假山后的亭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兴男公主。听声音,这女郎似乎正在会客。

    沈哲子站在假山后,先让身边人入内通禀一声,过不多久,几名侍女便在假山另一侧匆匆绕出,行在最前方的乃是小侍女瓜儿。她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罩衫,等到其他侍女帮忙褪下沈哲子身上的氅衣,才上前为郎君披上罩衫,顺势弯腰抚平折痕。

    沈哲子抽出袖囊里折扇递入小侍女手里,接过一柄麈尾扫了扫发冠,一边往前行,一边随意问道:“那里是哪一家来客?”

    “苑中来访,是琅琊王和庐陵公主。”

    瓜儿趋行跟随在沈哲子身后,一边以麈尾轻扫,一边细声回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顿,不过已经行到这里,再回避不免有些刻意,于是便又迈步往花厅中行去。

    “姊夫回来了。”

    琅琊王司马岳端正的站在廊下,看到沈哲子行过来,便行下台阶,递过来一柄如意,脸上挤出一点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虽然素来被台臣称许有静气,但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沈哲子对他向来不及对皇帝那么亲善,加上母后一直叮嘱他要礼待姊夫,因而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不免有些拘束。

    “既然已经到家,毋须执礼。早间出门赴宴,不知殿下来访,同行吧。”

    沈哲子接过如意转一手又递还给琅琊王,摆摆手示意对方并行,然后才行向了花厅里。他刚刚跨过门槛,便看到小姨子南弟公主有些局促的站在门边,两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姊、姊夫你好……”

    “阿妹不要紧张,你家姊夫在外间虽然威势不小,在家里却和善得很,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见得多了,也就不必约束。”

    兴男公主笑吟吟迎上来,倒是很有长姊风范,明亮的眸子弯弯似月牙,似是因弟妹对自家郎君的恭敬而感到满意。

    沈哲子不待见琅琊王,倒不是因为讨厌穷亲戚登门,而是因为他那个岳母想太多。

    早在京口行台的时候,皇太后便流露出要把琅琊王推到前台的打算,并且想要沈哲子担任琅琊王友,希望借助沈哲子的影响来给这个小儿子增加一些威势。

    沈哲子倒不介意帮一帮这个小舅子,毕竟他自己也受惠皇家良多。但问题是,现在的政治形势已经够乱了,琅琊王安心做个富贵闲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急于跳出来趟这汪浑水,给时局再增添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数。

    当然这也未必是琅琊王的意思,毕竟只是一个不知人世艰辛的少年而已,本身未必就有那种要刷存在感的迫切需求,应该是皇太后自己想要给晋祚加上一层保险,因而有意扶植宗室的力量。

    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太后自己的打算或许很单纯,但台中一窝老狐狸,她这点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人。一旦被利用和解读,谁都不清楚后续会酿成怎样的麻烦。

    几天前,台中就有人推荐诸葛恢担任琅琊王师,但是没有通过,台中还在僵持,对于这一项任命议论纷纷,转头诸葛恢却被任命为武陵王师。

    这一项任命,透露出来的讯息很多。青徐人家急于扳回一城,但却没信心打破豫州人和吴人的一个联盟。当两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争取的对象,变得显眼起来。第一次的推举应该是一个试探,但是因为阻力太大,转而退求其次。

    皇权羸弱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也是消沉。但当执政门户彼此对峙僵持的时候,便有借助宗室以打击异己的需求。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几十年后,江东这个小朝廷在谢安主持下打赢了淝水之战,谢家一时间名望权势攀升到了顶点。

    谢安自己虽然急流勇退,但说实话到了那个地步并不是你想不争就能不争,于是其他人家推举出当时的近支宗室司马道子以打击谢家,结果就是搞的一地鸡毛,直接玩死了这个小朝廷最后一点元气。等到刘裕上台,诚然谢家已是元气大伤,但其他人家也是哪凉快待哪去。

    宗室与权臣不同,其力量来源的性质与皇权太多重合,一旦围绕于此展开斗争,场面极有可能失控。所以大多时候,沈哲子宁肯暂退一步,也不希望借重宗室力量去打击对手。如果把仲裁权交到别人手中,自然就会受制于人。

    当然他不用也会有别人用,但只要方镇不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会失控。而且沈哲子本身就是一个驸马帝戚,只要保持立场和态度,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制约到宗室力量的抬头。

    沈哲子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有他在场,琅琊王和庐陵公主都变得拘束起来,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随意。往往沈哲子问上一句,两人便神态端正的谨慎作答,倒让沈哲子生出一种怪兽家长的感觉。

    “你们先聊吧,前厅还有客人在等候,我就不奉陪了。稍后公主准备好家宴,去前厅通知我一声。”

    坐了一会儿,沈哲子也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告辞。

    琅琊王和庐陵公主赶紧起身准备相送,兴男公主皱着秀眉说道:“你眼下又没有任事,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忙!难得我阿弟阿妹到家一次,你也无暇接待。”

    “是我不对,不过前厅确是有客已经久候。一家人也是熟不拘礼,殿下和庐陵你们不要见怪,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在家里住上几日,与阿姊做伴消遣,免得她总埋怨我无暇陪伴。”

    沈哲子笑着说一声,兴男公主上前极自然的为他理了理袍带,嗔望一眼:“那你要快点回来,今天就不要再留外客在家了。”

    这一番夫妻间很自然的举动对答,落在那两个少男少女眼中,却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兄弟姐妹都在苑中长大,虽然关系不如寻常人家那么亲昵,但也是时常共处,在他们心目中,兴男公主这个长姊脾气向来冲得很,哪怕在皇太后面前都时常顶撞,更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何曾见过阿姊如此温顺体贴的一面!

    待到将沈哲子送出花厅,兴男公主再转回来,看到弟、妹神情古怪的频频望向她,略一转念便猜到他们再想什么,俏脸下意识一红,继而便将眉梢一挑:“夫妻帷中共话,本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奇怪!你们以后也都要学我,这样才能让家室和顺,懂不懂?”

    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阿姊!

    两人连忙点头应下来,只是心内各有感触。

    “难怪母后教我要时常向姊夫请教受训,能将阿姊这个恶娘子驯得这么和顺温婉,姊夫真是大才之人啊!”

    琅琊王心里默念着,隐隐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对姊夫那么喜爱,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为旁人不敢为之事啊。

    庐陵公主司马南弟望着阿姊,眸中却隐隐闪过一丝羡慕:“阿母总教我,女郎温婉也罢,凶横也罢,一身荣辱总是系于夫郎一身。阿姊生来便命好,最得父皇钟爱,如今的夫婿也是圭璋良人,无忧无虑,望见姊夫自然是欣喜温顺……”

    兴男公主倒不知弟、妹心中所想,招呼两人再坐回来,一脸感慨叹息道:“人一旦长大,总有太多不如意。往年你们姊夫,也没有这么忙碌,总能抽出时间来陪我四处去游玩。”

    “姊夫是当世所重,能者多劳。”

    沈哲子离开后,琅琊王也变得活泼一些,只是片刻后眸子却微微一黯。低语道:“阿姊,我总觉得姊夫好像不大喜欢我,可是我、我……”

    “你?你就是太沉默了,待你姊夫也像外人一样疏远,他对你又怎么能热情起来。阿琉来到我家,比在苑中还随意得多,你姊夫就乐意纵容他。”

    兴男公主望着小弟叹息道:“你不要听旁人总夸赞你沉静有礼就觉得是对的,门户之内,还是要放纵一些,家人之间容忍包涵,情义才会深刻起来。往后你也总要成家,我这个阿姊虽然愿意帮你,但能做的也少。如果你姊夫愿意帮你,那你才能真正通畅起来。”

    “可是、可是我见到姊夫,心里总是害怕。人都说姊夫看起来雅趣可亲,可是一旦发狠起来,杀人无算啊……”

    琅琊王小脸一垮,闷声说道。

    “哈,谁告诉的你这些?你姊夫只是对悖逆作乱的人不留情面,你又不要做那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哼哼道:“咱们父皇,也是待家人亲近体贴,但却御下有术,刑赏明断,这才是男儿该有的威仪!”

    沈哲子绕过院墙,便看到庾曼之和沈云勾肩搭背从马厩方向行来,身上还穿着猎装,显然是游猎刚刚回来。

    庾曼之这个小子,一直死赖在沈哲子家里不走,前几日他老子传信归都,叮嘱他在都中要老实本分一点,多跟沈哲子学习,这更给了他吃白食的理由。眼下也没有打算任事,沈牧个苦逼被发配到工地上后,便接过了沈牧拉起的队伍,每天与都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四处浪荡。

    至于沈云这个家伙,沈哲子倒是想让他经事历练一下,不过年纪还太小,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排,于是便放养了。不过对世家子弟而言,这种呼朋唤友的浪荡,本身也是扩展人脉的一种方式,能给未来的任事打下一个基础。

    “驸马。”

    “阿兄!”

    看到沈哲子行来,两人远远摆了摆手,庾曼之还有些不满的唠叨着:“前庭里怎么回事?成天那么多车驾堵着,让人出入都不方便!”

    沈哲子还没嫌弃这家伙正事不干吃白食,这小子居然还嫌弃他家太吵闹!

    “你们两个,又去了哪里?家里这么多访客,难道就不知道帮忙应酬一下?”

    “哈,那些人要见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就算见了,隔日又会再来,无谓浪费光阴!”

    庾曼之嘿嘿一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了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望着沈云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请柬啊!今早谢二递来的,我忘了丢去哪里了。”

    庾曼之懊恼嘟噜一声,继而又笑道:“算了,应该是丢了。驸马,今早谢二来说,谢公后日起行往吴兴去赴任,你有时间的话,记得过去一趟。”

    “是啊,是啊。阿兄,谢二他不打算去吴兴,跟我一样都愿留在你身边学些经世之学,他想留在都中任事。”

    沈云连忙说道,顺便表明自己的心迹,前几天他老子沈宏还来信让他如果没有任事就滚回乡里去,担心他跟二兄沈牧一样玩野了。可是家信来得有点完,这小子已经成了歪脖子树,更不乐意再回乡去被他老子每天修理。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家令刁远便将这件事告诉他了,哪指望这两个不靠谱的传什么话。他本来已经打算要行开了,听到沈云这话后便又站住,望着那小子笑道:“我都不知原来云貉这么上进,既然你要学,阿兄自然教你。三郎你反正也无事可做,那就一起来吧。”

    两人听到这话,表情便是微微一僵。庾曼之神态幽怨的看了沈云一眼,沈云则是满脸无辜的翻个白眼。

    沈哲子之所以要抓这两人壮丁,单纯就是看他们过得太轻松自在了些。曾几何时,他也有呼朋唤友、寻欢作乐的纨绔追求,可是多数时间,都苦于分身乏术。

    看着自己的梦想被别人完成,不会有愤慨,只会有欣慰。

    庾曼之和沈云两个耷拉着脑袋跟在沈哲子身后进了一个偏院,看着他吩咐召集众多门生,看起来像是要有什么大动作,脸色不禁更苦。他们倒不是畏惧任劳,关键是眼下也无兵事可用,埋首案牍又哪里比纵马郊野来得快活。

    “你们两个常在近郊浪荡,可知哪里分布的荒冢多?”

    等着任球去召集门生的时候,沈哲子问这两人。

    “荒冢?那自然是都南五冈,丈圆之内,尸骸层层叠叠,晚来阴气森森,生人都不敢靠近那里。就连我等游猎,也都少有往都南去。”

    庾曼之不假思索道,继而又不乏好奇问道:“驸马问这些做什么?”

    都南五冈,是建康城南几座山岗的合称,包括沈哲子先前去的梅冈,还有石子冈。尤其是石子冈那里,一直到了后世都是乱葬岗。后世比较著名的南京雨花台,便位于这附近。

    “除了五冈呢?”

    沈哲子又问道,建康城要改造营建,所需建材良多,京畿周遭这些山林只怕都不能幸免。既然动念要做,不妨做个彻底,而且不独那些有名有姓的旧姓人家,像是石子冈那个乱葬岗,沈哲子也打算整理修葺一番。

    虽然往者已矣,但这件事如果能做好,对于生者是有极大的情感慰藉。

    “我们出城也是游猎,又不是寻访什么荒冢。莫非,驸马你打算发掘……”

    庾曼之讲到这里,看向沈哲子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起来。两汉以来,厚葬成风,盗墓的行为在时下民间也是屡禁不止。就连卞壸这个忠烈之士,几十年后墓穴都被当时人给挖掘。

    “难道家用已经艰难到这一步……既然阿兄有打算,这事也不好托于外人,就让我……”

    沈云话讲到一半,额头已被沈哲子抛来的弹珠砸中。

    “就让你什么?你这小子居然也知道家用艰难?眼下浪荡不治业,来日二兄就是你的榜样!”

    沈哲子笑骂一声,为这两人脑洞感到心累,且不说那些无人收捡的荒冢有无陪葬,就算是有,他带人去挖坟的时间去做别的,所获未必就差。

    况且他对鬼神之事,那也是存而不论。野史轶闻还说温峤家的温放之在交州就是因为挖人坟墓,被鬼魂报复而亡。此一类事信或不信还倒罢了,关键是没有必要。

    “你们也不用乱想,郊野多无嗣荒冢,即便不言阴德,那也有伤人和。眼下都中大建那是为生者安定,至于亡者也不能置之不理。稍后我准备上奏请议将那些荒冢迁移改葬到一处,就算不享生民之祀,最起码也能得一安居冢穴,告慰生民。”

    沈哲子指着两人说道:“这不是什么国用之事,但也颇多繁琐。你们两个终日浪荡,心性都变得散漫,不如帮忙做一做事。假使能有一二贤迹,日后也能多得几分信重。”

    听到沈哲子不是要抓他们去台城任事,两人才松一口气,可是听完这话后,还是一脸为难之色。去将那些荒冢挖出来改葬?这事想想就觉得晦气。

    “阿兄,这种事旁人都不沾手,你又何苦要自己去招揽?那些荒冢,如果还有子息,儿孙都不在意,咱们就算帮了忙,他们也不会感激。如果绝了子息,那是命定如此……”

    沈云小声嘟囔着,就差说沈哲子没事找事了。

    庾曼之倒是能想明白这件事当中蕴含着的政治机会,但也实在很难心甘情愿。

    “少废话,就这么定了。云貉你不是想要我那驾亭车?如果事情做得好,那车就归你了。还有三郎,你如果敢偷懒,那我就传信给小舅,让他送你去国子监入学。”

    “知道了。”

    庾曼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顺从的点点头。

    而沈云脸上则露出了喜色,他本身就没有任事,年初因功赏赐的一些财货早被他老子那个吝夫给盯上送回了家里,想摆场面也摆不出来,因而对于沈哲子这个条件很是心动。沉吟半晌后,他才又说道:“除了亭车,我还要两套明光铠,十套具装……”

    “要那么多做什么?”

    听到沈云狮子大开口,沈哲子便皱起了眉头。明光铠就连他的收藏也不过只有十几具而已,而且还都是中朝旧物,如果不是历阳军洗劫了朝廷的军备库致使这些甲具流传出来,他也搜集不到这么多。

    前段时间他荫匿了那么多的匠户,甚至找不到一个系统掌握全套工艺流程的匠人。说起来这一点,也实在是让人丧气。时下的军械打造,明光铠的技艺无疑是最顶尖的,大量优秀的匠人都被集中在了洛阳。

    江东这里中兴建制,可是元帝在做皇帝之前,不过仅仅只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一个小马仔而已,不可能也没有意识网罗此一类的匠人。北地大乱之后虽然流民大举南来,但真正掌握核心锻造制甲技艺的战略型人才,其实并不多。

    其中相当一批,都在东海王司马越被石勒打败以后,落入了羯胡掌握之中。另一部分则西逃,入了关中。

    “云貉眼下在都中也是名气不小,名下已经记了十多个门生。”

    庾曼之笑着解释道,而沈云则脸色羞红,一脸期待的望着沈哲子。明光铠那威武霸气的造型,他可是眼馋许久,难得有个机会讨要,心里火热得很。

    “明光铠你就不要想了,马甲具装你要了也没用。再废话,连亭车都没有了!”

    搜集这些珍贵的甲具,沈哲子都是准备送去乌江自己的封国,让那些匠人们钻研技艺,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沈云胡闹。

    沈云听到这话,顿时蔫了下来,不敢再坐地起价。

    过不多久,门外涌进来二三十人,都是任球奉命召集来的沈氏门生。在时下而言,门生的意义虽然跟部曲奴仆等同,但是没有奴籍,而且包含的范围也更广。

    而沈哲子在都中这些门生,除了家中荫户提拔上来的之外,也有大量的寒门良家子投献入门,希望借助沈家的权势和门路谋求一个进身之阶,性质倒是跟任球差不多。

    这些门生除了要听候差遣以外,有家资殷厚的往往还要不间断的给主公输送大量的财货。从这一点来说,门生倒是跟战国时期的食客类似。

    不算自家带来的人,沈哲子单单在都中招纳的门生便有将近三百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是走投无路、委身为奴者,有的像是任球一样在乡中略具薄名,有的像田景之类本身有才能而被沈哲子招揽,各自都有门路和才能,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奴仆,这已经是一股相当重要的力量。

    沈哲子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单单门生的进献每个月便有十数万钱之巨,这让他很有一种上海滩杜老板的感觉。他自然不需要依靠这些门生进献过日子,但这却是时下的风气,许多南北名流本身并没有经济才能,只能依靠这一桩进项来过日子维持用度。

    所以沈哲子也不好标新立异,免了这些门生的进献。况且说实话,这些门生投入的越多,也才能更容易获得信任和机会。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近来那场风波之后,为了避免被清洗,投入到沈家来表明立场,听用免祸。

    诸多门生,有的已经被挑选出来派往各地任事,有的则有自己的家业,只有主公召集吩咐的时候才会到府上来。真正留在家里听用的,便只有眼前这些。

    待到这些门生入门,沈哲子便将刚才吩咐庾曼之和沈云的话再说一遍,吩咐这些人整理出来一个章程,然后将任务分派给每一个人,各司其职。他遣用这些人,其实也是在挑选出真正有能力的人,再给予举荐任事。

    沈哲子这些门生,素质都比较高,本身就是被从诸多投献者中挑选出来。像庾曼之先前所抱怨的门庭若市,其中很多都是想要投献入府的。

    人红的好处体现在这里,沈哲子眼下既年轻,名望又高,前程一片光明,尤其眼下沈家还主导着营建新都这样一个大工程,因而想要投靠他的寒门子弟也是极多。甚至不乏人直接拉来大车的财货,只为能够成为门生。

    沈哲子如果放开口子接纳的话,门生数量肯定要陡翻数倍都不止!眼下在都中寒门子弟中,能够成为驸马的门生本身便是一件颇为值得夸耀的事情。也正因此,这些门生的主动性都非常高,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都能完成得很好。

    望见这些门生们各抒己见,整理章程,沈哲子看着其中一个比较活跃的年轻人,心念便是一动,摆摆手说道:“卞七郎,你过来一下。”

    被沈哲子唤过来的年轻人名叫做卞章,琅琊人,身世可谓多舛。去年庾亮执政之时,要清除宗室力量,琅琊卞氏因为与南顿王司马宗过从甚密,加上其家在郡中过分活跃,所以被郡中人家借此攀咬,惨被灭族。

    因为忠仆舍命相救,这个卞章与老母侥幸活了下来,然后便一直托庇于沈家。而这个卞章,也因此成为沈哲子的门生之一。

    “郎主!”

    听到沈哲子的招呼声,卞章匆匆行上前来,深施一礼,然后便端正的站在沈哲子坐席前,等待询问。

    “先坐下吧。”

    沈哲子示意沈云挪去庾曼之那里,腾出位置来。待到这卞章入座,才笑语道:“常听任令道我,七郎你做事勤勉能劳,也不乏规矩应变之能。天道酬勤,这很好。”

    沈云坐在旁边,瞪大眼望着沈哲子如何勉励门下,毕竟他也是有门生的人了,想要学上一些日后也养成堂兄这种气度。

    “多谢郎主称许,仆下所为只是本分,难偿大恩之一二。”

    卞章脸上洋溢着喜色,他在原本家族中便不受看重,家族灭亡后更是微尘一般渺小,身为一个罪户,可以说未来前程如何,都是系于主公一念之间。

    可是随着主公在时局中益发显赫,投入门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自己又没有别的依仗,更不好被注意到,只能加倍的勤勉做事。哪怕只是简单的被称许一声,与他而言便能带来际遇的极大好转。

    “我记得你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勤勉于事是好,但也不要疏忽了供养高堂。东郊石昌里有一个庄子,近来刚被整理出来,若是家居逼仄,不妨把家室安养在那里。”

    身为主公,既然接受了门生的效忠,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任务,或是负担其生活用度,或是提供前程机会。

    沈哲子年初得到的赏赐田产极多,不过他现在正是集中人力和物力去建设自己的封国,所以都中一部分产业,也在放手交给门生去打理,自己不再亲自过问。

    当然他也记得早年家中各处农庄管事将收益截留自肥的事情,不独只是收益的损失,更会造成效率的低下。所以对于那些管事,也都没有给予太大的自主权,人力和物资的调度都是府上安排,管事们也只是负责组织生产而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沈家的产业管事就比别家差,他们虽然没有太大的自主权,但是如果能够尽职,得到的奖赏却是丰厚得很,并不逊于贪墨所得。更重要的是,如果表现优异的话,便极有可能被推举入仕,一转成为官身而不再是仆役使用!

    就像是入府不久的田景,就是在前段时间镇压都南丁营骚乱时,表现优异得到了主公的赞赏,转眼便入职护军府,让人羡慕不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卞章已是喜出望外。因为老母在堂需要奉养,所以府内几次大的动作,他都没敢去求太危险的任务。留在府内虽然安稳,但能够表现的机会却不多,一想到或要就此庸碌终老,他心中是不乏落寞的。

    “仆下、仆下多谢郎主恩赏,必效犬马之劳!”

    堂下众人听到卞章激动颤抖之声,脸上纷纷流露出艳羡之色。以清望而论,沈家在都中确实排不上号,可是随着威势大涨,能够给门下的机会也极多。而且驸马年未加冠,在其身边哪怕只是任劳经年,单单这一份资历于他们而言便是极为丰厚的资本!

    卞章得用,这些人倒也没有太多嫉妒,驸马威势提升极快,因而门生得用的速度也快得多,他虽然入府不过年余,但已经是府上排得上号的老资历。

    沈云坐在旁边,看到沈哲子随意选用一个,便将众人都给激励起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这法子他也会,早先讨要军械那就是为了激励自己的门生,可是却被堂兄拒绝。

    同样都是为人主上,自己这个主公连赏赐门生都没什么拿得出手,做的可真是太无尊严!可是一想到二兄沈牧因为一群妇人而被长辈训斥,到现在还被发配在工地上,不免又幸灾乐祸起来。

    不过沈哲子给卞章准备的惊喜还不止于此,通过这年余时间的观察,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秉性和能力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所以也比较放心。

    “南来者青徐人家为多,受难也是良苦,都外荒冢多出此乡。要做好今次的善举,便不能有疏漏。七郎你故籍琅琊郡,近来就抽出一段时间,归郡拜闻乡中长者,一桩桩的旧事都要梳理明白。”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至于人力物用方面,你也不必担心,有什么需要,直接回禀任令,府里都会帮你。”

    “郎主……”

    卞章听到这话,身躯已是蓦地一震,脸上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家是被当作叛逆来被剿灭的,至今罪名也没有被平反,托庇于沈哲子门下其实也是为了保命。一旦显迹人前,乡中那些旧日仇人便会将他擒拿下来押解送入官府,自有国法诛他!

    可是沈哲子现在却让他归乡走访,自然不可能让他去送死!换言之,这是准备帮他洗刷罪名,让他能够以清白之躯行走于世间!

    而且,驸马还表示府里会提供给他人力物力的帮助,这等于是表态帮助他重整家业啊!

    “仆下何德何能,身受郎主如此重恩!生生世世愿为牛马,肝脑涂地,难偿大恩……”

    沉默许久之后,卞章蓦地自坐席中滚落下来,四肢扑在地上连连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对于家境败落之人而言,重振家业乃是毕生的追求,若是不能得偿所愿,至死都难瞑目!

    可是似卞章这样的情况,背负叛逆之名,全家死绝只剩一个老母牵绊,而对手却又是那样的强大,单单洗刷罪名已经难如登天,想要重振家声更不啻于做梦一般!

    看到卞章激动的无以复加,沈哲子心情却是复杂。在那个没有他参与的历史上,他家面临的情况与卞家是何其的相似!

    大概他那位小兄弟沈劲,当时就是这么跪在王胡之面前,苦苦哀求一个能够重整家业的机会,义无反顾的北上蹈入死地,只为洗刷背负在家族身上的叛逆之名!

    眼下的沈家,自然不可能再面对那样的处境,而沈哲子也绝对不会再让家人付出那样沉重的代价!只是看到卞章此态,心情仍然不免有些激荡。

    “把七郎扶起来吧。”

    收拾一下心情,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将几乎已经哭倒于地的卞章搀扶起来,又温言对他说道:“七郎你既然托庇于我,那便结下了一份善缘。我会给你机会,但你自己也要明白,前路坎坷,尚需披荆斩棘,不能心存侥幸。未来能够行到哪一步,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

    “仆、仆下明白……仆下定会感恩衔恨苦行,谨慎任事,不负先人,不负主公!”

    卞章听到这话,又抢跪于地,颤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卞章可以退下了。来日具体要怎么做,任球自然会吩咐他。

    之所以动念要帮这个卞章重整家业,沈哲子倒也不是全为施恩。去年他出手保住这个卞章,就是要打算在琅琊郡乡里做些布置。

    前日王彬惹到了他,因为在政治上要主力打击丹阳人家的缘故,沈哲子并没有施以反击,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记仇。惹完了自己还想过安稳日子,那是做梦!

    眼下明面上是不好施加打击,但用些乡土交锋的手段给王家添添堵,那也是理所当然。这个琅琊卞氏,虽然不列士族,但以往也是乡土根基深厚的人家,颇多产业。随着其家覆灭,诸多产业也都被出手对付他家的乡人瓜分。

    现在让卞章这个苦主归乡去闹腾,未必会直接对上琅琊王氏,毕竟两家层面差距太悬殊。但王氏门下自然也有许多依附人家,有意识的去引导,自然就能将王家扯入进来。

    乡土中的纠纷,无非田宅、土地加上人丁而已,未必像政治上的斗争那么波诡云谲,但凶残之处也犹有过之。而且乡人纷争,势位上的优势反而不甚明显。

    诚然王家如今乃是执政门户,但王导这样的台辅自然也不可能为了几顷田地、几口水井的得失就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丢不起那个人!况且就算是想管,他也只能旁敲侧击,总不能台中直接下令保护乡资产业。所以乡土间的斗争,主要还是具体管事者的手段较量。

    就像沈家早年那一场粮患,沈充当时势位已经不弱,但真正能帮上忙的地方却不多。毕竟敢对他家动手的人家,在乡土中也是颇有根基,就算没有涉入到太高的政治层面,但在乡土中不乏强势。

    “诸位也都要勤勉任事,今日之劳碌,便是明日之进阶。若能彰显贤能,自会有人为你们发声张势!”

    沈哲子起身勉励众人,堂中这些门生便都纷纷下拜道谢,恍惚间让他有种聚义厅头把交椅的感觉。

    沈云瞪大眼望着那些服了散一般亢奋的门生们,不免眼热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招揽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门生啊!

    虽然兴男公主有叮嘱,但沈哲子还是忙到了夜极深才抽身出来。当他回房时,这女郎已经合衣躺在了胡床上,星眸半掩,恹恹欲睡。

    “既然都躺下,那你先睡就是了,何必再等我。”

    沈哲子脱下外衫,行到胡床旁,刚刚俯身,公主便张开手臂环绕在他两肩上,神态慵懒,像个口袋一样悬挂在他怀里,就这样被抱到了榻上。

    “我就知道你要忙到很晚,如果不熬夜等着,明天又要早早的出门忙碌,连私话的时间都没有。”

    玉体横陈,罗衫半掩,这女郎眸底荡漾着风情,顺势躺在了沈哲子臂弯中,身躯扭来扭去才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呵气如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将小娘子揽得更紧,笑语道:“眼下已是这样,以后任事又要台中、府内两地别居。你要是闲得无聊,不妨请姊妹入家常伴。还有,你记不记得和我讲过的江夏李氏卫夫人?今天在外江夏公寻来,请我帮忙……”

    沈哲子低声讲述了一下关于李充的事情,又笑着说道:“河东卫氏,笔法素来为时人推崇,这一位卫夫人听说也是深得家传。我家向来没有什么清雅之韵,以后常去拜访交谊,顺便请求一些蒙学墨章,留在家里备作来日子弟进学效法之用……”

    “你想得倒长远,自己没有什么笔法的造诣,还想要孩儿们埋首纸堆?”

    兴男公主嗔笑一声,继而感慨道:“这都是一些自娱阿世、消磨时光的技法,立身治家无用。我家的孩儿未来定是千钟粟米、万斗钱粮,山高海阔的富贵,还是要多学经世致用的才能,长久的传承家业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常年的相伴,这女郎所思所想越来越近似自己,哪怕是帷中闲话,都殊于雅趣良多。

    “对了,今天琅琊王和庐陵到家可有什么事情?”

    “他们能有什么事,都是清闲之人。倒是阿珝不得姊夫正眼亲昵,心里有些不自在。”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便笑一声:“我倒不是厌见了他,只是性情喜好都不相同,坐在一处也是彼此有尴尬。我知母后想要我任事琅琊王身畔,不过眼下我也是到了哪里都少有清静,时局难称平静,人心也是纷杂,何苦给他一个少年郎招惹太多麻烦。”

    公主听到这话,深有感触的叹息一声:“宗中长者已是绝少,我也该要替母后分忧些许。兄弟还有内外的帮扶,可是几个阿妹如果我不过问,总是说不过去。往常我入苑去拜望母后,杨太妃常在我面前言道帮忙给南弟寻访一个夫家,这一件事,你可要帮一帮忙,我又去哪里知道哪一家能让我阿妹托付一生?”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错愕,继而想起那个小姨子庐陵公主,也是不知不觉到了豆蔻年华,依照时俗来说,也确是到了论嫁的年纪。

    沈哲子记得这位庐陵公主原本是下嫁给沛国刘惔,不过如今要许配给何人,倒是不好说。以往婚配帝室之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正清望崇高的人家,也并不怎么热衷。反倒是像以往沈家那样的人家,家资虽然殷厚,政治上却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迫切想要以此来太高家世。

    这个小姨子要许配给什么人家,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听到公主在这里絮叨,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件事上也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这种事情,旁人又怎么好过分担当,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和各自心意。太妃有此一想,不妨请她派一二宫人常在家里,品鉴一下常在府上来往的各家俊彦。”

    沈哲子笑着说道,虽然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他倒也希望未来的连襟能是关系和睦人家。像是温峤的次子温式之就不错,年龄虽然差了一点,但是家世也能足够匹配。

    就这么闲聊着,不知不觉公主已经入眠,沈哲子也是倦意上涌,很快便酣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又出门,把门生卞章送出城往琅琊郡去,随行的还有近百名沈家护卫和不菲的物资,算作这个卞家复起的资本。之所以要准备这么多人手,那是因为乡人斗争根本没有规矩可言,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这卞章很有可能刚刚归乡便被乡人给弄死。

    卞家这个谋反之罪,解决起来倒也容易,像韩晃之类反迹确凿的人,沈哲子都能保下来,而卞家不乏被污蔑之嫌。如果没有人再追究这一件事,虽然未必一定要帮这家人平反,但想让卞章免于刑责还是很简单。

    如今的琅琊郡太守乃是济阳虞胤,几经沉浮,为人处事也变得圆滑起来。沈哲子让人去信一封,让其帮忙照顾一下卞章,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门生们已经各自散去,为迁葬城外那些荒冢造势。沈哲子回城途中,已经听到道左有人在谈论这一件事,可见门下这些人,做事效率也是极高。

    沈哲子本来还打算去城西州城见一见庾条,商议一下江州人家的事情,可是刚刚过了大桁,便有家人急匆匆行来,言道府里接到了台中发来的诏令,是关于他的任官。

    早先被王导等人强留归都的时候,沈哲子已经表态自己的意愿,不过近来台中都在忙着清算打击,如今任命书终于发下来了,是太保府下东曹掾。

    东曹掾这个官职,其实很有霸府特色,虽然品秩仅仅只是四百石,但是权柄却不小,能够影响到两千石高官的升迁和任用。汉制乃是丞相府下极为重要的属员,三国以降则成了霸府权臣选用州郡和寺署长官的一个职位,通常都要由亲信且名望不低的人来担任。

    沈哲子被选用为东曹掾,这已经是在中枢之内凭他的年龄和资历,所能谋求到最显重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其实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仅仅只是单纯占个位置,而有的人却能凭此兴风作浪,搞风搞雨。

    沈哲子无疑是后者,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帮王彬谋取一个让其欲仙欲死的两千石位置。惹了自己,怎么可能容许这个家伙还有安稳日子过!

    沈哲子到家的时候,府邸门前已经挂满了彩帛并各种喜庆的装饰。原本他家近来就访客众多,今天更是宾客盈门,诸多车驾将乌衣巷宽阔的大街都给堵死!

    而在这些车驾当中,又有大量的物货贺礼,公主府内家人们正在这人流中往来穿梭,将这些贺礼搬回府内。

    建康城内本有没有什么秘密,况且各家也都心知沈哲子得用也就在这几天时间里,因而都早早做好了准备。一俟台中有了决定,消息传了出来之后,便都各自派遣族人们前往拜贺。

    场面之所以会闹得这么大,这是因为如今沈哲子才可以称得上是正式出仕任官。以往虽然也担任过职事,但那大多都是临时差遣的性质,本就是非常时期的权益之用。日后来算任官履历的话,沈哲子的起家便是这个东曹掾。

    虽然各家早有准备,但是听到台中对沈哲子的这个任命,仍是不免诧异。虽然沈哲子旧勋很高,但那大多都是军功,如果起家是军职的护军府将领,那么再高一点也情有可原。但如果是行政方面的文职,那么东曹掾便是不折不扣的显用了!

    许多家世清贵的世家子弟,熬上十数年的资历,未必能够担任这个职事。因为东曹掾品秩虽然低,但却是一个臧否品鉴人才兼具推举之能的职位,因而对于任职者的名望要求也是极高。

    若是一个薄名望浅之人担任这一个位置,所面对的都是够资格担任两千石的名流,有什么立场和底气去品鉴推举?

    惊诧是一方面,不过在惊诧过后,时人对于这一桩任命反而没有太大质疑。沈哲子本身便是丹阳长公主的夫婿,又兼具极高的文武才名,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许多中生代长者面对他都不敢过分倨傲和轻视,乃是江东年轻一代中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沈哲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不过如此过分的热情,也实在是让人颇感吃不消。看到自家门前人车拥塞的场面,他甚至不敢靠近过去,唯恐被这些贺客们发现之后堵在那里进退不得。

    略一沉吟后,他吩咐家人去知会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一声,将这些贺客们梳理一下,如果是亲友那就安排在府中宴客,其他的分流到沈园去。而他自己也转行向沈园,准备在那里宴请宾客。

    所幸府内也早对此有所准备,诸多人手调动起来,虽然宾客极多,但也能安排的有条不紊。

    沈哲子到了沈园之后,早有家人将这园墅布置了起来。过不多久,纪友便带着几十名家人从秦淮河上乘船到此,一行三艘船只,除了人之外,还有大量的酒水菜蔬以作宴饮消耗。

    “维周你清誉满盈,一举一动都广受瞩目,实在是让人羡慕得很啊!”

    纪友笑吟吟下船上岸,他身上还穿着官袍,早间从台中得到关系后便匆匆返家吩咐人整理出这些耗材,然后便直接过来了这里。

    “确是可堪自豪,只是有家难回啊!”

    沈哲子苦笑一声,原本这种事情,应该是台中有了决定后一到两天之前通知一声,让受命者有所准备。毕竟时下这个人情社会,往来交际极为重要,起家入仕乃是不逊于结婚的人生大事,来往少的人家还倒罢了,可以从容布置。但像沈家这种相交满城的人家,如果不能安排妥当,是要受人讥讽嘲笑的。

    沈哲子也知道东曹掾这个职位得来并不轻松,台中也很是僵持商讨了几番。王导原本应该是打算让他出任西曹掾,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东西曹缘职事和权柄都查了良多。

    东曹掾面对的是朝廷内外,凡两千石者皆能议论,而西曹掾仅仅只负责太保府内部的人事任命,类似于公府管家,而上面还有长史等数个排列在前的属官。虽然品秩相等,但具体的影响力却比东曹掾差了太多。

    沈哲子眼下留在建康城,为的就是养望的同时组建起来自己一个班底,如果只是担任太保府内的一个小管家,还不如干脆直接前往自己的封国,帮助庾怿治理豫州。

    所以,台中猝然发布任命,大概也是想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太保对他有点不爽。

    两人站在园内的小码头笑谈着,很快又有两艘船转行进来,站在船首的一个少年正是温峤的长子温放之,看到沈哲子后便笑逐颜开,远远便施礼连连高声道:“恭喜驸马荣登显任,再为国用!”

    随温放之同来的还有温峤从江州带出来的一个门生,名为罗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如今担任温峤的封国令史,雷同于沈哲子属下的任球,也是负责管理温家在都中的日常交谊事情,能力很不错。

    沈园内也没有太多别样建筑,纪友和温放之带来帮忙的家人在那个罗延指挥下开始帮忙布置,沈哲子便与这两人一同登上了摘星楼的三楼。由此俯瞰望向外面,只见街道上正有许多车驾向这里赶来。

    “眼下维周你也正式得职,准备哪一天入台履任?我可是急不可耐想看一看你来日在台城做出怎样的事迹。”

    纪友笑着说道,神态中不乏期待。他素知沈哲子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以后就要长居台城之内,未来还不知要有几人欢喜几人忧愁。

    “眼下台内一片废墟,不是乐居所在,我倒不急着上任。”

    时下官员的任命,那是真的人性化,虽然台中诏令已经发出来,但也没有要求即刻就要履职。依照时下的规矩,如果是比较重要的位置,通常也会有一到三个月的时间留出来给那些受任者。而如果是偏远位置的地方官或者可有可无的职事,甚至会给人一个长达半年时间的上任期。

    如果不考虑那些内忧外患,那么在当下这个时代做官无疑是最轻松快乐的,除了偶尔拖欠俸禄以外,几乎没有太严格的约束。台中虽然也有不少约束官员起居言行的规定,但也都是形同虚设。

    总体来说,都中的台臣要清贫一些,没有太多别的进项。但是如果能走通门路外放几年,满仓油水搜刮上来,又能回到建康这个花花世界快活过上几年。

    沈哲子虽然早已经做好入仕的准备,但眼下台苑都在翻修,台城内不免有些人心涣散,急着去上任反而不如眼下这么做事效率高。

    趁着还没有重要宾客到来需要沈哲子亲自去迎接,沈哲子便在楼上跟纪友和温放之讲述了一下他近期的打算。这件事虽然繁琐,但是如果能做好,也能大收美名。况且这也不是一家一户能够完成的事情,有了好处,自然要分润给小伙伴们。

    果然纪友和温放之听到沈哲子的这个计划之后,都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纪友是长期以来养成对于沈哲子的信任,几乎是亲眼见证沈哲子从一个一名不文的武宗豪族子弟成长为如今名满江东的风云人物,而自己也伴随着沈哲子的成长而受益良多。

    长久以来所建立起来的信任,哪怕沈哲子邀请他造反,他大概都是下意识考虑这件事该怎么做,而不是第一时间便表示反对。

    至于温放之,限于年纪阅历,本身都没有什么成体系的各种观念,只是对沈哲子钦佩有加,品性极为单纯的一个小迷弟。一方面听来这件事确是一桩善举好事,一方面又为自己能够与偶像共同去做一件事而欣喜不已。

    又过不久,一大群人在任球的引领下,行入了沈园中。沈哲子在楼上看到后,便起身下楼迎接。

    能够在第一时间便赶来道贺的,多数都是关系比较亲厚的人家。一行人涌入了沈园,远远便对沈哲子拱手道贺,神态之间不乏羡慕。对许多人来说,沈哲子这个起点,大概已经是他们奋斗半生的目标所在。

    “昨日共处,还是布衣论交,不意今日再见,维周已经是选任显用。来日明断贤愚,臧否公卿,已非我辈能及啊!”

    江夏公卫崇站在最前面,指着沈哲子不乏感慨笑语道。他虽然不乏淡泊之性,并不热衷于名位,但是眼看到平日轻松往来的朋友得用显职,心里也是有些羡慕的。

    “江夏公如此盛赞,实在让我诚惶诚恐。台中多高贤,我不过末学后进,即便得用,也要恭谨踵迹,岂敢轻率作评。”

    沈哲子引着众人往楼内行去,表现较之平日反而更谦逊几分,并不因为官位的进步而有所骄奢。

    今日前来道贺的,大多为各家年轻子弟。一行人说说笑笑行入楼中,待到上了二楼,便发现楼内这广阔的空间里,已经有了诸多布置。

    厅中横梁垂下一道道柔韧丝绦,堂中硕大的空间里,则堆叠着彩帛包裹的木案、竹架,望去似是层峦叠嶂的山峰、横谷。除此之外,厅中角落里也都点起了烟气馨香的灯笼或火把。

    看到这一幕,众人还未坐定,便都拍掌叫好起来,明白今天又有好戏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