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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哲子这一番安慰,如果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个人物来讲,曹纳多半还要怀疑其人太伪,言不由衷。

    可是眼下虽只寥寥数语,却已经让他这久有疲敝之心再次狂跳起来,以新锐之师力破百战劲卒,如此惊人之战绩,再言到北望中原、收复旧国,说服力无疑会加重许多!

    驸马淡然调侃之语,令曹纳难免心生惭然,不过是途捡一奴将而已,自己居然因此而患得患失,惊疑不定,说出来实在有些太过没有志气。

    心内彷徨尽消,曹纳便又命令后军尽快拔营前来会师。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让人将黄权带下去救治一番,然后才提来见上一见。

    黄权也算是可怜,一路奔逃伤上加伤,刚才又被沈牧一顿拳脚招呼,这会儿几乎被包成一个粽子。这时候,他也明白了击败自己的是何人,但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年轻,眸中仍然难免闪过一丝惊异,有些无法接受。

    一如沈哲子对黄权的陌生,黄权对吴兴沈氏包括沈哲子所闻也是不多。营中见面,彼此都在打量,过了一会儿还是黄权这个阶下囚先开口。

    他苦笑一声,继而便叹息道:“今日一败,方知南国多英迈。沈驸马临阵英勇,调度得宜,实在可称知兵善战,远迈俗流。可惜黄权非南北大誉之名将,否则驸马则名著于此。”

    他在受擒之后,也想过许多该要以何种态度面对敌军主将,只是这主将年轻的有些过分,悖离他的想象,因而难免有些忐忑。

    黄权并不觉得自己会死,事实上南北交战,彼此不乏胜负,双方前线将领其实多有从事于两方的经验。他也不会妄自菲薄,近年来南人内乱不已,前方战事败多胜少,类似他这种级别的将领被擒获,意义可谓重大。从这方面而言,他这条命其实也是颇有价值的。

    对面这年轻的主将,只是一脸玩味笑容望着他,并不开口,这让黄权心内略有忐忑,担心年轻人难免气盛,将战阵上的仇隙带到战阵下。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降将不足言勇……”

    “你不是降将,你是被我师击溃而后生擒。”

    年轻人突然插话说道,令黄权稍有头绪的思路又被打乱,继而不在这个话题纠结,叹息道:“是,我是力战不克,远遁无功,所以心内对沈驸马也是钦佩有加。只是驸马可知,我本晋人子弟,因何要为赵主驱使?”

    沈哲子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黄权非生望宗,中原一寒伧而已,生来也非性恶,未敢大望,此生能得善终足矣。然则晋室遭攻,世道崩坏,父老俱亡于野,贱生之众受贼裹挟,为求活命,唯有力搏。早年从于汉主,后军败受擒,落于赵军。赵主大有雄君之量,未因卑贱而鄙,拔奴于阵列,大恩可谓再生……”

    “奴生虽劣,然则性识恩义,大恩被我,唯以死力报之!可惜明主老矣,奸佞环伺,昔者恩重俱都远弃。流落南土,不乏颓志,只因余恩未报,苦苦坚持至斯。大难而不死,已是新生之寒卒,旧恩已偿,旧众俱散……”

    “少言其余,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摆摆手,示意黄权少说废话。

    黄权闻言后又是一滞,缓过片刻才又说道:“此身所用,唯悍勇而已。若非此世大乱,不过老死乡田一鄙夫。赵主虽有加恩,然则年迈昏聩,使人绝望。驱我南来,后置奸恶。若是淮南能共作进退,此战胜负如何,其实难料……”

    讲到这里,黄权脸上又流露出些许自矜,待见对方皱眉略有不耐,才又忙不迭说道:“沦落至此,不敢再作夸言。若使驸马能容敢用,某愿为驸马北取淮南,以报恩用!彭彪奸贼因私害我,我与此贼绝不共生!”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哈哈笑起来。

    黄权察颜观色,不知此笑何益,当即便忙不迭说道:“驸马南宗风雅,或是不悉江北世态。赵主何人?北乡游食力役而已,方今却有扩定中原之尊,所恃者何?宏量容人,不拘一用,士庶俱为效力,才成夸世之功……”

    “就说到这里吧。”

    沈哲子说到这里,已经抬头制止黄权再说下去,让亲兵将此人拉出帐外,自己随后便也行出。

    黄权却是有些茫然,不明白对方态度究竟为何。他身陷绝境,一生之智慧可谓都用上,才构思出这样一番深刻言论,就连自己都深信不疑,那么这个南国驸马究竟是动心还是不动心?

    然而沈哲子却不再与黄权说话,甚至看都不再看过来,他不是没有言语反驳黄权,但却不想说,要让这家伙死不瞑目。

    “斩了吧。”

    随着他淡然一言,亲兵即刻挥起长刀斩落,而后黄权首级便滚落于地,在地上滴流乱转最终定格,那一对睁开的眼珠子还透出茫然疑惑,似在疑窦莫非自己这番苦心构思的说辞仍然欠缺说服力?

    但答案究竟如何,他此生终究无解。

    曹纳问询赶来,便看到黄权已经身首异处,不免有些惊愕。不过转念一想,区区一奴将而已,是死是活也真的不算什么。

    斩杀黄权之后,余者俘虏也尽皆斩首,几百个首级悬挂在车梁上迎风摇摆。曹纳所部两千余众也移师于此,待到追击之师稍作休整,一众人才又踏上归途。

    黄权这一路狂奔,路程可谓不近,几乎已经将要到达淮南。

    虽然已知淮南镇将彭彪与黄权不睦,但也不可完全松懈,毕竟沈哲子率众一路追击来也算是强弩之末,未免乐极生悲,所以后撤时也是一路旗阵分明,徐徐后退,

    曹纳一场功事得来轻松,这会儿也任劳任怨,率部押后。

    待到接近日暮时,军行不足半程,前方却见沙尘飞扬,分明是有大股兵众接近。沈哲子不敢怠慢,遣斥候上前探望,少顷归来汇报竟是庾怿援军,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维周、维周在哪里?”

    庾怿跟随斥候同来,一俟入军中,便大声叫嚷道。待见沈哲子迎面策马行来,他惶急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继而便险些跌落下马。

    沈哲子连忙上前下马搀扶,庾怿则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口中连连道:“你这郎君真是、真是……”

    真是如何,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他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原本笃定必胜的一战打成如此惊心动魄的模样,庾怿也真是始料未及。收复合肥一战很顺利,大军还未靠近合肥,便有当地乡人率众来降,将大军欢迎入合肥那破城中。

    然而庾怿心内却无丁点喜悦,因为到达合肥后,他也得知黄权所部动向,竟然是往涂中方向而去!

    再浓烈的喜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荡然无存,庾怿甚至无暇进入合肥,在疾令郭诵坐镇合肥收拾局面后,他即刻便令大军开拔往沈哲子所在方位而去。

    当时王愆期等几名将领力劝庾怿不要疾行,在他们看来劳师远奔极有可能撞上黄权伏军,届时胜负难料。而就算侥幸没有遇上黄权之军,凭沈哲子的军力正面撞上黄权主力军队,也根本无力坚守,他们冲的再快不过只是收尸而已。为此而冒着莫大风险奔援,实在有些不值。

    可是庾怿对这些劝告置若罔闻,甚至于动怒要将力劝之人押出斩首!一则他性情如此,不是能够冷静理智、痛作决断之人。二则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沈哲子其人对于收复合肥之战的意义!

    收复失土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能否立足经营、长期占据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沈哲子所部真的遭遇黄权主力导致不幸,庾怿甚至不敢想象沈充对此会有怎样反应!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最终到来只是收尸,庾怿也一定要尽可能快的赶来。于情于理,都应如此!军中所携马力俱都集中起来,庾怿亲自率领骑士们人不离鞍,昼夜狂奔。

    好消息是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并没有遭遇黄权的伏军,可见黄权确是要直扑涂中,而非以此设伏。然而这对庾怿来说,则不啻于一个最坏的消息,他晚发数日,极有可能援救不及。那一部偏师,除了沈哲子以外,还有他的儿子庾曼之……

    当靠近涂水近畔夹河谷地,远远望见那惨烈战场时,庾怿整个人几乎都将要气急昏厥,不顾人马疲敝,即刻下令冲锋。既然人已经救不下,那则必要报此血仇!

    然而冲程近半,他便看到前阵中略带疑惑惊悸的路永,彼此会面一谈,庾怿整个人才松弛下来。可是还未来得及回味这一场意外大胜之喜,旋即又得知沈哲子已经率骑追剿溃师,至今未归。

    于是,庾怿整个人便都凌乱起来,要知道再往北去那就距离淮南不远。若使淮南羯奴出兵……不敢深思,只能继续打马狂追!

    这便是庾怿这几日疲于奔命的心路历程,当看到沈哲子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整个人已经如虚脱一般,心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不知该是夸赞还是训斥?

    “使君竟然至此,莫非已知我军大胜?”

    这时候,庾曼之也从后方行出来,看到他家老子,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匆匆行上,准备炫耀一下此战有多勇猛,战果又多辉煌。

    然而还未及夸耀,马鞭已经劈头盖脸抽打下来,庾曼之整个人顿时懵了,抱头鼠窜同时大声叫嚷道:“父亲责打,也该告诉孩儿所犯何事吧?”

    庾怿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他就是想打人,就是想发泄,偏偏眼前恰好出现一个适合的目标,仅此而已。

    嘈杂的营地中,王愆期一人独行,上身半袒,除冠披发,背负荆条,缓缓穿过大半个营地。这一幕很快便引起了整个营地的注意,寻常小卒自不深知其意,但那些兵长们看到这一幕后,神情则变得很精彩,远观议论,很是热闹。

    身在这众人关注中,王愆期可谓羞愤欲死,那些议论根本对他都不回避掩饰,恍如近在眼前,一字一句不乏刻薄或调侃,更仿佛利箭一般穿刺着他的心防。

    然而事到如今,再怎么羞辱,都是他咎由自取,都要承受下来。哪怕不为自己,为了他的部曲兵众,这一份羞辱也要主动承担,否则便是前景堪忧。

    当后继大军赶到这涂水河谷的时候,诸将皆因这一场出乎预料的大胜而欢呼雀跃,唯独王愆期,心内却是满满的苦涩。

    驸马偏师,大败黄权主力,这惊人战果确令王愆期感到侧目惊愕。凭心而论,哪怕换他自己身处此景,都未必能做到。也不必言未必,是根本做不到!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轻视,在这一瞬俱都荡然无存,而后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不妙,有多尴尬。

    此前力劝庾使君慎援的,不独王愆期一人。但是唯有他在早先发军之前便不加掩饰的质疑驸马的判断,结果黄权真的弃守而逃,而且直奔驸马偏师所在。而在救援与否的问题上,他又力主不宜驰援。

    如此一个因果关系,落在人眼里,会引发怎样的诛心之论?王愆期不敢深思,只是明白这一次自己真的或要自饮其恨。

    在面对驸马沈哲子时,心中略有不忿,这一点王愆期并不否认。他也是从于军旅多年的宿将,屡经恶战,自诩为尽心尽力,希望能不负国用,无论朝廷安排他在什么位置上,都想要恪尽职守,就算不求功,也要努力做到不出错。

    哪怕从江夏相的位置卑任为庾使君的属官,他也只道豫州无将,压下心中不满,想要帮助庾怿顺利完成此战,收复旧土。

    可是朝廷又派那位年轻的驸马假节至此是什么意思?他外镇多年,不曾有过节权,结果那望宗膏梁只因帝戚之厚便跃居诸将之上!这一场收复之战意义又在哪里?难道只是为了给那些虚名过盛的冠缨子弟再添一份功勋?

    尽管对沈哲子有不满,但王愆期在阻止庾怿发兵救援的时候,是真的不存私念。收复合肥虽无恶战,但诸军远来也确是疲惫难当,更何况当时根本不能确定黄权是不是真的放弃合肥转攻别处,假使途中设伏,极有可能会让大军陷入险境!

    哪怕率军于此的不是沈哲子而是别人,王愆期也要力阻救援,因为没有意义。他并不认为他错了,然而事实却证明他的确错了。

    所以在众人眼中,他不再是一个稳重用兵之人,而是一个心存私怨、想要将驸马弃于险地坐望军败的奸恶之徒。而更可怕的是,那位驸马也极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扎扎实实的战果摆在王愆期面前,他不再怀疑沈哲子的能力,这位驸马的确是实至名归,然而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日后他将长久覆盖于这位出身显贵且又能力拔群的驸马阴影之下,再望前程,可谓一片黑暗!

    就算是那位驸马才高气傲,对他不屑一顾。但是别人呢?会不会有人投其所好,对自己竭尽所能的排挤打击?

    今次负荆请罪,王愆期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原谅,只希望对方能将怨恨只集中在自己一身,不要牵涉旁人。哪怕是尽夺他的部曲亲众,这也是他需要承担的后果,只希望驸马能够明辨,不要有所迁怒刻意将他的部曲驱逐必死之险地。

    一路行来,王愆期的心境由羞愤转为悲怆,待到行至沈哲子宿营前,便面对营门直挺挺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早在王愆期负荆而来的路上,沈哲子便得到了回报,这会儿正被甲按剑立在营门前,脸色可谓阴冷。如果说此前曹纳因俯拾大功而心情忐忑,只是让沈哲子略有感慨,可是现在王愆期所为便已经让他颇感愤怒。

    这就是江北倚之守土的军主将帅,一个个想得太多,不知所谓!太多心思用在了军旅之外,或是人情练达,军事上表现一塌糊涂!

    王愆期此举因何,目的为何,他怎么会不清楚。大胜一场,本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结果糟心事接踵而来,让人不得安宁!

    王愆期跪下不久,身后已经聚起大量兵众翘首观望。沈哲子脸色阴郁行上前,居高临下望过去,王愆期与之视线稍一接触而后便忙不迭低下了头,不敢对望。

    “除下他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捆起来!”

    沈哲子一手手指在剑柄轻弹,另一手则一指王愆期,冷声说道。

    亲兵闻言后便即刻上前,将王愆期按在了地上,甩掉荆棘反缚起来。围观者看到这一幕,不乏惊愕出声,后方更有一路随行的王愆期部曲兵长眼见这一幕,已是肝胆俱裂,忙不迭冲出人群抢跪在沈哲子面前,高声叫饶:“将军虽有过错,乞望使君略念旧功,稍减罪刑……”

    “他有过错?他有什么过错?纵使有错,自有军法绳量,岂容余者置喙!”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更显冷厉,挥手打断那几人叫饶声,怒声道:“逾营哗噪者,俱都缚起!”

    “使君……”

    王愆期本来任命一般埋首于地,听到这话蓦地抬头欲言,却见沈哲子厉目直望着他,一时心内凛然,竟然不敢再说。

    围观者眼见沈哲子已是动了真怒,自然不敢再留此地看什么热闹,忙不迭作鸟兽散,各归宿营。场面一时间便寂静下来,只有沈哲子并亲卫,还有王愆期和那几个部曲兵长被反缚于此。

    不多久,庾怿匆匆而来,他是真的担心沈哲子一时怒极或要直接斩了王愆期。王愆期此人能力还是有的,行军以来庾怿对其也不乏倚重,当然他也担心沈哲子或会因此恃功而骄、擅杀边将的恶名。

    当庾怿赶到此地的时候,便见王愆期已经被架在了木梁上,正在承受军杖抽打。而沈哲子则站起对面,脸上余怒未息。

    庾怿心内一叹,上前说道:“维周,你这……”

    “宿营甲衣不修,杖十。”

    “啊?”

    “使君莫非以为我要斩他?”

    沈哲子转头望向庾怿,笑问一声。在被王愆期激起怒气之后,他也想了不少,边将杂念太多,不能专注于军事,这也未必全是个人的原因,更多还是世道如此,积弊成俗。完全归咎于某人,这也不甚公允。穷责一人,只是泄愤,却于事无补。

    “哈,怎么会……我知维周你非狭量,只是王君他、此为实在太欠考虑!”

    庾怿听到这话后愣了一愣,转而也不乏薄怒道。这件事他也记在心里,原本已经打算选个时间自己出面,将两人凑起来说和一下,化解矛盾。却没想到王愆期就这么直愣愣负荆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将矛盾公开化,一旦处理不好,则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行刑十杖很快完毕,王愆期后背已是瘀痕密布,这十杖实在太瓷实,哪怕他体魄也算强健,承受下来也是痛楚难当。

    庾怿见沈哲子再无表示,便让人将王愆期放下来,涂上金创药而后加披一件衣衫才又带回来。

    这时候沈哲子已经将庾怿请入帐中坐下,王愆期入帐之后便推开左右搀扶之人,一言不发跪在了地上。

    “王将军可知驸马因何恼你?怒不相知啊!”

    庾怿指着王愆期闷声说道,心里不乏暗恨这家伙自作主张。

    王愆期闻言后略有错愕,待见沈哲子望向他的目光仍有不善,便连忙俯首道:“末将屡有言恶于驸马,礼应受惩……”

    砰!

    沈哲子闻言后蓦地一拍桌案,怒斥道:“言恶与我,那又如何?我与王将军你素无深谊,难言相知,纵有言争,有何不可?因此耿耿不寐,你是来作战还是来交友?”

    沈哲子这一番话落在王愆期耳中,便觉得是在鄙夷于他、不屑与之为伍,虽然这也是事实,但被人如此直白当面讲出,王愆期仍然难免有几分不忿,只是见到庾怿脸色同样有不善,便垂首涩声道:“末将寒素武卒,诚然不堪为……”

    “住口罢!”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无语,只觉得实在难以沟通:“你至今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末将已知黄权转击涂中,仍要强阻庾使君来援,不念驸马之安危……”

    “你是因怨**?”

    王愆期摇头。

    “你是恶意构陷?”

    王愆期又摇头,嚅嚅道:“末将、末将只是觉得、黄权去向未定,大军远途疲累,实在不宜、不宜再……”

    “既然言而无错,为何负荆而来?你也算是久镇之边将,若连这点见解都无,我倒要怀疑朝廷是否所用非人!”

    “咳咳……”

    庾怿听到这话,已经有些不能淡定起来。然而这几声咳嗽反而引来沈哲子的注意力,转望过来说道:“眼下是室中私话,我也就不再讳言。诚如王将军所谏,小舅你今次驰援,的确是略有轻率。”

    庾怿张张嘴,竟然无言以对,没想到话锋一转,反倒说起自己不对来了。不过他与沈哲子也是熟不拘礼,类似的交流并不抵触,被沈哲子挑错也不是一次两次,不过眼下有王愆期在场,面子上便有一些尴尬,干笑道:“我所虑者,非止兵事一端。维周你若真受兵灾,后果实在太严重。”

    沈哲子闻言后竟然点头说道:“小舅这么说,确是全局考量。我也不妄自菲薄,若非此战侥幸得胜,合肥之复,确是难称为胜。”

    饶是王愆期此刻心情恶劣至极,听到沈哲子直承自己之安危较之收复合肥还要重要,还是难免略生腹诽。但又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确有资格作此自视。如此一来,自己强阻救援反而成了不识大体的片面考量?

    “不过就算如此,王将军所谏也是无错。毕竟所任不同,小舅要眼量全盘,王将军则独慎兵事,也算各司其任。”

    好吧,自己确实就是一个浅见武夫,没有节镇之才。看到驸马一脸认真作中肯评价,王愆期顿觉无言以对。

    王愆期负荆穿营,所见者众多,从兵长到士卒可谓都浮想联翩,纷纷猜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然而让众人想不到的是,事情最终以王愆期裸行营内受了十杖之罚而暂告段落。

    这结果可谓出人意料,又不乏人感到失望。接下来营地中也不乏热闹,属于沈哲子所部偏师的将士们自然神采飞扬,营中行路都昂首阔步。

    至于隶属于豫州军主力的将士们,则难免略有颓丧。他们虽然也有收复合肥之功,但劳师远奔,结果抢下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一直到战争结束,黄权的首级都已经传示三军,甚至都没见到活着的黄权是什么样子,心情可谓莫名尴尬,简直耻于夸功。

    接下来几日整理战获,沈哲子所率偏师队伍自是受到了英雄对待。而那些一路穷奔几无战事的豫州军主力,包括俯拾大功的曹纳所部,则担负起了清理战场的任务。

    诸军毕集涂水河谷,两万余众,加上杜赫征发来的几千民夫。沈哲子也没有让他们闲着,索性趁着人力充足,统统派去筑城。人多了事情就好办,况且要筑的这座新城终究还是军事为主,而非什么宜居的大都会。

    诸多人力投入下去,框架很快就搭建起来,整座城池紧抱涂水河谷,俯望周边,即便是淮南军来,有此城池为据,也绝难再如往年一般肆意扫荡区域。

    但这么多军民毕集于此,粮草消耗也是惊人。很快沈哲子所部携带军粮便将告罄,于是自然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大片失土的收复,也需要安排人分守经营。

    于是趁着整理战报准备往都内呈送捷报的时候,庾怿又将众将召集起来,正式分派战后各项事宜。

    王愆期那一件事虽然暂告段落,但余声尚未彻底平息。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与庾怿多次进行探讨。诸将在人事上的用心太多,必然会分摊兵事上的精力,无论是短期还是长远来看,这都不是一个好现象。

    关乎到世风的问题,庾怿和沈哲子都颇感棘手。鄙武之风由来已久,诸将能否得用反而与军事上的建树没有太大关系,更重要的还是取决于上面有没有人提携支持。

    别处他们自然难以管到,但是在这豫州一地,在商量过后,一致得出结论,还是要刑赏分明,将诸将的精力导引到兵事上来,不要作太多无谓杂思。

    要做到这一点也很简单,那就是要尽快落实此战各项战功的奖赏。

    原本庾怿对此还有几分迟疑,毕竟战斗刚刚结束,尚未呈送台中,究竟要如何犒赏诸军,还是要听取一下台城的意见。

    然而沈哲子对此却有不同意见,直言道:“莫非小舅还以为,今次之胜台中会有超额封赏?”

    “乱后至今,此战乃是江北用兵首胜,于情于理,台中应该都不会悭吝太多吧?”

    庾怿倒是比较乐观,其实封赏如何他自己本不甚在意,毕竟此战旗开得胜,大偿他家旧罪,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收获。

    “胜则固然喜,乐也未必乐。台中并不深悉此乡人情风物,诸公各自未必没有旁计。倡议于我,奋战于我,最后还是要犒赏于我,才能收取到经营于我啊!”

    沈哲子对此却没有什么信心,他倒不是要打算割据于此对抗台中,但收复合肥、经营涂中只是一个开始。对他来说,眼前所做种种,都是为了来年趁着羯奴大乱而有更大进望来做准备。所以,他并不希望台中干涉太多。

    但是此乡隔江环抱建康,形胜之态较之广陵还要更高,想要台中不作干涉,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战前各方已经达成一个用兵的共识,但在这共识之后,却是各自都有一盘考量。如今战争已经取得胜利,正是要将战前考量付诸实现的时刻。

    沈哲子不想因此小胜便陷入一个争执不休的局面,于是索性携胜势直接拟定出一个方案来,绝不给台中干涉更多的余地!

    “今次小胜,殊不足夸。来日之鼎复中原,才是最终目的。在此之前,无谓因小胜而自缚手足。甲田之令,正宜用于此时!”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怿不免更有感慨,此前在沈哲子面前,他早没了那种长辈欣赏晚辈的心态,如今再听沈哲子谋远至斯,也真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格局上的确较之沈哲子要逊色得多。还未开战,已经设想好战后许多问题。

    边镇自主犒赏,自然不涉名爵,但是因为此前争取到的甲田令,豫州众将便可以直接论功授田。但如果只是授田,将田亩分授有功,无疑是从一个恶循环落入到另一个恶循环。

    诸将各有田亩,自然便有了荫蔽人丁的需求,要不了多久就会盘结于此,形成一个个军功豪宗,瓜分新附之土并新附人丁,进望之心难免就会不足。

    这一点是沈哲子绝对不能忍受的,所以甲田令因功授田的核心就在于甲功寄食,以甲士、甲功为媒介,让有功之士寄食于土地,而不进行实质性的占据。想要维系住利益,就要维持住兵员总量,而不是卸甲归耕。

    如果在江东,这政令是有一些不得人意,毕竟寄食之土只是账面之数,再怎么多也比不上实实在在的田亩能让人心充实安稳。

    但是在江北,羯奴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南来,新得的土地随时都有可能再丢掉。与其战战兢兢的开垦,田未养熟便又易手,不如踏踏实实、固定可期的收入。

    沈哲子的底线就是,无论怎样形势的封赏馈赠,土地和人口是无论如何都要实质性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掌握住生产力和生产资料,产出的财富无论怎样激励奋战之心,都不必太过吝啬。

    所以今天这一次会议,便是一次封赏会议。今次的与会者比早前沈哲子到达豫州时那一场战前会议,参加的人员要多得多。

    最起码那一场会议,沈哲子这里参加的只有他与陈规两个,可是这一次几乎兵尉以上的兵长将领俱都出席。而其余各部,除了眼下坐镇合肥的郭诵之外,包括此前沈哲子缘悭一面的庐江太守毛宝都有列席。

    当庾怿与沈哲子出现在大帐中时,诸将俱纷纷起身相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不乏钦佩热切。不管世风如何,军旅之中毕竟还是需要军功说话,就像荆州陶侃,哪怕风评再怎么轻蔑,但讲到军事之能,此世仍然无人敢于小觑!

    此前诸将对于沈哲子不乏敬畏,那还多是因其身份,但其实在谈到军事的时候,其实是不怎么看重的。毕竟沈哲子旧功言则辉煌无比,实则水分充足。但这一次却不然,实实在在的硬仗胜利,营外高高堆起的斩获首级,就是一种最有力的宣示!

    像韩晃等旧人,早先对沈哲子尊敬有加,多少还是出于知遇之恩。可是现在见识到了沈哲子真正的军事才能,眼神中甚至不乏狂热之崇敬。因为沈哲子之胜不独是其一人之风光,更意味着他们这些从属旧人选择正确,会有一个光明坦荡的前景!

    出身好并不足论,出身好但却才能平庸,即便一时得显不过暂窃时誉,久则必颓。但如果有一个好出身再加上能力出众,那意义可就大得多。跟随在这样的人身边,即便一时困顿功业不著,心里也会感到无比的踏实。

    就连庾怿在看到列席其中的庾曼之后,都忍不住指着儿子笑语道:“小儿少劣,若非高贤至交提携而用,安能列席于此!”

    诸将闻言后不免都大笑起来,此言虽然不乏调侃,但言外流露出来的意味却实在值得咂摸良久。

    诸将各自坐定,沈哲子转首看到坐在隔着自己三四席的毛宝,便微笑颔首示意。毛宝不算是什么驰名宿将,鹊起只在苏峻之乱中,如今官居庐江太守,论起资历来还要在王愆期等人之后。

    作为原本史上陶侃麾下四大勇将之一,毛宝后来又被庾亮厚用倚重,只可惜用不得时,最终饮恨而亡。沈哲子对这江东难得的勇将也是颇感兴趣,希望能够引为己用。

    毛宝在察觉到沈哲子善意目光垂望,忙不迭正襟危坐,不敢怠慢,一丝不苟的拱手回礼。对于这位又创新功的年轻驸马,他早先不曾见过,也了解不多,谈不上有什么认识。

    但话说回来,他对韩晃等人是不乏羡慕的,倒不是觉得这些人攀上高枝,前程似锦。事实上他自己也不乏自矜,认为单凭自己之能哪怕无人扶掖同样也能创建功业,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之所以会有羡慕,是因为韩晃、路永等叛将在这位驸马的关照下,都能心无旁骛的专注于兵事,战阵斩功,不必理会太多人事纠纷。而自己则就没有这么从容,虽然得任庐江今次从用于庾怿。但是陶公那里也屡屡延揽,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不知该要何去何从。

    沈哲子那一望,倒让毛宝遐思颇多。他倒不是因为陶公年衰、驸马韶年而有偏望,实在是荆州军内部过分复杂,他即便投去也难免要与人虚与委蛇,诸多烦扰。

    而这位年轻的驸马,胸襟格局不小,就连韩晃、路永等叛将都能为其所举而纵意驰骋,而且又知兵敢战,屡建功事。如果他肯出言招揽自己……

    大丈夫不患功名不盛,唯患才略难施!

    待到众人到齐坐定,会议正式开始。

    首先便是这一战的斩获和折损,由于战斗主要发生在沈哲子所部方位,倒也不需要再等待合肥方面的统计结果,单单涂水这里的结果便可以视作整场战役的最终结果。

    此一役,斩获首级一千三百余,俘获三千余人,战损则与斩获相仿。单纯从斩获和战损数字上来看,似乎难称大胜,但从双方的兵员构成以及最终战斗结果来看,却可以称得上是一次罕见的大胜。

    敌方从主将黄权以下,几乎所有将领兵长尽没于此役,除了极少的几个隐匿于溃卒中被生擒之外,余者首级都已悬在帐外。

    说到这一点,庾怿也是不乏郁闷,明明黄权已经被生擒,结果他看到的还只是一个首级。黄权此人在南面虽然威名不著,但毕竟曾经也是石勒的假子,几乎可以说是近年来南面所获级别最高的将领,而且还是生擒!

    毫无疑问,活着的黄权较之死了的意义更大,更足夸功。若将生口押送到建康,这一场战役的战果之辉煌则更具说服力,说明豫州军是占据着绝对优势,对黄权所部是全面的围击和碾压,甚至主将连败逃和自杀都做不到!

    更何况,来日归都报捷献俘时,阵列中有个活着的敌营主将敬拜皇帝陛下并台辅诸公,无疑更加能够彰显威仪。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完了,黄权首级都已经开始腐烂了。所以庾怿也只是私下里对沈哲子抱怨几声,并且一再重申强调,下次再生擒这种级别的羯胡将领,一定不要图一时之快意而斩杀,暂留活口。

    这一场战斗,沈哲子所部可谓将械用之精良发挥到了极致,双方几乎没有多少短兵相接的机会。至于战损,则主要集中在胜武军偷营最后正面冲阵的时候。

    胜武军两营兵卒冲营,由于羯胡反应迅捷,没能及时撤出,两营兵众几乎全没,只有沈云并几十名家兵冲出来。由这一点也能看出,胜武军想要成为真正的强兵劲旅,仍是任重道远。

    哪怕沈哲子心比天高,也不得不承认,江东兵在野战中较之羯胡真正的精锐,还是要逊色一筹。毕竟羯胡兵是在四方征战中磨练出来,而江东则主要捡取流民成军,除了少数军头的私兵部曲战斗力能够匹敌,在整体上战斗力是要稍逊。

    至于俘虏三千余众,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沈哲子所部本就占据水路便利,当敌阵被凿穿击溃时,舟船疾驰,水陆并进,最大程度上将这些溃卒一网打尽,避免他们窜逃出去之后遗祸地方。

    这样一份战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亮眼,所以营帐内沈哲子所部众将一个个也都神采飞扬,骄傲的仿佛斗胜公鸡。

    但沈哲子心内却无多少喜悦,因为在这一份战果总结之外,他还有另一份更加详细的战报。在这斩获的一千三百余首级中,真正的羯胡只有不足五百人,甚至于就连俘虏中的羯奴都被拎出来斩杀!

    换言之,黄权这三千多嫡系军队中,包括黄权在内,绝大多数都非羯胡!

    诚然在战场上无分种族,只要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都是敌人。但一想到来日还要面对更多的汉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彼此以命相搏、流血厮杀,而为数不多的羯胡则站在那里冷笑,沈哲子就从心底里感到一阵的绝望。

    人皆苟且而活,包括沈哲子在内,他一直都在试图用最少的代价,来完成汉人在这个乱世年代的整体蜕变。而不是杀杀杀,凭一腔戾气用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暴戾手段,与旧时代做一场血肉撕裂的诀别。

    但凡对这个民族稍有信心,但凡对这漫长历史长河的起起伏伏稍有认同,荣耀要铭记,沉沦也不必急于抹杀遗忘。重要的不是我们曾经怎样的卑微绝望,而是我们始终存在着!

    黄权之辈,可以说是权欲熏心,以同胞血肉性命来为自己堆砌一个上升之阶。这样的人,沈哲子杀之毫无负担。但是更多的降人,他们仅仅只是为了生存活命而已,手段或许暴虐残忍,但沈哲子清楚并不应该完全归罪于他们。

    一个世道之绝望,在于无论身份高低、贤愚与否,人人都在用自己可用的方式去戕害他人,荼毒世道。世道恶于人,人恶于世道。如此一个恶劣纠结的循环,要杀多少人,才能看到一丝希望所在?

    竭尽自己所能,予人一个改正的余地,予人一个更好的选择!所以对于那些降众的安置,沈哲子也并未一概将之发为罪卒,其中勇力敢战之众,俱都遴选录入甲士之中。他们或是一时难以接受境遇的变化,没关系,可以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来调整。

    沈哲子归营之后,便让江虨等人前往降卒营地,与那些降卒一对一的谈话,了解他们的困惑,了解他们的诉求,以期能够找到一个能够将他们引为己用的方案。眼下或许用不到,但来日据于此乡,招揽淮南之众,乃至于挺进中原,与羯胡争抢丁口,都能收一个此长彼消的长功。

    这一战除了斩首和俘虏之外,资用的缴获反而不多,更加上沈云等冲入羯胡后营大烧一通。真正值得称道的便是近千马匹的缴获,这是在江淮之地用钱粮都买不到的战略物资,所以也称得上是一个极大的收获。

    战果交代完毕之后,便是拟定论功簿了。到了这一环节,帐内众将都不免精神一振。虽然这一次论功要呈交都内台中得到批复之后才算确定,但这一战可谓胜的无可挑剔,江东大乱之后的江北首功,呈交上的捷报如何拟定,台中也不可能会有大的更改。

    今次论功便是正式以甲功而论,一甲功便是一斩首或一俘虏,兵长将领按照级别另计,合肥方面所得丁口还未统计起来,但却复土极多。真正的论功当然也不可能具体到每个人的斩首,还是以营为单位来划分战功,各营兵长归营后再具体到每一个兵卒。

    这一场战事,收复江北大量失土。当拟定战报时,作为统率的庾怿和统兵歼灭黄权所部的沈哲子,俱以万甲论功排在第一序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后续众将的排序才是重点。

    紧接着的第二梯队,拍在首位的便是路永。如果不是路永所部用命而战,沈哲子所部根本就抵挡不住羯胡的猛烈进攻。

    路永在听到这个排位之后,也是惊愕半晌,继而便是狂喜,乃至于喜极而泣。他身为历阳叛将,被在都下闲置良久,心情不可谓不忐忑,倍感前途黯淡。实在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过江初战、江北首胜便能列名军功前列!

    众将皆击掌祝贺,不乏人在望向路永时充满羡慕。这一战功意义之大,还要甚于实际。路永有此一功,日后在豫州军体系中真是不愁机会。

    整个第二梯队中,列名者十数人,沈哲子所部诸将便得居七八席。包括江畔结阵力据黄权的胡润、率众袭营得手而退的沈云、率领骑兵凿破羯胡军阵的沈牧,就连俯拾大功的曹纳都列名其中。

    至于庾怿所部主力,因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战事,真正大功者反而不多,毕竟复土大功已经记在了庾怿头上。至于这份功劳稍后该要怎么分配,那是庾怿这个刺史该考虑的问题,台中也难干涉太多。

    当大功者王愆期之名也被念出时,帐中包括王愆期在内,神情俱是一滞,整个帐内气氛都为之一凝。

    庾怿摆手,示意诵读军功名单的参军暂停,起身环视众人,继而便说道:“今次一战,自是王命殷望,台内诸公深眷,朝野内外共襄之盛举,但仍离不开镇内上下用命,将士戮力而战。凡有功,必有偿!不以人情、不以旧勋、不以前过、不以卑用,因事而论,唯功是举!”

    大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哪怕庾怿已经讲完坐下,这一番话仍然仿佛回响在众人耳畔,良久之后才蓦地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久久难平!

    庾怿落座后再与沈哲子对望一眼,彼此眼中不乏欣慰。虽然仅仅一次论功不足完全消除顽疾世风之影响,但最起码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人世诸多可欠,唯独舍命搏杀之功不应贪墨!

    至于最后,则是整个豫州新复之土的经营镇守安排。这一次大胜,直接将占领地推进到涂水上游,临近淝水芍陂!整个豫州镇土,理论上陡翻两倍有余!

    由于此乡久战废土,城邑多废弃,民户多离散。所以自然不能再以惯常的手段来安顿经营,必须要大置侨郡来治理。

    虽然这种大事还需要台中首肯,但在沈哲子的建议下,庾怿还是决定先拿出一个方案来,避免台中插手太多。

    此前围绕历阳附近,便已经侨置颇多郡县,比如谯郡、颍川、包括沈哲子的封国乌江在内,便是属于南谯郡。但这些侨郡大多龟缩在历阳地近大江一畔,名之为县,不过数乡,名之为郡,不满一县。

    现在有了大量的土地,这些侨置的郡县自然也需要大幅度的扩充起来。毕竟虽然流离失所,但一个乡土旧称对民众的吸引力之大也是后世无法想象的,对于日后招抚流民整顿地方有着极大的好处!

    所以在这规划中,原本的豫州旧土俱纳入侨置颍川郡,即就是历阳并其周边,由庾怿镇守。至于原本的南谯郡,则向西转移到濡须口附近。围绕合肥侨置新昌、高塘等郡,暂由郭诵等将分领。

    至于沈哲子筑城所在的涂水流域,则侨置梁郡,治土囊括整个涂水流域,包括原本杜赫所在的涂中。而这个新置的梁郡,自然由沈哲子担任太守。

    同时未来豫州军也会进行大规模的整编,梁郡将会是最重要的驻兵地点,陆续充兵至六军之众,用以抵御且准备来年收复淮南!

    战国之末,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贵为公子。

    他却重生成秦国小卒黑夫,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

    为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六国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南取百越,北却匈奴,氐羌西遁,楼船东渡。在他参与下,历史有何改变?

    然,始皇帝固有一死,天下四裂。身为秦吏,又当如何抉择,是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

    RT,七月新书《秦吏》,有质量保障,幼苗可期待。。。七月可是真正的历史专业研究生,功底扎实不是我这种百度党能比的,当然要是题材冲突的话我就不说这话了,毕竟小心眼。。。但七月的水平有保证,而且这个作者,可以是女装,可以是萌妹,有YY空间。。。新书幼苗,亟待呵护。。。

    盛夏之建康,梅雨过后,阴霾一扫而空,都下内外,一片繁荣祥和。

    如今的建康城,长街笔直开阔,坊市井然有序,更有了一国都城的威严。

    环境对人是有一种潜移默化的约束力,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人到了一个干净整洁、开阔明亮的厅堂中,自然而然会有一种局促感,会感觉到不自在,乃至于会改变自己以求能与环境搭配。毕竟这世上没皮没脸的人还是少数。

    以往的建康城虽然繁荣,但连真正的城墙都无,穿过长干里便是成片的窝棚,流民云集,盗贼蜂拥。官府也曾发力整顿,但却收效甚微。

    可是如今随着新城坊区次第建成,难民陆续迁入,即便暂时不得安置,也都被安排居住在都南等几处聚居点中,通过做工换酬来养活家小。

    所以如今的建康城里,风气一时大肃,民众虽然也难尽衣绸缎,但麻衫短褐也都力求干净整洁,再也不见以往成群结队衣不遮体、蓬头垢面的模样。人之所求,先饮食而后衣裳,当仪表都被关注起来,可想而知生计必然也是有了保障。

    当然环境也并不独约束于小民,以往都下不乏狂饮竞欢、招摇于市的权门子弟,但如今那些浪荡子也渐渐有所收敛。一方面是坊市立起,城卫管理更加方便,少了许多钻空子的余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妓馆游园都被集中迁到了城东青溪附近,都内已无多少玩乐场所。

    年初江州一场兵乱,随后豫州用兵于北,说实话对于都内民众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影响。大江横淌隔成两个世界,能够引起民众广泛参与讨论的,不过只是今日米价又升了几钱。

    但表面的无甚波澜,并不是说整个建康城对于江北的战事就漠不关心。事实上正有数不清的人对江北之消息牵肠挂肚,乃至于寝食不安。

    城西石头城附近,一直聚集着都内各家仆役,对过往船只密切关注着。

    因为江州一乱至今元气未复,所以西面而来的客货船只陡然削减变得稀少。但每日也有二三船只到来,每有舟船驶入水栅等待入城时,四面八方便会涌出许多人上前询问消息。

    那船主如果不明底细,还道都中民众都是如此好客。但是每每报上来路所在时,那些涌上前来热切询问的人便会作鸟兽散,将船只晾在那里,让人十分尴尬。

    从六月以来,类似的情境每天都要上演几次,风雨无阻。以至于石头城内守军都将之当作一景,甚至还要打赌明日会有几艘船只到来。

    终于七月里的一天,艳阳高照,接连两艘轻舟自水门驶入停泊港口,类似一幕继续上演。有的人家仆役或是厌倦烈日烤灼而懒动,或是脚步稍慢落在后方,干脆行到半途便折返。可是他们刚刚退了几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了嘹亮的欢呼声!

    怎么回事?

    后方人心内还在狐疑,前方已经有人手舞足蹈往城内飞奔去,沿途洒下亢奋到了极点的欢呼声:“大胜,豫州大胜!沈侯大胜,全歼贼虏!”

    在这阳光明媚的夏日上午,以石头城水门码头那两艘舟船为起点,欢呼声开始迅速向外蔓延,大量人一边欢呼着一边往城内飞奔而去。

    “合肥大捷!”

    “豫州大胜,江北大胜!”

    “沈侯大胜,斩首数千!”

    西市乃是城内最繁华的地点,日常人头攒动,也是最先受到胜报冲击的地点。但大多数民众对那欢呼声还有几分莫名其妙和惊疑不定:“驸马沈侯斩首数千?难道都外又有乱事?”

    “老奴难道还不知,沈驸马早已离都北上杀奴,如今捷报已经传回,合肥已复,王师已达淮南!”

    听到那些欢呼者的解释,周遭民众们也不能淡定起来,还待要询问更多详情,旁侧货栈中已经冲出人来叫嚷道:“王师大胜,驸马报捷,仓中诸货,百钱减十,共贺大功!”

    于是民众们激情被彻底点燃起来,一边往店铺冲去,一边口中叫嚷:“驸马已复淮南,围剿奴贼上万!”

    消息就这么次第往城内传递,也幸亏建康城规模还不算极大,否则等到消息传递到台城,或许已经成了“驸马踏破虏庭,石贼世龙业已授首”!

    但即便是如此,当台城内听到城外叫嚷时,斩首之数也已经夸张到了数万之众。几座城门兵士听到那欢呼声,忙不迭向军候兵长汇报,而得到汇报后,那些宿卫将领们也不能淡定起来,如此大数额的斩获,莫非羯奴已经大举南侵?

    原本平静如湖面的台城,此刻仿佛暴雨冰雹劈头砸落,人人不安于室,各自奔走于外,想要打听一些确实可信的消息。

    也不乏人登上台城城墙,倾听城下民众欢呼,然而那欢呼声越来越夸张变形,出于一人前后之间的吼叫已经从收复淮南又把王师挪到了南阳乃至于兖州,顿时让人凌乱无比,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也不知这些小民哪里听说的这么多地名!

    整个台城乱成一团,台臣们互相打听也是众说纷纭,根本就不知道该信什么。所谓收复兖州云云,掰着手指头算哪怕一战不打,驸马也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狂奔到那里啊!

    终于在这一片茫然混乱中,北面太极殿外悠扬钟声响起,召集台内六百石以上者入殿面君。于是众人再也顾不得互相询问,无论级别高低,纷纷往太极殿而去。许多级别不够的台臣自然被宿卫们阻拦于外,但也并不散去,只是扯着嗓子招呼疾行入殿的官长稍后一定要记得传信出来。

    “王丞相来了!”

    “褚中书来了!”

    “虞护军也来了……”

    一干台辅重臣也各自离开自己官署,壮年者阔步而行,老迈者一步三跳,姿态俱都引人发噱。然而这会儿众人却没有多少笑意,先到者一个个探头张望,想要从这些到场的台辅诸公表情上看出一丝端倪,然而却没有什么所得。

    “报信者是否已经入台?可有确凿消息?”

    王导一路行来,根本无心搭理沿途众人的询问,殿前与其他几位台辅碰面,却见几人脸上表情也是不乏茫然,继而便转望向虞潭问道。

    虞潭掌管护军府,如果得信,肯定是护军府先得,更何况台内谁不知这老家伙就是沈哲子在台内的靠山。至于还有一个不乏公然包庇的温峤,近来却因旧疾缠身在家养病,眼下也未到场。

    随着王导一问,众人俱都望向虞潭。虞潭这会儿还在低头揉着两腿,他这把老骨头一路跑来也是累得不轻,待见众人俱都望来,当即便摇头苦笑:“署内尚无捷报呈送……”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傻了眼,连护军府都还没有收到消息,那么这胜报是哪里传来?莫非是摆了一场乌龙?

    “以沈维周离都之日而计,眼下王师必然已达合肥。相持几日而论,战果应该也在近日抵都。究竟胜负如何……”

    褚翜沉吟一声,眉头已是紧紧蹙起,无论胜负如何,眼下一个还没有确定来源的消息,已经让满城轰动,假使后续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又该怎么收场啊?

    众人闻言后,脸上也皆流露出一丝无奈苦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心里多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假消息。毕竟时间在这里摆着,就算是直接冲入合肥快速击败合肥守军,整理战果归都汇报,这一点时间也是不够的!

    当然这些人是并不知道,真正的大战并不在合肥,而是在涂水上游,与他们的直线距离不过几百里!

    “消息虽然未定,但都下之民皆乐传此讯,可见对沈维周寄望之高,万众渴胜啊!希望沈维周能不负众……”

    王导叹息一声,继而说道,他与沈家矛盾虽然已经不可调和,但是上升到军国大事,也是衷心希望能够得胜。毕竟江北战胜,江东才能更安稳,一旦败了,局势将更加动荡,对谁都没好处。

    然而王导话音未落,殿外人群后已经传来高喊声:“捷报,豫州捷报!”

    “是真的?”

    几人对望一眼,眸中皆有震撼。尤其虞潭更是老态尽去,一蹦三尺多高望见喊声从何处传来,疾令身畔宿卫将领说道:“速将报捷者引入殿中!”

    大胜,真正的大胜!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的战报摆在众人面前,众人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略感失望,明明外间叫嚷已经打到了淮南,斩首万余,怎么战报上战果才这么一点?

    心内生出一丝失落的同时,众人不免哑然失笑,先前他们还觉得这捷报不像是真的,结果现在居然也受了那些愚钝小民的狂言影响!莫非在他们潜意识里,也觉得那些荒诞不经的夸大言论,并非不可能完成?

    原来不知不觉中,不管他们对那小子感官如何,对于其人都已经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沈维周,真国士也!”

    这一份战报不只交代了具体的战获,还有详细的战争过程。于是众人也都明白为何捷报会来的这么快,原来战斗地点并非在合肥,而是在涂水!沈哲子一旅偏师,歼灭俘虏黄权所部数千余众,甚至就连主将黄权都被斩杀!

    纸面上的内容,自然难以面面俱到。众人看到这战争过程,心内不免有些怪异感觉,都觉这个奴将真是活腻了,好好的合肥不待住,偏要跑到涂水去,结果撞上了更可怕的对手!他难道不知道这小子是比庾怿还要难缠的家伙?他可能真不知道……

    在万众期待中,归都报捷献俘的队伍终于抵达建康。

    整支队伍由七艘船只组成,前三艘俱是多层的楼船大舰,其中第一艘舰船上运载着此战表现出色、得功显著的诸多将士,第二艘船上则载运许多合肥当地世家族人并土堆木雕的新复疆土模型。

    但最显眼的还是第三艘船,三层甲板每一道船舷皆挂满了串联垂挂的首级,层层叠起几乎将整艘大船的轮廓都给掩盖,可谓狰狞而又残忍!

    其实在报捷队伍的规模上,沈哲子和庾怿还是略有分歧。在他看来,胜便胜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对于台中,通知到了就差不多,实在没必要浪费太多精力于此。

    不过他也明白庾怿所想,毕竟所处位置不同。庾怿身上不只担负着已故大兄庾亮的旧罪,他自己也是素来不受时誉推崇,实在太需要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来彰显自己。所以还是稍作让步,让庾怿组织起一个规模不小的报捷队伍。

    按照庾怿的想法,自然恨不得将整支豫州军主力都拉上,将所有俘虏都押上,在都下彻底夸功一番。只可惜沈哲子太悭吝,只允许他挑选俘虏两百人、战马三十匹,不过斩首上倒是不吝啬,就连去年在涂中人家手里买来的羯胡首级都搭上许多,装满整船。

    台中降诏,报捷船队可以直入都内,可以沿着秦淮河一直驶入朱雀大桁附近,再登岸整队入朝面君。

    当船队驶过水门、直入都中时,整个秦淮河两岸已是人声鼎沸,围观者将南北河堤俱都充满,就连左近高高的坊墙上都站满了人,一个个翘首以望。

    整支船队中,最夺人眼球的无疑是那挂满首级的第三艘船。虽然京畿屡经动荡,民众们也饱受兵灾戕害,多见尸横遍野的人世惨剧。但如此多的首级层层叠叠悬挂在大船上,几乎结成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楼阁,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之大,也真是无与伦比。

    尤其这些首级,乃是传说中啖肉饮血、穷凶极恶、无恶不作的羯奴,这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则更加玄妙。在经过最初的惊悸而不敢细睹之后,民众们情绪便渐渐有了变化,这些奴贼穷凶极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一个个被杀戮枭首!

    于是人群中开始爆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喝骂声,乃至于不乏人直接跳下秦淮河泅渡到楼船近畔,奋力拉下一二羯胡首级,高举双手攥着那首级抡起。待到这些人泅渡上岸,一个个英雄一般接受围观者欢呼!

    而那些被摘下的首级,则飞快传递到人群中,有的被暴怒者踩踏粉碎,有的则仿佛蹴鞠一般被踢打传递,骨碌流转不知到了哪里。

    人群中有心思活泛的商家看到这一幕,已经在动念稍后是否能借着这一股热潮、购买一些奴首做成蹴鞠,售卖牟利?毕竟奴贼作恶累累,南北俱受所害,但真正有机会上阵厮杀斩虏的却毕竟是少数。若将这些世仇豺狼首级践踏足下,想来应该会极有市场!

    都内民众欢呼连连,躁动不已,而船上的载客们也是心情激动,不复淡然。

    第一艘大船上入都报捷的将士们,不乏来自胜武军的兵长,比如莫仲之流。这些人或是原本江州兵户子弟,或是南北流窜的游食流民,何曾见过如此繁华昌盛的大都邑。

    一个个虽然还是披甲挺立、一丝不苟端立船上,但双眼早已经控制不住往两岸游弋张望。那庞大的坊区,井然有序的民宅,高低错落的楼宇,还有充塞于街巷堤岸的欢呼民众,每一幕都是他们不曾见识过的风光,渐渐便觉目不暇接。

    “以往都下也多受兵害,破屋残瓦,街巷堵塞,废墟成片,游食哀号,较之江北废土也并无二致。何以会有今日盛态?我们的将主沈侯,早年百骑归都,力破万数乱卒,定乱兴废,赈灾救民……”

    江虨在甲板上前后奔走,语调慷慨激昂为这些入都的将士们讲解建康城往年的历史,从大略到细节,如果手里持着一根三角小红旗,那就是一个再称职不过的导游:“南岸方才过处,人车鼎盛,货栈林立,便是都下最繁华之西市。往年只是秦淮河畔一片淤塘,苇丛成片,蚊蝇群飞,臭不可当,人皆避行……”

    “将主使人大力深拓,广作兴建。如今淤塘不复,仓栈拔起,已成华邑……来日还要在都中逗留多日,诸位俱可乐游畿内,只要稍后往鼎仓报备军号,皆可因功而支取钱粮耗用。这是我等豫州卒、胜武军才有之特权!都下冠带虽多,于此实在不及我等寒卒!”

    “将主高义!”

    将士们听到江虨那舌绽莲花的讲解,虽然不甚明其意,但一个个也是眉飞色舞,彼此对望,蓦地爆发出一连串的吼叫。

    岸上民众们听到这陡然爆发出的吼声,不少人都是吓得一愣,继而便不乏纷纷,这些军伧们到了他们地头还敢不老实?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沈侯威武!驸马……”

    巨大的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就连江波都为之震荡不已,舰船也起伏不定。

    舰船缓缓停靠在了大桁西侧,早有台臣等候在此,待到报捷队伍列队下船,便匆匆上前一番礼问寒喧,而后便开始交代一些稍后入台城需要注意的一些礼节事项。

    不过这些台臣们在交代事宜的时候,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后方那艘挂满首级的大船,心内莫名便感到有一丝来者不善的意味。

    大乱之后,江东新定,这一次江北首胜,台中也是极为重视,收到捷报之后,便开始准备一应礼节章程。

    今日也是天公助幸,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皇帝早在一众台辅们陪伴下,于宣阳门前摆开仪驾,接见得胜报捷的将士们。

    一番隆重礼节觐见之后,一行人便又转赴太庙,告祭祖宗,献土献首。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正式接见犒赏胜师。凡豫州军所属兵长,俱都拔升三级,白身者俱都直升扫寇、扫虏,而未曾到场的沈哲子,也从原本的昭武将军升为西中郎将!

    盛大的庆典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官方的庆典虽然结束,民间的余韵却是方兴未艾。

    今次斩首之羯胡,俱都悬首大桁,而大桁周遭也不再严禁小民靠近。一时间都内民众乘船游赏蔚然成风,不曾见过羯奴模样的吴人要去开开眼界,而受羯奴兵害而背井离乡的侨人们则多备弹弓铁丸,远射奴首以作泄愤!

    位于秦淮河南岸的摘星楼附近,近来也是游人云集。每逢都中有大事发生,摘星楼这里总会有奇趣别致又壮观美妙的举动,这已经成了都内一个传统。

    虽然已经得知沈侯今次并未归都,但民众们还是多有期待,只可惜摘星楼仍是门户紧闭,这让欢庆气氛都显得不够热烈,让人颇感怅然若失。

    沈哲子没有随师归来,不独民众们感到遗憾,台城内也是不乏怨声。

    久不临朝的皇太后,自从捷报归都后便又频频出现在朝会上,每一次的临朝,必定要提及的一个话题便是催促台臣们尽快落实具体的封赏问题。早先犒飨军士的军号拔升并不算是具体的封赏,而更加具体的名爵和职事则要更谨慎得多。

    今日的朝会,一些琐事议定后,皇太后又惯例开口了:“江北之首胜,绝非复土辟疆而已。国运久疲,因此而有大振姿态。诸公临朝日久,俱为国之肱骨,所见应是较之妇人远为深刻。来日之议封,这一点也要深虑在内。”

    “豫州所任,本是母宗厚用,殊荣倍享,获功也是应当。然则中郎将华龄少年,望宗嫡长,却因国务而承大任,别父母,远乡亲,妻室久离,知交难见,苦心劳形。闻者无不愧叹,国之大用,何以独迫少年?冠带之家,倍享国恩者,岂独此一家?幸在才大可恃,大功驰名南北。诸公暇时归府,自视子侪,能否安之无愧?”

    内侍传完这一番话后,皇太后便起身退殿,留下一群台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皇太后这是在为她家女婿鸣不平,讲到出身,人家驸马出身吴中豪富之家,生来便享用不尽。讲到才能,屡建功业,名驰南北。就算是这样,人家还不辞国任待在江北久战之险地废土。

    再瞧瞧你们这群台辅,同样也是倍享国恩的门户人家,门户中那些豚儿犬子哪一点又能比得上驸马?回家看一看你们那些赖在庭门里荣养享福的儿辈们,你们就没有感觉到一丝羞愧?

    皇太后人虽然走了,但却撂下这一番让人无地自容的话,虽然表面上还是在鸣不平,但实际上何尝不是因为台内迟迟不拿出一个封赏方案来而倍感不满!

    且不说台内诸公各自感想如何,反正今次朝会之后,都内这些权门家子弟可谓遭了殃。以往便谨慎自持的还倒罢了,不过再得几句勉励表扬。但那些浪荡惯了的,一个个被拉回家里倍受训斥打骂,禁足家中,不敢出门招摇过市。

    乌衣巷因为权贵云集,难作拆迁,所以格局变化倒是不大。不过这里也已经被高高的坊墙围起,看起来与整个建康城坊市井然有序的格局颇为融洽。

    “游子归家,风物已有变化,也真是让人不乏感怀。”

    温放之行到乌衣巷口,看到已经修建起来的坊门以及还在施工的坊墙,忍不住勒马停顿下来,感慨说道。

    旁侧家人们听到这话,神情俱是精彩,阿郎这番感慨,若不知内情者听到还以为他们是离家多年、远游万里,但掰掰手指头算不过离家未足一月,就连屐齿都还未见磨损呢!

    温放之倒不知家人们如何腹诽,叹言片刻而后便策马入坊。坊内风物倒无多少变化,宽阔的街巷车驾往来不断,各家门庭仪仗也多煊赫,虽然仍是旧日风光,但心境终究不同。

    遥想昔日被逐出家门,惶惶如失家之犬,然而今次归来,却是载誉满身,不乏意气风发!胯下良驹,乃是自己阵前擒获,身上甲胄也是亲自从敌阵兵长身上剥下来!

    这甲衣略有陈旧,穿甲绳革或因浸血太多而成黑褐色,甲片上也不乏劈痕凿痕,怎么冲洗都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息,而且披挂在身上略不合体,动作一大裙甲便要碰撞脚背。

    但温放之仍然钟爱此甲,因为这甲上自带故事,代表着他江北初战那一段慷慨激昂的岁月。虽然细思起来也没有那么慷慨,毕竟他年纪太小,比沈云还小了两岁,一直被圈在营垒里等到打扫战场时才被放出来做杂兵使用……但精神是慷慨的,心情也是激昂的!

    “是阿郎,阿郎归家了!”

    待到一行人到了自家门前,门庭内待客家人看到温放之后,已是笑逐颜开,欢呼雀跃,有的冲入府中报信,有的则直冲下来迎接。

    “我回来……”

    啪!

    温放之马鞭一扬对家人们打声招呼,继而作势要翻身下马,没想到动作太大,胯下战马蓦地一冲,一个趔趄复又跌落回马背上。他心有余悸攥住马鞍,待到家人们拉住了马缰稳住马匹,才在人搀扶下小心翼翼下了马。

    脚踏实地,温放之胆气又生,拍拍身畔满脸喜色的家人肩膀,刚待要开口勉励几句,视野蓦地一黑,鼻梁被硬物磕中,原来是兜鍪太大又扣落下来。

    “快快备下热汤新衫,给阿郎卸甲沐浴更衣!”

    家人们也看到温放之这衣甲太不合身,一边簇拥他往内去,一边高声吩咐仆人做事。

    “不必不必,既已从于军旅,便应被甲枕戈待战,不可耽于安逸!”

    温放之两手撑起兜鍪,小心翼翼往后挪了几分,一脸正色说道,站在庭门内左右观望片刻,又低语问道:“阿爷今日没有入台吧?”

    “主公正在中庭闲卧。”

    听到家人的回答,温放之才松一口气,他这一番作态自然是要做给他父亲看,若是少了最重要的观众,自然会感索然无味。得知父亲所在,当即便拍开家人探来要帮他卸甲的手,两手提着松垮的裙甲,头颅还要高高昂起避免兜鍪掉落,就这么一路往中庭行去。

    “阿兄,阿兄!你终于归家了,年前我们共植花木,终于抽出新芽!”

    一个薄衫少年自侧廊冲出,一边叫嚷着一边对温放之挥手打招呼,正是温放之的兄弟温式之。

    听到这叫嚷声,温放之脸上也展露喜色,侧首一望,兜鍪又掉落下来,他一手扶着兜鍪一手对温式之招手,示意家人帮忙提起已经砸上脚背的裙甲,然后才笑语道:“二郎啊,久来不见,又长高了,已经略具丁男姿态。我不在家这段日子里,慰养老父,看护家业,实在辛苦你了。”

    温式之听到这话,再见阿兄那古怪姿态,稚气浓厚的脸上已经露出一些疑惑,眼前这人是他家阿兄?

    “二郎你要快快长大,日后奔驰南北,才知天地之大,远非庭中一隅。花木之类,那都是童儿闲戏,阿兄已经不爱。来来,我这里有给你礼货,那是我在涂中战地亲截翠竹给你做的竹马。江北之竹,生于苦寒,长于动荡,那是远比江东要坚韧得多!”

    过江一趟,在温放之心目中,江北杂草那都比江东茂盛得多,他扶住兜鍪拍拍温式之肩膀,有些心虚的说道:“你可不要以为阿兄过江,只是给你截竹做竹马,阿兄忙得很,所率兵士太多,呃……你自去玩耍吧,我还要去拜见父亲,讲一讲道途见闻。”

    此时在温府中庭阁楼上,温峤正站在窗口探头远望儿子,虽然听不清楚说话声,但观其怪异打扮并姿态,也略能猜度其心态。他指着正往阁楼行来的儿子笑骂道:“这小儿过江一趟,归家不乏狂态,若不知者,还道是什么大功归家,实在可厌!”

    楼内不乏温氏门生,听到温峤虽在斥骂,但神态间却是喜色盎然,当即便也都笑语道:“江北一战,确是振奋人心,郎君幼冲之年,能履险而归,已是幸事。少年意气,足堪夸言。”

    温峤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摆手道:“诸位暂请退下吧,这小儿噱态,实在有碍观瞻。”

    温放之披着那不甚合身的衣甲一路行来,沿途看到自家一些门生,俱都颔首矜持一笑,只是行到楼前时,脚步却不由自主放慢下来。虽然归都这一路,庾曼之、谢奕、沈云等人都在教导他归家后该怎么面对父亲,他也演练纯熟,但近在咫尺,终究老父积威太重,心内又生迟疑。

    “放胆去言,羯奴凶兵都难伤我辈壮志,汝家老父又非世仇,难道还会生啖你的血肉!”

    脑海中回荡起庾曼之的激励之语,温放之复又斗志满满,昂首阔步行入楼内,口中已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行入厅内看到半卧榻上的父亲后,笑声复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笑了?”

    温峤放下临时抓起的书卷,抬头望向儿子。

    “哈哈,哈哈……”

    温放之听到这话,当即又干笑两声,只是那笑声太涩,远不及排练时那么雄浑有力,他舔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蓦地抬起头来,兜鍪复又落下,看不见父亲模样,反而胆量又大起来,当即便顿足道:“哈哈!犹记昔日父亲驱我离家,惶惶如亡户之犬,当日父亲也未料到,孩儿能北上击奴,载誉而归吧……”

    说完这话后,温放之便觉房内静的出奇,心内尚是惊悸难安,蓦地视野一晃,转头一望,便见兜鍪已经被父亲提在手里,而另一只手赫然握着一根竹杖,心内已是一慌,忙不迭掉头往旁处窜去:“庾长民、沈云貉教我……阿爷不要……啊!”

    过半晌,温放之垂头丧气坐在席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几乎坐不稳,但见上首父亲还持着竹杖轻敲案面,下意识紧了紧有些松垮的甲衣,开始小心翼翼讲起江北一战的经过。

    温峤也在仔细倾听儿子的讲述,不时提问几句,有了儿子这个身临其境者讲述,对于这一战的了解不免更多。及至听到王愆期负荆请罪,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待听到最后的论功,眉头才又再舒展开。

    “沈维周知兵善驭,你能跟在他身边增长见识,也是一桩好事。”

    听到父亲语调渐有温和,温放之才松一口气,继而便连连点头:“是是,父亲所言正是!驸马调用得宜,善恤于众,所率将士俱都、俱都心折钦佩,勇为效命。”

    温峤甩开竹杖,活动了一下有些无力的胳膊,也不禁感叹此消彼长,儿子渐渐长大成人,而他已经不复壮力。往年追打轻松而不费力,如今却已经有些追不上了。

    温放之偷眼看看父亲脸上渐有喜色,才算是松一口气。然而旋即便又听父亲喝骂道:“老子当年率众鏖战,屡有建功时,小子尚未胎结。过江做个清场杂兵役使,也敢归家来作狂态?”

    “不敢,不敢!都是劣友陷我,儿怎敢小觑亲长!”

    温放之连连摆手,这时候侍者捧着汤药趋行入内,他忙不迭上前奉药,待见父亲鬓角已有白发,额间也不乏皱纹,心内便觉一酸,动情道:“儿今次归都报捷,只能短居旬日,稍后便要再归军阵。不能膝前奉安,请父亲一定善养此身,待儿捷报频传!”

    温峤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不乏感慨,抬手想要拍拍儿子肩膀勉励几句,便又听温放之说道:“王师克虏,毕复中原,绝非年浅日短之功。儿必守此壮志,不敢懈怠,待到功成之日,就算亲长天年不逮,也必奉棺归葬乡土!”

    “小子讨打!”

    听到这话,温峤心内洋溢满满的父爱顿时荡然无存,复又抓起竹杖,于是阁楼内又是一阵嚎叫讨饶。

    这一番酣畅抽打,温峤久病之体竟然难得的神清气爽,甩开竹杖指着儿子笑语道:“下去休息吧。老父卧于空庭,也是无聊,明日你去请庾家、沈家小儿过府来见,我也见一见这些江北新功的后进!”

    温放之听到这话,已是忙不迭点头,倒不是深惧于老父虎威,而是盼望他家老子能帮他一报这些劣友构陷之仇!

    又一日朝会结束,台辅诸公们惯常又遭受了皇太后一番冷嘲热讽。

    褚翜返回中书官署,心情不可谓开朗。诚然豫州大胜让他也颇感欣慰欢喜,然而旋即便是羞恼烦躁。庾怿呈送来的捷报,不只是倍夸功事,连后续新复之土的安排也都事无巨细的提出了方案。

    中枢权弱,这是从苏峻之乱后便形成的局面。方镇各自都有极大的自主权,台中能够施与的管制极为有限。作为台内执政之一,褚翜也是极力想要扭转这个局面。他积极的支持方镇复土拓疆之举,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加强中枢对于方镇的影响力。

    今次豫州大捷乃是江北首胜,意义极为重大。胜果如何划分,后续经营如何安排,某种意义上而言就给后续类似战事奠定了一个基调。

    褚翜也明白,台中虽然上下俱都支持豫州这一次战事,但其实提供的实际支持和援助几近于无。所以得功之后,庾怿想要获得更大的主导权,褚翜也能理解。但问题是,不能没有分寸!

    可是如今庾怿呈送上来的方案,简直就是把这新复的失土当作自家私土在经营,几乎没有给台中留下任何插手的余地!如此目中无人,把台中当成了什么?难道只是一群闲散无聊的看客?只需要给他们击掌赞叹?

    封赏和职任升迁迟迟没有下达,褚翜所困顿不只是眼前这合肥一战难以决断,还有豫州后续收复淮南的计划,以及荆州筹划经久的收复襄阳等等。就算这些战事俱都取得成功,但事后俱都依照此例的话,那么复不复土又有什么意义?

    边地只知将主镇帅,却难沐于王教之下,即便复土再多,只不过是养成一群骄兵悍将尾大不掉!

    “庾叔豫,真是操之过急!”

    褚翜明白庾怿迫切想要振兴家势、重复故中书在世时那鼎盛局面,但这么做,只是弄巧成拙!庾怿若果真有故中书的才干和人望,只要埋头苦干,认真经营,自然人皆咸附。如今却想凭着新胜之锐气而反迫中枢,已经落入了邪道,更显出此人并无大格局、无大胸襟!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怀疑庾怿敢为此举乃是受人撺掇,一旦得势便不相饶,这实在太像那位新晋西中郎将的做事风格了。这个年轻人,敏察且才高,既有实任之才能,又不乏风雅之才气,唯有一点不美,权欲太炽!

    早年褚翜对沈哲子便不乏微词,这年轻人实在太不安分,总是热衷于强谋非分,毫不掩饰其人贪权恋位之野心!然而他这一番感受,哪怕与相熟者比如刘超、钟雅之流谈论起来,都被人笑言他虑之过甚。

    更有甚者,刘超甚至直言他心怀叵测而有偏望,生逢此时凡有壮志壮才,更宜敢当敢为,才能不负此身。就算刘超也不讳言驸马太具野心,但也认为这才是人之常情,是国之幸事。好过此世许多人有才无才,都乐于追逐肥遁隐逸之美,罔顾国危,诈得虚名!

    而钟雅也觉得这年轻人凡有所进,都是直功而取,并无曲进侫幸,也不苦守门庭沽望进取。单此一点,已经胜过时人良多。

    关于这一点,褚翜反而觉得是这两人私恩偏见,不能持正看待。因为在苏峻之乱后,都内不乏传言苏峻在败亡之前已经有意要除掉这几个侍中官员从而更加把持君王。或许这两人内心里,已经将收复京畿的驸马沈哲子视作了他们的救命恩人,有此恩谊便不能再严肃对待。

    庾怿有此豫州大捷,也是多赖沈氏相助,甚至于沈维周亲上战阵歼灭强敌。庾怿受其蛊惑,从而有了盘踞地方之念,实在再正常不过!

    褚翜有心要与庾怿深谈交流一番,希望他能稍顾大局,不要将台中完全排斥在外,树立一个坏榜样。然而今次归都报捷队伍虽然庞大,但却几无一个主事之人。这说明豫州根本不打算与台中交涉,要么接受这方案,要么就全盘否定。

    褚翜确是想要直接否定掉豫州这一提案,但问题是,他如果敢这么做,只怕自己也要卸任归家了吧?别的不说,单单封赏延迟几日,皇太后便已经如此不满。届时若这怒火完全针对他一人而来,朝野内外,谁人又可为他遮挡?

    外无强援,执政难为,褚翜眼下是深刻明白到了这个道理。他堂弟褚裒虽然就任武昌,但算起来如今只怕也仅仅只是在荆州站稳吧,缓不救急,实在无助于眼下的困顿。

    “传告丞相府一声,我要去面见王丞相。”

    作出这个决定后,褚翜心内不免略有颓丧,此举无异于将话语权拱手让人。但是他对此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也不得不承认,较之久为执政的王丞相,自己无论是手段还是人脉,确实还是差了许多。

    丞相总领百官,统理政事,公府规模更加庞大。然而王导居任丞相不过月余,而且此位得来颇惹人非议,因而掾属多空缺,事务还远远没有上轨道。偌大一个丞相官邸,往来者却是不多,颇给人一种虚不胜大的感觉。

    王导也是久经世事磨练,既曾被世道抬举显赫无比,也曾因家事困顿而饱受冷落,倒是胸襟开阔,凡处所在,俱能安之若素。

    褚翜前来拜访,王导亲自降阶相迎。

    看到署内不乏冷清,褚翜便忍不住叹息道:“丞相乃台内官首,总政所系,或因一时微词竟受世风所远,可见此世人心之转移,确是有欠公允。”

    “世道终须猛进,老者当上,饱受冷眼,反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王导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将褚翜引入厅内,言虽自嘲,神态却是恬淡安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实,独守一份平静。

    王导这幅态度,反倒让褚翜略感羞赧。丞相府眼下这尴尬处境,其实与他不无关系。最起码中书至今尚未行诏为丞相府广选掾属佐吏,也是褚翜一点私心作祟,不想让王导太快回归时局。

    眼下既然登门而来,旧事便不必再提,沉吟少顷,褚翜便开口直接说道:“豫州之事,我实在颇受困扰。丞相久理内外,不知于此可有见教。”

    王导闻言之后,便也皱起眉头,他近来虽然少发声,也不怎么过问时事,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对此漠不关心。褚翜之困顿,他也所悉颇多。豫州之胜,诚然可喜,然而却给台中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这难题不仅仅只是豫州态度强硬,其实与褚翜也不无关系。简而言之,就算豫州肯放手让台中干涉后续事务,台中或者说褚翜,也根本没有有效的手段去接手豫州的胜果。

    无他,根基太浅,乏人可用。

    即便不以争势而论,王导也并不觉得褚翜够资格担任执政。执政之位,作为沟通上下、统筹内外的人选,所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才能。而褚翜其人,上无强庇,下无广助,独行于时,焉能长久。

    说实话,如果真要选个后继的执政者,王导甚至觉得沈充都比褚翜要合适一些。当然,如果真的那样,对他而言将是最坏的局面。但话说回来,沈充久镇东南,行事看起来肆无忌惮,但其实谨守根本,绝无冒进,可见的确是一个高智人杰。

    当然,也是因为沈充有个好儿子啊!

    想到这一点,王导又不免喟然一叹,颇有一种万事俱小、后嗣为大的感慨。

    “诚如皇太后陛下所言,沈维周望室嫡长,帝宗亲厚,却能不因福泽而自矜,仍肯不辞辛劳而赴显任,勇于军旅卑用,克成大功。非唯大赏,不足以平众情啊。”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才叹息说道。

    而褚翜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此一类言语他近来听过太多,时人中了邪一般,变着花样去夸赞沈维周。他本以为在王导这里能够听到一些不同凡响的高见,没想到又是此一类的旧谈,心内便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对于王导,他心内还是存有忌惮和敬重,所以言出于王导,不免下意识深思几分。而后心内便渐有几分明悟,继而抬头又望向王导,由其眸中看到些许鼓励,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合肥一战,与事者众多,何以世道独崇沈维周?

    一念及此,褚翜思绪顿时开朗起来,思路也渐渐清晰。王丞相这是在教他,既然势不可违,何妨因势而利导,迎合于众,独厚沈维周而广薄于众将,包括庾怿在内!

    有了这个思路基调,原本的困扰便渐渐都有了化解的可能,褚翜又望向王导笑语道:“合肥之新定旧土,久绝于王教之外。若欲使其速归王统,不能独仰武用。何人能担此安民治土重任,不知丞相可有所荐?”

    “此为中书案头事,不宜以此扰我清闲啊!”

    王导闻言后便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他何尝看不出褚翜是在撺掇他去虎口夺食,又怎么会轻易入彀。更何况,就算他心有所谋,也绝对不会穷不择途,强逐不可为,更恶于众。

    乌衣巷公主府内厅堂里,庾曼之、沈云、谢奕、温放之等人俱坐席中。这几人神态都不甚好看,而且除了温放之以外,余者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淤青,或抱腹、或揉肩,坐姿都显得不甚自然。

    “温弘祖,外似忠厚,内实奸诈,非吾友!”

    庾曼之侧身揉着疼痛的左胯,简直痛得不能入座,侧身半靠在坐席里。

    而其他几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附和,同仇敌忾怨望温放之。

    温放之闻言后则冷笑一声:“你们几位又算是什么良友?归途一路教我归家忤逆亲长,远游归来,未受抚顶关怀,未有孺慕之亲,先被我父老拳加身,痛彻心扉!”

    “你既然已受此害,难道不该善告我等早作防备?还要虚言诈我,诓骗过府遭此毒手……嘶!”

    庾曼之动作一大,又牵连背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几人一路来撺掇着温放之归家后硬气一些,要一舒日前被驱赶离家的怨气。虽然不乏诱骗,也是想借温放之来探一探他们今次功事在父执辈眼中分量如何,若是温放之归家作态后还能得到厚爱,那他们这群在家饱受训斥的家伙归家后也好趾高气扬,一舒怨气。

    今早碰面小会,温放之倍言在家多受父亲长辈垂问厚爱,并言道温公客气邀请他们过府宴请祝贺新功。几人自然不疑有他,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去,结果宴席是有,老拳也多。

    温峤虽然没有亲自下场,但却示意家中部曲悍卒出手,试一试他们这群江北建功的新卒武技如何。于是这几个家伙就被围殴了,如果不是托言今日还要来拜望长公主,至今只怕也难脱身。

    几人听到温放之的抱怨之语,自觉理亏,各自干笑一声。虽然俱为损友,但像庾曼之那种没皮没脸、毫无底线、尊严已被父辈践踏荡然无存的家伙也是少数,不好再抱怨温放之,一个个开始互相埋怨。到头来还是庾曼之所受怨言最多,偏偏又他所受老拳最多,可谓苦不堪言。

    几人还在席中互相推诿指责,继而便听内室传来环珮交鸣之声,当即不敢再放肆,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全因为在都中,长公主可是较温公还要难得罪的角色,如果不是为了摆脱温公的教训,驸马不在家,他们才不敢登门来拜访。甚至就连沈云这几日在都中也是住在老宅,不敢回府。

    环珮声越来越近,众人侧首去看,只见屏风后衣袂闪过,长公主已经在侍女簇拥下坐在了屏风后,只是不曾开口。

    长公主不说话,厅内其他几人也都不敢开口,过片刻众人便都望向庾曼之。谁让这家伙是长公主的表兄,多少应该有些情面。而庾曼之则一脸苦色望向沈云,却见那家伙几乎连头都缩到了案下,根本不足指望。

    “归都以来,杂事缠身,未能及时来拜望,还望公主勿罪……”

    庾曼之见状,只能干笑一声,微微侧身向着屏风说道。

    “表兄大功新建,名驰南北,举世所重,万众钦仰。狭门陋庭,夫郎久任于外,愚妇寂守于内,本就不堪访问,怎么敢强邀壮士,以疏见责。”

    屏风后传来兴男公主声音,不喜不怒,分外平淡。

    庾曼之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公主所言,确是切实。其实我是不敢因此自美,无奈人皆错爱,也是无奈……”

    砰!

    众人俱看到那屏风素帛一物砸上,继而便传来玉碎脆响,而庾曼之那沾沾自喜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沈云横了庾曼之这搞不清楚重点的家伙一眼,继而才咳嗽一声,说道:“归都之前,阿兄着我传讯,今次不归,实在不是不恤家室,无奈江北新定,诸废待兴,实在不宜此刻抽身。另有亲笔秘言,俱存笺上。”

    说着,他便从怀里摸出一个花色锦囊,摆在了面前案上。旋即屏风后转出一名侍女,拿起锦囊匆匆转回。

    其余众人看到这一幕,俱都怒视沈云。他们也知今次归都,驸马却未同行,必然会受长公主刁难,因而人人临行前都讨要一份墨迹以作防身,没想到被沈云这家伙抢了先。

    锦囊递入后屏风后久久无语,又过一会儿才传来公主声音,吩咐家令任球设宴款待众人。众人松一口气,正待要行礼退出,然而沈云又被侍女传声留下。于是在众人幸灾乐祸眼神当中,沈云只得无奈转回来,苦着脸坐在了席内。

    “嫂子,说到底还是自家人可信一些。闻听得以归都报捷,庾三之流皆都喜乐忘形,只有我深念阿兄戎行于外,应是思家甚苦,行前讨要一笺,以慰思人之疾。”

    转过头来,沈云便将那些家伙都卖了。

    “五郎用心至微,嫂子要多谢你。眼下亲长在都下者少,你家阿兄又是重国用轻家室,久任不归。嫂子这里便以年长劝善,五郎你不要生厌。”

    听到公主的话,沈云忙不迭点头:“嫂子有教,我怎么敢不听。”

    “江北大捷,诚然是大贺。你等新进之少贤,必然也多闲人攀望。往年夫郎在家,自然能够持住分寸,不疏不侫,不偏不倚。五郎少年得显,一时或失自慎,还要谨记家声维持不易,喧闹也可,只是谨记不要坏我门德。”

    沈云听到这话,顿时便觉归都以来便有厉目在其身上游弋,令他不能淡定,干笑道:“嫂子教诲,必不敢忘。凡有纵意,也必以家声自束,不敢逾规。”

    “五郎也不必紧张,所谓美声自扬,劣声自喑。新妇虽然中途入家,但也相扶年久。犹记得当年新入,五郎尚是垂髫幼冲,转眼已是人望壮士……”

    沈云听到这倚老卖老的话,饶是对公主颇多敬畏,也不禁生出腹诽,你俩成婚时,自己确是垂髫少年,但你又何尝不是个黄毛丫头!

    然而他腹诽未久,便又听公主说道:“夫郎传讯,言到将要久居江北镇土,家室久别都下,难免生疏。所以也是盼望能够早得相聚,妇人得此厚爱,怎敢推辞。稍后便命家人收捡行装,届时还要请家中亲厚一路护送,有劳了。”

    沈云听到这话,几乎咬中舌根,怪不得越听这语气越奇怪,原来坑埋在这里!这娘子思夫成疾,想要投奔前线!

    说什么阿兄传讯?简直就是信口雌黄,根本就没有的事!不独没有,信中还力劝公主安养都内,不要急于往江北苦战之地。

    沈云为什么确定?因为那信他看过,阿兄就在他面前写成,当时还觉得奇怪,夫妻寄书即便没有亲昵言语,也不该这么不讳人见。现在听到公主公然捏造谎言,才明白知妻莫若夫,想在阿兄面前玩手段,简直就是笑话!

    所以沈云在听到这话,当即便想大笑几声,继而拆穿公主的谎言。可是嘴都张开了,才恍然有觉,若是自己直接拆穿这谎言,则不啻于承认自己看过人家夫妻秘话。若是公主恼羞成怒?

    “阿兄也真是,远谋半生终有一疏。悍妻镇室,要让兄弟如何救场啊……”

    兴男公主坐在屏风后,眯着眼透过缝隙打量沈云那一脸纠结的模样,心内不乏欢快,摆摆手说道:“只有这一桩事,待到归期定下,五郎再来知会一声吧。”

    待到沈云退出,公主才让人撤了屏风,转而兴高采烈准备要收拾行装。旁边两名女史不乏苦色,想劝又不敢劝,只是期期艾艾道:“江北久战废土,公主若行,只恐皇太后陛下也不会允啊……”

    公主闻言后笑容一敛,继而说道:“我去投奔自家夫郎,谁人能阻?若还是早先两军对战,我自然不去烦扰,再多思苦也要忍耐!可是如今,强敌已经败退,夫郎仍要久镇长治,妇人入镇随侍左右,也是循例。士家军卒,尚要配以妻室以安军心,旁人又怎么能独苛我家,使人情难近!”

    讲到这里,她又转望众人:“诚然江北动荡之地,不乏奴踪凶迹。我是妇从于夫,夫之所在,黄泉鬼域也是安乐乡土。你等家人,从与不从都无苛求,都内家院也要守护。”

    “木兰代父征,我是无此幸运和壮志。但既然嫁于披甲人,也要不辞从军行!流矢夺人性命,相思也能催断肝肠……”

    公主言及此处,已是泪水涟涟,众人见状,已是不敢再劝,纷纷退下准备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