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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前线仍在紧张的应敌备战,所以淮南今次归都报捷也并未大肆声张,仅仅只是派了十几人轻舟归都。

    但是都中迎接报捷队伍的场面却是不小,皇太后亲下诏旨示意如今已经该封淮南王的次子司马岳出城迎接。而跟随淮南王一同出城迎接的,不乏公卿重臣,三公以降即便不能亲自到场,也都各派长史属官到场。

    除了这些宗王贵戚并台臣官员们,另有大量都内民众出城相迎。当淮南军报捷舟船抵达城外青溪时,人群中已是欢声雷动,汹涌之热情甚至连负责警戒的宿卫都变得紧张无比,舟船靠岸后便先将淮南王并一众公卿台臣送至船上,待到群情稍有平缓,又请报捷队伍中人出面略作回应,围聚在城东青溪两岸的民众们才徐徐散去。

    民众虽然散开,但入都到台城这一段路途也难平静。夹道两侧多有民众高颂沈侯之名,也有夸赞淮南军卒英武可观,所以当队伍一路行来,沿途多有鲜花香果投掷于车,以此表达欣喜厚爱之情。

    当然若仅仅只是边事获胜,民众们虽有振奋,但不至于如此兴高采烈的反应。可是此次大捷乃是由沈侯主持完成,那意义又有不同。都内民众对驸马沈侯的厚爱,绝非朝夕形成,说是眼看着这个年轻人渐显于时局直至扬威于南北都不为过,这种心理上的认同乃是其他边将都所不具备的。

    所以,淮南军的胜利,除了振奋人心,维稳局面以外,更让人有种难以表述的亲切感,与有荣焉。

    因而淮南军这十几名报捷军众在前往台城这一路中,很是享受了一番掷果盈车的待遇。这么一路轰闹着抵达台城宣阳门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宣阳门这里同样又有许多台城宫寺官长掾属等待已久,其中还有负责传诏的谒者、内侍等。一待报捷队伍抵达,内侍便宣读皇太后诏令,淮南使者不必落驾、可乘车直入台阁。

    皇太后对其贤婿厚爱,台臣们已是习以为常,甚至早在两年多前,驸马沈哲子便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待遇。如今再爱屋及乌,加殊荣于淮南来报大捷的使者,台臣们已是麻木的懒得再去以礼制驳言。

    不过淮南今次来报捷的使者品秩实在寒酸,大凡在职将领除了受伤难行,便是重任在身,也根本不能抽身归都。作为主要使者的田景乃是沈氏家将,淮南军主,在台内记名仅仅只是一六品将军号,换在以往护军府随便一个分曹掾属就能将之打发,如今却与宗王共乘,公卿出迎。

    而作为副使的温放之则更不堪,虽是名门出身,但早被归入士籍,不独在台内没有什么记名的职事,在寿春也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闲员,因而才被派回。彻头彻尾一个白身,以往是连入台都没有资格的,如今竟也有机会乘车直入台阁。

    除此之外,这两个使者也是得到暂赐华虫卿服以入台上殿面禀淮南大捷之军事。

    两人少有面对此类情况,从在城外便被一路追捧至此,再获诸项殊荣加身,更是晕乎乎的不知道该要接受还是该要拒绝。他们离镇之前,驸马只是交代了一些需要禀告的军事,也根本没教他们该要如何处理此类情况。如果不是他家老子在人群里阴恻恻望着他,温放之已经要迷迷糊糊接过章服就打算在车上换衣了。

    两人嗫嚅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安分一点,不敢过分轻狂放诞,赶紧下车以拒绝殊荣。

    “既可戎装破奴,如何不能章服拜君?大功足胜此衣,不必推脱,即刻换装入台,勿令君王久候!”

    随着事权越发显重,沈恪也不再是早年台内敬陪末席的一个小透明,此时正立身诸多台臣之前,见到两人不知该要怎样应对,便直接说道。

    田景本就是沈氏家将,自然信得过沈恪指点。而温放之也偷眼望向他家老子,待见温峤微微颔首,只是指着车驾摆了摆手,当即便有了然。

    于是暂时披上了一身卿服,两人又在台臣们伴随之下,步行跟在车驾后面行入台城。

    入台之后,两人随身携带之奏报呈送台辅诸公,而后又回答了一些公卿们的提问,顺便讲解了一下今次所缴获的石虎一整套仪仗的规格。从象征意义而言,石虎这一副仪仗器具,才是今次入都献捷的主要战获,也是稍后面君需要在殿上进献的物品。

    又过片刻,再有中使前来宣诏,于是两人便跟在一众两千石台阁大员身后往太极前殿去拜见皇帝。

    殿堂上,先由王导上前将淮南捷报呈送皇帝并皇太后,然后两人便再次上前,重复讲述了一下颖口一场战事的经过和结果。由此台内众臣们也都明白了淮南如今的情况,颖口一场大胜虽然斩获俘虏数万奴众,暂时逼退了奴军大部,但真正的危机仍未解除。

    首先淮南军所打退的仅仅只是羯胡大军中的一部,其余各方战事仍在进行着,而且就算这一部奴军,也并没有完全被打垮,仍然存在卷土重来的可能。所以眼下的局面,尚不能说就是今次大战的最终结果。因而淮南军仍在厉兵秣马、勤备兵事。

    当然临行前驸马所交代最重要一点,为镇中大功将士请赏名爵之事,田景也并未因为紧张而忘记,力陈这不独只是单纯的犒赏有功,更是激励士气的一个重要手段,对于接下来的战事进行有着很大意义,希望台阁能够尽快落实。

    讲完了这些,他们作为淮南报捷使者的任务便完成的差不多,先是在殿上领受了一些直接的财货犒赏,谢恩之后便被引下太极殿送往通苑休息。

    待到淮南使者离开,殿上众臣们便开始发言,主要的话题自然是该要如何封赏淮南之功。

    首先开口的便是皇太后了,她向来因为自家爱婿屡建大功但却名爵仍卑于人下而耿耿于怀。今次淮南再得大胜,又是在各方都不看好的情况之下,欣喜之余更让皇太后有吐气扬眉之感,所以当即便有表态,如果要议封赏,必须要就大封!

    听到皇太后的表态,台辅诸公们心情也是复杂。如果他们没有记错的话,沈哲子至今尚未年满二十,未及弱冠之龄便已经是实据封土的二等开国侯,实在是与皇太后那一脸委屈不忿的表情沾不上边。不妨开口问问殿上这些公卿,有多少人愿意将自己那郡公、县公之位去换沈哲子那个实实在在、不打折扣的侯位!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没有人敢这么直接质疑皇太后,否则那便是送上脸让皇太后去抽打,要反问他们一声多享国犒、中兴以来又立功多少?

    看皇太后的意思,摆明了是要大封。一干对吴人尤其是对沈哲子多怀薄怨的台臣自然有些不忿,拒不发声。而沈恪、贺隰等一众沈氏嫡亲盟友们,其实也都担心现在议封不是一个好时机,要知道沈哲子那个乌江封国眼下乃是军需械用所在,直接关乎到淮南的战事,所以就算是要谋取大封,也实在不宜抢在当下,因而也并不热心争取。

    皇太后满怀欢欣,结果却被台臣们泼了冷水,乏人回应,心内自然有些不平,甚至在殿上直接指着沈恪指责他没有一个长辈关怀晚辈的态度,倒让沈恪尴尬不已。

    最终还是王导出面,说道眼下战事仍未彻底结束,沈维周身为主将,眼下倒也不必多论封赏,若是来日再有大功,还要再作改议,不妨等到战事彻底结束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皇太后所热心之事,被这么和稀泥的搁置下来,当然是有些不满,对于接下来的讨论便也不再上心。

    略开沈哲子的封赏,其他类似郭诵等战将的功赏倒也轻松得多。在这方面,沈恪等人便不再留力,挟此大胜之势竭力争取,其他人纵然有些不满,但眼下仍在战时,对于淮南军有功之士的封赏不独只关系到淮南一镇,其余边镇也都在看着,所以也都不敢有什么掣肘非议。

    因此,淮南军今次所报之二十余名有功战将,位号各有进益。而其中表现优异者,也都是名爵大赏,郭诵直接攫升为二等县男,曹纳等将也都各有封爵,封侯者便达六人之多。而韩晃、路永因有旧劣虽然不得直接封爵,但也都加太守职,算是彻底与此前的逆迹划清了界限。

    因为最热心之事被台臣们联手搁浅,皇太后心存不悦,早早便退殿,诸公们虽然连夜议定封赏,但也还要第二天才能呈送行诏。这一夜讨论到很晚,他们也不知皇太后在退殿后又召丹阳长公主入苑。

    到了第二天,皇太后再登殿上,不再执着于沈哲子封赏问题,而是在诸公议定的结果上又加两条,沈充加少保衔,而丹阳长公主加守国之号。

    沈充加衔少保,这个非议倒是不大,此人眼下已是扬州刺史、京畿首长,台中却无挂号,而其人三公未满,少保也是一折衷。况且功溢荫封,从来都是以父及子,少有以子及父,沈充享此待遇,以常情度之,大概也不会感到高兴。

    至于丹阳公主守国,在皇太后的解释下众人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就是说来日沈哲子的嫡子,可以继承丹阳长公主的食邑封国。

    听到这一点,台臣们顿时又炸了锅,封爵之类向来都是父子相继,未有继于母亲者,就算是公主之子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丹阳长公主本身便是大封之号,若真由其子完继,那么来日不就是一个丹阳郡公?而且,就连中兴群臣之首的王导,食邑不过四千多户。而丹阳公主食邑足足两县将近八千户,根本就不是人臣的规格!

    所以一时间,群臣俱都发声力辩,希望皇太后不要这么做。然而皇太后态度却很坚决,无论群臣如何申辩,俱都不予回应。至于沈恪,昨天在被皇太后点名批评之后,今日也是痛改前非,坚决拥护皇太后的决定,自然不乏声援。

    殿中一时间陷入僵局,包括王导在内,多希望能够将话题引回昨日搁置下来沈哲子的封赏问题。就算是大封,那也脱离不了臣格,跟公主的封邑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皇太后这里态度坚决,而淮南请封需求也是非常迫切,如果拖延下去或就会有不好的变数。眼下两个问题混为一个,需要从速以决。于是在一番穷争之后,众人也只能暂时先认下这个结果。大不了战事结束后,再以舆论掀起新一轮的讨论,抨击这一项决定,绝不能由之落实。

    围绕封赏之议,总算有了一个定论。皇太后自是一舒昨日之闷气,其实她本来也不是如此拔异固执的性格,但是明明沈哲子大功确凿,封赏却屡屡被群臣阻挠,让她心里积攒了不小的怨气,因此这个决定也算是稍作回敬,以警告这些台臣不要太肆无忌惮欺凌主权!

    至于台臣们心情如何,那也实在难以言述,一腔怒气总要有所倾泻。所以石虎那些仪仗礼器便就遭了殃,被众口一辞决定焚烧于秦淮河大桁之南。而且不乏台辅忿念,不独要烧了逆贼仪驾,来日如果擒获逆贼本人,也要如此处理!一把年纪长在了狗身上,原来只是小儿夸功之本,这就是下场!

    由于今次变幻压力实在太大,不独江北羯奴全线压下,西面的成汉也是蠢蠢欲动,于湘南、宁州等西南边陲州郡频频有所举动,所以台城今次也是不敢怠慢,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行诏于外,派遣中使直往淮南宣告对于淮南众将的封赏。

    与此同时,台中也并没有忽略其余各镇,借着今次的机会,也是分遣谒者前往各镇,半是鞭策激励,半是慰勉犒问。

    如今江北各镇中,除了淮南寿春首当羯奴中路大军以外,其他军镇的任务也都不算轻松。

    荆州作为江东固有之分陕重镇,战事开始较之淮南还要早得多,甚至可以说从收复襄阳之后,战斗便始终没有停止。羯胡方面荆州刺史郭敬虽然丢失了襄阳,但也并未远撤于后,而是在樊城、新野等地整军,屡作突刺。同时又有坐镇关中的石生率领关中之军出关来援,军中多有氐、羌等关中诸胡义从助战。

    双方围绕着襄阳并左近几座要塞交攻不止,互有胜负。开始荆州军虽然未有显著之大胜,但还是占据优势的。此前陶侃多有受制于台中,对于荆州的军事力量难以投用到极限,可是现在既无太多掣肘,又入手江州为补,因而荆州军中几部重要的力量,如桓宣所率之襄樊豪宗部曲、竟陵太守李阳之荆州士家、还有南蛮校尉陶臻所率的蛮部义从,俱都围绕在襄阳周边,一直是积极的防守姿态。

    不过随着成汉在西面蠢蠢欲动,数次越境撩拨关防,牵制了荆州军一部分精力,陶侃甚至从镇所武昌回镇巴陵,同时将从子陶臻从前线撤回江陵以震慑蜀人。虽然襄阳前线又有江夏相谯王司马无忌北上补充,但调度之间还是给了奴军一些可趁之机,战线又推至樊城一线。

    不过荆州军虽然是两面作战,但其底蕴和实力摆在那里,尚能维持。

    与两线作战的荆州和刚刚经历过颖口一战转而又投入到汝南战事中的淮南军不同,眼下的徐州,反而迎来一个短暂的平静期。

    当然平静是相对而言,徐州眼下也是两线作战,一个重点在于郗鉴亲自坐镇的盱眙,此处因有涡口这一并不逊于颖口的淮水入口,因而近畔的洛涧并马头戍等诸多戍堡也都是防守的重点。不过受惠于此前淮南军的城父大胜重创这一路的谯郡石聪,致使这一路奴军推进并不顺利,所以并未有大的会战发生。

    徐州另一处重点便是淮阴,原本是早前郗鉴用作突破的重点目标,但是因为此前沈哲子梁郡北上收复淮南时,顺势拉了徐州军一把,让郗鉴得以顺势拿下盱眙,所以淮阴的战事也就暂时放缓,交由徐州各军头围攻。

    但这些人本就不乏桀骜且相互掣肘,没有了郗鉴的坐镇之后,则更加没有一个统一的旗号指挥,因而对于淮阴的战事迟迟没有突破。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徐州军弱不堪战,这些军头们虽然各有私计,但其亲信部曲战斗力却实在不弱,如果能有一个统一彻底的整编,战斗力还要超过新成军镇的淮南军。

    淮阴方面,自来也是奴军南掠的重点所在,因而此地本身就屯守着大量的奴军。徐州军本身就矛盾重重,各自为战,加之对手也绝非不堪力战的弱者,能够维持眼下这个围而不攻的局面,已经是难能可贵。

    早在颖口之战爆发前,郗鉴便接到了沈哲子关于奴军军情的信报。不过对于沈哲子所猜测石堪早已离镇,淮阴应是内虚的情况,郗鉴还是有些怀疑的,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组织一次对淮阴的大举进攻。

    郗鉴并不具备沈哲子和淮南军那么旺盛的冒险精神,甚至对于淮南军假道他的防区所取得的城父大捷,虽然心底是有一些羡慕,但是如果是他面对那种情况,应该也不会做出那么冒险的举动。倒不是胆怯畏战,而是已经过了冒进以求殊功的年纪,凡遇战事还是以周全为主,先求无过,再求进功。

    奴军南来在即,涡口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大战。在这样的情况下,且不说沈哲子只是基于少量情报的猜测,就算笃定石堪已经不在淮阴坐镇,都要考虑一下奴军是不是以此为疑兵之计,为的就是将徐州军一部分军力牵制在淮阴,让他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若是中了对方的诡计,到时候不只淮阴打不下来,甚至就连盱眙都因防守军力不足而易手。

    但如果拿下淮阴来,对于徐州的战略意义也是显而易见。淮阴之下中渎水直入徐州腹地威胁广陵,因为此处重镇并不在手,所以徐州军相当一部分需要留守镇中不能轻动,以免被奴军乘虚内攻。

    而且,淮阴还连接着淮水的入海口。因为此处并不在徐州军手中,所以徐州军较之淮南军要强得多的舟船水军也难畅行无阻的通行于淮水,因而难以完全掌控这一段淮水要道。

    如果淮阴也能入手,那么凭着水军对于淮水强大的掌控力道,可以将淮河以南的奴军尽数围歼,然后将主要兵力都投入到淮水一线,获得跟淮南军一样的防守处境。能够将徐州军的底蕴完全发挥出来,一跃成为整个淮水战区的防守主力,能够发挥出的作用远非淮南军可比。

    一面是两线作战的陷阱,一面是能够完全化被动为主动的诱惑,所以郗鉴得信之后,这几日也是心绪难安,迟疑不定。就在他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里,石虎大军已经正式南来驻于淮北,并且爆发了颖口大战!

    颖口战事的结果,郗鉴得知的更快,他甚至亲自溯淮而上远观战事,甚至在接下来的追击中,甚至还派一部水军冲出涡口,北上配合淮南军的追击作战,也算是小有所获。但如果以功事论,则等于是淮南军手捧烤肉大朵快颐,而徐州军则在侧拣取碎骨深咂其味,无论怎么看,郗鉴也难因此变得欢快起来。

    虽然两镇眼下配合还算不错,关系处理的也相当融洽。淮南军给徐州军提供了一个淮上突破口,而徐州军则给淮南军抵挡了一部分来自东面的压力。但问题是,淮南军的主将让人膈应,郗鉴虽然没有什么倚老卖老的固执脾性,但每每想到与小儿辈并肩论战结果还被比下去,终归是有一些不爽。

    除了郗鉴自己之外,徐州军其他将领们其实心内也都不乏怨气。要知道如今淮南军里,可是有着相当一批从徐州军这里挖墙脚挖过去的战将,比如曹纳之类。这些人在淮南混得风生水起也就罢了,偏偏还时常在涡口左近让人碍眼,难免会让人有些心态失衡。

    无论愿不愿意,哪怕只是为了稳定群情军心,郗鉴也不能不有所动作。否则他这里还在以稳重为第一要务,结果麾下众将或都要潜至沈维周帷下表忠心去了。

    所以,在颖口战事刚刚结束,郗鉴便即刻召集众将,准备发动对淮阴的进攻。当然这么决定也并非完全为淮南大功所逼迫,羯胡大军经此重挫,可以想见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会混乱不堪,很难在极短时间内就组织起来对涡口发动强攻。所以盱眙眼下是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既然淮阴那里有机可乘,不妨试一试。

    果不其然,当徐州军还在调整防务、调集军力逐步往淮阴逼近的时候,淮南大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北各地。足足数将封侯,已经是数年以来除了苏峻作乱以来军伍用事之最重!而徐州军就连早前的苏峻作乱,也因为吴人太踊跃而没有得到太多进功的机会,郗鉴虽有进位,那也仅仅只是为了平衡时局而已。

    得知此事后,就连郗鉴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更不要说麾下众将。名爵之类,虽然大半都是虚衔,但对于他们这些军头而言,人丁财货俱都在握,所欠者便是这一个虚衔认可!台中对于边将授爵向来严谨,如此大规模的封授中兴以来更是屈指可数。尤其早前在广陵不过名列中游的曹纳,西投淮南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如今赫然也是因功封侯!

    因此郗鉴也不得不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若还留在盱眙,更难约束众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有了台中如此厚封激励,可以想见淮阴一战必会有更大把握。

    郗鉴那里庆幸,沈哲子却是叫苦不迭。颖水一战逼退石虎大军,可是却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寿春这里防务调整,接下来又是汝南告急。汝南的事务尚未拿出一个应对方案,郗鉴那里又急吼吼的去攻淮阴,徐州军重点一转移,则淮南军又必须要在涡口再增兵防守。

    就算暂时石虎不敢再大举南来,涡口暂时无忧,但汝南形势仍然不容乐观。汝南本就是草草成防,原本寄望于能够得到坐镇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的策应。但是西陲突然有事,谯王又被调至汉沔,顿时便将汝南独置于奴军桃豹兵锋之下。如果想要守住,则就必须付出较之此前还要大得多的代价。

    夜中,位于涡水上游、地近谯城的奴军大营中,多有兵卒披甲肃立,同时也不乏游骑出入,游弋于内外。惨淡月光挥洒下来,映照出一片警惕肃杀的营防画面。

    突然,位于营垒中央一座营帐中传出一声暴烈的咆哮:“谁人夜中濯马?”

    围聚在营帐外的士卒们闻言后,忙不迭左右观望,继而便分出两人匆匆行入帐内,下拜恭声道:“大王,左近并无闲人洒水洗马。”

    此时,石虎正一脸暴躁的坐在竹榻上,须发凌乱,瞪大的双眼在营火映衬下闪烁着灼人凶光。因为盛夏酷热,他身上不着寸缕,护胸黑毛被汗水浸湿,软软贴在胸膛上,胸腹以下因为今年养尊处优多积赘肉而层叠挤压。

    听到兵众的汇报,他眸光更是闪烁不定,两眼直勾勾望着跪在榻前的兵卒,阴恻恻问道:“你没有听到水声?”

    “没、没……卑下再率人出营细察……”

    “出营细察?没有查探清楚,就敢言无人入近?”

    石虎听到这里,已是勃然大怒,肥硕身躯自榻上一跃而起,骤然前冲扑至那兵卒面前,一手抓住此人额发,一手探出抢过他的佩刀,挥刀横斩,顿时便将头颅斩落颈下。

    帐外兵众听到生息,当即便忙不迭涌入十数人,一俟入内,便见石虎赤身持刀而立,手中提着那兵卒首级,双眸惊张还未闭合。而石虎胸腹两腿之间,俱是鲜血淋漓,显得无比狰狞。

    兵众们俱为中山王满脸凶光所慑,纷纷弃械抢跪于地,不敢抬头直望。

    少顷,张豺全副衣甲冲入帐内,眼见此幕后便摆手对那些兵众道:“全都退下!不得召令,不准入帐打扰大王入眠!”

    兵众们闻声后如蒙大赦,俱都叩首退出。而后张豺才唤来亲兵低声道:“先前持械冲入,打扰大王休息之众,俱都拉出枭首示众!”

    这时候,石虎已经抛掉刚才斩落那首级,染血的战刀也一并抛落在了地上,听到张豺的密令,也并无特别反应,转身扯过单衣披在身上,坐回帐内案后,这才眼望张豺问道:“颍上可有讯息传来?”

    “还未……”

    张豺心知大王近来心情烦躁,喜怒无常,哪怕自己这个心腹之将,也难猜度其人心意,因此凡有面见,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懈怠。

    石虎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一声,脸上已是流露出浓厚不屑:“蛮土貉奴,终究薄胆,若无天地之力助阵,便不敢为战。据守颖口,尚能兴水为害,结果却因怯行,坐望战机流逝……”

    “南乡贼众,不过水泽鱼虾之类,稍悉弄水自存而已,大王烈行于中原,风尘张扬不掩日月之光辉。此前能因地利暂保性命,那些南贼已是侥幸至慎,又怎么敢再主动出击。”

    张豺闻言后,便也顺着石虎的话风说道。

    “倒也无谓贬之过甚,今次大军小挫,确有失察之过,让那南貉沈维周有了弄奸的机会。被甲多年,我又不是不曾尝过败绩,这也不算什么。”

    “大王威名赫赫,岂是一时一战所积!早年刘永明又如何?也是驰骋关陇一雄主,逞凶于一时,如今不只身位不存,儿女俱为帷下玩物!貉奴幸存一时,也难久猖,来日破江灭吴,末将必执贼之妻女以献大王!”

    听到张豺这么说,石虎略显困倦的双眼复又变得明亮起来。刘永明便是汉赵国主刘曜,早年两赵决战,石虎督军与刘曜战于闻喜,结果大败亏输,麾下精兵数万并裹挟的大量军民,几乎一战尽没,而石虎也仓皇而逃。刘曜衔尾追击,水灌洛阳。

    这乃是他掌军以来,败得最惨烈的一次,差点就要性命不保。可是随后国内增兵来援,还是石虎亲自率领大军攻入关中,几乎将刘氏宗亲赶尽杀绝,最终将汉赵灭国!

    而张豺也是在这一战得到石虎的赏识,抓住刘曜的小女儿进献石虎,自此被石虎引为心腹,追随至今。

    “貉奴小儿,或有一二可恃之才,但若比之刘永明,不过微尘罢了。便如今次一战,贼众恃水小挫大军,非但不敢远击追赶,反而内缩自固,江表守户之豚犬,狭才一望可知!”

    言及沈哲子,石虎心情也是复杂的很,不过张豺提起这一桩旧事,倒让他烦躁的心情有些安定下来,望向张豺时便也有了一些温情:“近来奔走营垒之内,维持左右人心,也是辛苦你了。既然南贼不敢溯颖偷击,所伏兵众俱都撤起吧,回师之际,陈梁之间那些通贼门户顺便拔除,人丁资货都补军用。至于那些乡宗士人,也都清剿,不留生口。”

    张豺连忙领命应是,匆匆外出交代一番,而后又匆匆返回席前待命,完全以一个传令亲兵自居,半点统兵大将的威严都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态度,倒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谄媚阿谀以邀宠,毕竟谄媚虽可求幸,但能否立足得稳,还是要看多少兵力在手。

    可是,张豺现在已无兵众可管。本来他所部精锐便负责初阵攻打颖口,烈战一日后虽然被撤下休整,但也是就近战场,并未归营,第二日又再次加入进攻中。结果大水卷来,自是首当其冲。而他当时就近中山王,保护大王撤退要紧,也根本来不及收束溃众。

    好不容易护着中山王逃出前阵,结果大王却不打算返回中军营垒,只是传令仍在营中的亲信众将,而后则又率着他直扑谯郡,夺下了郭敖的人马将之驱逐出境。

    结果现在倒好,大王有了东路军这几万人马加上谯郡万余人众增补,而他却因为紧随大王无暇整顿军伍,几千兵众尽没于颖口不说,余下还留在营中的兵众也因没有兵长坐镇约束,尽为乱军冲垮,继而便散入各部之中。谯郡这里逗留十多日,能够顺利返回的不过几百众。至于其余的,不用想肯定也是被其他军将给扣留纳为己用了。

    如今谯郡这里虽是大军集结,但可谓士气低迷,人心涣散。在这样的环境下,张豺也不敢再恃中山王信重而去讨要自己的部曲人马,若是激起内斗军乱,且不说他眼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就连中山王此刻也未必能够保下他。

    他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极力贬低淮南军,而且还设伏颖水之上,显得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但其实眼下中路大军的局面已是岌岌可危!

    颖口那一战,所受伤害最深无疑是张豺。原本他也是统帅兵众过万的军主雄将,几千精锐尽没颖口不说,余部也都被乱军瓜分,仅仅只剩几百众,可谓是伤亡最惨。

    而除了他之外,中山王其他义从部将也都多少折损,部将中刚刚崭露头角、急于争抢表现的张弥因为冲得最前,所以也直接被大水冲卷,至今没有音讯,想来已经身死。各部义从伤损并失散者,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超过万数人众,可谓是伤筋动骨。

    至于麻秋、张雄等将,此前统率游骑南来,肆虐地方,结果被南贼传檄斥其杀良冒功,因而近来多受中山王厌弃,颖口一战直接弃用留守中军大营,结果反而因祸得福,避过了大水的冲击。而接下来收拾局面,震慑各部人马,这些人又都得以重用。

    比如麻秋亲率五千轻骑坐镇宛丘,负责防守陈郡资粮大营。石闵、李菟等则各率所部防守要津,一方面收捡溃众,一方面也是准备伏击有可能北上偷袭的淮南晋军。可以想见,经过这段时间之后,这些部将们肯定也会抓住时机,大大扩充自身部曲兵力。

    中路军各部人马南下,沿途再置以后路布防,尤其是因为水路不通而滞后的舟船资用、护粮军队,都免于颖口那场大溃逃,尚能保持着军力。真正受到颖口大水席卷冲击的,加起来共计有十五万人马。直接覆亡,加上溃逃失讯的,则有七万余众,换言之,前往淮上的大军,经此一役便少了近乎一半的兵力!

    至于撤退回来的、且眼下还依军令驻在谯城外的人马,却只有六万余众,而且主要是杂胡义从。剩下的或是直接流窜于野,根本不顾中山王的召集军令,或是集众而自养,游离于大军之外。

    溃散兵众当中,主要就是从洛阳至于豫南,一路所征发的几万郡国晋兵散卒。这些晋人们军纪本来就最败坏,了无战意,摆在大军里完全就是凑数涨势。结果颖口淮水决堤,首先溃逃的便是他们,这些晋人们越营而出一哄而散,对大军所造成的冲击还要甚于洪水。而这些人一旦逃脱之后,也是最不好再征集回来的,或是逃遁于山野水泽,或是干脆直接向北逃回乡土。

    至于那些杂胡义从们,虽然也多逃散,但总还有部落种姓的团体,因而尚未完全溃散。加之离乡背井,无有外补,水陆要津俱被堵住难以北撤,渐渐便被集中在此。

    这些人不逃,不意味着他们可信,反而有可能是驻留于此准备观望时局扑上来噬咬一口。幸在此前中山王便有意消磨他们人命,其中几个强大部族俱被调遣围攻颖口,因而受害极大。剩下的一些,也都趁着动乱未定之际,被中山王将他们的渠帅族长之类拘禁在中军营中,暂时尚可平安无事。

    有了东路军加上谯城守军将近七万人众的增补,如今在豫南,大军尚有将近二十万之数。看似实力未有大损,但较之此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各部俱有观望之心,真正遵从中山王调度的,仅仅只剩下不足三万义从并驻留陈郡的两万多舟船水军,而且就连这些人马还剩多少斗志战意也是存疑。

    在不能彻底掌握各部军心之前,这些人马根本就是勉强聚在一起的乱民,甚至不能称之为军队,大军还是不敢再有大的举动。

    想要加强对各路人马的控制,当然需要派遣心腹部将。所以近来张豺也是不敢对中山王有丝毫怨言,频频在中山王面前为奴婢姿态使用,期望中山王能体恤他的忠心,将他损失掉的兵众再给补充回来。

    盛夏闷热,哪怕是在晚间营帐内也不例外。尤其帐内刚刚又死过人,虽然有仆役清理过血迹尸首,且撒过香料想要盖住血腥气息,但诸多气味揉杂起来,更让人头脑昏昏沉沉,思路都变得阻塞起来。

    石虎又在帐内拟定几条调令,周身已是细汗密沁,更觉闷热难当,于是便就起身准备巡营一次。

    他这里刚刚披上轻甲,帐外众将俱已集此待命。虽然颖口溃败致使兵力大损,许多嫡系兵众也都派遣出去分守各方,但眼下的中军营垒,所聚兵众仍有五千余。

    刚才与张豺交谈,石虎虽然是一副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口吻,但其实真实心境,远没有所表现出的那么乐观。而且大军形势之恶劣,也绝非言语能够表述出来。

    虽然此前趁着战败消息尚未扩散,石虎抢先一步以强硬手段夺来了郭敖的人马以补充战损。但是对于郭敖的这些旧部,他同样不敢信任,因此甚至不敢驻守在近畔的谯城,而是在野地里设下营垒,就是担心兵众或会作乱反围谯城,同样也不敢将自己的嫡系力量全置于谯城附近。

    虽然言中尚是不乏镇定,但是大军营垒的布置却暴露出石虎眼下惶恐局促的心情。

    营垒布局极为广阔,除了五千多中军义从攒聚于主帅营垒周围之外,其余各路人马俱都分开驻扎。这样分散扎营的设置还不同于此前在淮上基于地势地形,仅仅只是单纯的为了将各部兵众分隔开,避免让他们聚集在一处弄奸生乱。

    石虎并非天生权术,但也是一步步从微时磨砺而起,所以对于小民寒卒所思所想并非一无所知。对于御下之术也自有其心得,其精髓根本,无非是镇之威吓,驱之利用。

    今次兵败,虽然令得士气大丧,但也并非不可挽回。绝大多数兵众,本身是不知大军到底遭遇了什么。南人没有趁势远攻上来,虽然让石虎没有了野战回击、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也并没有将兵灾性命威胁直接施加到每一个兵卒头上。这些兵卒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仓皇混乱,盲目之众骤然受惊,甚至不明白具体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蚁民们就是这么可悲,受于大势裹挟,盲行于世,大势向前他们便向前,大势败退他们便败退。只要不是受到奸心者蛊惑煽动,他们就会盲从奔波至死,也绝对不会兴起反抗。

    所以,真正需要警惕的还是那些各拥部曲义从的悍将,不独独只是那些杂胡渠帅和郭敖旧部兵长,甚至包括他手下这些嫡系部将们,在他眼下新败、处境艰难之际,还能存留多少忠心,也都是未知之数。

    对付这些恃众而骄的兵长将领们,石虎也有颇多手段。此前因其在军中所具有崇高的威信并素来强悍的作风,倒也不需动用太多心思,军令发出,便无人敢于违抗。就像此前他强夺郭敖兵众,当他威名未损时,一旦撕破脸要用强,哪怕是郭敖这样的老臣旧将,也根本不敢有所违抗。

    所以近来整军,石虎主要还是针对那些各拥部曲的军头。首先是杂胡之中那些素来便不甚恭顺的渠帅,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或是拘禁于中军之内,或是直接枭首,先以强横态度奠定一个血腥基调,对心怀贰念者有所震慑。

    杂胡兵众虽然多,但也并非完全团结,除掉几个桀骜者,将其兵众分赐其中弱势者,反而能够让这些渠帅们各自欢欣,乃至于互相构陷。

    而对于郭敖的旧部诸将,还是以拉拢为主。这些将领们虽然旧从于郭敖,但也并非完全依赖于其人的家臣私部,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他们未必不会改换门庭。

    就像郭敖军中那个骁勇善战的年轻乞活帅李农,石虎在夺军之后亲自接见试探其人态度,而后便直接将之任命为谯郡太守,新夺下的谯城也都交付其人防守。这样的权力和地位是郭敖所不能给予的,李农就算心念旧主有所阴图,也要考虑到日后会否因此际遇而令郭敖心生芥蒂。

    至于自己部下众将,石虎更加倚重的还是那些新进涌现的年轻将领,比如麻秋之类。相对而言,这些年轻将领们对自己依附度更高,忠心也更有保证。如果不是出于自己门下,这些将领们绝无可能越过国中诸多老将而居显任。而只有紧紧跟随于自己,他们才能更加显达。

    像是张豺之类旧将,眼下俱都被石虎留在身畔,看似是信赖重托,但也何尝不是一种威压震慑。类似张豺之流,早年便集众聚啸于一方,不乏自立之念想与经历。一旦外放出去,未必就能再如臂使指的听用。

    如今将这些人留在身边,一者可以利用他们旧名威望以震慑大军勿使生乱,二来也是压制他们沽望别图的念想。张豺近来态度谦卑恭顺,心意如何,石虎又怎么会不知。他眼下也确是用人之际,但在大的战局态势没有好转之前,他是不会考虑再给张豺配补兵众。

    石虎用心至此,主要也不是因为淮南之敌。说实话哪怕只是眼下新败之军难足调度,淮南军如果真的敢远击于豫南,石虎也有足够信心将他们在野战中击败。

    说到底,初战失利并非战之罪,大军之所以溃逃,也并非完全因为淮水决口的冲击。那些可恨的晋人伧徒未战先乱,将大军营垒冲溃。而他又担心旁侧郭敖会因此对他不利,没能及时归军坐镇管束。

    总之,原因诸多,败得让人不甘心。包括其麾下众将在内,也都是忍辱负耻,如果南人真的敢远攻上来,军心士气俱不考虑,单单凭着将领们的私兵部曲,也能在野战中打消掉南人的气焰!

    他最忧虑的,还是今次失利会对他在国中处境有什么恶劣影响。像是此前想要以南征之大胜而震慑于内外,这种用心眼下已经不必再考虑,不让事态往更恶劣一步演变,对石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大军失败的消息,石虎并未往国中汇报,但想必不久之后,襄国也能收到消息。主上会有什么反应,石虎猜不到,不过这也并非眼下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他如今领兵于外,无论境遇如何,主上都休想再对他施加太多羁绊!

    真正需要考虑的,还是大军各部闻听此讯后或会有的反应。

    石生那里不必多想,早年石虎便屡讥其人每战多败,乃是家门耻辱,如今其人想必应该是幸灾乐祸到了极致。不过眼下其人率部作战于汉沔,南人陶侃那个老傒奴绝对是一个难缠对手,想必石生那里应该也不太妙,顶多讥笑他几句了事,也无力直接插手于豫南战事。

    汝南的桃豹,虽然早就与石虎暗通款曲,眉来眼去,甚至石虎南来时便已经再次表态必助他克成大业。但石虎对于亲信之张豺等人都不能尽信,眼下这个处境,更不会将太多希望放在桃豹身上。尤其他这里又夺郭敖部众,想必会让桃豹有所警惕,不敢过分亲昵过来。

    石虎最担心还是石生或会借此机会以拉拢桃豹,并不需要桃豹完全倒向过去,只需要说动其人暂时引兵不发,便能给石虎造成极大困扰。他这里新败惶恐之师,如果没有别部人马建功创造战机,根本就不敢再有轻动。如果桃豹那里拖延不动,那么石虎也就只能被拖在豫南,进退不得。

    所以当谯郡形势稍有稳定,石虎便即刻派人往汝南去说服桃豹,诱之以巨利。只要桃豹能攻破汝南,打破淮水防线,无论主上那里有何犒赏,无论桃豹对他有什么需求,他都会尽力满足。

    石虎这里的确是迫切需要一场胜利和突破以回挽士气,扭转眼下不利的处境。因为徐州的石堪对他威胁实在太大,徐州本就是南面重镇所在,而石堪也是主上近年来倾力培养之人。如果主上对他有什么不满,若是直接向他下达,他还可视而不见。但若是通过石堪来表示,石虎则就不能不郑重以对。

    而且今次南来,石堪也是他必须要解决掉的目标,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南面之敌。甚至于就连他急于求战致使大意失败,也是因为想要尽快解决掉石堪。

    即便别的都不轮,要知道眼下石虎几个儿子还在青徐之地招募勇壮豪武。若是那些招募来的人因他兵败而生邪念,将儿子们检举绑缚献于石堪,那就真的是生死难料了。若仅仅只是单纯的失去几个儿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损失,儿子没了再生就是。

    可是这几个儿子却担负着他与堂弟石大雅抢夺嗣位的大计,而且养了这么多年,这几个儿子才算是长成,豪武可用,日后即便再生,也要十几年喂养调教才能堪用。

    所以石虎眼下也真是心急如焚,一面派人去通知儿子们要小心行事,一面则密切关注各方尤其是徐州石堪的动态,另一面则迫切期待着桃豹那里能够拿下汝口,给他创造再次攻打淮南的机会。

    至于引兵退回国内,石虎根本就不考虑,此前颖口一败,已经让他彻底没有了退路。若就这么无功而返,那么极有可能会被主上直接拘禁国中,甚至处境较之此前还有不如,性命都将置于人手。

    汝南悬瓠,地如其名,汝水于此分流,勾划地貌以成险地。此地多沟渠滩涂,垂挂汝水,若是据此以守,外人绝难轻入。

    悬瓠之地,北抵河洛,南接荆襄,乃是一处勾连南北的地冲要点所在。三国以降,这里便是一处商贸集散之地,多有行商坐贾流连于此,可谓繁荣。

    寂寞年久,悬瓠之地近日来复又变得喧闹起来,但画面却不再是商贾如云的承平富足。豫南大量受虐于奴兵,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游食难民们,多被淮南军招抚接引至此,稍作短暂停留,在这里领取一些食粮补给,然后再沿水路南下,渡过淮水,或是翻山越岭抵达淮南西境,或是继续南行直至义阳、江夏。行途虽然奔波劳累,但总是一处活路生计所在,好过逗留乡土身受乱兵践踏。

    类似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羯奴大军便就南下,舟骑并进,将这里团团围住,许多还没有来得及迁徙的民众便不得不逗留于此,与守军一同对抗来犯的羯奴军队。

    悬瓠之地并无戍城,包括淮南驻军在内,只能以竹木草皮暂时搭建起简易的营垒以为防守和居住之用。至于其他大量的民众,多有露宿于野,条件可谓艰苦。

    此处防务虽然简陋,但因于地势,水道环流,又多浅滩沼泽,奴骑难以直接奔驰于内,再依地利处处设栅,军民共战,因而一时间也将奴军强阻于外,得保不失。

    此时位于汝水分流的夹河河谷处,正有数千人于此激战。设立在水畔几座简陋的水栅营垒早被拔除,许多竹木碎片漂浮在水面上,进攻的奴军竹篙木筏载兵渡来,而淮南守军则坚守于河岸,一次次打退奴兵的进攻。

    此处浅滩泥泞,难以奔行,兵卒们若是甲衣稍重,便要步陷泥泞之中,移动不开。因此仿佛一个个站桩立在原处,挥刀劈砍,持矛挺刺,只有杀掉正面来犯之敌,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如此环境恶劣的战场,战斗进行的尤其惨烈,一旦冲杀至前线,则就不得不奋力苦战,甚至连败退都极为艰难。双方交战正酣处多伏尸首,断首折臂,能得全尸者都寥寥无几。而正在交战的双方,彼此间也是全无战术策略可言,仅仅只是最单纯的对拼人命消耗。

    在淮南军军阵后路,尚有大量民众正在伐竹捆绑制作竹排,新制成的竹排被兵卒们飞快扛起,继而冲至前阵铺设在滩涂上,再派轻装弓弩手飞奔于前,攒射对面羯奴增兵,掩护同袍们向后回撤。

    在军阵后方,毛宝兜鍪下一张脸热得通红,频频驱令兵卒们从速增援。此时身陷滩涂内的千数淮南军,原本是在上游营垒戍守。今日突然遭到几千奴兵强攻,营垒旋即便就告破。而这些守军被奴军追击太紧密,难以完全脱战,且战且退结果被逼入眼下这绝境中。

    援军们除了直接的兵力增援,还将大量尖刺竹枪送向前阵,将涉水而来的奴军们挑刺于外,尽可能的拉开彼此距离。随着滩涂退路渐渐铺平,淮南援军也更快速投入战场,奴军们眼见无功,自身伤亡也在增加,这才徐徐退军。

    待到奴军退去,前阵淮南军才得以回撤,收捡斩首,救治伤员。

    一名将领大半截腿都陷入滩涂,甲衣俱都灌满泥浆,要靠十数名兵卒拉扯,才将人从滩涂中拔出。此人满身的烂泥血浆,胸前护甲早被凿穿,破碎的甲片甚至嵌入胸膛,兜鍪也被砍得变形内卷,耳际鲜血淋漓,气息已是微弱。被抢救上来后便就昏厥,所持战刀仍未脱手,冲开泥浆才看到原来是用坚韧葛藤将刀柄捆在了手心里。可知厮杀惨烈,若非如此便连刀都握持不住。

    “真是一个少年壮士,李将军家养幼虎啊!”

    这将领便是此部陷入苦战的淮南军兵长,早前曾在寿春献策分守汝南的李由之。毛宝上前查看伤情,见其只是脱力昏厥,性命无忧,这才转头对随之行来的军主李仓说道。

    “实在难承毛侯盛赞,这孩儿生来便是此种命数,若不以力搏,也难活之此年。”

    李仓亲自弯腰小心翼翼为李由之卸甲,这才吩咐亲兵搬抬送往后方救治,继而才不乏忧色的望向毛宝,说道:“奴众近来攻势愈烈,我等既守于此,自然不讳言战。即便身死阵中,那也不必存怨。但此处所集数万乡民,若是不守则难免落于贼手啊!”

    毛宝闻言后,眉头也是皱起。本以为寿春本镇于颖口大败敌军,多多少少能给别部造成些许震慑,暂缓汝南此处所面对的压力,但却没想到奴军攻势反而更加凌厉起来。

    汝南匆匆建戍,本就诸多不足。境中此前虽有城防,但也早在数年前被石聪率军攻破践踏,难以坚守。即便少有分兵,但也根本不足对奴军桃豹数万大军造成阻滞,只能次第退入这悬瓠之地以地险据守。

    而且此处之压力还不止奴军战阵强攻,因为悬于寿春本镇之外,资用都要靠后路补给。本来收抚的难民已经分批撤退的差不多,大大降低了物用消耗之急。但是桃豹南来,并未直攻此处,而是分遣游骑在乡野游弋扫荡,将大量流民往此处驱赶。

    若是将这些难民阻拦于外,不予纳入,那么这些人则要被奴军逼迫,成为破坏此处防务的前锋。而且防线内外这些难民们颇多乡情勾结,也根本难以禁止他们私自将乡人引入。如果真要顽拒于外,那是自乱阵脚。

    桃豹本就是旧从于赵主石勒的十八骑,深谙驱众耗敌之战术,不独汝南乡人被驱赶于此,甚至就连更远的南阳都难幸免。一直将这些乡人都驱赶进了悬瓠之地,这才将此处团团包围。

    因为人口的激增,汝南之地原本的储备顿时不足用,消耗飞快。加之所来投奔之众鱼龙混杂,远乡近野,甚至还不排除里面潜伏着奴军奸细,因此给此地的管理也是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悬瓠之地条件实在太差,地理位置虽然重要,但是地貌地况却差,滩涂沟壑极多,苇塘灌木连绵。如果想于此筑城,将之经营为真正的重镇要塞,绝非短期能够收功。大量游食难民的涌入,加之盛夏闷热,水气毒瘴蒸腾,疫病随之而起,每天都有大量人染病而亡,不独资粮匮乏,药品也是急缺。

    原来坐镇于此的李仓很快就不能镇住局面,而毛宝负责防守汝口,也不敢将汝口守军太多投入于此,因而只能告急于寿春,希望寿春那里尽快拿出一个解决方案,到底要固守还是要放弃。

    这段时间里,奴兵的进攻越来越激烈,战场上的死亡加上疫病折磨,令得悬瓠之地形势更加岌岌可危。毛宝至此也难有太好的策略,只能强硬的将疫病者驱赶聚拢在一处,虽不明说,但也是避免疫病失去控制直接在军中爆发。

    就这样又坚持了两日,期间再打退几次奴军的小规模进攻,才算是等来了淮南镇所的命令,决定放弃悬瓠之地,韩晃增兵汝口,防守住这一后撤通道,军民次第撤回淮南。当然首先要撤回的还是兵卒丁壮,其次才是乡民。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沈哲子也是颇有无奈。淮南并非一个独立战场,荆、徐两镇的策应之能都因各种原因而有所削弱,少了这些方面的牵制助战,淮南本身要面对的压力便大。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再去大笔投入于汝南一个偏远战场,本来就是不智之选。

    颖口被灌,已经少了拒敌之能,补给线拉长本来就有可能遭到颍上奴军舟船的袭击。加之汝南远镇,掌控力不足,一旦投入太多,也难确保是否民心可用。若为奴军所诱,反而是引患于身。

    此前是因为担心寿春局势不稳,只能将汝南人力暂寄于外。现在颖口一场大胜令得寿春局面稳定了,所以将人力引回来进行整编以增补寿春本镇,也是一个适宜之选。

    尤其时入七月,距离沈哲子所预知赵主石勒身死时期越来越近,所以眼下更加不必再强求外战,而是要积蓄起足够的力量,以等待奴军爆发出大的动荡。

    盛夏之襄国,酷热处并不逊于南疆。

    随着国中大军集结,南向讨伐,原本许多浪迹在襄国都内招摇过市的国人并杂胡勇力俱被征发入伍,因而倒让襄国城内治安都为之转好,不再像以往那样混乱难束。

    位于襄国崇仁里一座园墅,高墙之内树木成荫,修长茂密的毛竹杂次其中,又有盛放之百花争奇斗艳,园林胜景令人目不暇接。

    园林内有一座高达两丈的阁楼,楼上彩缎缠绕遮阳,楼下曲水环流祛暑,乃是一处极为雅致所在。此时在阁楼上层,正有数人次序落座,神情专注的眼望着居坐于正当中的一名须发皆雪白的羽冠老者。

    老者正是严穆,时至今日,在襄国已经具有了不小的时誉,每有开坛论道讲经,多有时人到场。

    阁楼内众人正在倾听严穆讲道太玄,突然楼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正有一群人穿过竹林向此处阔步行来。被这些簇拥在当中的高冠者,正是羯国重臣程遐。

    程遐近来可谓是春风得意,起居俱有问候,出入不乏景从,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既不乏晋人之旧望门户,也多有诸胡新起之军头渠帅。

    行至阁楼附近,程遐便顿住脚步,回首向一众人望了望,众人这才停下来,纷纷拱手礼送程遐入楼。

    程遐行上阁楼时,楼内几人也俱都起身恭立一侧,拱手礼拜问候。

    对于旁人礼节,程遐只是略作回应,疾行几步到了严穆席前,眼见严穆将要起身,便连忙抬手道:“我这俗人浊尘随身,厚颜来打扰严师君玄静已是非礼,何敢再劳师君移体。”

    严穆闻言后便也不再固执起身,示意新收的弟子赶紧置备座榻礼请程遐入席,这才微笑说道:“国中世风有妖,道行殊为不易,若非程公鼎力相助,此乡之民更要久违道声,执礼以见,程公受而无愧。”

    程遐闻言后便笑语道:“不患身之罹难,唯忧道之不行,师君有此恭诚之道心,凡心向此者,又怎么能作旁观。我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四夷入于华夏,番说猖行于世,这本就是我等中原衣冠痛惜之事,只恨并无玄理天授破此番佛。师君入国破番,这是万众幸事。”

    这两人所言,乃是前不久一桩事迹。早前严穆渐有声名扬起,这便引起襄国一些胡教番僧的不满,约集上门论法。若论起嘴皮子的功夫,严穆在江东尚能游走名门之间,相交不乏玄士。而如今的佛法教义尚是诸多粗陋,加之这些番僧多是假此惑世,更难有什么精深造诣,三言两语便被严穆驳斥的哑口无言。

    论法虽然输了,但这些番僧却不肯罢休,私下邀集一群胡人强横之徒,要将严穆驱赶出襄国。还是程遐出手相助,不只严惩那些番僧,更以园墅相赠,将严穆供奉于此。

    程遐至此拜望,余者便不好再留下来打扰,于是便纷纷告辞,只有钱凤作为严穆的弟子留了下来。

    “中原风土,不同于南疆。世仪居此,可还能入俗?我是杂务缠身,无暇久奉师君,严师君这里,还要多劳你来观望。”

    待到众人退下后,程遐才笑吟吟对钱凤说道。他虽然不曾身入江东,但也曾经听过钱凤之名,对于其人不乏好奇。尤其其人辅佐的主公王敦都已经功败身死,但钱凤却能毁容避世逃入北国,如此一番经历,更给此人身上增添几分神秘色彩。

    钱凤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是要主动坦露,实在是刘隗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他要接触程遐,刘隗是不可能替他承担风险做出隐瞒的。不过幸在他在江东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与沈家的亲密关系就连刘隗这个南面逃来之人都有些不确定,程遐更不可能由此联想太多,倒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危险。

    “光禄垂问,凤实在不敢当。残躯尚能存世,已是人生大幸。于此重逢严师,更是苍天垂爱,起居侍奉,岂敢怠慢。”

    钱凤亲自为两人奉上酪浆,而后便避坐旁席抄写经书,状似身外之事俱不关注,倒真像劫后余生之后万念俱灰的样子。

    虽然对钱凤略有好奇,但也就仅止于此。寒暄过后,程遐注意力还是放在了严穆身上,闲谈几句后才又笑语道:“今日请见,还是想再向师君邀赠几剂玄散。近来多有烦扰,若无此乐,则神困体乏,饮食俱厌啊。”

    严穆闻言后便让弟子取来一些盛放在玉匣中的寒食散,转手递给了程遐,然后才又说道:“此中虽有趣,不过还是要适意而止。”

    程遐听到这话,倒是有几分警惕,微微皱眉道:“散中不乏毒害,此事我也有闻。但那是俗人劣技不能达玄,但严师君此技通玄,难道也不能免除此害?”

    “散中自有玄乐,此非俗人能持,庸人自害于身,又岂止于此一端。暴以求死,奸以害命,俱是取死之道,岂可独咎散食?”

    严穆深谙于此道,自然有其一套说辞理论,这世上自取死路的人多了,相比较起来,服散而亡的比例已经算是少的。

    对于严穆这一歪理,程遐倒是很认同,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勇力者恃凶结怨,斗志者阴谋取死,人之生死祸福,终究还是要靠自心的取舍把持,过怨于身外,反倒是庸人俗念,迁怒其余。”

    “不过散乐通玄,本就不是俗人能常享之乐趣。若常沉湎于此,譬如鱼虾曝陈于山梁,走兽溺水于深涧,焉能不受所害?此非散食之毒,而是人处非份。程公自是不乏雅趣,但也多有杂务缠身,不能长守清静,因此还是怡情适意,不可久为。”

    程遐闻言后,更是连连点头:“若非幸遇严师君,我又怎么能多闻此类贤声而有受教。可惜世人多有俗尘遮眼,杂念塞心,似严师君此类独守真知的高贤,反倒成了人世之异类。”

    钱凤早已经磨练的城府深厚,喜怒不行于色,但在听到程遐对严穆的推崇,悬臂抄书的毛笔还是下意识顿了一顿,在纸上留下一点墨痕。

    程遐对此倒无多少关注,转而又开始讨教起类似他这种俗人如果要常常服散会有的害处。

    严穆自然又有一套说辞,既让程遐对此有所警惕,就不会对散食畏如蛇蝎,同时也顺便增强一下自己的品牌概念:“至乐之玄趣,本是内外通修才能达至的妙境。假借于外力,终究是人行小道。若是弄此者本身便不悉妙境,所施差之以毫厘,失之以轻重,则受法者便不免精神脱于形体,意志泯于虚无,虽生似死,似死仍生,这便是所谓之迷于玄中,不可不慎重。”

    听到严穆所言之迷玄,程遐便又有了兴趣,探讨良久怎么人会变得虽然活着但却看起来像是死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阁楼外又有程遐家人禀告苑中召见,于是程遐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与严穆的探讨,不乏遗憾的叹息道:“看来我终究还是要顿足于玄门之外,眼下国中大用于边,内外诸事,主上俱都付我,实在难有太多闲暇与严师君周游玄乡,暂且告辞,来日得暇再来请教。”

    说完后,他便长身而起,钱凤则起身相送出阁楼外。

    行至阁楼外,将要分别之际,程遐心中一动,立在楼外望着钱凤问道:“世仪也是生长于江东,南士中少有之高智。以你观之,今次中山王用事于南,结果将会是如何?”

    钱凤闻言后便连忙摆手道:“蛮乡俗流,少窥中原之大;窃生于世,难思伤心故乡。实在不敢妄论大事,免污光禄视听。”

    “世仪太谦虚了,你所败事,不过是因所辅非人,若是早从于中国之主,绝非落后之辈。眼下也是闲谈,你且姑妄言之,我也姑妄听之。”

    程遐又笑语说道。

    “既然如此,那凤也不辞光禄垂问。”

    于是钱凤稍作沉吟后便说道:“中山王之勇猛,凤是少见。然则古来天命之士,自有厚眷异兆加身,北来略闻旧事,窃思中山王应是殊于此类,不过险胜常人。中原自是广大,然则南乡也自有所恃。昔者魏文兵顿大江,曾为叹言天限南北。以此观之,今次用事,或能小积功事,实难贯通南北。”

    程遐闻言后,便指着钱凤笑起来:“钱世仪此论,终究还是止于旧调。主上用事以来,天地革命,以今易故,绝非旧调可论,也非狭念能度。不过你终究生于南荒,有此偏颇,或是出乎人情,倒也不必智昏标之。”

    “凤也是斗胆作论,若是国主亲向,自非俗眼能论。但中山王……唉,我也是以小论大,不敢深言。”

    钱凤说完后,便对程遐拱手作别,转身返回了阁楼。

    程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一愣,继而便开始忍不住猜度钱凤那未尽之意。他倒并不觉得钱凤所言有多高妙,南士终究困于见识。但钱凤所言中山王并非天命眷顾,倒让程遐略有遐思。几年前征伐汉国,中山王便是大败,还要主上亲自出面收拾残局,今次又是伐国之战,不知会否旧事重现?



    离开严穆所居园墅后,程遐便登车即刻赶往建德宫去拜见主上。

    此前程遐担心中山王掌兵之后会对自己更加不利,所以当主上决定让中山王掌兵南征时,程遐可谓心灰若死。可是随着大军开拔,他又感觉到此事也并非完全就是有害,反而是自己一个机会所在。

    今次中山王争取兵权,其实多多少少都犯了主上的忌讳,也令主上更深刻感受到中山王所具有的威胁。所以也不再是此前那样姑息养奸,态度开始有所转变,尤其加强了对于太子的扶植。

    中山王率军离开之后,主上便命太子坐镇邺城,车骑、骠骑等军府禁军俱都归于太子执掌。而且对程遐也不再是此前的冷待态度,又开始让他介入到许多军政事务中以辅佐太子。

    国中甲士普发,难免会令国内空虚。虽然襄国、邺城等国中核心区域仍有数万精锐禁军坐镇,震慑境中,但若边境胡众趁着国中大举用事之际而作乱,则不免就乏于调度,顾此失彼。

    所以在大军开拔之后,主上便又下令四野郡国良家迁附于内,以充京畿地实,同时普征畿内良家子弟披甲入军,拱卫京畿。

    这一次扩军规模并不算小,而且不再是以往那样直接抽丁募武以充军用,多有桀骜杂胡充塞军阵,主体乃是晋人良家,而且法令森严,已经有了中国之主整备王师的气象。

    程遐私下窃觉主上这是打算借机以肃清军伍中那些乱象,以及用事以来因于权宜而滋生出的勾结牵扯和弊病。此前因为大军充塞于内,诸将派系林立,彼此勾结包庇成风,哪怕是主上也不敢轻动这些人的权柄。而中山王也正是基于此点,因此才有那么张扬狂妄的作风态度,甚至连主上的命令都时有违抗。

    眼下诸军都遣于外南征残晋,正是创建新军归于法制的机会。以此观之,主上将中山王外遣,大概也有此类用心在其中。来日南事悉定,大军归国,新军也已经成就规模。届时再与旧军糅合裁汰,新的格局秩序自然会很快建立起来。

    虽然此举或会令前线将士略怀不满,但主上既然敢为此规划,想必也是自有其安排。而且凭借主上的威望,再辅以怀柔策略,不会酿生太大的动荡。最重要的是,能够将最重要的军事厘清,让太子得以有足够的基础继承国祚。在这方面,主上也真是用心良苦。

    程遐久从于石勒,能够居于如今的显位,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靠着裙带关系。在奇谋定策方面,他是比不上已经去世的张宾。但是讲到具体的处理政事庶务,他也是国中首屈一指的谋臣。

    要扩充国中禁军,关系到民籍、资用以及郡国诸多政令配合,这是程遐的长处。主上要为太子构建起足够制衡老臣的力量,自然绕不过程遐。

    眼下中山王离国远征,没有了直接的压迫,又被主上重新重用,诸多军政事务托付,所以这段时间来程遐真是久违之吐气扬眉。原本略有冷清的门庭再次变得喧闹异常,诸多晋、胡人家竞相投献。要知道程遐所恃者不独独只是当下的权柄,还有来日太子继国,必为辅政重用,所以很快又变得炙手可热。

    今次建军,主上特意绕开一些旧从老臣,这也给了程遐以机会,在辅佐太子扩军的同时,逐步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新成的禁军之中,总算得以染指旧年被主上严防死守、不许他插手的军权!

    因于近来际遇的变迁,终于有了托孤重臣该有的待遇,所以程遐早年对主上偏望猜忌所积攒下来的怨气,一时间也是荡然无存,心中更有一种要披肝沥胆、竭尽所能报此知遇之恩,辅佐太子成就盛世之志的情绪在荡漾着。

    今次苑中再有急诏,程遐倒也不疑有他,近来主上多召见他相谈备问国事,每每至于深夜。因而一路上程遐连连催促御者疾行,勿使主上久候,很快便从侧首宫门进入了建德宫。

    入苑之后,早有内侍在宫门内等候多时,待到程遐入内,便急匆匆引领他往苑内行去。程遐随行其后,眉头却微微皱起,近来主上召见他俱是步辇迎送,今次却没有,让他跟在内侍身后一路趋行,颇失大臣品格,因而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主上有急事要询问,因而忽略了这些小节,因此些许不满便也渐渐释怀,反而跑得更快。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此去并非前往主上宫室,而像是皇后宫,一问内侍果然皇后相召,程遐心内便生疑窦。

    皇后刘氏,乃是主上微时发妻,如今年齿渐高,美态不复,虽然主上稍有临幸亲昵,但对皇后也是素来敬重,每有国事相问。所以对于刘皇后,程遐不只自己不敢怠慢,甚至还屡教自己的妹妹程氏切不可恃宠而骄,要对皇后礼奉有加。正因为此,当前世子石兴夭折,主上再择嗣子时,也是稍借刘皇后进言,太子石大雅才能得立。

    心中虽有疑窦,但程遐也不敢怠慢,很快便行至皇后宫,得到召见后趋行入内,大礼参拜,可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妇人暴喝:“给我拿下这邪魅事主的佞臣!”

    闻听此声,程遐心内顿时一惊,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殿中已经冲出数名壮力仆妇,直接反擒程遐两臂将他推按在地,打落发冠,脸庞紧紧贴在了地上,姿态狼狈到了极点。

    屏风后皇后刘氏骂声连连,怒斥程遐,仿佛一个乡野泼妇,俚骂不断脱口而出,可见已是怒极。

    而程遐在惶恐之余,倾听良久,才算是听明白了刘皇后为何会如此如此暴怒苛待他。原来是主上前夜游园感染风寒因而病倒,至今还未好转。刘氏关心夫君,因而在苑中稍作打听,才知原来近日主上得程遐进献恶药且蛊惑行乐,每每酣乐至夜深,消耗太多,因而卧床不起。

    刘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但也绝对是妇德满分,得知原委之后,焉能不气,当即便命人将程遐召来,于是便出现眼下这一幕。

    “你兄妹不过寒伧蚁众,幸受主上垂爱收养近畔,才有今日富贵尊荣,甚至与嗣君血脉勾连,这是古来未有的大幸!你这奸佞怀揣豺狼心事,尤不知足,还要暗献恶药邀宠,难道真以为内外无人治奸!”

    刘氏怒骂至愤慨处,甚至让仆妇抓起程遐髻发抽打其脸庞,斥问到底是何心肠。

    程遐这会儿也是又惊又惧,真担心主上因为自己献药而有什么不测,他若蒙此罪名,不独家业难保,只怕即刻就要有灭门之祸。可是在又听片刻之后,才听明白主上只是纵欲过甚,偶有小恙罢了,于是便稍稍放心。可是很快,便又被刘氏的怒骂以及如此屈辱的对待激发出无穷羞怒。

    我兄妹诚然寒家,但你夫妇何尝不是伧徒,而且还是更加卑贱的杂胡!恶妇以此羞辱,难道忘了自家底细?今日有此尊荣,那是他忠心赤胆襄助主上得来,而你这乡野恶妇,无非所托得人,才有今日之幸,竟敢如此羞辱国之大臣!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并非与这恶妇讲道理的时候,恶妇今天如此折辱自己,除了忧心主上之外,大概还有妒心所致。虽然往年这恶妇都是一副乐知天命、守礼自足的模样,但凡为生人又岂无妒忌心肠,高智明识之大臣尚且不能免俗,更何况这本就乡野卑贱出身的恶妇!

    而且,近来主上多有扶植太子,信重程遐。嗣位越发巩固,程遐又是大权得握,将成帝舅。大概这恶妇借此发难,也是想要打击程遐气焰,以免太子日后继位重用母家,令得她自身处境变得寒酸。

    心中虽是羞恼至极,程遐却不敢驳言,但是对于皇后强加己身的罪名却不敢承受,脸颊已被抽打肿起,仍在力言散食绝对无害,恰好他身上正带着一剂,当即挣脱仆妇擒拿,直接仰头干服一剂,以证此散绝对是无害。

    刘氏眼见程遐此态,一时间也是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寒食散入口很快便被口水化开,散力渐渐上涌,程遐神态便有几分不羁,绕行殿下,脸颊红肿,眼眶也是通红,神态渐有悲愤,最终面北而拜,口中悲呼道:“臣本布衣伧徒,幸受主上拣用,追随以来,唯以赤诚相报,绝无一二懈怠之念。襄助主上奋进至今,不敢矜念自陈寸功,唯恐不能报尽恩用!皇后陛下若是厌见于臣,性命即可奉上,不敢有怨!但若以此无有之罪而污于臣节,臣虽死,目不能闭,魂不能安!”

    听到程遐那悲愤咆哮,刘氏又是错愕当场,久久无语。

    很快殿外又有内侍冲入,这一次是赵主石勒所派,入殿后便直言主上召见程遐。

    刘氏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自屏风之后转出,瞪大两眼望住程遐,沉声道:“我虽妇人,不干外事,但哪怕是寒家小妇,谁若弄恶庭门之内,必以性命相搏!罪与无罪,主上自决,但若日后你再有此类惑主劣事,我决不饶你!”

    建德宫御花园里,赵主石勒身披一件时服宽袍,偎坐在竹榻上,左右几名美姬环侍,各奉饮食器用。石勒精神不算太好,灰败须发残留几分寝卧后的杂乱,眸下眼袋更显肥大,两眼也是浑浊,脸色显出病态苍白。

    前夜他临幸位于襄国城外的别宫澧水宫,夜风阴潮因此略染风寒,此一类小恙原本也不必在意,早年他征战南北时,哪怕身受巨创仍能坚持烈战,可是如今终究要服老,到了这个年纪,一场风寒便让他精神倦怠,病体不畅。原本是避暑消遣,结果只能归苑养病。

    在石勒卧榻两丈外的地方,有一名体态高大、面白无须、年在而立的人正跪坐承命。此人便是中常侍严震,因其明识智敏,兼具勇力,因而近年来多受赵主信重,常立身侧,备问诸事。

    在饮过一剂药汤之后,石勒精神略有好转,索性便坐起来,感慨说道:“往年微时,求人青眼不得,每多相害。如今显极,群下状似忠良,屡有妄求。生民或贵或贱,总是赤诚难求。人欲可有尽处?往年两餐不继,朝夕难保,自是处境险恶,要强求奋取。可是如今名爵加身,生民供奉,长乐无忧,为何还要欲念频生?”

    主上这一番感慨,所蕴含的深意可谓极大,严震也不敢随意回应,斟酌再三之后才说道:“止求两餐者,躬耕在野。止求存命者,卑事公门。奋进者应是大欲以驱,然则天命独崇于一,主上冠于此世,承以天命,御使群雄,才有天地革命气象,定乱建制于中国。似臣等自足惧死庸类,幸托庇栅下,平生所愿已足,余年只存忠义以献。”

    “自足才是难得,可惜此世少有自足安定之辈,却多恃才恃勇,每以英雄自标,以小谋大,祸于身,祸于世。”

    听到严震的话,石勒感慨更多,这时候内侍趋行来报已经将程遐引来此处,于是他便示意严震退下,稍作询问程遐在皇后宫中的遭遇,嘴角已是泛起讥诮,吩咐道:“将他引至偏殿暂候,稍后再来见。”

    皇后召见程遐,石勒是心知的,甚至就是他授意严震暗示皇后要这么做。皇后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所出,但无论见识还是妇德都令石勒感到满意。如果没有他的授意,即便皇后对程遐再心怀不满,也是不会如此折辱大臣的。

    而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石勒对于程遐近来过分活跃的不满,想要以此告诫他收敛一些,不要再肆无忌惮的结党营私。

    程遐这个人才能是有,但缺点也是极大,自恃帝戚而无自知。早年石勒对其多有冷待,本以为他会受到一些教训,但没想到稍稍有所放纵,其人便又故态复萌,这也让石勒由心底感到不满。

    不过眼下国内略有空虚,加之诸多礼章秩序需要重建,国内不宜再生出什么波澜。加之程遐又是太子母舅,如果由石勒亲自出面敲打的话,难免会对太子有什么不利的影响,所以才交由皇后出面。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石勒才让人将程遐传入。

    在偏殿中休息并打理仪容,散力也渐渐散开,虽然脸颊仍是红肿,但程遐看起来也不算是狼狈。行入此内后,他便忙不迭跪拜在地,还未开口,已是凝噎,涕泪横流。

    眼见程遐此态,石勒心中虽有烦躁,但还是耐住性子,让人将程遐扶起入座,这才说道:“皇后恪守于礼,年齿越长,执礼越慎。哪怕是我,每每相见,都要谨慎以待,担心失礼使其不悦。”

    程遐心中纵有再多不忿,此时也不敢在主上面前多言皇后之非,闻言后只是忍泪顿首道:“臣本非冠带世祚之门,从事以来唯以忠义薄才为献,或有行差于礼竟不自觉,今日受教于皇后才知积错成罪,惶恐惊觉,日后必自警自省,绝不敢再蹈于覆辙。”

    对于程遐如此表态,石勒还是比较满意的,敲打之后,自然也要有所勉励。毕竟眼下国中军政事务频密,还要多仰其人之力。少作温言宽慰肯定程遐近来功绩之余,甚至还特许他近来可以居家处理政务,避免这幅模样出出入入而引人非议。

    听到主上如此为他着想,也并未因皇后的态度而再将他闲置不用,程遐不免感触更多,连带着对皇后的怨念都稍稍化解一些。说到底,那恶妇不过乡野粗鄙出身,虽然幸居国母之尊,但本质还是短见薄识,自己与其计较太深,本就失了大臣体格,而且也会败坏掉他与主上近来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君臣和睦关系。

    在安抚过程遐之后,石勒又是转言暗示起寒食散的事情来。虽然皇后以此发难,但石勒心知自己今次生病并非因为服散,乃是旧年暗疾加之日渐老迈的常情,这一点负责给他诊病的医师也有陈情。而且受散之后他也并不直接服用,而是医师鉴定又试药于人,确定无害才会吞服。

    年轻时候出身寒伧,饱受世间苦难,成人后又奋战多年,如今已是坐拥华夏,石勒虽然不耽迷于享乐,但也并不按捺这方面的需求、苛守清简。而且程遐所进献的寒食散对体力和精力的增强是显著性的,就连侍药的医师都有推崇,而且他所看重的番僧佛图澄也乃是夸赞此为天下罕见之妙剂。

    所以石勒对此并不排斥,而且因为停了服散,病体反而变得沉重起来,因而眼下又忍不住向程遐提及此事。

    程遐刚刚在皇后那里受了教训,正是心有余悸,听到主上再提起此事,怎么敢再回应,因此只当听不出主上言中暗示,绝不敢再秘密献散。石勒见他此态,终究不好拉下脸来直接讨要,于是便不乏遗憾的让人将程遐送归府邸。

    虽然今次入苑之后,在皇后宫中遭受如此羞辱,但这对程遐而言也并非什么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要知道早年就连他的妻女都被中山王石虎派人凌辱摧残。只要主上保持对他信重不变,这些羞辱也都能暂时忍耐,假以时日,等到太子继承国祚,他的权位再登一步,又怎么会没有酣畅报复的机会!

    今次一事发生在苑内,事后石勒又禁令不得外传,程遐归家后便以病居而不外出,纵有访客也都隔帘接待。因而倒也没有在外间散出什么流言,甚至就连程遐亲近的盟友徐光对此都所知不多。

    虽然养病于府内,但程遐的境遇并未受到多少影响,反而较之此前还要更优越一些。毕竟在外界看来,程遐虽然卧病在家,但也并未因此便遭受冷待而喑声于时局中,国中凡有重大决策,主上必遣使者前往垂询,而许多对时局影响深刻的政令,也都频频在程遐府上决出。

    于是,程遐府上并未因其病居而有冷清,反而更加门庭若市,求告者如过江之鲫。

    羯国这一年,动作可谓极大,抛开兵事上的许多举措,单单在礼法创建和政事治理上,也是动作频出。比如早年虽然石勒已经授意右侯张宾总领,重新清定九品,但因当时外患未除,边境多事加之人心未附,礼制粗糙,因而并没有执行下来。

    近来此事再有重提,厘定中州门户高低,各以德政施加其门,力度较之以往要大得多,增强了对中原晋人望宗的拉拢,这无疑对于羯国长治是有很大好处的。

    程遐以光禄大夫领吏部选官,普选博士修订经义,分置于郡国,以作为天下士人进学明理求仕的伦理正典。

    另有劝农之令,不仅仅只局限于原本的郡国晋人,许多胡族部落也都要审定户籍,因丁获田,原本私相授受、家室递传的酋长、渠帅之类,俱都授印赠职,以为定制。

    诸多政令,有的是此前已经颁行,结果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执行的不彻底,形同虚设,如今则加强推行力度。有的则是援引前朝制度,再稍作修改后行使于当时。同时也不乏开创先河的举措,交付内外公议以论断是否可行。

    因为这些举措的同步进行,让许多晋民人家对于羯国朝廷也渐生好感,虽然多有军用疾苦,国内反而没有生出太大的动荡。

    程遐在这过程中身兼数职,甚至许多事务已经超出了其人能力范围,但为了不辜负主上的恩用,也是希望能够给太子打下一个更好的大治基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确保在政权交接的关键时刻能维系住自身的权位,所以近来也是殚精竭虑,每每与人商谈竟夜,确保凡有建策则必除弊利世。

    虽然身陷此等忙碌,看似已经忘记了皇后刘氏对于他的羞辱,但程遐也并未忽略对自身势力的经营。虽然事后程遐也有怀疑,皇后敢如此折辱于大臣,很有可能是出于主上的授意。这虽然让程遐心内略积阴霾,但既然自身权位并未遭受影响,那也只能忍耐下来,不再纠结于此。

    不过由此程遐也更加认识到自身力量的重要性,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主上即便对他再怎么信任,不过只是贴身备问的闲臣而已,今日可用,明日可弃,权位之兴衰俱要仰于旁人一念之间。

    更何况还有中山王石虎这个心腹大患领兵征战于外,待其凯旋归国,程遐再想有如此从容处境那实在是做梦。所以他也需要争取在中山王归国之前,得以掌握足够的力量。

    所以在专注政务之余,程遐也在极力发展军事上的盟友。自洛阳被夺军遣送回襄国的石朗,无疑就是一个良选。

    石朗如此轻易就被中山王拿下,主上对此也是震怒,甚至想要直接斩杀石朗这个不堪重用之辈。不过为了避免给中山王再壮声势,加之程遐等一众臣子苦劝求饶,石朗因此才保住了一条命。

    虽然早前石朗对程遐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与中山王已是生死大仇,怨念绝不浅于程遐,彼此间已经有了合作的基础。加之石朗大罪之身,还是多赖程遐力助才能保住性命,单凭他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向中山王报复。因此二者自是一拍即合,石朗借助于程遐,再在禁军中立足下来,而程遐则借助于石朗,总算有了一些可以调度掌握的军力。

    类似的情形持续到七月中,经过了将近十天的闭门休养,程遐脸庞的红肿也渐渐消退,再次恢复了端正之仪容。这几天他除了处理政务以外,也在谋划一些军略。虽然这一点并非他只所长,但近来不乏人投献入门,身边也不乏此类的人才,加之与已经赴任邺城的石朗鸿雁传书,互诉衷情,也渐渐确定了接下来该要做什么。

    此前国中发兵,虽然看似甲士几十万,雄兵悍卒威震内外,但其实也暴露出了隐患实在不小。这几十万甲士,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本就不能施加太多管束的诸胡义从,另有一部分则是一众将领们的私兵部曲,再加上诸多郡国拼凑出来的散卒游勇,真正能够信任、使用没有隐患的兵力其实并不太多。

    这也是主上急于扩充禁军的原因之一,有了制度更加严明,调度更加得力的后继之师,接下来才好逐步裁汰掉那些执掌于私户的军队,将此前因于权宜不得不授予众将的私权逐步收回。

    若不然,主上在世时尚可凭着威信震慑于众,可是一旦太子继统,威望不再,太子本身又是文治强于武略,很难压制住那些老臣,难免又要落入弱干强枝的局面。主上本就是因此而起成就大事,又怎么可能会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此种受制于人的局面。

    程遐也是近来才洞悉到主上的通盘考虑,也不得不感慨主上实在深谋远虑,先将强臣遣用于外,再扫除国中种种积弊。此类用事于外,但却内谋于中的手段,如果换了一个君主去做,可能还会有内外俱挫、全盘崩溃的危险。但主上乃是开国雄才,早年亲征旧汉宿敌一战而杀刘曜,威望已经达到了顶点,有此震慑自可大刀阔斧的修整。

    而且残晋苟存江表,本身便是内外俱困,维持艰难,虽然近年略有小进,但也绝非强赵之敌,以时间来推算,大概中山王报捷文书已经在归国途中了。

    虽然程遐是希望南人能够争气一些,将中山王久拖在南,给他争取更多经营自己力量的时间,但对此也不报什么希望。所以对他而言,时间已经紧迫,近来与石朗传书商议,希望请求主上准许禁卫新成之军离开邺城,巡望郡国。当然不是为了助战于南面,而是以此来加深对于军队的掌控,毕竟邺城距离襄国太近了,他们也不敢过分放肆将主上委以重望的禁军完全纳为私兵。

    所以,待到形容转好,程遐便准备入宫拜望主上,请求分遣禁卫巡望河北诸郡国,以震慑北面蠢蠢欲动的边夷。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动身,门下却有来报倒是石朗来访,程遐闻言后不免惊诧,连忙让人将石朗请入府内。石朗来的这么急促,根本没有通知,让他有些惊疑不定,担心或是邺城禁军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很快石朗便行入了府内,神态略有憔悴,看到程遐之后,已是满脸的苦笑。程遐没有猜错,邺城出了纰漏,而石朗今次回来,是再次被人驱赶出军。

    所不同的是,今次虽然也有落魄,但好歹较之上次要好一些,须知前次他全家老小都被中山王石虎关进铸死的铁栅囚车,就连出来都废了好大的力气,而这次待遇要好一些,甚至还乘坐着对方专门为他准备的车驾。

    但无论待遇好坏,结果却无改,那就是他与程遐这一两个月来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点部曲兵众,再次被人剥夺一空。

    “彭城王前日入军,所持主上亲赐符令接掌禁军,辅弼太子坐镇于邺。我被拘在营内一夜,昨日才被放出,彭城王道我归都另有任用……”

    石朗讲到这里,悲愤之余,更多颓丧,第一次遭受如此待遇,他还可以忌恨中山王跋扈狂悖,可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便又旧厄临头,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乃至于开始怀疑是否自己命数使然。

    “彭、彭城王回来了?他、他……他怎么会……他若归国,前线战事如何……这、这、绝无可能!绝无……”

    石郎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当头击中程遐,乃至于口不能言,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眼见程遐如此惊愕模样,石朗脸上苦涩更浓,不要说程遐了,就连他在得知石堪北上接掌禁军,也是呆若木鸡,思忖了整夜,都想不通主上为什么要作如此安排。

    “匹夫戏我!匹夫安敢如此戏我……”

    程遐反应较之石朗无疑要敏捷得多,乍闻此讯自是愕然,可是很快便明白了石勒的意图。这个奸猾的羯贼,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他,此前诸多作态,都是为了安抚顺便让他倾心竭力的做事,而在诸多事务已经渐上轨道之后,则便直接征召彭城王石堪入朝,再将他彻底抛弃在一边,绝不给他沾染军事的机会!

    石朗并不知程遐所痛骂之匹夫是谁,刚待要发问,程遐已经眼皮一翻,气急攻心陡然昏厥过去。

    这一日程遐终究还是没能出门,倒也无需再作伪言,他是真的一病不起。

    于此同时,彭城王石堪归国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襄国。时人自是不乏惊诧,在深思之后,对于石勒的谋划也都多多少少有所洞悉。就算思绪还难扩展到此举对于中山王石虎意味着什么,但也能看得出石勒是坚决杜绝外戚掌兵的可能。

    而石勒后续的举动,也印证了时人的猜测。此前程遐在家养病,中使可谓一日三问。可是随着石堪接掌禁军之后,程遐病情复又加剧,然而石勒对此却是不闻不问,再也不复此前那种殷切态度。

    于是原本门庭若市的程遐府邸,短短几日之内便骤然冷清下来,除了徐光等旧友前来探问,便是石朗这个被两夺军职的倒霉蛋暂住他的府上。

    这一日,严穆在钱凤的陪同下前来探问程遐。虽然只是十多日不见,但程遐早已不复此前春风得意的模样,眼窝身陷,面无血色,见到严穆之后情绪便显得非常激动,拉着严穆的手涩言道:“今日始知人事艰苦,我是一刻也不想再逗留这丑陋俗世。严师君你妙法在身,能否即刻将我接引玄乡,再也不理人世种种苦困!”

    严穆那里自然是满嘴玄言安慰,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又怎么能够化解程遐心内的苦闷。

    钱凤在一旁眼望程遐此态,忍住心中的嘲笑噱意,开口说道:“光禄此请,实在是有些为难严师了。妙法施人,也需要人自己心无挂碍。光禄愁绪密结,实在不是玄法能够化解的。”

    “你这庸识貉奴是在讥我?”

    程遐眼下困顿之际,便也难再保持此前那种礼贤下士的雅量姿态,听到钱凤这么说,脸色已是一变,厉声怒斥道。

    钱凤闻言后也不羞恼,只是笑语说道:“光禄所困者,无非内为人主所远,外为强臣所迫……”

    “这也不必你来道我,我虽有一时之困,但也止于眼前,太子与我至亲,时日流转,所困自解。总不至于似你钱世仪命蹇之辈,毁面亡出外国!”

    程遐又冷哼说道,如此贬斥钱凤,倒让他的苦闷略有缓解。

    “田亩岁有所出,人多饿死于途。所困者何?时不我待!光禄此论,已是颓声至矣,向年微行于世,尚能勇争于时,如今名位久享,竟将家室托付虚妄时运。何以悖于初心?实在令人扼腕。”

    钱凤又笑语说道。

    程遐听到这里,本待再要反唇相讥,然而略思钱凤之言,竟然让他似有启发。际遇之跌宕起伏,让他认清楚石勒只是利用于他,绝非信重无疑,而此前谋身的举动,也被一朝摧毁,眼见只有枯坐束手,等待石虎归国取他性命,心内已是万念俱灰。

    可是钱凤这一番话,却让他忍不住审视前尘,自问半生奔波意义究竟在哪里,怎么时至今日,所思所困较之寒微时都有不如?

    “多谢世仪警言,教我迷途之困。”

    略作沉吟后,程遐不再对钱凤恶言以向,而是自榻上起身,正色对其一揖:“世仪果真高士,还望勿怪我失礼之言。”

    虽然镇中已经决定了放弃汝南之防,但该要怎样撤离,也是一桩难题。

    如果仅仅只是单纯的运力,淮南军倒也能够抽调出来。郗鉴虽然率领徐州军一部分兵力离开了盱眙,但也并非完全对淮南军弃之不理,还是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的力量。其中便包括几十艘的战船,甚至还有两艘那种硕大无朋的楼船,大概也是以此来表达对淮南军的歉意。

    虽然转攻淮阴的构想是沈哲子提出的建议,但是当时的形势较之目下又有不同。眼下羯奴中路军已被击败暂退,如果两镇能够一起出兵,取道颖水和涡水而上,那么有极大可能将羯奴新败惶恐之军围歼于豫南之地,根本不会给石虎留下喘息之机。

    可是这样一来,无疑此战的主导便是淮南军,徐州军不过略收辅攻助战之功。这样的局面,无论是郗鉴还是徐州那些向来桀骜不驯的军头,都是有些无法接受的。而且徐州军如果远出,还会令内防空虚,淮阴之敌或要南下攻掠广陵腹心之地。承担莫大的风险,但却获取不到足够的事功。

    所以徐州军还是选择了开辟新战场,不甘于在淮中沦为淮南军的附庸。

    对于徐州军的这个决定,沈哲子也只有接受的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且无益于事。

    汝南尤其是悬瓠之地,自然也是地利所在,但是因为破败年久,修整不易,所以对于整个淮南的防守而言,战略意义并不算太大。此前之所以设防,主要也是为了招抚保护淮北的流民,眼下已经渐成一个累赘。所以固守于此,远不及将人力顺势撤回寿春以增强本镇的力量。

    汝南所聚集的这些难民,此前已经有相当一批过淮南往义阳。但是因为荆州防务调度,江夏乏于接应,所以仍有数万人逗留于此。其后桃豹南来,又将大量藏匿固留于乡野的民众驱赶至此。眼下悬瓠之地到底聚集了多少难民,甚至包括毛宝都没有一个具体认知。

    如此大规模的撤退迁移,哪怕在平日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周遭还有桃豹数万大军。

    所以虽然镇中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也并未即刻撤离。水军再次送来一批资用稍作维持以稳定人心,毛宝一方面调度兵力一次次打退桃豹奴军的侵扰进攻,一方面也在清点人口户籍,与镇中沟通该要怎样逐步撤离。

    眼下的悬瓠之地,治理可谓极为混乱,根本就没有条理可言。且不说镇中根本就没有给毛宝准备太多这方面的人才,即便是有,在这流民大肆涌入、奴兵频频侵扰的情况,也实在很难构建起什么秩序。至今还能保持不彻底崩溃,也是因为悬瓠四围之地难以出入,加之奴兵环伺于外,留在这里还能暂时活命,若真奔逃出去,只怕即刻就要身死。

    关于镇中撤退的决定,毛宝只是对李仓稍作交代,对于其他人却并不透露太多。悬瓠之地能够维持眼下已是不易,若是得知淮南军将要撤离,那些早已经忧惧满怀的民众们只怕即刻就要崩溃大乱,届时早前的投入俱要毁于一旦,而且若再走失消息被奴军得知,必会沿途阻拦狙击。

    一直过了十多天的时间,奴军的攻势越来越频密不说,悬瓠之地内里也因资用匮乏而开始出现内讧等乱兆,眼见已经很难再维持下去。毛宝和李仓在商议之后,甚至都不敢再分兵据守,而是开始将兵众集结起来,据守于几片固定的区域。担心一旦兵力分散过甚,会被一些混迹在乡民中的奸恶强梁与奴兵内外合攻。

    悬瓠之地如今所聚集的乡民也有了一个粗略的统计,男女老幼将近七万人众,至于壮年男女,则不过仅仅只有不足一万之数。这也是奴军刻意造成的局面,他们清扫乡野,一些男女丁力自然直接收为役用,而那些老弱病残则就作为消耗品驱入悬瓠。

    这七万人众,是完全没有组织的乡民。除此之外,还有李仓所部兵众,原本的人马加上防守汝南以来所征召入伍的丁壮,虽然不乏战损,但也是随战随补,眼下还有六千余众。如果再加上毛宝所部守卫汝口的淮南军,哪怕仅仅只是接应丁力撤退,所需要撤退的人数也是将近两万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一旦开始撤退,那就绝难在短时间内完成。届时必然会有大量民众涌附而上,所以淮南军最少需要准备五万人次的运力,而且还要有足够的、能够突破奴军拦截的兵力,这无疑是一桩极为严峻的任务。

    当毛宝还在汝南竭力维持的时候,寿春镇中也已经开始了准备接应的诸项安排。由于本镇有相当一部分民户内迁安置在梁郡、合肥等处,所以寿春本镇的容纳量还是有余出的。但是考虑到汝南这些民众还没有经过组织整编,并不适宜于直接安置在本镇内,所以还是在寿春西境的山岭沟渠之间开辟出一些暂时的容纳所,让南撤回来的民众暂留其中,而后再逐步吸收到寿春本镇。

    与此同时,针对撤退的具体步骤和路线,近来镇中也是多有讨论,提出许多方案,甚至沈哲子自己,都在众将陪同下亲自溯淮而上绕着颖口考察退路具体情况以做出更合适的准备。

    今次汝南撤防,所要面对的阻拦并不独独只有围困悬瓠的奴军桃豹部。

    此前颖口一战,虽然成功逼退了羯奴石虎的中路大军,但是由于淮道泛滥,颖口原本的防御拦截职能被大大削减。而在颖水的上游,羯胡的水军尚是保持着完整的构架和战斗力,并未参与此前颖口一战。

    单以水路上的战斗力而论,羯胡这一路水军并不是淮南军的对手。虽然并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南掠,可是近来也是频频南扰,牵制住了淮南水军相当一部分的精力,而且这一部分奴军也并不专注于在水上决胜,而是侧重于突破淮南军的水路拦截,运载小股奴众过淮侵扰地方,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给寿春西境的防御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这也是沈哲子要将汝南之军抽调回来,以增本部防务之实的原因之一。

    至于奴军桃豹所部,这一路奴军多达五万之众,乃是独立之师,既没有参与到颖口之战,所受之影响也小。而且桃豹并无石虎那样的雄心大愿,南来立足未稳便要急于与淮南军决战,而是充分发挥出兵力优势,彻底清扫山野,一步步包围悬瓠之地,让淮南军陷入两难之选,要么大举增兵汝南,要么只能弃防内缩。

    奴兵早年流寇四野,如今虽然已经广据中原,但像桃豹这样的旧将,在战术意图上仍然保持着浓厚的流寇作风,对于攻城克地并没有太大的执念,精于以战养战,而人命则就是消耗品的存在。其部近来猛烈进攻悬瓠之地,但却始终没有突入太深,旋进旋退,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淮南军的固守反击,另一方面也是未竟全力。

    很明显,桃豹是打算将汝南人众围困于此,从而吸引淮南军分兵更多投入于此。其人所部并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水军,仅有的一些舟船也是辎重运力,难以直接投入作战。汝南之地沟渠太多,除了淮水干流以外,包括汝水在内都因分流太多而水力不盛,所以淮南水军在这里并不好大规模的集结出动,这对桃豹而言是有利的。

    眼下的汝南,如果固守则就是一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崩溃未远。撤退的话,同样面对着极大的困难,不独要承受桃豹的阻击,一旦投入兵力太多致使寿春防务空虚,石虎的中军也极有可能会再次南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此前设防汝南就是一桩错误的决定,汝南的防守自有其意义所在,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对豫南流民的招抚和保全。

    今次奴国用兵,征发力度之大乃是立国以来所未有,对民生摧残极大。仅仅在豫南之地,虽然不至于千里之内荒无人烟,但也是竭泽而渔,酷烈到了极致。

    大量破家门户,如果没有大力的招抚安置,这些人无疑会在后继的战事中大批死亡。汝南这里设防未久,由此所招抚和转移的豫南民众便达十数万之巨。虽然短期来看这些人过淮会造成极大的压力,但他们也是晋人元气所聚,是未来大举北伐中原的基础。

    而且,汝南设防极大程度拖延了奴军桃豹部的前进步伐。如果没有汝南的阻拦,很有可能颖口会战时,淮南军不止要面对石虎强大的中军压力,还要应对来自西面的威胁,绝难在极短时间内取得颖口一战的胜利。

    如果单从军事角度来看,镇中既然不打算再在汝南长久维持战线,那么最好的作法无疑是直接将兵力回撤。但这样一来,无疑是拱手将悬瓠数万民众让与羯胡,迎接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可想而知。

    所以在经过十数日的商讨,沈哲子还是决定尽可能多的将民众接引过淮。除了道义所系之外,这些民众当中的丁壮勇力不乏,乃是极为优质兵源,稍加整顿就可以直接补充入淮南军。

    时入八月,淮南军再次摆出了一副大动干戈的阵势,原本在淮上游弋的水军开始集结于颖口,甚至包括后路淝水、芍陂、乃至于巢湖等地的舟船都调集入淮。

    一时间淮上舟船密集,大大小小、各类用途的船只可谓应有尽有,足足三百余艘,单单配备的船夫便将近两万人众。如果不是淮水决口,颖口附近河道大大扩张,这么多舟船聚集淮上,连调向航行都有不便,更谈不上灵活作战。毕竟淮水再怎么暴涨,终究跟大江还是有差距的。

    诸多舟船汇集,其中完全用于作战的战船不过只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则是完全用于载运,并不具备作战能力的船只。至于投入的兵众,则有一万五千余人。此前颖口一战,淮南军损伤便是巨大,随着徐州军部分撤离盱眙,还要分兵防守于涡口。如果不是合肥、梁郡后继入援万余兵力防守于沿淮各处,单凭淮南军自己,根本不足以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即便有着后路的增援,淮南军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水军,沿淮诸多戍堡兵力也是抽调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不过稍具示警之能,一旦石虎大军再次南来,并不具备阻敌之力。

    淮南军水军强大,绝非说说而已。单单战船等重要的军械,便是琳琅满目,效用齐全。

    在这百余艘战船中,其中小型战船艨艟、赤马、走舸等占了一多半。

    这当中,艨艟小船乃是最为灵活,船置棹夫橹力十人左右,载兵在二三十人之间,进退便捷,最适合在复杂水况战场中使用,除了船上的兵众之外,船首还包裹铁甲锐刺,一旦疾驰于水面,可以直接用来撞破敌军舟船,破坏力之大远非弓弩可比。

    赤马船身狭长,吃水极浅,内中空间不算太大,因而载众也不会太多,直接的水战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不大,但最适合用来深入敌阵,刺探军情。来去如风,难以阻截。

    走舸乃是小型船只的一个统称,乃是斗舰等中型战船的一个补充,往往拖挂于大船之后,一旦大船遭遇阻滞拦截,进退受到阻挠的时候,兵众便就分散转移到走舸,用于分击或是撤离。

    除了这些载兵不足百数的小型船只,载兵在三百到五百之间的斗舰、飞龙之类中型船只也有二十余艘。这一类战船才是水战主力,本身船体便是利器,前后俱置锐木硬桩,一则用以撞击,二则用以隔开或会遭遇的火攻或是接舷未战。

    为了保持足够的机动性,加上维持战斗力,这一类船只通常不会满载兵员,还要装载许多用于水战的器械。一艘斗舰往往载兵两百余人,虽然多置风帆,但因为风向每多变化,在气候多变的季节真正能借风力其实不大,所以主要还是以人力来操控船只进退,棹夫之类还要配备少则三四十,多则近百。所携带的械用,除了寻常的弓弩远程打击之外,还有钩拒、挂刺、排栅竹枪等等,用来破坏对方船只,清剿收割落水敌众的军械。

    在这些中型斗舰当中,其中有几艘比较特殊的动力不以桨橹为主,而是船身侧挂轮楫,依靠脚力踩踏来获取行船动力的车船。

    这几艘车船,乃是沈哲子吴中乡土打造,此前沈哲子居乡时便有此类想法并召集工匠试造,至今才建成几艘,经由濡须口一线水路抵达淮境,今次还是第一次正式的下水作战。

    其实以脚踏作为动力源在如今的江东民间已经略有出现,相对于桨橹之类的动力,脚踏转轮虽然构架要复杂一些,但是对于动力转化要更加有效率。但是类似的技术还非常简陋草率,多用于民船、货船,而且也只是辅助,并非主要动力方式。至于战船军事,对于技术要求更高,一旦战斗中出现纰漏,整船战卒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但是车船技术如果投用到军事上,意义并不仅仅只是提供了另一种舟船动力方式而已,更加有效的动能转化,加强了舟船机动性之余,同时也节省了一部分运力。而这一部分运力,除了可以承载更多战兵,还可以用来装载一些大型的水战利器,比如能够直接摧毁敌方战船的拍竿、投石器之类,能够让战船单位战斗力得以极大提升。

    沈家工匠们耗费数年之功,中间浪费了大量财货,总算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下,将这一船行技术打磨成熟,造成了可用的轮楫战船。不过在水战中真正能够发挥多少效用,还要实战之后才会知晓。

    除了淮南军本身所具有的舟船之外,徐州郗鉴出于愧疚补偿,也支援了淮南军一些舟船,其中便包括两艘巨无霸的楼船。

    这两艘楼船,一者名为连舫,乃是中朝筹划灭吴时,王濬在蜀中所建造的大楼船,船方一百二十步,将近两百米,号称自古未有。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沈哲子亲见不过百米有余,又或许徐州军送他的这一艘并非最大规格,但在当下而言也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灭吴之后,这么大的战船便也没了用武之地,不乏被遗弃在沿江各镇。沈哲子也不知这一艘是中朝残留,还是徐州军又比照打造。

    另一艘楼船,名为长安,则就不是继承自中朝,而是早年吴大帝孙权督造的船式。楼船叠建五重,如果载满兵额,一艘船便可载运三千兵众!

    除了这些战船以外,还有一些桥船、戈船等用途特殊的船只。桥船船身极长,主要不是用来作战,而是在水道狭窄处横船搭建临时浮桥通道,船横水道,铁索勾连两端连接岸上,浮板串联,有效的覆盖距离宽达二十余丈。可以说只要不是大江、淮水这样主要的水流干道,一般的支流浅滩都能以浮桥快速通过。

    南船北骑,这是天然之南北所限,大凡南北对峙,南人或是进取不足,但如果要据地以守,也绝非什么样的对手都能长驱直入。所以就算石虎在颖口并没有因为轻敌致使大败,想要在淮上突破淮南水军的拦截,也是极为困难的。羯奴纵使一时势大,但实在底蕴太浅,哪怕所聚甲士再多,想要层层突破河网密集的淮中乃至于直破江东,仍是力有未逮。但成功总是使人盲目,不独石勒、石虎如此,后来豪言投鞭断流的苻坚何尝不是如此。

    淮南军如此大规模的动作,并非一两日能够完成,也很难完全隐瞒。

    当舟船尚在调集的时候,淮北已经又出现小股的羯胡游骑斥候远远窥望。淮南军也是由之刺探军情,并不派人驱赶。于是关于淮南军的一系列举动,很快便汇报给了仍然逗留在谯城外的石虎。

    “南贼如此大集舟船,这是意欲何为?”

    石虎在接到信报之后,心弦顿时绷紧,一方面吩咐加紧刺探,一方面则思忖南贼沈维周兵锋所指何处:“莫非那貉奴是打算主动出击,要远击我军陈郡大营?”

    老实说,沈哲子如果真的北上颖水进攻陈郡等地,石虎非但不担心,反而正中下怀。诚然淮南水军势大,但是限制也大,一旦脱离了淮水这种宽阔水道,战斗力便要大打折扣。

    虽然眼下羯胡大军仍是丧气之众,不足为用。但是如果淮南水军大肆北上颖水,颖水上游不乏浅滩湾流,届时断流阻其退路,将其大军困杀于颍上,也根本就不需要大军出动,他自己的嫡系义从便能完成这个任务。

    哪怕是早前惶恐新败,石虎都还暗伏兵众于颖水近畔,准备伏击淮南军的远袭。眼下各部虽然离心仍重,但态势较之新败之初还是略有好转。

    此前那些远部众将并诸胡渠帅们,不乏引兵自固,虽然表面上还在奉命,但其实石虎根本指挥不动,若是一味强硬干涉压制,不独徒惹尴尬,更有可能激发兵变。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石虎也是恩威并施,先牢牢控制住设在陈郡的辎重大营,防守诸多退路津要,保证这些兵众不能一哄而散。接下来又以清扫地方为名,准许那些杂胡们扫荡乡野,所掳尽归其军,以豫南这些晋人身家性命来壮养已经跌至谷底的军心士气。甚至就连彭城、沛国等地都不能幸免,除了壮养军心以外,石虎也是以此来为他那几个在青州活动的儿子们壮势。

    但即便如此,军心士气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挽回好转。那些胡酋们热衷于掳掠,但当石虎下令集众商议下一步该要如何军事时,要么推辞不来,来了也是闷声无语,根本就不足用。

    此前涡口方面,徐州军的撤出以及淮南军的调防,石虎也都有所感受,甚至还去信给淮阴的石堪,希望彼此合军拿下涡口,可是徐州那里却迟迟没有回信。可以想见,应该是逃奔徐州的郭敖从中作梗。

    单凭石虎自己,也是不敢再直接发动进攻。他看似拥众十几万,但也陷入了兵力不足的困境,一方面要防守陈郡,一方面要震慑谯城附近大军,一旦轻动,这两个地方任何一处若有变故骚乱发生,所害较之颖口之败还要严重得多。

    但就这样困顿于此也非长久之计,大军虽不可用,但还要养,日耗都是惊人数字,虽有掳掠为补,但也难以保持长久。而且从时日推算,即便他自己不上报战情,国中眼下应该也已经知晓。

    主上对他防备之心日浓,今次战事打成这个样子,石虎也不相信主上会无动于衷,肯定要对他有所针对,甚至直接将他的军职除掉转由石堪接掌大军都有可能。石虎虽然不会乖乖听命,但一旦发生此类情况,无疑会对他的威望造成更大的损伤。

    所以,战局必须要有所扭转,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很快,前线斥候便传来的淮南军最新动向,并非挺进于颖水,而是溯淮而上往西行去。

    石虎得讯后,已是大喜过望,果然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老朋友靠得住。想必桃豹那里给南贼施加了不小的压力,加之那个貉奴沈维周因胜智昏,小觑他已无战力,开始将兵力发动去退西面之敌。

    于是,石虎一面派人去通知桃豹大许重诺,希望桃豹能尽可能多牵制南贼一段时间,一面则通知陈郡的水军做好大举南下的准备。

    颖口一战虽然他是败了,但是也算完成了战术目标,使得颖口不再为淮上之阻。此前因为忌于南人水军强盛,所以不敢大举南去,可是如果南人水军投入于汝南,内防必然空虚。

    颖口失败后,石虎也算是调整心态,不打算再以短击长,与南人争胜于浪头。可是如果南人舟船大量被牵制于汝南,则在淮上的阻截力道则就不免变弱。舟船大可南向突入,将大军运渡过淮!而只要踏上淮南实土,无论野战还是攻坚,都将大有可为!

    而且,随着大军在豫南活动日久,对于淮南形势了解也多,南货大集于淮南之地,这对那些已无战心的杂胡义从们无疑是一个极大诱惑。他们即便不为自己勇战,但若讲到哄抢掳掠财货,那也是不落人后的!只要能够以此为诱惑将他们送过淮南,根本不需要临阵调度,这些人就会争先恐后掳掠为祸!

    不过,石虎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担心南人此举或会还有祸心包藏,因而亲自动身南向临淮观望,不能决定南人水路军队的确已经前往汝南,他还是不敢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