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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已经是吴兴腹地,能够避开各方耳目调集几百人马,长驱直入针对自己进行袭杀,沈哲子心内早已锁定目标,眼下发问,不过是确认一下。

    “多半是乌程严家。”

    刘猛扯过一具尸体,将其攥起的拳头掰开,手背到指甲都有一种长久沤泡的惨白色:“这手便是长久泡于苦卤的模样。”

    果然是严家!

    沈哲子眸子转为幽冷,他还是小觑了这些土豪之家对于暴利之物的贪婪。哪怕还不知醴泉真浆内情,严家居然就敢出动几百人马来袭杀掳掠自己。所谓怀璧其罪,幸亏沈家也是不弱,否则自己还真要因这蒸馏法而招致杀身之祸。

    “居然是严家那群狗贼!青雀,不如再杀回乌程去,将严平那老匹夫寸剐报仇!”

    沈牧听到后,语调忿忿道。在自家势力范围内被人袭杀,他心中自是羞愤无以复加。

    沈哲子早知严家与沈家数代世仇,自己心中也有针对严家的腹案计划。因此对于严家的袭杀,虽有愤怒,还不至于冲垮理智。他的行为逻辑是,如果确实已经和谁无法和平共处、相互容忍,要么不做,一旦有反击就要让对方无招架之力,死无葬身之地!

    身边这百余护卫,且还不乏伤者,就算再返回乌程去,未必能重创严家。况且对方今次袭杀明显是仓促决定,应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返回武康,所以召集起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劲卒不多。如果再返回去,境况又会不同。

    但就这么灰溜溜返回武康,这也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沉吟少许,沈哲子说道:“将对方尸体右手尽数砍下来!”

    龙溪卒依言而行,很快几十只血淋淋手掌便被收集进一个木箱中,让人看到心内就感发寒。

    这时候,南方又有一队人马冲来,远远便以火把打出信号,这是早先派出的龙溪卒带来援兵。等到自己这方作出回应,对方才靠近过来,一名骑士高呼道:“哲子小郎君可无恙?”

    刘猛在沈哲子身边介绍对方身份,乃是早年间沈家部曲将放籍自立门户,名为马承,也是他们预计要投宿的主家。

    马承率众急匆匆冲上高坡,仍以仆下之礼拜见沈哲子,继而告罪道:“竟让小郎君于我家门户之外遭袭,天幸小郎君无恙,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主公谢罪!”

    接着,他又转望向刘猛,询问道:“可知何人所为?来犯者是否尽歼?”

    刘猛低声向马承讲解一下情况,听完后,马承已是破口大骂:“前年就该杀绝严氏满门贼人!”

    前年沈家起兵从王敦,顺带手将严家杀了一通,最后却是陆氏出面作保,加之严家逃窜海上,老爹才不得不罢手。这一节沈哲子已经知道,武宗土豪杀来杀去,本无正义可言。严家今次又在沈哲子面前狠刷一次存在感,他已经不打算再放过这一家人。

    眼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马承还道少年惊魂未定,连忙说道:“小郎君勿惊,今夜去我庄上暂歇。明日我将招集部属,必为小郎君报此仇!”

    沈哲子冷笑一声,而后道:“倒不必急于一时,幢主先将那一箱手掌收起,明日派人连同一个空箱送去乌程严平府上,同时传信我家诸人,要他们小心提防。老匹夫之头颅,且暂留其颈上,早晚将之摘下!”

    快意恩仇虽然爽快,但许多后果都要考虑到。眼下沈家粮患未解,那严平应是探听过逗留在乌程其他家口风,笃定沈家并无新粮入库可支持大动干戈消耗,因而才急于对自己下手。

    眼下朱贡尚未解决,实在不宜大肆声张。沈哲子不免有些庆幸先一步将朱贡逼走,避免其与严家串联。他以醴泉真浆逼迫朱贡,有些忽略另一家的贪婪恶意,这是事先没有预想到的事情。计划再好,施行中总会有所变数,今次也是一个教训。

    权衡利弊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压下来。他派去监视朱贡动向的人回报,朱贡昨日便前往武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返回武康,将朱贡控制起来封锁其消息来源。只要朱贡所囤之粮入自家库房,才可全无顾忌针对严家展开布置。

    一俟有了这个决定,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耽搁时间,将沈牧并一干龙溪卒伤员交给马承照顾,自己则与刘猛他们一起,换乘马车连夜上路。

    一路奔驰,第二天傍晚便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已经疲倦的支撑不住,对闻讯赶来的钱凤说道:“控制朱贡,不要让其与外界讯息传递!”

    钱凤尚不知具体形势,但还是回答道:“小郎君放心,朱贡午间返回武康,其所居宅邸已被封锁。就连其家两位郎君,也早被我先一步请来武康,时下于老宅内伴于四娘子身边。”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彻底放心下来。他去乌程前与钱凤有沟通,但细节处却未交待太多。钱凤居然能想到先一步控制朱家所有亲人,不愧是精于阴谋之道。有这个家伙为自己拾遗补漏,突如其来的变数影响才能消弭到最低。

    等到沈哲子回房休息,钱凤才问起刘猛为何归来如此仓促。等到刘猛讲完乌程之行种种,以及归途中遭遇的袭杀,钱凤沉吟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小郎君虽然尚年幼,但雄辩于明堂,筹划于暗室,俱得斩获建功,实在已有匡世之才!”

    刘猛最详知沈哲子诸多行迹,闻言后也是深有感触,认真点头。

    钱凤还有一点不解,那就是为何沈哲子要拒绝与各家深谈醴泉真浆之事,而急于赶回武康。凭醴泉真浆之神异,以小郎君之能,大可在乌程纵横捭阖,将各家分化瓦解。等到局势更开朗一些,严家绝不敢沿途袭杀。

    彼此思考重点不同,钱凤便很难理解沈哲子这一不该有的疏忽。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沈哲子以那血腥方式回应严家,便绝无善罢甘休的道理。所以他也于此留心,准备着手梳理关于严家的讯息,留待沈哲子取用谋划。

    转眼沈哲子已经回到龙溪庄几天,这期间他将负责蒸馏酒的匠人们更择一地安置,严令不得向外泄露种种。如此举措倒也符合各世家大族封锁先进技术,以确保行业优势的行为。匠人们倒也并无异议,不过对于沈哲子削减原料供应,却让左丹老者大为不满。

    这位老人家一生浸淫酒艺,垂垂老矣之际又进入一个新天地,不吝于人生又找到第二春,颇有欲壑难平之势。强争过几次,沈哲子索性恢复原料供应,由其钻研技艺。

    同时他也派给左丹一位记录员,随时记录各种实验步骤及效果,将这些宝贵经验梳理保存下来。虽然并不打算再加大投入获取大产出从而牟利,但也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彻底放弃这一利器。

    时下服散成风,这蒸馏酒握在手中,便不吝于最保值的硬通货,变现或者易物都简单,可储备一批以作救急用。

    其实相对于那些风味不同的高度酒,沈哲子更感兴趣还是如何降低成本,来大批量生产各种应用酒精。可惜左丹老者志不在此,沈哲子也只能暂时压下这件事,等自己抽出时间来组建一个技术小组,专门研究。

    沈哲子回来没多久,严家便有所回应。那一个空箱子又被送回来,只是里面装满金饼,足足有几十斤,堪称一笔巨款。金锭之下,尚压着两份地契,位于嘉兴海盐的两块盐田。

    如此反应倒也直白,可见武宗土豪打交道方式也直接,没有士族之间往来扯皮推诿那一套。敢于铤而走险,但如果劳而无功,那就低头认罚,彼此都有乡土实资、利益联盟,反正你也不能把我赶尽杀绝。

    这就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较而言,沈家以士族自居,做事反而凭添许多顾虑。但这副豪强做派,终究摆不上台面,严家只能困顿一地称雄,不是没有原因,做事急功近利,并无远见格局。如此看来,老爹毁家纾难热衷于造反,而非汲汲于乡里称雄作霸,也算豪强中一个异类。

    看到这一笔巨额赔偿,沈哲子心内一哂,同时不免有些懊恼。马承那家伙做事不够大气,送去的箱子只是一个方形木盒,只够放下一个头颅。早知如此,应该叮嘱他打造一副棺材送去,看看严家是否还会如此豪迈。

    对于严家这种拿钱砸人的土豪作风,沈哲子也乐得承受,自家这大半年往外糟蹋,临近年关总算见到一次回头钱。由此也可看出盐业确为暴利,严家名为赔罪,实则也不乏彰显财力的意思,似乎仍未放弃与沈家合作的打算。

    他只留下那两份盐田地契,至于金钱,则尽数分发给战死及负伤的龙溪卒,加倍抚恤。毕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遇袭。

    钱凤察知沈哲子心意,早将掌握的严家情况整理成文,交给沈哲子。

    严家世代煮盐为业,盐田遍布嘉兴沿海。除了掌握的盐民底层力量之外,高层最主要的合作对象便是吴郡陆家。两家世代友好,有传言说严家祖上乃是旧吴大都督陆逊麾下部曲将,后来因战功得以放籍成家立业。

    严家对此虽然竭力否认,但看与陆家虽然交好却无姻亲,传言应非空穴来风。有此物议风传,虽然严家已是吴中豪富,但却向来受人看轻。这一点沈哲子由弁山山庄的乡议集会就能看出来,严平虽然以郡长史占据一席,但却没有多少话语权,自家子弟多黜落难得入品,可见时人鄙之其家。

    如此看来,想要动严家,武力抗衡尚在其次,其政治靠山陆家便绕不过去。要铲除严家这个根深蒂固的盐枭之家,非旬日之功,沈哲子虽然有些计划,也要时间准备。

    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迟迟没有动静的朱贡终于登门。

    过去这几天,朱贡可以说是备受煎熬,每时每刻度日如年。虽然只有区区几天时间,心内之煎熬折磨比以往半生都要漫长。

    几经抉择,他最终选择来武康,对于一个执迷于敛财的人而言,人生最艰难之时刻,只有与自己毕生积攒的家业守在一起才能感觉到几分踏实。

    武康所囤的这些粮,的确可称得上朱贡毕生家业。粮价高企的时下,他强要豪赌一场,调集远非自己所能掌控的财货,代价则是位于故鄣的田产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一旦不能获得丰厚回报,半生产业不复自有。

    然而来到武康,朱贡才发现沈家那少年没有撒谎,打击确是接踵而来。他并未见到那个叛徒徐匡,然而明明白白的收粮账簿却告诉他,自己今次确实被一赌清盘。

    本来武康已经几近无粮,突然又出现几项大宗交易,所购粮食将近两万斛,耗干了他最后的财货。能够在时下提供这么多粮的,不问可知会是谁家!

    若无在弁山山庄的经历,朱贡大概还要沉迷于自己美好幻想,庆幸抓住一条漏网之鱼。然而现在这数额高到令人心惊肉跳的钱粮交易,则更将他推到崩溃深渊。

    人患不自知,此时的朱贡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这句话的深意。相对于庞然大物的沈家,他只是一个小小蝼蚁而已,可笑不自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居然想上演一场蝼蚁吞象的奇迹!

    一俟有了这个发现,朱贡才醒悟到自己过往这段时间跳脱,其实已是命悬一线,沈家有诸多机会碾压了他,却一直由之任之。

    至于其他作壁上观的大户,大概也乐得看他一场笑话,并无人来点醒他这个梦中癫狂之人,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谁输谁赢,于他们而言都无损失。

    如果说对过往行径的反思懊恼只是让朱贡美梦惊醒,那么当他发现自己已被沈家困在宅中,则更让他清醒认识到冰冷现实:事到如今,沈家不是不敢动他,而是要保持一个体面吃相,所顾虑的还是他背后的朱氏本家,那才是沈家一个层次的对手。

    犹豫这几日,朱贡所考虑的是,究竟要向沈家彻底低头,还是要向朱氏本家求助,再做挣扎?

    宠妾灭妻的恶行,是朱贡一个命门。朱门高第,更加不能容忍自家门庭出现这种劣行恶名。原本朱贡还寄望于以粮食来钳制沈家,可是沈家突然冒出一个醴泉真浆,让他这番苦心顿化乌有。

    大户们只是贪婪,或有压制沈家的念头,但绝无坐视巨大利诱而不动容的定性。沈家大可以此交换食粮,由粮困中突围而出。如此一来,朱贡最大依仗已不复存。

    一旦他劣行曝光,朱氏有极大可能清理门户以维护家门清望,沈家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权衡良久,朱贡还是决定放弃挣扎,趁着沈家对朱氏尚有几分克制,用粮食来做买命钱。一旦闹到不可收拾,他毁掉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儿子的前程,无人会再与背负这种恶名之人来往交际。

    沈哲子得知朱贡登门的消息时,正在姑母房中与两位表兄闲聊。这两人年纪不甚大,一个十四五岁,一个比沈哲子只大几个月。他们并不知自家与沈家关系已到图穷匕见的程度,对于沈哲子这个颇有名望的表弟很是仰慕,因此气氛倒还算融洽。

    仆下报来朱贡负荆跪于门前,沈哲子并不急着出去相见,而是支开两位表兄,将此事告知姑母,言道:“不知姑母作何打算?”

    沈氏听到这个消息,良久沉吟不语。她性格不乏强硬一面,但终究学过《女诫》,夫家与母家两不相容,这段时间以来她都备受煎熬。对于朱贡她已彻底失望,可是两个孩儿的到来却唤起她母性温情,难做割舍。

    此时听到沈哲子征询,沈氏纠结良久,两手捂脸悲戚道:“我已不知该如何做?哲子你可有教我?”

    沈哲子知道姑母为难之处,朱贡宠妾灭妻不只是伤害了沈氏,与沈家而言亦是奇耻大辱。沈氏所为难处还是心念两个儿子,这事一旦喧嚣尘上,那两人将前途尽毁。

    沈哲子虽然机关算尽,却也不忍将姑母推到人伦绝境,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姑母心念两位表兄,侄儿亦知。家中长辈,我可代为劝解不予追究。就算能维持一个表面,只是长辈们不可能再让姑母归家。”

    沈氏亦深知此节,闻言后点头道:“若能如此也好,多谢哲子你能为我保住体面。只是,我并不放心两个孩儿再回朱家……”

    她是担心那两个孩子沾染朱贡恶习,而且以后沈家也绝无可能与朱家深交。两个孩子归家后,便不可能再受到她母家关照。

    “姑母放心,此事我与朱明府去谈。他应该能体会你苦心,不会强求两位表兄归家。”

    沈哲子嘴上说着,心内却叹息。夫妻之间纵有仇隙,若能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终不至于两不相见。但若牵涉到两个家族,却已是彼此名望尊严的问题。

    这么想着,沈哲子行至老宅门前,旋即便看到一个须发灰白形容枯槁者跪于门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负荆棘。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惊,区区几日不见,原本正值壮年的朱贡已经显出明显老态,近乎一夜白头。

    此时的朱贡,再无先前那种张扬恣意,哀莫大于心死,仿佛一个木雕般跪在门庭前。沈家这占地广阔,建筑恢弘的老宅,如山岳一般压得他抬不起头。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还幻想着要做这宅中主人!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沈哲子不只钟爱这一句诗,更将之当作信条。但凡敌人,只有彻底打残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怜假象,都是虚妄。

    听到门庭内脚步声响起,朱贡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而后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于门内。眼下的他再见沈哲子,心中已无多少恨意,勉强要说心意难平,那就是有些后悔当日在自家庄园中没能狠下心来真的杀掉这个少年。这个少年,既能装腔作势,内里心狠手辣,比之沈充还要可怕得多。

    “门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旧情,宽宥门生过往之罪。”

    朱贡两手推地向前,深拜于门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并未下阶相迎,只是抬手微微示意,有仆从趋行而下将朱贡扶起,解下其背上荆条,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厅堂中后,朱贡虽得坐席,微微侧身以示恭谨,看看遥坐自己对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门外,脸上显出几丝苦涩笑容:“夫人是不打算与我再见了吗?”

    “姑母心中忧苦,明府应是心知,何必再问。”

    沈哲子说道:“幸而两位表兄恭谨顺服,才能让姑母心内宽慰几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与明府,已不知该如何各自相安。”

    朱贡听到这话,神情更加灰懒,他也不再多说,只是两手向前虚奉,旋即便有仆从将一个锦盒摆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为我于武康左近所筹之粮细目,请小郎君清点查验,接收入库。”

    沈哲子将锦盒虚按一下,并不打开清点,吩咐道:“将这账目誊抄一份,留给明府备案。来年新粮入库,必颗粒无损,原量奉还。”

    原量奉还?

    朱贡听到这漂亮话,心内更加苦涩。粮价波荡,年前年后价值怎会相同,尤其他最后收入库中那些粮食,价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么挣扎余地?沈家没有赶尽杀绝,甚至还有借有还,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又沉默片刻,朱贡才又说道:“不敢再瞒小郎君,今次为筹措米粮,我家田产已大半抵押周转。此为咎由自取,本无颜面有所请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儿无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贡之所以最终选择向沈家低头而非求助本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所借钱粮以田产抵押,条件极为苛刻,如今绝无可能如约归还。他向沈家低头,家业都双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责任处理这个问题。

    “不知约书可曾带来?”

    沈哲子对此倒不意外,若无担当,岂有利益?浮财小事,产业才是根本。日后他就算归还朱家产业,也要置于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贡早有准备,再让人奉上一个锦盒。这一次沈哲子打开细览,不禁咂舌这朱贡真是狗胆包天,所立约书条件之苛刻还要胜于高利贷,可见这家伙为了打击自家也是全然不计后果,死不足惜。

    这一个锦盒中诸多约书,牵涉千万以上财货,沈家当然不可能为其偿还,只是凭借自家声势,将其中过于苛刻的要求摆平。能出头帮忙争取一个斡旋空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其中比较引起沈哲子关注的是,严家乃是朱贡最大债主,给其提供大半财货支撑。看来自己能顺利引朱贡入瓮,背后少不了严家出力帮忙。

    本来沈哲子还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将马承不够大气,没送一个棺材给严平。现在看来,原来严家自己已经先填满了棺材。

    他将其中牵涉严家的约书挑拣出来,然后在朱贡瞠目结舌注视下,起身随手丢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将那代表着几百万钱绢的约书吞噬化作灰烬。

    看到这一幕,朱贡心内一凛,火苗烧掉的不只约书,还有他的所有退路。从此之后他若还想活命,只能托庇于沈家羽翼之下。

    盐业暴利,能在其中称雄者,哪个不是满手血腥?严家做事,更无底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一大笔财货变成死账,可想而知其家会有多羞恼,将自己寸剐活埋都不必怀疑!

    想到这里,朱贡额头上冷汗涔涔涌出,再无自矜跪拜于地:“求小郎君活我性命!”

    事到如今,沈哲子已无隐瞒必要,笑着对朱贡说道:“明府请放心,就算没有此事,我与严家也无两立可能。严平狗贼,竟敢于我归途中袭杀,此仇岂能不报!”

    听到这话,朱贡脑海中便嗡的一声。他已经思虑权衡良多,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这小子坑了一下狠的!

    之所以要向沈家低头,那是朱贡觉得自己已无挣扎余地,万万也没想到严家与沈家又结仇更深。若早知此事,他何必向沈家认输?有严家顶在前头,他仍有一拼之力!

    眼见到朱贡神色剧烈变幻,沈哲子微笑道:“明府可是还有懊悔?”

    “不敢不敢!”

    朱贡忙不迭摇头道,那盆炭火烧掉他所有希望,如今沈家已是他唯一依仗。面对严氏盐枭之家,哪怕他本家朱氏,都没可能保得住他。整个江东,也只有沈家才能为他提供庇护。

    然而他还是有一点不解:“我只是不明白,严家怎么敢对小郎君下毒手?”

    “暴利迷人眼,眼睛红了,心就黑。”

    沈哲子笑一声,旋即说道:“明府若心不安,我家可派人守住府上产业,严氏若敢放肆,必让其有来无回!”

    朱贡还能说什么?约书已经烧掉,就算他还想投往严家以作申辩,难道就不担心严家漫天要价对他压榨?相较而言,沈家虽然也是豪强武宗,但已有士族家风气象,用屁股想他也能明白自己该坐何方。

    如果说此前尚有不忿,那么现在他再面对沈哲子,已经再无底气傲气。不仅仅是力量对比的悬殊,更是心机上的绝对碾压。这少年玩弄人心,能把他玩死都不自知!

    “若得主家庇护,门下自可无忧。”

    这一次,朱贡是彻底屈服了,甘愿再为沈家门生。虽然产业不归自己做主,年节总能混上一口热汤。

    “如此那是最好。其实我也有事要向明府请教,关于严家你可有内情告我?”

    沈哲子肯放过朱贡,这也是原因之一。沈家与严家乡土斗争多年,彼此都有防范,纵有些软肋漏洞,彼此也难尽知。而朱贡曾与严家深入合作以打击沈家,应该会知道许多内情。

    朱贡听到这话,精神便是一振,只要自己还有用处,那也不必过于忧虑以后处境。为了证明自己价值,他当即就抛出一个重磅消息:“严家之罪,莫过于勾连羯贼,跨海掳掠!”

    “此事当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一凛。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时下南北对立,羯胡惨无人道,严家一地土豪而已,怎么敢与羯胡勾结!

    朱贡点头道:“确有此事,早前我与严氏商谈筹借,宴饮正酣时,严家有人失语言及此事。严氏煮盐为业,青浦、华亭皆有大量芦苇河塘备作燃料。近年羯贼乱兵几次入寇,皆由此处登陆为祸,严氏却能保全无损,可知不虚。然而此事过于惊骇,我虽心知,不敢语人。”

    “严氏尔敢!”

    此前沈哲子只将严氏视为盘踞乡里、桀骜不驯的盐枭之家,却没想到其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羯胡豺狼行径,绝无人性,执之寸剐尤难解恨!

    心中虽已无比愤慨,沈哲子也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轻信朱贡一面之词。但既然有此认知,就要顺着这线追查下去,若果真如此,决不让严家一人得活!

    朱贡并不理解沈哲子因何如此恼怒,在他看来,严家勾结羯胡,性质虽然恶劣,但所害不大。羯胡并无强大水军可跨江南下,纵使凶残,区区小股侵扰,又能给吴地造成多大动荡?沈家势力覆于吴地核心,实在不必为此而大惊小怪。

    豪族盘踞乡里,所割裂的不只田亩人口,还有责任心,并无野望天下,担当社稷危亡的理想和格局,只要自家不受害得以保全,便可安处坞壁内,只作天下无事。

    沈哲子穿越而来,虽然总在为自家安危奔波劳碌,但未有一日敢忘心中夙愿。他所作种种,全为日后北伐而积攒实力,扫清障碍,若家门口就有人勾连羯胡为祸,定要除之,绝不姑息养奸!

    送走朱贡,沈哲子又请钱凤来,一方面派人去接受米粮入仓,另一方面也讲起朱贡那里得来的惊人消息。

    钱凤得知此事,亦深思良久,而后说道:“如此反而更不能对严家轻举妄动,一旦动手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事若不济,反成祸患。”

    沈哲子也深知这一点,若此事属实,就需要将严家一网打尽,不能有漏网之鱼。

    沈家上次虽然大杀一通,但并未动摇多少其乡土根基,又有陆家出面保全,严家方能渡过一难。如今其家于吴地尚能立足,就算勾结羯胡,也会有顾忌。但若家业俱毁再北投羯胡成为带路党,则会完全丧心病狂,再无底线。

    只是要彻底铲除一个盘根乡里这么多年的土豪之家谈何容易,星火残留便有燎原之患!

    “惟今之计,还是要先掌握确凿的证据。”

    有了证据在手,才能消除对严家动手来自政治层面的阻力。

    钱凤亦深知这一点,说道:“小郎君放心,我即刻遣人往嘉兴去,追查其中内情。”

    “一定要注意安全,确认有无此事即可,细节不必深究。”

    沈哲子叮嘱道,盐枭之家凶残暴虐,他深有体会。只要确定没有冤枉对方就好,没必要追究细节证据以摆事实讲道理。如此也能确保情报人员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八万余斛米粮被运入龙溪庄园内,沈家出动两千余人丁,运粮车更绵延十数里,声势不可谓不浩大。入冬以来,弥漫在沈家头顶越来越浓郁的粮困阴霾,终于得以解除,拨云见日!

    虽然真正执事者心知,这一批米粮尚不足完全补足沈家粮食缺口,而且名为八万余斛,但实际上只有六万多斛新粮入库。但这样一大笔粮食足以安定人心,只要人心稳下来,局势就不会乱,而且其他各家也再无封锁沈家粮道的必要。

    沈哲子亲眼看着那一袋袋米粮被搬入库中,心情总算放松下来。直到这一刻,才可以说,沈家无论是在政治时局上,还是乡土实资上,都已经彻底走出了谋反的阴霾,可以心无旁骛的重整旗鼓,继续前行!

    往来搬运粮食的民夫也都笑逐颜开,他们的世界更加简单,衣食温饱,农桑劳作,繁衍生息。只要平静的生活不受侵扰,就有了捱下去的勇气,是世间第一等的安详。

    突然,一名背负粮袋的引吭高歌起来,语调铿锵似为俚曲,周围其他人听到这歌声,也都纷纷附和高歌。原本有些杂乱的俚曲渐渐汇聚成一个统一的曲调,闻者无不感受到其中欢欣满足的意境。

    沈哲子站在高坡上,那些曲调歌词他大半听不懂,只是下意识随着曲调打起节拍。诗文风流,本就无高雅粗鄙的区别。雅到极致备受推崇的《诗经》,也是古时先民劳苦大众或忧愁、或欢乐、或悲怆的情感宣泄,惟其至诚,方成永恒。

    高谈阔论、志趣风雅的清望名士,未必就比土里刨食的农夫更能领略生而为人的使命和真谛。或许欢愉只是一瞬,过后这些人又要背负沉重的体力劳动,但下一次的欢欣高歌必然会再次到来。

    穿越至今,沈哲子受到许多人交口称赞,大多听过之后就算了。但唯独眼前这些部曲荫户因粮困阴霾解除而发自肺腑的欢欣,让沈哲子颇为动容,感觉这是所受到的最大褒奖。他无愧于自己身份所带来的责任,没有辜负这些民众们性命家业相托的信任。

    钱凤微笑着走上高坡,手里捧着卷轴账册,到了沈哲子面前后笑道:“这些新粮入库,足够熬到明年开春回暖,届时粮价回落四方筹粮,可以不耽误明年农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也颇感振奋,自家田产人口俱全,只要田亩有产出,不出数年,元气尽复。

    “各庄园任事者已经来到龙溪,只要小郎君点头,便将各庄所需米粮运走。”钱凤又笑着说道。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叔父认为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着说起他的设想,不再将钱粮分囤各庄园,而是由龙溪庄园统一调度,即就是将钱凤先前所用军法治家的权宜之计作为定制。

    听到这个想法,钱凤倒是一愣,略一沉吟后便想透其中的诸多好处。

    时下各家产业管理,其实更类同于层层负责的分封制,各地庄园俱有一套管事班子,各自经营,直接向主家负责,彼此之间互补沟通反而不多。如果能借今次粮患收回各庄园的权力,也算是沈家内部产业的一次统一整合。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在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生产力不足的时下,更有利于统筹资源,人力分工,更为精准的进行生产。其实就是后世的农业合作社,也是沈哲子酝酿良久的一个规划。

    龙溪庄园内,宽敞的房间中,有将近三十多个人各据一席,面前各自摆放一箱或简牍、或书卷等籍册,间或翻拣籍册,间或低头疾书。而在厅堂的正当中,则摆放着一块素色屏风,屏风两边各自贴着一张纸,纸上交错线条,横平竖直。

    屏风上的表格是沈哲子的作品,他对时下人流水账一样的记载实在接受无能,索性直接态度强硬推行这种表格记账,并不理会时下人的记录和阅读习惯,反正只是自家私账。既然郎君强令,这些书吏纵有不满和不习惯,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多年传统要完全纠正并不容易,过往这十多天,沈哲子一直在科普记账法,纠正这些人的错误。但一旦习惯下来,工作效率就得到极大提升。如今各个庄园送来的陈年旧账,经过几天的突击,已经整理过半。

    沈家人口虽然多,但要集齐这么多能够通晓庶务的书吏人员,也不容易。沈家识字的人不少,但真正精于运算的却不多,自家虽有族学,但教授多为诗书经籍,算经偶有涉猎,也不会当做一个正经学科去讲授。

    这三十多个人,有的是各个庄园典库管事,有的是产业买卖的负责人,甚至还有直接由县署抽调来的文吏。至于他们使用的运算工具,更是五花八门,有各类竹木算筹,还有沈哲子不曾见过的刻盘游珠。

    至于沈哲子,则捧着一个木匠新近打造出的算盘,正在苦思冥想脑海中比较凌乱的珠算口诀,间或低头写上一句。这算盘做工倒是精致,完全按照沈哲子记忆中打造出来,算珠打磨光滑并无毛刺,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青青竹色。

    算盘的操作,自然要比算筹难一些,可一旦操作熟练起来,运算速度和能力则要比算筹这种比较原始的工具高得多。

    在沈哲子旁边就有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钱凤满眼专注之色,一手把住算盘噼啪拨动算珠,另一手则奋笔疾书。他对这个新的运算工具接受能力反而比沈哲子还要高,经过几天的操作熟悉,已经可以核对近半书吏账目而不落进度。

    对于老爹这个好基友,沈哲子真的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玩得转阴谋,算得清账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老爹投靠王敦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基友引荐给王大将军,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务实人才,在时下这个年代更加显得尤为珍贵。

    如果没有钱凤帮忙,沈哲子想要收回各庄园权力会困难得多。

    他倒是能把住大势,凭借仓中米粮,命令各庄将人丁名册送来龙溪,清点之后再配给口粮。各庄管事者纵有别样心思,最重要的粮食被钳制住,也只能乖乖就范。但这些人也自有应对法子,交上来的籍册甚至还有东吴末年的旧账,而且颇多死账烂账根本难以清查,可想清算难度之大。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心知,他们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以工作量论,单单将这些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籍册梳理一番,最起码都要月余时间。要么他咬紧牙关坚持清查,眼看着各庄荫户缺粮饿死,要么雷声大雨点小糊弄过去。

    仅仅沈家一户清点人口田亩阻力难度就这么大,可想而知朝廷推行土断要承受多大压力。

    不过沈哲子也不是没法子,只取大兴元年以后账目清点。也就是公元318年司马睿登基之后不久,那时候老爹投靠王敦,然后又调集周转开始在龙溪铸币,自家产业财货始有大规模的流动。

    账目清点,效果卓然,简直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更复杂的财货周转不提,单单清点出来的这一部分人口户籍,就比老宅中掌握的多了将近三成,这就是几千人丁!即就是,过往这些年,沈家一直在无偿供养根本没有出现在籍册上的几千人口!

    看到这个结果,沈哲子不免想起春秋战国那真正的封建时代,诸侯架空天子,卿士分权诸侯,家臣凌辱卿士!层层封建,层层造反,以下克上,蔚然成风!

    可以想见,那些截留沈家人丁田产的部曲将们,壮大自身的同时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能反噬主家。譬如此前的朱贡,何尝不是因此而发迹?

    在已经清点完的籍册中,其中最为严重的是位于苕溪一个庄园,五年前沈家投入人力物力开垦,至今都没有获得可观回报,一直在投入。可是单单这一个庄园清点出的多余人口,就有上百户之多!如果按照人均垦田三十亩,那么单单苕溪一庄就隐匿了将近三十顷的耕地,实际肯定还要更多!

    三十顷土地相对于沈家庞大田产看似不多,但若各个庄园都清点出来,则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沈家既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得收益,反而要投入相应的生产成本,可谓双倍损失!

    苕溪庄园的管事名叫吴儒,看到这名字后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愣。史载老爹建康兵败退回吴兴时,就是被这吴儒杀害以换取朝廷悬赏封爵。

    经过沈哲子努力自家命运得以改变,原本他已经忘了此节,没想到在整顿产业时又把这臭虫给揪了出来。于是沈哲子便朱笔一勾,那吴儒一家已经尽数被擒下,只等产业整顿完毕后再拎出来作为一个典型批斗,以儆效尤。

    坐了一上午,沈哲子整理出来一段珠算口诀,默念一遍后总觉得不能朗朗上口,不便于记忆,就不好推广普及。时下人也非个个都如钱凤一般高悟性,能够很快接受适应新事物冲击。

    又修改片刻终究不大满意,沈哲子索性丢下毛笔,溜达出去散散心。在时下而言,他是能高屋建瓴的人才,终日埋首纸堆未免有些因小失大。

    时下已是冬闲,龙溪庄园内却仍是一片忙碌。主要是沈哲子近来安排下的事情太多,让这些荫户们临近年关也难得清闲。

    离开庄园后,沈哲子转去武康山谷口,冬日土冻不宜垦荒,但山谷内树木植被也已经砍伐殆尽,视野很是通透。

    龙溪庄园丁口已经整编完毕,共分了五个田营、三个土木营还有两个匠人营。这只是一个框架,还并没有达到沈哲子精准分工的设想,只有等到所有庄园产业清点完毕,才能进一步的调度整合。

    武康山溪旁,正有一群匠人营工匠在修筑水碓,眼下冬日枯水正合时宜。后世的滚筒水磨被沈哲子稍稍挪前打造出来,其中一个修筑好的已经投入了运营。

    相对于冲叶水碓,滚筒不过是在水轮两段各添一块木板,改动虽然不大,却能极有效的约束集中水力,并不需要过于依赖拦河筑坝以提升水流冲击力。

    此时水磨内加工的并非稻米,而是黄豆。大豆是种好作物,植株可以肥田养地作饲料,果实又能派上多种用途,时下人多用来调制盐豉酱料之类,或蒸煮取食,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今次沈家新入粮食中,大豆等菽类杂粮占了不在少数,价格要比粳米低得多,并不作为主食。这对沈哲子而言倒有了大展身手的时候,龙溪庄园里已经养了一批豆芽将要成型,现在水磨研磨豆浆,则是要用来制作豆腐。一旦做出这些加工品,价值肯定能翻数倍,也算物尽其用。

    时下倒是已经有了豆腐,只是豆气浓烈,颇多渣滓,只能算粗鄙食材。沈哲子并不会制豆腐,但可以试,逐条工艺改进,眼下并无成品的石膏取用,所以沈哲子研制的是卤水所点的北方豆腐。昨天已经做出一锅成品,只是色泽不算好,还有种卤水的苦涩味道。

    沈哲子蹲在水磨旁观察片刻,豆浆研磨的还算不错。豆腐的制造工序倒是不少,但最耗人力的研磨豆浆已经被水磨取代,剩下的煮豆浆、点盐卤、压制豆腐之类,寻常力弱妇人就可以胜任。

    负责研制豆腐的女工们对于沈哲子时常过来观看倒也见怪不怪,只是对答起来仍不免有些拘谨。沈哲子认真倾听她们的讲述,顺便提一点工艺改进的建议。

    最重要的还是拿过一名女工记录的工序过程,这个年代女人识字会写的并不多,但也并不在少数。比如老爹在前溪庄园培养的那些女伎,个个色艺双绝,文化素养颇高,眼前这个女工就是沈哲子从前溪庄园抽调过来的。

    接过女工递来的记录,看到那娟秀字迹,沈哲子不禁汗颜。他自己这一手狗爬,连其房内小侍女瓜儿都比不上。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后,沈哲子不禁一乐,遣词用典倒可称得上文采斐然,但做个豆腐而已,要不要写得跟王母娘娘做寿一样?

    “盐母淡抹,风轻兮月朗,晓雾兮云集……”

    沈哲子思忖半晌,大概才想明白应该是卤水点进豆浆里凝出了豆花。可是他需要的是精准、操作性强的实践手册,能够迅速推广扩大产能,这算个什么鬼?

    “苏娘子,以后记载,用词不妨浅显直白,不必合辙押韵,配料、用量还有时间之类,最好能精准些。”沈哲子将书轴递回去,耐心解释道。

    那女工苏娘子闻言后垂首,心内颇多委屈。她本该于奢华厅堂中披彩衣、描黛眉,软语嘤咛,抚琴吹箫,取悦名流,可是现在却要和一群粗俗妇人一起,蓬头垢面,每天绕着锅灶打转。费尽心思写下篇章,又被指摘挑错,这小郎君委实太不解风情!

    眼见那苏娘子神色略带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说了效果也不会很大。时下的文化人,太矫情,过于强调自我主观的感受。等到儒学昌盛起来,则又变得略显膨胀,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出将入相无所不能。

    看来要发展一套实验科学,还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经让人专门清点各庄园荫户中十到十五岁的少年,预计初期先选三百人,然后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选择这个年龄段,相对而言可塑性比较高,接受力也较成年人更强一点。至于年纪更小的暂时不取,八岁小孩能做啥事!

    晋元帝司马睿有百六掾,搭起这个偏安江东的朝廷班子。自己这个少年营悉心培养起来,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着勉励那位苏娘子几句,沈哲子才又转去别处。他看得出这位苏娘子老大不情愿,但眼下实在人手匮乏,也只能先将就着用。

    对方心里不满,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劳动不分贵贱那是唬人的话,毕竟不是专业对口培养出来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认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义,后世物质已经那么丰富,仍有许多人感觉不到快乐,多是谋生方式并不符合自己意趣。

    这一点个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为鄙视别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愿就是混吃等死,没能投个好胎还要不满,那只能说一句,穷就是因为懒。

    山谷内部,还在进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并无保护环境的觉悟,甚至幻想能在这东晋时空造出一片笼罩苍穹的雾霾,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丰功伟绩,吊打全球。不过时下也只能想想,马钢徐煤眼下都是他难染指的地方。

    这些竹木也是极为重要的资源,有货币极为匮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在市场兑换物资。封山锢泽的时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难求。

    整个武康山几百里范围,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划入私人庄园范围,沈家就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几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虽然没有均财富的打算,但也在想着回馈乡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来打造曲辕犁,免费向乡民分发。

    临时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们正在处理木材,打制农具。旁边已经堆了不少已经打造好的曲辕犁,一个身穿绸袄、年近而立的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摆弄一副犁架,脸上透着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刚返回家中不久。

    眼见沈哲子走来,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皱眉不解道:“哲子你让人造的这种犁具,似是过于机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着说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问一问打造这些犁具的匠人,他们长于耕种,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听到这话,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辈中乃是家中幼子,出来任事晚,难免养成一些骄奢性情,类同于庾家老三庾条,颇有目无余子的做派,虽然心中不解,却不会请教那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过来才发问。

    沈哲子也不强求人人都能礼贤下士,不碍事就好。见沈宏这副模样,便笑着挽起袖子,说道:“叔父若有不解,咱们不妨一试便知机巧所在。”

    沈宏连问都不问匠人,又怎么会亲自下地干活,他抬手制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边两名匠人,吩咐道:“你们二人来试作一次。”

    趁着匠人镶嵌犁铧的间隙,沈宏一脸正色训斥沈哲子:“我归家时,大兄叮嘱我回家要盯紧你的课业。哲子,你虽然聪颖,但也不能懈怠课业。你既然是纪国老弟子,旁人对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课业不修,难免让人失望,惹起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感头大,他已经很给族学先生面子,勉强进学两天。但那位担任族学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丝,诸多关注,让他睡觉都不踏实,索性不再去。

    “我听云貉言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去族学,这怎么可以?家中这些卑流庶务,自有任事者操劳,你强要插手,反倒让他们难司其职……”

    沈宏还在絮叨着,不过很快就收住了声音,因为那两名匠人已经开始用曲辕犁犁地。许多精巧的改造,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显现出匠心独运。

    相对于笨重的直辕犁,曲辕犁构造虽然略显复杂,但总体上却是轻便。一人掌犁轻松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铧便插入冻土中,往前推动。安置在下侧的犁评不只能将土块压碎,还将之翻起推到一边,更减少了往前推进的阻力。

    沈宏虽然不屑做农活儿,但也总见过,由这两名匠人神态上就能看出这个新犁操作轻松,并不太费力。看得出神,他已经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掌犁那人替换下来,越发感觉到这犁具的构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着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来耕土,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独运的机械之美。

    犁过几趟后,沈宏有些气喘,终究做不惯这些农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罢。他擦擦额上冒出的细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继而又皱眉道:“如此农耕利器,是我家田业兴旺根本,正该秘而不宣。我听匠人说,哲子你还想打造一批赠予乡人?”

    古人的产权意识和技术保密,沈哲子是深有体会,并不意外沈宏对此不满。他笑着解释道:“往年我家几番波荡,颇累乡人,赠送一些农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让我家乡望更劣。这件事,我父也是知晓,且已经应允。”

    沈宏在侄子面前倒是可以摆摆长辈威风,但大兄沈充的意愿他却不敢违逆,闻言后也只是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过多向沈牧解释,赠送乡民农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为自家的农业合作社进行预热。

    虽然沈哲子这个农业合作社是基于自家庄园经济改造而来,但与庄园闭合的经济模式不同,是一个开放的构架。任何乡民只要有意愿,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来,抱团互惠要比强硬占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地自壮。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权位和财力,而是要通过乡望号召力将人口出于自愿的吸引过来。

    所以在准备分发曲辕犁的同时,沈哲子也在苦心编纂一些乡谣民谚,以曲辕犁为载体,向四野传播,用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以丰富劳苦大众的精神生活。

    民谚虽然粗俗平实,但在古代就是一个操纵舆论的大杀器。多少造反者挑动民众情绪,发动底层力量,童谣民谚功不可没。乡民淳朴,一旦这些民谚在其脑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认知,将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江东犁,沈郎造。耕百亩,力无耗。养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闲卧娘子笑……”

    编造这些民谣俚曲,对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们难得多。需要用浅显朴实的语调,一瞬间把人拉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速传唱,经久不衰。

    他的最大愿望,是形成类似秦腔老调、陕北信天游那种生机勃勃的艺术形式,养成几个经典曲式,以后再添新词,就能更加快捷的传唱开来。

    这些看不见的软实力,短时间内未必能给沈家带来直观收益。但一旦发挥出作用,回报之大将会超乎人想象!

    激烈的制度改革,短时间内或许会成效卓著,但只要是人为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来,也是够要人命的。时下这个东晋朝廷,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实在经不起太过剧烈的折腾。而且沈哲子也无必胜信心,认为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转整个时代的风貌。

    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定位为领先这个时代的先知,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任何人对他而言,只要彼此没有大义的冲突,都是潜在的盟友,值得拉拢的对象。

    雅得可与高门名士坐而论道,俗得可与寒庶小民把臂言欢,狠得生啖胡虏血肉。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更需要润物无声的方式修补弥合。他还年轻,哪怕这种方式不能尽如人意,也还有修改从头再来的机会。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嘴里随口敷衍答应着沈宏让他明日进族学的要求,沈哲子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他得想个法子把这个三叔支走,不能再让其留在家里每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学业方面,他并不觉得苦读时下各种经义能让他的认知再次升级。至于名气,找几个名士放一场嘴炮,比埋头苦读效果要显著得多。何必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刚刚走出木场,沈哲子就听到一声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对沈哲子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神情颇为哀怨。

    沈哲子大笑着行上坡地,沈牧已经拉着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罢!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坡地上是一片土窑,原本是老爹建造用来铸币的工坊。不过时下铜料不足,工坊早被废弃多日。沈哲子废物利用,将之改造成一片砖窑,用来烧制砖瓦准备明年开春后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布置,砖窑这里他也安排了沈牧在这里详细记载每一道工序。他并不是全才,许多工艺只能提供一个设想,想要获得成熟的工序,必须要进行大量的实践试错。眼下冬日农闲,庄园内劳力充足,正适合打下一个基础。只要得到翔实精准的工序步骤,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产能。

    有自家的资源做后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亲躬,同时上马诸多项目,总览大纲,齐头并进。

    只是这些事情对沈牧而言,则就过于枯燥,实在寡淡无味,远不如带上部曲家兵去四野游荡围猎。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族里其他子弟都在族学内为沽名养望而读书,只有沈牧这个三品高才被放养出来,虽不堪用,也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听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于这土石砖瓦中实在屈才了。这样罢,你可以走,记录之事我自己担当。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却无暇构思篇章以咏那位吴兴菡萏之美态了。”

    沈牧听到前半段话,脸上刚露出解脱欣喜之色,可是听到后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来。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胁迫正因于此,如今他已是乡议三品、颇具名望者,若再像以往那样看见美丽女郎便大吼调戏,未免显得太无格调。

    尤其要俘获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听人言那姚家菡萏颇具秀雅才气,最喜诗赋华章。沈牧也知自己斤两,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难得,继而动念去求沈哲子为其捉刀作几首情诗撩之,所以才被抓壮丁遣来此地。

    既然有求于人,哪怕再难受,沈牧也只能咬着牙承受下来,努力放空思维,将那一堆堆黏土砖坯幻想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打发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内,观摩匠人们筛料压坯。

    时下砖瓦技术已经很纯熟,工艺也不算复杂,其中比较精细的是材料的选取和烧窑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随处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砾不能太多,否则坯料粗劣,随便一烧就断裂变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细腻如糯粉,调之如滑膏。

    压坯也简单,将粘土调和灌入坯器内,一边析干水分,一边以竹板拍打压实,等到表面阴干没有水渍,就可以入窑烧制。一昼夜后,砖便成型。

    沈哲子正观看工人压坯还在考虑研制压坯机的可行性,理论上来说,人力的捶打按压完全可以用石碾滚木取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老迈的吼声:“通窑!”

    听到声响,沈哲子便转身望过去,眼看着几名壮丁手持竹篙,远远捅破几个堵死的窑孔,火星烟气裹挟着热浪霎时间从窑孔中冲出,场面颇为壮观。

    沈哲子离得尚远,仍感到热浪袭人,可是那负责看护窑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热浪的正面冲击。

    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样,都是沈家庄园内堪称瑰宝、手艺经验纯熟的匠人,名为马方,也是沈家为数不多能烧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请其来掌管砖瓦烧制,可说是大材小用。

    等到热浪势头渐弱,沈哲子才走过去,看到马方老者须发都因长时间看护窑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黄,忍不住劝道:“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亲躬,只要在工坊坐镇调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马方呵呵一笑,拍拍挂满灰尘的薄衫,才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紧。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优劣悬殊。后进做事虽然勤勉,火候把控却难自决,还是老朽临观才会踏实。”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老匠人事必亲躬的态度颇为钦佩。若无这一代代匠人们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实在难以想象在古代简陋条件下能够制造出那些美轮美奂的器具。

    但沈哲子虽然钦佩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还是有分歧。他做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为精致的工艺,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简化工序难度,力求能达到标准化生产。传统精湛技艺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资匮乏的时下,成规模的产能爆发显然更加重要。

    虽然缺少必要的仪器辅助,不好制定行业标准,但最起码也要做到让劳动力可以按照详细步骤进行生产,能够在保证质量基准的前提下快速铺开产量。

    譬如眼下砖瓦的烧制,传统青砖烧制其实并没有通窑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窑使之冷却,通风冷却所得到的则是红砖。

    两种砖料相比,青砖所需工序更繁琐,技艺要求也更高,无论透气性、吸水性、还是耐蚀性,都要远远优越过红砖,号称万年不腐。红砖硬度虽然不逊青砖,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红砖有一点优势是青砖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简单,产量大。这样一窑砖,若烧制青砖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种工序更加烦琐。但若烧制红砖的话,一窑能烧出几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悬殊的产量差距,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论上可以维持千年的青砖建筑,绝大多数都非毁于日晒雨淋、腐蚀风化等天灾,而是毁在战火人祸当中。

    与其强求一个虚妄、遥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实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红砖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逊色青砖太多,当然在审美角度,彼此是难相提并论的。

    建造砖窑场,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闲之际,于庄园内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给荫户。

    小冰河时期,时下冬日的气温要低于后世,江南湿冷更加难熬。荫户们所居屋舍多为土坯泥浆草皮糊墙,如果没有炭火取暖,一旦骤然风雪降温,冻死一批体弱者并不罕见。哪怕时下,沈哲子也看到许多荫户都生冻疮,红肿暗疽,乃至溃烂流脓。

    冬日劳力虚置浪费,不如投入到家园修筑中,有了可以快速投产、大量产出的红砖,工期可以大幅度削减。与此同时,也能培养一大批熟练工匠,将这个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速筑起一座座坞壁以保护难民,守望呼应,节节推进,将胡虏彻底扫出中原!

    与砖窑相连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没有现成的工艺可供借鉴,研发起来便比较费时。坚硬的石灰石以时下的技术很难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现在让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块煅烧成石灰。

    木材燃料与碎石层层相叠,引火煅烧,虽然也烧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皱眉。燃料的消耗太惊人了,如果再将人工与后续工艺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价还要高过时下建筑所用的灰浆。

    即便如此,沈哲子还是咬咬牙,让这些工匠继续研究。只要能够配制成功,掌握工艺,完全可以先不必投产,等获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产出。

    江东缺煤,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带倒是颇多煤矿,开采难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区域一半在流民帅徐州刺史刘遐手中,另一半则被羯胡占据。而且双方彼此拉锯争夺,也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沈哲子记忆中长江以南另一个产煤地涪陵,则在益州成汉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岖,即便开采出来也不好运输。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说他根本无勘测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规模开采出来。

    在山谷内逛了一圈,巡视各个工场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龙溪庄园。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他无意将时代拉入一个与生产力不匹配的工业格局,但也要尽量在维持粮食供应的前提下爆发产能,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坚持下去必有回报。

    沈哲子回到庄园时,已经将近傍晚。

    这时候,账房内的文吏已经离开,只剩下钱凤在指挥仆下将剩余籍册收拢封锁起来。

    为了确保核查结果准确,只在白天光线充足时进行清算。夜晚虽有照明,但烛火总有摇曳,加之那些账目颇多错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养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后,钱凤也不再拘礼,笑着问了沈哲子一句,脸上疤痕虽然仍略显狰狞,但已经不似以前那么触目惊心。

    沈哲子点点头,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盘,看到钱凤又坐回去命人掌灯继续核算账目,忍不住劝道:“叔父还是要注意作息,这些账目繁多,千头万绪,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凤闻言后微笑道:“总是要尽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首案牍亦有乐趣。”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工作狂了,这段时间来沈哲子每每看到钱凤分身乏术仍乐此不疲,似乎只有这些庶务才能令其感觉到充实有意义。

    这样的人,不要说在务虚的时下,哪怕在生活节奏那么快的后世,都不多见。这种能力极强,又以工作为乐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瑰宝。

    不过沈哲子再一想,钱凤除了打理庄园各项事务,似乎也没了别的事情可做。他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活动范围只限沈家势力之内。因其谋逆之罪,老母妻儿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会稽,彼此难得相见。

    沈哲子不忍见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说道:“总要劳逸结合,才能得长久。叔父你不妨偶尔拨冗,抽身出来去前溪庄内消遣片刻,舞乐养神。”

    “哈哈,我已将近不惑,又是刑余之身,何苦强去唐突佳人。”

    钱凤大笑一声,旋即叹息道:“小郎君方略别具,诸多妙想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时弊。事务虽然繁多,却是井然有条。与以往强逐不可为,终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骥尾则可,进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乐在其中,岂敢言懈怠。”

    沈哲子见劝其不动,索性也坐回去,帮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账目收尾。又过了大半刻,诸多数据才一一录入总账中。

    将账册收起后,沈哲子本以为钱凤要去休息,没想到这家伙看看天色又说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罢,我要再去小楼等候一下。”

    小楼乃是沈哲子命人在庄园内辟出的一个独立僻静院落,乃是一个用来取证的场所。各庄园管事有贪渎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状从轻发落。为免于心怀叵测者诬告别人致使人人自危,规定只言自己罪状,不涉其他。

    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就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发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中,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中,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上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首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就位,便将手中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就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上,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发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首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就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就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上:“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就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上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书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饮,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中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中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中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发言。

    温峤被首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中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中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中,自然要比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奇,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中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中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赤裸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中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中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中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发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发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书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书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上,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上,诞伯便是吏部尚书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发言的是尚书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上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中,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上的吴兴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陆氏的陆晔:“朕闻时下吴中多诵《咏志》五言一首,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陆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首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发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陆晔虽然不言,堂上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中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发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发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出自王导之议,本就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中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发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首,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发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还是比较看好的,尤其那句“当仁不让”令他闻之都颇感惊艳。继而念起这小子早先于苑城内念诵木瓜之语,心思便有几分活络。这少年家世尚算可观,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来,未尝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联结侨门以压制吴人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纵然立足江东,终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处,社稷仍不免动荡,还奢谈什么北复神州!

    所以,对于江东豪首的沈家,皇帝还是颇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拥戴,与历阳、徐州南北呼应,王氏不足为患。

    不过结亲之念也只是在心头掠过,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儿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时。

    与众臣又谈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忆起久不见南顿王,心内存念明日召南顿王觐见。那雪霜散确能壮养精神,服上一剂便整日神采奕奕,让他有充足精力与这些不臣之臣周旋。

    金秋十月,禾浪滚滚,稻谷流香。

    一艘乌篷轻舟破开水流,缓缓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码头前。等到小船停稳,箕坐于船头的沈哲子便灵敏跃起,跳上码头,向着不远处停靠于道旁的牛车疾行而去。

    牛车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见沈哲子行来,清瘦脸庞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过去,远远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何劳吴中玉郎君亲自迎接,后进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年前别后至今,刚一见面,文学你就来调侃我,这可不是朋友该有的礼节啊!”

    沈哲子也笑着走到对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对方肩膀,个头却还略显不够。这大半年虽然他也颇长个子,但终究还是比纪友矮了一些。

    时下距离他的老师纪瞻去世已经过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后,居丧的纪友也不必日日卧宿草庐,沈哲子便让人传信请其来吴兴,换个环境也能避免长久沉湎哀伤中。

    纪瞻对沈家有大恩,尤其对沈哲子的提携更是让他受益终生,所以对于丹阳纪家这一脉中仅存的纪友,沈哲子一定要对其多加照顾。眼下仕途上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别的方面能帮的都尽量照顾周全。

    再看到沈哲子,纪友也颇为感慨,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见的画面。那时候这少年还籍籍无名,其背后家族也前途莫测,然其表现已经让人有惊艳之感。别后一年至今,这少年却已经成为吴中俊彦公认的翘楚,颇有清逸之名。

    本来纪友还觉得祖父临终前强收沈哲子为弟子,决定有些草率。现在看来,能够继承祖父衣钵,前后薪火相传,沈哲子确实比自己这个纪瞻嫡孙做得更好。

    两人别后重逢,心情都是愉悦,彼此笑谈几句,纪友才蓦地想起同行还有别人,连忙说道:“面睹维周之清馨,让我神清气爽,竟忘了世叔还在后方车驾上。”

    “葛先生居然也来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他知葛洪过去一年始终留在纪府,以照顾纪友这个世交独苗,因此他邀请纪友的时候,顺便也修书邀请葛洪来做客,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彼此观念都有冲突,葛洪看不惯沈哲子汲汲务实的风格,沈哲子也不认同这位小仙师沉湎于炼丹的乐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乡里的作风,也让葛洪颇感不耻。没想到小仙师居然应邀而来,对沈哲子来说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于实际操作的技术不过关,能请来葛洪这样一个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学家亲临指导,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实现。

    纪友前方带路,沈哲子紧随其后,越过前方几辆装载行李仆役的车驾,行到最后方牛车上,沈哲子便看到盘坐于车内的葛洪,连忙上前行礼:“葛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能让我家蓬荜生辉。”

    “吴兴沈家若是蓬荜,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睑一垂于车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看到这小子,葛洪就觉得其巧言令色,别后一年偶想起这小子所为,虽然也有改观,但彼此见面后终究喜欢不起来,难称投契。

    沈哲子微笑,并不因葛洪的态度冷淡而介怀:“请葛先生移驾舟上,水道便捷,须臾可至龙溪。我家颇多天师信众,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闻葛先生亲临,当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愿久处尘中,武康山秀美优雅,为天目一脉,不逊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跃下车来,先仔细打量沈哲子几眼,看到少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么纤弱,心意略有平复,看来这小子并未松懈自己传授的养生课业。他虽然不喜沈哲子,但这小子却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钵传人,临终托付,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关心的。

    “我只是来看一眼何方水土滋养玉板凝脂,并不打算在你家盘桓客居。”

    听到这话,纪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尝过那雪乳流膏的玉板玉茸,味虽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维周你那一篇《玉板赋》,佐之而食,实在一件雅事。”

    “必不让两位贵客失望!”

    沈哲子哈哈笑着将两人请上小舟,至于那些车驾行李,自有沈家仆役接应运回龙溪。

    葛洪与纪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实就是沈家自产的豆腐豆花。这是沈哲子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手笔,年前年后诸多打磨,终于将这豆腐工艺研制纯熟,一俟推入市场中,反响大好,简直供不应求。

    豆腐味道,其实也就那样,算不上珍馐。时下各地不乏磨浆做豆腐,但品相实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号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贫寒之家才会吃。更有甚者,直接将这渣腐拌着草料喂养牲畜,实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纯质腻,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围绕这产品一系列的运作,赶在三月上巳祓禊时,北上吴郡召开雅集发布会,以自家醴泉真浆做奖品,请吴中诸多名流试咏之,一炮而红,迅速风靡吴地。

    早先见面,纪友戏称沈哲子为吴中玉郎君,便是在这雅集上又获得的新称号。

    沈哲子作《玉板赋》,被参与雅集的时人推举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霁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赞豆浆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润润琼酪之酥”更从色香味对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难比古贤,但他掌握的词汇量大啊,具体言之,比喻形象生动,不乏瑰丽联想,虽然不像文抄那样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场,但在时下取一个文采斐然的评价,也不算太难。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时人审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豆腐虽然略显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调和脾胃,清热散血,简直就是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销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发现了这个效用,常服吴兴玉板可缓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澜,更成为服散者必备食谱。

    早先醴泉真浆风波,沈哲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弭过去。时下人已经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酿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称真浆。如此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对醴泉真浆的追捧热情渐渐冷却下来。

    但这后遗症就是吴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风,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个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为首选,引得许多人蜂拥而至。

    作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划分区域售卖,用难堪耕作的山岭荒地,换来各家一块块肥沃良田。这笔账算下来,反而要比单纯售卖蒸馏酒效果还要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家田亩增加将近两成!

    以此时风再来反推豆腐,反响可谓巨大。在沈家产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价甚至高达万钱!以沈家五铢钱作为物价标准,一斛粳米三千钱,一斛菽粮两千余,一斛豆类可生产豆腐五到六方,这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沈家去年所积攒的两万余斛菽粮,开春不久就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各地筹措,原本杂粮的豆类价格已经超过了粳米之类,但仍供不应求。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红此利润,开始精研豆腐,田亩大植菽粮,甚至荒废了稻谷的种植,可见逐利愿望之强烈。但沈家豆腐工艺不只是当下的技术改进,更夹杂许多沈哲子来自后世的成熟技法,虽然各家所制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称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为这股风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农本,赚来的利润更投入到田亩开垦经营中。时下沈家迥异于去年处境,非但不缺粮,反而已经成为今年吴兴米粮最丰富的大户!

    而那些抢种菽粮的人家,则因粮患不得不压价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制作成本。

    如果说豆腐的推广有一点瑕疵,那就是太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沈家虽然挖掘出这个大市场,但在时下真正铺开的也就只有三吴和建康寥寥几处,剩下更大的潜力还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这一个产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体系,诸多豆制品比如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之类,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宝库。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马的项目是养猪,猪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逊于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猪肉可以吃,内脏下水也都不会浪费,骨头可以熬汤,皮毛都能加工,粪便还能沤肥,就连名字都可以用来骂人,可以物尽其用到极致!

    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首,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学你踏足武康境内起,便已经算是进了我家门。这一条前溪往前行,经盘溪转龙溪,东望苕溪,视野所及,皆为我家产业。”

    “这么多!”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尊府单单田亩就有万顷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阳大族,乡里之内多治产业,但也实在难以想象,一家门户坐拥万顷良田是个什么概念!

    沈哲子笑眯眯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家的田亩土地,确实不只万顷,尤其在年中一番兼并,加上晚稻一季农业合作社又裹挟一部分贫户乡民,单单平地良田便已经堪堪达到这个数字。如果再算上林场、桑林、果园、岭地,数字将会更加惊人。

    如今整个武康乃至吴兴,如果说还有一家田亩多过沈家,那只能是郡府直接掌握的吏户课田。这些课田直属郡府掌握,吏户、军户负责耕种,相当于变相的屯田,也是朝廷田亩赋税的主要来源。

    葛洪于另一侧冷哼一声:“土豪门户,损万民而肥一家,哼!”

    原本他对沈哲子态度已经有所缓和,听到这里后,心内对少年乃至沈家的厌恶又创新高。小户之家,顷田足以糊口。而在人多地狭的吴中,小民能有三五十亩田产已经难能可贵。沈家聚敛如此家业,背后不知要流淌多少寒家血泪!

    对于葛洪强烈的阶级斗争情怀,沈哲子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这时候,舟行过一片浅塘,几名小童正在那里捡拾稻谷,看到沈家极具辨识度的乌蓬舟行过,便于岸上嬉笑着唱起童谣:“沈郎沈郎!我家有娘子,白馥带红妆!织锦调羹吴娃巧,肩宽臀翘好生养……”

    童音无邪,散及四野,虽然只是粗俗俚曲,但透出一股对主人公的喜慕,愿以女妻之。纪友听到这些童声歌谣,不免捧腹哈哈大笑。而葛洪神情则略显尴尬,他刚评价沈家损万民而肥自家,便有童谣嬉笑给了他一巴掌。

    沈哲子听到这歌谣,虽然略有窘迫,但心情也是喜悦。过往这大半年,因为沈家做出的改变,武康民众受惠不小,因此乡望也好转许多。

    岸上那些便宜小舅子们,也可以说是沈家花钱雇来的水军,毕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这歌谣却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乡民自发的创作。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把自己捧成一个人人想要嫁女的国民女婿。

    水路畅通远胜陆路,原本需要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小舟便驶入了龙溪,沈家庄园依稀在望。

    纪友尚是居丧之身,葛洪也不耐烦去应酬交际,询问这两人意见后,沈哲子便让小舟直接转去龙溪庄园里。

    龙溪是沈家主力疏浚的河道,拓宽数丈,河渠深深。如今也是沈家豆腐坊等手工作坊主要聚集点,每天附近都有大量的舢板汇集来,将作坊内生产的商品运往武康乃至于吴兴各地。

    小舟转入一条专用的水道,很快便进了龙溪庄。

    葛洪对豆腐工艺兴趣极大,甚至不顾舟车劳顿,上岸后便要去沈家豆腐坊一观。他痴于炼丹,而炼丹之学究其原理便是形补,所谓金玉传世恒远,历久弥新,取其神髓而食之,人之形体亦能长存。

    豆腐被沈哲子别出心裁雅号玉板,而且又适宜服散者食用,大概在葛洪观念中,可以观摩借鉴豆腐制作过程,从而让自己炼丹技艺再攀高峰。

    葛洪有此想法,沈哲子并不意外。甚至后世之人便将豆腐发明归功于西汉淮南王刘安,就是那位传说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修仙界前辈,但其实这位前辈谋反不成,兵解转世了。

    不过葛洪既然有此兴趣,沈哲子也由得他去。这位小仙师家传修仙之学渊源,又岂是他科普几句就能说动的。如果就此不再炼丹而转做豆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本来打算亲自陪葛洪去参观豆腐作坊,但刚一进庄便有仆下禀告已有访客在庄中等候良久。

    于是他便派人代其领葛洪去参观作坊,如今作坊已经成规模,工序也都分拆开,真正不能示于人的技术壁垒已经被严密保护,倒也不担心会流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