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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王要长安君去临淄做质子,方肯出兵助赵!?”

    邯郸城赵王宫凤台正殿,得到使者传回的消息后,赵太后没了往日的雍容,勃然大怒。

    赵太后年过四旬,头上梳着垂云髻,穿着一身素色丧服,以淡妆掩饰面色的憔悴,此刻极怒之下,绛色的薄嘴唇紧抿,双目好似要喷火。她不仅是赵国的摄政太后,也是一位未亡人,一位母亲……

    这一年,是公元前265年,对赵国而言,是一个多事之春。

    去年隆冬,赵国的一代明君赵惠文王去世了,丢下硕大一个邦国给自己的结发妻子。赵太后是一位刚强的女人,她没有因此垮掉,而是迅速擦干眼泪,在正月时为长子赵丹举行登基典礼,因为赵王丹尚未及冠,所以太后将代为摄政,主持国事。

    太后在王宫内外都有很高威望,她的政治手段不见得多高明,却是一枚稳定人心的磐石。在她的带领下,赵国的一切都在顺利地过渡交接,谁料秦国却乘机来伐,拔取三座边城,并有趁势深入赵地的意图。

    赵国刚刚死了国君,国内不稳,中山一带有零星叛乱,北面更有匈奴犯边,邻居燕国也蠢蠢欲动,故不敢独自面对强秦。

    赵太后便向自己的母家齐国求助,谁料齐王却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这个条件,是赵太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

    赵太后是齐闵王的女儿,齐王田法章的妹妹。风华正茂的她16岁就远嫁赵国,幸运的是,她得到赵惠文王的心,夫妻如胶似漆,先后为赵惠文王生下了一女二子:长公主燕后,赵王丹,还有小儿子长安君……

    女人多溺爱幼子,赵太后也不例外,比起远嫁燕国的燕后;比起日渐长大,忙碌于学习治国之道,而与她愈来愈疏远的赵王丹;长安君便是她仅剩的宝贝了。

    惠文王死后,内心孤苦的她更是将全部感情都投入到长安君身上。整个赵国上下,乃至于邻国都知道赵太后对小儿子的偏爱,不但给了他“长安君”的封君地位,还挑选了一些肥沃的土地封给他作为食邑,而每逢节庆,长安君得到的贵重宝器也是最多的。

    正因如此,清楚赵太后软肋的齐王,才会指名道姓要长安君作为出兵的“信物”!

    “长安君才15岁,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老妇是齐国嫁出来的公主,难道他田法章连我也信不过?”

    摄政时日尚短,还未能完全转变为政治家思维的赵太后愤愤不平,此时此刻,齐王不再是她的哥哥,俨然成了仇敌,直接称名道姓起来。

    听太后如此说,文臣之首,相邦蔺相如站了出来,宽袖一收,作揖道:

    “太后,今天下万乘战国有七,赵、秦、楚、齐、魏、燕、韩。七国或合众弱以攻一强,或事一强以攻众弱,故而士无定主,邦无定交,今日结盟,明日毁诺乃寻常之事。”

    “赵国与齐国的关系亦然,且不说先王曾参与五国伐齐,取齐国济西济东十余城,也不提马服君的麦丘之战。就说五年前,臣还曾率兵伐齐至平邑呢。如今赵齐虽然友善,太后还答应交还之前侵占的齐国济东三城,但齐王必有顾虑,索要人质也无可厚非。秦军攻赵甚急,还望太后以国事为重!”

    此言引发了一阵附和:“还望太后送长安君去临淄!”

    与蔺相如相善的大将廉颇也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力谏不已;平原君赵胜则左看看右看看,欲言又止;甚至连一直对秦国持强硬态度的马服君赵奢,也默然不语,显然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外交买卖。

    赵太后的眉毛越颦越紧,手也重重握住了自己的鸾首手杖。

    是啊,以区区一个公子换来齐国相助,逼退秦国,弃一人而得大利,多么值得啊!

    但长安君的安危,他们考虑过么?

    个个都是国之忠良,但他们岂能了解一个母亲的难处和痛苦?

    大臣轮番强谏,左一句请太后使长安君为质,右一句赵国社稷为重,这些话语像是一枚枚尖锐的矛戟,刺进了赵太后的心窝。

    终于,她忍无可忍,从榻上徒然而起,举起鸾首拐杖,黄铜杖尖重重敲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石破天惊!

    她久居后位,脾气又不好,这一怒威仪十足,以至于殿内群臣纷纷停下了谏言,愕然看着太后。

    “老妇已经为赵国舍弃了一个女儿,如今,汝等又要夺走我的爱子?”

    传说,深渊里的巨龙颔下有一片逆鳞,一旦被触及,立刻就会像火山爆发一样散发出无限龙威!

    这一刻,她不仅是母仪赵国的太后,也像一只因要被抢走幼崽而暴怒的母龙,她要亮出她的爪牙,发出震颤殿堂的咆哮,让他们知难而退!

    赵太后厉声道:“今日明言于二三子,再有说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太后这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显然是不打算再讲理,赵国群臣哪见识过这情形,只好低下头去,鞠身唯唯。

    赵太后全靠一口气势压服了众臣,便气呼呼地一挥衣袖,在寺人和宫女的搀扶下离开了。

    然而刚刚掀开帷幕,进入凤台正殿的内室,赵太后便看到一个少年身影。

    他头上黑得发亮的秀发扎成小小总髫(tiáo),未戴冠,只用一玉笄固定住,一身白色的襌衣常服,腰间佩戴一枚雕琢成圆月状的白玉璧,明黄色的穗垂下,直到米色的下裳处,脚下是黝黑的葛履。

    少年长拜朝她行礼:“儿见过母后……”

    一见到他,赵太后满目的愤怒,顿时就化作乌有。

    这便是赵太后的宝贝心肝,她小儿子长安君,大名赵光,人称公子光,至于小名……

    赵太后唤他“明月”。

    ……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楚国大夫屈原见郢都被秦军攻破,绝望之下投江自尽后,他的作品在宋玉、景差等后辈弟子传播下,陆续流传到其他列国,酷爱之士的赵国也不例外。这一篇《九章.涉江》尤其受赵太后喜爱,就用其中的”明月“来作为幼子的小名了,可见宝贝得不行。

    他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是她亲自哺乳长大的小家伙,是她为之骄傲的皎皎明月。赵太后也不用侍者搀扶了,几步过去拉起了少年,和颜悦色地说道:

    “明月,你大病初愈,不在榻上好好歇着,怎会在这?还行此重礼?”

    不待少年回答,赵太后再度横眉质问一旁的宦者令缪贤:“不是让汝等好生照料么?为何长安君会出现在此?”

    宦者令缪贤苦笑,正要下拜请罪,长安君连忙为他开脱道:“母后,勿要怪罪宦者令,是儿逼他带我来此的。”

    “你?”

    赵太后回望长安君。

    一女二子里,他生得最像赵太后,这也是太后溺爱他的原因之一。俊秀的容颜,宽阔的额头,唯独那双眼睛,不似赵太后的刚强,更多的是皎洁和温润,但此时却有些异样的闪烁……

    赵太后已经察觉到了,在赵惠文王病逝后,自己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儿子,眼中多出了一些忧愁,甚至会于无人处发出长叹。看着台榭下抽出嫩芽的垂柳出神,盯着屋檐下的燕巢新泥发呆,但他的烦恼,却从未对赵太后明言。

    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赵太后不禁想,他究竟是怎么了?

    感受到那灼灼目光,明月连忙低下头,不敢长久面对赵太后的眼睛,心中更是扑通乱跳——他这是在心怀愧疚,生怕自己这个西贝货在敏感的母亲面前露馅……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长安君,至少不全是,这具瘦削俊朗的小身体里,多了一个来自两千多年后的魂灵!

    垂首间,明月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

    ……

    他叫赵明月,生于1990年代,自小没了母亲,被父亲拉扯长大。给他取名时,总喜欢酸诗的父亲采的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之意。结果这个名颇似女孩,从小学到高中,给他招致了无数嘲笑。

    不过随着年龄愈来愈大,他也无所谓了,这样一个名字,反而独特,出群。

    他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以后,靠着运气做了一个小小的公务员,短短三年时间,经历了人情世故,不管是心理还是脸蛋,都圆润膨胀起来,乍一看,还真如一轮明月了。

    他这个人也没有别的爱好,学的是历史,好的也是历史,不敢因为科班出身就自居专家,顶多是票友级别,没事总喜欢看看史书,看看纪录片。虽然他钟情于慷慨悲歌的春秋战国,却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场事故中死去后,回到了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意识没有就此湮灭,借助这具身体继续存活。

    这位同样叫做“明月”的15岁少年体质弱了些,因为在丧期的连续跪拜时受冻而大病一场,才让他趁虚而入。但是起来一照铜鉴,发现牙齿整齐,模样周正俊俏,比前世的大胖子好了无数倍。

    更令他惊喜的是,自己继承了“明月”的大部分记忆,并非取而代之,而是与他融为一体。不但能听懂这时代的古汉语,临摹篆字,甚至还能下意识地模仿出他原本的性情。靠着这馈赠,明月才能应对得当,不露马脚。

    从记忆里,他得知自己身处战国,是赵国的公子,被封为长安君。

    他住的是邯郸王宫台榭,有宫女伺候着穿锦衣,让他不必担心驾驭不了那穿戴复杂的深衣袍服。平日里,享用的是钟鸣鼎食,虽然那些食物于他而言太过怪异难以下咽,但好在营养充足,只要好好锻炼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大难不死,他也要珍惜,靠着稳重内慧的性格,看到的每件事都牢牢记下来。又借口因病忘了一些事情,经常对身边的侍者发问。

    这时候上位者的好处就体现了,旁边的人都将他当做宝贝般呵护,知无不言,因为他很能把握提问的技巧,也没有引起疑心。

    但明月也有担心的地方,其一,就是对未来深深的忧患。

    旁敲侧击知道先君“赵惠文王”的谥号,以及廉颇、蔺相如、赵奢等人名后,他已经对自己所处的时间点确定无疑:公元前265年,赵孝成王元年。

    根据前世所学的历史,他知道,再过三年,秦赵就会因为上党之争而对峙,五年后,对峙彻底演变成不死不休的大决战:长平之战!

    赵明月无法用科学来解释自己为何能穿越,他也不愿意归咎于鬼神,只好用“冥冥中自有天意”来告诫自己。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又是赵国公子的身份,是否意味着,他的重生,与不久后发生的长平之战有某种关联呢?

    “难不成,老天是要我去阻止长平之战?”在无人时,他如此问自己。==本站推出的一款免费小说阅读手机软件。为您提供丰富的小说资源,支持无网络阅读!为了节省手机流量。请关注微信)下载免费阅读器!

    ps:集中解释下吧,之前构思的齐国拟了一下,发现没法写下去,总之新书新气象,希望大家能支持七月,对七月有一点信心吧,不说大话,只希望能写一个精彩的故事,最后,求推荐票啊!

    ……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考量一个人的终极问题,现如今对于赵明月而言,要加以解答,更是难上加难。

    在记忆里,他一边是在新世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公务员赵明月,却又是身处公元前3世纪的赵国长安君。他的的确确来自未来,但追溯起他的族谱和渊源,八成又跟现下的赵国有关系。

    那他又要到哪里去?或者说,他这番穿越的目的又是为何?

    人总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活着,哪怕是借口也好,暗示也罢,于是他便将注意力放到五年后将发生的长平之战上了。

    长平之战,秦武安君白起将诛屠赵卒四十余万,史书记载:“流血成川,沸声若雷!”

    那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屠杀,也是后人难以忘却的人间惨剧,历史对此大书特书。

    赵明月上学时也曾为此扼腕叹息,还和同学争论过赵括是不是纸上谈兵的庸才,推演过长平之战赵国要如何做才能避免战败。不过那只是一时兴起,过后就扔到一边,投入碌碌生活中了……

    毕竟,那是千年前的折戟沉沙,残砖瓦砾。

    如今,当明月置身于长平前五年的赵国,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场战争与自己的关系,竟是如此的密切!

    哪怕是一个事不关己的过客,也无法放任这惨剧再度发生而无动于衷吧?更何况他现在是赵国的公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平的结果,关乎到他自己的利益,一旦赵国大败危在旦夕,他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但要怎么做呢?”明月初来乍到,身体羸弱,整日躺在病榻上,起居都有人看着,因为赵太后的溺爱,他从小长于妇人之手,没有外出就封,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信,顿时一筹莫展。

    他的忧虑来源于此,自此之后的几天,旁敲侧击的主题也转移到了与秦国有关的事情上。

    然而侍从宫女久居深宫,宫廷八卦或许知之甚多,对邯郸城内的大事小事也偶有听闻,可一旦上升到国与国的关系,怎可能知道那么多?他从她们处,已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

    于是明月开始把目标放在宦者令缪贤身上……

    ……

    《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据说在天帝星的旁边,也环绕着四颗宦星,所以从周代以来,诸侯在宫廷中设置官职,便有宦者的名目。这些身体残缺之人,或作为阍者管理宫中门禁,或当寺人管理后宫。

    赵国同样也有宦官,还设置了专门的官员管理宫内阍者、寺人,这便是宦者令,现下由缪贤担任。

    缪贤年纪也不小了,六七十岁的老太监,黄面无须,只是眉毛却已经白了,穿戴着皂色的窄袖衣裳,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珠玉,满脸褶子,不管见了谁都很和善。但宫中除了太后、大王和公子们外,谁见了他都得毕恭毕敬地问好。

    明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很清楚,这位宦者令可不止是赵国王室的奴仆这么简单。他是赵惠文王的亲信,不但把宫内杂事整理得井井有条,在国事上也有自己的话语权,连燕昭王都想与他结交,在会盟时向他示好。

    缪贤还在邯郸城内拥有自己的大宅邸,养着许多门客,大名鼎鼎的蔺相如便是通过他的门路被引荐给赵惠文王的。

    如今赵惠文王已死,缪贤便要受赵太后指派,而太后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在自己忙于政务时,照料好大病初愈的长安君,对太后而言,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明月前世虽然只是一个基层的小公务员,但几年下来也跟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别的不说,交际能力是不差的。他看得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惠文王已死,新君赵王丹信任的是他做太子时就服侍在旁的宦官,失去靠山的缪贤在宫内能依仗的,就只剩下赵太后,而赵太后最疼爱的,又是自己。

    靠着这层身份,在明月想来,自己都不需要折节,只要对缪贤稍稍显露出一点敬重的意思,将他当成赵国的老臣、功臣,而不是一个奴婢看待,关系自然就顺理成章地好起来。

    “公子问老仆何时入的宫?”

    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套近乎里,明月问起了缪贤的往事,他便笑着回答道:“算下来,怕是有四五十年了,那还是武灵王在位的时候,入宫的时候,老仆大概和公子差不多般大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自嘲道:”老糊涂了,岂敢将老仆这低贱之身,与公子千金之躯相比较?”

    “宦者令岂可自轻?”

    明月连忙止住了他的手,斟酌着用辞,安慰道:”别看明月年幼,却也知道,宦者令是先王的心腹之臣,若没有你的举荐,就没有蔺相邦的今天,邯郸城内,也就没有完璧归赵和将相和的佳话了。更为难得的是,蔺相邦扶摇直上,升为上卿,又为赵相,爵权远在旧主之上,然宦者令却毫无怨言,这种坦荡胸怀与恢宏气量,明月窃以为,连廉颇将军也要汗颜啊!“

    缪贤却没有如他想象中的大喜过望,而是定定地看了明月一眼,忽而笑道:“公子啊,老仆之前就感觉到了,自打先王去世后,公子可是练达成熟了不少。”

    这句话倒是让明月提心吊胆,暗想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过了。

    好在不提惠文王还好,一说到他,缪贤便鼻子一酸,再度拭起泪,哀叹昊天不仁,让先王不能长寿……

    哭了一会,等明月让人递葛巾给他时,缪贤又笑着说万幸太后仁慈,让他这把老骨头还能留在宫殿内伺候,能够为赵氏尽最后一点力。看着赵国国泰民安,看着长安君长大成人,等去了黄泉之下,可以安心地向先王汇报了。

    虽然过程和明月想象的有点差距,但通过这件事后,他便和缪贤熟络了起来。

    让明月诧异的是,缪贤虽然表现得与他亲近,却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保持着奴仆与主人的关系,从不越矩。加上之前那次刻意赞誉缪贤时他一副宠辱不惊的表现,更让明月不敢轻视。

    能够简在王心,屹立数十年不倒的宦者令,岂是轻与之辈?

    但这已经足够了,通过缪贤,明月得知,现在秦国的国君是秦王稷,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昭襄王。秦王的母亲宣太后芈月去年刚刚归政,退居甘泉宫,宣太后一倒,权倾一时的秦国“四贵“,穰侯魏冉、泾阳君公子巿、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也纷纷下台,如今秦王君权独揽,还任命了一位新丞相,魏国人张禄……

    “张禄?”明月暗暗猜测,这大概就是那个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范睢化名吧!

    这范睢刚刚拜为丞相,世人尚不知他真实身份,更不知他有何本事,穰侯魏冉下台后,山东六国最惧怕的秦国人,就是武安君白起了……

    “这武安君可不得了,早先伊阙之战,以不到一半的兵力,大破韩魏联军,斩首二十四万!又率数万之众与楚国交战,楚国号称持戟百万,地方五千里,在他手里却不堪一击。武安君一战而举鄢、郢,以水攻城淹死十多万人,再战而烧夷陵,三战,楚王连国都都不要了,仓皇东逃到陈地避难,楚国的三闾大夫也难过得跳水自尽。”

    “这两次大战,老仆只是耳闻而已,但九年前的华阳之战,却如同昨日亲历之事啊。”

    这些天来,明月从未见过缪贤如此面色惨白,还一边用袖子擦着自己额头上的细汗。

    这种战国时代动辄斩首数万,杀人如麻的惨烈战争,给还是现代人思维的明月极大震撼,他不由咽了下唾沫,追问道:“宦者令,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

    “当时赵魏两国攻韩,秦国救韩。武安君急行军抵达华阳,歼灭魏军十三万人,生擒三名魏将,魏相芒卯孤身败逃。接着,他又大败赵国的将军贾偃,并将两万赵卒绑住双手,沉入浊河中,全部淹死!当时大王闻讯,便带着老仆去河边眺望,但见从上游漂下来的浮尸络绎不绝啊,那惨相啊,老仆至今难忘……”

    当日的情形,肯定给缪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到现在,他称呼白起时,还不敢直呼其名,而尊称为“武安君”。

    最后,缪贤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给那个男人下了定义:“武安君就是战神,用兵奇正并用,除非孙、吴再生,否则世间无人能胜过他!”

    孰不知,缪贤这一说,倒是让明月汗毛直竖,只感觉白起和秦军那巨大的黑色身影,如同高山一般缓缓朝他压来,叫人喘不过气!

    白起,他真是这战国之世活着的传奇!

    缪贤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与白起有关的事,而明月却移开了目光,看向了他榻前的那面木制屏风。

    此物又称之为“扆”(yǐ),表面髹(xiū)漆,上面绘有壁画,但见一只游凤飞舞于长空之中,腾云遣雾,体态轻盈矫健,金色凤身,边缘则是红色或绿色的云纹、龙纹和菱形图案,好似现在烈火烹油的赵国。

    可它的未来呢?

    目光下移,明月看到了这面屏风的底座:错金铜虎噬鹿屏风座,一头饿虎双目圆睁,两耳直竖,正在吞食一只柔弱的小鹿。小鹿在虎口中拼命挣扎,短尾用力上翘,始终无法脱身……

    “那小鹿,就像是我,就像是未来长平之战被虎狼之秦屠杀的四十万赵卒!”

    他不免有些气馁,暗想道:“我顶多知道点历史走向,具体细节却知之甚少,在这时代靠着公子身份,搞搞小发明让自己生活好过点,与诸子百家谈笑风生倒还行,但对于如何打仗一窍不通啊。”

    “如今秦王已独掌大权,那范睢也差不多要献上远交近攻之策了,加上战神白起,秦国的战争机器已经全面开动。我却只是一深宫孺子,没名望没功业的小封君,靠着赵太后溺爱才能在赵国立足,我真的能改变长平之战的结局么?”

    一时间,明月有点犯难,如何在长平之战前到来前帮赵国破局,成了困扰他的一个大难题。

    日日夜夜,他脑子里都是这事,还不止一次地梦到长平杀场上,到处是猩红的血水,整个丹水河谷堆满了穿着赵国戌装的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身上插满了箭矢,有的被埋在土地只剩下一个眼睛瞪的大大的精瘦头颅……

    他也是被活埋的受害者之一,鲜血淋漓,他的生命就随着时间滴滴答答流逝而一点点窒息,最后只剩下一只拼命伸出地表的手,千年后,化为触目惊心的白骨成堆……

    “不!”从梦中惊醒后,明月已是大汗淋漓,他知道,这件事不想办法解决的话,将会永远成为自己的噩梦。

    这之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仲春二月已到,燕子啄着新泥在宫室的屋檐下安家,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越过邯郸城湛蓝的天空……

    站在台榭之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明月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病怏怏的身体,差不多要全好了,但心里的隐患却日益强烈,五年啊,留给他的时间,真心不多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从缪贤处惊闻秦国攻赵的消息!

    ……

    “秦国乃虎狼之邦,最不讲道义,如今乘着赵国国丧还未结束,派大军来伐我,已拔边境三城。”

    如今秦赵两国关系敌对,缪贤对秦国素来没什么好感,对秦人乘先王葬礼时来伐更是恨恨不已。

    明月最敏感的就是秦赵战事,他害怕历史发生变动,让长平之战提前发生,当即追问道:“宦者令,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天前,也就是公子卧病不久的事。”

    见明月面露忧容,缪贤暗道不好,要是让太后回来看到长安君如此模样,只怕要责怪他了,连忙笑着安慰道:”公子也不必担心,太后已经派使者向齐国求助了,只要齐国一出兵,秦人自然会知难而退。”

    明月一怔:“太后向齐国求救了?”

    “不错,邯郸到临淄极其方便,骏马快车的话,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使者必归。”

    “糟了!”明月心里大骂自己的心思都被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吸引过去了,却忘了近在咫尺,与他息息相关的大事。

    中学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开头,浮现在他脑海中。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

    过去一个多月的事情,一一浮现眼前,正因为惊觉这次秦伐赵,而赵向齐求救的历史事件很可能波及到自己,明月才在赵国使者回来向太后呈报齐国条件这一日,好说歹说,让缪贤带着自己去太后听政的凤台。

    缪贤坳不过他,只能应允。

    所谓的“台”,是先秦天子、诸侯宫殿的普遍建筑,以夯土作为地基,使得建筑高于地表,临照四方,以凸显肉食者的高不可攀,笑傲里闾陋室。春秋时有楚国的章华台、齐国的路寝之台、卫国的新台。后来三家分晋,赵氏列为诸侯,迁都到邯郸后开始大兴土木,台榭宫室自然少不了。

    赵国王城位于邯郸西南,与被称为“大北城”的主城区由护城河、城墙相隔,是整个赵国的行政中心。王宫又分为三个区域,东、西、北三座小城呈品字形,互为犄角。

    其中,北城是赵王的苑囿,此处掘土凿池,种木为林,还养着许多花草和獐、鹿等动物,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春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温润。

    西城被称之为“龙台”,那里主要是赵国的正殿和明堂宗庙,是举行大朝会和各种典礼祭祀的地方。

    与西城一墙之隔的东城,被称之为“凤台”,这里是赵王的后宫。在赵太后摄政的特殊时期,凤台正殿又成了她办公的场地,赵国重臣得以进入这里,向太后请示国事。

    凤台是一座以八丈高台为核心的建筑群,明月身为公子封君,新王即位后,他本该搬出赵宫,却因为在赵惠文王葬礼时生病卧床,被赵太后留在宫内,就住在凤台附近,小跑着过来却也不远。

    有宦者令开道,加上他长安君的身份,倒是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与凤台正殿一墙之隔的内室。

    隔着帷幕,明月听到了殿内的声音……

    果然,齐国那边向赵国索要的信物,便是他长安君!

    而后,蔺相如对如今形势和邦无定交的分析,群臣请求太后以社稷为重,割舍长安君去齐国为质的请求,一一传入他耳中。平原君、廉颇,这些人是赵国的将相宗室,是赵国的顶梁柱,也是在五年后长平之战发挥重要作用的人物。

    而那马服君赵奢之子,更是长平的主角之一,赵括!

    听着他们的话语,明月心中极为复杂。

    殿内的群臣和太后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和冲突,而接下来,就是赵太后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只这一句,便让明月感动不已。

    前世在语文课本上学到这一段时,事不关己的明月还无法理解,他觉得,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比起国家大事来说,就像鸿毛和泰山比重。

    可一旦事关他自己,在所有人都要将他推出去时,那只紧紧拉着他,不允许他被当做物件送去做交易的手,竟显得如此珍贵……

    明月前世从小就没有母爱,如今,赵太后那蛮不讲理的泼辣怒喝,却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滋养着他的心田。

    所以在赵太后出来时,明月下拜顿首,对她行了重重的一礼!

    这里面,有对她的感谢,也有欠她的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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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你为何会来此处?”

    此时此刻,面对赵太后的询问,明月低着头,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先前也说过,重生之后,他有两个忧患,其一是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其二,便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舐犊情深的赵太后。

    因为要忙着料理惠文王的后事,还要摄理政务,赵太后每天直到深夜,才能抽出一点时间去探望她的爱子。

    每逢这时候,明月常常装睡,老母亲就坐在榻旁,满是鱼尾纹的眼睛久久看着儿子的睡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她略显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或者打着节拍,哼唱起来自齐国故乡的一首歌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唱着唱着,她还会突然垂泪,这是因为想起丈夫了。

    谁说王室无亲情?

    每逢此时,明月既想起身安慰,但身体却努力克制呼吸,不敢有动静,直到太后离去,灯烛熄灭,他才能翻过身,苦恼不已。

    在她面前,明月总是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觉得,是自己夺走了她最心爱的小儿子,窃据他的身体,享受本来不可能得到的母爱。

    但这个事实,却又是绝对不能说出来……

    殊不知,明月这一副心虚的架势,看在他母亲赵太后眼里,却是委屈的表现……

    这敏感而忧虑的少年人啊,见儿子这般模样,她的心都快碎了。

    “明月,我的儿……”

    一把抱住明月,赵太后却先哭了起来,为了掩盖丧夫后憔悴面容,而涂抹上去的粉黛顿时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方才的那些话,你可是都听到了?”

    “儿都听见了。“明月沙哑着嗓子回答,虽然他已不是之前的长安君,毕竟身体血肉相连。

    这些日子来对时局的担心,以及对赵太后的愧疚涌上心头,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

    “既然秦攻赵甚急,就让儿为母后分忧,为赵国分忧,去齐国做人质罢!”

    此言一出,缪贤愣住了,而赵太后泪眼婆沙,乍然听明月此言,却突然收住了哭声。

    “明月,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我……”明月再度低下了头,五年后的大患,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故,勾心斗角的宫廷,一切都与前世平静无奇的生活迥异,所收集的信息还不够多,他至今无法做出最佳的抉择。

    明月这犹豫的神情,反倒让赵太后心疼不已,暗想道:“可怜的孩子,刚刚没了父王,却又要被当做人质索要,他倒是极为懂事,这些时日,一定是在为此事忧虑吧,如今更主动为我分忧……”

    这加剧了赵太后的决心,她双眉一横,狠声道:“我儿,休要听那些宗室群臣的话!勿怕,天塌下来,有为娘为你挡着,你放心,谁也没法将你从为娘身边带走!”

    这下,明月有些傻眼了。

    ……

    虽然主动请缨未成,但凤台上赵太后对明月的极力维护,反倒将他的心结给解开了。

    “既然我欠她一个儿子,那便尽力扮演好儿子的角色,让她能够开心颜罢。”他如此想到。

    在回寝宫的路上,他放松心情,让潜意识里长安君的性格显现出来,尽显孩童天真,逗得赵太后咯咯直笑。

    “母后,儿身体当真大好了,不信你看!”

    明月跟在赵太后的辇旁,时而慢走,时而小跑,时而又折下台榭旁抽芽的桂枝桃枝,惊飞在宫闱天井里停歇的鸦雀……

    虽然走得脸颊通红,流了一些汗水,但这健康活泼的姿态,却是过去几个月里,病怏怏的长安君从未有过的。

    赵太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为了儿子的身体,她不知在深夜里翻来覆去醒来过多少回。她曾对着赵国信奉的霍泰山神、赵氏列祖列宗,甚至是她故乡齐国的八位神主祈祷过:

    ”若能让我儿痊愈,哪怕要了老妇的命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今见明月健康如初,她心里的一颗大石头啊,总算是落下来了。

    与来时的心情沉重不同,回程时赵太后心情轻松了许多,是夜的飨食,也因为明月在她对面大快朵颐,而多喝下了一碗粥。

    宫廷规矩,食不言,放下匕箸,接过葛巾擦了擦手后,明月才说道:“儿是无恙了,但母后也要照料好自己的身体。”

    放在后世,赵太后年纪不算特别大,但在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的战国,完全可以自称一声老妇了。她腿脚不好,只能坐在辇上出行,而明月看她去掉粉黛后,比起初见时的美丽端庄,可憔悴了许多,不免劝她道:

    “母后平日不能只喝淡粥,也得吃少许喜欢的食物,比如说蔬果。”

    赵太后盯着满案几的美食,却一点食欲都没,她叹了口气:“知道,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啊。”

    明月认真地说道:“食欲跟肠胃有关,母后不可整日坐在案几前劳碌,不如将国事跟王兄和宗室、将相们分担些,待到天气晴朗时,由儿子陪着你稍微走动走动,这样才能对身体好。”

    赵太后笑了起来:“我儿不但懂事了,还明白了不少事理呢。”

    随即一瞥旁边伺候的缪贤:“宦者令,是你教公子的?”

    缪贤嘿然:“老仆是下贱的笨人,哪教得了公子?还是长安君天生继承了太后的聪慧,又生了一颗纯孝之心,太后可有福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明月,微微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长安君从先前那个无忧无虑,恃宠而骄的小公子,变为极为懂事的早熟少年,甚至会关心国家大事,在缪贤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三十年前,他也见证了一个人茧化成蝶般的蜕变……

    那是名为沙丘宫变的巨大动荡,年未满二十的赵惠文王一夜之间经历了许多事情:长兄代安阳君公子章篡夺王位发动兵变,赵相肥义被杀,赵臣群起而攻安阳君。安阳君失败后躲入赵武灵王的沙丘行宫,李兑、公子成平叛成功后,却索性连赵武灵王也不放过,尽出行宫中人,不留一粒粮食,围了三个月,将他活活困死在沙丘……

    一代枭雄赵主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没了,据说临死前还在极力攀爬,想要掏树上的鸟蛋吃……

    接着,李兑、公子成独揽朝政,世人但知奉阳君李兑而不知赵王,惠文王形同傀儡。

    正是在那痛苦的时期里,还是一个小寺人的缪贤,见证了惠文王从一深宫孺子,蜕变为沉稳内敛的君王……

    与今日情形,何其相似啊。

    赵太后好不容易心情大好,缪贤不敢提及先王,明月倒是乘此机会,主动问起了一件事。

    “母后。”

    乖巧地帮赵太后捏着酸痛的肩膀,他轻声问道:“母后不愿儿去做人质,儿很高兴。但此番秦国进攻赵国,若无齐国的帮助,赵国要如何抵御呢?”

    ……

    闭目享受儿子孝心的赵太后肩膀一僵,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先王虽然不在了,但他给吾等留下了一个富强的赵国,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宦者令,当年苏秦来谒见先王时,是这么说的吧?”

    “唯。”

    缪贤也骄傲地背诵道:“苏秦先生当时说,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

    原来,这战国七雄,原本是魏国最强,魏文侯相当于天下霸主。但到了中期,随着各国展开变法,秦、齐、楚开始崛起,大败魏国,魏国从此沦为二流国家。

    楚国虽大,但在楚怀王时期大大衰弱,失去了大国地位。于是就变成了秦、齐的东西对峙,秦昭王和齐闵王还一度相互送给对方帝号,称东帝西帝。

    接着,还是靠了苏秦这个燕国死间的斡旋,赵太后的父亲,不可一世的齐闵王灭宋后遭到五国伐齐,被乐毅占了七十余城,齐国几乎灭亡。于是没了对手的秦就成了傲然群雄的超级强国,一举夺取了魏的河东,还有楚国鄢郢,大霸天下。

    如今,山东六国能与秦抗衡者,就只剩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新近崛起的赵国了。

    赵惠文王继承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又内修善政,提拔如廉颇、蔺相如这样低级士伍出身的名将贤相。对外,赵国先与燕国合作,配合乐毅五国伐齐,夺取了济水两岸的富裕土地,大大增强国力。其后,又数次阻止了强秦的东进。

    华阳之战,赵国虽然大败于白起,被杀了两万人,却未伤筋骨。公元前269年,秦又进攻赵国阏与,秦将胡阳与赵奢狭路相逢,却大败而归。秦人不甘心,返回时报复魏国,进攻几邑,赵将廉颇救魏,又在几之战中大破秦军……

    一年内连续两次击败秦国,天下人为之侧目,这是自孟尝君合纵攻秦入函谷关后,三十年来六国对秦的最佳战绩。这下,秦国也有点忌惮赵国了,这才出现了惠文王在世期间,”秦不敢举兵甲而伐赵“的情况。

    所以赵太后怨齐国跟自己讨价还价,索性赌气地说道:

    “老妇就不信了,靠赵国自己不能击退秦人,既然四年前马服君、廉颇将军能连续打败秦军,这次又为何不能?”

    然而明月却看得出来,赵太后这是故意在他面前逞强啊……

    赵国经过赵惠文王的积累,较为富强是真的,能够挫败秦国的两次进攻也是真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新君刚刚即位,赵国内部也有一些小问题,据缪贤说,一些军队还调到了北方的代郡、雁门防御匈奴,国中空虚,这才造成秦军来攻,赵国无法集中兵力抵御的情况。

    更别说背后的燕国态度暧昧,颇有与秦连横攻赵之势。

    “母后,若赵国孤立无援,而秦国在边境拔城得利后恶向胆边生,让武安君白起为将大举伐赵,那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赵太后也被吓到了,赵国虽强,但仅是在山东六国里称雄,跟秦国相比,大为不如,她对赵国独自抵御武安君白起更没什么信心。

    太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如今赵惠文王还没有完成五月下葬的仪式,能够伐谋伐交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伐兵吧。

    “大不了,让齐国那边换一个人质?”

    想出这么个主意后,赵太后怜爱地拉明月坐到身边:“至于你,只需好好在宫内陪着母后,让庐陵君去临淄就是了……”

    “庐陵君……”心里念着这个封号,明月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同父异母哥哥,被封为庐陵君的赵通。

    没记错的话,他与赵通相处得还不错,是儿时的好友。反倒是跟一母同胞的赵王丹关系疏远,甚至是……紧张!

    也是凑巧,就在这时,宫外的寺人来报,说大王和庐陵君联袂而至,来向太后问安,并探望长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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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王孝期内,赵太后身为国母,须以身作则。

    非但自己衣食朴素,她连照明上也不许奢靡。方才只让宫女点着小烛在旁伺候,直到听闻赵王丹和庐陵君前来问安,这才让宫婢去将那耗费蜡油甚多的铜枝灯烛点亮。

    青铜枝灯造型就像一株枝干茂密的大树,高达六尺,镂雕夔龙纹,宛如枝桠的十五个灯盘陆续燃起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蜡味,晦暗的宫室也被光芒充满。

    明月站在赵太后身侧,透过这光亮,看清了两个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是赵王丹,明月仿佛能看到他的命运:五年后长平之战打响,这位赵孝成王做出了一系列错误决策,对于那场悲剧,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赵丹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穿着一身王者的玄端上衣,配着朱色的下裳,均绘有一系列章纹,锦缎锈边价值不菲。头上未着王冕,眼中带着十九岁青年独有的自鸣得意,步伐也迈得很大,以至于身后为他举着雉尾障扇的两名寺人有些追不上,只能趋行小跑……

    至于更后面跟着的那位常服少年,则是十七岁的庶公子庐陵君,低眉顺眼,其貌不扬,完全是赵王丹的跟班和陪衬。

    “儿见过母后,问母后安好!”

    二人走到赵太后面前,向她行礼问安,然赵王丹只用揖礼,而庐陵君则需下拜。

    这边,太后欠身向已经成为王者的长子还礼。碍于宫廷礼节,明月也得忍着心里的不爽,对赵丹长揖及地,这位赵王似乎很享受幼弟对自己的拜服,背着手欣然受之。

    当明月的腰几乎弯到九十度时,垂下的目光刚好跟抬头的庐陵君赵通对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赵通眨了眨眼,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

    赵王丹虽然打着来探望长安君的名义,但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明月几句,就不再搭理他,态度里透着的冷淡,明月再木讷都能感觉出来。

    这之后,赵丹便坐在赵太后对面,兴冲冲地对她说起了这几日里,跟赵国的太师、太葆学习如何治理国家的心得,眉飞色舞,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后世跟母亲炫耀考卷的大孩子。

    明月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赵王今早才问过太后安,本来明晨才需要再来,却挑着晚上飨食后急冲冲跑来,绝不是为了聊家常。八成啊,还是跟如今秦攻赵、赵求救于齐的事情有关系,看得出来,这位赵王虽然尚未成年亲政,却对国事天下事极为关心,已经迫不及待想在赵国朝堂施展拳脚了……

    但在面对赵太后时,赵丹又色厉内荏了,每每将话题带到齐国索质的边缘,又不敢直言,再度吞了回去,还不时扫下首的长安君一眼,似乎是嫌弃他碍事……

    明月心中暗生不妙之感,正当场面有些尴尬的时候,他对面的庐陵君来解场了。

    “长安君,大王和太后谈论国事,你我去外面走走何如?”

    明月被赵王丹瞥得浑身不自在,有心离开这里,便应诺起身,向太后和赵王告辞。

    赵太后在面对赵王那乏味的讲述时,一直是微微含笑,没太大反应,这时却十分关切地对明月嘱咐道:“外面乍暖还寒的,多披件衣裳。”

    明月心里一暖,笑着答应道:“儿省得。”

    赵太后板起了脸:“不许走远,就在台榭和园圃旁绕一圈即可,你不回来,为娘就不熄宫灯!”

    “唯唯……”

    然而,就在明月转身与庐陵君离开的那一刻,他却发现,赵王丹又瞪了自己一眼!

    虽然只有一瞬间,赵王就收回了目光,但这一次,明月看懂了他的情绪。

    没错,那双青年王者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分明是嫉恨!

    ……

    “还是外面好啊,在宫室里,人一多便太过于憋闷。”

    凤台旁的园圃小径,明月一直想着方才赵王的眼神,心中涌现不安。走在他身前的庐陵君赵通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明月拿不准他是否意有所指,便只能敷衍地称是。

    若是记忆没出错的话,长安君年少时,就和还是太子的赵王丹闹过一些不愉快,二人在赵太后面前假装其乐融融,暗地里却关系紧张。他反倒跟宫婢所生的赵通走的更近,比起目中无人的纨绔太子,性情温和的赵通才像亲兄弟。

    可人是会变的,被封为庐陵君后,赵通整日跟在赵王丹屁股后面,陪伴他读书学政,谁知道他现在跟谁亲近?方才拉明月出来,到底是为明月解围,还是为赵王创造跟太后私下说话的机会?

    外愚内慧的赵通似乎觉察了明月的心思,摇了摇头,叹气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嫡子大王是干,庶子封君是枝,君臣之位已定。像我这般,若不依附于树干,枝叶便要早早凋零。”

    这老气横秋的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很是违和。但明月也没有太过惊讶,在记忆里,赵通本就是个早熟的孩子,王室子弟,尤其是庶子在宫廷中小心翼翼地活着,也殊为不易。

    赵通似是想要对他解释什么,但明月已经不是原先的长安君了,前世在单位里见多了人前称兄道弟,人后暗中下刀子的官场斗争。他不得不留个心眼,对赵通有所提防。

    战国不像春秋,礼乐彻底崩坏,纵横策士的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君王公子的背信弃诺也成为家常便饭。生于这样一个时代,明月才不相信什么古人就一定单纯朴实的鬼话。

    气氛再度沉默下来,四名宫人提着铜宫灯在前后照亮道路,路过一处高耸如鸟首的屋檐下时,庐陵君又忽而指着上面道:“长安君,还记得这里么?”

    借着月光和灯光,盯着那屋檐的轮廓,一幕往事浮现于明月眼前,还连带着背上的隐隐微痛,这是来自身体的记忆……

    “那时你我才十一二岁,王兄自诩高贵的太子,不肯与吾等玩耍,这园圃便成了你我二人的疆场,在这里竞相追逐,一度爬上了这二层楼的屋檐上,你还失足跌了下来……下来以后,你倒是无大碍,我则被愠怒的太后狠狠责罚一顿,身上现在还有木棍留下的疤痕呢……”

    小时候,赵通经常做长安君的替罪羊,他将这当做童年趣事说出来,但明月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按照母后的计划,若是我不去齐国为质,就要轮到庐陵君去那异国他乡了……”

    庐陵君也是赵惠文王的儿子,他也有母亲,也必然不舍。

    一时间,明月竟心生一丝惭愧,也不好意思对庐陵君冷淡了,顺着话题,二人开始热络地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两位少年的爽朗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园圃中,仿佛恢复了昔日的兄弟之情。

    聊着聊着,话题却偏到了庐陵君最近在读的书上。

    ……

    身为庶子,庐陵君也有自知之明,他只想做一个闲散的封君,等成年后去封地过半隐居的生活,亦或是住在繁华的邯郸城里,与赵国的文士、外来的儒学游士谈天说地……

    没错,赵通是很喜欢儒家的,两年前受入宫为惠文王讲学的鲁国儒者孔穿影响,便一发不可收拾,整日埋头读书,连玩心也收了不少。

    作为生在红旗下的现代人,明月却对儒家不太感冒,在赵通大谈什么诗、书、礼、乐,称颂其精妙时,他有些哈欠连天,忍不住反驳道:

    “但是,儒家在这乱世里没什么用啊,别谈治国了,君不见,鲁国、中山国,但凡重用儒家的国度,到头来不是衰弱就是内乱。”

    “我听宦者令说起过,赵国在赵襄子后几代也曾崇儒,国力却没什么起色。到武灵王和先王时废俗礼,尚名法,崇军功,方能崛起于冀州。所以啊,这大争之世,要论富国,还是得靠法家,要论强军,还是得靠兵家。”

    这是明月前世对战国历史学习后,得出的简单结论之一,而五年后想要改变长平之战的结局的话,在他看来,也只能靠这两样东西!

    赵通一向性格温和不与人争,如此才能在宫廷夹缝中左右逢源,见明月对儒家不以为然,他也不争辩反驳,只是笑道:

    “长安君说的有几分道理,鲁穆公用儒者而地削,鲜虞中山因好儒而亡国,这都是事实。不过儒也分八种,自从孔子死后,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等,最近更是兴起了一派荀氏之儒,为首者正是我赵国的大学者荀况先生。八儒之中,的确有迂阔误国者,但也并非全是迂腐之辈啊……”

    听到荀况之名,明月心中一动,但还不等他追问,赵通便又如数家珍地说起了儒者的好处来。

    “儒家这个流派,祖述尧舜、文王,又师事孔子,其思想涵泳于《诗》《书》《礼》《易》《乐》《春秋》当中。若没有儒者整理三代、春秋的文献典籍,当今的九流十家,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也就没有依据可言,我最敬佩儒者的地方,就是这钻研文献的认真劲。”

    说着,赵通便回过头,让跟在后面的一名亲信寺人过来,从他手里拿了一册用布包裹住的竹简,不由分说,塞到了明月手中。

    “我们赵国的奠基之主赵襄子,有一位叫张孟谈的大臣,张孟谈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我觉得很有道理。反正长安君养病闲着也闲着,这册简书,还请回去翻阅翻阅,或许能从古人的智慧里,得到些别样的收获……”

    明月拒绝不及,只能接过沉甸甸的竹简,正要递给身后的寺人收着。孰料,庐陵君却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突然发力,头则凑到他耳旁,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长安君,看过以后,记得烧了,切记,小心!小心!”

    明月大惊之余,庐陵君已经抽身后退,在月光和宫灯下,其貌不扬的少年一如方才在凤台寝宫内相见时,他看着明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下明月知道了,这位庶兄的举止,果然另有深意!

    ……

    半个时辰后,昏暗的宫室中,微弱的灯烛被点亮了,映照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眸,以及稚嫩少年的脸,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是,表情似乎过于严肃了。

    披着深衣,明月吹熄了手里点火用的细薪,直到现在,他仍不能很好掌握用燧石取火的古代必备技能,只能从炭盆里借来火种——这是他借口今夜感觉身子冷,让宫婢和寺人添上的,之后,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好端详端详半个时辰前,庐陵君神秘兮兮塞给他的简书。

    就在方才,在园圃绕了一圈后,明月回到凤台寝宫,正好碰上赵王丹气呼呼地从里面大步走出,摆驾回龙台,离开前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明月不敢怠慢,长揖送赵王远去后,走入赵太后寝宫,发现太后也有些生气,见明月回来,更拉着他长吁短叹,抱怨赵王丹“不悌”。

    明月一听就知道,刚才赵王肯定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太后不高兴了。

    “往后啊,为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赵太后这显然是一时气话,明月却未附和,反倒为赵王丹开脱起来,他说王兄也是重任在肩,为国担忧。明月这孝顺恭谨的态度宽慰了太后少许,让老母亲得以安睡……

    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庐陵君之前那一连串暗示,让明月提高了警惕。

    赵王虽未亲政,但未来权威巨大,地位无可动摇。连庐陵君都只能明哲保身依附于赵王丹,宫内宫外趋炎附势想要讨好新王者必不会少,太后宫中,那些看似低眉顺眼的寺人、宫婢也靠不住。

    明月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又有多少只耳朵在侧耳倾听自己的一言一语……

    只有独自一人身处于黑暗中时,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生于王室,虽然避免了在乱世中沦为饿殍,填于沟壑,但也不全是好事啊。”叹了口气后,明月开始在细弱的烛光下研究庐陵君送他的书。

    打开外面包简册的帛布后,一册竹卷露了出来。

    削好的狭长竹片叫做简,用麻线编缀成册后叫做册,《尚书》里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简册从殷商时期发明,流传至今已有千年,工艺臻于纯熟,是战国时代的主要文字载体。

    比不上后世书籍的轻盈,竹简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明月索性将它摊在案几上,费了好大劲解开上面的麻线结,这才能缓缓展开,看清其中端倪……

    黄褐色的竹简已经杀过青,阴刻的字迹上是浓浓的墨色——赵式篆字。万幸,明月继承了长安君的许多记忆,包括识文断字的能力,否则庐陵君给他这东西,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

    扫了两行类似开篇序言的文字后,明月看懂了,这是《左氏春秋》的第一卷。

    《左氏春秋》,又叫做《春秋左氏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孔子所作《春秋》加以补充,记述春秋时期历史的史书。同时也是战国儒家奉为经典的传世之作,与《公羊传》《谷梁传》并称春秋三传,后世中学课本上的烛之武退秦师、曹刿论战等名篇均出自此书。

    这部书一直传到了两千多年后,明月生前也看过,但只是对着译文走马观花,如今重读,靠着长安君记忆里的文字功底,看懂也不算难,只是庐陵君给他这本书,到底有何深意?

    带着浓浓疑惑,明月又把简册展开了一些……

    很快,在浓墨写就的黑字间,一道殷红的划线猛地跃入眼中!

    那是一整个段落,被人用丹笔标明出来!

    当看清楚那个段落所讲述的事情后,明月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内部顶住了自己的胸口,让他呼吸徒然紧促!

    “郑伯克段于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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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月已经将整本简册都展开了,发现除却被人用丹笔标明的那一段外,别无他物。

    他只得回过头来认真研究,那段文字赫然记述的,是发生在《春秋》伊始的第一年,鲁隐公元年发生的事,郑伯克段于鄢!

    那件事发生在四百多年前,郑国的老国君郑武公死了,太子郑庄公继位。然而郑庄公的母亲武姜不喜欢他,却偏爱小儿子共叔段,不断逼迫郑庄公增加段的封地,赐给他国之重器,如此一来,段的势力日益强大。

    郑国的大臣祭仲力谏庄公不可如此,庄公却不以为然,说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

    终于,段觉得自己羽翼丰满,无法忍受屈身于哥哥之下,就修整甲胄武器,聚集百姓,准备好兵马战车,将要偷袭郑国都城,夺取君位,而偏爱小儿子的武姜竟打算开城门作内应。

    其实,这场叛乱早就被老谋深算的郑庄公看破,他是故意纵容母亲和弟弟,让他们肆意妄为,露出反叛端倪的。有了出兵的借口后,郑庄公一举平定叛乱,共叔段战败外逃,武姜也被软禁起来……

    额头的汗缓缓落下,这个故事,明月知道,但此时此刻细细读来,却格外惊心动魄!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明月咀嚼着这句话,恍然大悟:“庐陵君啊,你是想提醒我,如今赵宫内的局势,正如郑伯克段?”

    刚刚即位的王兄赵丹,偏爱幼子的母亲赵太后,他长安君没有尺寸之功,却不断增加的爵禄、封地、宝器。这一切,仿佛历史在重演。

    如此一来,赵王丹今日对明月冷淡的态度,嫉恨的情绪,也就说得通了。

    明月苦笑一声:“树欲宁而风不止,看来我穿越的真不是时候,距长平只有五年,遇上秦国伐赵,不但被齐国人索质,还卷入了宫廷争斗中。”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宫室中满是压抑之感,逼得人抬不起头。

    重压之下,明月却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在闭目深呼吸后,站起身。他背着手,在寝宫内踱步转圈,这是明月前世的习惯,每逢一件事难以抉择时,他都要在不断走动中清空自己的大脑,让自己冷静下来。

    唯一的区别是,前世的那些抉择,不过是选文科还是理科,高考报哪所大学,今天吃食堂还是叫外卖,考不考研,公务员考试投哪个职位,面试穿哪双皮鞋系什么领带,领导要的材料今天做还是明天做,酒席上喝白的还是红的,给老爸生日带的蛋糕选哪个……

    可现如今,却是关乎性命,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的生死抉择!

    硕大一个赵王宫,仿佛变成了噬人的猛兽,而他就陷落于唇齿之间,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是的,他需要为自己画策,画一个周全之策!

    许久之后,明月停了下来,喃喃说道:“庐陵君的这份传讯,可能包含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其一,他只是看出了端倪,生怕长安君还蒙在鼓里,故而暗中点醒,让我也效仿他明哲保身,休要重蹈共叔段的覆辙。”

    “其二,他也可能是在暗示我,可以依仗赵太后的偏爱,利用她摄国事的权力,行共叔段夺兄位之事!”

    ……

    东方未晞,赵王宫顶上的月亮静悄悄地悬挂在枝梢上,宫内一片寂静,只有守夜的黑衣卫士和阍人走动。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探头进长安君的寝室观望,定然会发现奇怪的一幕:长安君没有好好睡下,而是坐在炭盆旁的蒲席上,面上阴晴不定,时而冥思苦想,时而自言自语,透露着一丝诡异……

    更没人会想到,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公子,竟然在谋划造反篡位之事!

    “先想想第二条路有无可能罢……”

    顺着庐陵君给出暗示后的两种可能,明月进行了一场头脑风暴。

    他是个思维清醒的人,很认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君子拙于不知己,所以在画策的时候,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去做一件事的实力,而不是凭着冲动贸然行事。

    把玩着那枚雕琢为圆月的玉饰,明月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的身份,是赵国的封君……”

    封君,是战国时期一种特殊制度。经历了春秋时诸侯兼并,卿大夫窃国一系列事件后,新兴崛起的战国七雄意识到了层层封建的坏处,开始搞中央集权,广泛推行郡县制,派随时可以任免的官僚去治理地方。

    但新贵族的权力要加以保障,王族子弟和有功之臣需要封赏,于是封君便应运而生。秦的武安君白起、赵的平原君赵胜,齐的孟尝君田文、燕的昌平君乐毅、楚的鄂君子晳、魏的信陵君魏无忌,都是封君,作为顶级贵族,从国家那里获得封地。

    他“长安君”的封号亦然。

    然而,虽然在廉颇等尚未获得封君的将军看来是香饽饽,但对于生出了“异心”的明月而言,封君之名就是鸡肋。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春秋时的卿大夫,比如晋国的六卿,相当于国境内的独立诸侯,随时可以从封地拉起一支队伍作战。可战国时代的封君,权力大大被削弱,除了像魏国安陵君那样的“定身封”外,一般长住国都,不到自己的封地去就封,只是食用租税而已,治民权有限,兵权也不大,所以秦国的商君卫鞅造反迅速被扑灭。

    所以,在审视自身一番后,明月发觉,自己虽然靠着太后的溺爱获得了不少封地,但都是虚的。他没有开府就封,也没有培养亲信,根本调不动当地军民,更别说让他们顷心追随了。

    他一摊手,无奈地说道:“所以,我没有半分属于自己的力量。”

    那么是时候思考第二个问题了,赵太后会支持他篡位吗?

    想都不用想,明月已经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绝无可能!”

    ……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结合历史记载上的只言片语,明月差不多摸清了赵太后的脾气。

    这位母亲呀,性格刚强,有一点小脾气,爱憎分明,但却非常护犊子。还有,就是虽然会任性而为,但最后还是会服从于大局……

    虽然偏爱明月,但赵王丹也是她的儿子,又没有大的过错,手心手背都是肉,明月没把握说服她行废嫡立幼之事。

    虽然平日右手用的更多,更受偏爱,但没了左手,也会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啊……

    “若我逼她,那便是恃宠而骄,非但还不上窃夺她儿子身体的欠债,反倒会害了她!”

    忘恩负义之举,明月不能做。

    “再说了,赵太后虽有摄政之名,但赵国实权,其实是控制在将相手中的。”

    战国时,七雄经过政治改革,出现了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在国君之下,有一整套官僚机构作为统治工具,这个官僚机构,以相和将为其首脑。

    赵国现在的相邦,正是惠文王的重臣蔺相如,平原君赵胜为佐。至于大将,则以马服君赵奢和大将军廉颇为首。

    这四人,就是赵国的四根顶梁柱,那一日明月在凤台正殿隔着帷幕听过他们说话,都是老成谋国之人,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怂恿收买的傻子。

    “那句话说得好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赵国历史上因为夺位而发生的动乱,太多太多了,四人不会不知道。”

    过去一个多月里,明月简单了解了下赵国的国史,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政变!

    公元前444年,赵国的奠基之君赵无恤去世,也不知道老家伙是不是脑子抽抽,放着五个亲儿子不传,传位给侄孙赵献侯。结果赵无恤的儿子赵桓子大怒,驱逐赵献侯,自立为君。

    等到赵桓子死后,国人又驱逐了他的儿子,重新迎回赵献侯。

    这场内乱,导致赵国丢掉了三晋之首的地位,沦为魏文侯马仔。

    等到公元前400年,赵国的真正建立者赵烈侯去世,历史又重演了,他的弟弟武公自立。过了十三年,武公死,赵烈侯的太子又打跑了武公的儿子,成为赵敬侯,正式迁都邯郸。

    历史继续发展,但赵国却一直在重复过去,公元前376年,赵敬候死,赵成侯继位,公子胜与他争立,作乱。

    公元前350年,赵成侯去世。他的儿子赵肃侯又和公子緤争立,内乱。

    总之,一百多年时间里,赵国几乎每次王位继承都会生出幺蛾子,这种乱相俨然成了传统,每次都把前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国力消耗殆尽,所以一直是个二流国家。

    至于赵武灵王末年那场沙丘宫变,就更不用提了,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都是亲历者,对此记忆犹新,而廉颇蔺相如,更是老早就建议赵惠文王早定太子之位。

    赵惠文王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为太子,说来也巧,赵丹刚刚被立为太子,那场疫病就平息了,赵国的君臣和百姓都觉得此乃太子带来的福祉,这俨然成了赵丹最大的一个政治资本。于是赵丹在继位前做了十一年太子,虽然比起武灵王和惠文王,他显得有些庸碌纨绔,但却是正统继承者,有很深的根基,颇得大臣百姓拥戴。

    总之,打铁还需自身硬,明月自己没有半分实力,又没把握说服赵太后大义灭子,取得宗室将相支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既然如此,还篡个蛋的位啊!

    “结论,贸然行事,只会害了我自己,身败名裂,为天下笑尔,更可能让赵国再度内乱,秦人长驱直入,长平之战,甚至邯郸之围提前发生……”

    没有五成以上把握的事,他不会做。想明白之后,明月脸上的担忧不见了,反而露出了笑容:“所以啊,赵太后虽然偏心却不糊涂,我虽然看赵丹不爽,却没有做一国之君的准备,至于赵王……”

    想到那个恨不得将自己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赵丹,明月就忍俊不禁,像赵丹这种性格,放在后世进了单位,可是要狠狠吃瘪的。

    “他这种人,也做不了老谋深算,纵弟为恶的郑庄公!我与他之间虽有耿介,却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

    按照庐陵君之前的嘱咐,明月坐在蒲席上,一点点解开捆绑竹简的麻线,将一枚枚散落的竹片扔进炭盆里烧毁。看着竹片起火燃烧,上面的墨字逐渐不见踪影,化作青烟,他突然笑出了声。

    他想到,自己身上穿的,腰间佩的,手里拿的,甚至是大小便时用的厕筹帛布,都是珍贵的先秦文物,尤其是手里正在烧的竹简,这可是最接近原版的《左传》啊……

    他还记得,那应该是2012年时,一批浙大收藏的战国楚简首次公开展览,主要内容正是《左传》。当时学校里那个教先秦史的老师可激动得不得了,一直跟他们说这破解了《左传》真伪之争,是划时代的大事。

    若是那位老师知道自己在焚烧如此珍贵的文物,估计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

    这么想着,明月却烧得更来劲了,还哼起了歌。

    销毁证据后,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想道:

    “依照庐陵君赵通的性格,他大概是觉察到赵丹要对我不利,才善意提醒,而不是怂恿我造反。没猜错的话,赵丹也不想置我于死地,仅仅是要我去齐国做人质,缓解秦国攻势,顺便把讨厌的弟弟赶得远远的,一举两得……”

    “但是,留在赵国,就算太后无武姜之意,我无共叔段之心,赵王也无郑庄公之能,却难保他亲信中有人会效仿祭仲,为了博得新王欢心,进谗言害我,现在有太后庇护倒是没事,有朝一日太后不在,我在赵国就呆不下去了……”

    邯郸赵宫虽然安逸,却暗藏杀机,既然留在赵国同样危险重重,莫不如,顺势而行?

    当明月第一次说自己愿去齐国时,他是出于对秦国和白起的畏惧,内心难免有一种想法:倘若我无法改变长平的结局,能去齐国避祸也不错,虽然是人质,但锦衣玉食是不会缺的。

    但这懦弱的念头刚冒出来,便迅速被他赶走,唾骂自己是懦夫,如此怎对得起赵太后的爱护?也羞做重活一世的穿越者!

    认真地分析画策后,他第二次下定决心去齐国,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要为自己造势……

    是的,虽然秦国和白起听上去是那么的可怕,无敌于天下,但明月心里,依然想要改变长平之战的惨剧!

    他要力挽狂澜!不仅为了这赵国公子的身份,也是为了四十多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想要改变长平,最方便的,莫过于直接控制赵国朝政,在国策和军事上加以改进。

    然君臣之分已定,取代赵王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能暂时安于公子封君之位。

    但这封君之位,对于明月而言,仿佛鸡肋,而且还是一根随时会被夺走的鸡肋。

    纵然太后万般宠爱,他却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反倒会招致祸端。一旦赵太后不在了,他的身份地位瞬间不保,到时候很可能会被赵王丹赶走,去国外做一个可怜巴巴的乞丐公子,到时候能活下来就不错,就别提什么改变长平之战了。

    所以不如乘此机会,为自己弄一些能够在赵国立足的功劳,才是自保固身之策。

    战国时期,想要做大丈夫,干大事,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血统、出身么?不,与春秋不同,战国时人最看重的,是实打实的功绩和名望!

    这是一个士贵,王者不贵的时代!

    这是一个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的时代!

    这是一个纵然不为王侯,只要善于用势,同样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时代!

    明月要走的,是一条类似孟尝君田文的路……

    田文本是齐国的靖郭君田婴的庶子,其名不扬,却依靠自己的智慧,多次劝诫田婴,主持家政,接待宾客,他的名声也随之传播到各国。各国的封君名士,竟反过来派人来齐国,请求田婴立田文为继承人。于是田文在父亲死后,便继承了薛地,为孟尝君,权倾齐国,操持国政,齐王虽然不喜欢他,却很难赶走他,以至于到了最后,世人一提齐国,竟只知孟尝君,不知齐闵王。

    “退一万步讲,功绩和名望能达到顶峰后,田文就算在齐国混不下去,竟也能得到其他各国的优待,纷纷请他去做相邦,五国伐秦,天下侧目。狡兔三窟,容身之道也,只可惜啊,田文最后也老糊涂了,他忘了齐国就像是容纳他这条大鱼的水,竟因为与齐闵王不和,反过来主持五国伐齐,导致齐国衰败……于是水枯鱼死,显赫一时的薛公家族没了依仗,也覆灭了。”

    若非如此,孟尝君的后人很可能会与齐国同休,世代享有高位。

    孟尝君的晚年,明月没兴趣去效仿,但他起家的捷径,却不妨效仿一番。血缘和出身他已经有了,接下来他要要博取的,就是功绩和名望,这两样东西,赵太后给不了他,留在邯郸赵宫,也求不到。

    临淄,只有去临淄才能获得它们!

    经过一夜深思熟虑,明月终于下定了决心!

    “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我应当主动请求去齐国为质,以获得为国解困的功劳,博得赵人感激爱戴,再以此为阶梯,谋求更大的权势。”

    虽然尚不知道去齐国后会遇上些什么,是困难还是险恶,但总比什么都不作为强,这毕竟是他来到战国时代,小心蛰伏多日后,主动走出的第一步!

    但拦在明月面前的,还有一个人。

    那就是舐犊情深,极力阻止他去齐国的赵太后……

    别看赵太后表明刚强,其实内心也是千疮百孔。昊天不吊,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丈夫,所以才把明月攒在怀里,生怕他再离她而去。

    “该怎么劝母后同意呢?”思维就像是刀子,需要不时磨砺,这一次,明月没想多大会,便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

    东方未明,本该是安寝的时辰,然而与凤台长安君居所一样,赵王所在的龙台,一座皇皇大屋中,赵王丹也没有睡觉,而是在亲信面前大发雷霆。

    “秦攻赵甚急,边境一日三警,母后却不顾国事,不肯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换取援兵,更把持着朝政,不让寡人干预……”

    他气急败坏地捶着案几道:“莫不成,母后是想要效仿芈太后,让我也跟秦王一样,做几十年傀儡不成?”

    此言一出,赵王对面那人便厉声说道:“大王,请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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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大王慎言!”

    那人身穿一件紫红色深衣,静雅地跪坐在赵王对面的榻上,黝黑的长发及肩,容貌本已俏丽非凡,再画上一点淡妆,更似国色天香,腮如桃瓣,唇如樱桃,处处透着女子的风韵,双目更如秋水含月。

    乍一看是一位美人儿,然而听他发音……

    竟是个青年男子!

    此人名叫赵穆,是赵氏宗族子弟,惠文王时期专权的安平君公子成之孙,按照辈分,赵王和长安君还得称呼他一声族叔……

    若明月在此,自然能指出这类人在后世的称呼:伪娘!

    从春秋时期,楚灵王好楚士细腰开始,在阳刚勇武的先秦士风之外,也有一种病态的审美。那便是一些贵族男子追求一种“纤柔”的女性美,他们面敷粉黛,腰佩香囊,行步顾影自怜。

    类似的人层出不穷,卫灵公时有弥子瑕,楚宣王时有楚安陵君,近世以来,更有受魏王圉宠爱的龙阳君。分桃和龙阳,就是这个时代流传下来的,若再加上汉代的断袖,男同圈子里的三位代表人物就齐活了。

    赵国也不能免俗,大学者荀况回邯郸时就抱怨过:“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

    这赵穆便是赵国众伪娘里最俏美的人,加上他赵氏公孙的身份,非但邯郸市肆的妇女们为之若狂,连赵王丹也对他十分宠幸信赖。做太子时还不敢放肆,登基为王后,便让赵穆每日入宫,为他出谋划策,自然也少不了耳鬓厮磨,亲热一番。

    然这赵穆虽然以色事君,却也有一番见识,他劝阻了赵王的急色,请他在孝期内不亲近任何女子男宠,作出一副哀伤的样子,降衰减食,每日都去向赵太后问安,博得了孝名,安全度过了最敏感的时期。

    谁料他昨夜不在,赵王丹就沉不住气了,去赵太后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赵穆闻讯后,急忙持赵王送他的符节连夜入宫谒见,此刻便劝阻道:“大王已被太后认定为不悌了,如今又在宫中大呼小叫,难道还想背负上不孝的恶名,给长安君以口实,丢掉头上的王冕么?”

    赵王丹吓了一大跳,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嘴,道:“不至于此罢?”

    赵穆冷笑道:“自赵桓子逐赵献侯,到公子章谋反。赵国历史上,以公子身份觊觎君位的人还少么?总之,大王在亲政之前,君位就谈不上稳固,如今之计,还是要想方设法将长安君送到齐国去,只要长安君一走,就再没有人能撼动大王之位了!”

    想到今夜赵太后对长安君的关切,和对自己的冷淡,赵王丹心中就满是不忿:“寡人也想将长安君赶得远远的,但太后已经明谓左右,说有复言长安君为质者唾其面,连寡人亲自去劝都没用,太后已是油盐不进,这该如何是好?”

    赵穆道:“这件事,大王却是做差了,谁都能劝,唯独大王不能出面。想要解决此事,还是得让一个人亲自出马……”

    赵王丹凑了过去,追问道:“何人?”

    “左师触龙!”

    左师、右师,是赵武灵王王时设立的官职,虽然俸禄很高,但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平日仅仅是作为君王的顾问,没什么存在感。在赵王看来,这就是个用来优待老臣的冗散之官。

    所以赵穆说要请左师触龙出马来劝赵太后,赵王便有些奇怪。

    “昨日在凤台,相邦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平原君、马服君四人力劝,太后都不为所动,左师触龙垂垂老矣,先王在世时便基本不参与朝会,他能有何用?”

    “大王这就错了。”

    赵穆道:“这左师触龙,年轻时就曾与相邦肥义和我祖父安平君一道辅佐过武灵王,后来又做了先王的师、傅,乃是当今赵国少见的三朝老臣,太后见了他,也要降阶施礼,自称晚辈。而且以太后的脾性,大王和朝中重臣越是以国事相逼,太后就越固执不允,这件事,还是得让这等老臣去说……”

    “原来如此!”赵王丹大喜过望,便让赵穆明日悄悄去拜谒左师公,请他出山。

    但过了一会,做事急功近利,关键时刻却瞻前顾后的赵王又迟疑了:“若是连左师公也劝不动太后呢?那当如何是好?”

    赵穆美若天仙,却心如蛇蝎,他压低了声音道:“大王放心,倘若太后终不肯送长安君去齐国,导致齐兵不出,赵国丢失城邑土地,那一切过失,都与大王无关,而要归咎于太后、长安君!”

    “因私而废公,导致师丧于外,割城裂土,到时候,邯郸城内必定舆情沸腾,群臣更会逼太后提前归政。而长安君,也会因此名声扫地,大王亲政后,只需要一道口谕,便可以将他驱逐出国,永不得归,且赵人还会拍手称快!”

    “如此一来,无论成与不成,寡人都能高枕而卧了!”

    赵王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他现在的心腹大患,就是受母后偏爱的长安君,被秦国攻占的那几座边邑反倒无足轻重。

    他亲热地拉着赵穆的手道:“子穆啊,寡人有了你,就好比简主有了董安于,襄主有了张孟谈!事若能成,寡人一定会让你恢复祖上的爵禄,封你为建信君!”

    赵穆却有自知之明,于赵国有大功如廉颇者都未能得到封君之位,他岂能后者居上?

    便嫣然一笑,垂首道:“大王厚爱,穆不敢当,封君之事不敢奢望,只求大王能让我做郎中之职,常侍奉于君左右,穆便心满意足了!”

    ……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次日清晨,赵穆一大早便出了赵王宫,持赵王口诏,前往左师触龙家中拜谒。

    与此同时,凤台上,宦者令缪贤也起来了,他如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指挥着宫婢寺人们打开门窗,清扫台榭走廊,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正当缪贤如同一只晨起的公鸡,昂首巡视宫廷,冷冷扫视那些偷懒的奴婢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却叫住了他。

    “宦者令!”

    缪贤一回头,却是长安君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虽然眼睛里有些血丝,但神态心情却很是不错。

    缪贤连忙躬下身子,笑着回应。

    “老仆在此,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无他,只是想问一件事。”

    明月看了看天气,对缪贤说道:“我听闻,不论宗室、重臣,但凡入宫谒见太后者,必先经由宦者令通报,是这样么?”

    “然,传递宫廷内外消息,迎来送往,这便是老仆的职务。”

    “如此便好!”

    明月一拊掌,面露欣喜,随即朝缪贤揖礼道:“若是左师公触龙来求见太后,还望宦者令事先知会我一声,何如?”

    ……

    又一日,卯时,天色未明,诺大的邯郸都城万雉,十里周回,四衢交错,仿佛一头亘古巨兽,依旧蛰伏于黑暗之中。

    这其中,有一条名为渚河的水流潺潺流淌,将邯郸一分为二,西南是品字型的赵王宫,东北则是被称为“大北城”的主城区,河流清浅,王族宫室与庶民里闾却界限分明。

    在渚河两岸也有一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大院落,这是赵国权力金字塔的中坚,将相和士大夫们的宅邸。若是往常,这已经是上朝的时辰了,应该有一辆辆举着火把的牛车马车从各个院落驶出,浩浩荡荡地往赵王宫龙台赶去。但因为赵惠文王去世,赵王尚未亲政,赵太后也无法每日主持朝会,于是渚河两岸依然处于沉睡中。

    然而,其中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邸却亮起了灯,年至七旬的赵国左师触龙已一身朝服,负手站在庭院当中,抬头仰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被灰白胡须遮住的面庞如同一潭无波的深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竖人们提着铜灯侍候在旁,触龙的那年龄小他一半的妾室则一边为他整理衣冠,一面抱怨道:“先王和太后优待,夫早在三年前就不需要上朝了,今日为何要突然入宫?”

    她面色一僵,低声问道:“昨日宫中来人,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触龙却不答,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礼曰,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管好家事就行了,外事一概不要过问。”

    妾室这才讷讷闭嘴,心里却七上八下。

    赵惠文王在位期间,赵国已经坐享了二十多年太平日子,邯郸畿内之地更是整整一代人未闻刀兵。可他才刚刚过世一个多月,赵国却已经风云突变,外有秦国来伐,国内也不安定,里闾已经有了一些流言蜚语。更加可怕的是,一些赵王宫内的势力,似乎想将早已不过问国事的触龙也卷进去,她岂能不忧?

    满怀心事地系好丈夫腰间的玉璜,将玉圭插在他帛带上后,朱门缓缓打开,触龙的脚已经迈出门槛,却又回头问道:“舒祺起了么?”

    妾室道:“已经起了,正在后院练习剑术呢。”

    触龙的夫人已死,全家上下便以这妾室为尊,主要是因为她肚皮很争气,为触龙生下了幼子舒祺。舒祺今年15岁,正是年少喜玩的年纪,但老来得子的触龙却对他极为严厉,经常耳提面命,让舒祺每日鸡鸣便要起来习文练武,不给他玩乐的时间。

    听说舒祺很勤奋,老触龙今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孺子可教矣……我触龙有个好儿子。”

    拍了拍妾室的手,他安慰她道:“放心罢,宫内无甚大事,有太后在,有相邦和大将军在,有老夫在,赵国安如磐石,谁也翻不了天!”

    ……

    半刻后,坐在缓缓沿着街道移动的马车中,左师公触龙微微闭目。

    昨日,赵氏宗族的赵穆持赵王信物和口谕前来拜会,虽然触龙对赵穆这等色态颇似女子,以色惑君之人极为不喜,但他说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

    “长安君留于宫中一日,则赵国人心一日不定,长安君一天不去齐国为质,则赵国就会孤立无援,迫于强秦。内乱外困就在眼前,左师公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触龙倒是对那个受尽太后宠溺的公子长安君没太多印象,只记得他三岁还没断奶,整天被太后带在身边,也不怎么和宫外的宗室大臣们接触,是个典型的长于妇人之手的膏腴公子。

    “老朽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王含辛茹苦建立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不肖子孙的争权夺利啊……”

    抚摸着腰间那上尖下方的玉圭,触龙叹了口气,他在武灵王时代从地方上的县吏,一路做到赵宫御史,后来又当了赵惠文王的师、葆,至今已有三四十年了。

    如今赵惠文王新丧,赵国内外不安,这时候最担忧的,莫过于赵国历史上那无数次的宫变夺位事件重演,于责于理,触龙都不能置若罔闻。

    因为,他的一切,包括家族,都已经与赵国王室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在这时,他最为信任的御者轻声说道:“主,平原君的府邸到了!”

    渚河南岸本就是赵国将相封君的府邸集中区域,触龙前往王宫,自然要经过不少人的门前。

    他掀开了帷幕,外面,天色依旧一片晦暗,甚至有几分寂冷,好在这辆安车有车壁阻隔。从车内望去,却见守卫森严的平原君府邸,此时赫然亮着灯光,且朱红色的大门还缓缓开了条缝隙,有人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平原君是赵惠文王的弟弟,今王的叔父,他是自齐国孟尝君后,又一位天下闻名的公子,在邯郸城内拥有十几处宅邸,养食客三千。平原君交游广泛,消息灵通,手眼通天,左师公的车驾明火执仗地从他门口经过,自然也瞒不过平原君。

    不止是平原君,接下来触龙的马车经过的相邦蔺相如府、平阳君赵豹府,他们都先后得到了通报,纷纷点亮了灯烛,星火点点,仿佛在目送触龙入宫似的……

    大家都是混迹赵国政坛二三十年的老相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们敏感的察觉到。

    这更加说明,如今赵国的局势,已经十分微妙了。

    唯独性格粗犷的大将军廉颇府上一片寂静,连个守门报信的都没有,廉大将军八成是昨夜与宾客私属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此刻正在斜躺在榻上酣睡呢。

    “真羡慕廉颇将军啊,从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认大王的印玺和虎符领兵杀敌……”

    触龙嘿然失笑,放下了帷幕,这里已是这条街道的末尾,前面,就是赵王宫!

    此刻,东方的天空也露出了一丝鱼肚白,赵王宫北门处,从凌晨就守候在这里的赵穆看着缓缓驶入的左师公车驾,露出了一丝得意……

    “长安君……”

    他阴阴地冷笑道:“你借重于太后,滞留宫中的好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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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为三朝老臣,触龙有在赵王宫内也不必下车下马的特权,直到凤台下,他才钻出马车,眯着眼看了看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这才拄着赵惠文王赐他的鸠杖,沿着阶梯缓缓向上攀爬。

    “左师公为国事劳碌,真是辛苦了,太后让老仆前来相迎。”同样头发花白的宦者令缪贤已经等在这里,趋行过来搀扶触龙。

    “有劳宦者令了,老朽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担心太后玉体,许久不见,乘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便入宫来探望探望,太后不嫌弃我多事就好。”

    “左师公此言大谬,太后听闻左师公到来,高兴还来不及,一大早就在凤台上等着了。”

    二人并肩而上,触龙像个寻常老人,步伐低调而从容,胡须后带着和善的笑,不但朝缪贤还礼,还对那些向他见礼的宫中寺人一一颔首致意。

    在所有人眼里,左师公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毫不眷恋权位之三朝老臣,他看上去无害、守礼、谨慎,一副不问世事的态度,这是多数赵人的共识。

    然而,与他共事了数十年的缪贤却知道,这也是赵国王室最信任的一位老臣,他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也许比将相们加起来还重,能搬动他入宫谒见太后的人,会是谁呢?

    缪贤瞥向远处的龙台,心知肚明,再早十年的话,他或许也会去捧新王的臭脚,但现如今,他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先王遗臣,再往上爬的心早就死了。

    过了一会,两人终于到了凤台之上,免不了气喘吁吁。触龙回过头看了一眼正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邯郸城和赵王宫,忽而笑道:“宦者令啊,还记得当年老朽第一次进宫来为先王授课时的情形么?”

    那时候的赵惠文王,还是一个弱冠孺子,而缪贤,也只是个青涩的小寺人,同样的位置,如今,却少了一个人。

    “岁月不饶人啊,如今,吾等都老了。”触龙感慨不已。

    “是啊,左师公。”

    缪贤回应道:“老仆也做不动了,正打算等大王亲政后,就辞去宫内的职务,去为先王守陵,等先王召唤老仆去黄泉伺候。”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触龙最明白不过,但听缪贤说来,却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不由动容:“宦者令……”

    “左师公也不必为老仆惋惜,你我都明白,这赵国啊……”

    缪贤笑了笑:“已经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言罢,缪贤便往旁边一让,露出了凤台正殿外,一位朝着触龙长揖行礼的少年身躯。

    深衣坠地,素袍蝉裳,面如美玉,弱冠明眸,正是触龙印象里的那个三岁还没断奶的“不肖膏腴之子”长安君!

    一板一眼地行完礼后,明月抬起头,对触龙道:“小子赵光,见过左师公!”

    ……

    长安君的礼仪挑不出一点毛病,但触龙还是皱起了眉。

    昨日,在赵穆的叙述中,这场赵宫内的纷争,都是因为长安君贪恋宫中安逸生活,不愿去齐国做人质,遂一哭二闹三上吊,才使得赵太后一意维护的。

    “若赵穆所言是真的,长安君当是一个锦衣玉食惯了的膏粱之子,仗着太后溺爱,耽误国事……”

    触龙修的是道家黄老之术,春秋时的老子说过,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古往今来,这种被偏爱的孩子,素来没什么好下场……

    第一印象害死人,面对长安君,触龙也没什么好态度,只是不咸不淡地回礼道:“老臣是来觐见太后的,不曾想却遇上了长安君。”

    触龙的意思虽未说出,但明月心中明了,“有事就说,没事请闪开,老夫还有国事在身,忙着呢!”

    如今他们二人就对峙在这凤台之上,许多双眼睛盯着看着,明月没办法像笼络缪贤一样,从嘘寒问暖拉关系入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既然如此,不如单刀直入!

    于是,明月遂对触龙说道:“还请左师公稍待,小子今日有一番话,想要请教左师公。”

    “哦,不知长安君要与老朽说什么?”触龙瞥向了长安君背后的凤台大殿,对这个小字辈有些心不在焉。

    明月靠近了几步,来到触龙身边,主动搀住了他,清晨的阳光下,只有一些淡黄色绒毛的嘴唇微动。

    自觉挪开了许多步,刻意不听这场对话的缪贤远远看去,只见触龙面色一顿,露出惊讶之色,转头看着长安君,随即有些奇异地反问道:“长安君,你说,你想要去齐国为质?”

    ……

    “为什么?”

    从赵穆处获得的信息与眼前少年的举止,两者有巨大矛盾,触龙一时间有些疑惑,登时将疑问脱口而出。

    “长安君为何想要去齐国?做质子,可不是游猎嬉戏,其中有许多凶险意外。”

    “左师公这句话可就问得不对了。”

    明月笑了笑,说道:“我听说过一个春秋时候的故事,郑国的商贾弦高在外经商,途中遇到秦国军队,当他得知秦军要去袭击郑国时,便一面派人回国报告敌情,一面伪装成郑国的使节,以十二头牛作为礼物,犒劳秦军。秦军以为郑国已经知道偷袭之事,只好班师返回。”

    这是弦高犒师的故事,虽然郑国一百多年前就被韩国灭了,但这个事迹却流传至今,触龙身为博学的左师,自然也清楚。

    明月继续说道:“郑国避免了灭亡,于是郑君要奖赏弦高,但弦高却婉言谢绝了,他说,作为郑人,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当作外人了?”

    言罢,明月正色,以一个十五岁少年不该有的严肃语气说道:“如今小子想要为国分忧,去齐国为质,左师公却问我为什么要去,岂不也将我当外人了?难道小子不是赵氏子弟么?难道小子不是赵国人么?为君者庇佑万命,为臣者尽忠报国,为封君者守土有责。我乃赵之封君,赵国有难,在需要我时,我不挺身而出,难道还要干看着不成?”

    一席话从少年口中说出,掷地有声,说得去势的缪贤都热血沸腾,说得触龙目露惊异。

    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幼弱的长安君么?这还是赵穆口中不识大体,耽误国事的膏腴公子么?这是他自己所想,还是谁教他的?

    将明月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后,触龙忽而笑道:

    “长安君啊,你何时变得如何知理能言?”

    明月却已不怕人这么看自己了,他也不加掩饰,老气横秋地回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公子乎?左师公为何见事之晚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说得好啊!”

    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触龙大笑起来,如此迅捷得体的应对,绝不是别人指点得来的:“不错不错,是老朽眼拙耳聋,不识贤公子,失礼了。”

    心里把昨日胡乱编排长安君的小人赵穆狠狠骂了一通,触龙郑重其事地朝明月行了一礼,又道:“既然长安君已下决心,要去齐国为质,自己与太后明言便是,何必……”

    看着明月脸上的苦笑,触龙停住了话。

    “也对,有些话,的确是长安君自己不方便说的,看来老朽啊,还是得入殿一趟。”

    无奈地摇了摇头,触龙便要继续向前走,不过却又停住了,偏过头看着明月,玩味地问道:“敢问长安君,你觉得,老朽当如何劝说太后?”

    明月故作沉思,想了一会说道:“小子觉得,应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授之以渔……

    这句话,本来是孔子用来形容要如何诱导学生学习的,如今反过来用在这里,却毫无违和感。

    这下,触龙是真的要对长安君刮目相待了,因为明月一语道破了他在心中筹划已久的游说之法。

    触龙点了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又再度停下来回头,眼中对明月满是欣赏赞叹,如是再三,才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笑:“真是可惜啊,若是早几年识得长安君真人,老朽兴许还能再收一位好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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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触龙步入凤台正殿时,一眼就看到,赵太后已经在座上等着他了,但神情却不像缪贤说的“很高兴”,反倒是气冲冲的,一对略粗的眉毛上扬,像极了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而他触龙,好似要来叼走她翼下小鸡雏的鹰隼。

    她当然能猜到触龙此刻入宫谒见所为何事。

    这明显的敌意让触龙不由咂舌,赵惠文王性格温润,这位齐国嫁过来的太后却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倘若自己一张口就说长安君的事,她会不会不顾自己是三朝老臣,直接吐自己一脸唾沫,再让人轰出去?

    呵,自己一生英名,可不能毁在今天啊,不然可要被外面那早慧的长安君笑话死。

    于是触龙的脚步缓了下来,从殿尾到前端不到五十步,他倒是挪了好一会,等走到离赵太后仅有十步的距离时,太后揣了许久的怒气也泄得差不多了。

    面对这位路都快走不动的三朝元老,她的确发不起脾气,只好说道:“左师公请坐,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啊?”

    触龙也不谦虚,在殿下的榻上跪坐,咳嗽许久,清了口痰,直到赵太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拱手谢罪道:“还望太后赎罪,老臣腿脚老毛病又犯了,已不能疾走,自先王故去后,不得见太后久矣。对此,老臣虽然自责,但还是私下宽恕了自己……可又总担心太后的贵体有什么不舒适,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入宫来看望太后。”

    他眯起老眼,仔细打量赵太后:“让老臣瞧瞧……看样子,这些时日,太后可是憔悴了不少啊。”

    赵太后将头一偏,叹息道:“烦劳左师公挂念,老妇也老了,现在全靠坐在辇上,靠人抬着才能走动。”

    触龙又问赵太后:“太后每天的饮食可有减少?”

    赵太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每日早晚喝点稀粥肉羹罢了。”

    触龙微微一笑,对太后谈起了自己的养生心得:“老臣喜稷下黄老之学,此术不但可以治国,也可以治身。《内经》有言,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应四时的寒暑变化,不过于喜怒,节制阴阳而调和刚柔,如此,方能使病邪无从侵袭,从而延长生命,不易衰老。”

    “人到五十,五脏已衰,血气不通,其气在上,所以才会没有食欲,必须用时常的走动来疏通上下。是故,老臣近来虽也不太想吃东西,却勉强自己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有点胃口,身上也舒服多了,太后不如试试臣这个偏方吧。”

    赵太后只当这是家常话,又想起长安君也如此劝过自己,怒色稍微消解,只是无奈地说道:“多谢左师公,只是老妇做不到啊!老妇这身子,自从先王逝去后,都是靠着汤药针石撑着的……”

    太后面色戚戚,触龙不由动容:“还请太后不要太过为国事操劳,有些琐碎的事,不如交付给大王去做,这个朝堂终究还是大王的啊。”

    “老妇又何尝不知?”

    赵太后叹了口气,有时候,她也想就此丢下国事不管,只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丈夫去世前,亲手将赵国交给她,她岂能辜负他的信赖?再苦再难,也得咬着牙做下去,直到自己撑不住撒手黄泉,或者等不成器的赵王丹行冠成年,真正懂事……

    一提起政事,两人间的话题微微一断,触龙暗道不妙,便又拱手道:“其实老臣今日入宫,还有一事相求。老臣的儿子舒祺,年龄最小,也最不成材;而臣现下又年老体衰,私下更加疼爱他。故希望能让他递补上宫内黑衣卫士的空额,来保卫王宫。老臣今日厚着脸皮禀告太后,还望太后能允许……”

    ……

    所谓黑衣,是赵国的王宫卫士之称,多数由贵族子弟担任,这些侍卫不必跟随大将去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是比较安全的武职,而且还能伴君左右,常受提拔,是升迁的捷径。

    老触龙这是在为自己的后事考虑么?赵太后听后,有一点好笑:“左师公贵为三朝老臣,这点小小的要求,自无不可。对了,舒祺现在年龄多大了?”

    触龙笑道:“贱息今年十五岁,虽然年纪略小,但老臣希望趁还没入土前,将他托付给太后照应!”

    “十五岁……”赵太后一愣,这舒祺和她的爱子长安君同龄啊。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师公,你们这些伟丈夫,也会疼爱小儿子么?”

    触龙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当然,男人爱其幼子,比妇人还厉害。”

    自触龙入殿后,赵太后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反问道:“比妇人更厉害?老妇不信。”

    因为前日就在这凤台,相邦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平原君、马服君,这些家里也有儿子的将相封君,却丝毫没有体谅她的心情,只知道逼她忍痛割爱……

    触龙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自然,因为在老臣看来,太后疼爱长安君的程度,还比不上对燕后的宠爱呢!”

    “左师公,你这却是错了。”

    赵太后当即摇头否认:“我对燕后的疼爱,可是远远不及长安君的……”

    想到自己乖巧孝顺,这些天来越发懂事的小儿子,赵太后就心中一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留在身边宽慰自己的,还是儿子啊。

    “是这样么?”

    触龙却做出了十分吃惊的样子,说:“老臣一直以为,父母疼爱子女,就会为他们考虑长远。”

    “五年前,太后送燕后出嫁,登车时,竟握着住她的脚踝哭泣,这是可怜她年纪小小便要嫁到寒冷的北方。燕后去了蓟都后,太后也时常想念她,可每逢祭祀时,却必为她祝祷说:‘千万别回来!’太后这是在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能在燕国长长久久,地位巩固,与燕王所生子孙,一代一接代地做燕国的国君。老臣如此揣测,可是对的?”

    这是事实,赵太后点了点头:“然,左师公说的没错。”

    见太后听进去了,触龙乘机说道:“如果老臣没有记错的话,从赵襄主分晋国,赵烈侯为诸侯开始,直到武灵王为止,百年来,历代赵侯子孙被封为封君的,可还有后人继承封地爵位?”

    赵太后已经听出了些端倪,却无法否认这件事,只好说:“无有。”

    封君制度的特点,是封地和爵禄及身而止,顶多传两三代,就连赵肃侯之子,曾经权倾一时的安平君公子成,他的孙子赵穆现在也是白身,就更别提那些如过江之鲫的王族封君了,没有功劳的话,很难超过十年。

    触龙紧追不放:“不光是赵国,其他诸侯,历代国君被封君封侯的子孙,还有谁家能传三代以上,世享封地爵禄么?”

    赵太后艰难地摇了摇头:“老妇没听说过。”

    就连她最熟悉的齐国,曾经显赫一时,被称为“诸田”的齐王子嗣封君们,也如凋零的秋叶一般,陨落殆尽,贵不过三代。

    “诸侯的封君们,他们当中祸患来得早的,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楚国的阳城君。祸患来得晚的就降临到子孙头上,封地被夺,爵禄被收。难道公子公孙的后代们就一定不肖吗?并非如此。老臣窃以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些人地位高隆,俸禄丰厚,都是王室一时的宠幸溺爱,却没有相应的功勋劳绩。”

    触龙这时背也不驼了,痰了不清了,起身正色道:“现在太后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赐予他珍宝重器,看上去这是在疼爱他,可实际上却是在害他啊!一旦太后山陵崩,长安君于赵国没有尺寸之功,凭什么占有这些封地俸禄,何以在赵国立足?占有的封地爵禄越多,惹来的嫉妒也越多!所以在老臣看来,太后为长安君打算得太短了,远不如燕后……”

    至此,触龙入宫的真实目的已昭然若揭,赵太后却没有唾他,虽然和那日赵国四重臣所言如出一辙,但触龙的每句话,都是站在“为长安君长远考虑”的立场上,所以听起来不但不刺耳,反倒很有道理。

    赵太后缄默不言,她在回味触龙的话。

    过了半响,才点头道:“左师公肺腑之言,老妇知晓了,你的意思是……”

    触龙也不讳言:“如今秦燕连横,秦伐赵三城,燕国也态度暧昧,赵国很可能腹背受敌。此时此刻,赵急需外援!不如趁此机会,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换取赵齐合纵。等到外患消弭,长安君自然能平安归来,到时候,他便是有功于国的大功臣,受到赵人的感激和爱戴,即便太后百年,他也能在赵国安如磐石,世享封地爵禄……”

    一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能侍奉于膝前,而要离他远去,太后捏着手里的鸾首杖,心如刀绞。

    “道理是对的,老妇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这为他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去了齐国后,怪我不疼爱他啊……”

    触龙却大笑了起来:“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却是把长安君看轻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动为国承担责任的大丈夫了!”

    赵太后一脸迷茫:“左师公此言,何意?”

    触龙道:“不瞒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长安君,与他有一场深谈。长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难处和赵国的危局,正是他主动请老臣说服太后,让他去齐国做质子的!”

    ……

    “什么!?”这是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

    说话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外趋行而入,正是赵太后的爱子长安君。

    在触龙鼓励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后面前,长拜及地,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一丝不苟的姿态,却表明了他的决心!

    赵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这正殿内室,长安君便提过他愿意为自己分忧,去齐国为质,当时太后还以为儿子是一时冲动,谁料,竟不是?

    太后就这么板着脸,静静地盯着明月,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

    “儿啊,你就这么想要离开为娘,想去临淄么?”

    此言一出,明月身躯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后斗志昂扬地要报一所外省的高校,远远离开家时,他的老父亲,也是这么叹气的啊……

    那时候的他,不懂,可现如今却已经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汇成一线,明月抬起头,赵太后才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两行清泪从脸颊流落……

    咬着自己的嘴唇,十五岁的少年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道:“有一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明月深以为然,若是可以,儿恨不得永远陪在母后身边。”

    赵太后只感觉胸口一阵阵的疼,用手抚着,又道:“你可知,此去齐国,有许多风险?”

    明月答道:“儿也知道异国他乡,哪里比得上邯郸安逸?在那里,没有母后疼爱,没有兄弟深交,连语言文字都是陌生难懂的……”

    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去做人质的凶险和未知,却还是要去,赵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情绪交织,怒斥道:“那你为何非得要去?”

    “因为,儿想为母后减轻一些操劳和忧心。”

    “母后庇护了儿十五年,无论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为儿一一挡住。但母后,岁月不饶人啊,看着母后日渐老去,鬓角多出了丝丝白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儿岂能再让母后代儿受过?岂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为国事操碎了心,在深夜里暗自垂泪叹息?”

    赵太后愕然,那些苦处,她都是自己咽下去,藏进名为”太后“的坚实盔甲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儿当然知道,因为母子连心啊!”

    明月用手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大声说道:“如今,儿子羽翼虽然尚未完全长成,但悬崖上的苍鹰,若不在狂风中加以历练,那就不是鹰,而是一只懦弱无能的鸡!儿身为嬴姓赵氏之嗣,先王和母后之子,不想做栖于低莳的鸡,我要做翱翔在天的鹰!”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儿想要去外面,去学更多的知识,看更广阔的天空。母后且待我半年,等儿回归之际,不但会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公子明月,儿还会张开翅膀,来保护母后!”

    “你这孩子,尽说大话……”

    赵太后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甜蜜蜜的,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言表的酸楚,泪花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长安君真是纯孝啊……”

    见太后面色稍缓,和长安君一起进来的宦者令缪贤不失时机地擦起了眼泪。

    触龙也对明月赞不绝口:“太后有福啊,虽然同年出生,但长安君可你我家那不肖的小子舒祺强了无数倍。”

    做母亲的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儿子,赵太后也不例外,那因明月欺瞒而产生的怒气,刹那间变为欣慰。

    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孝顺啊,自己对他的怜爱,果然没有白费。

    见赵太后不再愠怒,明月才又乘机说道:“希望母后能知晓,除此之外,儿也想为赵国做一些事。“

    对这个理由,太后依然不屑:“小小弱冠孺子,压根不知道前途祸福难料,却要担大责任。”

    “母后此言差矣!”

    明月站直了身,对着赵太后,也对着触龙,他将两臂展开,借着章服宽大的衣袖,做雄鹰展翅,击于长空之状,朝他们施礼,掷地有声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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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左师公!”

    两个时辰后,已经在赵王宫北门处等了许久的赵穆,终于看到触龙的车驾再度驶回,这位俊秀男子也不顾外面暴晒的太阳会伤害他引以为傲的脂粉桃面,小跑到正要过城门洞的马车旁,拱手向触龙问好。

    赵穆虽然善于画策,是赵王身边的谋主,但毕竟才二十出头,做事难免有些心急,他急于知道长安君去齐国为质的结果怎样了?

    “左师公去了这么久,可是被太后留着用飨了?不知那件事……”

    “赵穆。”

    车上的触龙未曾掀开帷幕露面,只是威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淡,打断了赵穆的话。

    “你是安平君(公子成)的庶孙罢?”

    赵穆一凛,应诺道:“小子正是安平君之孙。”

    触龙嘿然:“安平君公子成,乃肃侯之弟,武灵王之叔,他同样是赵国的三朝老臣,又是宗伯,于赵国而言不可谓无功。但你可知道,为何你家在安平君逝后,才过了几年,便爵位被削,封地被夺,变成了普通庶士?”

    赵穆抿着嘴不说话,小时候因为祖父的关系,他也曾有过荣华富贵。他们一家人住在渚河南岸一栋有着朱漆大门的大院子里,赵穆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隶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经常跟着父辈参加邯郸城里贵族们的宴饮,享受着万人吹捧。

    可是随着公子成寿终正寝,他的政治盟友奉阳君李兑失势,赵惠文王亲政,安平君府便受到了一次清算。他家的爵位被削,封地被夺,连硕大的府邸也遭查抄,全家只能搬到邯郸市肆的陋巷里居住,失去了爵位封地的公孙,跟穷士也没什么区别。

    对于这一切,还是孩童的赵穆是无法接受的,他吃惯了粱肉,已无法接受糟糠藿羹,不止一次跑回已经被查抄的府邸去,捶着朱红色大门哭嚎,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但那名为权势的朱门,已经永远为他关闭了。

    人生遭到如此巨大的变故,造就了赵穆趋炎附势的性格,为了重新得到那种富贵,重新体验到权势的快乐,他开始不择手段,甚至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时不时穿着女装,投赵王丹所好,与他厮混在一起,甘心沦为玩物。

    那是他最悲惨的一段日子,触龙此刻提及,意欲何为?

    “你家的富贵,来源于安平君,你家的衰败,也是安平君一手埋下的。离间骨肉,困死武灵王的罪名,是先王绝对无法原谅的……赵穆啊赵穆,你现如今,也要重蹈你祖父的覆辙,在大王面前离间亲情骨肉,以此作为晋身之阶么?”

    赵穆心中一震,知道事情可能出了差池,便低头甩锅道:“好叫左师公知晓,此事并非小子胡言,也并非大王不能容人,实是长安君他,他……”

    赵穆正在编谎话,谁料此言却引爆了触龙的怒火。

    “长安君乃孝悌之人,方才主动为太后大王分忧,为赵国赴难,提出要去齐国为质。你这以色事君的佞臣,休得再离间骨肉,污蔑于他!”

    “啊?”

    不等赵穆反应过来,安车里便伸出一根鸠杖,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赵穆一顿。别看老触龙年迈,打起人来却手脚灵活,揍得赵穆哇哇直叫,滚到一边,那一身的华贵衣裳上沾满灰尘,一脸的粉面桃腮也花容尽失。

    赵王安排在赵穆身边的那些亲信寺人目瞪口呆,却只能干看着,左师公可是做过两代王师的,连大王做太子时惹他生气,都板起脸说打就打,更别说区区赵穆了。

    从车中出来,触龙居高临下,盯着狼狈不堪的赵穆,啐了他一口,骂道:“纵然披着华贵衣裳,涂抹脂粉浓妆,也遮不住你那本来丑恶的面目,大王也是糊涂,怎会信任于你?”

    对赵王丹,触龙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不过他更多还是将此事归咎于小人赵穆身上,只要驱逐了这个以色事君的家伙,本性还算善良的大王就不至于偏听偏信。

    他当场将赵穆赶出了宫,量他以后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进来了。

    小人是赶走了,但触龙依然是气呼呼的,不过不是气赵穆,而是气自己。

    他三年前开始归隐于市,不再过问朝政,不就是因为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么?触龙平日里谦谨有礼,可一旦有人欺瞒招惹了他,却必将惹来雷霆。

    修习稷下黄老之术,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然而今日还是没忍住。

    “唉,老夫答应家里,不卷入宫廷纷争,结果还是卷进去了。”

    坐在马车上,触龙已经平静下来了,忧心忡忡,最后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也罢,反正老朽也和宦者令一样,没几年好活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而为一次也好,只希望我能如齐人颜斶(chù)一般,归真返璞,终身不辱,只是不知道,大王能像齐宣王一样大度容人么?”

    念头通达后,回想着方才凤台发生的一切,还有长安君说过的话,他气又消了不少,浓须遮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贤公子长安君,真是教他刮目相待啊。

    “*******,*******……老朽好久没有听到这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话语了,上一次,还是蔺相如的完璧归赵罢?长安君,你也如同埋藏在石块里的和氏璧,虽然一时不为人知,但终究会出于深山,让世人侧目!老朽真是期待!”

    只可惜,君臣之分已定,这一点,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触龙的眼中,也闪现出一丝忧色:“只希望,你日后能成为赵国的子产,而不要做孟尝君……”

    ……

    这一日傍晚,邯郸城渚河南岸,平原君府邸。

    深深的宅院内,奴仆隶妾们正在准备主人的飨食。

    比起宫廷内赵太后那简易的哀食,眼前的食物是奢侈到令人发指的:

    蒲席上,三足圆鼎里装着冒热气的鳖羹,几案则摆着青铜簋、金盘、还有盛肉酱的铜豆、装水果的笾,以及筷箸勺匕等,以黑红两色为主的华丽漆器更是摆了一大圈。疱人在烤架上用大叉子滋滋地烤着肥美的肉,美丽的婢妾则将喷香的烤肉仔细切成块,调上平原君平日最爱的枸酱,亲手送到他面前。

    然而,好美食的平原君赵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快朵颐,已经夹起肉的筷箸也放回去了,他看向自家的门客冯忌,面露惊异。

    “*******,*******?这是长安君能说得出的话?”

    冯忌四十余岁,穿着布衣,其貌不扬,但他却和名家领袖公孙龙一样,都是平原君身边的首席门客,也是他的智囊,他的眼睛和耳朵。邯郸内外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冯忌那无处不在的消息网,上到封君大臣,下到鸡鸣狗盗之辈,都有他结交的朋友。

    不过这次传回来的情报,平原君却一脸的不相信。

    见自己成功吸引了主君的注意,冯忌笑道:“其实这句话,还是左师公复述的,他先在王宫北门痛打赵穆一顿,离开赵王宫后,逢人便夸长安君呢。”

    “左师公怎么夸长安君?”

    平原君索性不吃了,扔了匕箸,挥了挥手,让庖厨和隶妾都下去,叫冯忌靠近说话。

    冯忌长跪于平原君面前的席子上,倾斜着身子说道:“左师公说,长安君虽才弱冠,但那为国赴难的拳拳之心,日月可知,天地可鉴!赵国继平原君之后,又多了一位贤公子,此乃邦国之福!”

    “竟然将长安君与我相提并论,这倒奇了。”

    平原君没有气恼,左手大拇指摸着自己的胡须,啧啧称奇:“明月虽是我侄儿,但一直住在宫闱禁地,没机会与我亲近。他也却没什么过人之处,只以三岁还没断乳沦为宗室子弟私下的笑柄。长大后,也不像庐陵君一样以好学闻名,我在先王出殡时才见过他,仍是个乳臭味干的孺子,病怏怏的,风一吹就要倒似的。怎么这才过了几日,就能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来?不会是太后或者什么人教他的罢?”

    冯忌嘿然:“有可能,不过那样的话,能逃过左师公的眼睛?在臣看来,长安君兴许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像他自己对左师公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字字惊人,句句珠玉,这长安君,真是有趣。”

    平原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他那个被宠溺惯了的大侄子到底吃了什么药,竟在一月之内聪慧到如此程度?

    触龙入宫一事,平原君是最早知道的,也清楚是谁请动了触龙,进宫去又要做什么。但平原君只是静观其变,不管赵太后允或不允,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平原君也能做出相应的对策来。

    但他和冯忌万万没想到的是,长安君,这个长于妇人之手的黄口孺子,却着实让人吃了一惊,主动请求入齐,还借触龙说服了太后,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冯忌问道:“主君,现在当如何做?”

    平原君想了想,问道:“太后反应如何?”

    “似是很高兴,连长安君去齐国为质一事也允了。”

    平原君目光一凝:“那蔺府可有动作?”

    冯忌知道,自家主君还在为蔺相如取代他做了相邦一事耿耿于怀。在惠文王的刻意培养下,过去十年来,蔺相如、廉颇这一批士人行伍出身的将相,和平原君、赵奢等赵氏封君一系,有些隐隐不和。虽然在惠文王去世,赵国内外交困的大环境下他们同舟共济,但私下的暗斗,却从未停止过……

    这是一场彬彬有礼,不见刀光血影的战争,而每逢王位更替,就是相邦之位替换的最佳时机,其中摄政太后的态度,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那一日蔺相如恳求赵太后送长安君去齐国时,平原君是保持沉默的。当然,他也不敢冒大不韪,跳出来力挺太后,毕竟事关赵国危亡,若是出了事,他可不想担责任。

    彼一时此一时,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听说蔺相如还没动静,平原君登时大喜:

    “立刻备车,我连夜入宫面见太后,请求做护送长安君前往齐国的正使!”

    “我要入宫去禀明太后,让我做护送长安君前往齐国的正使!”

    平原君一拍膝盖,哈哈大笑着走进描绘着青松图案的木屏风后面,让人伺候自己更衣。

    一边换着衣服,平原君又问:“邯郸市肆内,对长安君这句话有何反应?”

    冯忌说道:“左师公不是喜欢张扬的人,除了一些路上遇到的大臣外,没有宣扬,邯郸城内知道的人还不多。”

    平原君捏了捏绛色的袖子,想定了主意。

    “你下去活动活动,让人明日在邯郸城内的酒肆宣扬此事,吹捧长安君。”

    “主君的意思是……”

    举起手让女婢为自己系腰带,平原君道:“虽然这件事情脱离了吾等所想,但长安君无意间,已经为我造出了势!不妨就为他推一把力,引发舆情沸腾,让我也搭上顺势的驷车,通过护送长安君入齐,达成齐赵联盟的功劳,重登相位!”

    冯忌却是犹豫了,默然站立,等平原君穿戴好朝服衣冠出来后,才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主君,大王那边……”

    “无妨,现在是太后当国,大王还有几年要等,不信你看,赵穆被左师痛打,大王却不能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言罢,平原君便得意洋洋地出门而去,他此刻的心情是畅快的,用“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用这句话来形容最为合适。

    在平原君眼中,长安君仍旧只是一场风,一场他可以充分利用的风,吹过之后,也就消弭不见了,不会对赵国政坛产生后续的波澜……

    但冯忌却站在门楣下,看着他马车远去,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位主君啊,礼贤下士,在诸侯间口碑不错,但就是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看事物不够长远,目光太短浅,常为眼前的功利冲昏了头。

    眼下帮了长安君一把,是能博得赵人赞誉和太后欢心,甚至能当上相邦。但平原君却没有想到,太后迟早有一天是会归政的,等赵王丹亲政之后,他今日与长安君捆绑到一起的行为,必然会是赵王心中的一根刺!

    不过冯忌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平原君的安排。

    战国之世,士无定主,邦无定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一样。廉颇与蔺相如曾经很不对付,但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成为生死之交;马服君赵奢发迹前曾杀了平原君家九个家臣,但被平原君举荐后,却成了他朝堂上的同盟。

    冯忌暗暗想道:“让国内多一位能让大王感到威胁的嫡公子,对主君而言,或许反倒是件好事,那样的话,日后大王便不得不倚重于主君了……”

    ……

    “我就说,吾弟何时变得如此无私了,一定是有人教他收买人心!好一个左师公,好一个三朝老臣!”

    是日入夜时分,赵王宫龙台,念着这句话,赵王丹猛地举起案几上的香炉,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以至于满身膏药故作可怜状的赵穆也被惊得浑身一震,却复又低下头,不敢多言。

    他中午连滚带爬被触龙赶出赵宫,直到晚间夜深人静才能悄悄回来,将此事禀明急的快上火的赵王。

    赵王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如此说一来,你在左师公面前说千道万,却抵不上那孺子轻轻一句话?费尽心思去将他请进宫来,最后却反而偏信于长安君,还打了你?“

    赵穆讷讷无言,心里十分委屈酸楚。今天早上,直到触龙入宫时,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不论赵太后允或不允,长安君都是输家:

    他要么被迫灰溜溜地去齐国做人质,远离赵国的权力中心,无法再对赵王构成威胁;要么太后拒绝,赵穆再指使人去邯郸市肆散播些流言蜚语,让长安君成为赵国的罪人。

    没想到的是,就在老触龙抵达凤台后,长安君却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拦下触龙,主动在触龙面前说,他希望能到齐国为质,为赵国解除危局。但又说害怕太后怜惜他不允,故而希望触龙能一同劝服太后。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态度转变,长安君就变被动为主动,让赵王丹和赵穆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这次谋划,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安君倒是名满赵宫了,赵穆却一身是伤,幸好双手护头,保住了用来讨好赵王的俊俏脸蛋……

    事情演变成这样,赵王丹猝不及防,本想扇始作俑者赵穆几巴掌,但看着那如玉的容颜又舍不得,只得把怒火发泄到那可怜的铜炉上。

    “大王。”赵穆等他火气稍微平息后,才说道:“虽然过程可能与吾等想的不大一样,但结果却是相同的。”

    “相同,什么相同?瞧你现在的模样,那孺子现在一定很得意!”

    赵穆将恨意咽回腹中,一口咬定道:“没用,长安君虽然主动挺身博得左师公赞赏以及太后欢心,但很快就要离开邯郸了。一旦离开赵国,便如虎离深山,龙离大海,再也不能对大王有半分威胁。此去齐国,短则三月,长则半年,等他回来时,大王的君位已经稳如磐石,君臣名分已定,就让他做一闲散的安乐公子又何妨?”

    还有些话他没说,等赵太后百年之后,那长安君还是不是任凭君权拿捏?他赵穆今日所受的折辱,到时候要加倍从触龙和长安君身上还回来!

    他赵穆是个聪明人,但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只好如此了……”

    赵王丹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头上毕竟还有太后压着,情势如此,也只好作罢,但他心里,对赵穆却仍然有一些不满。

    板荡思良臣,通过此事,赵王丹已经看清了赵穆可为小计却不能办大事。他不免思念起数年前路过邯郸,脚蹬草鞋,肩挂雨伞的那位游士,他曾经给赵丹出过一个妙计,让他的太子之位牢不可破,那才是自己中意的肱股之臣啊!

    等赵穆告退后,赵王不由望着南方魏国的方向叹息道:“虞信啊虞信,你说的对,阴谋诡诈终究比不上堂堂正正之术,只不过,你什么时候才能来赵国辅佐寡人?”

    ……

    这对君臣在为自己一手酿造的苦果而咬牙切齿,而凤台处,却是一片忙碌。经过那一日触龙的劝诫,以及明月发自肺腑的吐露后,太后非但同意了让长安君去齐国做人质,还亲自操刀,张罗起此事来。

    赵太后这人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她还是识大体的,这不,还一改之前单纯的溺爱,在准备相关事宜时,也让长安君参与进来,在旁观摩学习。

    “母后这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我的长远将来考虑啊……”

    明月看得出来,和五年前送燕后出嫁时一样,赵太后心中万般不舍,却板起脸来,强迫自己别过头,狠心让明月离开。

    当然,关于如何去齐国的事情,明月也插不上嘴,只能看着赵太后和触龙、缪贤商量安排。

    令明月惊讶的是,他一觉睡醒后还被告知,就在昨夜,平原君赵胜连夜入宫,说从左师公处得知了此事,恳求赵太后让他做护送长安君入齐的正使!

    “这个在历史上口碑两重天,被许多人评价为不识大体,利令智昏的战国公子之一,想要干什么?”

    信息有限,明月推演不出什么,不过转念一想,在日后的长平之战里,平原君可是重要的决策者,早点与他接触接触,了解这个人,倒也不坏。

    赵太后也对平原君作为使节很满意,他作为赵氏的王叔,是信得过的亲戚,而且在齐国那边交游广泛,与齐国的相邦,安平君田单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一份计划就摆在了明月面前,三月初时,平原君就会带明月出发,此去临淄,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必归!

    “明月,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虽然连路上每一日行程逆旅都安排妥当了,但赵太后依旧不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恨不能亲自陪他上路,但那是不可能的。

    明月说道:“有母后筹划,有宦者令安排,更有叔父(平原君)携我同去,万事俱全,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

    按照心里的计划,明月面上故作犹豫,惹得赵太后追问道:“可是什么?”

    明月面露戚戚状:“那一日儿说只要对赵国有利,即使牺牲自己生命也心甘情愿,被母后训斥一顿,说这只是回母后娘家探亲游历之行,谈什么生死?”

    “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仔细想想,平原君送儿到临淄,与齐国商量好出兵事宜后就会归来,只留下儿在临淄。人生地不熟,都没有个能说赵国话的人,加上我又没半点武艺,心中难免忐忑。母后可否安排一个知兵事,信得过的赵氏宗族之人与我同去,统领卫士,在临淄保儿子周全?”

    “信得过的,知兵事的赵氏宗室?”

    赵太后皱眉苦想,这样的人不能地位太高,也不能太低,她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合适的。

    明月却乘机说道:“母后,儿倒是有一个人选。”

    “你这鬼机灵。”太后唾他道:“你只怕是早就想好了要带谁去罢?快说,是谁?”

    明月一笑,说道:“儿子听说,马服君之子赵括,年少有为,武艺超群,更精通阵列兵法,就让赵括与儿子一起去齐国,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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