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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戴着不错。”他直直说出来,我只能瞧见他那微牵的唇角,“往日也是见你与青米编着花环,我还想着多难,原也是简单的。”

    他又仔细端详了我半晌,甚是满意的样子,拍拍我又转身回去那树下捣鼓着,我反应过来冲过去:“喂!你哪里摘的花?我这花儿可是有花期的!你莫不是跟幺火一般不懂事吧!”

    “哦?幺火也爱摘花儿?”

    “你你你,你真的摘了?”我将那花环往下拽去,却被他按了手,他本是蹲着的,也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将我的腕扣着,声音低沉:“你便这般戴着,好看。”

    也不知是否是他施了什么法术,我换了只手去摸,却是摘不下来,细细小小的花瓣儿摸在手里,盈盈润润的,不似我园中的那些。

    “这都是你做得花?”

    “喜欢吗?”

    我挣了挣他的手,没挣开,只好回答:“我都没见着,何来喜不喜。”

    说话间他倒是扬起另一只手来,一展镜面出现在眼前,那镜子里的人,长发垂下,发间嵌着半环莹白的花环,藏在黑发中,若隐若现,倒是那面上,红扑扑的似扑了胭脂一般。我伸手抚了抚发,确然是我没错,只我那原本一直披散无章法的发此时竟是无比服帖。

    “咳咳……嗯……还行……”我放下手,忽而想起来这镜子有些熟悉,再一看,“卜定!你何时拿了我的玄昆镜!”

    我倒不知他还有这本事,偷拿东西是完全不着痕迹啊!而且我这镜子一向藏得深,他怎么摸出来的!

    “你说要看看什么样子,此番我又不会随身带着这姑娘家的东西,便只能借你的一用了,”他毫无愧疚之心,顿了顿又说,“而且,韶光藏东西,总也在一个地方,我随手一摸便是了。”

    言罢他将我的玄昆镜收了又将手伸到我胸前,我抱着胸口退后:“你做什么!”

    “你不高兴,我把镜子还你啊!”

    “你给我便是!伸手做什么!”

    “哦,不用给你放回原处么?”

    “你!”我只恨自己会的骂人的话太少了些,不然也能如孟姑一般好生骂上那么几回。

    可是我这边火气还没有散完,便听虫召传声过来:“桃止又递了拜贴来,许是快到了。”

    一般这桃止要自己来,是定不会与我打什么招呼的,这捧了拜贴,便是鬼帝又有什么事情了,我将那玄昆镜狠狠收回来,便向着前厅去。

    桃止已经悠哉哉跨了进来:“哎呦,韶光仙君还亲自出来迎着呢!小鬼仙真是……“

    “别废话了,说罢,什么事儿。”自从那幡冢山回来,我便是不大待见他,总觉得是被他坑了,说什么西鬼帝不在,不过是看着危险就跑罢了,小人!

    不过桃止从来都不笨,听我这么一说便立即堆了笑来:“仙君这是怪小鬼仙呢?可真是冤枉,您说吧,这么大的事儿,我能不跟西鬼帝禀报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奈何小鬼仙实在是寻不着,这是大事,总得有个管事的不是,便还是回去禀了东鬼帝殿下,只是这紧赶慢赶啊,还是迟了一步,当真不能怪小鬼仙贪生怕死啊!”

    我睨了他一眼,也不想多说,我自是不知道他们冥界的规矩,只是那幡冢山上的情形,他总该是要提醒本君一声。

    眼前的桃止嬉皮笑脸地弓着身子看我,我虽是有些火气,但是也不是个不讲理的,那日的事情……怕也不能完全怪到他头上去,他一个小鬼仙,又怎么会晓得那索魂幡的厉害。

    思及此,我也不想这么凶神恶煞,便点点他示意他坐下:“今日吧,我这韶光居有点忙,也没什么茶招待你去,你说罢,今日鬼帝要你来做什么。”

    “殿下也没交待什么,只是叫我来问问,连姒那魂结得如何了,那索魂幡,可要还回去了,毕竟,是冥界的东西,不宜在外边太久了去。”

    “嗯,你说这个,我倒是有事要与你说说,”我转身歪坐在那软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结魂这个事情吧,说是好也是好了,但也不尽然。”

    “仙君慢慢说。”桃止也在我那草席上坐下去,做出悉心听讲的样子来,“可是结了个痴傻失聪的?唉……仙君,不是小鬼仙劝姒儿,只是吧,殿下也是说了,结魂本就是个险事儿,更遑论姒儿只有那枝枯桂么不是。”

    他见我没有反驳,便继续叨叨起来:“咱们再看看,既然这索魂幡反噬是必然的,那若是结个失聪的,倒是也能让姒儿好受些不是。”

    “那若是结魂出的不是个人,是个畜生呢?”

    “哦,那反噬更轻些了,不至于有性命危险。”桃止答得顺溜,答完才突然瞪了眼睛看我,“仙君的意思……姒儿成功了?不不不……这结魂出的……是个畜生?”

    “嗯……是条黑狗。”

    “哦……啊?!”桃止刷得站了起来,“仙君说什么?黑黑黑……黑狗?”

    “对呀,”我好整以暇地看他跳脚,“漆黑的呢,本君差点都没分出他那眼睛。你可要瞧瞧?”

    桃止一脸的崩溃:“仙君……桃止倒是不怕啊,可是……您也知道,这……这韶光居可就是在冥界黑道上,这若是栓了条黑狗……再吓了魂可如何是好?”

    “这个倒是不用担心,连姒还不至于将阿善栓到黑道上,便就是在我韶光居罢了。”

    他面上似是还有挣扎,好在伴了冰冻般的东鬼帝这么多年,好歹心理上还是足够强大的,不消一会便缓了过来,有些不自在地又坐了下去:“仙君坚持……那桃止回去,也跟殿下大哥招呼,黑白兄弟那里也说说,总不至于犯了错去。”

    “嗯,也好。”我只觉自己胆子也大了些,竟是自那幡冢山一次后,也不再那般害怕东鬼帝会将我赶远了去。

    “还有一件,”桃止再次开口,我挑眉看他,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结魂是有个结果的,但到底,姒儿也是要付些代价。”

    “你不是说,若是畜生道,会少很多反噬么?”

    “那也不是没有啊,”他对我笑笑,“姒儿若是有什么变化,仙君便也来与桃止说一声吧,说不定,也能帮上些什么。”

    “嗯,本君知道了。”这样的话,便是连姒必受反噬了?也不知会是什么,她那天罚印已经加深无法再入天界,难不成还有什么祸报未到?

    “仙君可否允桃止去看看姒儿?顺便取了那索魂幡。”

    这家伙,倒是还未忘记,其实,我确然是私心想着留下那神器瞧瞧,可他这般惦记着,我也不好再遮掩,便一挥手:“你且等等,连姒正做着饭呢,一会你也一并尝尝。”

    “做饭?!”桃止挖了挖耳朵,眼神问询地看我,我点点头,他有些尴尬地一笑,“桃止倒是不知,仙君这儿,这般食得人间烟火呢……”

    “哪里,总也要体会下人间疾苦嘛。”我自认还是个很谦虚的神仙,他既然开了这口,我必是要跟着应和一声的,至于他面上嘴角为何一抽,我便就管不上了。

    “主子,连姒问要不要过去尝尝味儿。”幺火跳进来唤我,“幺火闻了闻,真的蛮香的!”

    我转眼刚好瞧见她那兴奋的大眼睛,估摸着确实是没夸张,毕竟我方才也亲闻过。那厢桃止已经有些跃跃欲试,我便站起来招呼他:“走吧桃止,替本君尝尝。”

    桃止便就是等着我这句呢,刚一说完便见他已经捱到了门边,站在幺火身边,扭身看我:“仙君不一起么?”

    “你们先去,本君还有些事情要做。”我挥挥手,他们便闪身出去了。

    我捏了捏诀,想将那青米唤出来,然则皿柒已经开口了:“主子,瞒怕是瞒不过去的。”

    我倒是不担心桃止,但是青米的身份总归是会暴露太多,更何况我本身就还弄不清楚该如何安置,唉,也罢,随缘吧。

    拐进侧间,阿善正在哼哧哼哧地啃着什么,带劲得很,便是连那桃止,也在哧溜哧溜地喝着一碗汤水,见我进来抹了一把油滋滋的嘴巴:“仙君这儿真是神了!还有这般美味!”

    “可以嘛,”我拍拍正蹲在阿善身边看着它吃东西的连姒,“反响不错,卜定说你聪慧,还真是被你学会了。”

    “可不是!连姒姐姐做的真好吃!青米从来没有吃过!”小丫头捧着碗儿戳了块黄黄的往嘴里塞去。

    我依着他们也坐下:“当真好吃?”

    “嗯嗯嗯!”几个人头点得跟施了咒似的。

    “来,予我尝尝。”连姒拿了两根细棍子给我,哦不对,应是叫筷子。只是我戳了几次都没戳上,倒是那所谓的炒鸡蛋,快被我戳成了泥,甚是叫人气极,还是连姒过来教了,我才能吃上,别说,还真是不一般,怎么说呢……嗯……总归,就是好吃的……我一不小心,便也词穷了。

    如此我竟忘记了原本戏谑连姒的话,倒是跟着他们一起将那几锅东西吃了个精光,以至于肚子都撑了起来,头一回有了吃累的感受。

    吃了这般多,到底有些瘫软,便是撑在那座上,看着对面几个与我一般的人儿,哎,做人也是很有意思的嘛!便对连姒交待一句:“这狗一日吃几次?不若每次你做了,叫上韶光居一众一块儿吃吧!”

    连姒呵呵笑了声,也只有她没吃撑着,这会儿还能收拾碗筷,我瞟了一眼,便是那阿善,也摊着肚皮挺尸着呢。

    “仙君说的……嗝……额……对的。”桃止摇摇晃晃醉酒般站起来,“以后……嗝……桃止……也可以来吗。”

    连姒没有答他,只是停下动作回过身来,一抬手,白光一闪,那索魂幡便乍然而现,青米忽而往我后边缩了缩,我不动神色护了她在身后,对桃止说:“你快些收了这宝贝回去吧,若是迟了,少不得鬼帝责罚与你,若是不然,怕是还以为本君要吞了你们冥界的东西占着不还呢。”

    桃止没注意我身后的青米,笑呵呵一挥衣袖收了回去:“仙君说的哪里话……嗝……殿下怎会那般猜测你们韶光居,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么不是。”

    他复又拍拍袖子,对我行了一礼:“那桃止,这便回去啦!”

    “回吧。”我招招幺火,“送客。”

    “哎哎哎!”桃止拦了拦,“别难为幺火啦,有姒儿送我便好。”

    只是他话音刚落,那原本摊着的阿善突然跳起来对着他一阵狂吠,惹得他往后纵了数步,阿善还跟着叫,桃止指着他:“你叫唤啥!叫唤啥!”

    “他叫你快些走吧,别在这里耗着了,你没见我忙着呢么?”连姒扬了扬手里的碗筷,对着阿善道,“别赶了,他自己会走的,你睡你的。”

    阿善呜呜了几声,绕着桃止一圈,又扯了一把威风,才复回到拐角趴下,只是那小黑眼珠子仍是盯着桃止不放,似是如果桃止再不走,他便会冲上来咬人。

    “啧啧啧,”桃止拢着袖子,“仙君,可要想明白啊,这要是留着,怕是生意难做啊……”

    阿善又对他嗞了嗞牙,嘴里仍是呜呜有声,桃止也便不再扯皮,转身出去,我使了个眼色,幺火小碎步跟了上去。

    “皿柒,你猜桃止有没有看出青米是什么?”

    “以桃止的性子,必是要问个所以然的,但是今日他坐了这般久,一字都未提到,反倒奇怪。”

    是这个理,看来,还得我亲去解释一趟。不然,冥界怕是不会安稳的。不过……怎么说呢?实在是麻烦……

    “主子,桃止可有与你说些什么?”连姒应是已经收拾好了,抱着阿善坐下来问我。

    “嗯?你想问什么?”

    “主子不用装傻,那索魂幡,应是会有些反噬吧?总不会如此平静。”连姒笑笑,“虽是不知我猜的对不对,不过,我这眼,确然是渐渐有些模糊起来。”

    “你是说……”我仔细看了看她的眼,并没看出些什么,却是想起来那日回来时她便在云上看错了下界的店肆,“难道桃止说的便是这个么?”

    连姒倒是不着急,点点头:“时好时坏的,恐怕是好不成了。”

    青米许久未说话,此时怯怯问道:“姐姐,你们在说什么,连姒姐姐的眼睛,怎么了?”

    我拍拍她:“没什么,便就是年纪大了,看不清楚罢了。”

    “哦……可是连姒姐姐很年轻啊,怎么会呢……”她歪着头用手背撑着脸看她,“姐姐这么好看,若是看不见了多可惜。”

    连姒倒是不在意,只加重了语气:“嗯,对,老了啊,有的人嘛,看不清,有的人嘛,听不清,更有甚者呢,就记不清了……”

    “这样啊,那青米不要老……”

    我抿了抿嘴,这个连姒,一点亏吃不得!哼!

    “主子,钟铃响了,”虫召进来汇报,环了一眼屋子,“幺火呢?我叫她去摘枝花儿来。”

    “她送桃止出去了。怎么,来客人了?你去,摘一枝……嗯……芍药吧。”

    “是。”虫召掀开门帘出去,加了一句,“幺火总也受不得人多嘴,应是少与那些油嘴滑舌的一块儿。”

    直到他走出老远,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怪我让幺火和桃止单独待一处来着?本君没分析错对吧?

    唉……我怎么会收了这样一群手下……

    我也跟着出得侧间,发现虫召立在檐下,手里还捧着一朵三色堇,我向来是不喜这花的,总也不会想起来用它,不禁皱了眉头:“虫召,不是命你折一枝芍药么?”

    “是,但是方才出来卜定仙人便将这花递与我,说是不用摘了,他看了整个园子,此时就它开得好。”

    “瞎说!谁会喜欢这三色堇!拿走拿走!”

    “可是主子,摘都摘了……”虫召的意思我自然明白,韶光居的每一枝花,只要摘了,便是要做得一项买卖,但是……我复看了眼他手里那花,实在是懒得伸手去接。

    “你捧去前边,看看客人再说吧。卜定呢?”

    “仙人说今日的客人有些意思,他先去会会。”

    呦!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是身子刚刚养好了些,便又要作妖了?我一甩袖子往前厅走去。皿柒倒是出了声:“卜定仙人的眼光真是独特。”

    “你也发觉了?哼!什么花儿不要,乱摘什么三色堇!”

    “主子勿急,这生意也并非就做不得,若是有人真的喜欢呢!”快近前厅,皿柒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再说,卜定仙人的眼光也不定然就是差的,我瞧着主子发间的花环就美得狠,倒似天然为您而生。”

    “哼,那是你主子我长得好!”说话间送完桃止的幺火已经为我打了帘子,我一眼便瞧见那草席上端坐着一位锦衣的男子,头低得似要埋进我那矮几上去,卜定倒是自在,靠在我的软榻上很是惬意。

    见我来了,他自觉站了起来,顺便取了虫召手中那花,踱步到那男子面前:“你想要换张脸,这很难……不过,与你一张面具,倒是简单。”

    “面具?”那人声音带了些沧桑,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仙人说笑了,面具终究是面具,总有揭下的一日。”

    “我的面具,可不一般,你想好了,”卜定竟是罔顾我站在一边,当着我的面便做起生意来,竟是连我这韶光居的规矩,也说得溜,“你既是来得这韶光居,必是有什么心愿,我予你完成,不好么?”

    男子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我本是觉得那紫薇帝后与孟姑已是绝世的美人了,此时竟是头一回晓得,男子也可以这般美,足足可以叫人窒息的美,我在脑中迅速搜索了一遍,也未找着一个能形容他的,但我知晓绝非是一个好看可以言说的。皿柒哼了哼,我忽而想起来方才我还说的那句夸自己美的话,颇有些汗颜。

    身边有幺火微微吸气的声音,虫召第一时间拉了她往后走了,我才醒过神来,痴痴瞧着那人,只见他认真看着卜定,问:“仙人要给玉书什么样的面具?”

    “你想要什么样的?”卜定亦是沉声问着,手里的三色堇轻轻转着。

    那叫玉书的倒是眼睛一亮:“便就变成这花一般吧!”

    “玉书可知这花何名?”卜定满意地笑笑,问了这一句。

    “听说过,大概因是颜色人称之三色堇。”

    “也对。”卜定顿了顿,将那花递与他,玉书有些莫名地接着,我竟是觉得他愣怔的样子都美如画,丝毫不似旁人发呆时候的傻样。

    “仙人的意思,玉书答得不全对?”

    “嗯,咳咳。”卜定竟是往我这边踱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我,“这三色堇,其实应是叫鬼脸花。我观你面容甚好,却执意要将这皮相毁了去,也是世间少有。”

    我本还维持着端庄的笑意,这会真是有些撑不住了,脱口而出道:“你要变成这鬼脸的样子?为何如此想不开?”

    那玉书看着我,略略施了一礼,却是有些疑惑道:“仙人也是这般看人皮相的么?不过是一个门面,又有什么好想不开。”

    我被他这一句“仙人也是看人皮相的么”堵得上下不是,卜定却是满意地又转过身去看他:“既然玉书决定了,那我便替你做得这面具,这面具一旦用了,可是再也无法卸下的,无论你是人是鬼。”

    “仙人严重了,玉书想好了。”

    这是在瞎揽什么活?要换面貌,我自是可以用我的方式叫他老态些,又需得他卜定做什么?这还是我韶光居做生意么!

    我上前拉卜定,用眼神示意他别乱来,他倒是不领会,只装傻充愣道:“韶光不愿?可这是客人要求的啊……哦,对了,玉书,我差点忘记了,你应是还要付与韶光居一些报酬作为交换,你可愿得?”

    “多少钱?”

    “不用钱,用你最美的记忆来换。”

    这次,他却是低下头,不答了。趁着机会,我掐着卜定的胳膊,死死瞪着他,他瞧着我竟是还生生笑出了两个酒窝来。

    “卜……”

    “我答应!”那玉书抢我一步答道,“仙人开始吧,玉书答应。”

    卜定不动声色地推开我掐捏的手,将手覆上他的脸:“既如此,那便成了。”

    有莹白从他指尖溢出,似烟如雾,熨上了玉书的脸,玉书闭着眼睛,只那长长的睫毛轻颤,我只好叹了口气,说到底,韶光居也不少些什么,生意嘛,也没什么可坚持,便也抬手将一道青蓝印记打入他眉间。

    半盏茶的功夫,卜定移开手,我再看去,那原本如玉的面庞,此时上了半面的狰狞疤痕,一眼望去,竟是与那鬼面花别无二致,不似个人脸,惊得我往后退了数步,卜定一把捞住了我,也不看那玉书,只看着我道:“你此番样子,已经无法再看,这便就送你回去。”

    “仙人不是要拿我记忆。”

    “必要的时候,它自会回来。你回吧。”

    我被他搂着只看得着他的眼睛,里边只我一人,鬼使神差的,应着他的话,我挥手将那玉书谴了回去,这才自己站稳了些。

    “你识得他?”

    “并不熟悉,不过猜测。”

    “他是谁?”

    “这世间最美的人吧。”卜定负手看我,“韶光方才不也是被他惊艳了去。”

    “本君是看面相的肤浅之人吗?本君只是好奇。”

    “嗯对,韶光应是只喜欢看我这般的人才是。”

    “喜欢你什么?厚颜无耻么?”我跳远了些,指了指他,“本君收你已是不错了,你竟还擅自做主做起生意来了!”

    “噫,我做得不好吗?又不需你动手,还能拿到酬金。”

    “你……你这是……”我强词夺理还未说出口,他却是又凑上来拉了我道:“别说了,走,送你一个东西。”

    说完便大步流星拉着我往后走去,说是带我去,却分明是半抱着我往后掠去,路过青米的时候我分明见着她惊得张大的嘴,完了,这回要怎么解释……

    这真是一路扭打,都不见他放手,他不是还养着身子么,什么奇葩体质,这么几天就一身的劲,怎么都是岿然不动任我吹捏的架势。

    “到了。”我还在思索着可要如人界那些官家小姐一般咬上他几口,却已经被他放了下来,他退居一边,倒叫我这张牙舞爪的姿势好不滑稽。

    我随着他往那边望去,本要骂出口的话却噎了回去,入眼可见一只莹白的秋千,由着那藤蔓拴在高大的乌桕树上,风过那秋千荡起,竟是颇似我梦中的情形。不由自主地上前去,伸手拉住了那秋千索,仿佛是一种本能,我一个纵身便跳了上去,低头看去,卜定不知何时在下边摆了道矮几,正泡着茶,便如我在浮山初见他的模样。

    施了法术叫这秋千轻轻荡起,只见着那道浅绿的人影,一会前一会后,一会近一会远,他躬身烹着茶,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茶香,是我最爱的茉莉味儿,闭了眼,只觉风不知从哪儿来,轻拍在面颊上,甚是舒爽。

    “喜欢吗?”睁开眼,卜定负手立在树下,脸上映了些斑驳暗影,倒是衬得他眼眸明晰,此时正笑盈盈抬着头,“玩累了,便下来喝一杯茶水,你不是想喝我泡的茶么。”

    不知为何,我竟是觉得心中有些酸涩,许是久也未有人这般为我耗时送礼,也许是今日里有些多愁善感了些,我搓了搓鼻头,跳了下去,他让了一道,正好现出那矮几上的茶水,我拍拍手举起一杯来,竟是更加沁人心脾,不禁叹道:“你有时间,还是多调教下虫召吧,你这手艺,确然好上许多。”

    “韶光这是何意,你喜欢,我便一直泡给你便好,教他做什么。”

    “你总是要走的。”我没有细想,只喝了那茶脱口而出。

    身边却没有应声,我疑惑地转身看去,只见他那原本笑着的脸绷了绷,便放了杯子,又拿起一杯拍拍他:“哎呀,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毕竟还是帝君,总不能这般一直赖在我这里。”

    “我们有婚约,我们是要一起一辈子的。”

    “一辈子?我这一辈子,怕是太长了些,你话不要说得这般满,总有你厌倦的时候。”我颠了颠手里的杯子,忽然又想起了那段记忆,“嗯,而且,我们都已经解了婚约了,我记得还是你先解约的呢!”

    手里的杯子却突然被他拿走,只听他声音缓沉:“韶光这般说,是还记着仇?”

    “你拿我杯盏做什么,”我要去夺,他却不给,我只得看着他,“我怎么能记着仇?这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我根本不记得的,若不是你那日叫我看了,我可想不起来。”

    “你还是怪我的,怪我毁约。”

    “哦?”我没有他高,实在是勾不到那杯子,只得作罢,垂了手复坐上那秋千,“这秋千甚好,你既是送了我,我便也不会怪你,年少轻狂,总会做得些错事,嗯,我懂得。”

    “韶光,我是认真的。”卜定上前一步,并不叫我那秋千晃动,“你正经地回答我,可是还在怪我?”

    这话,我实在是答不上来,那日我看着听着,确然是有些介怀,而后他便那样倒下去,我也没有时间顾得多问,他分明不想说,我却偏生今日又要提及,是有些突兀了。

    “我知道了,”他突然又说,“给我些时日,我定会与你说清楚。只是,我不想看你如今这般样子,明明在意,又偏生不讲。”

    我终是找着了能答的:“我说不怪你,是真的,因我早有言,这是前世的事情了。我如今提起,只因这毕竟是一桩奇事,你若是喜欢我,自然是欢喜我嫁你,可你却自请解约,实在是我无法理解,而今你又这般待我……我更是瞧你不透。”

    顿了顿,我拉着那秋千索,终是说出了心里话:“我想,我必是在意的,只是我还不懂,在意的是你抛弃我,还是如今你对我的好只是一种弥补。”

    卜定闻言睁大了眼,而后突然有些兴奋地按住我肩膀:“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我被他唬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便又听他唤我:“韶光!我说得没错,你心里是喜欢我的!你不用懂!你只需要知道,我是真的想对你好,便是了!”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喜欢他的,我心怀宽阔得很,可不差他一个,只是瞧着他这般模样,却又把怼他的话咽了回去,只提醒他:“你记得要给我解释。”

    他眯着眼笑,笑得我怀疑自己是一个笑话,便也懒得再搭理他,只任他为我打着秋千,一晃一晃的,晃得我险些又睡了过去。

    “韶光,”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我们上人界瞧瞧吧。”

    我惊得又睁了眼:“人界?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不是,你别激动。”卜定不知道何时已经跳上了秋千,竟是轻轻将我揽在了怀里,“韶光不想看看那玉书要了那鬼面回去做什么吗?”

    “玉书?”我坐直了些,从他怀里挣了出来,“他那样的容貌,确实不应是人界的产物,我也怀疑过他可是哪位仙人下界去历劫的,可是这天界里,若是有此人物,必是早已传播开来又怎么会如此悄无声息。”

    卜定点点头,替我捋了捋发丝:“所以去看看,许是真是个低调的小仙也不一定呢。”

    这话么……也有些道理……既然我能单独在冥界外围劈出一处常住,又怎么能肯定,没有其他仙人也喜欢这般独居一隅呢?

    “你这么说,还倒是真的有意思了,咱们不如来猜猜,为何他要将自己的脸毁了去?”

    “哦?韶光以为呢?”

    “必是那脸给他带了什么不适呗。”

    “那他可以自毁了去。”

    “可能……他怕疼?”

    “哈哈哈哈哈哈哈……韶光,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

    “你这人……本君才不怕疼!”我狠狠将他拍了下去,他也不恼,直直往下倒去,丝毫不做防御,这乌桕树这般高,他这般下去定是要摔着!

    我一卷衣袖将他又拉了回来,只是我这一拉,他却突然发力,竟是直接全身压了过来,凉薄的呼吸就在我脸前,这个世界简直是乱了,堂堂帝君这般无赖!

    我扭过脸去,想躲着他,耳畔却蹭到他的唇角,只听他轻轻道:“对,我错了,韶光那么坚强,怎么会怕疼呢……”

    耳朵微热,我不自觉又转过脸,却只觉两片温软贴上了唇间,卜定伸手搂过我,将我按紧了些,我瞪了眼,只见得他长睫轻颤,于眼下投出道浅影。这般温柔,倒叫我忘记了挣脱。

    呼吸里都是茉莉的清甜,秋千还在支悠晃动,脑中却一片混沌,竟不知这是梦里还是现实。

    他贴我很近,轻纱扫到我的指尖,痒痒的,我抬手抱住他的腰身,想将那纱衣按下,却忽而天旋地转,卜定一个旋身已经将我横抱起,啊!然则我刚开口,他却吻得更重了些,与那薄凉的气息不同,我只觉舌尖被温软缠绕,而后一点一点地吮吸着,教我忘记了呼吸,只知道死死揪着那轻纱般的衣角,与他一起往下坠去……

    风拂过脸庞,我这混沌的神识终于有些回来,指尖触到他微凉的发,不待我捏住便全数散到了我身上,背抵上他的胳臂,竟是已经回到了下边的花丛之中。唇间仍是他的味道,每一呼吸都被彼此吞噬,叫我有些迷乱,这……这不对……

    我悄悄睁了眼,正看见他嘴边的笑,和那蛊惑至极的眉眼,不知何时,他已经撑起一直胳膊,从上方瞧着我,甚是开心的样子。我有些愣怔,竟是觉得此时的他,比之那玉书更美,伸出手去,想要抚一抚那脸,可是真的。

    他丝毫未动,只看着我动作,指下的面上净滑,比之我那些小花仙们毫不逊色,沿着他那笔挺的鼻子往下摸去,薄唇带了些殷红,提醒我方才的……倏然乍醒,我这是在做什么!堂堂仙君,竟然!竟然在摸……摸……摸一个男人的脸!天啊!

    可我手还未收回,却被他紧紧抓住:“韶光想要摸,尽管摸,我不介意的。”

    “本君介意!你竟然……”

    “竟然什么?”

    “竟然蛊惑我!”

    “那是韶光愿意被我蛊惑。”

    “你瞎说,我们现在这是……这是在……”

    “是在什么?”

    “白日宣yin!”

    “哈哈哈哈哈,”卜定复又俯身下来,含住我的唇,趁我要咬回去之前用舌头再次堵了我的嘴,我没料到他竟然还敢再来一次,拿另一只手去锤他,可锤出去才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就是个绵软无力,分明更似幺火与虫召间的打情骂俏!

    肩上一凉,他竟是趁机将我的外衫挑去半边,轻纱直接滑到了胸前,好不肆意!我终是攒了些力气将他往后推去,他也不着急,直直受了我一掌最后又啄了我一口才退到了树下,嘿嘿笑着。

    “卜定!”

    “是韶光说我们白日宣yin,我总不能辜负了韶光的意思,这便给你演示下罢了,怎么,不对吗?还是说……韶光不满意?我还会别的……”

    “你走!”

    他也不争,负了手,便转过身去,抬腿真的要走。我裹紧了外衫:“你回来!”

    “怎么?舍不得啦?”他挑着眉看我,当真一点没有自觉。

    “你我这般,你……你不准备给他们一个解释?!”我分明能够想见那几个好事之徒见了我们这般会是什么样子,光是虫召那眼神,我都不一定承担的起。

    “哦……韶光说的是什么我不懂啊,我们方才怎么啦?”

    真的,我现在特别后悔,总觉得让他留在韶光居是个错误,以前我还是个看顾着花花草草散漫度日的神仙,如今每天总觉得日子鸡飞狗跳的,嗯,确实,阿善可不就是条狗,思及此不禁抿了抿嘴,有些使不出劲来。索性继续往地下摊着不想再起来,什么女神仙,什么仙君,我现在简直就是快被他逼疯了!

    好在那卜定终归是有些良心,缓缓又踱了回来,将我的衣衫合了合,甚至将我那裙摆还理了理,才正经道:“好了,此番是我不对,是我没忍住。”

    “哼……”我别过脸去,“现在周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一定是看见了,憋着笑呢!”

    “没有声音是因为我施了结界啊,他们看不见。”

    “皿柒还看着呢!”

    “皿柒我也施了咒,他现在是昏睡的。”

    “真的?你别哄我!”

    “真的,我以后一定不骗你。”

    我望了望四周,果真一片莹白,好小子,想得倒是周到的呢!既然他们都不晓得,那我这么放摊,也是忒没气度了些,遂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袖,警告他:“以后你不许忍不住了。”

    “那不行,本性在呐。”不待我再说,他手一挥,结界散去,我便见着青米那惊恐的脸。

    “姐姐!”她过来拉着我,“方才,我瞧见定哥哥……”

    “嗯,姐姐毕竟第一次吃人界的东西,不习惯,有些晕,你定哥哥刚刚是……嗯,给我渡气呢……”

    “啊!渡气还可以治这个?”

    “嗯嗯……这个……你好好修炼,咱们仙家啊,不要拘泥,要讲究形式多样!”

    “哦哦。”青米点点头,“那姐姐现在可好了?”

    卜定似笑非笑看着我答:“嗯,对,渡气……确然是个好办法啊,包治百病呢!你瞧你姐姐现在,好的很!呦,还面颊红润呢不是!”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何在渡气上下了重音!就知道歪心思!

    后边虫召牵着幺火走上来,虫召瞟了我一眼不说话,只幺火对青米道:“虫召说得没错,不用担心,也就你,偏非拉我们来瞧,又进不去,白白担心了!”呦呵,搞得她很懂的样子,我瞪了虫召一眼,直觉一定是他把我傻傻的幺火带坏了去,一定是的!

    无奈只好挥挥手:“无事了,都散了吧。哦……我与卜定方才商议了一下,准备去一趟人界,你们在家好好看着。虫召,你注意些冥界的动静,若是桃止要来……嗯……让他来,青米也不用刻意藏着,不出去便好。”

    “是。”虫召躬身应了,抬头问我,“早间那个客人的记忆……”

    “嗯,若是那记忆回来了,你且留着,待我们回来再作打算。”我想了想,应是交待得差不多了,抬脚便要走,却被卜定拉住了,我有些不解,却见他上前一步,解我的腰带。

    “卜定!”我真的要骂人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干什么!噫,不对!没人看着也不行!

    “别闹。”他竟是脸不红心不跳,什么?还叫我别闹?

    “噗嗤……”幺火倒是笑了出来,“主子您别动,卜定仙人正与你解东西呢,你这再动,怕是解不开了。”

    我低头望去,才发现卜定修长的手中躺了一枚半掌大的血红的砚石,系了黑色的编绳,这是……皿柒?我接了过去,只觉得上边灵力四溢,只是这黑绳,什么时候系上去的?倒似是个玉佩一般。

    “噫!”青米忽然上前,怔怔盯着那砚石,“姐姐,这是什么?青米怎么觉得,它好熟悉。”

    “你见过?”

    “嗯……不记得了,但是,这编绳,好生熟悉,像是我曾经编过似的。”她歪着头似是想不明白,我却是忽然懂了,想必,这绳子,真的是她亲手编的呢。

    想了想,我将那砚石放于她手中:“青米,你不是羡慕连姒的阿善么?你看这砚石,你摸一摸,他也是有灵气的,你每日戴着他,说不准,他也会认你做主子呢!”

    “可是,他是个砚石,怎么认我做主子?”

    “傻了吧,万事万物皆是有灵,说不准,他还能化形成你喜欢的模样呢!”

    “真的?”

    “真的!”我拍拍她的头,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他还在睡觉呢,你替姐姐看顾他几日。”

    “好!”青米小心捧着,甚是欢欣。

    往下界的路上,我却听着卜定一声叹气,高深莫测的。

    “说。”我戳了他一下。

    “韶光,你竟然叫青米摸一摸……那可是皿柒啊,光溜溜的皿柒……”

    “卜定!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都!”

    “想你想你,只想你!”

    我只觉得……这日子,真的快过不下去了,说话都这般难起来……

    话虽是说不来了,我仍是偷眼瞥了瞥他,你说这人嘛,真的是千变万化,不然怎么能面上端得这般正经!

    “别瞧了,韶光再瞧下去,我可是会脸红的。”

    “哦,那你红一个。”

    “想看?那韶光快点嫁给我。”

    对于无赖能怎么办?我想了想便又凑近了他去,他正掌着方向,一个措手不及,倒叫我顺势躺进了他怀里,他嘴角一挑,似是瞧出了我的算盘。

    不管了,调戏么,谁不会?我双臂勾上他脖颈,将他拉近了些,人说呵气如兰,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早知道该多喝几口花茶,最好是用那香叶漱漱口,好歹也能做得个馨香宜人。

    那俊颜被我拉得近了,终是看向了我,我用指尖抚上他耳廓,想着总要叫它红上一红,不料刚触及他便是一颤,瞳孔更是一紧,唬得我有些乱了步骤,原本想着再抚下去的动作有些顿挫,手便搭在他耳上,颇有些两难。

    “咳咳……”卜定单手揽住我的腰,拍了拍,“你,你站好了。”

    噫!我仔细瞧了瞧他脸色,竟是真的有些红起来,这可是仙界奇景啊,应该叫他们都好生看看,唉,亏了。

    “你看,嫁不嫁,我都能瞧见,这不是脸红了么。”我想要再戳戳那瞬间又红了几层的耳朵,却是半路被他截了,手被他攥在手心里,抽不出来。

    “你别闹,要闹,咱们回家闹。”他竟是还能正了颜色,也不看我。

    “谁与你闹了。”我潜意识地回嘴,想起他方才样子,更是有些乐不可支起来。

    卜定转过头来,悠悠开口:“韶光,你会后悔的。”

    “嗯嗯。”我敷衍地看着他死撑,原来我这调戏人的功夫,也是可以的。

    他便再不理我,只拉着我下了人界,曲径通幽,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沿着竹制长桥过去,对面便是几间小小的竹屋,竹屋前是一处小院,院前堆了好些书,已经垒得似个小丘,瞧着那些书,还是干净模样,这般堆着,是不要了吗?

    我想上前看看那些书,手却仍是被卜定拉着,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扬手捏了个隐身诀,我指了指那书,他却摇摇头。

    听了听,才发现这屋里是有人的,一直在悉悉索索地在找着什么一般,不久,便见一道清秀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一个戴了银色面具的男子跨了出来,他手里抱了又一捧书,来到那书丘前,嫌恶地扔下了,那仅露的唇实在是美的熟悉,我这般记性都瞬间忆起,是他!玉书!

    这发现令我有些兴奋,遂捏了捏卜定,他点点头,只仍看着那玉书动作。只见他坐在那书前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拿起地上的打火石,竟是要一把火烧了那些书。那书还是崭新,为何要烧了?他立在渐渐烧起的火堆前,又是片刻,才捂上嘴咳了几声,转身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我终于冲了出去,赶紧的抢了几本出来,许是这人界太干燥了些,竟是烧的这般快,只几本能看的。我翻了翻,竟还有图册,然我还未翻出个所以然来,便叫卜定抽了去,狠狠瞪他一眼,你想看,自己去火里边翻啊,抢我的算什么!

    不过卜定并没有理会我,只是拉着我退远了些,那竹桥一头渐渐有些喧嚣,有人在大声吩咐:“去!给老子找!找出来!老子就不信,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

    “是!少爷!”几队人,四散开来,唯独没有来竹屋这边,这倒是稀奇,若是找人,这竹桥所引,难道不该找找么?除非……障眼法!

    我回头看卜定,他点点头,传声于我:“看来这玉书,并不简单,不然也不会使得这障眼之术,我们再看看吧。”

    那堆书,倒是烧得越发旺起来,外围的一层已是焦黑,下边的书便翻上来,继续烧着。我看着桥那边被称为少爷的人,此时叉着腰,正喘着气,想必累得够呛。

    “妈的,还给老子躲起来!没良心的!”那男子一身锦衣,眉宇带了些粗犷,却也不像个乡野村夫,起码长相也算是一流,怎么张口闭口地骂将起来。

    他站在桥前半晌,突然伸出手去,对着那空气推了推。

    “呸!好你个玉书!又跟老子玩这一套!”那锦衣公子抬脚就又踹过来,而后直直闯了进来,“呵呵,有你的啊玉书,你莫不是当佟爷我是傻子!这般小把戏,玩的了一次,还能玩两次?!”

    卜定拉着我又往后退了退,男子气势汹汹地往这边冲过来,直冲到那堆书前才停下,伸脚便是挑出了几本还在燃着的,徒手拍灭了,展开来看了看,而后更大力地摔下去,一脚踹开了竹屋的门。

    “玉书!你出来!”他并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叫嚣着,我有些看不过去,这人打一来便跟个匪类一般,玉书那个身板,真叫他踹了可怎么办?

    “别急,我们来不过是了解情况,不要冒然出手。”卜定的声音适时响起。

    话音刚落,里边便传来脚步声。玉书那覆着面具的脸露出来时,锦衣男子倒是怔了一下,而后脸上带了些讥讽的笑:“玉书,你以为,逃出了佟府,便没有事了?”

    玉书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沧桑,带了些挫败:“你到底要怎么样?”

    “呵,好一幅姿态,别以为你这般我便会放了你,跟佟爷我回去!”

    “唯独这一桩,我不能答应。”

    “你说什么?!”那男子已经濒临暴怒,伸手一指那燃着的火堆,“不想看是吗?好啊,你烧,我明日还给你送过来!日日送!”

    玉书忽然抬起头来,声音更是悲凉:“你已经这般做过了,你忘了吗?”

    “你!”那男子似是气极,已经不欲多说,上前便拽了他的手,“今日,你必与我回去!”

    玉书挣了挣,却没有挣开,被那男子拖拽着往外跌跌撞撞而去,我紧跟着追上,快至桥头,那玉书终是甩开了男子的手:“佟钊!”

    叫佟钊的男子回过头看他,眼中还盛了怒气:“怎么了!胆子肥了是吗!”

    “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叫我回去是吗!”

    “不要与我说废话!佟爷我说到做到!你今日是回也要回,不会,哼,也要回!”

    “那……如果我是这般的,可也要回?”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一般,那薄薄的银面撤下,一张狰狞的鬼面便这样生生展露在面前,我纵不是第一次看,却仍是觉得难以面对,不觉后退了几步,而佟钊,也似傻了一般,瞪大了眼睛,只有玉书微微挑起嘴角,仿佛在宣誓着胜利……

    空气都似是静默了良久,忽而佟钊撇嘴一笑:“你这把戏,越发孩子气了些,画了张鬼脸,老子便就能放了你吗?告诉你,玉书,你这是做梦!给爷回去!”

    说罢又要过来拉玉书,后者却是一个错身闪开了去:“佟钊,你看好了,这是真的,不是我随心画出来的。”

    佟钊没有说话,可是我能感到他身子微微的颤抖,片刻,他猛地伸出手去,狠狠擦上玉书的脸,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啊,好你个玉书,我佟府便这般入不得你的眼,要教你这般糟蹋自己!”

    “那也是好过,被你糟蹋。”玉书冷冷开口,却语出惊人。

    这是……这是……我重新望向佟钊,他面上颜色,更是复杂,本是肆意大笑的嘴角复带上了讥讽:“呵,有你的,挺有骨气啊!当初爷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烈性子!”

    不提还好,一提,玉书身形一震,也带了些怒气,他往后退了一步:“佟爷还是回去吧,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池,玉书担待不起。”

    佟钊也不再去拉他,他身材高大,纵是玉书已是不矮,他却也是要俯视,颇有些居高临下:“你担待不起的,可不止现在这一桩!”

    他几步上前,将玉书的下巴紧紧一捏,逼得后者不得不看着他,玉书倒也是不卑不亢,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佟钊忽而将他一甩:“爷警告你!两日之内,必要给爷把这脸给变回来!”

    玉书被他摔到了地上,扶了那竹桥的柱子才不至于更狼狈,也不去看那人,脚步声远去,这会,带了十足的火气,感觉这竹桥都似晃动起来。

    便是这么一摔,玉书的嘴角已经带了些血丝,他一手撑在地上,也不起身,倒不知想起什么,竟是吃吃笑了,而后扶着那桥柱,缓缓立起身子,抬手擦了擦唇角,转身往竹屋走去。

    我怔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隐隐猜出点端倪,却终究是抓它不住,也不明白卜定叫我来这人界,为着什么,难道……是为了看他们吵架不成?

    那走在前头的人突然又回过身来:“两位仙人,热闹也是看了,又何故继续藏着掖着?玉某不至于面皮这般薄,现身又有何妨。”

    我有些尴尬地咳咳几声,卜定倒是镇静得狠,轻轻一挥,牵着我往前头去,玉书的眼神停在我们牵着的手上片刻,嘴角又是一牵,如若是他原本的样子,总该是个很美的图卷,只是而今他这般脸面,倒是叫我觉得有些恐怖,便抽回了手来。

    他应是感觉到我的态度,抬起手,将那银面又覆到了面上:“二位仙人既然从韶光居跟到了这里,想必不是来看个热闹这般简单吧?有什么话,屋里说罢。”

    说完也不等我们回答,便往前去了,路过院里的那烧着的书丘,此时已是一堆黑灰,走过带起的旋风扬起的黑尘叫人有些呛得慌。

    “那个……玉书,要不先把这儿收拾下。”我唤了他一声,他头也未回地答:“不必。”

    我便也只能跟上,这儿说是屋子,其实甚是简陋,里面也没什么摆件,便就是一张矮几,几张草席,一处睡榻罢了。

    玉书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兀自坐在了矮几前,卜定拉着我坐在他对面,只见他与我们倒了两杯茶水递来。因是无人说话,加上确实有些口渴,我便接了来灌了下去,倒是不吹,这茶是不错的,喝惯了花茶,偶尔喝些绿茶,倒是别有风味。

    只是其他二人,似是没有这赏茶的心思,竟是对着默了许久,还是玉书先开的口:“二位来此,是来拿回记忆的?”

    “那倒是不必,你那记忆,自个儿会回去的。”我捅了捅一旁许久未说话的人,想他说个几句,这气氛确然有些尴尬了。

    卜定终是放下杯盏,淡淡道:“你如今这般待着也是不快,又何必执着于人界。”

    这是何意?那玉书却不意外,平静道:“那日在韶光居见着你,便觉得你……也罢……而今承天帝君许久未现身,玉书伤了元气,便是回去,也无事可为。”

    “纵然是再几个千年,你这般下去,到底是无用。”卜定抬眼看了看这屋子,“躲得了一时,又如何能躲得了他一辈子。既然便已是生生世世,又何必纠结这一世。”

    玉书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玉书曾经发过誓,只要他在人界一世,便护他一世。”

    “算起来,也便是这一世了。”卜定屈指点着矮几,“此世过了,这轮回便也是尽了,你又如何打算?”

    “便……再回天界,等候帝君差遣。”

    “既如此,那我便也无话可说,”卜定站了起来,“这是最后一世,必是不会太平。你这脸……”

    “玉书省的,劳烦仙人费心了。”银面之人也站了起来,“不过是出了些差池,总不会如何。仙人勿须担心。”

    卜定却似有些放心不下,但也未说什么,只拉起我准备离去。

    “唉?这便走了?”我愣是没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回过头去,那玉书倒是越来越远了去。

    直到那竹屋又远了些,卜定才缓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回身看着,我也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书丘边立了道人影,正是玉书,只见他蹲了下去,伸手摸去,只是那烧过的纸张触手成灰,他捻在手里,终是垂手站着。

    “卜定,我觉得,那佟钊还会再来的,这事情,还未解决。”

    “嗯,我们恐怕还要待些时候。”

    “玉书,是什么人?他是不是知道你?不对,他方才还说要等承天帝君,便就是说,他还不知道你是谁。”

    “这般年月,我都快忘记了,我究竟是谁了……”卜定忽然颇老道地叹息一声,“玉书本是我承天殿的人,只我闭关之时,他私自下了人界,我曾算过,这便是他的劫数。”

    “这一劫,便是佟钊?”

    “是……也不是……”

    不过话还未说完,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一人打马而来,后边跟着一众马车,看似是驼了好些东西,为首的赫然正是佟钊。

    只一眨眼,他已经来到了竹桥边,指挥着小厮:“抬,都给爷抬进去!”

    竹屋前的人影,慢慢站了起来,静静望着来人,佟钊对上他道:“爷给你添些火头!”几大口箱子倾数而下,竟全都是书,呼啦啦堆在了玉书脚边。

    我分明瞧见玉书眼中的不耐,可是那佟钊,却是丝毫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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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可要过去瞧瞧?这个佟钊,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些。”我拉了拉卜定,觉得不能就这般走了。

    卜定却摇摇头:“你怎么知道,便就是佟钊的错了?”

    这还不明显么?有哪个好人这般做派?似是猜到我的心思,他呵呵一笑,倒是直接坐了下去:“我问你,若是你先招惹了别人,别人要来寻你,合不合理?”

    这个问题……自然是合理的。

    “我再问你,若是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三番五次地救你,照顾你,你可会对那个人上心?”

    “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对我好?定然是有原因的。”我想了想,“就好像,虫召幺火对我好,因为我一直带着他们,是主子。皿柒对我好,因为他是我的血养成。你对我好,因是先悔婚欠了我的……”

    卜定嘴角抽了抽,我顿了顿想起来这是他不愿提的,便赶紧往后说道:“所以说,对一个人好,定是为了什么,报恩,爱恋,或是逼不得已,总得占着一样。”

    他点点头:“若是一个人,一直一直对你好,有一天,突然就嫌恶了你,想你从他面前消失,你会什么感觉?”

    这个感觉……我未有过……我看了看面前的男子,想着,若是有一天,他厌弃了我,恨不得我不存在,那……实在是有些悲凉,甚至是叫人有些愤怒,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接受的吧?

    “想明白了?”卜定抬手替我挽了发丝,“佟钊现今,便是那个感觉。”

    “你是说,玉书始乱终弃?”

    “你……哪里学的词。”卜定睨了我一眼,“我至今从你嘴里,都没听着什么好词。”

    “我会的词还多得很,什么叫好词?什么叫坏词?总归也就那个意思罢了。”我点了点那边的两个人,“你不觉得,他们现在,就跟闹别扭的一对儿似的?”

    “这你又知道了?”

    好歹我经营韶光居这些年,什么样子的爱恋没见着?便是这断袖之谊么,便也是看过的,当年着实是惊了一惊,闹得我那段日子瞧着虫召与桃止说话都能想歪了去,以至于虫召好几日都不愿理我,嗯,若是玉书那模样未变,这两位,还是有些看头的。

    怕是我想得多了些,嘴角便有些控制不住,被卜定猛然拍醒了去,他有些生气地瞧我:“你方才想到什么了?笑得那般渗人,可是动了歪念头?!”

    “别拿你来比本君!”

    “韶光心虚的时候就自称本君,说,到底方才想了什么。”他凑近我,这招现在可是不好使了,我也不会再退,只伸手抵上他的前襟,倒是叫我碰到了一个硬硬的边角。

    我着手抽了出来,竟是那于火里捡回的书,卜定陡然要抢,我自是不依,背过身去打开,入目一幅小画,那画中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只是这姿势……

    因是太过震惊,我都忘了卜定还在抢书,只闻“啪”的一声,书被拍到了地上,风一过,页面翻飞,那画中的人儿似是动了起来,还换了个姿势。

    我便是再皮厚,也有些熬不住了,讪讪咳了几声扭过脸去:“你……你喜欢……便拿去好了,咳咳……本君……本君不要也罢!”

    卜定这会子倒是不抢了,只任那书躺在地上,挑起我一束发丝用发尾挠了我的脸几下,好整以暇地说:“呦,不看啦?你方才,莫不是就在想这些?”

    “拿走拿走拿走!本君不想看,不想看!”我拽回自己的头发,只往他面上一甩,捻了个诀往那竹屋掠去,身后还有卜定那阴魂不散的笑声,实在是丢脸丢大了。

    只我这边才缓了缓心神,那边的场景便是又叫我有些欲哭无泪起来,可是如今我闯都闯进了,卜定已经跟了上来,要退也是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瞧着那两人。

    佟钊已经把玉书逼到了墙角,玉书的两只手被他攥着压在墙上,面上仍是银色的面具,只低着头不语,佟钊用另一只手挑起他下巴,有些恶狠狠道:“怎么?不满意?这么多书,还不够你烧的?”

    玉书不答,他便继续自言自语:“谁与我说过,这辈子都会陪着我?嗯?后悔?你第一次抱上我的时候,可后悔过?第一次吻上我的时候,可后悔过?第一次……“

    “够了!”玉书压抑着声音低吼了一声。

    “怎么?害羞了?”佟钊不叫他再低下头去,接着说,“是不是你说过?生生世世?现在我还没死,你的誓言呢?”

    原来他也是会正经说话的,我还以为,他只会自称老子呢。卜定从后边赶上来,与我挤到了一处,只是如今我正摒着气,无法与他计较。

    “佟钊,算是我错了。你不是喜欢我这脸么,我便毁了,你为何还要来!”

    “你是不是真的傻?你觉得,我喜欢的,就是你这张脸?”他突然抬手掀了那银面,叫那张鬼脸露了出来,我已经第三次见着了,终于是可以不倒吸一口气去,更是佩服起那佟钊,此时,他竟是用指尖一寸寸滑过那狰狞的脸,淡淡笑了,“鬼面又如何,便是你血肉模糊,我也是记得你的。”

    玉书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他,佟钊说完似是觉得不够,竟直接冲着玉书吻了过去,我不自觉捂上鼻子,生怕会流出两道鼻血来,后边卜定将我打横抱了起来,直接冲上了云端才放下。

    我尴尬地理了理衣袖,也不看他:“那个……要不,你继续留着,我这便……这便回去了……那个……玉书的记忆应是快回来了……我回去炼化炼化……”

    “你打下的印记似是还有几日。”卜定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应是看我出糗看得差不多了,才正声道,“玉书于我殿中时,曾神识下界化形历练,遇见过一只离族独行的三尾银狐,这本无可厚非,你情我愿,只是这三尾银狐看似简单实则是青丘之狐,青丘规矩甚严,不允人狐相恋。”

    “可玉书……不是凡人啊。”

    “彼时玉书不过是一介神识下界,相比较青丘之狐,便只是一介凡人罢了。青丘自上一个九尾灵狐下界遭了难之后,便下了死令,不得与外界相恋,若有违背者,断尾自堕轮回。玉书便劝那银狐回去。”

    “银狐不愿?”

    “不仅不愿,还自行断了三尾。”

    “什么?三尾?!那不是没了命!”

    “何止是没了命呢,每一轮回都会死得凄苦,生生世世为爱搓磨。”卜定叹了口气,“玉书伤极,誓要陪那银狐生生世世,只是这么多年,即便是努力护他周全,却每一世皆是看着银狐为爱而死,孤苦一生。”

    “那银狐……是佟钊?”

    “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我虽不知那断尾之痛,但也是听说过青丘狐族的,生来便是三尾,每一尾便是一条命,断了一尾便似丢了条命一般,一次断去三尾,这是要生生绝了自己与狐族的关系啊,只为了……陪伴一人终老……

    我想起卜定曾答我的那句,便问他:“你说玉书的一劫,是却也不是佟钊,便是说……佟钊便就只是那银狐的一个转世对么?”

    “若是没有算错,便是他轮回的最后一世吧。”

    “什么意思?这一世之后……他便会灰飞烟灭么?”这实在是叫人有些难以接受。

    卜定摇摇头:“青丘毕竟没有那么狠心,那银狐入了这千百世的轮回,每一世都为爱折磨而死,已经是极致的惩罚了。过完这一世,他便要回到青丘。”

    我听着却觉得不大对,依着这个意思……

    “你是说,他便会忘记玉书……只属于青丘?”我有些不值起来,“那玉书陪了他这生生世世,那银狐受的苦,又有何用?”

    卜定忽而有些高深莫测地负手而立:“世间诸事,常无定论,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更不是万事搓磨便可有个好结局。便是你……毁天灭地……而今这世道,仍是没有变的。”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起我,细细一想,应是我也曾遭了些不公才会做得那骇世惊俗之事吧。如此,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总该是有些变化的……你我不知道罢了。”

    他嘴角一牵:“嗯,希望如韶光所言。”

    此番是在云端,我也瞧不见那下界的场景,只能猜测着,依着那佟钊的性子,恐怕是要用强的,啧,吃干抹净。

    “你又想些什么?”卜定在我身边坐下,有些看穿我的味道。

    我转了话题:“你说,那么多世都过了,为何偏非这一世,玉书那般别扭起来?”

    “虽是陪着那银狐,玉书倒是一直也未现过真身,也便只是看顾着他一辈子。”

    这个当真稀奇了,我有些看不明白玉书起来:“既然是有情人,银狐轮回受情爱之苦,竟不是与他?”

    卜定摇摇头:“你仔细想想,若是你,会如何?”

    这问题抛了回来,我一时有些答不上来。扪心自问,若我是玉书,已经历经了那般痛失所爱,会否再生生世世地与他一同次次堕入那黑暗苦痛。答案是……否……我想我会避着,尽可能地避着,也好歹不那般心伤。

    可我是我,玉书是玉书,他会如何抉择,自然与我是不会一样吧。我带着问询看卜定,他拍拍我的肩:“说来也奇怪,银狐世代都为女儿,玉书便化作她亲人长辈,尽所能给她所有,却不知为何,这一世,竟是化作了男儿身。”

    “你是说,银狐本身是个女孩子?”

    “青丘狐完全长大之前,本就可以随意变化身份,并不能肯定具体是男儿女儿。这一世是个男孩,玉书终究松了口气,化作他的伴读,陪同他一块儿长大,日夜相守,却没算到,便是男儿,佟钊仍旧是动了心。玉书躲了这么多世,也是未抵过这劫。”

    “所以,这一世,佟钊必定会为玉书而死?”我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爱人,注定要为自己赴死……这必是不能的……所以,玉书才要与佟钊断了联系。”

    我想起来玉书为此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脸毁去,多少有些慨叹,便拉了拉卜定,他低头凑近了些听我说,我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哽咽:“卜定,若是有一天,你会为我去死……那……你便不要喜欢我。”

    他眼睫一颤,因是贴的有些近,呼吸扫在我脸上,轻轻柔柔,有些痒,只听他也是轻轻与我耳边问:“若是我控制不住呢?”

    “那……我一定会断了你的念头,或是……与你一起死……”

    他离远了些看我,却噗嗤一声笑了,这令我相当挫败,我都已经这般豁出去了,说得这番话,应是可以感动天地,他竟是还嘲笑起来。

    “哼。”我将他推了出去,“算了,你个呆子,就当我没说过!”

    “哈哈哈哈哈哈,”他还敢抬手抹了抹眼睛,那是笑出泪还是怎么的?气死我了,这儿一刻也待不得了!

    他却终是伸手将我拉住了,手腕扣在他手里,我明明生着气,却走不动道似的,想要听听他究竟还能说出些什么。

    “韶光,我便当……你方才与我表白了。”

    我抿嘴不想承认,承认了就是怂了,我才不会做这事。他却是依着我那被扣着的手,使了些劲道站了起来,耳郭有他的呼吸:“韶光,我很高兴,你不知道吗?”

    我不想扭头看他,实在是怕他瞧出我翘起的嘴角,想压下去,却有些难,只能将头又往边上扭了去。

    “韶光。”

    不理。

    “韶光。”

    不理,不理!

    “哎呦!”他突然撤回手。

    “怎么了?”我回身拉住他的手,却只瞧见他一脸小人得逞的样子。

    “韶光这么紧张,还拉人家手呢……”还未反应过来,嘴角便是一软,微凉的唇,湿润的吻……我恐怕是……吹风吹醉了……

    浅尝辄止,他便放了我,重新执起我的手:“走吧,看看他们。”我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唇边都是他的气息,脸上还是烫着的,心里,却格外安稳起来。第一次觉得,满满的舒心。

    他拉着我走,我于后边瞧他,想起初见他的模样,想起他戴着假面的模样,想起他生生受了我术法的模样,赖皮撒泼的模样……分明是不同的,却就便是我面前这个男子,他在我身边……

    只是寻到那竹屋的时候,里边已经没有了佟钊和玉书,只几个小厮在收拾着东西,其中一个捡着书本道:“佟爷如今,想起一出是一出,这书,才抬了来,又要抬回去。”

    “嘘,你不知道佟爷与玉爷么?”

    “都满城风雨了,如何不知。可是你瞧玉爷……但凡他安分些,佟爷又何至于此。”

    “我听说,原本,玉爷对大爷是极好的,大爷的命好几次都是他豁了性命去救得,所以老夫人才那般礼待他,哪晓得……他竟是存了那般心思……”

    “别说了……赶紧收拾吧。”

    “糟了!”卜定忽而一顿,突然加快速度往外边冲去。

    我不明所以,可看他脸色,应是真的不好了,忙跟着他外城里掠去。

    佟府在这皇城里格外醒目,便是那最为气派的一处,按着人界爱串门的习惯,这般门庭,应是车水马龙不断,然则此时却是大门紧闭,门口有些人在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走得近了些,才闻见一婆子说:“作孽,佟门出了这般的后辈……”

    “佟老太太怕是气得不轻了。”

    “可不是,听说发了好大的火,刚刚你没瞧见?那佟管家亲自出去寻太医了。”

    “唉……真是孽障……”

    卜定一脸肃穆,我也隐隐猜到了什么,便拉住一个婆子问:“佟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是外地人?”那婆子看了看我,摇摇头,“这佟门啊,可真是不幸。摊了那么个逆子,若是佟老太太有什么好歹,可便是……唉……”

    “老人家,您说清楚些,究竟是如何了?可是佟钊带了个男人回来惹恼了佟老太太?”

    “呦,姑娘个外地人都听说啦?那还便要婆子我说什么?这何止是惹恼了,怕是气伤了去。你可知道那佟大少爷要做什么?”

    “做什么?”

    “要娶一个男子啊!”

    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还有求娶男儿的,这在仙界也是未有的事情,想必在人界,更是天理不容吧?卜定静静听着,并未说话,有马车极速而来的得得声,伴着轻喝:“让一让!让一让!”

    我踮起脚望过去,一辆挂着“佟”字的马车停在了府前,驱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应是他们口中的佟管家,卜定带我挤了过去,从车上又下来一位白发的老人,后边跟着一个童子,提了药箱也进了门去,佟府大门吱呀一声又合上。

    “我们从侧门去。”卜定不由分说拉我绕过去,趁着无人穿墙而入,刚巧赶上那三人。

    一路走来,地上跪了一地的奴仆,皆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这阵仗,倒像是人界的皇上快去了一般的沉重。

    因是施了结界,卜定便开口给我解释起来:“佟家不似一般官家,佟门乃是几朝将门,佟老太太更是将门之后,早年间随夫出征,丈夫马革裹尸之际,身怀六甲亲自提刀上了战场,亲手为夫报仇,剿灭外贼。”

    我不禁赞叹:“那当真是个人界不可多得的奇女子。那怀着的,便是佟钊了?”

    “是。佟老太太一生巾帼不让须眉,只这佟钊跟着她自小便是腥风血雨,便亲自为他挑选了陪读,想着能叫儿子好好学些文章,不再走佟门老路。”

    “却不想,这陪读的活计叫玉书占了?”我接上一句,正好走到了一处大院,院里也是跪了一地的人,为首正是那佟钊,此时他一脸铁青,就跪在台阶之上,身边是戴着银面的玉书,也是直挺挺跪着,我瞧不见他面上神色。

    “走,进去。”我们随着那三人跨进屋子去,只路过佟钊的时候,那白发老者哼了几哼。

    屋门打开,佟钊跪着前行了几步想要进去,却被佟管家拦住了:“大爷,老奴求您不要再去气太太了,太太如今……再受不得刺激。”

    那老者只轻睨了他一眼,而后狠狠瞪了瞪玉书,才转身往里边去。青帐楠木的大床上,躺着一位夫人,这是戎马一生的女人,眉宇甚是硬朗,只此时躺在那里,格外瘦小,若不是她那皱着眉头仍显坚毅的面容,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是一位曾经叱诧风云的人物。

    “老太太……”身边的侍女唤了几声,床上的人终是有了些动静,缓缓伸出手去,声音苍老疲惫:“安太医……又劳烦您了……”

    “夫人哪里的话,老朽为您看看吧。”白发老者没有管身边的凳子,直接半跪在了床边,搭上了她的脉搏,良久都没有说话。

    “安太医……您……直说吧……”佟老太太闭了眼,似是没有了力气,只这般吩咐着。

    安太医终是松了手,在后边的药童搀扶下才坐到了凳子上,叹了口气:“夫人,老朽叮嘱过您多次,您又是何苦……”

    佟老太太苦笑着摇了摇头,仍是未睁眼:“一晃,便是这么多年了,我这些日子,总也能梦见承恩,他责问我,为何要叫钊儿从文,他责问我,为何要叫佟家门楣蒙污……”

    “夫人,您这是思虑太过……”

    “不……我想着,便是叫那些不相干的人,都离远些,总该是有些作用的,我也好去黄泉之下给承恩一个交待……却不想……钊儿那般……那般坚持……”

    “夫人,想开些吧……”

    佟老太太终于睁了眼,那眼中竟是红血丝,甚是叫人心惊,她瞧着安太医,轻声问道:“你便直说吧,我……还有多久?”

    “夫人……”

    “你该跟我说清楚,也好叫我有个准备,这佟家,我必须安排好。”她语气强硬坚持。

    安太医深深又叹了口气,终是道:“夫人……有什么要交待的……便……交待了吧……”

    我瞧着颇是不忍,卜定握紧了我的手一些,淡淡道:“终究是迟了……”

    “怎么?”

    “我算到,变数便是在老夫人离世的时候,老夫人不能死。可是如今……到底是回天乏术了……”

    “老夫人不能死……安太医救不了,我们去救!”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办法,觉得甚好,便捏诀欲施,却被卜定一把按住。

    “韶光……勿要忘记我说的,我们虽是神仙,却不可随意行事……人界的事情,终究是凭命数,老夫人气数尽了。若是我们拦得住佟钊回来,还有救,现在,迟了……”

    我还欲争辩,那老夫人却是抬起手:“叫……那个逆子进来……带上……那个人。”

    “是……”侍女退了出去,去门外唤人。

    外间的人瞬间便奔了进来,一把跪在了床前:“母亲!”

    “你还认我……这个母亲?”佟老太太嘲讽地一笑,已是有些有气无力。

    佟钊跪在地上,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挥开,她眼光往后,盯着那道缓缓走近的人影,看着玉书也跪在了她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