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百里骨生花 > 全文阅读
百里骨生花txt下载

    年轻的帝王歪身倒在地上,视线朦胧之际,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缓步走到面前。

    “唔……你……”

    毒药入喉不过须臾,腹内便似扎入千万把钢刀般绞痛无比。他忍痛张口,一股甜腥涌上喉头,话不成句,断断续续喷出几缕蜿蜒的血泉来。

    来人蹲下,一袭白衣纤毫未染,脸上噙着与修罗炼狱般的四周格格不入的温润微笑。

    “微臣在此,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若是他……皇帝艰难伸手,紧紧攥住男人的衣摆,支离破碎的句子从他惊颤的牙缝中一点点挤出,“……替、替朕复国!”

    他气息孱弱,显然已时日无多,凭借一口气才坚持到现在。

    “这恐怕要令陛下失望了。”男人的声音透着一丝怜悯,一丝玩味,“琅嬛国气数将尽,就譬如溃堤蚁穴。即便是微臣,也难以力挽狂澜。”

    “咳咳!!”毒效很快发作,皇帝胸腔快速起伏,眼鼻之处皆渗出了血。他却还是不甘心,男人感觉他攥着自己的手猛地握紧,“只、只要你答应替朕复国,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你!!”

    男人双眸微眯,一个将死之人的承诺可信吗?

    “……朕、朕以国玺为诺!”

    这句话脱口,皇帝躺在地上已是只出气不进气。

    相传,在遥远的北冥极海盛产一种陨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多在悬崖峭壁地势险要之处,可遇不可求也。琅嬛开国皇帝曾驱船万里,方带回一块婴儿大小的原石,雕刻为玺,欲万代绵延。想来不过百余年,便已落到如斯地步。

    不过——男人抿唇,这玉倒是好玉。

    他微低下颔,居高临下地打量皇帝,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已是死相无疑。偏因执念在心,怎么也不看咽下这最后一口气。

    “……你究竟允不允?!”

    允、为何不允?只他向来不做赔本买卖,这笔账得精细着算。

    男人两手平举过眉,缓缓伏地身子,头低下,额贴金砖,一双流光氤氲霞雾生辉的眸子在黑暗中缓缓睁开,是贪、是妄、是无尽之欲。

    “陛下之命,臣莫敢不从。”

    许久未得到回应,抬头,皇帝却已两手交叠,安祥地咽了气。

    “嗤……”他轻笑出声。

    至于复国,无论采取何种形式,只要最终目的达成便不算违背诺言吧——

    孝元十年,西羌攻破皇城最后一道防线,一把大火将顺帝时期建有的皇城焚烧殆尽。琅嬛帝都被火海包围,肆虐火舌如地狱业火将这一切摧枯拉朽。整整三日,漆黑的浓烟笼罩整片天空,不分昼夜。

    早在沦陷前,城内亲贵多已撤离。而帝却固守皇城,誓与琅嬛朝共进退。城破之日,帝君服毒自尽于光明殿前,而其妹坠露,则踪迹成迷。

    世易时移,前朝旧事惘然如梦。光明殿铺金设银,重檐琉瓦,焕然一新。当年几经摧毁的皇城自废墟中拔地而起,一如往昔瑰丽宏伟。新朝成立,改原旧都为锦都,寓意繁华似锦,福祉绵延。

    清明前后,雨水丰沛。

    连日来阴沉的天,今日终于透出一丝光来。小雨渐止,苍穹碧蓝,皇城天外一望无垠。宫墙下的水洼倒映出层层飞檐,玉宇琼楼更像是藏于云山雾罩之中,时隐时现。

    百里青铘行走于宫墙之间,他身形高大,肩宽腰窄腿长,一袭流云暗纹银袍衬得人丰神俊朗气度不凡。虽初次入宫,却似认路般脚步飞快,远远将侍监甩在后头。

    当今天子尚道,日前,扶鸾殿的荣妃被诊断出已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圣上龙颜大悦之下,当即册封其为贵妃,并广招名山方士为未出生的龙子祈福,其中便有这浮山居士百里青铘在内。

    浮山远在方外,须得乘船过海方能抵达。比起中原道士,那里人多豢养灵宠,百里青铘肩上也趴了一只,是只毛色光滑机灵可爱的花色狸猫。

    这时,花狸猫忽然奶声奶气道:“百里先生,好像有什么不洁之物跟着我们。”

    百里下颔微抬,视线穿透层层宫墙落在不远处金光下的大殿,眸色极透,天青云淡尽显其中。

    他淡淡道:“不必理会”

    “还是个女鬼。”

    百里不言,阳光下唇线笔直。

    一人一狸挨得及近,侍监听不到对话,还以为他们人宠关系和睦,走在道上都忍不住要亲亲我我。忽然,他看见百里停下步子,视线向侧旁转去。

    侍监不解:“大师在看什么?”

    百里青铘折身,明媚日光下看眉睫轮廓清隽若画。他头戴高冠,两绺发丝随意垂落颊边,凤眸微敛,眼角下方有一枚嫣红的痣,端的是面无表情,然下一秒他弯弯嘴角,这一笑,清冷孤高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妖孽。尤其是那双眼,就像那琉璃映了光,流霞溢彩顾盼生辉,真真美如谪仙一般。

    他指着侧旁拐里的一间破败宫室问侍监,声音谦和。

    “敢问公公,不知这里住着哪位娘娘?”

    侍监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宫室琉瓦凋零红墙剥落,庭院里的榕树因无人修剪,枝枝蔓蔓尽数伸到了墙外,绿荫连片,明明暗暗,倒似许久不曾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过看规模构造,倒像是前朝哪位贵人的寝宫。

    这样的情景在宫里并不鲜见,侍监随口道:“似是前朝一白姓贵人所住,身故以后便再没住人罢。”

    百里不错眼,看见那色彩斑驳的匾额上依稀写有摇光二字,再一细瞧,却见一道白影飞快钻入那黝黑洞门里只探出一个头看向自己。

    百里收回眼,举步向前。

    肩头的花狸猫好奇道:“不说不管吗?”

    行不数里,见那暮云缭绕间,琉瓦生辉,亭台楼阁,画栋雕檐分布错落有致,巍峨雄伟,富丽堂皇,可见是那贵妃寝宫,扶鸾殿到了。

    荣贵妃家世显赫,其兄拜上将军,驻守边疆。她这些年虽无所出,但仍旧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月供岁贡向来都是比照皇后的份例来。而这扶鸾殿来头亦不小,相传是前朝皇后的寝宫,连屋顶的一片瓦都是镶金带银价值不菲。

    例行通报后,百里得以进入。

    沿着雕龙玉凤的长廊走,一路仆役避行。正殿外,西域进贡千金一匹的绢纱制成垂幔四处挂着,薄透蝉翼,隐约能看见一窈窕女子侧卧于轻纱内,以团扇遮脸,暴露在裙摆外的一双玉足,涂着豆蔻,竟比那白象牙簟还要白上几分。

    侍监垂头:“娘娘,浮山居士已至。”

    女子微正起身,挥了挥扇,示意余人退下。

    殿外,百里正拜道:“贫道百里,参见贵妃娘娘——”

    话音未落,绢纱乱舞,一道白影径直扑了过来。花狸猫一个哆嗦自他肩头跃下,所幸逃得及时,尚未殃及池鱼。

    “百里哥哥!”方才还端坐于帘后的贵妃如今毫无形象地挂在百里身上,动作牵连太大,金钗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百里将她从身上扯下来,笑容纹丝不变,只是道:“阿荣,注意形象。”

    “嘻嘻”贵妃随即笑开,这一颦一笑当真是丽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一双狐耳自她青鸦鸦的鬓发间冒出来,“人家想你了嘛!”继而笑眯眯地朝向花狸猫:“仲源呐,我也想你了!”一旁狸猫来不及逃被抱了满怀,一脸悲愤。

    百里眯眼,没从她脸上看出半点思念之情来,“说吧,你借皇帝之口广招天下方士有何意图?”

    “讨厌!”贵妃兰花一指戳向他肩头,“不这样你如何会来?”

    “说重点。”

    “嘤嘤,有人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哦?”百里一扬眉:“我以为全天下欺负你的人都已经被你吃了。”

    “胡说,我是那种随便乱吃不挑嘴儿的妖吗?!”贵妃一脸高贵冷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样。

    她原身乃是九尾狐妖,与寻常妖类不同,九尾一族即出生便继承上代法力。而她情况更特殊一些,她是一只半妖。在妖界,半妖属于弱势群体,荣贵妃却逆行其道自小便是个凶悍的主,她性情乖张又天生神力,于是凡嘲笑自己身世之人统统被打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成年以后离开浮山闯荡江湖,在四海八荒更是结下梁子无数。

    荣贵妃自问仇家不少,如今她怀有身孕,九尾一族头胎甚艰,一尸两命的案例常有发生。她一边忙着养胎,一边也要提防着以往仇家来寻。她临走前从百里那儿偷来一根凤凰翎,以其为阵眼在扶鸾殿外制造出一个杀阵,于凡人无害,妖怪前来则有去无回。

    原以为此举万无一失,哪知某天一觉醒来,忽觉扶鸾殿外气息纷杂紊乱,有破阵之象。她惊疑之下查看结界,阵眼中哪还有什么凤凰翎,分明只剩下一团黑色灰烬。

    至今回想起来,她犹觉不可思议:“那是凤凰翎,哪怕只有上古神兽威力的千分之一亦十分蛮横,一旦自爆燃烧起涅槃之火连上千年道行的老妖亦得避而远之。究竟是谁那么大能耐,不但毁了我结界还破了我阵眼?!”如今想来亦忍不住拍胸万幸,若非她早作准备,此时早已下界去见阎罗了。

    想起那根珍贵的凤凰翎,百里蹙眉,面色有些不善。

    贵妃自觉有愧,忙引开话题:“后来我跑出殿外一瞧,才见那木摧树倒如狂风过境一般场面尤为惨烈,那厮走得匆忙拖了一地黏绿血液不说,我庭中所栽花木尽数枯萎,到现在还未长出分毫来。”

    百里问道:“对方可留下什么可验证其身份的证据?”

    贵妃摇头又点头,“有倒是有”她从袖中掏出一枚莹白透亮的薄片递给百里:“可我早用万妖图鉴查过,上面全无记载。”

    百里接过若有所思。

    “我平生虽树敌无数,但多半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这几日翻肠刮肚想了许久,始终想不起在哪儿得罪了这号人物……我有预感,他上次未得手恐怕还会卷土重来。”她低头抚了抚微隆的小腹,曾经锋芒毕露的眉宇间透出几分初为人母的小心翼翼来,“你别笑话我胆小,换做从前我断然不怕,大不了如约赴死,绝不做那偷生之辈。可如今情况不同,我身为人母,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考虑。”

    她陈恳地望向百里:“百里哥哥,现在只有能帮我。”

    “我承认,当年不告而别顺手盗走凤凰翎是我不对,怪就怪我年少不懂事耗费你一番苦心。哪怕你心中再有气,先帮我渡过这一难关,日后要杀要剐随你处置。”言罢,她从背后拿出一把藤条来:“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负荆请罪!”

    百里失笑:“你下山不足百年竟连凡间那套也都学会了,大字不识一个倒晓得负荆请罪?收起来罢,我人既来了就没想过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过于蹊跷,你须给我时间仔细梳理一番。”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贵妃眉开眼笑,发出一阵欢呼:“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她眼骨碌一转,又显得胆怯没底起来:“只是这凤凰翎毁了……哪怕我愿意将整座国库里的宝贝拿出相抵,也抵不过一个零头……”

    花狸猫在旁默默叹气,百里先生眼界甚高,区区凡俗之物肯定入不得他的法眼。

    哪知百里闻言竟思忖片刻,继而笑道:“经你这一提,我倒记起某件东西来。巧得很,如今它正收在国库中。”

    “什么?”

    百里看着她,嘴角弯出一恰到好处的弧度来。

    “前朝传国玉玺。”

    “我道是什么,原来你还喜欢收集玉玺。”贵妃眼也不眨:“成,那玩意儿国库里多得是回头我让人给拉一箱子回去。”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

    “那便有劳了。”百里本已走出大殿,忽而折身回来,薄唇轻启,“至于凤凰翎的帐,我就暂时记在你头上。”他尾音带笑:“你可别忘了。”

    贵妃脸色瞬间发白,继而苦不堪言。

    花狸猫伏在他肩头欲言又止:“先生,我有个问题。”

    “问。”

    “这前朝玉玺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你要它来做什么?还不如弄一件金缕玉衣来,水火不侵,好歹也能当灶台抹布。”

    历代皇帝若是听见他把金缕玉衣比作抹布的说辞,估计会气得从王陵中跳出来。

    百里微笑:“你有所不知,这前朝国玺作为玺或许不足为提,但作为玉却是绝无仅有。你可知北冥极海盛产一种陨玉,这种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

    “我有听表兄说起,不过这北冥极海不是在数百年前就消失了吗?”

    “不错,这琅嬛的传国玉玺正是用陨玉制成,世上仅剩一件。”

    狸猫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仍不懂百里青铘为何放着实用的宝贝不挑,偏要这块在他眼中和石头无两样的玉,又不能吃。

    “仲源,小心。”百里的声音顷刻间冷了下来,狸猫只觉脚下一空陡地落到地上,抬头一看,身旁哪还有百里的影子。

    好浓的鬼气!它大喊:“百里先生!”然叫喊却传不进百里双耳。

    时值落晖,扶鸾殿内外被暮色包围。百里独身一人站在小径中央,越往里走,荒烟蔓草,斑驳砖墙,转眼间仿佛与那繁华气盛的宫廷隔出千里之遥。黑暗如同滩滩墨迹很快晕染开来,风声渐起,前方突然出现一抹摇曳的背影,像是即将折断的花茎,死气蔓延。

    百里却不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大约三两步的距离,那人回头,是个女人,两颊下陷,整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乌黑且大的眼,眉宇间灵气不再只余凄苦。

    前朝公主白姬,一个早该离世的人。

    百里望着她,并未做出任何意外的举动,似乎早就预见到她会来。

    “百里青铘见过帝姬。”

    白姬愣了一愣,脸依旧是死气沉沉的,嘴角一僵,似乎忘记该怎么笑。

    “好久不见,天师大人。”

    前朝贞帝乃孝元皇后所出,其胞妹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嬛明珠,坠露帝姬。白姬只是后宫一名不经传的后妃所生,其名不详,因母家姓白,故称白姬。其母早逝,自小养在皇后膝下。

    孝元皇后为人纯善,待白姬如己出,吃穿用度从不短缺。然而这一点,却引得大公主坠露的不悦。坠露秉性高傲,她嫉恨白姬平白分得母亲的宠爱,遂在言谈举止间多有碰撞,很是不把这个继妹放在眼中。

    三月韶光,御湖苑。

    一行人穿过栖霞水榭,绕至琼花林。为首一人容色出众,下颔尖尖,肤色白腻,光滑晶莹。她身着一袭水红色的宫装,是眼下最时新的流仙裙样式,步履翩跹,行走间裙摆如流云涛涛,仪态甚美。只见她在怀中捧着一只通体雪白模样娇憨的小狗,她似乎对那只狗格外宠爱,用凤仙花染得红红的葱尖十指轻轻抚摸着,眼露溺爱。站在她身后的宫婢牵着一条毛色黝黑,体型巨大,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猛犬。

    “公主,眼看就到晌午,奴婢看这日头毒辣得很……不如您先回去,歇个午觉再来遛千岁也不迟。”

    女子用团扇轻轻遮住脸,樱桃小口一张,当真齿如编贝,洁白小巧。她道:“阿音,本宫还没遛完呢。”那名牵犬的婢女出列,手指众人道:“天热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这群人都是吃白食儿的?!都给我仔细点,要是公主的玉肌有一点损害,小心你们的脑袋!”

    一群人唯唯诺诺,阿音折身扶住大公主坠露的手臂,殷勤道:“公主,前方有个小亭。不如我扶您去那边歇息,走了这一会儿千岁肯定也累了。”

    “唔……”坠露意兴阑珊地扫了凉亭一眼,忽然看见亭中有道白影一晃而过。她顿时来了精神,嫣红的唇边绽放出一枚顽劣的坏笑来。

    这背影好生熟悉,除却白姬还会有谁?

    不等婢女反应,她便解开拴住猛犬的皮绳,那狗一下得到解放,一顿狂吠,如离弦之箭般向凉亭冲去。

    待一行人赶至凉亭,坠露却没有看到臆想中白姬被狗扑倒哭得屁滚尿流的景象。反而见到一白衣男子坐于亭中,而她豢养的那只西域恶犬则温顺地趴在他膝头任凭蹂/躏,哪还有往昔的威风霸道,大有讨好卖乖之嫌。

    如此情景,她不由咋舌:“你……”

    宫中有令,外男不得出入内宫。奴婢阿音连忙用团扇挡住坠露的脸,连同几个宫婢一起挡住男子的视线,“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你难道不知这内宫之中是不许男子随意出入的吗?!”

    男子抬眸,几缕黑发从肩头落下。他眉睫轮廓如雪凝玉雕,眸下缀着一枚殷红泪痣,十分打眼。

    “……”

    宫婢们纷纷羞红了脸,便连隔着丝质扇面的坠露也看得眼睫微颤,一时无言。须臾后,有人低声惊呼:“是、是天师大人!”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原来眼前男子正是贞帝聘请来入主钦天监的天师,百里青铘。

    坠露定了定神,问道:“不知天师驾到,方才多有失仪,还请您见谅。”

    百里起身还礼道:“臣百里青铘,见过坠露帝姬。不知帝姬在此逗犬,冒昧闯入,臣罪该万死。”

    “天师客气,无妨无妨。”坠露环顾四周,狐疑问:“方才这亭中只有天师一人?没有他人经过?”

    百里微微一笑:“非也。”他弯腰捏起猛犬前爪,“还有它。”

    坠露:“……”

    她一向以美貌自持,可如今站在百里面前竟自惭形秽,既然白姬不在,她还是早早离开,省得看着堵心。

    “逛了一中午,本宫也有些乏了。天师您慢坐,本宫先回。”

    百里两手作揖高举过眉,曼声道:“恭送帝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坠露离开不久,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白姬从里面钻出来,满头草屑。她掸了掸衣上的尘土,折身朝百里行了一礼:“方才多谢天师了。”

    “小事一桩,能够替帝姬解忧乃是臣的荣幸。”百里折身,一袭白衣清俊温雅。

    这是他和白姬的初次见面。

    白姬望着百里青铘,神情复杂,若非一路跟踪他过来,自己又岂能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当初的百里天师呢?!他的相貌,说话的语气都与她印象中的一般无二。三百年光阴对他而言恍如昨日,岁月竟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压抑不住内心惊讶,颤声道:“这些年来,你竟一点变化也无……”

    “帝姬过誉了。”百里抚脸:“臣对驻颜之术略有研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不收费。”

    “……不必了。”白姬稍稍回神,其实她应该庆幸自己遇见的是百里青铘,若换做别的道士……她目光黯然,伸手直接穿透宫墙:“你看,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那真是臣的憾事。”百里谈笑自如的寒暄令白姬有种自己还在人世的错觉。

    “言归正传,帝姬陡然出现还是令臣喜出望外。”他话锋一转,“毕竟,臣一直以为您随着当年那场大火一同离世了。”

    一场大火整整焚烧了近三日,别说是皇宫,就连整个旧都几乎被夷为平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白姬眼神一冷:“我是死了没错,但不是被火烧死的。”

    “哦?”百里眉头一动,却没深入下去,只问道:“那帝姬今日前来找我所为何事?”他微抬起下颔,毫不遮掩眸中那片索然无趣的光芒,语气客套疏离:“若是叙旧的话,请恕在下无法奉陪,帝姬若不介意的话不妨改日——”

    “我知道偷袭荣贵妃的是谁。”白姬蓦地打断他折身离开的步伐。

    “你知道?”脚步一顿,百里回头,嘴角缓缓挂起一丝笑,先不去追究她听墙角的背德行径。他是何等聪颖狡黠之人,自然听得出白姬话中有话,更何况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在自己掌握之中。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含笑:“帝姬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白姬想了想,冷道:“我可以引你去敌人的巢穴,前提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听起来倒像是个公平的交易。”百里笑意加深,唇线拉出一条戏谑的弧度来:“但在下凭什么要相信你?万一深入敌穴后遭到埋伏,岂不是得不偿失?”

    “信不信由你,机会只有一次。你若惜命,那不来也罢。”话虽如此,白姬心里却捏了把汗。毕竟她手里只有这样一张牌,若百里青铘不吃这激将法,那她只能束手无策。

    “呵——”百里轻笑出声。

    白姬蹙眉:“你笑什么?”

    “臣笑帝姬你胆子真大。”谈笑间,他身子一晃瞬步站至白姬背后,温热的呼吸抵在她耳尖:“连保护自己的能力尚无就敢来谈条件。”

    白姬僵直着背,看见他两指间夹着一道黄符。

    “既、既然我在你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那你相信我又何妨?就凭你这份实力,还担心自己会吃亏?!”

    背后热度稍退,她却不敢放松,因为百里一直紧贴自己,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在头顶吹拂,冷一阵热一阵。良久,百里温文尔雅的声音再度响起。

    “既如此,我就破例相信帝姬一回,不过——”

    “不过什么?”

    一道饶有深意的目光掠向白姬,百里看着她,目光精明透骨,令她陡生几分寒意:“若我发现你有一句假话,下场会很惨。”

    “……”

    “谈谈你的条件吧。”

    白姬侧头,蹙眉道:“现在还不能说。”

    百里笑着打量她:“也罢,谅你也闹不出甚么幺蛾子来。”他越过白姬肩头朝前走,手中黄符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脸颊。

    白姬被灼得一跃而起,苍白的脸上赫然出现一道红印。

    “帝姬若是不乖,届时尝到的就不只是这么一点甜头了。”百里回头,眸中流露出惩戒似的警告,忽然抿唇一笑,清冷卓绝的笑意明晃晃地砸入白姬眼中,顷刻间,四面黑暗如潮退而去。

    百里一脚跨回扶鸾殿,狸猫猛地扑向他肩头一个劲儿地叫唤他上哪去了。

    耳边传来白姬隐隐含恨的声音,“今夜子时至摇光殿等我!”

    百里莞尔,自去也。

    子时。

    因白日里下了雨,这会夜里天色黑得格外透彻,白云出岫,一抹残月隐匿其中。

    夜间的摇光殿在高树长草的遮盖下平添了几分幽森。值夜的侍监隔着几条宫墙看见一豆烛火映出窗外,正欲前去查看究竟。忽的一阵阴风刮过,一道白影倏尔掠过自己朝前飘去。此刻再看那远处废殿,只觉张牙舞爪,恍若潜伏着怪物一般。侍监打了个哆嗦,撒腿就往后跑。

    白姬穿门而入,烛光下,百里盘腿而坐,肩头伏有一只狸猫。

    白姬打量那狸猫,见它毛色养得极好,油光水滑不说,四肢矫健,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模样也生得俏皮可爱,两只明黄色的大眼提溜转,精明中透着几分憨。

    “这是你的猫?”她问道,听见百里唤它仲源,名字听着跟人似的。

    “恭迎帝姬多时。”百里微笑,他脱去白衣换了一件不知用甚么材料制成的长襟宽袖外袍,色泽绯红,本就人如美玉,红衬着白,只静静坐在那里都有挥之不去的风流潇洒。明明是个道士却偏生得这般妖孽,白姬如是想。

    她蹙了蹙眉,“时间有限,你跟我来。”

    她带路,百里跟在后头。目的地正是皇帝平素朝见众臣的光明殿。

    隔着三两条宫墙遥望,殿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围得那是固若金汤,即便蚊蝇也难接近。若换做旁人,要进这光明殿难如登山,但白姬知晓百里青铘并非常人,因而便两手抱臂站在一旁,等看他有何破解之法。

    百里果真不负众望,甚至右臂还夹着那只狸猫,只腾出一只左手飞快掐了个诀,霎时间——不仅光明殿内外巡逻的侍卫停滞了动作,就连那漂浮的云彩都定在半空,时间停止了!

    “走吧。”

    百里一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走入光明殿内。

    殿内陈设自是宝光万丈不必说的。四角立有等人高的青铜灯座,灯托上点有金红镶嵌的火烛,以东海鲸油制成,可燃烧百年不灭。正中央皇帝那张镶嵌着各式珠宝玉石的御座金碧辉煌,在暗淡的烛光下也散发出俾睨天下的气势来。白姬一行走闯入时,殿中空无一人。一旁用以职业的暖房中,年轻侍监瞌睡正浓。白姬飘至龙椅近前,指着右边扶手对百里青铘道:“握住这里向上抬。”

    百里依言而行,只听咔咔几声机关响动,龙椅坐面缓缓下陷,露出个只容一人通行的地道。此时,趴在百里怀中的花狸猫忽然轻轻跃下,一溜烟钻入那地道之中,想来是去做那探路先锋了。

    只剩下白姬和百里。

    白姬因知晓那地道尽头藏有何物,遂心有余悸迟迟不敢动身。百里看了她一眼,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帝姬且放心,不管里头藏着甚么,在下定会护你周全。”

    “不劳天师费心。”白姬实非记仇之人,只是她那左脸颊至今还被黄符烫得隐隐作痛。

    话虽如此,但看百里青铘一声不吭折身弯腰钻入地道时,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头,恨不得整个贴在他背上。

    别说她没骨气,底下那玩意儿她是真怕。

    黑暗中,百里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来照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点莹白玉润的光辉缓缓向外扩散,照亮整个地道。地道狭长而深邃,一眼望去看不见头。花狸猫仲源在离他们五米开外的距离,边走边闻,十分谨慎。

    “百里先生!”突然,花狸猫口吐人言:“此处有些古怪,越往里去地道两壁便越黏腻湿滑,更说不出的阴寒刻骨。”

    狸猫居然说话了!

    “可闻到了妖气?”

    “未曾,待我再往里探探。”花狸猫说着,一拱身陷入黑暗之中。

    百里转头,“白姬可知这地道里藏着究竟是何物?”

    白姬尚不能从花狸猫会人语的惊愕中回神,又想起那盘踞在地道中的怪物,不由脸色一沉,表情更加难看了。她着实不想回忆,那双黑暗中凶绿的眼睛,湿滑冰凉的鳞片,那嘶嘶响声仿佛还在耳畔盘旋……

    “是蛇!”陡然出现在二人脚边的花狸猫发声。

    百里看向白姬,她顺势点头:“没错,那蛇身足有几人合抱之粗,至于长度,蛇盘踞起来我未看清。它平日长睡不醒,唯有在月圆之时才会苏醒,化形而去,是以我们现在过去应该没有危险。”

    “过去看看。”

    地道尽头是一片高台,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白姬头一次看清那条巨蛇的真正面目——那是一条通体雪白,鳞片似玉般的白色巨蛇,细瞧发现它背上有处伤痕似乎光长了新肉还没来得及长鳞片。

    百里凝神一看,恍然大悟:“怪道万妖宝鉴中探不出他的底细,原来差一步便要升龙。”

    “什么意思?”白姬凑近,光下看那巨蛇虽不如想象中可怖,然仍令她心生忌惮,“依你所言,这条蛇就快要修炼成精了?”

    “非也,蛇升龙乃脱胎换骨,是万中取一的造化。”百里瞥她一眼,继而耐心解释道。

    “既然成了龙,不就是仙?仙人难道不该以慈悲为怀,为何它要百般伤人性命,造下杀孽?”

    “修道一事最怕执念,若心中有执则如泥足深陷,如不及时割舍反被牵绊,则难登大道。”黑暗中,百里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徐徐白辉下忽明忽暗,一双眼透出洞若观火的漠然。

    白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大概和佛家一门主张了却红尘遁入空门的心性是相同的。

    “能将一条有千年修为的蛇困在此处者,道行绝对不浅,却不知是何门何派……”百里眼尖,一下看到那隐没于巨蛇腹部的石面上刻有奇怪符文,因岁月久长而变得模糊不清。

    古时,皇室会命方士降服大妖订下契约,迫使其作为镇国瑞兽从而保证子孙千秋万代。照这符文看来,这巨蛇倒像是被封印于此。只一点令人好奇,过去这么长时间,这符文的效力应失效大半,而这巨蛇修为又接近圆满,完全可以挣脱离开此处,另觅灵气充裕的地方修行……

    百里觉得古怪,于是便企图接近那高台,想要近前瞧瞧符文有何异处。

    不料他刚前进两步便觉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迎面侵袭而来,不过怔愣片刻的功夫,竟灵力滞缓到举步维艰,同时高台被一圈红光所围,光辉扩散之处隐隐有符文浮出。百里来不及细想,迅速掐了个诀避开,便见立于高台下的白姬绷紧下颔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

    兴许是触动封印的缘故,竟使那巨蛇提前苏醒过来。它半抬头,一双腥绿的瞳孔正缓缓看向百里青铘。

    “小心——”白姬骇得无法出声,只敢用口比划。光芒乍现,却非那巨蛇之动作,它打开蛇颚朝百里咬去却被封印腾地弹了回去,而此时整座地道红光滔天,无数大大小小的火苗从天而降劈天盖地而下。

    那火尤其厉害,白姬来不及躲闪,浑身即刻如烈焰焚身痛不可遏。

    幸而百里在危机来临之际纵身跃下高台,解下他身上那件绯红长袍往高空抛去,登时化作一匹流光溢彩的烟霞将自己和白姬罩在遮蔽之下。

    他折身,“你没事吧?”

    白姬脸色苍白,看着他翕动了两下嘴唇,浑身上下正呲呲冒着青烟,就差一步便要灰飞烟灭。

    仲源凑到她跟前嗅嗅,道:“这可是正宗的红莲业火,再迟一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白姬:“……”难怪你小子当时一溜烟缩到角落!

    然封印之火仍未停息,一朵朵火苗降落在百里外衣之上,只听扑簌声不绝于耳,缕缕青烟冒起。

    “究竟是谁设下的封印,手段竟如此狠辣!”仲源素来爱惜自己的皮毛,眼看火快要烧到自己身上,不禁暗骂出声。

    百里不动声色甩出一张水符来,“快——趁现在火势减小,速速退回地道里去!”

    红莲业火仅次于混沌火,能将天下近半数之物焚烧殆尽,不过须臾,那水符便化为灰烬。所幸火势只蔓延到地道口,再往里却是鞭长莫及。仲源忙不迭地边舔边整理自己的皮毛,百里背靠石壁坐下,两条长腿交叉,眉梢斜挑,唇线下抿,神情并不怎么好。

    天底下能将红莲业火挪为己用的人不少,却只有那么一人会无聊到用这火来制造结界。

    “那个……”

    白姬小声打断他的回想。

    百里转头,眼中一道杀气稍纵即逝,“怎么?”

    白姬咬了咬唇,解释道:“我不是存心要害你们的,我先前实在不知这封印如此厉害……”

    “我信你。”百里扫了一眼她被烧得千疮百孔的灵体,弯了弯嘴角:“若真如此,你这苦肉计做得也忒像了些。”

    经他一提醒,白姬适才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真疼啊!

    原是来抓蛇的,万万没想到竟被这封印摆了一道,仲源望着自己尾巴上几处焦黑的毛问道:“先生,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百里望了眼那被一圈火舌环绕的白蛇,沉吟道:“如今有这封印在,想要接近这巨蛇难于登天,况且它修为不凡,仅凭你我之力并无十足把握能将它擒下。依我看,离望月尚有一段时日,我们不如从长计议,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仲源点头:“好办法!”

    “等等,我突然记起太/祖时——”白姬突然记起什么要说,视线却为百里背后那一大片火燎痕迹而颤抖,一时失语。

    花狸猫嗖一下跃至百里肩头,眼珠瞪得溜圆:“百里先生,你受伤了!”

    大抵是方才跃下高台时不小心被火伤到的,百里侧头,浑不在意道:“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言罢,他折身朝外走去。

    光明殿外,那些巡逻侍卫尚还保持着静默的姿势,着实滑稽。白姬从前也只是听闻这世上有仙人妙法,能点石成金,一日千里,而今亲眼看见百里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变作木头,又一个响指令他们恢复如初,心里哪里没有惊叹。

    眼看黎明将至,而她身上被火烧之处触及阳光更是火辣辣的疼。

    “若无事的话,我便先行一步。”

    百里揉了揉小狸猫仲源的脑袋示意它先回去,跟着喊住白姬:“帝姬且留步——”

    白姬回头,脸色煞白:“还有事?”

    百里冲她一笑,“你伤得这样重,不及时救治恐怕太阳一出灵体便要消散了。”

    白姬本想拒绝,可眼前突然划过他从高台一跃而下用背挡住那大片火焰的画面,不知为何心便一软,愧疚之情立刻主导了所有谨慎小心的情绪。

    “那怎么好麻烦你。”她叹气。

    “小事一桩,不过要请帝姬委屈一下。我现暂居于大角观,人多口杂,未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百里抬手,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中指戴有一枚古朴陈旧的戒指,“还请帝姬暂且屈身于我储物戒中,里面设有禁制可隐匿气息。”

    白姬应允,化作一道光遁入戒指中。

    片刻,戒指里传来她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里头还挺大,唔……就是空落落的。”

    百里垂下睫毛,嘴角噙了几分笑意:“我嫌乾坤袋携带不便,所以请人做了这么一枚戒指。不仅能乘物,也算是个玲珑小天地,帝姬喜欢什么风景只须在脑子里想上一想,马上就能变出来。”

    “当真……?”

    “你大可一试。”

    乾坤戒中。

    白姬仰头,冥思苦想片刻。白茫茫的戒指空间摇身一变,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河流,河岸上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花色是少见的蓝,花瓣如碗口那般大。白姬就站在岸边,双目发直,似看得出了神。

    “帝姬。”

    “……做什么?”

    “累的话,可以小睡片刻。路还很长,等到了大角观我再叫你。”百里青铘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朦朦胧胧,有些低沉,分明昨日还拿黄符吓她,这回声音却放得如斯柔和,叫人昏昏欲睡。

    白姬枕着河岸躺下,阖上眼。

    “莫再叫我帝姬,听得心里膈应得很。”

    山河犹在,国破家亡,从此这世上只有白姬。

    恍惚中,听到百里低声答“好。”

    白姬许久未睡了,这一睡倒梦见了过去。

    天色像被染了血般凄厉浓重,大殿很静,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连同白姬,一连十数名帝姬都团成团,背靠背抱坐在一起,精心修饰的面庞不乏仓惶,可见是走得匆忙,鬓发衣裳都沾了不少灰尘。就在半个时辰前,西羌攻入皇城最后一道防线,这些蛮子在城里打砸抢烧,更放言要将琅嬛帝都夷为平地。局势早已注定,虽然乾贞帝还坚守在光明殿内,但也只是最后的徒劳。禁卫军加上守在宫外的一些残兵,剩余兵力根本不足万人,不出几个时辰,整个琅嬛帝国便将覆灭。

    山河失守,国破家亡,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帝姬而言,这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们间不乏容色出众者,妙龄窈窕。而在乱世里,漂亮女子大多沦为玩物,毫无半分尊严可言。这样令人心悸的恐惧像只大手紧紧攥住所有的人,突然,人群中迸发出一阵细碎啜泣,尽管刻意压低,然在这样沉重敏感的时刻,却显得格外的无助和绝望。她的哭声迎来了一片细碎压抑的哭声。白姬绷紧下颔,虽不似旁人那般无措,可眼圈到底还是红了。

    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吵死了!都给我闭上嘴,不许哭!”

    坠露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眼前的困顿难掩她眉宇间那积年累月下养尊处优的傲气。她积威已久,其余人素来怕她,即便如今也不例外。不少人止了哭,强行将泪咽下。殿内一下安静下来,坠露捏着阿音的手微微颤抖,事到如今,早该听从舅母的话,快快逃出帝都才是!如今西羌都已攻到护城河外,即便她背生两翼,亦插翅难逃……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成为压垮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殿内如同炸油锅,顿时哭喊声不绝。

    白姬一个箭步窜至窗下,看见滚滚黑烟自西门冒开,远处传来兵呼马踏,兵刃交接之声。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少数在近前服侍的侍监宫女之外,其余人都被拉壮丁去抵御外敌。突然,“西门破了!西门破了!”一声凄厉嘶哑的吼声撕破了这假象般的平静……白姬瞳孔颤抖着,西羌人攻进来了!

    为今之计,若不想遭人凌/辱,就只能……她摸索着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悄悄藏在背后。却忽略了坠露和阿音在这一霎那交换了的眼神,饱含阴谋和算计。

    十数个侍卫奉皇帝之命护送她们离开,然后谁都知道,仅凭这几名残兵剩将又岂能抵挡得了那西羌的十万铁骑?!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帝姬们走上几步不是崴脚便是摔伤,手下的侍女都已各自逃命,哪还有人来管。白姬咬咬牙,左手扶一个,右手拽一个,脚底是钻心的刺痛。

    遥遥望见光明殿,穿过御花园有条小道直通东门,原本是宫女侍卫私相授受的地方,谁知阴差阳错,却成为帝姬们的逃生之路。眼看东门即在眼前,白姬却看见阿音松开坠露的手转身朝自己冲过来,她后退一步,未来得及躲闪就被阿音和随同侍卫围住。望着不远处抱臂而立神色自如的坠露,她心渐渐往下沉,浓重的不祥之兆笼罩全身。

    坠露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了!”

    七八双手同时伸过来,白姬死死抱住自己不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几个人半天只扯下一件外袍来。

    “一群没用的东西!罢了!”坠露褪下自己身上那件凤罗羽衣,脚步轻盈至白姬面前,弯腰罩在她身上,“我亲爱的妹妹,从小到大母后不是一直教诲你我要和睦相处吗?如今姐姐有难,当妹妹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自白姬记事以来,这是坠露对自己笑得最亲切的时刻,此时她娇艳欲滴的唇却似毒蛇一般吐出猩红的芯子,叫人不寒而栗。

    “这根凤钗还是父皇在世时恩赐于我,如今送与你,也算一表你我多年姊妹情分了。”坠露将钗子细细簪入白姬鬓间,扬眉一打量,却见她一双黑澈见底的眸子冷冷盯着自己,即便如此,却还是一声不吭。

    “贱人!”坠露不知怎的来了怒气,扬手要打,却被阿音拦住,“帝姬,马车都准备好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坠露适才冷哼一声,转身,剩下几名帝姬瑟瑟发抖目睹了全过程。

    她冷笑:“想活命就都给我做哑巴!”

    至此,再无人敢看白姬一眼。

    一行人登上马车,唯有她在两位侍卫的挟持下站着。

    “帝姬,对不住……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早春三月,风里犹带寒凉。年轻的帝姬只着一件单衣立在寒风中,乌发肆意飘扬,她低垂的双目陡然一抬,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弯腰拾起那凤罗羽衣披在身上,她转身往回走。两名侍卫互换眼色,竟也没有跟上去。

    白姬是往光明殿方向去,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唯有光明殿前不改昔日威严,有两对禁卫军驻守。她一路通行无阻,所有人的口径一致,唤她大公主。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那扇金漆银粉雕龙画凤的大门,看见年轻的帝王端坐于龙椅上,丽妃死后他日渐消瘦,而连日来的操劳更他形容枯槁,身板佝偻,完全不复往昔俊郎挺拔。

    “你来了。”不等白姬说话,他便自顾自道:“朕知道你心里恨,你和坠露都是朕的妹妹,凭什么朕要牺牲你来保全她?”乾贞帝深吸一口气,“你比她坚强,更容易适应这乱世。坠露她自小养尊处优,没受什么苦,朕不放心。”他抬了抬手,暗处有名老太监端着碗药过来。

    “你是个聪明人,该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只要你代替坠露,西羌人便不会对你怎样。”

    白姬垂眸,看着药碗越送越前。乾贞帝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身为琅嬛的皇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天色突然大亮。

    白姬睁眼,鼻尖尚还萦绕着那药的苦味,涩到她舌尖都泛酸。

    “醒了?”

    屋中央那张梨花木制的小几两端,百里青铘和一灰衣青年相对而坐。他一手撑颊,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稍等片刻,我和仲源有点事要谈。”

    仲源?白姬愣住。

    青年侧头,朝她勉力一笑。整个人显得清秀端正,灰衫方巾,打扮得像是名书生。虽无百里那种动人心魄雌雄难辨之美,举手投足间却透出种不加掩饰的爽朗和天真。他两手握膝盘坐在地,眼眶发红,嘴角下耷,颇有几分委屈的架势。

    怎么看,都像是被百里欺负了……

    白姬定了定神,秉持着不管闲事的宗旨,开始打量整间屋子。

    阳光透过窗牑落在空旷的地上,室内只有一张几案,一床榻和一个蒲团,再无他物。墙上还挂了一把琴,显然不常用,琴弦上蒙了一层薄灰。

    期间,百里和仲源两人的对话时不时地响起。

    “天狸一族自古都是蛇类的天敌,而你表兄又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此番若能请他出山,对我们而言定是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可我表兄性情孤僻,素来不问族外事物,恐怕他不会答应。再说……我、我很是怕他!”仲源一脸不情愿。

    白姬觉得屋中没甚好看,便把视线投向自己。眼下,她正坐在一个白玉钵中,人似乎是缩小许多,于是看屋中一切都如放大一般。

    百里微笑,胸有成竹道:“非也,若你出面,你表兄定会同意。”

    他笑得时候眼角微微扬起,仔细一瞧,眼下那枚与其说是泪痣倒更像是被人用锐器烙下的一点疤痕,宛若一滴血泪,蜿蜒留在面颊上。

    正瞧着,百里忽然有所察觉,侧头一瞥眼神转了过来。白姬愣住,随即犹如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般心虚地挪开了眼,却遗漏了某人眼里稍纵即逝的作弄。

    一旁,仲源并未注意到二人私底下的眼神交流。

    表兄对他素来不喜,若是派他去做说客,只怕会适得其反。虽这么想着,却也不好直接拂了百里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好,回去再做打算。

    他起身道别,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颇有几分怅惘。

    仲源这一走,气氛有几分凝滞。

    百里还是坐在小几边,伸手用铜铲拨了拨香灰。白姬注意到,从方才起,屋中就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会子便更浓了。

    百里侧头:“现在感觉如何?”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身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尽管那等烈焰焚身险遭灰飞烟灭的感觉仍像梦靥般挥之不去。

    “此物叫做养魂钵,是我从一个魂修身上要来的法宝,无论是养伤还是修炼,都极适合你。”

    “这怎么好意思……”白姬蹙眉,觉得百里青铘对自己的转变委实太快,有些招架不住。

    莫非他还是疑心于我,假意接近好让我卸下伪装不攻自破?!

    她正胡乱猜测着,未注意到脚步声临近。

    直到一双手将白玉钵捧起,白姬才一惊,发现百里的脸近在咫尺:“伤虽已好。可元气亏损却非一日两日便能补回来的。不如这样,月圆之前你便待在此处,尽量不要出去。”他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至窗外,低声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安全。”

    白姬看着他陡然放大的俊脸,那眼睫毛跟两把蒲扇似的,眼底的光细细密密地投射过来,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底,微痒,偏生还不能挠。

    “……好。”

    也、也罢,放着便宜谁不捡……白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我有点事要忙,你随意即可。”

    百里将养魂钵放下,转身便忙了开。他也不知从哪寻出一叠白纸铺在小几上,又摆好了笔墨砚台,甚至还找出来一把剪子。

    为方便做事,还将袖子卷起,衔了一根玉带欲将头发束起,忽然余光瞥见白姬傻傻看着,便招手:“有空的话,不如过来帮我一个忙?”观之笑容,倒是极陈恳真诚的。想想某人对自己也算有恩,白姬热心肠地飘过去,好奇问:“举手之劳而已,需要我做甚么?”

    百里伸手将砚台推向她,毫不客气。

    “帮我研磨。”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接近半透明的手,又看看砚台,半天没做声。忽然听到,剪子割开白纸的咔嚓响声,低头一瞧,多余的纸屑如雪花片片落下,百里手握剪子,一张憨态可掬的纸人逐渐成型。他将纸人放在桌上抚平,提起笔沾了点余磨,忽而侧头问白姬:“你小字为何?”

    白姬一愣,看着他眼道:“阿浔。”

    “浔,厓深也。”百里望着她若有所思,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那抹清亮的光:“你小时曾落过水?”

    ……

    “你小时候才掉进过水里去呢!”白姬毫不客气地反诘。好好一个小名被他曲解成什么样了!

    她从小亲水,故而得了这么一个小名。小时候坠露作弄她故意将她推入水中,想不到她不但不怕,反而在水里游了两圈再上岸。倒是坠露以为她淹死了,吓得一溜烟跑没影儿。

    这一点,应该是随了母妃。尽管她去世得早,可白姬仍记得关于她的一些零散片段。有一年母妃随父皇一起北上避暑。那别苑依山而建,毗邻一面大湖。看见水,当时母妃的心情似乎格外高涨,抱着她在湖边绕了一圈。而后不知怎的,整个人突然低落下来,脸贴她耳畔低声问道:“阿浔,你知道母亲的家乡在哪儿吗?”

    年幼的她答:“母妃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您一定是从天上来的!”

    母亲微笑,清澈动人的双眸倒映出那一汪湖水,波光粼粼。

    她说,母亲的家乡在镜湖的最深处,那里青山连绵,四季如春,还生长着一种别处没有的花,山岚花。无论花种飘至好处,这花总能迅速扎根,山风一吹,漫山遍野都盛开着碗口大的淡蓝色花瓣。花性坚韧,花香幽隐,如乱世君子,纤毫不染、风华浊世。

    白姬这一晃神,百里却已手执笔杆挥毫写下一个浔字。

    “好了。”他把笔扔一旁,低头朝纸人吹了口气。片刻,那纸人竟缓缓直起身,歪歪捏捏朝白姬走去。走到她跟前停住,两手作揖行了个礼。圆脸上简易地画了鼻子和眼,这一看囧萌囧萌的。

    白姬扑哧一声,忍俊不禁。

    百里说:“你试试附身在这纸人身上。”

    她点头,随即化作一阵白烟腾地猫腰钻入那纸人里头。半晌,纸人有了变化——身子跟枝芽抽条似的逐渐变得窈窕起来,连一笔带过的五官都像是被人重新用笔细细勾勒过般,栩栩如生眼眉灵动,一颦一笑都与真人无异。

    白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具躯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弄坏了,毕竟这可是用纸折出来的。

    眼瞅她这份谨慎小心,百里失笑。

    “你大可放心大胆地做动作,我叠得纸人,天底下还没几个能弄坏的。”

    白姬瞪大着乌黑的双目看他,“当真?”

    “自然。”话音刚落,百里便见某人抄起桌上的剪子朝自己的手指咔嚓下去。

    “……”

    白姬大喜:“果然弄不坏!”

    一抬头,百里正对自己,笑容微滞。

    “咳咳……”有些得意忘形了。白姬收拾了下心情,走到百里身边正色道:“我替你磨墨。”

    尽管如此,手头却还不老实。

    待百里剪完纸人,抬头一看,发现白姬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只大花猫。而本人却像不知,还在一本正经地研磨。

    “你这脸……”

    “什么?”

    也罢,再没拿到正式报酬之前先来点开胃小菜也不错?百里的唇角携起几分恶劣的笑,决定继续保持缄默。他用笔依次为剩余的纸人排好序,而后张张吹气,忽地一下扔出了窗外。纸人在半空幻化做一只只飞鸟,四散而去不见踪影。

    转过头对上白姬疑惑的小眼神。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刚刚又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把,哎呀,那个触感好啊。

    百里见她脸上墨痕纵横,心里纵使想笑也万万不能表现出来。

    他叹了口气,解释说这些纸人皆是放出去用来监视宫中四处动静的眼线,一有异常他能在第一时间得知。

    “原来如此。”白姬有些了悟,“你是怀疑宫中有人故意利用这封印来对付荣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百里点头,“这也不无可能,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万全措施的。”

    他将杂乱无章的桌子收拾一番后,竟从左手戒指中拽出一面脸盆大小的镜子来。

    白姬:“……”

    早便知道他这戒指里藏着古怪,想不到居然能隔空取物,看百里青铘平素不声不响,这一出手委实了不得。

    百里发现她直不楞登地盯着镜子看,微微一笑:“有了此物,即可通过纸人的眼查看宫中各处的情形了。你看——”他手往镜面轻轻一抚,如一粒石子悄然落入湖面,镜中波澜阵阵,忽而显现出一角宫宇来。

    “这是——临芳殿?”

    临芳殿前植牡丹千余株,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等品种。如今正值花期,蕊瓣层叠花团锦簇,色泽各异娇艳无比。

    每年这时,荣贵妃都会组织后妃在临芳殿赏花踏青,凑个时趣儿。想来近日来的糟心事儿并未影响她赏花的心情,这不,十数名宫人手捧漆盘鱼贯而入,显然即使是后妃之间的小聚也是敷衍不得的。

    镜面一晃,画面跳转。

    白姬望见荣贵妃坐着轿舆远远过来,脸上薄施粉黛,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盘作高髻,未戴任何头饰,只在鬓间簪了一朵新摘下来的三变赛玉,瓣蕊露珠犹在。一袭高腰襦裙将微隆的小腹遮住,脚下踩得软底绣面鞋,都是极轻便朴素的。再看她的脸,凤眸未扬先挑,桃花翩飞。两颊飞霞,唇若新蕊,丝毫不见孕中憔悴。相反,却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温婉娇柔,惹人怜爱。

    美是真美,不过白姬总容易联想起她头上的那双狐耳。

    一晃神,荣贵妃由人搀扶落了座。而远处又走来几名俏丽的宫妃,这几位在容貌身段上与贵妃相去甚远。不过——白姬的视线被一道盈盈身影所绊住。

    来人生得娇怜楚楚,纤瘦腰肢不盈一握。相对荣贵妃那张艳冠桃李明艳乖张的脸,她显得素雅许多,下颔微低,眉间轻蹙,似嗔似怨。眸若秋水,看得人心冷不丁一颤,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

    她怯怯向荣贵妃行礼。荣贵妃回了笑,似是说了什么。白姬竖起耳朵,听到她唤那宫妃:玉妃。

    果真人如其名,斯人如玉。

    人来齐,赏花宴开始。白姬生于宫中,长于宫中,自然见惯了这种表面和气私下暗潮汹涌的相处方式,无外乎明嘲暗讽踩低逢高。不过令她为之意外的是,百里一个男人竟看得津津有味。

    白姬注意到他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落到那名玉妃身上,心里一乐,你百里青铘再高傲,美人当前还是难免落于俗套啊。

    她打趣道:“我觉着那玉妃生得不比荣贵妃差,你怎么看?”

    百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镜面,根本未听清她说什么,过了片刻,才下意识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白姬凑过去:“我是说——”

    百里忽然侧头,白姬来不及刹车,险些与他面贴面撞在一起。

    近距离看他的脸,真若羊脂白玉,一点瑕疵也没有。头发扎高,越发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开阔。他的眸色极淡,像透光的琉璃,琥珀色的瞳孔映照出白姬呆滞的面孔。她咬咬唇,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口。

    “没什么,不记得了。”

    她突然发现百里青铘比女人还美,这种真相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百里无暇顾及她倏尔变得古怪的脸色,只是指着镜面对她说:“事情变得越发有趣了。”

    白姬不明所以:“此话何解?”

    “你瞧。”

    他的食指在镜面上轻轻一戳,画面陡然放大,宫妃们的如花美貌从眼前一张张掠过。

    百里挨个指着说:“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们统统都不是人。”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副奇景下,面上带笑容貌娇俏的宫妃们背后暗影渐渐滋生,如潜伏于夜幕下的野兽,张牙舞爪地露出自己的獠牙。

    “兔精,琵琶精,百灵鸟……”

    其中,荣贵妃当属众妖之首,最压得住场。白姬数了数她的尾巴,竟有九条。

    她感慨,皇帝老儿也是蛮值得同情的。假若他知道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中有一半是妖,估计得疯。

    “那玉妃呢?她也是妖?”

    “不。”百里脸上笑意渐收,看起来竟有些少有的严肃。

    “她是人。”

    当今世间,妖孽横行。人妖之间再无明确的界限之分,人间也不再对妖类动辄喊杀。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妖族一般避世而居,再加之身怀异能,主动招惹绝讨不得好。况且部分妖类混入人间,行为举止皆与凡人无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他们也许是你隔壁的张三,前门的王五,只要一辈子踏踏实实,积德行善,是妖是人又有多大区别?

    “我有个疑问。”白姬一脸严肃:“皇帝请来的道士即使再不济,总有个把能嗅得出妖气,窥得破原形吧?为何坐视不理,一声不吭?”

    百里笑了:“修士大多断情绝欲,摒弃与俗世一切联系。一旦避世,莫说十年八载,百年也只是弹指一瞬。人间的王权富贵,对其而言不过是浮云虚妄,毫无意义。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他们来,不过是卖皇室一个面子,好为家族后人开拓人脉罢了,莫说贵妃是妖,就算明日改朝换代了,也与这些术士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必要操那份闲心?”

    他说得好有道理,白姬竟无言以对。

    当年琅嬛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周边小国皆与之结盟。哪知西羌铁骑入侵,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落入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她叹气,可见,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再说,若后妃中真有人心怀不轨,那么当今圣上早已死过不知多少次。”百里将镜子缩小收入乾坤戒中,“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伤还没恢复,回养魂钵里去罢。”

    “我还有个问题。”白姬打断他。

    “问吧。”

    “那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什么?”她顿了一顿:“荣贵妃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当时,百里青铘同荣贵妃交谈时设了禁制,白姬拼尽浑身解数才听来一点,至于后续的部分——她只模糊听了个大概,只依稀听到他向贵妃讨要了个什么东西,具体不清楚。

    “你问题真多。”百里收了笑,一脸正色道:“我只是拿回原本便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这人,白姬都不好意思说他明明贪得无厌还摆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来了。

    百里微笑:“我看你像是累了吧?”

    白姬还没琢磨出这话什么味儿,下一秒就被他两指一夹,拖魂拖进了养魂钵中。

    魂淡……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纸人,白姬咬唇:伦家的新身体还没处热乎呢!

    清晨,养魂钵里的白姬歇得正香。

    忽然一束光冷不丁地打在面上,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就看见百里青铘站在竹榻边,用手掀起半边窗牑。

    他微笑寒暄:“醒了啊?今天精神不错。”

    白姬伸头瞧了瞧,日头尚早,便随意问了一句:“早起有事?”

    这句话正中百里下怀,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夹出一张纸人来,用引诱的语气对白姬说:“我看你伤也好得太不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白姬本想答应,余光瞥到百里陡地笑意明显,她害怕有诈,绷着下颔很是迟疑。

    “不要?”百里拈着纸人甩了甩,准备加大砝码:“手头上还有些昨日剩下的,要不,这张就送给白姬你?”

    好大的诱惑……白姬犹豫道:“白送给我?”

    百里青铘微笑,继续诱敌深入:“是啊,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这般喜爱,那我做个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

    你能有这么好心?白姬还在迟疑。

    她这回可学聪明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百里意识到白姬并不是次次都上当,于是叹了口气,蹙眉道:“实话同你说吧,现下我手头有件事除了你能做,别人都不行。这纸人就当是我借花献佛,请你帮个忙。”

    早说嘛,白姬吁了口气,“成。”

    她二话不说猫腰钻入纸人里头,美滋滋地转了一圈后想起,“要我帮什么忙?”

    百里不说话,笑吟吟地将她一圈打量。

    扶鸾殿值班的侍监老远看见百里青铘一袭白衣,两袖灌风衣袂翩飞地快步走来,身后两三步的距离,跟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也是白衣,只那衣袖边缘皆用红线勾边,袍角缀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铃铛,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他想着百里青铘最近颇受荣贵妃赏识,不由满脸堆笑迎了过去:“百里居士您来了,咦,这位是?”肆无忌惮的打量令白姬感到反感,她微不可查地蹙眉,将脸侧了过去。

    百里青铘微笑,一只手搭住白姬的肩膀迫使她正对侍监,“给王公公介绍下,这是贫道的劣徒,阿白。听说贵妃娘娘最近晚上休息得不好,我特意送阿白过来给娘娘念清心经的。”

    阿白……?白姬瞪大眼,这难道不是狗的名字吗?!白姬对某人怒目而视。

    王公公忙不迭点头:“居士果然有心,难怪娘娘她如此器重您!”

    可是这阿白看上去,脾性似乎不怎么好啊……

    百里无视横眉冷对自己的白姬,伸手在她柔软的发顶,脸上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语气宠溺道:“小徒顽劣,被贫道宠惯了,还请王公公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居士太客气了。”

    “娘娘吩咐的事儿贫道得抓紧去办,就劳烦公公跑一趟带小徒过去。”

    “啊呀,居士你放心去忙,这阿白姑娘就包在杂家身上了。”

    白姬跟着王公公往前走了没几步,回头,看见百里站在原地,冲她笑了笑,无声地说道:别紧张。

    谁会紧张……白姬在心底冷哼一声,板过脸去,不再看他。

    她定了定神,打量起整座扶鸾殿来。

    这里是什么样儿,她再熟悉不过。

    白姬视线扫过一角堆放杂物的宫室,眼神有些复杂,这间屋子虽大,却是背阴处,冬天大雪时烧着地龙都不觉得暖,缩在被窝里还是手脚发凉。一到夏天,西晒太阳却又毒辣得吓人,一夜能被热醒两三次。

    荣贵妃倒还体恤下人,没安排人住进去。

    扶鸾殿最为人所称道的是那九曲游廊,集能工巧匠之智,两边伫立假山怪石,下面是人工开凿的莲池。人行漫步其中,恍若身处世外桃源,别有一番幽静。到了荣贵妃这,更是将这奇景发挥到了极致。

    白姬走在遍布紫藤花的长廊之中,远处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雪衣皂袍,清清冷冷,手中擒了一串珠子,嘴唇一开一合。

    是个和尚,白姬也不管这满是道士的皇宫里如何多出一个和尚,只想着要赶紧离开。

    和尚与白姬擦肩而过,忽然停住脚步。

    “姑娘——”

    白姬背影一僵,糟糕,莫不是那和尚发现了什么?她露馅了?!

    和尚道:“姑娘莫要介意,贫僧只是觉得你气息卓然非俗世之人,有些好奇罢了。”

    白姬:“……”

    王公公适时地插了句话:“昊清师父,这阿白姑娘是修仙之人,自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我看您这是刚从娘娘那儿出来?”

    昊清和尚颔首:“正是,贫僧来给娘娘送宁神香。”

    白姬望天,看来荣贵妃近些天来的心病果然不小,也不知百里青铘派她过去有没有用。

    “姑娘。”昊清和尚转头对白姬说:“贫僧不才,方才窥见你额头泛青,是厄运缠身之兆。”他褪下珠子递给白姬:“这串佛珠留给你,希望能够有所化解。”

    “……”白姬无言,和尚所指的厄运,莫不会就是那百里青铘吧?

    她接过珠子,心想这大和尚也是有趣,素未谋面就送东西。

    王公公凑近,一脸羡慕:“阿白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昊清和尚乃是云龙寺住持的大弟子,佛法无边,尤其是那一手卜算,简直灵验无比,多少人想求他指点迷津都求不来。你也真是好运,不仅得他指点,还得了一串药师琉璃珠!”

    白姬望着和尚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转身正色道:“时辰不早了,公公我们还是早点上路,莫让娘娘等急了。”

    扶鸾殿,正殿。

    白姬行礼:“小人白姬,见过贵妃娘娘。”

    荣贵妃端坐其上,将白姬一番打量,抿了抿形状姣好的唇道:“百里居士果真有心,本宫不过随口提及一句,他便记在心里。王喜,取库房那对御贡的血玉如意来给居士送去,本宫领他的情。”

    “是,娘娘奴才这就去。”王喜屁颠颠离开。

    “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

    荣贵妃屏退闲杂人等,而后两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白姬道:“百里哥哥什么时候收了徒弟怎么连我也不知?”

    白姬从随身包袱里取出百里青铘预先备好的驱蛇物品,有雄黄粉,艾草,凤仙花包。

    “回娘娘的话,小人不是百里居士的徒弟。”

    她将雄黄粉小心洒在大殿四角,以及门缝窗棂下。

    荣贵妃仍是一脸兴趣不减,“那你是何人?跟百里哥哥什么关系?”

    白姬将香炉的香灰倒掉,换上艾草点燃,面无表情地回头:“路人,没关系。”

    荣贵妃胎像不稳,皇帝特意吩咐她在扶鸾殿中静心养胎,不要随意走动。可偏偏她就是个飞扬跳脱的性子,这一来简直跟禁了她的足没两样。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白姬的出现简直像是旱地及时雨。荣贵妃兴之所起,区区一张冷脸根本无法阻挡她一颗八卦的心。要不怎么说,女人天生就是长舌妇呢?

    荣贵妃看着白姬,眼珠轱辘转了两圈。

    “我猜,你俩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吧?”

    白姬抬头,警惕地看她一眼。

    荣贵妃微笑:“莫紧张,看在是过来人的份上,本宫提醒你一句,他这人心黑得很,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别稀里糊涂便被人卖了。”她说这话时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白姬颔首,这句倒是大实话。

    “原来在阿荣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百里听似无奈的声音陡地在殿内响起。

    白姬和荣贵妃齐齐一凛,随即环顾四周。

    荣贵妃捻起兰花指娇嗔道:“百里哥哥你讨厌,居然偷听我们讲话!”

    “我若不听,怎知道你在背后如此诋毁我?”

    百里的背影由虚到实,缓缓出现在殿前。他回头看白姬:“东西都准备好了?”

    白姬拿出香包:“只差这个了。”

    “恩”百里青铘随手丢给荣贵妃,道:“风向有变,我们的计划提前。”

    荣贵妃蹙眉:“你的意思是,月圆之日提前了?”

    百里抬了抬嘴角:“恐怕如此。以防万一,我现在要在你寝宫之外设下三重禁制,一旦有外力闯入,我将即刻知晓。”

    虽说三重禁制理应牢不可破,然荣贵妃仍不禁愁眉深锁,她垂头将小腹轻轻一抚,这几日孩子越来越大,有时还会顽皮地踢她肚子。这种血脉相连的触碰令她既欣喜又不知所措,初为人母的忐忑和兽性难抑的护犊之情交织在一起,她不曾一次想,哪怕牺牲自己也要让孩子活下去。

    百里察觉到她情绪变化,柔声安抚道:“你目前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胎,至于其他,莫要过多忧心。”

    荣贵妃慢应了一声,情绪却仍是不高。

    百里与白姬对视,无奈一笑。

    他说:“我去布置结界,你陪她开解开解。”

    白姬点头,坐到荣贵妃身边。她素来寡言少语,更不会安慰人,犹豫了半天,却还是道:“放心吧,百里青铘这么厉害,答应你的事定会做到。”

    这句话收效甚微。

    白姬不放弃,再接再厉:“就算你不相信他的实力,也得相信他的人品吧。”她吸了口气,直言不讳道:“你哪次见过他会让到手的鸭子飞走?”

    远处,百里捏着符纸的手一滞。

    听到这儿,荣贵妃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白姬见她笑了,心里稍定,忍不住批评了她两句:“常言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亏你还是个妖,不战先惧,平白丢了底气。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儿,你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荣贵妃睁大眼,这回才是正正经经地将白姬打量一边,握住她的手,语气和软道:“你说得对,都怪我关心则乱,竟失了分寸。”想她昔日战绩,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险中求胜?原以为这些年在宫中只是磨了性子,不想连胆色也一并丢了。现在一想,谁若胆敢动她孩儿分毫,她必十倍百倍千倍地让他还来!

    白姬看她神色骤变,须臾,竟眉宇松弛下来。

    “想明白就好,”她抿了抿嘴:“当务之急,是该如何退敌。”

    “白姬这话说得没错。”百里举步归来,笑着打趣:“你自小性子彪悍,方才那一下示弱,倒叫我不习惯了。”他敲了敲荣贵妃的脑壳,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浮山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荣贵妃垂眸:“但求无悔,莫问前途。”

    “恩。”百里折身,“既你命中该有此劫,坦然面对,或许事有转机。”

    “走了。”他对白姬说。

    荣贵妃拉住白姬的手:“有空多来陪我。”

    白姬看了百里一眼,见他颔首,这才应道:“好。”

    走在回去的路上。

    百里察觉到身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唇角一弯,善解人意地问:“白姬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白姬偷瞄他的眼神一怔,随即一本正经道:“我见你和荣贵妃关系很好。”

    “那是自然,”百里微笑,一绺黑发顺着颊边垂下来,眼下泪痣忽隐忽现,“说起来,阿荣算是我亲手养大的呢。”他伸手比了比,语气轻快:“我刚捡到阿荣时,她才只有这么点大。”

    白姬睁大眼,显然无法置信:“你还会养孩子?!”

    “你不信?”百里瞥了她一眼,继续道:“阿荣是半妖体质,足岁以前吃不得生肉,可凡人母乳却又满足不了她。为了养活她,我可费了不小功夫。”

    “……半妖?”

    “就是人和妖结合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不足,体内一半妖血一半人血。”百里蹙眉:“阿荣虽是九尾后裔,可妖血薄弱,长到一百五十岁时才化成人形。我刚想督促她多学一点妖法防身,她却执意下山。”他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孩大不由娘”的忧愁,“她那一套防身术虽是摸滚打爬而来,到底底子不如人,心里忐忑实属自然。”

    白姬蹙眉:“那你为何不拦着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里拦得住?”

    百里摇头晃脑地向前走去。

    白姬跟在后头,心忖那西羌皇帝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单论长相,那真是英俊魁梧器宇轩昂,听说政事也处理得极好,算是个文韬武略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可/荣贵妃是谁,如此惊才绝艳倾国倾城之人,竟然会倾心于一个凡人,如此想来,当真叫人匪夷所思。

    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第二天见面时向荣贵妃述说了自己的困惑。

    “扑哧——”看着一脸懵懂不知的白姬,荣贵妃几乎笑眯了眼,猛吸了口气适才问道:“依我看,白姬应还没有心上人吧?”

    白姬一愣,登时觉得羞窘起来。

    的确,像她生前这把年龄,换做别人,说是儿女成群也不为过。宫中十四五岁嫁人的帝姬多如牛毛,就是十一二岁便许了驸马的也不算鲜见。只她身份尴尬,又正值国难,成亲一事便耽搁下来。如今想来,她既无钟意之人,对男女之情也是浑然不开窍。

    荣贵妃见状,心中了然,于是脸上笑意又多了几分,推她一把道:“就知道你没有。男女情/事又不比上街买菜,我出价你估价,价位合适便一拍即合。这一切呀,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若珍视一人,哪怕他身处市井,我也甘愿从云端跌落陪他沾染尘泥;哪怕他身处刀山火海,腹背受敌,我也甘愿站在他身后粉身碎骨也决计不喊后悔。”

    白姬听得动容,她忆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人间自有真情在,敢叫痴情换白头”。十二三岁情窦初开时,她也曾幻想过那民间戏折里谱写的风月情浓,后来目睹大多帝姬的亲事,无非只是利益交换之产物,想来作为这世间顶顶高贵的女子,到头来还不如凡夫俗子活得痛快。

    情为何物,她未曾领悟过,眼下即便心生向往,也只能求而不得了。

    “娘娘,”王喜的身影出现在帘幕后,“沁芳殿的玉妃娘娘在外求见。”

    她来做甚么?荣贵妃收了笑,示意白姬暂时待在后殿,自己则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坐到前殿的黄梨木塌上,她伸手抚了抚有些松散的鬓发,一朵垂珠步摇娇娇挂在飞天髻上,摇摇晃晃。

    “还不快去请玉妃进来?”

    宫奴领命去了。

    不一会,玉妃那抹婀娜俏影袅袅出现在殿前。隔着帘幕,白姬能隐约看到她脸上带着和煦谦恭的笑。一袭水蓝曳地宫裙,发髻挽成流云样式,其上松松簪了一朵粉芙蓉。无论妆容还是打扮都是严格恪守后宫份例,妥妥帖帖,毫不出格。

    她向荣贵妃盈盈一拜,温声道:“妹妹得知姐姐近日胃口不佳,特意炖了一些滋补养身的汤食来送,文火炖了小三个时辰,最是绵软入味了。”

    荣贵妃微笑,挥手让侍婢将那盅汤递到面前,伸手捏起那白瓷小勺舀了一口放入嘴中,展眉笑道:“妹妹不愧出身厨艺世家,这手艺恐怕那御膳房的大厨也比不上。姐姐喝过你的汤,别的入嘴都嫌没滋没味,皇上昨儿还怪你把我的嘴养刁了呢!”

    白姬一听,眼中浮上几分笑意。

    荣贵妃此话一语双关,不仅暗中提醒玉妃她出身低贱,也摆明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当真是一石二鸟,若对方借着她孕中有心夺宠,这明嘲暗讽的下马威一来,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有无底气和她争宠。想来她虽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宫中斗法却也是个中好手,玩起手段来不容小觑。

    玉妃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顺:“姐姐若喜欢的话,妹妹明天做了也给您送来。”

    荣贵妃道:“那怎好劳烦妹妹呢?你晚上还要伺候皇上,若是因太累辜负圣眷,那姐姐可是大罪过了。”

    “姐姐喜欢便是,妹妹累些又何妨?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如此甚好,”荣贵妃满意地笑:“皇上若看到你我姐妹深情,亦会欣慰无比。”

    白姬看着那玉妃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庞,一看便知是个喜形不留于色道行高深之人。她越是能忍,便越不好对付,难怪荣贵妃对她如此忌惮,言语之间多有打压。

    玉妃告辞后,荣贵妃屏退下人,哐当一下把碗振在桌上。

    白姬瞧她面色不愉,还以为是那汤里有何问题。

    荣贵妃却摆手,“这汤她隔三差五地便送过来,我让人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都是专门给孕妇补身的药。再说了,我并非凡人之躯,即使有毒,喝下去也断不能伤害我孩儿半分。”

    白姬不解:“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荣贵妃郁闷,愤愤不平道:“自我有孕以来,陛下过来看我从不过夜,大多留宿在玉妃那里。我就烦她那股嘚瑟劲,分明不想见她,她还天天往我眼前杵,真是吞了丫的心都有!”她说得兴起,也不管措辞,噼里啪啦骂了一堆。

    白姬道:“我看她表面对你谦恭,心中未必如是。这汤虽没毒,但你也别喝了,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说着,她便执起那碗将剩余的汤一饮而尽。

    荣贵妃看呆:“才劝我别喝,怎么你都给喝了?”

    白姬咂吧了两下嘴,端的是一本正经:“我尝尝她手艺怎么样。”

    玉妃果不食言,一连几日都亲自送来补汤。白姬当仁不让,那些汤全填了她的肚子。

    荣贵妃嘲笑她是饿死鬼托身,她严肃地更正道:“我不是饿死的。”

    “那你是怎么死的?”

    想到自己的死,白姬面色倏尔一沉,荣贵妃心直口快,见她神情不对,连忙拍了两下嘴自责道:“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阿白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早已在心里把白姬当做是亲近的姊妹。她自小在山野长大,虽事事有百里照应,但到底没有一个能相互亲厚的同龄好友。白姬为人虽不善言辞,却秉性纯良,尤其是相处久了,更能感觉她是以真诚待人。想来英年早逝应该是她心中一处不能言说的伤痛。哎!都怪自己下嘴太快,毫不顾虑他人忌讳!

    这厢荣贵妃悔不当初。白姬却渐渐平息下来,她道:“没事,我不生气。”

    一时大意遭异母兄姐算计,活生生当了替死鬼这种事她实在不忍启齿,虽说眼下时过境迁,前尘旧事恍若过眼阴云,然她魂羁于此终日不得解脱,又谈何释然?!

    她只恨自己懦弱忍让,予人趁虚之机。

    “白姬?白姬!”

    白姬抬眸,一双眸子如被墨色染透,黑沉沉得竟看不到一丝光亮。

    荣贵妃心弦一紧,说不上哪里担忧:“我看你面色不好,不然今日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白姬颔首,觉得太阳穴处微微鼓胀,许是刚才妄动心念,还是回去问百里青铘要一份清心咒来念念。她起身告辞,离开了扶鸾殿。

    百里正于屋中布防,忽听外间脚步声响。折身见白姬拖着沉重的步伐进来,头抬起,一张脸煞白无比。

    他放下手中事,目光将白姬上下一扫,随即蹙眉问:“你在外头吃了什么?”

    白姬走到黄梨木榻上坐下,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方才在荣贵妃那喝了点汤,用银针试过,没有毒。”也不知是怎的,从扶鸾殿到大角观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她竟走得头重脚轻,连眼也不自觉花了起来。

    百里道:“你凭依的傀儡身体乃是我用浸泡了香灰水的纸头晾干制成,有咒术支持可无坚不摧,只有一点,即难以抵御不洁之物。告诉我,你究竟吃了什么,谁给的?”

    白姬老实回答:“玉妃送来的一盅汤。”

    百里眯眼:“玉妃?”

    白姬不解:“她一介凡人怎能破得了你的术法,顶多下一点毒,会不会是你做的纸人质量不好?”

    百里瞪她一眼,眉宇间凌厉之气尽显,敛去那嬉笑怒骂间雌雄莫辩的妖娆,此刻的他轮廓依旧秀丽绝伦,却生生添了几分肃杀锋芒。

    白姬讪讪,看惯他脸上不着调的笑,这会可真不习惯。

    “躺下。”百里指了指塌。

    白姬不敢造次,赶紧躺下。

    百里俯身,一根冰凉的指头抵在她额间。白姬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力量缓而有力地侵入,须臾,百里挪开手说:“好在灵体并未受损。”

    白姬问:“那我为何觉得头晕?”

    百里睨她一眼,“祸从口入,下次别乱吃东西。”

    白姬觉得他曲解了这个成语,急急追问:“啊,你先告知我究竟吃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恩。”

    百里看着她,眼睫轻眨,脸上缓缓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轻声道“口、水。”

    白姬顿觉五雷轰顶生不如死,双目放空倒在榻上。

    百里动动食指,不知从何卷来一床棉被替她盖上,善解人意道:“不舒服就躺一会,放心吧,不扣你工钱。”

    白姬睡到半夜,忽然神志不清起来。

    梦魇中她低呼一声,十指纠结,眉头深锁。百里听到动静,过来查看。幽幽烛火下,白姬面容隐没于漆漆黑影之下,他出手试探,却堪堪被她额间陡然迸射而出的利爪划破指尖。

    两滴鲜血缓缓没入灵台,白姬嘤咛一声,面色忽白忽黑。

    百里自言自语:“教你别随便乱吃外头的东西,这可好,惹了麻烦了。”话虽如此,却仍挤破手指滴了几滴下去。黑气吸食了血液后一下暴涨几分,险些要将白姬半个身子给罩住。

    “贪婪。”百里冷笑一声,两指迅疾如电,徒手便将那黑气揭了下来,“想喝我的血,也要看你够不够格。”他保持高深莫测的笑意,合掌一握,那黑气即刻分崩离析。

    彼时,白姬立于滔滔火海之中,四周烈焰如龙舌肆掠,妄动一分,便是焚心销骨的痛楚。她眼前不断掠过乾贞帝和坠露的脸,两张脸交错并行,嘲笑着蔑视着,闹得她头疼欲裂。

    忽然,一阵清风袭来,火海自行分作两半。一人自路中央缓步而来,白衣不惹尘埃,红莲火舌在他背后肆虐叫嚣却动不得他分毫。火海、白衣,那人恍若浊世谪仙,秀美如画的脸上带着悲悯世人的笑意,他目光遥遥向白姬看来,低低喊了一声。

    “阿浔——”

    这一声落在耳边犹如雷轰,白姬只觉灵台一清,周身灼热尽数散去。她双眸渐渐恢复神智,看着眼前人说:“百里青铘。”

    百里站在塌边,微微一笑:“醒了?方才一行凶险无比,好在你意志坚定心念不动。”

    白姬拧眉:“我怎么了?”

    “你中了噬心咒,是我大意了。”

    噬心咒,以施咒人心头血为引,以密法施咒行术,擅长将中咒者的心魔无限放大,轻者可攫取他人神智使其浑浑噩噩,重者则能在一瞬间取他人性命,此术害人害己极损阴德。

    是玉妃……

    白姬回神:“此事得尽快通知荣贵妃!”

    “倒也不必,”百里按住她,摇了摇头:“这玉妃不成气候,不足为惧。只我猜测,她的一系列行为是有人授意。”

    “你猜测她背后还有人?”

    百里颔首:“没错,所以我们先按兵不动,等到时机成熟,再引蛇出洞。”

    玉妃的事,白姬终究还是没有告知荣贵妃,一来怕她激动伤了胎气,二来也是打着静观其变的态度,照百里的安排暗中调查她的底细。只她再送来的汤,却是倒掉不喝了。

    转眼几日过去。

    夜色阑珊,月光如水。大抵是望月之日在即,这几日月色格外明澈。银霜铺满光明殿顶的玉髓琉璃瓦,如碎星洒落,璀璨生辉。

    白姬随百里又赴殿中地道探看,见那巨蛇阖眼蜷缩,短时间内无将醒预兆,适才放心离开。

    百里青铘于走离光明殿约莫百步处停下,从袖中摸出一婴儿拳头大小,造型古朴的紫金铃来,轻轻一晃,铃声响起,若幼兽低吼嘶鸣,实在算不得好听。白姬听得额头一绷,如千拳重击脑颅,登时抱着头蹲在地上。

    “莫要紧张。”百里拉起她,低声安抚道:“此铃声对你没有害处,一会便好。”

    白姬抬眸看他,见他神态自如不似有假,便试探性地起身,松开捂住双耳的手。

    须臾,她觉得压迫感稍缓,诚如百里所说。

    “你在做甚么?”回过神,百里两袖灌风,他双目微阖,长发随风乱舞,那紫金铃竟径自腾上半空,于夜色中发出轮轮神秘幽紫的光芒,一道道银白色的丝线自铃中射/出携清风一并向四面八方穿梭而去。

    “我在布置灵丝网,以来检测光明殿内灵值变化。”

    近距离看,那灵丝竟如蜘蛛结网一般,千纵万向遍布整座光明殿。白姬在叹服的同时,担忧道:“不会被别人发现吗?”

    百里摇头:“寻常人看不见。”

    “那大角观内的其他道士呢?”

    “祈福仪式定于三日后,按旧历大角观内所有方士都将于前一日斋戒沐浴以明至诚,巧在此次弥月赶在仪式前夕来临,月圆时刻灵气充沛,其中又以郊外的三圣山为吸收月盈之气的最佳地点。是以圣上临时决定将仪式地点改在三圣山玉清观举行,因而弥月那夜,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原来如此。”白姬又想到:“那你后日岂不是也要出发去三圣山?”

    “那是自然。”百里收起紫金铃,那斜纵连横的灵丝渐渐隐没于月色之中,“仪式在即,我又岂能缺席。”

    白姬回去才明白,百里那厮口中所说的不缺席原来是指这层意思——

    她蹲在地上看他摆弄一地大小不一的木块,又从储物戒中取出锤子、钻子、钉子、凿子以及虎钳等木匠常用的物事来。

    “哐哐哐。”

    “你又在弄什么?”

    白姬越发对百里青铘感到神奇了,原以为他只是个江湖术士,可他后来显现出的那一套神仙妙法却叫她刮目相看,想不到现在连木匠的活计也是得心应手,真不知这人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一阵梆梆响后,百里将躯干关节部分用钉子固定后,抬头解释:“哦,忘记和你说了。眼下我正在做一个偃偶。”他又抄起一块手掌大小的木块细细雕凿起来。

    白姬不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连夜制出一个木头人来,不是有纸傀儡吗?

    百里回答:“纸傀儡充其量只能骗骗外行人,而这偃偶做成后我只需吹一口灵气进去,言行举动便与真人无异。除非深谙通晓偃术之人,否则不会被戳破。”

    原来如此,白姬蹲着陪看了一会,觉得有些乏力。想来,她成天钻在纸傀儡里定也耗损了不少灵气。

    “若觉得累便去休息罢。”百里仍在摆弄他那等比放大的等身傀儡,头也不抬道。

    “恩。”

    白姬化作魂体钻入养魂钵中,看着不远处烛火下百里青铘忙碌专注的身影,一股倦意上头。

    拂晓刚至,夜色尚青,一抹浮云悄然而过,随时间推移,天际线逐渐镀上一层灿金,而西边青黑之色缓缓褪去,月亮星子隐没不见。

    “请问——”

    百里青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姬虽有几分意外他何时变得如此客气,她还是睁开眼:“怎么了?”

    这不看则已,一看哪还了得。

    百里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跪坐在白姬面前,身上仅披了一件月白色长袍,清隽脱俗的面庞上带着少有的焦急之色,长眉紧蹙,语气很是无措:“阁下可否告知我是何人,为何我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这是哪儿?”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向前倾,衣襟倏尔滑下的同时,一截线条优美的锁骨露了出来。白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下,只见那衣袍遮挡处肌肉精壮匀称,腹部线条蜿蜒而下……她猛吸口气,只觉面红耳赤,心若怀兔怦怦直跳,却是怎么也不敢再看下去了。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看着百里困惑的神色,白姬第一反应是他练功走火入魔了。想来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只他昨晚还一切如常,怎么今早起来整个人就不好了?

    百里垂眸,端的是泫然欲泣:“我不记得了……”

    看样子倒不像是骗人。

    白姬正欲讲话,忽然耳朵一竖,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糟糕,先不论来人不请自来全无礼数的行径,怕的就是大角观里其他道士登门造访……她看看一旁衣衫不整的百里,再看看自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若是叫人看见传了出去,那真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洗不清!

    再一听,脚步声已至里屋,听讲话声似乎不止一人。

    白姬情急之下,指着床底对那百里道:“事不宜迟,你快给我钻到那里头去!”

    “为何?”

    “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进去!”

    见他还不动身,白姬刺溜一下钻入纸傀儡中。几人进屋时,她正使劲按住百里的头往床底塞,可巧头顶响起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三分惊奇,七分带笑。

    “白姬,你在做什么?”

    白姬抬眸,百里两手抱臂,正饶有兴趣地俯身看她。一袭玄青宽袖道袍,衣摆两幅写满狂草,端的是肆意潇洒狂放不羁。莲花冠下额高饱满,两柄长眉斜飞入鬓,凤眸上翘,浓黑睫羽如鸦翅密密盖下,薄削唇角微微带笑。

    “你……这……”

    被强行塞入床底的那只也抬起头,一模一样的俩人对视,他啊呀一声,指着后者颤颤道:“你是何人,怎么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百里微笑:“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与我长得相似又有何怪?”

    假百里望着他,竟无从反驳。只觉他那双眼像是一面幽深的湖水,敛去光华,波平如镜,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突然心生恐惧,想要逃离此处。可他刚产生这样的念头,身体便似抽了主心骨般陡然向后倒去。

    一双手缓缓抚上他额头,“虽蒙日月精华辅以灵性,但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白姬看着倒在地上浑浑噩噩的傀儡人,突然觉得有些同情。

    忽地有人冷嗤,“像你这般的人一个便足矣,若真有两个,那这世间且不知乱成甚么样子!”

    原来百里背后还有两人,一人身形高大,眉目冷峻,打扮肖似方外异族,他身着五彩锦斓长袍,脖颈耳垂悬挂大而古怪的吊饰,一双眼斜睨百里,瞳色极浅,与金色无异。还有一人,委身于门外,只半个头怯怯露了出来,白姬定睛一看,不正是几日未见的小狸猫仲源吗?

    也就是说——眼前那个眼神凌厉一身肃杀的男子便是他口中千怕万怕的大表哥?!

    白姬猜想得一点无错,此人正是仲源的大表哥,天狸一族的下任族长,狸仲炎。此次前来,他正是要将那不成器的小表弟从百里青铘的魔爪中抢回来,也不知这厮给仲源下了什么迷药,好好的妖怪不做,竟要一心向道!狸仲炎看百里的目光颇为不善。

    “狸兄所言差矣,”百里微笑,脸皮深厚:“在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凭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助人为乐罢了,即便适当索取一些薄利,也是理所应当的。”

    狸仲炎怒目:“巧言令色、口舌如簧!”

    “表,表哥,”仲源面露难色,伸手拽了拽表兄的衣袖:“百里先生平素对我极好,你别、别这样……”

    “狸仲源!!”

    狸仲炎刚要发难,却见自家表弟一溜烟躲入百里身后,脸色发白,两股打颤,显然是怕得很。

    他有这么可怕吗?想着又是一阵肝火起,狸仲炎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白姬这一看,连忙道:“诸位有什么事不如坐下相商,我去给你们泡壶茶来。”

    百里含笑朝她递去一眼,仲源忙接口:“好好好,还是白姬想得周到!”

    狸仲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白姬泡茶水平并不高明,只在这样黏腻闷热的天气,一壶清茶下去,双方都显得心平气和了几分。狸仲炎虽没好色,但也不再出言挑衅,而百里青铘更是悠哉悠哉看不出半分被人得罪的样子。

    “实不相瞒,此次请狸兄过来,实在是有棘手之事望你助一臂之力。”

    白姬与仲源频频点头,气氛和谐。

    “哼,技不如人就直说,扯那么多弯弯绕绕作甚?若非仲源求情,我管你死活?!”

    百里但笑不语,轻轻将杯子搁在小几上。

    白姬与仲源见火药味渐起,赶紧一个添茶,一个打哈哈。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大角观大队人马启程往城郊三圣山准备祈福仪式。

    百里为偃偶穿戴整齐,留了一缕神识在其前额,俩人并肩站在一道,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如孪生兄弟。狸仲炎本就看他不爽,这一下变作两个,脸上更是不大好看。

    仲源对百里说:“此行一去凶险无比,我愿意留下替百里先生和表兄护法。”

    未等百里青铘有所表态,狸仲炎便抢先否决:“胡闹!那地宫岂是你说去便能去的?学艺不精也罢,人又不机灵,跟下去除了会拖人后腿还会作甚?!”

    自家表兄那个反应早在仲源意料之中,不过他仍是抱着一线希望,期期艾艾地望向百里,渴望他给自己一个展示的机会。

    没想到,百里亦是笑笑,出言婉拒道:“狸兄说得没错,仲源你修为尚浅,即便跟过去对我们也毫无帮助。更何况,我还指望你陪偃偶一起赴三圣山,若有万一也好有所照应。”

    “……”仲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狸仲炎斜睨百里一眼,虽不满自家表弟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但还是对这一结果表示满意。

    “既然百里青铘也是这个意思,我看你还是收拾一下包袱趁早上三圣山去吧。”他似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又补充道:“别忘了你当初允诺我的话,此事了结后便随我回族里去,再别谈那劳什子求仙问道之说。”

    送走傀儡百里和愁深似海的仲源,白姬三人简单休整,于翌日中午偷溜至扶鸾殿。

    荣贵妃正坐在紫檀木镶玉面的凤尾塌上恹恹地捧着水晶碗,孕妇喜酸并不鲜见,可她最近不知怎地竟连素日最喜的酸梨酪也提不起兴致。

    素白的手捏着瓷勺转了一圈,仍是兴致寥寥地丢下。荣贵妃取了丝帕掩了掩嘴,似乎对百里一行不请自来的套路格外熟稔了。她兴致不佳,抬头冲白姬笑笑,视线朝后方一扫而过,陡然定住。

    白姬看着她呲牙咧嘴全神戒备的样子,心里划过一个不详的念头。

    须臾,这念头便被证实。

    “百里哥哥!”荣贵妃柳眉倒竖,美眸一敛,涂有凤仙花汁的食指直冲狸仲炎鼻尖,不解且愤愤道:“你叫谁来当救兵不好,怎地叫他来!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堵心么!”

    狸仲炎行事作风的确让人不适,话虽如此,但荣贵妃的反应亦未免太过激,这不禁令白姬一不知内情者瞬间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狸仲炎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来人是谁,先冷嗤一声彰显自己天狸族继任族长的威严。

    白姬隐约发现,他的喜怒总是轻易与仲源挂钩。就例如,仲源对百里的敬仰远远超过身为表哥的自己,因而他对百里总没好脸色。可/荣贵妃,她既没诱拐仲源,又没怂恿他一心向道,怎地狸仲炎对她的态度倒比百里恶劣多了,竟不屑到一个眼神也欠奉……

    百里出言干涉了这一剑拔弩张的气氛,安抚她道:“阿荣你有孕在身,切勿动气。更何况,仲炎兄是来帮忙的,你该好好谢他才是。”

    “谢他?才不!”

    狸仲源还是一张冷脸,没有任何表示。

    荣贵妃见状便更气,轻捶了两下胸口,有气无力地歪倒在榻上。白姬上前替她在腰背塞了俩垫子,见其气色大不如前,不由问道:“为何脸色这样白,这几日没休息好吗?”

    “还不是老毛病,没胃口!”

    荣贵妃生了会闷气,抬眼看了看桌上的灯漏,忽而神色凝重起来,“过不了几个时辰便要入夜了。”

    狸仲炎蹙眉,说出了他至扶鸾殿的第一句话。

    “你现在胆子怎么这样小?”

    荣贵妃意外地不动气,神色淡淡地问:“难不成我以前胆子很大?”

    岂止是大,简直是胆大包天。狸仲炎在心里想。

    他回忆起从前那只将自己从小怯弱的表弟追得满山打滚的小狐狸,再看看面前那张依旧明艳俏丽的面庞,心下恍然,时间好似从未流逝,又仿佛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从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