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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百年乱战,以春秋为名。

    西夏在上辈国君励精图治三十载的艰苦经营下,作为如今中原大地与北齐划江而治的万乘之国,最丰盛的时候,也有着些许酒客茶伴在私底下悄声谈论着国君何时能扬鞭立马挥军东进,给天下人唱一剧问鼎中原的大曲目。

    在西夏之北有一州,为凉州,而凉州北接辽金,东连北齐,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自百年前,春秋七国诸侯纷乱以来,一直战争不止,以至于春至扑面的第一股风都带有战争遗留下来的浅淡血腥味。

    西夏凉州之北,有一城,城名雁北,作为与辽金交战首当其冲的染血门户,自然有些不同寻常。雁北城背倚凉山,凉山又背依凉水,过了凉山,渡过凉水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西夏凉州境。

    雁北对于西夏的战略重要性一目了然。

    如今,三四月的凉水如凉山一般安详,静谧。都说凉水逢春百尺高,但真的只有见证过百战而死的白骨累累才知道,这百尺说是人堆出来的并不夸张。

    只是这几年里,可能是西夏主和辽金王的心照不宣,又或者是十多年前那次浩大的乱战两败俱伤,两国这些年来你来我往的“礼尚往来”少了很多。都选择修生养息经营国运。

    这期间大规模的停战,给雁北城很大的发展空间,暂且不说商人逐利,战乱频发的区域还有富贵险中求的险商。安稳时候更加不用提,犹如龙抬头后的春风般纷至沓来,再加上雁北城墙大战之后的修缮工作需要大量的穷苦百姓。这些经常饿着肚子苦哈哈,征战的年代,种的粮食能十存一算祖上冒了青烟了,修缮城墙不但一日三餐准时供应,隔三差五还能拿几分工钱。

    虽说到手的只有几钱银子,但蚊子再小毕竟也是肉,省上个半旬,也能买上小半碗青云楼的酒糟省省味,再者说凉山山上野味不少,西夏又崇尚周王朝的尚武之风,边境百姓会骑射并不罕见,休沐日背着猎弓上山说不定还能撞见野味打打牙祭。雁北周边小城见第一批被征戎过去的人过得也算小有滋味,心头痒痒,也想着存上几年工钱,再回乡开块地娶个能暖被窝能生娃的娘们才算正经。

    雁北城的人就如此多了起来。

    黄昏的凉水边上,通往雁北的官道小驿上,破烂马车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夕阳余晖里渐渐被拉长开来。

    少年长得有些清瘦,扬着牧鞭娴熟地赶着马车,一身青白士子装,星目如墨,配有一份羡煞众多女子的远山眉,嘴角邪气地叼着一根凉水边随手采摘的草茎,书生气和痞气结合的浑然天成。

    他叫徐江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十多年来,徐江南也没问过将他从小带大的李先生。大致约莫是觉得要么生与江河之南,要么就是士子云集的江南道了。这种取名的方式在当时很平常,他很庆幸当初出生的时候,没有野狗从门前路过。

    徐江南此时一边轻车熟路地赶着车,一边侧身回头轻声问到:“先生,离雁北还有小半天的路程,我们是赶夜禁前进城还是?”

    徐江南口中的李先生此刻就端坐在马车上,三十来岁的相貌,一样的书生面相,但是带有病态的白,像久病的患者,手上拿了本古旧书籍,徐江南秉着气都能闻到一股浓厚的《后周山河志》,唯有眼神炯炯,同身上这份文弱书生气息十足的姿态有些格格不入,透露出一种洞穿了世事的平淡。

    李先生闻言轻轻合上书籍,丝毫不理会徐江南的小把戏,笑着戳穿说道:“还有第二种选择?进城,想烟雨妮子了?这次出门有些年头了?”

    徐江南丝毫不加掩饰的点点头,带着这年纪应该有的青涩羞赧道:“先生,过了春分,就四年了。”

    李先生闻言顿了顿,喃喃道:“转眼就四年了啊。”

    徐江南一怔,想想也是,转瞬弹指间。十来年前,他第一次跟着先生说书,那会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茶肆酒馆的桌上听先生说上辈老神仙覆手为雨,又或者一剑截江的骇人故事。

    那时候的先生不会是这副书生打扮,在茶馆就是黑衣白扇须眉浩然的老学究,说起书来慢声慢气,精雕细琢的填词讲究让那些雅间的员外老爷很是大快朵颐,时不时就有下人管家打赏些许碎银。酒肆就是一副衣着破败背着古旧剑匣的江湖侠客,十足天涯沦落人般的落魄样,提到江湖老前辈一顿抱拳惋惜,恨不得早生个百八十年,好瞻仰瞻仰老前辈的昔日风采。

    每次盆满钵溢之后,先生便带着小江南追着月赶回雁北。小江南在六岁之前一直以为先生就是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直到那次救下小烟雨。

    先生喜欢喝酒,尤其是雁北青云楼的杏花。那日明显兴致很高,喝得晕晕沉沉,迷迷糊糊说了很多在那时小江南还不懂的话,例如说说书人这事就得说人装人,说鬼扮鬼,说老神仙就不能娇滴滴做那翘着兰花指的俏娘子。

    小江南听的云里雾里,见先生说到后来酣睡过去。只是先生的睡姿着实当不得先生这雅兴的二字,像军伍大汉一样抱着兵器,四仰八翻的,只不过先生抱着的是小江南一直以为只是装江湖落魄剑客用的破败剑匣。

    而这通往雁北的官道,也不是什么四通八达的路径,沿着凉水走就是所谓官道,越走越险,一面是山,一边傍水。但这是进入雁北城的唯一途径,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像先生说书里面的老神仙一样,御剑飞过瞧这势头不破天际势不还的凉山。

    五六岁的小江南那会与其说是在赶马,不如说是小半个信马由缰,老马识途。

    先生这匹红鸣马可是老的不能再老了,走上小半个时辰就**的不成样子。无论小江南用牧鞭甩出如何响亮的鞭花也无济于事,小江南最后没了法子,只好学着先生盘着左腿翻看存了好久铜板才换回来的《山海志》,看那些长着倚角翅膀的妖魔鬼怪。

    才看几页,夕阳渐渐垂了下来,红鸣马突然躁动不安起来,慢吞吞的向前跑动。小江南疑惑着抬起头,发现后面足有二三十黑衣铁甲的骑兵,马蹄急急,如踏雷霆,扬起的灰尘一层盖过一层,夕阳的光晕撒在那层铁甲上,像阎王爷的派上来的勾魂使者。

    小江南何曾见过这等穷凶极恶的仗势,甩开书,使劲摇晃着李先生,用尽浑身解数,就差小巴掌上脸了。

    眼见先生并没有醒来的趋势,小江南就想驱赶马车靠边让让。

    谁知兵马骤至,领头那位长的五大三粗,一道骇人的疤印从左眼延伸到嘴角,还喷着热气的马背处别了一根七尺左右的狼牙棒,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用想也是常在阴阳交界处打滚摸爬的主儿。

    五大三粗看见这停在官道中央的还喘着气的小劣马,瞧见上面穿的破烂还在酣睡的酒鬼和捏着衣角仰着头默不作声的小江南,忽地皱了下眉头,一狠心抡起狼牙棒就砸了下去。小江南吓得一时间双手抱头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凄惨面相。

    等了一会迟迟没有等到勾魂夺命的黑白无常的小江南,反而听到了李先生醉醺醺又慵懒的声音,“生的五大三粗,却只会欺负一个孩子。”

    听到声音的小江南欣喜而又担心地睁开眼来。只见李先生不知何时单手用剑匣抵住了狼牙棒。

    说完李先生拿着剑匣的的左手一个旋转,接着用力一拉,马上的五大三粗哼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从马下摔了下来,不过狼牙棒却是脱手而出。

    随后李先生左手提着那被小江南一直误以为只是道具的破烂剑匣右手拎了还没喝完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跳下了马车。

    二三十骑见将军的武器被卸手,马蹄长嘶,一顿整齐的抽刀声,都是辽金骑兵常见的环柄刀。同西夏的凉刀不同,环柄刀柄短刀长,刀身弯曲,凉刀则是直背直刃,刀背较厚。

    李先生见此,反而将剑匣抗在肩上,身形晃荡地提起酒坛灌了口烈酒,笑道:“怎么着,想一起来阿?”

    “哟,瞧不出来,这凉山凉水窝囊地还能出个硬气人,不错。”五大三粗刻意弯下身子,俯身说道。边说边揉了揉手腕,压制住手下兵马的肆动,而自身也知道有军务在身并不想多加耽搁,又是一个手势似乎是让小江南他们先走。他也知道凉州境内草莽龙蛇般的江湖人士众多,比起景州、陵州其他州县,凉州百战地,善茬不多。虽然先前一路行来,一副挡我者死般的砍瓜切菜,就算再凶恶的响马盗见到二三十饮血的狼骑也得掂量掂量。尤其是这般说话的,要么是嫌命太长了,要么就真是有所依仗。风尘仆仆这么久,临近任务交接点,也是想着少一茬算一茬,摆出了少有的退避三舍般的姿态。

    只是可惜,他算错了人,世间人千万,敬酒不吃的人多了去了,显然面前这位也是其中之一。扛着剑匣的李先生在他话语未落的时候脸微变,丝毫没有得理饶人的想法,不退反进,再灌上一口烈酒,坦言笑道;“将军如此欺凉,却又给在下条生路,鄙人甚是不解,手中剑亦是疑惑,望将军释然一二。”

    冲阵陷杀多年的刀疤将军何时被人这样得寸进尺对待过,闻言气极反笑。阴沉沉的笑意配上原本凶煞万分的刀疤脸更是显的诡异,怒骂道:“一张纸你还就只画个鼻子,好大个脸阿,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下马!”话音一落,身后二三十佩刀骑兵齐飕飕下了马匹,清一扬起了环柄刀,寒光凌厉,带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肃杀气息。

    雁北的官道狭窄,一路靠山,一路傍水,一辆破旧马车横亘于此便不容通过,刀疤将军也是明显知道这地方马匹是发挥不出冲阵的优势而又可能成为累赘的存在。

    “兄弟们,几个月没潇洒过了,等过了这茬,晚上爷带你们去春烟坊,喊上几十个娘们,吃大块肉,喝大碗酒去,杀!”一时间,二三十刀口舔血的行伍汉子奔袭起来,声势浩大竟不弱寻常骑兵。

    小江南早就被吓得目瞪口呆,躲在车轮处,露出半个身子观望,这情景向来只在先生评书的时候出现过。而且在小江南印象中,先生就是个先生,比书生还要弱上几分的存在。记得早半年在金陵城外随先生赶路,黄昏时分多瞅了几眼洗衣归来的妇人胸脯,便被女子拿着捣衣棒“追杀”了好几里地。几个妇人都奈何不了,这如今二三十军伍大汉?

    只见李先生真是不慌不急,再灌一口杏花,按住破败剑匣的左手一用力。剑匣一个惊艳的弧度将酒坛击飞出去,身影穿花戏蝶般在众人之间闪过,眼花缭乱间便掠到了众人之后,恰恰接住刚刚抛飞的杏花,仰头一口饮尽,眯着眼,随后用只有先生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还是比不得当年的杏花阿”

    说完,便将酒坛随手一扔,而这二三十魁梧大汉随着酒坛破灭的声音一一瘫软下去,喉间都带有一丝细微的血纹。小江南真是没看到先生是怎么出剑的,又是怎么收剑的,完完全全跟做梦一样,这还是那个被七八个妇人追打的鼻青脸肿躲在城隍庙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先生?

    “出来,我不杀女人。”李先生声音平淡,仿佛刚才在这里大开杀戒的另有其人。

    小江南听到这句话,才看到原来这二三十人后面押解这一辆马车,真正意义上的马车,并不是先生这边这种一块破木板子加两个破轱辘,前面再补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的寒碜组合。前面这辆马车车身都是黑澜木,上面雕刻着许多龙凤之类的祥瑞,窗牖都是金陵那边的特供丝绸,显然车里的人非富即贵。

    车内的人估计也是看到了先生杀人不见血的诡异手段。闻言便急急忙忙跳下车来,顺势跪了下去,忙不迭的磕头抽泣“奴家,奴家谢过侠士不杀之恩,奴家和他们真的不”

    话还没说完,李先生便摆手打断妇人的聒噪,酒气上头,吐词囫囵道:“好了,好了,走。”妇人听言,哪敢再说一二,先前见过李先生面不改的手刃二三十人,早就想着溜之大吉,只是那会腿都软了。哪里迈得动腿脚,本想着自己也要随了这凉川水,谁知柳暗花明在阎王爷面前捡回来一条小命,立马铿锵铿锵地磕了三个响头,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再后来,就是先生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车内还有一个人,唤着小江南去帮忙。这是小江南第一次看到小烟雨,蜷缩在马车角落,双手被绳子束缚在身后,嘴里塞着一团丝绸,眼神空灵凄切。

    李先生安排好小江南之后,便没有在管这边,独自站立在凉水边上望着南方,西夏京都金陵城的方向,自顾自地的说道:“陈铮阿陈铮,真没想到为了这西夏江山,不仅赔上自己的皇后,还要搭上自己的女儿。只是这如今的结,到时候你又该怎么脱逃?”

    等到之后的小江南拿下小烟雨嘴里的丝绸,解开小烟雨身上的绳索,刚想张嘴问及姓名,就听到外头先生的声音传了进来:“她以后叫陈烟雨。”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徐江南赶着马车连夜赶到雁北城之后,正好赶上了雁北的宵禁,花了几两碎银子好说歹说在城门官户身上才堪堪入了城,进了南城门看不到士卒官兵之后才发起了雁北“城门税”竟然高过金陵的牢骚,被李先生毫不客气一剑匣敲在脑袋上才止息下来。

    徐江南和先生的住处在城北的一家寻常小院子,而在雁北向来有城南草木春,城北埋骨深的说法。

    说的便是城南是达官贵人,文人士子的销金窟,夜晚三更也是灯火通明,阁楼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时不时就有原本披肩的丝巾都滑到皓白手腕的烟尘女子护着胸围从二楼雅间跌跌撞撞跑出来伏在在栏杆上干呕不止,却又被青衣士子装扮的富家子弟拖进房去。稍有眼尖的,瞧见徐江南寒酸模样,还会大赏一口唾沫,暗骂一声晦气,似乎被徐江南打扰了这**一刻万两黄金的大好心情。

    就连半夜三更明月当头也是**词艳曲不绝于耳,一时虽不及金陵花船千载,但在这样仅仅安稳几年的雁北来说也是一种病态畸形的繁华千丈。

    城北同样也是万家灯火,只不过这些平常百姓都是在家门口用油盏点上盏灯,清苦的还刻意将油芯剪上一点,灯火摇摇欲坠却能亮上许久。偶有熄灭的,也会由三更半夜打更的老汉点上。这是雁北好早之前留下来的传统。

    徐江南曾经好奇的问过李先生,听先生说相传最早的时候还得说到千年前的大秦,还没到后周纪年。

    那会大秦抗着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大旗,北征戈壁草原游牧,聚集大军在雁北城外。只是可惜草原之广,戈壁之荒凉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十数万精兵良将还没见到游牧骑兵反而被活生生拖死在戈壁上。而那之中正好有一位士卒出征在洞房前夕,才拜了天地,便被强纳征去奔赴战场。新娘子泪眼朦胧却也毫无办法,也听到过草原下埋尸百万,血流成河的风声。但自古就是嫁做徐家妇,再非陈氏女的说法,双亲在上还得亲力照顾。新娘子便每日晚上在家门口点上一根红烛,也算万念俱灰中的一丝希望。可谁知真的老神仙显灵,半夜梦见相公归来,画了张了地势图,新娘子惊醒之后生怕忘了,咬破手指在颜淡了些许抹胸上画下,小心翼翼如同不可言说的心事般藏了起来。

    等多年之后双亲离去,她这才拿出画有山势的抹胸。就着地图上的指示花了近三载,才寻到地方。早在街坊众人眼里疯疯癫癫拿着抹胸城里城外跑了三年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在地上用十指抠沙,连血肉十指都磨烂的不成样子也不问不顾,就在街坊都心疼她的手指的时候,却看见她真真切切地从地下掏了副枯骨上来,手上还有当年她一步三拜求在月老庙求来的安生符,她呆滞地看着枯骨手上的安生符,手捂着嘴哭了半晌,这才背着枯骨离去。

    了却心愿之后,她便抱着枯骨吊死在二人初见的梧桐树上,枯骨身上还穿着十多年前拜堂成亲的红袍子,她眉眼一如当年,画着青浅的螺黛。

    再往后就形成了如今这般,万家烛火却只求英灵托梦,雁北城北城南十里地,一处阴间,一处阳世。

    徐江南跟着先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富贵逼人的豪宅官邸也被邀请住过,苦难寒暑漏风的城隍庙也息过,更有甚者天当铺盖地做床的滋味也是体验过。知道一味愤世嫉俗并没有什么用,谁也不会用此来提拔你,江湖更不会因此变化什么。心肝百副,富贵人凭什么无端就将祖宗拼下的基业来共分天下,全凭你徐江南的心情而言?真是一个人拜把子,你又算的上老几呢?

    再后来听李先生说天下人有各自天下人的活法。徐江南现在想想,觉得真他娘的是至理名言。

    好不容易过了城北到了住处,期间徐江南还默默给掏出火折子给熄灭了油灯续上烛火。

    李先生对徐江南的做法不容置否,表情平常。

    徐江南见小院内很是干净,想来是烟雨经常过来,并不奇怪,这是早年前常有的事。

    收拾好物件之后,徐江南闲来无事又睡不着便同小时候一样跑到先生房间上面靠着瓦檐看月亮。

    先生的房间很是简朴,一张旧梨木桌子正对房门,左侧是卧榻,右侧是梨木书桌,透过先生窗户的零星灯光,徐江南知道先生可能又在写一些东西,每次徐江南想偷偷摸摸看看,就被先生拿纸张遮掩住。同徐江南曾经旁敲侧击过先生姓名一样,先生笑着回应徐江南,“该知道的时候你不问你也会知道。”

    四年前也是这种情景,徐江南替小烟雨打抱不平问李先生为什么要把小烟雨送到春烟坊去。春烟坊在城南风花雪月地,清倌人与士子云集的地方。但是只要是城南出来的女子,哪个又是真的“清”倌人呢?城北再贫苦的良家也都瞧不起城南的女子,遇见之后都会避如蛇蝎,背后指指点点暗骂一声只会勾引男人的骚狐狸。

    先生却是笑意盈盈理直气壮道:“我能教烟雨什么?弈局?九岁那年她就可以与我撤了棋墩手谈,稍逊二目之后,手法就偏向无理,羚羊挂角臻至大成之后又喜欢用王者之师乘胜追击,那妮子得理不饶人阿。”

    徐江南闻言却是面红耳赤了起来,那几次盲弈徐江南虽说算不上从中作梗,但实打实却有过暗里支招的作伥勾当。底气不足地疑惑问道:“在那里又能学成什么?”

    先生却是正襟危坐,脸上笑意更甚。“祸国殃民呐。”

    事后先生唤了小烟雨进去,徐江南再不济也是对小烟雨的性子摸的**不离十。小烟雨哪里是个会说出拒绝的女子,连写个否字,都是千依百顺般的低眉顺眼。只不过出来便开心不小,期间说了什么徐江南也不得而知。问了小烟雨,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小烟雨眼波流转,咬了咬纤薄嘴唇,却破天荒地摇了摇头。

    事情就此板上钉钉之后,徐江南才发现,反而是自己这个局外人成了多事之人。

    第二日,徐江南牵着红鸣马到了春烟坊才发现烟雨没在,差点还被当做偷鸡摸狗想占姑娘的登徒子乱棍打出,还好当初接收烟雨的老妈妈眼尖,驱散了门徒,这才让徐江南幸免于难。

    徐江南尴尬一笑,谢过轻摇花扇的老鸨。

    虽然被眉角乱象横生的皱纹出卖了年纪,但姿态犹存的老妈妈也不敢像同其它客人一般开荤腔。早在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徐江南的时候,自家的楼主也是客客气气,对他喜爱有加。她可是久经世事的老江湖。笑颜依旧,却正经许多,摇了摇写有各种阳春白露诗句的花扇,轻声恭敬道了句哪里哪里。

    徐江南似乎也不想多加寒暄。

    从风韵犹存的老妈妈那得知烟雨这几日大清早便吩咐人租了辆马车向城南方向离开。徐江南大致猜到了估计是烟雨收到了他和先生即将返程的书信。估摸日子也就这段时间,便去城南那边等了。

    徐江南拱手再次谢过便骑马离开。

    老妈妈也见状也不加言语,转身便换了副笑容,摇着花扇迎上从阁楼上一手扶着楼梯摇摇而下的公子哥,“嗤笑”一声到:“诶,墨公子,昨夜可舒服了?那两位可是还未出阁的雏儿,公子也不懂得怜惜一下?”

    还在楼梯上的瘦弱公子闻言,身体一震,整了整衣襟,气血不足而面苍白的脸上却是笑意涟涟,从衣袖内摸处一锭银子,毫不犹豫扔了下去。“苏妈妈,这是赏你的。”

    ……

    徐江南在路上还时不时想等会要不要让烟雨换几个眼力劲好的人,自己这么潇洒的公子哥竟然都能被当做登徒子。可见平素眼力劲都放姑娘胸前的那道“疤”上了。

    轻车熟路地穿街越巷,好不容易越过人潮拥挤的商铺区域。在城南城门处也不见马车踪影,徐江南想了想,行到早起贩卖早点的商贩面前。面友善的朝周边早起贩卖早点的老汉打听道:“大叔,今早上是不是有马车出城阿?”。

    老汉见着这牵马的公子哥和和气气,也是受宠若惊操着一副地地道道的雁北腔指着城门方向,再甩了甩肩上的汗巾道:“公子,你算是问对人了,今儿早确实有辆马车出城,喏,瞧见没,就是这个方向。”

    徐江南顺着老汉指的方向看了看,心思活络间便知道烟雨去哪里了,谢过老汉的时候往老汉手里塞过几文钱。憨厚老汉平白无故得了几文赏钱,喜笑颜开急忙道:”谢过公子了。“

    徐江南笑着摆摆手,九千里说书经历下,偷鸡摸狗,调戏良家的事同那个自称是西蜀道某个大家公子的卫澈可没少干,两人也不知道被人拿着木锹“追杀”过多少回,在燕城的时候更是有数次命悬一线,如今回到看似安稳的烟火日子,给上几文铜钱便能听人称道几句公子,倒是知足的很。

    徐江南唯一觉得可惜的事。便是这么些年,一直不知道双亲的消息,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身上连件日后可以用来证明的物件都没,活脱脱的弃子一个。丧气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连这个姓氏都不对。去问先生,古井不波的李先生向来是不想说的你怎么也打听不出来。

    只不过想着等会要见到陈烟雨,哀愁稍许消散。徐江南拎着马缰牵马出城,赶往城外十里桃花亭处。

    那里曾经是小江南与先生赌气偷偷练剑的地方,当初救下小烟雨后。

    小江南着实有点惊艳先生的剑法,也想学学,做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可谁知死缠烂打一哭二闹以后看到先生仍旧是八风不动不松口的态度,没辙的他便白日赌气去道观偷看道士练剑,将章法烂熟于心之后。

    黄昏时分就在十里亭随手折了根桃木枝温习,一副势要扬名江湖,不成功便成仁的坚毅意味。

    而小烟雨跟着先生写完字,练完琴曲之后也会来到这里。坐在桃花亭的栏杆上,看小江南将蹩脚的一招一式用极其别扭的动作“舞”出来。开始还能忍住,到了极处,就趴在栏杆上,小肩一耸一耸地偷笑,做足了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扎实功夫。

    向来就只有小江南嘲笑小烟雨字迹歪扭的份,哪里轮的到被小烟雨偷笑的道理,而且还是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小娘们。

    每每这时候,小江南便放弃了后续剑招,搂着小烟雨的绵弱细肩拿出滔天的义气道:“小烟雨,等我以后剑法大成,谁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徐江南说,看我不把他揍的稀巴烂。”

    快到桃花亭的时候,徐江南反而闲庭信步起来。刻意压抑起原本略显激动的心情。比女子还要心急,那不得被烟雨笑上几年?

    徐江南耐着性子想着这些年的点滴经过,却不曾在意到路边桃花枝勾住了青木发簪,哎呀哎呀便披头散发的摔下马去。

    陈烟雨早在半旬前收到了徐江南托人带来的书信,不过有点恼羞徐江南找了个如此不靠谱的人。

    笈游学的书生装扮,仪表一般,可是言语着实风流成性,闻言就是知道烟花地的常客。见面就是一副油腔滑调赞叹呀呀呀这位姐姐如何如何花容月貌,那位姐姐怎么怎么国天香。

    见到陈烟雨从厢房的那一刻,更是魂不守舍几分钟,旁边娇笑的姐妹们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之后,书生从后背的书箱掏出一封已经沾满油渍不成样子的信件,交给疑惑的陈烟雨之后,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还不停感概这果真世道不公,造化弄人。悲痛欲绝却又在临走时分还不忘在调笑过的姑娘身上轻抹一下。真是很难想象到等陈烟雨知道徐江南当初同这位书生做了多少比这还要不堪启齿的恶俗事之后的反应。

    陈烟雨估摸着大致的日子就在这边等了,这才第三日。候了几个时辰,盘算着可能今天是不可能了,收拾好失望的心情正准备去先生的院子,突然一个身影莽撞地摔进车内。她还未曾来得及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眼前这人就用手胡乱蒙面,嘴里花花道:“公子,小姐,大人,夫人,在下真的是无意之举,无意之举,还请海涵。”

    陈烟雨睁大眼眸,听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百转千回间忽然“噗嗤”一笑。

    当真是画里的仙子,百媚横生。

    陈烟雨还未说话,面前的这个不知在她面前丢了多少次人的男子徐徐放下手来,神呆滞。同先前送信的书生一模一样,她正想忍着羞涩摇醒这呆子,却听到这辈子让她羞上加羞的话。

    “娘咧,这才四年,难不成真让先生说出了个祸国殃民?”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在没见到陈烟雨的时候,徐江南觉得想对她说的话,一层一层的堆叠起来,恐怕要高过入云的清莲峰。见到以后,反而嘴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十里亭外的桃树上,听不远处十里亭里传来的清悦古琴音。

    徐江南跟着先生在大江南北说书九千里,听说过不少有趣的闲杂轶事,也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天下评,上卷评文臣将相,下卷评江湖侠士。西夏的茶客对上卷倒不是特别热衷,几分是自傲,几分是因为作天下评的是北齐相传有四州之才的黄门郎。对下卷倒是津津乐道,能说上半天有余,似乎是因为同大侠处在同一个江湖,有点与有荣焉的意味。

    只是这些徐江南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天下评对他来说太远了,近乎是望尘莫及的距离,且不说上面的文臣将相,文是经天纬地之才,武则是沙场赫赫之功。低头看看自身,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怜样子,唯一看了许多遍的书卷,还是那会存了许久铜板才换到的《山海经》。武更加不用说了。自那次被小烟雨嘲笑过后,他习武的时间似乎只能在小烟雨不开心的时候见到了。江湖大侠?别扯了,想耍个撩姑娘的剑花出来,剑倒是脱手出来了,花却没半点影子。

    在这四载内他也见过不知多少户人家的生离死别。听先生提起过十年前雁北陷落,全城万户尽缟素的凄惨画面。经此对比以后,那些想不起来的话说不说就不是很重要了,能不能上下天下评与他来说的更是荒诞之极的梦。

    乱世人命如草芥,活着就好了!

    徐江南身心放松之下,突然听到琴音折断,有些担心是琴弦折断,怕伤了烟雨的手指,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朝不远处的十里亭走去。

    临近亭子,发现亭子外有一面如冠玉的白面书生。原来是有一群踏春赏景的书生小姐,这在如今的雁北并不稀奇。

    估摸是这群书生小姐在附近赏春,听到臻润如天籁的古琴曲。寻声找来,见丝巾蒙面的陈烟雨独自一人在十里亭内。陈烟雨蒙面本意是少惹事端,可哪知世间太多人就喜欢半遮面的神秘感?这位长得一表人才穿金戴玉的富贵书生明显也是被吸引,自告奋勇上前搭讪。

    书生是明显的世家子弟,青方巾系在发间,用紫玉发簪扎起,微风拂起方巾,潇洒风流的一塌糊涂。他也知道族内长辈安排自己来雁北的目的。这也算是世家同皇家的晦暗交易,选一些家族优良的后生来边境镀金,这样的镀金,可不是学沙场汉子把头颅别在裤腰上去拼死拼活地捞取功名,而是如同远行观景一般带着红袖添香的秀美婢女,再同青楼女子上演一段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风花雪月。几年半载回去后,由家里的长辈写上几篇华美文章,张冠李戴之后,举荐为官。这也算是一种只可意味的终南捷径。

    至于那些章台美女,清吟小筑的佳人,此后是相夫教子,又或者依旧是形影单只,混迹烟花地。天知晓。虽说前者的可能性甚微,但是既然有机会为良家妇,谁又再愿为勾栏女?赌输了不过是输了迟早要丢的身子罢了。

    这面相极好的世家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自家虽不是那些个传承了上百年的庞然大物,但也好歹有个曾官至二品的老祖宗。这番授意便是老祖宗耳提面命,让他能在雁北捣鼓点名声出来,再由原本名下的门生牵线搭桥,不求门阀更上一层楼,至少为官守成自家这点家当是绰绰有余。

    世家子也不是个腹内空空的主,对琴曲也有些涉猎,便掐着曲子的节奏,折了朵春花就上前冒失打断,接着彬彬有礼,声音温厚道歉。

    徐江南实在是见不过俊雅书生穿着月白士子袍却又拿着野花的骚包作态,都顾不上抹去耳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桃花瓣,一个健步上去,扶着栏杆侧身跃过。拉着陈烟雨将俊雅书生推了个踉跄,嬉皮笑脸地说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便拉着人跑出亭子,连带过来的古琴都顾不上拿了。

    今天这场赏春本来就是这世家子组织的,本意喊上些许一样是世家过来镀金的公子少爷,在唤上些许能歌善舞精通音律的青楼女子,一路赏花到流云渡,到了渡口之后便有花船来接,在凉水上来一夜的纸醉金迷,第二日回城。在半路听到圆润如春雨的琴声,误以为是哪位大家,想邀约过来增加在众人之间的声望。走到半路发现是位窈窕佳人,面容虽然被轻纱遮住,瞧着指如葱根,肤白如玉,同见微知著一般,这世家子曾经也做过唤上十来个佳人,蒙眼上一场闻香识美人的雅兴,猜测亭里女子怎么说也是个上品,便诚心诚意许多。

    俊雅书生对自己的谦谦气度很有把握,被清越嗓音拒绝以后,还以为佳人说的等人只是委婉客套话,没想到真的出来个市井打扮耳边还别着桃花的年轻男子,无理到拉着人就跑。

    受了如此无理举动的书生,显然涵养极好,并没做出什么有失风度的事来。反而见到被遗漏在亭里的古琴,嘴角勾起,还是带着那副看似人畜无害的微笑出去,走到众人之间惋惜说道:“可惜了,佳人有约。”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是国天香的陈烟雨认识了粗鄙的徐江南,还是真的可惜了佳人有约。

    话音才落,众人之间一位穿着翠烟衫,腰间一同腰带,将纤腰盈盈系住,寐含春水的女子指了指书生手里的古琴,用入艳三分的语气调笑道:“可惜了是真,佳人有约也是真,只是佳人只想约我们的陆大公子。”

    被翠烟女子称为陆公子的书生听言,不禁对这铺“台阶”的女子高看一眼,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这里耽搁这么久了,咱们赶紧去流云渡,切莫辜负这大好春光阿”

    踏春的人虽说不是老狐狸,但谁也不是初入江湖不谙人情世故的雏儿,先前徐江南的无理谁都看在眼里,如今陆公子不提,就坡下驴,谁也不会傻到去拆台,一边说着顺水推舟的客套话,一边朝流云渡走去。

    而徐江南拉着陈烟雨其实没有跑远,转了个弯到了凉水边上便停了下来。他此番出来确实是有事想对陈烟雨说,只是话到口中又难以启齿,总不能跟她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用刀子在我面无表情地胸前捅了一刀。

    她从小便是聪颖的性子,跟着沈涔察言观这么些年,道行不深也是有的,早就看出来徐江南有心事,只是他不开口,她也不问,就这么简简单单。

    忽然陈烟雨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拿下徐江南耳边的桃花瓣,柔声委屈道:“琴落在亭子里忘记拿了。”

    徐江南瞧着陈烟雨的神顿时烦躁的心情一扫而空。记得当年去道观偷学剑法,连那个醉醺醺的臭鼻子老道士见到陈烟雨都醒过来惊奇说她是个命带桃花,母仪天下的命。且不论这谶语是真是假,烟雨听到后却从此不再触碰半分胭脂水粉,带着纱巾示人。这番心意,就算被捅上一刀,也该心甘情愿。

    想通了的徐江南笑着道:“别慌,最迟两天这古琴就回来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陈烟雨,一抹嫣红从精致如玉的耳后升起,咬了咬堪比红粉胭脂的浅薄嘴唇,欲言又止。

    徐江南何时见过小烟雨这等风情,呆了半分,喃喃道:“如果哪天,真的被你捅了一刀,我也心甘情愿了。”

    ———

    春烟坊。

    那位教了陈烟雨几年几载狐媚手段的美艳妇人此时就端坐在厢房内,手上拿着从西夏京都金陵那边送来的信件,原本笑容熙熙的脸越来越冷,到最后反而拍案冷笑道:“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清流老头,真敢厚着脸皮把如今海晏河清的功劳揽在身上,也不怕闪了老腰。”

    放下书信,刚捧起青瓷茶杯。房门轻扣,随机传来下人询问的声音,分明是今早给徐江南解围的春烟坊老妈妈:“夫人,先生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徐江南对李先生的过去几乎一片空白,就像当初李先生一句她以后叫陈烟雨将烟雨早前的身份,姓名全部推翻。变成了生于雁北长于雁北的小烟雨,被人束缚挟持的事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徐江南喊了十多年的李先生,似乎他就只做李先生该做的,说书,练字,手谈,除了那次昙花一现的杀人。

    但这位被春烟坊老妈妈称做夫人的沈姓女子,对李先生可是谙熟于心般知根知底。而她自己,本名沈涔似乎没多少人知道,但是一提到家道中落后沦落风尘代替原本姓名取的沈楼儿,却是名噪一时。

    在十多年前的江南道,各个青楼阁院的美人,费尽心机,想方设法争奇斗艳,去争一争首席花魁的名头。

    直到后来,仅二八年华的沈楼儿名声鹊起,在当时还属越国的广陵城墙上,和着月光一舞倾城。那夜所有的京华倦客,士子骚客,无一不拍案叫绝,一时间风头无二在江南道广为流传。相传最后连皇宫那位都被惊动了,惊为天人,也曾有流言传这位越国的末代皇帝愿撒黄金万两,只求见见仙子的真面目。

    更加不用说趋之若鹜的青楼恩客,茶余饭后评头论足起来都以当夜有幸目睹为人生幸事,而那些听说过却没见过的白衣卿相不由得喟然长叹,没见到如此倾城之姿引以为人生一大憾事。

    花魁之争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后来,越国陷落,花魁沈楼儿便随着城门塌陷的一刻下落不明,销声匿迹之后,亡国士子第一时间悲痛欲绝的竟然不是泱泱大越从此国不将国,反而泼墨写下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林名句,也是滑稽。

    其实沈涔结识李先生的时候家境殷实,与相熟的姐妹在金陵北淮河上赏景时,救下奄奄一息的李先生,胸前的衣裳被血染的通红。

    连当时给先生把脉的医者都啧啧称奇,连说福大命大,这刀子再往下半分,就算大金罗汉吕道人转世也是死路一条阿。

    在前厅的李先生,等了半晌,没见沈涔出来,也没见急躁,喝了口茶。站起身环视起四周挂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笔墨真迹。老妈妈恭恭敬敬尾随,顿了顿,小声询问道:“先生,要不我再去看看夫人?”

    先生闻言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等等就是。”

    自顾自地的欣赏着这些有价无市的前人书画,着实有些惊叹沈涔的生财手段。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沈楼儿晃了晃手,识趣的老鸨悄声掩门退下。

    沈涔望着这个曾经在天下人评价中都是毁誉参半的男人,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幸灾乐祸道:“现在皇宫里面那位估计也听到了风声。”

    李先生云淡风轻回应道:“知道就知道了,就凭那妮子的倾国姿,瞒不住京里那位穿龙袍的也是应该的。”

    沈涔顿时坐不住了,失声道:“那这些年你的布局?”

    李先生用手指感受纸画年辰久远的细腻感,笑着回应:“用不到就用不到呗,有子活自然就有子死阿,再说当年白鹤楼上那般精心的布局,到头来还不是看不到收官。”

    沈涔也听出了李先生话语中的无奈,瞬间春暖花开,眯着眼笑意盈盈,心情不错。她很少看到面前这位男人落魄的样子。

    除了初见面像个水鬼披头散发浮在水上,还有就是白鹤楼同西夏国手之称的徐暄下棋,官至中手,连她都能瞧出来面前的男人要异军突起,杀伐心起。执白子先行的徐国手却出人意料的掷子收盘,面不改说了句让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的话“这棋就到这里,先生谦让,在下险胜四目,还望先生依诺放过金陵三十万黎民百姓。”真是无赖之极。

    她都能看出可能下下手,又或者下一手之后,白子面前仅剩的微弱优势便不复存在,一般的投子不下无非是认输,难有如此市井无赖,还是从西夏南征的军师口里听来。

    不过确实没错,棋盘上现在确实白子多四目,徐暄不下了,白子永远都是多四目,执黑子的李先生确实也是输了四目。听到如此哭笑不得的话语,也是哈哈大笑,连说有趣,大方认输。

    只不过当年青城山十峰十二观,变成了如今九峰十二观,有一峰被李先生为亡国的越国贵妃连峰一剑劈下,横断了北淮河。想让三十万原本隶属越国的子民陪葬。而正是这么惊艳世人的一剑,被看戏的北齐士子拍手称快,称这才是我辈痴情人物的典范。而在南国当中,士子清流开始还是胆战心惊的小心埋怨,见没人制止也没有恶鬼上门,便异口同声口诛笔伐起来。

    事后李先生依诺,再是一剑,横断北淮的山峰便有一半化为糜粉。在另一半山峰金戈铁马般刻下一句,徐后生,你欠下的收官就放这里。

    那一年,流离失所的金陵民众很多,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却是死不见尸。

    沈涔瞧李先生沉默不语的神也是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亡国贵妃,那位说恨他不早点来,用准备自尽的匕首在他胸前捅了个通透的凄惨女子,那位让面前这位不问不顾三十万生灵涂炭的后果,做出截北淮淹金陵的丧心之举,又甘愿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的倾国佳人。

    她有心转移话题,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十年前初见面她就是这样,情窦初开遇见风华正茂的他,一如戏子演的情节,一发而不可收拾。只不过性子高傲的她,不愿意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便想等着他放下,谁知一等等了二十年。她也想去争一争,于是在广陵城墙上一舞倾城,就是想让他看看,无论风情,还是才艺,自己并不逊那位内宫娘娘。

    “闲秋,答应我,如果这盘棋撤子不下了,一定要给烟雨和江南退路。”沈涔看着这个喜欢了二十年的男人,情不自禁用青白玉葱般的手指摩挲他的面容,进而柔声道:“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重蹈覆辙。”

    李先生,也就是沈涔口里的李闲秋,相传眸子有三千经纬才略的李闲秋轻声回应:“我还欠徐暄一坛酒。没道理不还。”

    沈涔听言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却安心起来,就如同当年越国灭国,兵荒马乱间见到这袭白衫一般。

    不过沈涔见到陈烟雨的第一时间就打心眼喜欢上了这个不争不抢却有倾国之态的小姑娘,再加上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有个一儿半女,这几年对小烟雨当亲生女儿一般倾心照顾,春烟坊的姑娘谁都不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姑娘,在老鸨一声声恭敬的小姐中,对小烟雨也是关爱万分。

    不过她对曾经那段的恩怨故事却是了解不少,也是知道小烟雨和小江南的身份之间还有一个难解的死结。

    只得兀自暗叹一声,希望原本的一步之遥别因为自己的乌鸦嘴一言成谶,相忘江湖才好。

    ———

    夜间凉水上楼船画舫渐次多了起来,虽说两岸灯火,喧声不断,但离画舫终究还是有段距离,船上便清净许多,只有杯觞交错,夹杂着琴娘弹奏的助兴曲子。

    而其中一艘画舫内,在众人都懂的眼神里,以胸闷为借口出来透气的陆公子站在船头,又想起先前十里亭的情景,瞧着佳人体白姿态。做了几年青楼章台的白衣卿相的陆公子,怎么都觉得那是个上品佳人,风流公子,公子风流,谁会嫌风流债多?而那个穷酸粗俗的小子,似乎就被选择性遗忘了。

    陆公子摆手招呼过来一躬身老奴,侧身对着老奴轻声说道:“老刘,明日回城,打听打听这琴是谁家姑娘的,送回去,再把那串从金陵带过来的檀香手珠送过去,用作我的赔罪。”

    老奴闻言原本躬着的身子沉了沉,笑着应道:“公子放心,老奴知道了。”

    陆公子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老奴便自觉退了下去。

    正是这时,画舫内几名公子哥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了过来:“陆,陆公子,还没吐,吐完么?为兄这可又,又轮到你了。”

    陆公子感受了几分春风拂面,两鬓青丝随风而荡,好一副浊世佳公子的绝佳卖相。

    正在这时,周边画舫划过的水浪带起自家画舫的起伏。陆公子借机摇摇晃晃向舫内走去,装作半醒半醉间,大着舌头回应:“柳兄,别急,今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雁北城外百里处有一道观,就坐落在凉山旁支千丈高的桃花峰上,道门作为中原传承千年的底蕴门户,与佛教并驾齐驱为中原正气鼎柱,同一般小家小户的江湖流派不同,道教枝叶几百年已经深入中原大地,比较起其他门派弱肉强食的昙花一现,又或者想保证门派悠远传承而入门森严,道家几乎都是一生杏黄袍,一把拂尘在手无论相识不相识,都是一声道兄,一声师弟,一副年辰久远氤氲出的大家气象。

    在周皇朝建立之后,通过道家丹药延年益寿活了两甲子的始皇帝,曾以道门为诸子百家之首,封道门掌教为护国公,在遣派道教门徒远去传说中的蓬莱仙山寻求长生不老丹药的期间,还亲自在道门圣地青城山三清观斋戒休沐九九八十一天,以鉴心意。

    也就是那时,道教一部分不愿终老庙堂生性逍遥的道士便跟着喜欢山林野趣红尘烟火的吕真人去了西北,在凉山这边扎下根来,偏安一隅。虽说道门从此一家两派,却也没到分道扬镳的尴尬地步,反而更像是和睦的两兄弟,一个出尘,一个入世,齐头并进。

    而且据传言,只要是三步一叩上的桃花观,那写在红绸上挂在千年香樟树上的心愿便会灵验,由此传言之后,清莲峰桃花观便由此香火鼎盛,经年不息。最繁盛的时候,更有不远千里,举家上山沾沾神仙气息,以求全家平安的陵州老香客。

    其实陵州周边也有道观,而且是赫赫有名的道庭祖山青城山三清观,更不要说周围依靠大树好乘凉的闲散小庙,更是数不胜数。只是每次这些寒民老香客,每次见到青城山那种雕梁画栋,龙檐凤角的肃穆道观便暗自更显卑微不堪,还有那些泫然霞举的年轻道士,祭酒之内的神仙人物。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但总觉得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作态。尤其是捧香拜祭之后将香火插祭到巨大紫金香炉之后,身心放松想讨口茶喝,却发现周边全是让人心生敬而远之的闭目道长,这种感觉更甚。尴尬之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再瞅瞅自己家的这点杯水车薪般的香火,天上神仙似乎也眷顾不上,只好讪讪离开。

    清莲峰可没有那么多闲散的真金白银去建个仙家府邸,更像是个随意道观。尤其十年前那次西夏与金辽的倾尽国力的比拼中殃及池鱼,香客凋零,连道士都离去很多,一下子便从原本万人空巷到后来的门庭冷落车马稀。

    只是还好,原本的老道士,道童都是习惯了清苦日子,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不是?自己育上几亩菜地,衣服修修补补也是讲究,香火清减之后也不见得山上的日子有多么捉襟见肘。

    而徐江南年幼的时候与李先生赌气,便跑的这家道观看一位年纪相仿的道童习剑,记下剑招,下山后再做练习。记得有一次碰见个倒骑山羊的邋遢老道士,似乎是瞧着有趣,便逗着说要拜他为师,好教武艺。

    那会的徐江南虽然年幼,跟着先生也走过一些茶馆酒肆,耳濡目染下也是小半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像这种再拿个竹幡就是实打实街头抓鬼算命的方士,徐江南狐疑的摇摇头。

    邋遢老道士看到这么一个谨慎机灵的小鬼,也是玩心上来,一伸手,落在桃树下的桃花竟然在手掌凝结成了一柄剑。顺势一推,精致的桃花剑便在头顶悠悠绽开成一朵莲花状,几许时分后,才消弭不见。

    回过神来的小江南眼眸泛着光,老神仙,好师父喊了半天。眼见骑羊老道士趾高气扬昂着头不搭理,小江南眼睛一转,转身下山。

    就在老道士奇怪间,徐江南面容古怪,带着一手拿着剪刀的山间悍妇上山。而这凶狠妇人一见到邋遢老道士,快步向前伸手便抓。

    老道士见势不妙,也是深知双拳难敌四手,好汉难架**的道理学问,竟然嘚嘚嘚地转身骑着山羊溜之大吉了。躲在山后心惊胆战的听着山门悍妇委屈嚎啕道不活了啊,这些年清白身子竟然被无耻的老道士给看了啊。

    一连好几天,老道士没敢下山。

    还好那些日子山上的香客并不多。

    而桃花观这几年的安稳之下,其实香客也没有回到多年前的繁盛状况,就连桃花观的道士,也就一老一少,还有被年轻道士收留的小道童。

    也常常看到,一身麻布青衣草鞋的解签道士无所事事以后,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同一群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讲经说道,有时候夹杂上一些听闻的桃花观老祖宗的事迹,见天真无邪的小道童时不时就传来一声惊呼道原来我们的老祖宗是神仙阿,解签的年轻道士也很是得意。

    等看到上山拾取柴薪的孤寡老人之后,便站起身揉揉那些小道童的头,驱散开去。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独自走到老人身边帮忙背起柴火。起先老人确实不好意思,但拗不过年轻道士的气力,再加上看着年轻道士的轻松作态,也不像作伪,便放下心来。心里负担小了很多的老人明显话也多了起来,一路上拉着年轻道士眉飞舞地说起自己当年在这山上打大虫的英雄事迹来,可能是想到年轻时候有着几拳就能撂倒大虫的气力,如今背着一点柴薪就得走走停停的下山,便又面悠苦唉声叹气感叹到时间真是得理不饶人。

    中年道士听了一路老人的龙门阵,也就略显憨态的笑笑,也不说话。

    到了老人家门口之后,感恩戴德但日子清贫的孤身老人,突然发现一时半会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年轻道士将柴火放下之后,似乎看出了老人的窘迫,抹去面颊的汗珠笑着问道:“老丈人,能否打赏几口清水喝喝。”

    老人闻言急急忙忙回应:“有的,有的,道长稍等一会。”说完就佝偻着身子转身进屋。

    草屋朝北而建立,所以屋内并没有什么光线,一片阴暗。

    过了一会,孤寡老人勾着背捧了碗清水过来,小心翼翼的不让清水从小碗破裂的口子里淌出去。

    年轻道士见状立马一个小跑过来,正想接过小碗,佝偻着背的老人却尴尬一笑,将小碗转了一下,将缺口对准自己,这才递了上来。

    年轻道士由衷道了一声谢,囫囵饮下。品味了下清凉泉水流经身体的舒畅之后,这才将小碗递回。

    也是这时一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老香客正好上山,不只走了多少台阶的老香客气喘吁吁扶着千年老牌坊休息。年轻道士见此也是老人一个歉意的微笑。老人也是理解,用微笑回应,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摆摆手,声音苍老道了句去去。

    年轻道士立即过去走到老香客面前,帮忙提拿行李,顺势上山。

    孤寡老人等年轻道士转角不见之后,这才蹒跚着将柴薪背进茅草屋子,关门之前返身看了看深翠的青山,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这山上有神仙阿。”

    ……

    年轻道士带着老香客原路返山,老香客似乎也只是听闻过莲花观,并不熟悉,一路上问了很多江湖传闻。

    年轻道士却不敢同开始对着小道童一样言词怔怔地胡诌,谦虚地回应约莫是有的。没得到心里所要的答案的老香客也没怎么失望,反而因为年轻道士的谦良而对清莲峰好感倍生。相较与江湖流传的言论,似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也不论现在一路上看见清冷的木道台阶,在百年前,也是道教真人开山立牌的地方,对于这点,香客们尤其是心生敬仰。

    后面便开始问起山上景点,得知开始休憩的牌坊是道门老祖吕真人亲手立下,饱经几千年风霜不倒之后,先是啧啧称奇,再然后就互相打趣邀约一起过来的老伴说错过了。随后后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年轻道士:“道长,起先我见牌坊上有字,写的啥阿,能说道说道?”

    年轻道士实诚点头道:“听师父说那是吕真人用剑刻下的,右边是依山傍水居若泰,左边是临水伴泉隐如仙。”

    老香客咀嚼半刻之后拍手惊道:“好联阿!”

    正想再掏词掏句来夸赞一下,却被身旁的老伴拿着上山用的竹拐捅了下腰间。“老头子,你说的什么废话,老神仙说的话能不好么,这么大声也不怕打搅神仙修行。”说完又转身和年轻道士和蔼道:“小师父,别听我家老头子瞎乱叨叨。”

    老香客见婆娘发威,起先受痛的时候还骂咧了句死婆娘,又发什么神经。眼见老伴又有作势再来一次的样子,缩了缩腰,也不出声了,同年轻道士讪讪一笑。

    年轻道士忙不迭抽出一只手挠挠头,良善笑道:“不碍事。”

    想着上山路还久,年轻道士便带着老香客去桃花涧那里休息休息,顺道赏赏山景。

    相传这桃花涧是吕真人种下的,几千年的来头了,当年吕真人便是靠着采摘桃花去山下换取酒钱。桃花观也是因此而得名。唯一可惜的是,这会春天过了大半,山桃花大半都谢了。

    ———

    桃花观后山山崖上,云海弥漫之内正好有面貌清癯的老道士,腰间挂着一个葫芦,发簪用桃木别起,倒骑山羊。

    好一副江山道士悟道飞升的景图。

    只是可惜,这老神仙正做着把白尾拂尘从背后衣领口深入,上上下下的挠痒痒的扫兴动作,舒适之后,又把酒葫芦提起,倒灌了一口清酒,还没入喉,又给吐了出来,骂骂咧咧道:“呸,那小子又往里面掺水了。”随即又可惜的望了望袖子上的酒渍,贪婪地闻了闻,说一句可惜了。这才将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坐在山羊背上喃喃自语闭目吐纳起来,只见原本坏绕山头的云雾徐徐朝着后山崖漫去,像四海朝奉的信徒一般。

    山风似剑,老道士**云端,摇摇晃晃,衣玦翩跹,却始终倒不下去。云海渐渐厚实,竟然结成双鱼太极的模样。

    只听老道士呢喃自语。

    “红尘朝马醉,一梦是故人。

    回首凉山远,二梦阴阳别。

    南柯江山老,三梦天下月。

    四梦已三载,归时过春秋。”

    等老道士鼾声如雷的时候,原本由云雾凝结的双鱼太极,轰然炸开,在凉山上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甘霖。

    ———

    而此时正在桃花涧欣赏山景的老香客,约莫也是觉可惜,没来对时候,没见着桃花满山的盛景。

    也是这时,被雨滴不痛不痒地砸在身上,正想起身撑伞。突然听到老伴的惊呼,转身一看,娘咧,这原本谢了的桃花又渐次绽开,水珠从花瓣上轻轻滑下,娇艳欲滴。

    云雾环绕下,青林松脆,像身处仙界一般。

    老香客惊了半晌之后,说出了同山下孤寡老人一样的语句:“这是蟠桃仙会么?这山上有神仙阿。”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徐江南思来想去还是想有点小疙瘩,梦里说他是西夏贵公子,说陈烟雨是如今贵为九五的女儿。皇帝的女儿,娘咧,那不是公主?

    虽然说陈烟雨的容貌确实可以担当。但自己是贵公子?徐江南瞅了瞅自己如今仅有的一套完整衣衫,自嘲地笑笑,“我这是贵公子的做派?那天下就没有难民了。”还有那个逢年过节见到自己杀鸡,就惊叫一声躲在屋里不出来的小烟雨,她能拿着匕首在自己胸前捅上一刀?太他娘的乱扯了。

    徐江南晃了晃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弃开来。

    其实他想去小时候偷学剑法的清莲峰桃花观问问那个解签道士,他懂解签,应该是懂解梦的。就怕碰见那个倒骑山羊的牛鼻子。毕竟前几天还送了壶假酒上去。但这些又不能和先生、陈烟雨说,先生听了估计也是笑着当做没听过,而小烟雨听了怕又要心生乱想了。当年牛鼻子老道说她是个母仪天下的命,第二日怎么说都要用丝巾蒙面才肯出门。

    想到这里,徐江南又愁眉苦脸起来。

    ———

    清莲峰桃花观后山的竹林里,被徐江南念叨许久的牛鼻子老道士正在一个竹屋里同人“分享”那壶被徐江南掺了水的杏花酒。

    而坐在老道士对面一人下双子有着清俊面容的竟是李先生,李闲秋。

    牛鼻子老道士以光着一只脚踩在竹椅上的不雅姿势坐着,一只手抠着脚丫,另一只手抓着桌子上的佳肴,胡乱地塞进嘴里,好不容易咀嚼完了。再一杯清酒下肚,这才舒坦的呼出一口浊气。

    吃饱喝足之后的老道士打了个饱嗝,这才心满意足。随后又闻了闻开始抠了脚丫的手指,自家估计也觉得气味有些古怪,嫌弃的神一闪而过,像是自言自语问道:“你说徐暄这小子,人品倒还可以。怎么到了徐江南这里,就直下三千尺,酒里掺水这样暴殄天物的混账事也做的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混账事不好言明,只是现在想起那婆娘凶残的面容,肚子里还是一阵翻山倒海。

    眼见李先生还是沉默不语自顾自地下着棋,老道士也不生气。他瞧了一眼这个容颜清俊原本可以成为自己妹婿的男子,也是暗自为自家妹子轻叹一声,为了赌一口气,何必呢。

    说起来他同李闲秋几乎同岁,他仅仅是大上几个月份,而如今容颜上却是云泥之别,他看起来像是枯槁老叟,半只脚踏入棺材了,而李闲秋看起来依旧潇洒,双眼清明,若是江南道再走一圈,说不定又有多少妙龄女子寻死觅活。

    老道士想起当年初长成有副花容月貌的小妹。当年诗文清谈风渐起,各路才子白衣都想着一展满腹经纶,名动世间。他家本也是个广陵有些名头的名门士族,为了提升名望,也会散些钱财请上几位诗林文豪,广宴各路士子。而他妹子则是那时见到四处求学的年轻李闲秋,见到那会倜傥非凡,文采风流对上城里最为博学的夫子,也是一副不落下风,滔滔不绝潇洒模样,就连当时广陵最为出名的林大家对他都是青眼相看,暗慕不已。

    她便借着添酒之际在他手里塞了写有娟秀字迹的丝绸。人约黄昏后,作为小妹的兄长,对她也是溺爱,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持眼乐见其成的态度。事后只是调笑提醒小妹如今私定终身还是早了点。在她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挥拳动作中哈哈大笑离去。

    再后来面前的男子以功名未得,名声未起让她等两年。信誓旦旦说城外桃花再开两载,他定然游学归来娶她为妻。他本意是取得功名风风光光八抬大轿让她入李家门楣。可是她会错了意,听过太多悲情戏里才子一去不归的故事,误以为他同那些戏子演的一样不愿娶她,用此为借口摆脱她而已。眼神凄惨嗯了一声。他见她神低落,以为是离别在即的失落而已,好生安慰良久便背负书籍离开。

    三载后,他凭借一篇万字赋,惊艳大江南北,通篇以百姓为基。起头便是,“九千里钟鼎山河。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以劝天下君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结束。

    文中势如江河,又如黑蚁连贯全文,常有惊世之言,如附龙神。也正是这篇文章,被世人称作先生,达者为先,世人为后。

    名动天下之后,他还念着那个为他素手研磨的纤美女子,急急忙忙赶回江南道。

    到了初见的城,却得知她被选为秀女,奉旨即刻赴金陵。

    越国末代皇帝的**无道早已是众人皆知。在越国灭亡之际,生性渔的天子竟然还念叨着那夜在广陵城上一舞倾天下的仙子。

    他也知道她就如此赴金陵,那不是羊入虎口?于是他在城外北淮河去金陵的必经之处大杀四方。那些只会耀武扬威狐假虎威的官兵瞬间血流成。他在四散奔逃的秀女中找到她,让她跟他走。

    她站在那里像是孤立无援的狸猫一般,面容凄惨地回头看了眼家的地方,红着眼,噙着泪。走?她能跟他走到哪里去?她走了,家里亲人怎么办?天子可是出了名的嗜杀。

    她撕心裂肺咬牙切齿说他混账,说好的两载,为什么要失约,又为什么要回来!随后她又从衣袖里掏出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笑靥如花,喃喃自语道这匕首原本是用来自尽的,你来了,便先送给你。

    说完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用尽这辈子所有的笑容,一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

    那年广陵城的桃花花开二载。

    再之后,她成了越国贵妃,那些奔逃在外的秀女被诛杀九族。

    再之后,越国被西夏攻陷,她穿着初见的衣裳从金陵城墙一跃而下。

    再之后,西夏灭越的军师徐暄提了坛“酒”过来,跟他道:“尽力了,但还是没留下全尸。”

    那一天,他从八品宗师,越过九品不惑境界,直达知命。他一边念着让他名动天下的文章,一边泪流满面。这才明了,天下黎明与他何干?百姓生死又与他何干?他在乎的始终只有那个在他心口捅了一刀的女子。

    悔恨不当初的白衫由此一剑砍了青城山白云峰,山峰倾塌下,截了江,淹了原本隶属越国的金陵。

    投降后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被他丢到山里喂了野狗。

    如今那坛本该装着女儿红的酒坛子,装着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女子,装着她那时的衣饰,装着她的生辰八字,埋在清莲峰桃花观竹林后面。

    他知道她到死还是有口气,恨他入骨,她就是那么个倔强的性子,跟他自己真像,宁肯死都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不然以西夏军师徐暄的手段,送过来的应该是个改头换面的女子,而不是如今死气沉沉的一坛“酒”。也就是这么一坛“酒”,他在白鹤楼放过金陵三十万穷苦百姓。

    沉默良久的老道士叹了口气:“当初你如果带走她,我也会带着双亲隐姓埋名。小妹恨的是你北淮河没带走她。”

    李闲秋停子不下,提了壶酒往山后走去,答非所问道:“徐江南下次来,该说的都让他知晓。也快行冠礼了。”

    牛鼻子老道士等李闲秋脚步声走远之后,瞅了一眼棋盘,上面用白子写着一个大大“嫣”字。那是他小妹的名字,东方嫣。

    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又变成了开始的邋遢模样,眯着眼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只对佳酿情有独钟的那个老道士。

    饭饱茶足思酣睡,只见老道士换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一手肘撑地,双脚和另一只手都浮空的姿态睡了过去。

    竹林外微风拂过,竹叶轻轻作响,像在清唱歌谣。

    老道士梦里还“呼哧呼哧”咂着嘴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轻声呢喃道:“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像是在做一个看相的梦。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陈烟雨其实对自己的身世也是知道一二,只是她不愿再去想起那个常在梦里出现的场景。

    梦境里一个头戴龙冠身着龙袍的英俊男子状若癫狂哈哈大笑,手上拿着把满是鲜血的寒光匕首,而身边血泊里躺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只是如今双手紧捂着肚子,鲜血还是不停从指缝间溢出来,面苍白像冬日最凄烈的雪花。

    她则吓得蜷缩在离那个妇人最近的柱子下,紧咬嘴唇,死死地盯着那副在世人眼里春秋妃子江山倾的苍白面容。直到妇人发现柱子下面抱着双腿的她,艰难抽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想同往常一样抚摸她的脸。

    眼神带着怜意和歉意轻声道:“好妤儿,转过去,别看。”紧咬嘴唇的她终于哭了出来,声嘶力竭,悲天恫人。

    那一夜,宫殿外雷雨齐下。

    陈妤,是她出生之日,那个英俊男子大喜之下亲取的,取沉鱼落雁之意。

    只是后来被徐江南救下,有了新的名字,她也不去争辩。她不想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个亲手杀了她母后的男人。

    可是记得记不得,不是你说了就算。

    上天最喜欢的,不就是可劲地欺负可怜人?

    ……

    初到雁北,正值春分,春雷不断,她总在梦里哭的声音沙哑。有次半夜哭醒,就像梦境里的姿势蜷缩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靠着墙,像一尾被遗弃的浮萍,眼角通红,依依怜人。

    过了许久,她听到窗户有动静,转眼望去,发现是单衣薄衫的徐江南在窗外,撩起窗帷,不停地做着鬼脸。见他时而翻起眼皮作鬼状,时而掰开嘴巴作妖怪状,直到他拱起鼻子作猪样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忘了外面的电闪雷鸣,也忘了大雨倾盆,以至于最后沉沉睡去。

    第二日打开房门,看到浑身湿透的徐江南倚在窗户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不想也知道出事了,急忙喊来隔壁李大婶将徐江南背到城西医馆。连原本和蔼的大夫在听到他为了玩淋了一夜的雨,不经变了脸训斥道胡闹。

    她想过辩解,见到他趁大夫抓药空隙,使了眼,还强颜欢笑做了她今生看到的最难看的鬼脸。

    她低着头缄默不言,肩膀一抽一抽地笑。

    再抬起头来时,梨花带雨。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陈妤,只有陈烟雨。

    ———

    清莲峰桃花观。

    前些日子上山来的陵州老香客在见过了桃花一谢再开的奇景,便在桃花观多呆了几许时日。大撒了把香火钱,解签的年轻道士自然欣喜,这些钱,能够给听他解经说道的小道童各自置添一套新衣裳,剩下的还够师父好几个月的酒钱。

    送老香客下山的时候,老香客朝年轻道士客套着:“小神仙,如果有机会仙访金陵,一定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在老香客身边的老伴闻言也连忙笑颜道:“是,是,一定要来。这些日子叨扰了神仙的清修,实在是过意不去。”

    年轻道士羞赧实诚道:“除非山上桃花一年谢三次,否则不能下山。”

    老香客有些吃惊,难不成还有桃花一年开三回?

    而老香客的老伴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捏了一下老香客手臂,在老香客你“这婆娘发个什么疯”的声音中泪眼婆娑,撒气道:“都怪你,让孩子出门游学,都两载了,还没回来。还不如你推举做个闲散知县也不用吃那车马劳累的苦。”说完似乎觉得不撒气又捏了一把。

    老香客一把拍掉还搭在他手臂上的“九阴爪”,训斥道:“你个婆娘懂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可是圣人说的道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完又恰恰想到年轻道士,自知失言尴尬道:“小神仙,我不是说你。我们这就下山。”

    年轻道士并不在意,想着那些被捡来的小道童见到新衣衫的喜庆,依旧笑意盈盈:“没事,没事,小道便你们送到这里。”

    老香客先前失言,也不好意思再寒暄,双手合掌,拉着老伴朝着道观鞠了一躬,两人一吵一闹,这才徐徐离去。

    年轻道士目送了一会,正准备转身,发现了在牌坊下勾手勾脚缩头缩脑的徐江南,疑惑地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徐江南鬼头鬼脑四处张望一眼,确定牛鼻子老道士不在,这才低声道:“小道士,你家师父今天心情怎么样?”

    不知何意却被早授机宜的年轻道士微笑道:“师父正在后山等你。”

    闻言原本就愁眉苦眼的徐江南更是丧气三分,无奈上山,不过毕竟年少,心情坏的快,也是好的快,行至桃花涧的时候,看见盛夏桃花开,也是惊奇万分。

    这也是他有些惧怕那个牛鼻子老道士的原因,似乎他想的,或者想做的,那个牛鼻子老道士都知道。要不是感觉老道士并没有恶意,这么多年他才不踏进这桃花观。

    徐江南最早作弄过老道士之后,好些时日没上去过,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溜了上去,还没到道观,便被老道士截住,他也光杆,拧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无赖面孔。

    老道士这下没辙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在你面前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你一个年纪比人家爹都要大上几圈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下这个手。

    不过老道士也有趣,什么惩罚也不做,还跟小江南天南地北的讲故事,只说一半,又留一半,便止音不说话。

    徐江南一脸期待,意犹未尽的样子,见老道士不再说了,倒也没落圈套去巴结,见老道说一段便喝一口酒还用酒,眼珠子滴溜一转,反而同老道士做了笔生意,说自己用酒来换你的江湖故事。

    老道士着实被小江南的想法惊异住了,满脸笑意,不当真,可谁知第二天,徐江南便提了壶酒上来,还未近身,他便闻到了浓郁酒香味,这么多年下来,他不喜好任何,也不在乎任何,唯独酒,便如跗骨之蛆一般,入了骨髓,无药可治,酒虫作祟下,这才将故事继续下去。

    事后尝了酒,味道有些淡,入体清香,但劲道大,再尝自己葫芦里的酒便食之无味了。

    再后来到两人心照不宣的达成一笔生意,一壶杏花一段江湖事。

    等到了竹林,见到小竹屋,徐江南踟蹰不前。上次前来,带了掺了水的酒,却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立马就有求于人了。

    还在想着怎么逃避尴尬的时候,就听到房内传来老道士闲散的声音:“进来,有胆子作恶,还没胆子认阿?”

    徐江南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才不做那绿毛老王八,硬气道:“谁说没胆子?进就进。”

    谁知三秒胆推门的时候就已经用光了,一进门,就嬉笑谄媚道:“老神仙,这是青云楼上等的杏花,小子知道老神仙嘴刁,你老尝尝,得好几两银子一壶阿。”

    谁知老道士压根不搭理,睨了一眼身旁的座位,平淡道:“坐,今日贫道不喝酒,给你说一个书生,他姓徐。”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徐江南坐下后觉得有些奇怪,以前老道士同他说江湖事,从不带姓名。就像曾听到的一位剑客一剑截江,他以为只是杜撰出来的事,不然怎么不敢道出姓名?直到后来,跟着李先生坐着渔民的小舟由水路入陵州,路过一处刀削斧劈般的悬崖。悬崖一面如镜面般光润,抬头望去,云海围绕,竟然高过千丈。

    徐江南刚夸赞出这天下奇景也只有这仙气十足的青城山能氤氲出来。

    老渔夫笑着纠正徐江南,这般鬼斧神工的峭壁,可不是年岁久远的产物,而是出自二三十年前一位叫李闲秋的剑仙之手。而这也是正是闲秋崖名字的由来。

    徐江南听得瞠目结舌,确实不信,直到要出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险峻之地的时候。在悬崖边上,铁画银钩刻着十二个大字,一笔而终,“徐暄,汝欠的收官便顿于此间。”这才相信老渔夫先前说的,细细打听之下,竟然发现莫名奇妙与老道士说的对号入座了起来。

    只是想不到的便是,这座山崖的始作俑者正在坐在这船的尾部,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悠闲万分地钓着鱼。

    邋遢老道士等徐江南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徐江南,这才开口说道:“这次过来给你说说当年江湖上有个姓徐的书生。”

    徐江南有些奇怪老道士的眼神,却不曾想到其他,试探问道:“他剑法高么?”

    老道士若有若意,笑着摇头。“不高。”

    徐江南脸耷拉。“那他道法超群?”

    老道士脸上意味更甚。还是摆头“不懂。”

    徐江南意兴阑珊,有气无力道:“那老神仙你说,小子听着便是。”

    老道士也不点破,像自顾自地品一坛年岁久远的老窖头,娓娓说道:“这个书生当年是真穷,穷酸到他媳妇都是用手段骗过来的。当年呐,还是春秋七国,西夏京都还是长安。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西楚景州一位出生书香门第的富贵小姐竟甘心跟着他私奔三千里,一路风餐露宿,流亡到凉州长安,在长安郊外荒败的城隍庙暂时住了下来,两人风吹日晒的,带的钱财早已花散干净,到最后他媳妇带出来的金银首饰,全低价当给了商铺,聊以度日。”

    说到这里,老道士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徐江南,笑道:“你是不是想问,那个书生为什么不去找份行当做做?可是这天下阿,清流说了算,私奔一时,他说你伤风败俗。等到你私奔到了黄泉之后,他又说你追念及之,可歌可泣。你别看如今西夏表面独尊儒术,私底下可是那三千阴阳纵横家在把纵。

    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酸书生,又无天下名士的举荐,还同景州一位大儒的千金私奔,世家大门还没开,他就被赶出来了。再说那些体力活计,他没有身份文牒,长安欺客,居大不易啊!

    世道,难喽!可他是真有大才阿,只是无机会卖与帝王家。等到栖居长安之后,维持生计的竟然是靠那位富家千金的手工。他过意不去,于是白天他拿着视如生命的圣人书籍在相国巷赌棋,晚上便替人写家书。”

    徐江南不屑一顾道:“几本破书而已。”

    老道士也不争辩,只是笑着比喻道:“倘若有人要害那妮子?”

    徐江南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凶狠道:“谁敢?大爷非把他撕了!”

    被喷了一脸唾沫的老道士也不介意,平淡道:“这不就得了,只是他的妮子有两个,一个是跟着他私奔三千里不诉苦的女子,一个则是被修补多次的圣人书籍。向这种翻开往下掉书页的破烂书籍,在相国巷往返的士子书生谁不是嗤之以鼻。只是后来有人实在忍不住他天天在这里风雨不休惹人嫌,便想着把书赢过来,断了他的念想。

    谁知手谈里他一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君子之道,常常杀伐果断,似胸有不平气。也少有与他下至收官的翰林之流。时间一长,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相国巷有位手劲超凡的穷酸书生,操着熟稔的西楚腔。但是也有流传说他只会步章,却不会收官。”

    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

    徐江南听到这里,很想问问老道士,李先生能不能赢下那本书?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但是瞧老道士的神便催声问道:“后来呢?”

    老道士叹了口气:“后来?后来西夏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带了个长安宫内手力最强的侍诏过来,似乎是想向长安城的人证明最出的棋手在我们西夏。”

    徐江南也听过早在春秋七国时期,就有虽楚有才,齐实用之的说法。那会什么都只争一个名头,有此做法,也不足为奇。

    老道士接着轻笑着道:“可惜那位自称袖里有长龙的棋侍诏,连下七局,七局都是大龙连个须还没摆出来就被屠杀至尽,屁个侍诏。而这事嘛,就是如今西楚士子常常说道的长安七局羞侍诏。”

    老道士又收敛笑颜道:“顺理成章,事后他被太子带了回去,奉为上卿。轻步青云,两年后,太子登基。他以军师身份伐越,四万狼骑三个月下了越国十六城。几乎消息到一座城,他下一座。等到越国皇帝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的事后。他已经兵临金陵城下。”

    徐江南情不自禁喃喃道:“厉害!”

    老道士拂了拂山羊须,接着说道:“当然厉害,那几年的天下评,上卷只有九人,徐暄独占了两名额。虽然有北齐那位黄门郎的捧杀之嫌。但也只有这般国士无双的徐暄有胆同你口里的先生在白鹤楼一番棋落子三十万百姓生死。”

    徐江南大吃一惊,惊疑道:“李先生?”

    邋遢老道士点了点头:“正是李闲秋。当年李闲秋仅凭一篇万字赋,便是天下评第一,更有人拿他去同保了后周三千年江山的先贤比较。只是可惜啊,那篇通篇治国策略的文赋被他自己给撕了。”

    吓了一跳的徐江南咋呼下,手里握着的杏花酒便脱落下去,老道士急忙用黄杨拂尘挑起,稳稳接住,这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

    不敢置信的徐江南怎么也拿那个被几个妇人追打毫无还手之力的李先生同青城山闲秋崖的“罪魁祸首”对上号来。喃喃道:“那么以前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道士闻言瞪眼道:“老道什么时候说了是假的?”

    仿佛心脏被重物狠狠砸中的徐江南顿声道:“那越国贵妃?”

    不愿再提此事的老道眯上了眼。唉声叹气。“都是真的,那越国贵妃从金陵城墙上一跃而下,遗体被徐书生烧了,骨灰装在酒坛里给了李闲秋。便是那夜李闲秋从八品小宗一越为九品知命境界。一剑砍下了青城山白云峰横断了大江,水漫了金陵。”

    徐江南好像此番听到了很多没有听到过的事情,疑惑重复道:“八品?知命?”

    老道士也知道这些对身处江湖却未入江湖的徐江南来说知之甚微,于是也不厌其烦温声解释道:“是的,天下武道以九为尊,一品到八品是小宗师,八品之上的九品才是真正臻峰,九品又分三境,一是不惑境,二是知命,三便是圣人境了。再往后就是正道飞仙了。只是可惜,李闲秋一剑之后,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而这一剑又太过伤天害理,昙花一现的知命境界不复,落为现在的七品。”

    徐江南又问:“那徐书生呢?”

    老道士声音如古井般哼了一声道:“徐暄灭越之后,第二年又马不停蹄灭了西楚三千大戟士,就此一战平定了中原西方,帮陈铮布足虎视北齐的棋法章路。其实景州地势繁杂,西楚据天险而守,又有春秋八战陆战第一的大戟士,按道理每个十年八载打不下来,可是徐暄偏偏就做到了。而之前叫嚣的极欢的西楚士子,一边丧气骂着徐暄的无情无义,一边同仇敌忾地骂西楚皇后的红颜祸水,一国兴亡竟然让一女子肩挑,亡了便亡了,不可惜。

    再后来,徐暄便死了。西楚皇后做了四年的西夏皇后,也死了。”

    像是感受到巨大落差感的徐江南惊声道:“死了?怎么死的?”

    老道士声音浓烈,像陈酿的杏花。“怎么死的?北齐京城那位怕他东进想他死,西夏清流嫌他挡住了青云路想他死,江湖上的世家门派在他几年征战下人心自危,西楚亡国士子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何不死?十来年前北齐串通金辽入侵西夏,徐暄领兵东抗北齐,辽金在雁北一城死战伏尸二十万之后,往南直逼长安,陈铮不得以兵退金陵,从此也以金陵为西夏京城。

    有此落难的西夏显贵便有说辞了,说是原本的西楚皇后,说她是后周妲妃转世,害了西楚又来祸乱西夏。又说西夏如今的局面便是徐暄一手造成的,穷兵黩武,国库入不敷出。百万士子气势汹汹之下,西夏皇帝也是骑虎难下了阿。

    一旨圣命往东。徐暄念旧情,虽知道圣命有陈铮的私心存在,但毕竟是以国士待他的君要他死,留下一封徐图天下的遗书变自缢在帅帐内。得到消息的徐暄妻子病了半旬之后,死在了江南道。原本的西楚皇后更是相传在金陵寝宫内自刎。再后来,他便被朝中清贵说成了祸国的国贼,塑了个雕像,举着那本圣人书籍面朝长安跪在边境。

    而气势汹汹的辽金骑兵深入西夏腹地,没过多久,兵力耗尽,便退回了戈壁。北齐见辽金退兵,本就没想着一把捡尽所有渔翁之利的北齐也退了兵,隔江而望西夏。十年前那场浩战,也算就此落幕了。”

    徐江南像是身临其境,叹息说道:“都是可怜人。”

    生平一日无酒一日不欢的牛鼻子老道士声音突然迷糊起来。像无酒而酣醉。“对阿,都是可怜人。徐暄妻子自缢在江南道之前还诞下一子,取名江南。”

    徐江南瞬间呆如木鸡,惊坐在地。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其实徐暄这个名字,徐江南并不陌生,早在有些年头的时候听许老头提到过。

    许老头是越国人,原本家境也好,年轻时候娶了媳妇,能热炕头,家中又有屋有地的。

    徐暄攻陷金陵的时候,老许悲哀之余也是对穿着黑衣黑甲的西夏骑兵很是艳羡,便心存了些许念头。等到后来徐暄救下三十万良苦百姓的时候,那时候还年轻的老许便沉不住气了,心想跟着能念着百姓的人,大抵都坏不了。

    从军的时候,老许就瞧见了那些乡里乡亲明面上夸说有志气,暗地里却指指点点笑着说刘婶小儿脑子不正常。那会儿哈,年轻的老许就想着有一天做个能封妻荫子的大将军,等风风光光的回乡。看你们这些嚼了一辈子舌根的肤浅妇人究竟是一副什么脸。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又或者说低估了沙场的凶恶险境。

    第二年去西楚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的老许见到西楚春秋陆战第一之称的大戟士的时候,也浑浑噩噩了好久,尤其是在冲锋后见到大戟纵横收割人性命的时候,见到开始还是一起谈笑的行伍好友一瞬间血肠满地的时候,老许竟然在沙场冲锋的时候旁若无人的吐了起来。被监军校尉看到,面无表情一刀劈在后背上,老许就这样,身上的第一次的刀疤,反而是自己人赏的。

    晕倒之前还听校尉骂骂咧咧说他窝囊。老许后来双眼浑浊跟徐江南说这事的时候也大大方方承认,确实窝囊阿。

    那一战死了三万袍泽兄弟,监军校尉也是阵亡,西楚大戟士名存世间。

    老许后来被清扫战场的士卒救起。发现监军阵亡的老许一边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军伍打拼,一边又是对老兄弟心生愧疚。

    后来西楚被灭,封赏的时候,有点门路的和拎着血淋淋头颅大叫痛快的都做了官,只在后背挨了一刀的老许哪里有什么赏钱?军伍里谁不知道背后受伤的基本都是怂在沙场的软蛋。再加上愧疚之下,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赏钱全给那年的老兄弟作碑买酒去了。

    再后来,老许就想过一次人死鸟朝天的痛快举动,便申请去雁北,调令很快就下来了,毕竟谁也不愿意手下有老兵油子,而且还是贪生怕死的那种,还没看到就嫌碍眼。

    到了雁北,便赶上了雁北死战,改头换面的老许一心只想着冲杀。也可能是一报还一报,当年让人挡了大戟的老许,这一次见旁边的新兵蛋子力有不逮,便毫不犹豫上去替他挡了刀子。生受了一刀的老许从马上摔落,被受惊的军马一蹄子踩在脚踝上,痛晕了过去。

    老许真是命大,半夜醒来,拿着死人的衣裳随便包扎了下还流血的伤口爬出了死人堆。

    亏得雁北城北每家每户点烛光,被马蹄一惊踩成瘸子的老许一心朝着灯光爬去,也因此捡回来一条命。

    再回去,雁北官府哪里肯认一个瘸子是沙场上残活的士卒。更让老许伤心的是,那时候他又接到家里婆娘写的家书,得知老母亲不久前驾鹤西去。就这样,一个五大三粗敢在沙场上替人挡刀子的老许握着土黄粗糙的家书在挂着明镜高悬的官府像个撒泼的娘们嚎啕大哭起来。面对十万辽金蛮子也敢冲陷死战的老许,那时那刻又犹如无依无靠的浮萍。

    西夏尚武,沙场烽火埋身骨自然是豪气冲天,可是能不死谁又愿意阎王殿里走一遭?见一见勾人命数的生死谱?所以老许没敢自尽。

    偷生之后,老许便随着流民南下。归了故乡,原本还抱着封侯将相的念头。现在倒好,金银玉石,高头大马一个没有,反而一身伤痕累累拖了个瘸了的腿回来,那些当年暗地非议的人更是理直气壮跟在后头,风言尤甚当年。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许发现自家婆娘和隔壁的汉子远走他乡。老许开始还有将这对奸夫**挫骨扬灰的无情念头。

    后来和徐江南偷了点菜地的黄瓜,喝了点小酒,说起来反而不怪她了。想想自从小登科的**一度有过怜爱,其余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整年,而人家自进门那日起就朝五晚九的替自己照顾孤母,打点家业。

    生母亡了之后,可是每年坟头上香,初一十五更是祈佛念经没落下过。现如今就算走,祖宗留下的房子土地都没动你的,连衣冠冢都做的有棚有碑的,生怕你做了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说到底,还是自己负了人家,如果还想着不死不休。到时候恐怕连菩萨都度不了这份冤孽阿。

    卖了家当的老许,没有理由继续呆下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辽金退兵的路数回了雁北。用典卖家当的钱换了块地,在周边盖了个粗糙茅屋,好歹这边还有埋骨的袍泽不是?想的慌的时候还能找到人说道说道。

    虽然一人在阳间喝酒,万人在阴间耍刀。

    也就是那时候徐江南认识的老许,徐江南小时候生性顽劣,对菜地里偷东西这事更是乐此不疲,对于后来那些站在菜地如何骂爹骂娘的粗糙汉子,徐江南也没想这么多。

    大暑刚过的有天夜里,徐江南便来到许老卒的菜地,想偷摘黄瓜。许老卒可是沙场呆过的人,睡眠极浅,徐江南的那些风吹草动在老许耳里几乎惊雷。

    惊醒过来的老许也没声张,想抓贼抓赃,轻手轻脚地来到菜地,便见到鬼头鬼脑的徐江南踮着脚摘藤上的黄瓜。

    老许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头子,见到小孩子第一面火气便消弭不见影了。再见到徐江南小心翼翼踮脚怕漏出声响憋得小脸通红的滑稽样子,便蹑手蹑脚过去,摘了个最大的递了过去。

    徐江南开始吓了一跳,以为被抓了现成。见跛脚老汉没怪罪,竟然误以为是“同道中人”。接过老许递过来的生脆黄瓜,也不生分,用衣服随意擦擦,随后嘎吱咬了下去。

    体验了一口生脆黄瓜的清甜之后,这才用手势招呼老许蹲下来,拍拍老许的肩膀做了个咬黄瓜的姿势轻声轻气道:“大兄弟,你也是来这个的?”

    老许一下子被逗乐了,腼腆着老脸点了点头。

    这下不得了了,徐江南一脸我是江湖过来的人口吻说到:“大兄弟,你有口福了,我跟你说,这带的菜地我没少来。前面李老汉那家人品不咋地,种的香瓜贼甜了我跟你说。”顿了一下,徐江南讪讪说道:“前些日子,他像防婆娘偷汉子一样防着。今个儿他欺负外乡人惹了官司,正好咱吃他个香瓜,也算给外乡人出气。”

    偷了李老头香瓜,两人没个讲究的一大一小盘腿坐在地里大快朵颐。完了之后,徐江南抹了把嘴,舔了舔手指,舒服的打了个饱嗝道:“老哥们,怎么样,是不是贼甜”

    老许瞅这小子作态心里大乐,却默不作声。

    徐江南又问到:“老哥们,你住哪阿?怎么以前没见过。”

    老许抬手指了指西侧草屋,这才“配合”面前这小子道:“喏,那儿。”

    徐江南一瞅方向,不疑有他回应道:“哦,老哥们城西的阿。难怪没见过。”

    老许忍着笑意,站起身来,漏出缺了门牙的牙齿道:“不,老哥们就住那草屋,小兄弟,下次摘黄瓜跟老哥们说下,打声招呼就行了,老哥们这就走了阿。”

    徐江南呆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事后不好意思的徐江南拿了两壶杏花过去,一来二去便就此熟稔起来。

    再往后便是徐江南只要事不顺心就往这里跑,桃花观老道士常常酣睡,讲故事也是拿酒换。李先生又是常年笑意盈盈,话语不多。跟小烟雨说也没办法解决。只有这里,每每同老许头说了,老许便嗒几粒花生米同他有的没的一说,心情自然就放松许多。

    今天老许收拾好菜地事宜,便同往常一样,坐在木墩上晒太阳。

    才眯了一小会,就听到旁边有个唉声叹气的声音,睁开眼,瞧着愁眉苦脸地徐江南双手撑地的坐在草堆上。

    随即又闭了上去,笑着说道:“小哥们,咋了这是,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愁眉苦脸的阿。”

    徐江南也不狡辩,只是道:“老许,以前跟你说,我无父无母,跟一个先生一个闺女相依为命,那会你骂我说放狗屁,无父无母我怎么出来的。现在我从一个老道士那里知道了,我真是有父有母的人。”

    许老头声音懒洋洋的说道:“那还不好?还别着一副苦瓜脸?”

    可能觉得撑的手累了,便躺了下去的徐江南悲伤道:“可是都死了,我爹还没见过我面就死了。以前呐,我就觉得,活着就是吃喝玩乐,然后顺道找找他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就是突然听到他俩都被人害了,还被人安了个罪名,连身都翻不了,而自己这样的斤两,对上朝廷里那些大官,估摸连人家牙缝都塞不了。”顿了一会的徐江南继而说道:“那词怎么说来着?生无可恋?”

    许老头勃然大怒,用瘸了腿踹了徐江南一脚骂道:“上次打你,这次真是要踹你,你爹娘生你真是瞎了眼,给了你天大的福分还不知足,报仇报不了就忘了?白眼狼。武功不行,十年后也不行?二十年后也不行?那些个老剑神出来打娘胎就是剑神?真是混账。”

    徐江南眼神一亮,随即又耷拉下去:“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又怎么了?”许老头随手拿了个草墩朝徐江南扔了过去。“文武百官就能为恶?不为人子。”

    徐江南侧身接过,咬着嘴唇轻声问道:“那我现在习剑来的及?”

    许老头见徐小子开解了,也是温和许多。“这得问你自己,不去,十年后,二十年后,不后悔能安生就不学。而且听你说道,你有个貌美如花的闺女?”

    提到陈烟雨,徐江南也是莫名开心,笑着点头。“倾国倾城。”

    “那你可还记得我以前说的李当关?”老许昂着头,看了看天上云彩,眼眶内顿生莫名的血丝,沉声良久之后这才说道。

    徐江南被这无缘由的一句话惊了一跳,随即又笑着回应:“记得,老兄弟你不就是替他挡的刀……”话音未落,面便沉了下去。

    徐江南自然记得老许说的这个人,因为当时他还更老许争辩说肯定是李当官,为官清明的官。老许则是眯着眼掷地有声就是这个关,一夫当关的关。

    当年老许初到雁北,便是辽金死战雁北前一夜,军中无论悍弱青壮,皆发了坛酒,老许的酒力在这些年对弟兄的愧疚中早就练了出来。而初入军营的李小子则不是,两口下去,便红了脖颈,昏昏沉沉。

    自古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情不都是喝出来的,二人虽然初见不相识,年纪也相差甚多,老许还好,几年凄苦生活下来,沉默不言,不喜多言。但酒劲上头的李小子哪里分得清天南海北,唾沫四飞。说到动情处,眼眶通红,操着一口雁北腔就拔了大刀,叫嚣着要回去砍了那王八羔子。

    老许见状立马清醒很多,抱住李小子,抢过明晃大刀收回刀鞘,扔到一旁。

    李小子则一通折腾下,昏睡过去,梦话了大半夜。老许咀嚼好久这才琢磨出些许味道。大约是喜欢的娘们被哪个世家子给掳了过去,而这世家在当地又很有名头,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无奈从军,想捞点军功回去砍了那世家跋扈子。

    只是世事难料……

    徐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从见面的那刻,又可能是后来的跋涉九千里,以前呢,就是觉得陈烟雨好看,小的时候也好看,连那次自己淋雨一夜之后看到陈烟雨站在医馆门口,眼眸含泪,就那么轻轻浅浅的笑着,徐江南便觉得不亏。

    这算不算那些诗词歌赋里面老说的喜欢?徐江南真是不知道。只是清楚,小的时候,只有他能逗她哭,街坊当中有比他壮的同龄孩子只要敢动陈烟雨发丝上的红绳,他就敢咬牙切齿上去拼命。虽然结果往往是他伤的更重。

    而对于这些,李先生想来是不闻不问,他也不在意。

    想到以后万一邋遢老道士的乌鸦嘴灵验了咋办,小烟雨真的成了哪家公子王爷的妻妾。

    徐江南也是汗湿后背,这些年走南闯北也不是没见过膏粱子弟带着恶奴做强抢民女的勾当,官府都是真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惹到这些公子哥,难不成到时候自己就像以前那样上去?恐怕连人家的恶奴都打不过。难不成去学老许口里的李当关?

    想到这里的徐江南汗意涔涔,目光坚定,忙不迭起身道:“许老哥,谢了阿。我这就去老神仙那边拿点剑谱看看。下次过来给你带酒喝。”

    ……

    在徐江南跑的没影了之后,茅屋后面出来个清瘦身影,笑意盈盈道:“谢过老丈了。”

    “诶,先生言重了。”许老头正想起身被李先生阻止后也没矫情,安稳坐着回应道:“这些年谢过先生了,不然老头哪能这么悠闲,再者说,我那小子挺对我胃口的,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听到他的名声呐。”

    一剑开山的李剑神望了望已是黄昏而显得晦暗的东南方向,给了个不是回答的回应:“这世上薄情寡义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阿。”

    而身后许老头已然沉沉睡去,打着呼噜,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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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烟坊的名气之大,并不是名不副实。

    每次雁北城好事的士子推选花魁几乎都是春烟坊的姑娘,艺双绝。再加上沈涔对这些倌人也不横加干涉,愿意**一度的都是随姑娘心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在春烟坊抢人。

    当年有个外来员外强行要吃春烟坊柳箐儿嘴上的胭脂,被沈涔瞧见命人将员外丢了出去,觉得颜面扫地的员外一边捂着膝盖,一边叫嚣着要带着封条来拆了这春烟坊,**笑着还说要让沈涔跪下来上一段玉人吹箫的场面。

    谁料事后这员外真的带着官兵过来围了春烟坊,员外还亲自上的封条,贴完之后还大力拍了几下,生怕没贴实在。随后小人得志的员外猖狂大笑离去,还说着倘若沈楼主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便带着柳小娘子去他府上赔罪。赔罪?城南的人用指头想都能想到这赔罪的方式,虽然平时对这烟尘女子指指点点,当这事发生的时候,也是叹息糟蹋了位好姑娘,也浪费了春烟坊的好地段。

    只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三天之后,员外背后的靠山官员却是急急忙忙带人过来,后面跟着低着头一声不言的老员外,老脸一笑下全是褶子,见到春烟坊老鸨便谄媚说道老妈妈误会阿,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阿。

    深谙生财之道的老鸨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扭着依稀可见当年风采的细腰甩着丝巾笑着回应。“这位大官爷,误会倒是误会不假。“旋即又指了指在官老爷后面的员外,画风小变说道:”不过我们春烟坊这几天的损失嘛,他得赔双份。“

    其实员外本来在家一边享受着小妾的温润,一边等着春烟坊的人上门,自古就有民不和官斗的说法,春烟坊犯不着为了匹扬州瘦马而得罪官府。谁知春烟坊沈楼主没上门,跟自己沾点亲带点故的靠山上门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骂完之后顺手还牵走了点贡品龙井,这才消气道让他跟着去道歉。

    一笑就是满脸褶子的大人也是没办法,和这员外送来的小妾缠绵一宿,日上三竿这才扶着墙去衙门,却又在衙门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书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草菅人命的黑材料。在见到春烟坊老鸨这么上道的情况下,也是喜笑颜开,便替员外应承下来。“这是自然。”

    老员外虽然赔了钱,丢了颜面,但这也是思虑中最好的和解方式,倘若真的破罐子破摔,靠山不稳,那才是肠子都悔青了。不过就此之后也是知道了这春烟坊不是俏寡妇,上头还是有人的,而且是他靠山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常人若是这样,肯定是再也不过来了,这巷子可能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却不同,富贵多年自然有他的门道,此后反而更加勤快的往春烟坊跑,却是老实多了,还时常给这些姑娘带一点京城的胭脂水粉,不求能和春烟坊上面的人搭桥接线,能留点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意也是好的。

    这事传开之后,员外前倨后恭,官老爷笑脸相迎,再加上有心人有意渲染下,春烟坊俨然是雁北烟花地一家独大的气象。

    陈烟雨虽然说是春烟坊的倌人,但是却从没有过挂牌待人的举动,而且还有个**小院。春烟坊的挂名老鸨也是深谙世道,沈涔不开口,她也不会傻到去问,再说春烟坊这么大的名气,养个吃饭又不惹事的俊秀闺女还不是小菜一碟?而沈涔也是有意无意透露出不许一般人去打扰陈烟雨的意思,老鸨更是记在心里。

    等徐江南到了来往熙然的春烟坊,期间刻意从路边手娘处买了件蝴蝶木暂,不贵。四载游历,见识过太多的气质小姐,像金玉簪子一般妇人才驾驭得起来,像烟雨这等年岁的,还是木簪穿戴起来才雅气。

    在春烟坊大堂见到一位老管家同上次差点将徐江南赶出门的奴仆在交谈。正想暗笑说这才是真的风流,头发都快半白了还不忘流返青楼,却发现跟在老管家后面的一位仆人抱着张古琴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才想起这是陈烟雨上次遗放在十里亭的那张。

    也正是这时候,春烟坊的仆人瞧到了进门的徐江南,眼睛一亮,便带着老管家走到徐江南跟前。

    被老鸨私下授意过的仆人侧身对徐江南悄声说到:“公子,这位是陆辰陆府上的管家,说是来还琴给陈姑娘,还有一封名剌说是要亲手交给陈姑娘。”

    徐江南想了一会便对陆府老管家笑着说道:“好说,好说,老管家如果你相信在下,便把这些都交给小子,一定给你送到。”

    被春烟坊仆人为难了许久的老管家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强扯一个笑脸道:“那老朽便谢过公子了。”

    接过古琴和名剌的徐江南径直往陈烟雨的院子过去,一路上也不知听到多少书生公子深情款款说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只是几真几假天晓得。

    等徐江南到了陈烟雨院子前,瞅了瞅手上青檀纸张的名贵名剌。徐江南对那士族公子哥的想法也是知道一二,只是正巧被自己碰见,也算他倒霉,便厚颜无耻说了句上面的工整小隶还比不过自己,小烟雨估计也看不太明白,便随手扔了。这才推门进去。

    陈烟雨所在的院子不算富贵,却是简单雅致,进门左侧有一棵大小适宜的梧桐,正对莲花状的窗户,每到立秋前夕,叶落满窗沿,也算知天下秋。

    陈烟雨的闺房,十多年都是一个模样,一张秀床,一张用来摆放古琴和书写的低矮桌子。却没有寻常女儿家最喜欢的镜子与梳妆的胭脂水粉,更不用说像样面饰。

    此时的陈烟雨正在在屋里聚精会神书写什么,这些天古琴遗漏在十里亭,闲暇无事就写写那些书生公子赠给坊里姑娘的歌舞诗词,陈烟雨的字连先生当年都评论说不似女子,一笔而下如大江东去。

    陈烟雨听闻院门开了,便知道谁来了,能进这院子的无非是沈涔,徐江南还有打杂的下人,而这些人当中又只有某个姓徐的无赖货不敲院门。

    她才开房门,便被那个无赖一改常态的霸道搂住。恍惚间听他像外面房间里的公子书生那般信誓旦旦地说等他三年,等他回来娶她。送她一面欠了她十多年的梳妆镜子和名贵首饰。

    在陈烟雨因为徐江南突如其来又无缘由的霸道而怔住的时候,无赖男子第一次轻薄了她的眉头,放下古琴与木簪决绝离去。

    自然就看不到倾国倾城的陈烟雨将与容颜并不相配的木簪束在发间,也见不到因为这些无端由的言语而眸子里泛起无端由的细微风景和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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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薄了陈烟雨的流氓无赖离开了春烟坊,连夜上桃花观。

    其实按道理来说,徐江南应该去找近在咫尺的李先生。一剑劈山是何等的本领神通?只是想着先生如果有意教他。在他年幼耍泼的时候就不会不动声。这才上山准备看看牛鼻子老道的脸。

    山上夜间清冷,徐江南到了桃花观,观内寂静,并没有如同青城山那般夜间都是琉璃瓦盏,反而风声虫鸣下有种野狐修禅的味道。

    进去之后,发现牛鼻子老道士点了盏青灯守株待兔在吕真人大殿,背对门口卧在蒲台上。等徐江南进来之后,这才问道:“你要习武?”

    徐江南点点头,轻声说道:“虽说没见过他,但是也没理由让他在那里跪着。”还有一点私心,其实老道士也知道,却不点破。

    老道士转身起来,将身旁的黄杨木拂尘伸到背后挠挠,舒服了之后睨了徐江南一眼道:“你有把握能拿回那本书?”

    老道士说的言下之意他自然也听得懂。只是拿书?至少得到他们说的八品,或者九品?徐江南想了想苦笑道:“哪有把握,估计这辈子都没戏,但老许说的对阿,为人子,没道理让他在那里面跪长安呐。”

    老道士也没回应,顿了顿才说:“你可知道天下一直有个说法,一教二佛三剑冢,三剑冢指的是江南道方家剑冢,西蜀道的卫家剑冢,和西北丰州吴家剑冢,门户百千年来,人才辈出,最为出名的还是江南道的方家,一百零八清越剑阵,当年江湖上异军突起风头正盛的阴阳教莫名其妙与方家起了冲突,自称圣教的阴阳教出动一名九品不惑境的护法,三名八品小宗师的堂主夜闯方家,便是被这一百零八道剑气凛然的剑阵给留在了方家。连家主都没见到,估摸着不算客卿之流,怎么着方家至少也有个九品知命境界的老祖宗。而那之后,阴阳教变没了本钱在中原,退到了辽金戈壁。

    西蜀道更是剑客甚多的地方,想必你也知道那边无论贩夫走卒,腰间都要跨一把剑,卫家剑冢比较方家来说,算出世剑,一向与人无冤无仇,当年西夏兵锋直指卫家所在的卫城的时候,本想着会有一场恶战死战。谁知兵不血刃,卫家出城投降,便被封了个可有可无的卫城候头衔,也算别树一帜,但是你如果要以为卫家没有家底,那就大错特错了,每过三四百年,卫家必出一位知命级别的剑道侠客,上一位大宗师是五百年前的卫山,在西蜀天台山一人同时与魔道十位大宗师鏖战,九天九夜后力竭而亡,拼死三位,剩余几乎每人身上都留有不轻不浅的剑伤,风采直逼三千年前的吕真人。

    西北丰州吴家算是另辟蹊径,并没有天大资质的子弟,但是吴家造剑技艺登峰造极,几乎上流剑道中人都与吴家有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意,天下十大名剑更有七把出自吴家。

    佛是佛法,一个是西域万佛院,渊源能追溯到吕真人那会,更有听闻万佛院的万佛,是万本往上的佛法真经,武学典籍。佛法高超,渡人来世,渡鬼今生。再一个就是中原的南北寺,南北寺说是一个寺,但世人连南北寺的落址在哪都不清楚,而寺内僧人其实只有一个,常年不知所踪,但是每次入世,基本都是通天入地的大和尚。

    一教便是道教,四千年前由三清真人创建,教址便是青城山,虽然后来吕真人到了西北开山立牌,但也没有脱离道家一说。道家真正盛衍起来还是在大秦的建立,传言那会的官家在青城山走了三千步请下了一位善经国的钓鱼老叟,老叟下山那天也是口气猖狂说,尔等步徙三千至此,某便护汝等三千载国运。算到后周立国,恰恰三千年。而那之后,吃了不少道家金丹活了两甲子的周官家崇尚黄老之教,道门香火便由此繁盛起来。虽说如今青城山偏重炼丹之道,中原三千年门户,凌驾三剑冢之上,怎么说也有一位两位练就黄庭经的圣人掌教。而那会就开始同皇家气运休戚相关的青城山必然是你绕不过的一道坎。“

    徐江南听了老道士的长篇大论之后并不惊异,游历九千里山河,大多都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只是疑惑问道:“圣教?不是邪教么?还有那老道士活了三千年?那是何等的圣人道行?”

    “中原九州,自古成王败寇,如果那夜输的是方家剑冢,那么剑冢便是邪门子弟。”对于徐江南这实诚的问题,老道士也不反感,摇头道:“哪能活三千年!这也是众人不解的地方,倘若说是妄言,又为何大秦三千年辉煌阁楼一朝而倾,可能是算到大秦命里有一劫命,道行通天呐。”

    徐江南又问:“既然江湖门派门望渊源胜过皇家,手段也比皇家厉害,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老道士并没因为徐江南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反而意味深长道:“这便是江湖的道理,也是皇家准许江湖门派林立的缘由。”

    徐江南疑惑的嗯了一声。

    老道士这才笑着道:“西北吴家都能有几名八品九品的客卿,财名利,皇家会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些客卿之流,光京城几万御林军也就够那些江湖门派喝上一壶了。当真拼起来,那镇守国门的几十万骑兵骁将,哪座江湖踏不平?再一个就是名正言顺的问题了?”老道士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徐江南:“不然为什么徐暄会成为国贼阿。”

    老道士约莫是觉得说的差不多了,便从蒲团上站起,提起上次徐江南过来送的杏花从旁门离开。

    在踏出立有吕真人雕像的大殿时,一步一句话直至被夜淹没,只留沉默思索的徐江南和清扬的声音在梁上回响。

    “山上有一观望亭,相传是证道吕祖立下的,亭里有一青冥大钟,一年一响,一年复增一响,到如今已有三千年了阿。你若有心,明日一早再来这里。”

    那一夜,桃花观有人环绕夜踉跄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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