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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狗牙

    </script>    方才人太多,他挤不进来,只好绕过正门,巴窗户上抻长了脖子朝屋里探,屋里人也多,也看不分明,他急急绕回正门来等着,没等到要等的人,却等到一盆盆的血水,从屋里出来的人都绷着脸,一张脸拉得有两张长,他庆朝话又不熟,不敢拦人问,只能心惊肉跳地看着一盆盆清水端进去,然后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忽然轻了,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飘出去,飘到天灵盖顶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这群人,包括他自己的肉身。

    这人要是没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在这儿呆了?

    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是不是从此便过到头了?

    他待我那么好,要是真没了,我拿些什么还给他?

    然后他开始清点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几十块肉干、一叠上好的宣纸、三管大小不一的毛笔、几本书、几件衣衫、还有一张不知数目几何的银票……

    清点之后他发现,哪样都拿不出手,后来他想到自己脖子上吊的一颗牙,以前不知是谁说过,那是颗狗牙,不值几个钱的,然而归里包堆,也只有这颗牙是属于他自己的,要给,就给这个吧。他漂泊惯了,对于任何从天而降的横祸都有所准备,不论是把他当狗一样养着,养了一段又不养了的前任饲主,还是那个教了他一脑门的经书,带他讨了一路饭的老和尚,又或者是现如今让他吃饱穿暖的陆弘景,他都有准备,任何一个时刻都准备着他们因这样或那样的因由离他而去,让他重新堕入自养自给的孤苦当中——徒步走上几十里上百里,可能就为了一顿填不饱肚子的饭,区别是,现在可能没那么难了,他毕竟大了,有膀子力气,可以卖苦力气挣饭吃,卖得一天是一天,卖得一时是一时,什么时候卖不动了,那就悄无声息地在某个角落化为一层泥。

    陆弘景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干儿子居然给挤兑得巴在窗台上看,万万没想到自家严父的威严居然在一次不加小心的呲牙咧嘴当中,就这么“嗖”的一下飞没了,更没想到这死小子居然呆呆地望着自己掉泪。

    那泪水似乎憋了一辈子那么长,无声无息缓缓流淌,流过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中间的脸,流过许许多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苦楚,“啪啪”砸在窗台上,与被疾风挟裹而来的急雨相仿佛,个头很大,分量很足,看着很揪心。

    “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过来!”

    陆弘景一边揪着心,另一边又想端起“严父”的架子,这么一来,连调门带嘴脸就都不那么好看,原本想要好好安慰一番干儿子受惊吓的小心肝,一嗓子冒头,倒成了没事找茬儿!

    龙湛吃他一嗓子,眼泪硬生生截流,挺高的鼻梁泛着红,连眼皮子带耳朵根都泛着红,磨磨蹭蹭、蹭蹭磨磨地从窗户那头绕过来,顶天立地地杵门口那儿,眼皮和脑袋一同耷拉着,不肯往里进。

    “过来!让你过来没听见?!再不过来老子揍你了啊!!”

    陆弘景这号干爹到底才二十,自己都还没把自己弄妥,教育起干儿子来动不动就是“揍”,满嘴皮的“揍”,虽然这个“揍”从来没正经兑现过。

    干儿子庆朝话学没多少,至少“揍”字学会了,知道“揍”就是拳头擂在皮肉上,擂得可疼可疼……

    虽然他没挨过他擂,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要顺着他的意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干儿子蹭蹭磨磨地蹭到他面前,还没等他开口,他就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牙连绳带牙一同解了,一下套他脖子上。

    “哎哎哎!往你爹脖子上挂什么呢?!”

    这货乱着要把套自己脖子上的线绳再取下来,龙湛死死捂着垂在他胸口上的那颗牙,死活不让他取,“要你活!”。

    他说:“要你活!”,然后指着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痛!”

    陆弘景是头一次听干儿子说得这么沉重和惨痛,以至于他愣在了当场,后来回过神,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几眼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一圈渔网线打成的绳,串着一颗两寸来长,不知是骨头还是牙的玩意儿,看着像是护身符。

    可这东西和要他活有啥关系?难不成这是颗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咋?知道舍不得你干爹啦?告诉你,老子命硬着呢,轻易死不去,这劳杂子还是你拿回去自个儿挂着吧!”

    干爹还是一贯的没正经,即便他心里已经很正经了,放到嘴皮子上来也会不由自主地不正经,他不敢拿太过正经的态度来对着这个屁大点儿事儿就愁云惨雾的干儿子。

    你看看,一点儿小伤他就说自己心口疼,想调侃几句,一见他那随时准备当真的小模样,谁还说得出口?

    “这个……能……”能什么呢?言传不了的干儿子急得满头汗,后来急出了急智,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干爹十分缺心眼地哈哈笑道:“啥?你说这东西能保佑我?”,干儿子点头如捣蒜,干爹接着哈哈,“那好,我收下!”

    敢不收么?不收一会儿当他面哭个山崩地裂咋办?!

    干儿子一听愿意收,紧绷的眼角嘴角松动了,嘴角上翘,眼角和眉梢俱各飞扬,笑得亮晶晶的,果然是个黑里俏。

    干爹嘴上跟着哈哈,心里除了受用之外,还有一点点的疲累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惶,他隐约意识到干儿子没那么好打发——他要真没了,干儿子一定不会在丘八营里继续呆下去,说不定会顺着他走过的路一路**下去,跟着各类传闻走,走到“杀父仇人”的地盘上就停下,日夜磨刀霍霍,时刻饲机一刀捅死那个传说中的仇人,以牙还牙,报仇雪恨。这样的报复要耗掉多少时间他是不会去计量的,他人生的所有意义,都掷在复仇上,什么时候完成这复仇,他什么时候去死,绝不会有劫后余生。因为仇人消亡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