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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家里举枪自杀,没有人知道枪是从哪儿来的,枪带着消音器,没有任何人听见声音。子弹从嘴里打进去,从后脑穿出来,在墙壁上弹了几下之后掉进他儿子穿过的一双鞋里面,他的儿子十年前死于一场疾病。

    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那一年我28岁,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处男,从未谈过恋爱,一直守身如玉。在这个二十八九岁还是处男就要被嘲笑的年代,我依然保持着在外人看来古老而又古怪的思想。这总是让我羞于对人启齿,不敢告诉任何人,但我在内心又为自己的自律和原则而自豪不已。当别人问我谈过几个女朋友时,这种羞涩又会荡然无存,我根本不怕让任何人知道。我总是毫无保留的告诉他们我没谈过恋爱,当他们紧接着问我是不是处男时,我会微微咧一下嘴,告诉他们最真实的自己:“我一直守身如玉。”

    我在这座城市毕业,因为记忆离开这座城市,最后又因为记忆回到这座城市,并且仿佛永远只会留在这座城市,摒弃了毕业时的年少轻狂,只留下因为少不更事埋在心底发芽的爱情种子,仿佛难以磨灭。我浑浑噩噩,刚从海边的城市回来,赚的钱全部还了工作空档期的外债,囊中羞涩,每月的钱刚好够交房租和一日三餐。偶有盈余,便用来买书,或者存在银行,企图攒到一大笔,然后买一套房子,加入正常人的生活圈子,得到主流价值观的认可。

    接到他自杀消息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颍秀的带领下去第一次了黑舞厅。那天傍晚,我和颍秀沿着护城河走了大半圈,在北门的时候,我们每人靠着城门旁边的一樽门墩,那门墩几百年前就定在那儿,历尽沧桑仿佛就等着我俩的靠近。颍秀指着北面对我说:“禹其,前面有个黑舞厅,去耍耍。”我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街道笔直向前延伸到没有尽头,车水马龙,灯光斑驳。关于黑舞厅,我听颍秀提到过两次,关于里面十块钱就能“摸一把”的黑舞。那两次,他怂恿我去同他一块儿去,说带我见见世面。我拒绝了他,一切都是因为我还是个处男。

    那是夏季的夜晚,颍秀第三次怂恿我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一直开导我要与时俱进,不要给社会抛弃。人生苦短,人每天都要面对各种事情,各种危险,车祸、疾病,甚至开个电脑都要小心翼翼不要被电打死,能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奇迹。放开手脚,敞开了玩,摆脱束缚,才不会辜负生命。他的思想奇怪的像是超前了十个世纪——高端、先进又遥不可及。我从来没有反驳过他,也从来没有认同过他——生活中有一个人生哲学相左的好朋友何尝不是一大乐事。

    但那晚我没有拒绝他,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劝导起了作用,而是那樽门墩的沧桑感让我觉得万事都得有所改变。

    那个黑舞厅坐落在北门街的路东,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坐在门口,面前油漆斑驳的桌子上放着一沓门票。颍秀花了二十元买了两张票,我紧张不已,知道自己要去见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进门的那一刻,生怕让人看到我进入这样的地方。里面烟味浓厚,黑舞正在进行,伸手不见五指。门口推销酒水的跟了我们一路,颍秀轻车熟路,知道如何巧妙的回绝他们。颍秀带我坐在最后排的长椅,坐在那地方不用买比外面高出三倍价格的酒水。

    那是晚上无所事事的人的天堂,穷人们下班后来此处消遣,只需要十块钱便可邀舞女跳一支黑灯舞。在黑暗的环境中,顾客可上下其手,为所欲为,遇到好说话的舞女,甚至可以摸到|斯处|。我把视线看向眼前的黑暗,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我知道里面正上演着什么样的场景。

    灯光逐渐变亮,音乐节奏变快,一对对男女从舞池里面走出来,有些女人在整理自己的裙子,或隔着单薄的T恤整理|胸照|;有些男的则开始拉好裤子拉链,或者从兜里掏出钱来递给舞女。舞女们从舞池出来之后站成一排,等待看上她们的顾客带她们进舞池跳下一曲黑灯舞。

    颍秀站起来对我说他要去一下,然后去挑舞女。那一排舞女。里面倒有几个颇有姿色的,有些穿着暴露,甚至|汝头|都露在了外面。对于这些我倒没有什么反感,一点儿也不介意去多看几眼他们裸露的肉体。我看到颍秀挑中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抹着淡妆,身材匀称,穿着短裙和低胸T恤,分外好看。看到颍秀盯着她看,妩媚的对颍秀笑了一下。灯光渐渐暗了,颍秀拉着女孩儿的手走进了舞池,颍秀正面抱着那个女孩儿,慢慢的摇摆着,直到灯光彻底暗下来……

    灯光再次亮起之后,我站起来,快速的扫视着全场,找着颍秀。我看到他和那个女孩儿出了舞池,颍秀从兜里掏钱给那个女孩儿。之后,他回到我的旁边,我问他:“感觉咋样?”

    他把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伸出来,举到我的鼻子前面:“你闻闻。”

    我厌恶的歪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手。

    他屁股向座位前移了移,好让自己能最大限度地半躺在靠背上,点了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再深深的吐了口气,脖子搭在座椅靠背上,仰起头来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在跟天花板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对我说:“禹其啊,咱们这种屌丝也就只能来这种地方玩玩了,没钱啊。”说完又吸了口烟,那身子瘫软地样子像是刚才吸得是|毒榀|,而不是香烟。

    我没接他的话,他转过头对着我说:“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正派了,跟你在一起让人施展不开手脚,玩的不够尽兴。”他吸了口烟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这人就是很有意思,跟你玩不尽兴吧,但跟你在一起又觉得很有意思……怎么说呢,嗯……反正不好说。”

    又一段黑舞结束之后,一对对男女从舞池中走出来,有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儿吸引了我。她正从舞伴手里接过一张20元的钞票。那时候舞厅的灯光已经全亮了,她从离我不远的缺口出了舞池,我能看清楚那是一张20元的钞票。她把钞票的角用手摩挲了几下辨别真伪,确认之后把钱装进紧身牛仔裤屁股上的兜里。她出舞池那个缺口的时候,侧了一下身子,这个角度我看到了她紧身牛仔裤勾勒出的大腿和屁股比例非常地好看。我看到她站进舞女的那一排,等着看上她的顾客在黑灯的时候带她进舞池跳舞。

    更吸引我的是她的长相,她像极了海琳琳——尤其是额前的头发。舞厅的这个女孩儿留着披肩长发,大多数女人留披肩发的时候,额前的头发向着头两侧分着垂下去,而她额前的头发则向后背去,这样显得额前的头发很有厚度,透露着一股非常露骨的性感。

    我一直记着海琳琳这个名字,这是我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从未对任何说起过,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故事我甚至认为只有我和海琳琳两人知道——我也深信她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个秘密也像我内心最深处埋藏的宝藏,时不时都会埋下头朝着心口看一下,已确认这个宝藏并没有被人偷走,但我也深深的担心打开这个宝藏的钥匙长此以往下去是不是会生锈,从而再也打不开这些宝藏。

    海琳琳——这个名字是我即将毕业时从隔壁班的毕业相册上看到名字——是我专门去找的这个名字。

    那是十月的一个星期四,秋天已至,依然热浪滚滚,星期二和星期三连着下了两天的秋雨,天气骤然转凉。也就是这次,我知道每年秋末只要这场雨一下,天气就再也热不起来了,要再感到灼人身心的热浪,只能等到来年夏季。我们的毕业画展在这个星期四开展,那是教学楼围着的一片空地,所有即将毕业学生的画挂在四周的墙上,举眼望去,五彩斑斓。

    我的画挂在西边墙靠外的位置,那是一副中规中矩的油画,中规中矩到连尺寸都是按照黄金比例定的。中规中矩的跟我一样,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但也不是个坏学生,我总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遵守校规校纪,从不去网吧上通宵,背后不说老师坏话,轮我值日时我都认真打扫卫生。三年半的时间,我没逃过一节课,就连两个班合起来平均每节只有十几个人的政治课,我也是每节课必至,认真听讲,做好笔记,按时完成每节能写三四页A4纸文字的作业。尽管如此,依然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记住我。

    那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梦想,当年报考艺术类也是因为文化课太差,我上的也不是专业的美术学院,我自认为在艺术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并不想着把绘画或者设计学的多么出神入化,让人膜拜。但我又难以接受自己所学的专业技能太过于平庸,因此,我每次的绘画和设计作业虽从没有得过老师最好的评价,但都至少被评为是中等或者中等偏上。

    临近毕业,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什么,该干什么,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或者托关系,我却无动于衷。我对生活没有过高的期待,得过且过,同学们都讨论着什么赚钱,要去哪个国家,在我看来,那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平时跟同学关系很不错的我,在准备毕业的时候,往表现的形单影只,仿佛被世界隔离,独来独往。

    我知道我的毕业作品肯定能过,我也知道我的毕业作品肯定得不了优秀,我从不在意这些。我在那张中规中矩的20*24寸的画板上画了一副秋天的荒野风景,有几颗树,有条河,枯掉的草,金黄的落日……

    来看毕业画展的人很少有人在我那幅画前驻足,我也有自知之明,那是一副艺术专业正常毕业生的水平而已。我没像那些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学生那样,苦思冥想,仿佛要拿出毕生精力只为了这次毕业画展,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做不了那么好。

    和我的画紧挨的是海琳琳的画,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那幅画的作者是谁。那幅画画的非常出色,它挂上去的时间比较晚,我的画上午就挂上去了,它是傍晚时分才挂上去的。我吃过晚饭回到画展场地的时候,看到我的画旁边挂上了那幅画,我虽然画的不是很出色,但还是能看出来一幅画到底画的好坏与否。

    那也是一张油画,尺寸和我的一样,画的是一位举着蜡烛的女人,那个女人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身后的床上,床单拉在地上,|汝房|在宽松的吊带下露出了上半部分,赤着脚踩在地板上。画中的女人目光温柔,眼神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的看向画面之外,明显带有19世纪新古典主义风格,但又有作者自身的特点在里面。作品功底深厚,用笔老练,色彩成熟。尤其是画的主体,那个举着蜡烛在的女人,像是真有生命一样。

    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幅画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也只有女人才能把女人画的让人如此的传神。我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久久回不过神来。我那天走马观花式的看完画展上所有的画作,没有觉得那幅画能比这幅更加出众。

    我的画挂在它的旁边,相形见绌,但我并不为这个感到尴尬或者妄自菲薄。

    我很想看看那幅画的作者,我等到很晚也没见作者露面。直到有同学陆陆续续把自己的作品从展墙上取下来,带回宿舍。也有的同学并不担心什么,会把画一直留在画展的位置上,直到画展结束,然后把画扔掉或者带走。那幅画也没人带走,直到场地所有人都走完了,只剩下我还坐在展位的桌子旁,周围的灯被大楼管理员关的只剩下了通道两头的两栈。我安静的坐着,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秋天夜晚的过堂风拂过我的脸庞。

    在宿舍即将关门的时间,她出现在了展地的另一端。最开始的时候,通道那头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但是太远,我看不清楚她的长相。等她慢慢走近的时候,我又得在逆光的情况下看她。她在逆光下显的很纤瘦,但还是看不清她的长相。我没有丝毫怀疑,她就是那幅画的作者。

    而在后来的那些年里,我对她的所有回忆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曾忘却。她在几支昏暗光影交织下走来的永恒身影,伴随着秋季夜晚永远不可挽回的深色记忆。有一段时间,我万分后悔我在画展场地待了那么久;又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庆幸我在那儿待到很晚,那种感觉像是在听一曲永远没有终止符的咏叹调。

    她在秋季夜晚的安静中迈着简单的步伐靠近我,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毛衣,一条黑色裤子。纤瘦的身材让她的胳膊和腿看起来也非常的修长。只是光线太暗,我并不能非常清楚看清她的容貌。她走到那幅画跟前,胳膊抱在胸前驻足看了会儿,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坐的位置离我们的画的位置有五六米的距离。那会儿,我半躺在座椅靠背上,双脚架在前面的桌子上,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带着耳机,微闭着眼睛,我能看到她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去取那幅画,她踮着脚,双手拿着画框的边框靠下的位置,想把画框拿下来,显得很吃力,试了好几下都没成功,然后她重新站在旁边,很无奈的吐了口气,又把目光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知道那是她的画,看到她吃力的样子,我很想帮她,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在椅子上蠢蠢欲动,有股力量在不停的怂恿我主动开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助,但同样,还有股力量在克制着这种力量,让我无法开口。如果对方是其他人,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去施以帮助,但面对这个女人,我却只能呆坐着不动。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一点点羞涩,还有一点点惧怕。往后的日子里,这种感觉伴随了我很久。

    她继续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画,或许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让一个陌生人帮助她,能感觉到,她晚上非得把画取下来带回去不可。她站了好一会儿,这是一种很尴尬的场景,无论我们俩谁先开口,她的画马上就可以取下来。但都没有开口,就好像是两个人提前商量好不要相互说话一样。

    终于,在一辆车从画展场地外面经过的声音响过之后,她开口对我说:“同学,能帮我把画取下来吗?”我一直都记得,她的声音里面带着一股像是自责打扰别人清修的歉意,后来的好长时间,我每听到夜晚路过路旁的汽车逐渐变弱的声音,就会想起她那带着歉意的请求。我那会儿早已关掉了音乐,耳机只是做样子在耳朵里面塞着,我把耳机取掉,从椅子上下来,靠近她说:“可以,梯子在工具室里,门已经关了,你过来和我一起把这个桌子搬过去,我踩着桌子就能取下来。”

    她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准备和我把桌子抬到画的跟前,我去看她的脸,她的脸上带着跟她语气一样的歉意。她看到我在看她,微微笑了一下,我看到她看到我在看她了,慌张的把眼神离开,看着被我俩搬动的桌子。我觉得我游离、慌张的眼神出卖了我,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不自然。

    我们把桌子抬着放在画的下面,我踩着桌子取下她的画,我把画举在胸前,和画中的女人的视线刚好平行。这么近的距离,画上笔刷的痕迹清晰可见,一块块的色块凹凸不平。

    我转过身去,把画递给她,她把画靠墙根,想扶我下来,我没让她扶,我不想——也不敢去碰触她的手。我从桌子上跳下去,离她很近,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她应该是上午或者是下午才洗过头发。她的的披肩发偶尔会被风吹起几根来,飘散在空中,或者挡住她的视线,她用手将它们拨到耳朵后面。她额前的头发被她向后背过去,显得头发很厚,透露着一股非常露骨的性感。

    她和我把桌子抬回原位,转身去取靠在墙根的画,转头对我说了声谢谢,双手半举着画从来路走回去。我看到她在逆光中的背影,两条纤细的腿不停的改变着灯光投射出来的影子。

    那块儿地方只剩下我的画孤零零的挂在墙上,画上有几颗树,有条河,枯掉的草,金黄的落日……

    清晨的阳光如期而至,我那天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再次见到她。只是她的画已经挂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而人却不在旁边。几位老师开始对所有的画进行打分,所有作者几乎到去了现场,我也见到了我们班几乎所有的同学,还有其他班我能认识的,唯独没有看到她,我感到失落,还有对她的埋怨。我想,就算是看在我帮她取画的份上,她也应该出现,让我看看她才对。

    老师们沿着入口处开始一幅幅画的进行打分,我看着老师离我的画越来越近,五位老师中,有四位给我们代课,还有一位我在校园见过,但并不了解。他们每到一块区域,该区域的学生就会围上去,告诉他们哪幅是自己的作品。

    有些学生能非常成功的处理好和老师的关系,他们高明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任任何人都学不会。他们可以和老师愉快的聊天或者打成一片,丝毫没有年龄、辈分或长幼之分,但依然能让老师感觉受到尊重。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又总能显示出自己对于老师永远处于俯首称臣的位置的低调和谦逊。这种人多少会受老师的照顾——尤其是考试和毕业的时候。更多的老师依然保持着秉公执法不偏不倚的处事态度,但对于让自己由衷喜欢的学生给予特殊的恩惠只是人的一种本能,当他们给予出这些恩惠的时候,他们可能自己都感觉不到。

    五位老师走到我的画前,用一根棍子指点着说了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然后给我打了7.5的分数。当他们指点江山一般的对我的画品头论足的时候,我表现的认真而又谦恭,不时地配合着他们的话语点头称是,偶尔插一两句以显示我的确在听他们的教诲。直到他们在听到我的说了“谢谢您”之后再去给别的同学打分。

    他们站在那个女孩儿的画作前面,问周围的同学这幅画是谁的,这时候那幅画的作者说是她的,她就像变魔术一般凭空出现,令我错愕不及但又兴奋莫名。在白天的环境中,她显得真实了许多。和我预想的一样,老师们对她的画赞赏有加,最后给了她9.0的高分。她看到这个分数并没有显得很兴奋,老师走后,她那平静的表情就像是我知道自己得了7.5的分数时一样。但我觉得老师们给的分数偏低,如果是我,我定会给她满分。

    她站在自己的画前面,侧身对着我,我看到的不再是她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她看了一会儿,双手朝后撑在腰上,朝前挺了一下腰,那让她的胸显得异常的挺拔,我从侧面看的真真切切。我想给她打招呼,告诉她我就是昨晚帮她取画的那个男生。然后跟她聊聊天,问问她的姓名、她的班级、她的家乡……

    我在别人面前从没有这种怯懦的表现,我不是那种天生善于交际,但也不是内向到陌生人面前一句话也不说的人。但是对于她我总是在内心存在着羞涩和恐惧。我不敢开口喊她,我怕我的声音会颤抖,这样的羞涩和恐惧之下,我感到自己掉进了黑暗的深渊,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直到她主动把眼神转向我这边,我看到她的眼神,慌张的赶紧把眼神离开——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我觉得这样子太过于暴露自己内心的紧张,又把眼神看回原来的地方,我看到她对着我笑了笑,她像是想不起我是谁了,想到这我心中漫过一丝难言的疼痛,但随即又开解自己昨晚只是灯光太暗了,她根本看不清我是谁。

    我很想告诉他我就是昨晚帮他取画的人,但那又让我急于让她知道我是谁的目的过于明目张胆,那种急躁躁的样子肯定足以让她把我归为登徒子之流。我希望她能主动来我身边,伸出她的手和我握手以示对昨晚无偿帮助的感谢,也能治好我因为羞涩和恐惧引起的紧张。我会握住她柔软的手,听她告诉我她叫什么,很高兴能得到我的帮助。她并没有那样做,她仅仅是对我报以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然后就转过头去。虽则如此,我或许也应该庆幸,她没有发现我觉得她忘记我时我承受的痛苦。

    一个评分老师折了回来,指着我的画问是不是我画的。他是我们大三的美学概论老师,姓欧。他来到我的身边,像是记起什么事情,记起了很久以前就想好但临时又忘记了的事情。我告诉他那幅画就是我画的。他让我晚上去十九点三十五去办公楼的507室找他。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老师记住我,但是从欧老师刚才的话语来看,他明显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学生,并且让他印象深刻。

    办公楼位于校园的中间位置,南边正对图书馆,我每次去图书馆的时候都会抄近路穿过办公楼的楼道。办公楼永远都显的冷冷清清,好像从来不会有人在里面说话,唯一的声音就是偶尔出现的轻微的关门声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欧老师的办公室摆着一张很大的茶桌,他酷爱喝茶,去什么地方都带着一杯茶水,要么就会带着自己的杯子和自己平时喜欢喝的茶叶,并且,非茶不喝。对于泡茶的水也十分讲究,从来不用自来水,都是从超市买的大桶矿泉水,买之前必须先看水的产地,她只买东南方向三个地区产的矿泉水用来煮开泡茶。

    我进到他的办公室,他放下正在写的东西,让我坐在茶桌前面的沙发上,娴熟的烧水、温杯、泡茶,最后将一个盛满咖色茶水的小杯推到我的面前。他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沙发上,问我毕业展上的那幅画打算怎么处理。

    那幅画我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处理,当初只是觉得必须拿出一份毕业作品来以便毕业才行。上学期间,每次的作业,平时的练习,我画过好多素描、水彩、油画,也做过好多平面、立体、色彩构成等作业,我从来没想过要把那些东西怎么处理。画完或者交完作业之后就随手一放,放在宿舍柜子里,或者床下,甚至塞进铺盖下面,时间一久就忘的一干二净,它们也很难再出现在视线当中,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样——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消失的,总之很难再见到。偶尔又会突然出现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再看到它们时大脑只会一闪而过画它们时的场景,便不再有什么感觉,直到最后所有的东西彻底消失不见,辛苦创造它们过程的记忆也都不知所踪。

    但是对于毕业画展上的画,我多少还是费了点儿心思的。直到欧老师那么一问,我突然升起一种感觉,几年的学习时间,总得留点儿什么做个纪念才行。

    “我要收藏它。”我说:“我要带回家去。”

    “你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他说:“如果不是我问你,你可能会把它扔掉。”

    被他看透心思,我觉得有些惭愧。欧老师说他希望我能把画卖给他,我很吃惊,问他为什么要买我的画,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品。他说每年的画展他都会关注有没有值得买下来的毕业作品,今年我就选中我的了。并且让我不要奇怪,他说知道我觉得自己的画并不怎样,但一幅画的价值不是这样看的。他有几次注意到我一直在看我旁边的那幅画,那幅画的确画的好,作者的功力相当深厚,仅从画功来说,我不可与她同日而语,那也是这次画展为数不多的得9分几幅作品。但他没怎么把那幅画放在心上,他现在甚至不知道画的作者是谁,是男是女。

    他靠在沙发靠背上,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在今晚来他办公室——或者是在画展场地他让我来他办公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哪位老师能记住我这么一个再也平凡不过的学生,我自认为在所有老师眼里,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似的学生,他们只有在上课时看着花名册才能说出我的名字,当一切都过去之后,他们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或许见到我会觉得眼熟,但绝不会花力气去回忆在哪儿见过我。

    眼前的欧老师,他只给我们带过两学期的美学理论课,他不是十分严厉,也不是十分宽容,所有同学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我没有见到他过于关注哪个学生。他两学期只给我们布置过四次作业,每学期中和学期末一次。都是写篇理论方面文章,每次的字数限制在4000——8000字之间,我记着我四次作业都得了中等偏上,我想,要不是我的字写得比较漂亮,顶多得个中等偏下而已。

    我也想不起来他何时特别关注过我,但是看现在情况,他一直都记着我,对我有很深的印象,这让我在疑惑中多少有些高兴。我告诉他如果他真的想要那幅画,等毕业展结束之后送给他即可。但他主意坚定,告诉我必须以买的方式,我不好拒绝。最终欧老师以两千块钱的价格买走了那幅画。在我出门的时候,他嘱咐我毕业之后好好努力。

    “有好多人在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情况下,就会选择改变自己,改变性格或者思维方式。”他说:“其实没必要改变,每种人都有每种人的生存方式,每种生存方式都会有好有坏,不是吗?”

    我想我最后答应把画卖给他,与其说是出于他的对他盛情的不可抗拒,倒不如说是出于对他的感激。几年的学习期间,我从没有受到过任何老师的赞扬,这让我对平淡的学校生活产生了热爱,这种热的更多的是出于习惯,这种习惯让我一度认为自己可以做到宠辱不惊,面对褒奖或者批评都可以一笑了之。但当今天得知一位老师对我有如此深的印象和认同之时,却发现自己心中也有着一股子兴奋,不管欧老师买我的画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肯定不会买一幅毫无价值的画。这种情况下的赞同,让我觉得像是受到了恩惠——莫大的恩惠。这种恩惠让我从本能上产生感激。

    从他办公室出来,我紧接着去了画展场地,那会儿已经很晚了,场地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我旁边的那幅画还在,作者并没有拿走。我看了一下表,正是她昨晚来取画的时间,但她并没有来,我很想再帮她把画拿下来,递到她的手里。我在哪儿一直等到宿舍即将关门,临走时依然没有看到她,整个场地在走廊两头两盏灯的映衬下愈加昏暗。

    而舞厅中的这个女孩儿,从这个距离和这个角度看,真是像极了海琳琳,我找不出她浑身上下有什么不像海琳琳的地方。我想,如果她穿个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裤子,用手撑着后腰做一个挺腰的动作,也一定会让她的胸显得异常挺拔。在下一曲黑灯舞即将开始的时候,舞厅里的灯光逐渐变暗,我看到一个男的从人群中走出来,拉起了她的手。她看了一眼他,然后一起朝舞池走进去。直到灯光彻底暗下来,音乐换成黑灯舞时柔和的风格。

    想起舞池里面正在发生场景,好久以前在毕业画展上海琳琳带给我的那种锥心的疼痛感瞬间而至,脑海里面记忆的胶卷映出一幅幅画面,海琳琳那纤长的身形,修长的胳膊和腿,她离开画展场地时双腿交替迈步时剪下的灯光剪影,我在校园的花园旁等她时她款款而至的身影,还有我最后一次见她时隔着宿舍楼窗户模糊的影子。那一刻,不仅仅想起了海琳琳,还有那些离我而去发生在大学校园的久远的往事。我虽然会经常地想起它们,但都不如此时想起的如此清晰和透彻,那些记忆平时显得太过于碎片,像是装在大脑里面不同的箱子里,我总是找不到打开那些箱子的钥匙。这个像极了海琳琳的舞女就是那把钥匙,当所有的箱子都打开的时候,所有的记忆也都拼接在了一起。

    灯光再缓慢亮起来的时候,我极力寻找着那个像极了海琳琳的舞女,一群男女从舞池里面走出来,太过于杂乱,我很难找到。好长时间之后,我才在舞女的末排看到了她,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下一个要和她进入舞池的男人。我很想上去跟她搭讪,但没有跟她跳舞的欲望,这种感觉像是我把对海琳琳的那种感觉复制了过来。对于海琳琳,我从没有对她有过性方面的幻想,总觉得她太过于美妙——她带给我的感觉也特别的美妙。

    这时候颍秀转过头对我说他再去去,他把一支吸完的烟在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就起身走向了舞女,我看到他拉起画着浓妆的舞女走进了舞池,同时,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也被一个中年男人带了进去。

    我们在里面待了两个多小时,自从我发现那个酷似海琳琳的女孩儿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座位,每当灯光亮起的时候,我都竭力的去寻找她。有几次没有找到她,但大多数时候都看到了,也不是每次黑灯的时候都有男人去请她跳舞,每当发现发现哪一次没有人带她进舞池跳舞,我会为她感到伤心,也会感到庆幸。期间,颍秀断断续续的去找舞女跳舞,有两次,我看到他朝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走过去,舞女也去看他,我的心悬在空中,生怕他会拉起那个舞女的手进入舞池,把手伸进她隐秘的部位,然后在灯亮之后回到我的旁边坐着,伸出中指和无名指让我闻闻。但还好,他那两次都是带走了她左右两边的舞女。

    看到陌生男人拉着她的手进了舞池,我多少还可以忍受,但对于和我关系非常好的颍秀却不行,人就是这么奇怪。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颍秀发现了我内心的秘密,在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我会竭力的扫视从舞池出来的男女,然后就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这么明显的举动,只要稍加观察便可发现。我想,颍秀一定是发现了我在注视着某个舞女,然后故意走向她,却带走她旁边的。我觉得自己的秘密被最熟悉的人发现了,颍秀发现的不仅是我注视着某个舞女,一定还发现了藏在这个舞女身后关于我的最深处的秘密。关于我海琳琳的故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和颍秀关系好到如此,但对于海琳琳的事他丁点儿不知——我确信如此。当我看到他从舞厅出来之后那若无其事的表情,还有半躺在座椅上那懒散如|嘻毒|般的身体状态,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不知道。

    有些秘密,永远都是秘密,这些秘密永远都忘不了,但也不能说出口,只能烂在肚子里。

    最后一支黑舞曲结束之后,顾客们几乎是一哄而散,男人们消失的速度难以置信,舞女们去更衣室换自己平时生活中的衣服,舞厅的保洁员和保安开始打扫卫生。酷似海琳琳的女孩儿并没有去换衣服,而是在大多数男人们离开之后径直走了。

    颍秀也一直在催我走,我很想跟着酷似海琳琳的女孩儿,看看她住在哪儿,我相信她的家绝对不在这个城市。她一定在这个城市里租房子住,看看她租住在什么地方,是城中村的民房,还是高档小区,知道了她住的地方,也可以对她的生活档次或者社会地位有一定的了解。我并非八卦的人,对于别人的隐私我也不喜欢打听和过问,至于跟踪一个人,更是从没有想过。但对于这个女孩儿,我急切的想知道她的一切。

    只是有一点儿,我从没有认为这个女孩儿就是海琳琳,我深信,她们只是太过于相像而已。

    但颍秀和我在一起,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个秘密,我不得放弃这个想法。

    第二天我准时去了公司,我在这个公司工作半年之久了,过的并不快乐,我尝试着找到在这家单位长久待下去理由,但一直没有找到。这是一家名为“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的公司,工作内容非常的奇特,主要为一些成功的企业家提供修身养性的场所,并开导他们如何推开纷杂的世事,解除生意的压力和疲劳,让他们从传统文化中得到熏陶,达到一种平和心态。

    我半年前来这家公司应聘的时候,初次面试我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儿,长相斯文帅气。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在这儿工作了,我来这家公司取代了他的职位之后,他就辞职了,再也没有联系过任何同事,也没有任何同事联系过他。当初他看了我的简历之后问我对传统文化了解多少,我回答他多少有些了解,谈不上多熟悉,他又问我四书五经都是什么,我告诉他是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是《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他听完了对我说还不错,好多来应聘的人,说自己喜欢传统文化,结果连四书五经是什么都不知道。

    之后,他给了我一张求职表格,让我填一下。里面有一栏让默写一首唐诗,需要写上诗歌名字和作者。我默写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三个应聘者和我在会议室填写求职表格,另外是两个女孩儿,一个应聘文员,一个应聘财务,她们都没有记住多少诗词。其中一个偷偷的问我有一句“明月几时有”的诗是谁写的,我告诉她那属于宋词,并非唐诗。她让我给她说一首她填,我给说了张继的《枫桥夜泊》,她多少还有些印象,稍微提醒了几个字就写出来了。另外一个女孩儿看了几眼表格,说了一句:“什么破玩意儿。”便扔下笔和纸转身离开了。

    交了表格后的第三天,那个面试的小伙子打电话让我过去复试,这次是老板亲自面试。那是另一个工作地点,装修非常的传统,但非常的上档次。老板和两个员工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老板是个女的,有四十来岁,穿着宽松的类似道袍的衣服,脑后挽个发髻。两个员工穿着古老的棉麻服装,正襟危坐,摇杆挺直,双手放在大腿上,显得毕恭毕敬,每人面前放着一盏茶。

    我被这种场景影响了,觉得不能太过于随便,便在门口鞠了个躬,谦恭的说告诉他们我是过来面试的。

    坐在首座的女老板看了我一眼让我进去坐下说。她指着和她相对的末座的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喊了一个叫小雅的女孩儿给我倒了一杯茶。她先是问了我一些基本资料,我一一答复。

    “你最喜欢的一首唐诗是什么?”她问。

    我并没有什么最喜欢的,随便说了一首,告诉她是黄巢的《题菊花》。她让我背一下听听。我张口背了一遍。

    她听了之后说其实我应该喜欢李白的诗,她的诗写的多有气势。”她转头向她左边的员工说:“小何,给娄先生背一下李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那个小何就是前两天初次面试我的人。小何微微转头,对着女老板点了个头答声“是,师傅”,然后用洪亮的声音背诵了一遍。他背诵的时候,声音浑厚,神情谦恭,感情充沛。那一刻,我相信他觉得自己就是李白。背完,他微微转头对着女老板点了下头。

    女老板也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我说了一大堆李白的诗有多好的话。最才再跟我聊了聊工作方面的事情。

    当时,我完全没有去这家公司工作的想法,觉得整个环境和工作模式都太过于做作。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需要以身作则,严格律己,每晚必须抄写至少500字的传统书籍的内容,要字迹工整,第二天上午交给部门负责人审阅,如果完成不了就会被扣工资。工作期间必须穿传统的亚麻衣服,衣服上有一排盘扣。同事之间以师兄弟相称,对老板则称呼师傅。

    女老板姓汪,给字自己取了个号叫“倒伏山人”,自认为对传统文化研究深刻,并且身体力行,在我看来,除过身体力行做的比较好之外,真正在传统文化的研究和理解上面并不见得有多么的出色。最初她只给我开了两千元一个月的工资,我并没有回绝她,我告诉她容我回去考虑考虑。一周之后她打电话问我考虑的怎样了,我告诉她我决定不去她那儿工作。她问我原因,我告诉她对工资不满意,她问我多钱的工资合适,我告诉她至少六千才行。她电话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以至于我要喊一下“汪老师”以确认她还在电话那头。她回答我说,她考虑考虑。

    第二天,她就打电话让我过去上班。

    我有一种自己的阴谋被戳破了的感觉,我的确没有去她那儿工作的打算,从她最开始说的两千元的工资来看,我说六千元绝对会让她觉得我实在说一件不可能的事,绝对没有去她那儿工作的打算。可是她的答应让我的确没有想到,再想回绝,总觉得不太好。当然,还有一方面,她给的工资很有吸引力。我虽然成长了许多,但并没有在职场上表现出让所有老板都青睐有加的特质,我也深知自己的能力,并没有对自己做太高的要求。

    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了几年的工作经历,期间也换过几个工作,社会经历让我已经摆脱了上学时期的稚气,接触的类型种种的人让我的为人处世进步很快。我承认我在学校期间的表现的偏于内向,不愿意和太多人的打交道,也不愿意和什么人做太过于深入的交流。但现在情况大有改观,和别人交谈中巧妙的试探对方却不让对方察觉,从对方的语言和微动作看出对方的心理有什么需求成为了我引以为傲的特长。当然,这并没有对我带来经济上的帮助,只是让我在以往的工作中如鱼得水,和同事相处的极为融洽。

    而在同汪老板的那次面试聊天中,这种能力却表现出了它的实用价值。我知道她这种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她是传统文化研究者,这种人骨子里透着一股清高。但对于世俗的诱惑她们又不能完全抗拒,一方面她们不愿意放弃这种清高,让世人觉得她们不再高高在上,一方面她们又希望能如富豪般日子过得滋润舒服。在学画画的那段时间里,我也被这种情感折磨过,因此我深知那些将文化做成生意的人深刻在骨子里的清高与世俗。

    但往往,世俗最终会占据主导地位。她正在做着文化的生意,我在跟她的谈话中,在她的不知不觉中对她大加赞扬,当她提出一个对于传统文化的观点时,我也立刻能从我所知的传统文化观点中找出一个与她看似对立,但最终又能殊途同归的一个观点。在与她进行一番辩驳之后,又同意了她的观点,这样子,不会让她觉得我只是为了迁就而同意她,让她觉得这只是辩论的结果。她会觉得,这是她出色的辩论和强大的知识储备能力所致,同样,还有她所钟爱的传统文化的魅力。同时,对于我这个同她辩论的人来说,她的印象会更加的深刻,感觉会更加的亲近。

    对于她现在做的这件事情,成立的这家公司,我说了一大堆,但最终的结论指向一点:并不是她被世俗所动,而是世俗需要她站出来。

    我能感觉到,那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面试——虽然我从刚踏入门的那一刻就决定不再那儿工作,但却又不能一走了之。我总是对人保持以尊敬,就算是走走过场,我也会以非常认真的态度进行下去。我很难确定,她是不是会发现我在跟她聊天时所使用的那些技巧,我想她很大可能是知道的——要不她不会开这么一个公司,还能赚钱。不管她知道与否,她最后答应我那个工资的要求,一定是觉得我的能力正是她的公司需要的。

    最后,我决定去倒伏山文化研究公司,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我在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接待的第一位客户是一家生产吸管的公司总经理,那是我任职的半个月后。那个经理姓冯。他初中毕业后谎报了年龄出去打工,通过一番奋斗,成为了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他第一次来我们公司的时候,我还没有到职,是汪经理亲自接待的他。来过两次,他并没有在我们公司花钱“学习”一下的想法。

    第三次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公司工作了。那天,我穿着古老的棉麻衣服坐在接待室发呆,冯经理从楼梯直接上来,来到我的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把吸管。我赶紧起身给他鞠躬——虽然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他把吸管举在眼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吸管?”他突然问我。

    “红色。”我脱口而出的回答他。

    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红色富有激情,能最大限度的激发我吮吸的本能。

    “你这种人很喜欢咬吸管。”他把视线从吸管上转移到我的脸上:“每次用吸管喝东西的时候,总是喜欢把吸管咬在嘴里,像泡泡糖一样反复地咀嚼。”

    “的确是的。”我我很惊讶他能猜的如此的准:“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笑,把吸管放在旁边,对我说:“别忘了,我造的吸管连起来能绕地球好几圈。”

    之后跟他聊了起来,他一直为自己的学历而感到自卑,他的供货商或者他的客户大部分是大学生或者研究生,除过生意和专业方面的东西,跟他们很难聊在一起。每次见面谈生意,自己总是尽量把话题往专业方面说,这有时会让场面很尴尬——虽然并不会影响生意。他告诉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知识,有人告诉他,要学习知识,必须自律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他的啤酒肚减下去。出于这个原因,他找到了我们公司。

    他说汪老板告诉他每晚都要抄写至少五百字的‘四书五经’的内容,并说传统文化里面的精髓就是教人如何心静,然后自律起来。

    我知道世界上有好多可以让人静下心来的方式,但要做到自律,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早已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我告诉他,并非只有抄写“四书五经”的内容才能让他心静,而是只有静下心来,才能抄写500字的“四书五经”内容,至于能否自律起来,太难了。

    他最后告诉我,他想学一门外语,英语太过于常用,小语种作用又不大,所以想学习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语言,让我帮他推荐一门。我让他学习德语,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因为我喜欢德语,尽管我一窍不通。但他如果学习德语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报个德语班。

    这样说过之后,他确定要学习德语,并且也愿意在我们公司花钱“学习”。我把这个结果汇报给了汪经历,她说我做得不错,并且让公司报销了我学习德语的费用。

    冯老板每晚抄写的作业都由我来负责监督。我们晚上十九点至二十一点去补习班学习德语。他的语言天赋并不怎么突出,学习进程远远落后于我。回到家晚上二十一点半到二十二点一十花四十分钟的时间抄写五百字“四书五经”的内容,然后拍照在网上发给我。每周二、四、六会来公司听汪总的课程,显得认真又遵守纪律。我在倒伏山文化研究公司工作的半年多时间内,接待过二十七位客户,坚持到最后的只有十三位。冯老板是这二十七位当中最认真的一位。

    他学习三个月之后,我突然间发现他消瘦了不少,啤酒肚也没了,之后的那几天他脸上总是透露着一股忧伤、沧桑的神情。不久之后,我连续一周都没见过他,电话也打不通。有一天,我们公司来了两个警察,问冯老板的事情,我才知道,他在家里举枪自杀,没有人知道枪是从哪儿来的,枪带着消音器,没有任何人听见声音。子弹从嘴里打进去,从后脑穿出来,在墙壁上弹了几下之后掉进他儿子穿过的一双鞋里面,他的儿子十年前死于一场疾病。

    经过勘察,冯老板的死确定为自杀。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妻子,我和她握手,告诉她我是和冯老板一起学习德语的小娄,希望她节哀,要坚强下去。她并没有显得太过于悲伤,她告诉我,他们五年前就分居了。之后,从别人口中得知,冯老板的遗嘱里面将一半的财产留给了他的妻子——就是那个我在他追悼会上见到的并不怎样悲伤的女人。

    冯老板的自杀让我伤心不已。他比我大十五岁,但年龄并没有对我们造成隔阂,我们在一起总是能愉快的聊天,我们在德语学习班尽量用德语来交流。我告诉他我打算背诵《浮士德》,清朝有个精通八种语言、一生获得过十二个博士学位的大学者,他学德语就是从背诵《浮士德》开始的。他问我《浮士德》是什么,我告诉他是德国诗人歌德的一部长篇叙事诗。

    我从没问过他家庭方面的事情,他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他是个有钱人,但很节俭,也很原则。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和我在一起学习德语和在我们公司“学习”有一段时间之后,他明显自律了很多,彻底地戒了酒,也不熬夜,这让他的生意受到了点儿影响,但无碍大局。有一天学习完德语之后,我们坐在他的车里,外面下着雨,我们在一个路口等红灯。

    “小娄。”他说:“喜欢咬吸管的人大都太过于执着,往往会造成悲剧。”

    我在副驾驶上,看着雨中朦胧的灯光,雨刮器偶尔会蹭蹭的杨起两下,把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刷干净。我想起有次见到他喝橙汁的场景,他指着吸管对我说那个吸管就是他们生产的,当时我们坐在德语教室后面靠右的位置上等待老师前来上课,他喝完橙汁之后,把吸管含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咬来嚼去……

    “你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儿。他说:“没有什么坏心眼,待人很真诚,这是一个非常宝贵的优点儿,以后你就会发现的。”

    直到知道他自杀的消息之后,我才觉得他在车里说的那话一定是话里有话。之后,我并没有放弃学习德语,我起初学习德语的目的看来仅仅是为了能留住一个客户,到这个客户自杀的时候,我觉得把德语学好是一种责任。

    冯老板是我在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接待的第一位顾客,也是我的业务做得最成功的一位——我相信他最终的自杀是酝酿了好久的事情——来我们公司之前就已经酝酿好了的。至于其他26位客户,包括留在最后的12位客户,我接触的时间并不多。

    在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没有什么能提起我奋力为此一搏的精神头,我总是显得懒洋洋的,为此,女老板找我谈过两次话,谈话结果直接指向一个结果:干不了就走人。为此,我被降了工资。虽然我在这个工作方面显得消极,但从没有迟到早退过。从我毕业后到现在的所有工作期间,我只迟到过一次,那是在海边的那座城市,那一次我坐的公交车上面有人钱包被偷,全车人留下等待警察到来,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我换好棉麻布衣,系好盘扣,坐在接待室,想着需不需要辞职。从来这个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人有时候会体现出一种奇特的能力,就是在一件事刚开始的时候,你就能感知到它的结果如何。所以,与其说我是在想于需不需要辞职,倒不如说是在犹豫什么时候辞职。

    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个像极了海琳琳的舞女,她占据了我的大脑空间,不容许我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想到了她从舞池中走出来验证手里的钱真伪的情景,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打了个激灵。这也让我下定了决心,我很快用电脑打出了一份措辞客气的辞职信。写完之后,我稍微做了几处修改,然后打印在A4纸上,放在桌子上。

    汪经理下午才来的办公室,我把辞职报告交给她,她看了几眼,然后把报告扔在旁边问我当初为什么决定来公司工作。我说我挺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很喜欢公司的氛围。我知道我在说谎,但社会经验告诉我,在某些时候谎话非说不可。汪老板说她知道我待不长久,但多少给公司带来了些利益,她最后让我再写个申请,申请将我德语补习的第三期学费也让公司帮我交了,她签字之后去去财务处报账。我有点儿惊讶她会这么做,第二期的学习还有一个多月才结束,第三期也在两个月后才开始,那时我已经不是公司员工了,但她还让公司为我付第三期的学费。我心有惭愧,知道受之有愧,告诉她无功不受禄,作为已经离职的员工没有权利再享受那样的待遇。

    “冯老板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你也别想太多。”她说:“他当初一直在我跟前夸你。”

    最后她再次重申,我对公司做出过贡献,最后帮我交齐外语班的课费乃是公司的责任所在。并让我完成工作交接,当月的工资财务在核算之后会打我卡上。

    我本来准备了一大堆措辞,来对汪老板可能提出的问题进行回答,让辞职过程更加顺利。没想到她却如此的干脆,虽然我自认为这个老板很了解,但在我辞职这件事情上如此的干脆利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一定知道我去意已决

    那几天,我没有见过颍秀,我没谁也没有联系谁,只是我每天都会想起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有两次,我下班时专门从那个舞厅的门口路过,我在马路对面看着它门口进进出出的舞女和顾客,我很希望看到她。我也没有进舞厅里面去,我一个人进去除过看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之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我感到我一个人进去会有些紧张,刚进门口之后里面会跟一路出售酒水的工作人员就够我受的。只怕到时候我会显得十分拘谨,让别人看了笑话。

    离职后的时间更加让我怀念毕业时的时光,也让我更加的想见到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但一切都没有什么结果。我每天都会去哪个黑舞厅的门口。舞厅晚上七点半开门,我会从七点二十等到八点左右。有好多次,我看到有人像她,但仔细去看的时候发现又不是她。这种感觉总是让我回想起我在毕业设计展区寻找海琳琳身影的心情。

    我们的毕业设计展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天气昏暗,一切仿佛都在沉睡,相较于前两天更冷了一些。因为是最后一天,毕业合影也会在这一天发下来,还有摄影系的同学帮我们免费拍照。好多同学都来到了画展场地。毕业照发在班长手里,再由班长转发到各位同学手中。我们的班长姓钱,他也是我们舍长。刚上大学军训的那段时间,新生的各项工作都还没做到位,班级是按照专业临时分的。我和他在同一个班级、在同一个宿舍。宿舍的八个人,除过我和他之外的都吸烟,每天军训完毕之后宿舍里面总是乌烟瘴气。因为这个原因,他和我的关系非常的好。军训结束正式分班级和宿舍的时候,我和他也分在同一个班和同一个宿舍。

    他第一次跟我聊天的时候,就告诉我他以后要赚大钱,他的梦想就是要赚很多钱,只要不犯法能赚钱的事他都做。大学的四年里,他也很好的贯彻了他的这一想法。他的业余时间一直在做兼职。他找的第一份兼职是骑着自行车在市区里满大街转,自行车后面撑着一面旗子,旗子上面是广告商的广告。他从周六上午的十点半骑到十三点,再从十五点骑到十八点,赚了七十五块钱。那时我们军训刚结束,秋老虎的天气炎热非常。

    他那天回来专门找到我,兴奋的对我说这是他来这座城市赚的第一桶金。比他高中时做的几次兼职的收入高多了,他让我和他第二天一起去。我当然没有答应他——因为太热了,我也没有那种强烈的赚钱欲望。大学的几年里,他除过学费之外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所有的生活费、甚至学习用具都是他自己通过双手赚来的。他做兼职时结识了几个和他有共同爱好的同学。我和他也开始逐渐疏远,关系沦为一般的舍友关系。

    我们班的同学们聚在一起,依次从他手中领了照片,之后在一张表格中签上自己的姓名。我站在照片最后一排右手第一位,照片背面按照每个人的位置打印姓名。好几年之后,我翻看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时,发现我都站在那个位置。

    那时候我们就知道,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聚在一起了,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毕业展结束之后,学生生涯也基本宣告结束,只等第二年正式毕业之后来领毕业证书,但那是一个跨度十分长的时间。很多同学都已经准备好了毕业展结束第二天回家的车票。因此,大多数同学都没有走,而是在画展场地和同学聊天。我和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聊天的时候,总是关注着那幅画的附近,趁聊天间歇,我扫视着全场,希望看到那个穿着黑衣服纤瘦的身影。

    我知道她肯定就在我们四个绘画班中的哪个班,多找几个同学,指着那幅画问一问是谁画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她。但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即将毕业时对一个女孩儿如此的上心。那幅画画的很好,我完全可以说我问这个作者的名字只是惊叹于她画工的精湛,而非对她本人的念念不忘。但这样的借口我却很难说出口,那是一种想到她就会让我无比心虚的感觉。当我指着那幅画问一个同学这幅画作者的时候,我很难装出那种无所谓的态度,说不定我的声音会发颤,从而露出马脚。这种感觉也让我太过于敏感,我觉得我哪怕是去看那幅画一眼,我对那个女孩儿的想法就会写在浑身上下,或者通过味道或者声音散发出去,凡人只要识字,他们不必用锥子般的洞察力——哪怕他们没有视力,或者拥有听力和嗅觉其中的一样,就会知道我把什么秘密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就会有旁人看出来我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且我坚信事实的确会是如此。

    看着所剩时间越来越少,我心中越来越焦虑,想着今天过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下午三点钟,隔壁班同学的到来让我抓住机会,我找到一个知道她名字的办法。我装作很自然很好奇看他们的毕业照,我看到那幅画的作者赫然在列。她穿着她那件黑色毛衣,站在最后一排稍靠右边的位置,脸上露着一股淡淡的微笑。

    我竭力控制住我颤抖的手,我数到她站在最后一排右数第四个人的位置。我装作很自然的把照片翻过去,看后面的名字,我顺着对应的位置,一眼就看到她的名字——海琳琳。我怕照片翻过来只有左右顺序会倒过来,再去看了另一边数起第四个名字,是个男性的名字。我再对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她就叫海琳琳。

    确定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看着他们班的照片太长时间了,一定有人发现了我不可告人的目的。当看到他们都没怎么太在意的时候,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我把照片还给三班的同学。

    这时候我看到站在一旁的班长在盯着我看,我觉得他那眼神从我拿过那张毕业照的时候就停留在我的身上没有离开过。他看到我看见他看我,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之后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转过了头去。我觉得他知道我心中的事情,他是一个比身边同龄同学成熟许多的人。大一刚开始的时候,和他关系还比较亲密,那时候和他聊天,能感觉到他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对世事的洞察力。

    我并没有想太多,他猜到了什么也无所谓。我当时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在这之前,我想过她的名字,我想他这样的女孩儿,一定是个叠字名,事实证明我猜的没错。知道她的名字让我十分的兴奋,也更加的紧张,我坐在椅子上,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要当着她的面喊出她的名字。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才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那会儿,同学们已经开始收拾场地,墙上的画被一幅幅地取下来。有些同学会把画直接扔掉,有些会保留下来,有些花了好长时间画的油画则会想办法卖掉。每年毕业展的时候,会有好多人在我们学校门口等着买画,他们只要花几百块甚至低至几十块就可以买到一副装饰卧室或者客厅墙面的油画。

    结束时的场面非常的嘈杂和混乱,我在混乱人群中看到了她,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正等着不远处的同学用完梯子,准备取自己的画。我快步走到我和她的画的跟前,装着也要取我的画。等不远处的同学把画取下来,我去把梯子搬过来,踩着取我的画。我听见她在背后对我说:“同学,麻烦你也帮我把画取下来,就是你旁边那幅。”

    我先把我的画取下来,递到她手里,她把我的画靠在墙角。我再帮她把画取下来,递到她手里。我从梯子上下来,其他等着取画的同学把梯子拿走了。她把画框立在地上,用手扶着。

    “谢谢你。”她说:“两次帮我把画拿下来。”

    我心中闪过一丝高兴,仅仅是因为她还记得我。那天老师打分的时候,我看到她看我时那无所事事的表情,以为她永远的忘记了我。我告诉他取个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必放在心上。我觉得那是一个跟她说话的好机会,但一时语塞,经难以说出口。最终老生常谈的夸奖了一番她的毕业作品是多么的优秀。她表现的谦虚大度,谢谢我对她的夸奖,并且礼貌性的回复说我画的也不错。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水准。

    她转身的一刻,我很想问她要她的电话号码,或者喊她的名字让她回过头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感到有些害怕,有些心虚——那感觉像是一个新手第一次偷东西一样。当一个陌生的男子张口问一个女孩儿要电话号码的时候,谁都会知道那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站在那儿,像是一个发条已经转完了的玩具,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我才看到班长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他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看了。”他说:“帮我去把这些画卖了。”

    他收集一大堆被丢弃的画,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辆三轮车,把画全部堆在三轮车上,准备去卖。他问我的画怎么办,我告诉他欧老师要买,他有点儿吃惊的看着我。

    “什么,欧老师要买?”他说。

    我告诉他一切属实,他他半天没说话,最后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欧老师真奇怪,便不再说话,让我和他出去卖画。我把我的画先存在教学楼辅导员办公室里,然后和班长骑着三轮车拉着一车的画去校外。那一天,我们卖出去十三幅,总共卖了一千二百元。他数出六百元给我,我没有全要,只要了四百,告诉他,他是策划者,我只要三分之一的钱就可以了。他也没强求,只是对我说他会用别的方式感谢我的帮助。

    我这次跟欧老师约的还是晚上的七点三十五分。他是一个十分守时人,对时间的把控极为严格,他的课谁都不许迟到半分钟。当然,他也从没迟到过。我把画带到他指定的房间。那个房间和我们上课的画室在一栋楼上,我们的画室在3楼,那个房间在顶层6楼。我到了之后,欧老师已经在等我了。他把我让进房间,他已经定制了一个扁平的箱子,他把我的画放在墙角,站在远处看了一小会儿,用相机拍了张照片,然后把我的画放进那个扁平的箱子里。

    欧老师指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箱子对我说,这些都是他买下的几个他认为值得收藏的毕业作品,我数了一下,加上我的总共7幅。欧老师把其他六福都拿出来让我看了看,告诉我哪一幅是哪一届的哪个同学的作品,我真佩服他记得那么清楚。里面有两幅的水平非常的高,其中一幅相当有水准。剩下的4幅倒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但相比于那两幅就没那么好了,有2幅甚至都没我的好。

    那天晚上欧老师在办公室提出要买我的画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收藏一幅水准并不是很高的毕业作品。今天看到这儿几幅,更加的奇怪。很想问问他原因,但想起那天晚上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的回答很模棱两可,我也就没再问。

    毕业画展结束,基本代表着毕业了,接下来会有半年的实习期间。毕业画展结束的当天晚上,就有同学踏上了回家或者去实习地的火车。只需等明年来学校领取毕业证即可。我很担心海琳琳也会在当晚就踏上回家或者去外地的旅程,恐怕再也见不到她,想到这我痛恨自己没有当面喊出她的名字,没有问她更详细的一些事情。我连续两天都去了画展场地,希望能够幸运的看到海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