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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走,别抛下我们……”

    街上,一个包着头巾,发丝散乱的女人扯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满脸满眼的泪水。一旁站着一个刚回走路的小娃娃,眼里噙着泪水,眼角向后拉着,嘴也张开,向后扯着,两只手举在胸前,无力的僵在那儿,像是在抓握着空气。

    男人的眼中看不出是烦躁,是厌恶,还是两者都有,也不说话,头扭到一边,看着远处,呼吸逐渐加重,似乎很快就会爆发。

    “哎哟,你这个男人也是的,怎么能做出抛弃妻子这种事情。”

    “就是说,这不禽兽不如么!”

    “人家大老远的跑过来,来投奔你,你就带回家呗!”

    “这还有孩子呢!”

    “对啊,不看别的,你总归看孩子面子上,给带回家呀!”

    “这都什么世道了,什么事情都有……”

    舆论的威力是强大的,不管有时候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也许男人估磨着以后还得在城里混,不能落下话柄,于是狠吐出一口气,压下火气,说:“不是跟你说了我会回去接你们的吗,非不信,非得跟着过来。”

    “我这不还没安顿好吗?着什么急呀。”他又说。

    “就知道哭闹,你这一哭闹还指不定别人怎么想呢!”男人有意无意的看看围观的众人。

    “行了,别哭了,一路上也没怎么吃东西吧,把娃抱好,我带你们先去吃点儿东西。”男人虽然眼中阴晴不定,但是语气已缓。

    女人一听有转机,立马取出手帕,把眼泪擦干,捡起地上的包裹,抱上小娃娃。

    男人裂开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扭头进了石城闻名遐迩、价格也公道的品香居。

    “原来不是抛弃妻子呀!”

    “看起来像是误会了这位相公了。”

    “这女人也是的,太沉不住气了,跟我们家那婆娘一样,一见不着人就瞎嚷嚷,惹急了就哭天喊地的,别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呢。”

    “我们家的也是,闲着没事干,也不学学刺绣,练练厨艺什么的,尽是瞎折腾。”

    “诶,诶,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说什么呢!看不出来这男人是装的吗?做做样子而已,你们就信了。要不说你们这些老爷们容易被骗呢!”

    “你们女人看事情才奇怪呢!算了算了,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唯有女人和小人难养也。”

    “呵呵,小人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个老男人吧!”

    坐在品香居里沿街靠窗的位子上,我剥着新鲜的莲蓬,有滋有味的欣赏和研究众人的表情。

    店小厮同礼待人,给男人、女人和小娃娃找了一个比较靠里面、私密性好的位置,又介绍了几个量足味道好的菜,男人很满意。

    厨房窗口的小钟被敲响,店小厮走去厨房,报上新点的菜名,端走了一碗新做好的豆花米线和一碟切块土鸡。

    “小哥,刚刚拖家带口进来的汉子是你们石城人吗?应该不是你们这里有名的白眼狼吧?”我笑眯眯的问道。

    店小厮放下米线和切块土鸡,呵呵一笑,见我十分好奇,他今日的心情也不错,就告诉我说:“他是石城下属一个镇上土生土长的人,家里的条件很不好。几年前在金义山庄做事,当时也算是在镇上扬眉吐气了一把。可谁能想到,后来金义山庄就和他解除了雇佣关系,之后他就去了外地,这段时间他回到石城,今天还追来这么一位妇人和孩子。”

    “哦,原来是一位勤快打拼的人。”我随口一说,并未走心。

    店小厮一笑,他看多了这些故事情节,说道:“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命,还有使命。”他说的这句话很有哲理,让我多看了他一眼。

    我从口袋里拿出几块铜钱,递给店小厮,说道:“麻烦再给我添杯茶。”

    店小厮爽快收下,提来茶壶,给我的茶杯倒满,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意识到:金义山庄算是石城当地的大户,在城内很容易就可以遇到和金义山庄有交集的人或事。

    品香居的豆花米线里有腌制的菜、豆腐脑、咸甜酱油、香油、麻油还有辣椒,口感香辣爽滑,如果路过石城却没有吃的,岂不可惜。

    正要举筷开吃,身旁走来一人。

    我抬头一看:长相如月之皎洁,目光灵动,窄袖浅灰色长衫,外头还穿着一件薄透如蝉翼的外衫,手中握着一把长折扇。

    “素尘派栾飞,又见面了。”我说道。

    “姑娘好记性。不知是否可以同桌而坐?”栾飞双目有神的看着我。

    “当然可以。请坐。”我回道。

    “在虹州燕城匆匆见过两面,没想,这么快又与姑娘在石城遇见。”栾飞说。

    “今日是路过石城,不然应该去素尘派专门拜访才是。”素尘派正是位于籽州石城。

    “来日方长。”栾飞回道。

    店小厮又端来一碗豆花米线,放在栾飞前,他丝毫不诧异栾飞和我坐在一处。

    “豆花米线,趁热吃好。”栾飞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

    “石城的人热爱生活,官府和百姓一起出资建了几个休闲的花园,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有许多人在里面下棋、弹琴或唱小曲。”栾飞向我介绍起了石城。

    “观星阁看起来也不错。”我插了一句。

    栾飞点点头,说:“视野确实不错,只是巡兵太多。”

    一顿饭吃得不快不慢。栾飞见我已付过饭钱,就把自己的饭钱付给店小厮。

    “有缘总会相见,路上保重。”栾飞对我说。

    “谢谢,再见。”我回道。

    和栾飞别后,我持墨玉戒指,走进卧梦轩在石城的客栈。

    客栈的院中挂着许多玉米,地上摆着两把竹椅,掌柜陆逊的小儿子拿着木雕的飞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我坐在竹椅上,仰头望天,那里一望无际的湛蓝;闭上眼,用触觉感知风和温度。

    “姐姐,吃枇杷,刚摘下来的。”

    睁开眼,小男孩拎着一小篮枇杷站在我的面前。

    笑了,我接过篮子,对他说:“谢谢。”

    又是难得的安闲。

    陆逊递给我一个包裹,冲我一笑:“任务虽有些不妥,却也已办好。”

    “明白,底线,我一定会遵守。”我冲他回了一笑,拿着包裹走进房间。

    包裹中是一套金义山庄的侍女服和一张人皮面具。

    在官府的法规约束范围内,只有客人想不到的需求,没有卧梦轩办不到的任务;但是有些任务,卧梦轩的客人需要签署底线条约,保证不会刻意借助卧梦轩的帮助,做一些违背法规和危害百姓的事情。

    所以我不能穿上这身侍女服,用侍女的身份,在金义山庄做出伤人的动作。

    当然不会了,我嘴角一笑。换上衣服,戴上面具,混入金义山庄。

    此时严柯已经处理完官府上的流程,一人独坐在自己的房中,侍女小厮们送去的饭菜都被退回了。

    “喂,小梅,你还站在那里干嘛,把新做的饭菜给公子送去。”

    小梅?对了,大概是在叫我。

    我转身,看到一个和我同样衣着的女子,颐指气使的看着我。

    接过木盘,我故意把脚步走得重些,一路来到严柯的房间。

    轻叩门,没有回应。再叩门,还是没有回应。

    刚抬脚准备离开,听见严柯在房内说了一声:“进来。”

    我皱皱眉头,推门进入。

    扑鼻的檀香味道,我又皱皱眉,脚步慢了几步,看见严柯正侧身坐在窗旁,手中拿着一个小茶杯。停下,低头对严柯施礼,说:“公子,新做的饭菜,请多保重身体。”

    感觉到严柯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紧接着听到他说:“过来。”

    我想了一秒钟,还是按照他的吩咐,走了过去。

    “端的都是什么饭菜?”严柯又开口,问道。

    我的眼皮一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木盘上的碗碟皆配有盖子,保护严实得连味道都闻不出。

    把木盘放在严柯面前的茶桌上,他也并未真的等我回答,自己将盖子一一打开,自言自语说道:“菠萝蛋炒饭,菌菇土鸡汤,烤鱼,鲜花饼,米线。”

    这些饭菜的名字听起来就很好吃,等到香味飘出,我闻了一下,果然很诱人。心中叹了口气,猜测中午吃的豆花米线也快被消化了。

    “又是这些,真是无趣。”他又自言自语说起来。

    好想再皱皱眉头。

    “再退回也不合适。这样吧,我把米线吃了,你把剩下的吃了。”严柯说。

    我眨眨眼,脑子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又反应了一会儿,在心里默默的称赞了百变书生不愧是百变书生,想法永远是这么独特。

    “你,坐下。”严柯看着我,说道。

    那就吃吧。严柯的对面还有一把椅子,我稍作拘谨的坐下,将木盘拖到自己的面前,把米线端出,放在严柯的面前。只有一双筷子和一个勺子,我刚准备把筷子递给严柯,后者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对银筷子。

    这个人,需要这么小心的生活?

    “吃吧。”严柯又说。

    这个人,话真多。

    低着头先给自己盛了一碗菌菇土鸡汤,喝入嘴中,鲜美无比;又夹了一块烤鱼,外焦黄内细嫩多汁;再舀一勺菠萝蛋炒饭,甜脆酸爽;咬一口鲜花饼,花香四溢,唇齿留香。

    饭菜非常可口,差一点儿我就开心得笑出来,还好忍住了。

    再抬头时,发现严柯已经将米线吃完,碗中空空如也,连汤都被喝光了。就这么一小碗,他能吃饱吗?演戏也需要补充能量吧?

    一丝疑惑。

    严柯从桌旁拿来一块洁白的手帕,用茶水浸湿,将银筷子擦拭干净,把手帕放进木盘中。

    我把他面前的空碗收入木盘,便起身告退。

    “一会儿再送一壶热水来。”严柯吩咐道。

    “好。”我在心中却嘀咕:不好,难道我接下来要一直跟百变书生待在一起?

    从严柯的房间出来,我一路都在摇头,想不通、看不透这位百变书生:金义山庄的庄主严华死了,百变书生留下,是为了接手金义山庄?

    “喂,小梅,干什么呢,摇头晃脑的,也不注意形象。”

    又是那名侍女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

    侍女朝我走来,看到我面前的木盘,撇撇嘴,说:“公子总算吃饭了,得了,那我今天的工作完成了。晚上公子房间的守夜就靠你了,好好干。”

    此时此刻,我只想到去佩服卧梦轩的行动力,陆逊居然在短时间内给我买来了如此靠近严柯的贴身侍女的身份。早知道,我应该要求一个普通的侍女身份。

    去厨房放下木盘,在金义山庄快速游览一圈后,回到厨房取了一壶刚烧开的热水。

    拎着热水来到严柯的房门前,叩门,无人应答,再叩门,依旧无人应答。我想了想,第三次叩门,居然还没有动静。

    我环视四周,没有一人。听说严柯的院中只有两名侍女,无侍卫无暗哨,看来是真的。

    轻轻推开门,我看向房内,无人;再多推开些,突然看到严柯倒在地上。

    什么情况?他装的?在地上睡觉?有刺客?不可能吧。

    我在脑中飞快的盘算了三秒钟,还是选择扔开热水壶,冲进房间,跪在严柯的身旁,颤抖着声音喊他:“公子,公子。”

    身后劲风袭来,听速度和力度,是位练家子,但功力却只是平常水平。

    待袭击者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时,我惨叫一声,双手撑地,倒在地上。袭击者长得面目可憎,眼睛凶神恶煞的,见我无力反抗,十分得意,举起右掌朝我劈来。

    我抬起双手,挡在耳旁,低头紧闭双眼。发丝已感受到掌风的逼近,心中其实也有些不安。

    突然掌风拂面而去,动静有些异常。我抬起头,看见严柯已经从地上坐起,他的左手牢牢抓住袭击者的右手腕,右手拿着那双银筷子,筷子的一端抵住袭击者的咽喉。

    我在心中一笑:果然是第一种情况,装的。

    “去把侍卫叫来。”严柯对我说。

    “哦。”我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把衣摆整理好,步伐大小不齐的跑去屋外。

    离开严柯的视线后,我轻轻笑了声,脚下却不敢懈怠,跌跌撞撞的来到严柯的院子外,冲着远处喊道:“来人啊,公子遇袭了!”

    金义山庄的暗哨先出现,较为整齐划一的赶去严柯的房间;侍卫随后也赶到,侍卫长叫做严笑,看起来跟“我”挺熟,仔细询问我后,也带队进了小院子。

    我提起裙摆,踮起脚步,一跑一跳的跟在队伍后。

    探头望向房内,见袭击者已经被五花大绑,吱吱呜呜的,听着奇怪,仔细一看,原来他的喉部严重受伤,大概说不出话了;又望向他的右手腕,红肿发紫,断骨刺出皮肤,估计也不能写字了。

    这个百变书生,倒是和我对付恶人的习惯一致。

    “这不是寒老七么,江湖混混,尽干些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勾当。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来金义山庄捣乱,还想袭击我们公子?不要命了!”严笑走上去,就甩给袭击者一个大嘴巴子,这位寒老七说不出话,只能瞪大眼,踢腿乱叫。

    “带下去吧。”严柯厌恶的摆摆手,吩咐道。

    侧身让过,押着寒老七的人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咕咚几声动静和“哎哟”的叫声。

    “谁洒了一摊水在这里?太不长心了。”一个侍卫从地上爬起,嘴上骂骂咧咧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嘴角一道微笑,抬眼看天上白云飘飘。

    “再去打一壶热水来。”

    严柯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耳旁响起,我竟然毫无察觉,于是理所应当的,我被吓了一跳。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吓过了。

    我闭上眼,提起一口气。两秒钟后,睁开眼,松气,低头行礼说:“好的,公子。”

    一路拍着胸口,快到厨房才平复心情。心里犯嘀咕:百变书生的轻功很高?还是我刚才得意忘形,所以疏忽了?

    摇摇头:不会不会,之前在柳州林城见识过他的轻功,应该在我之下,我肯定是太轻敌,疏忽了。

    从厨房再次拎回一壶热水。

    地上打翻的水已经被清理干净,奇怪,这不应该是“我”的工作吗?是谁帮我做了?摇摇头。

    把水壶放在严柯的手旁,他提起,注满两个小茶壶,浸泡一小会儿。房间的檀香味道淡去,一阵阵淡淡的茶香飘来。

    严柯从一旁又拿来两个拇指长为宽的小茶杯,分别从两个茶壶中取茶水,都只倒了半杯。他抬头看我,用眼神指着两个茶杯,说:“喝了。”

    这个“小梅”虽然长得也还不错,但也不至于和百变书生的关系这么好吧?还是百变书生察觉到我是假扮的,想毒害我?幸好,我进入金义山庄时,吃了一颗黄芪做的净水如泉。顾名思义,有了这颗药丸,可以将一切液体都净化如泉水一般。用黄芪的话来说,就是滴了砒霜都不怕,不过对此我非常怀疑,但也从来没有验证过。

    我犹豫了两秒,伸出手,拿起一杯,见它汤色鲜亮,饮下,初尝苦味,但苦味入口即化,嘴里持久甘甜且香气高远。又拿起另一杯,汤色稍暗些,饮下,几乎没有尝到苦涩,香气竟然从舌根缓缓向前延伸,从口腔一直弥漫到整个鼻腔,经过喉咙时会有丝丝凉气。居然还有这样的茶。

    “你喝的是籽州的普洱茶。第一杯是老班章茶,茶气刚烈,厚重醇香,霸气十足;第二杯是冰岛茶,茶香浓郁,咄咄逼人。”严柯自己也饮了两杯,与我解释说。

    “去把床上的帘子放下,一会儿该有蚊子了。”严柯望向窗外,又对我说道。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蓝紫红橙,五彩缤纷,是晚霞。

    床在内室,我走进去,将床帘放下。

    出来时,看见严笑在门外请示:“公子,灵堂都布置好了,孝服也买好,都分发下去了。这是您的孝服,小梅的我也一同带来了。”

    严柯叹了口气,说:“多安排人手,将灵堂守好。见到这衣服,更添伤感。把和山庄有过节的人或者门派都整理好,写下来,七日后拿过来给我。”

    严笑看了一眼我,点头应承:“是,公子。”

    “下去吧。”严柯有气无力的说。

    严笑又看了我一眼,像是有事情要嘱咐我。

    “你也下去吧。”严柯对我说道。

    什么情况?氛围奇奇怪怪的。

    我行礼,和严笑一同退下。

    走出小院,严笑凑过来对我说:“表妹,这几日抓住机会,把公子伺候好。现在老爷走了,就是公子当家。咱们家和严柯都是一个祖宗,不过我们是外八枝,这次你表现好了,我们可就能当家了,知道不!”

    “现在没人知道你是我的表妹,都对你没有戒心,多好的机会,可别给错过了。”

    原来小梅和严笑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么看严柯的反应,他是知道的?事情有些复杂。

    “嗯。”我担心声音会暴露我的身份,就点头回了一声。

    “别害羞害臊的,不行的话,明天我让你嫂子过来给你讲讲。”

    我忙摇头,摇完头又作害羞状的低下头。

    “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千万抓住好机会,记住了?”

    我拼命点头。

    严笑很满意,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你们多送点儿热水来,好好打扮一下。”

    这个“表哥”可真够操心的。但是热水澡,听起来很不错。

    我挤出一个憨厚的微笑。

    严笑更满意了。

    我心里却在想别的:卧梦轩手到擒来的完成任务,不仅满足了我所需要的可以接近严柯的身份,而且还额外赠送给我这么一个有背景又有些地位的表哥,令人赞不绝口,我一定要跟冷易君好好汇报这次的任务体验。

    边想着,我边往山庄深处走去。

    有了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表哥,我肆无忌惮的又深入金义山庄,探究山庄的侍卫和暗哨分布和值岗情况,收获满满。

    回到小院的时候,天色已暗,灯烛燃上。

    严柯的房门关着,内有流水的声音,应该是在洗澡。

    我寻到小梅的房间,看到热水热桶也已经准备好,上面还洒了些花瓣,滴了一些提炼的精油。没有客气,宽衣解带,踏入水中。

    三刻钟后,严笑遣人将热水收走。又有小厮拿来晒干的艾草,放入火盆中点上,用来驱蚊。

    之后,严柯一直留在房间里。他不是在抬头深思,就是随便拿起个小物件,在手中把玩;不时的,他也会在房间内踱步,不知是随意走动,还是在研究什么步法。

    夜渐渐深,严柯伸出右手臂,翻开手心,向我招手:“过来。”

    我踩重脚步,朝他走去。

    “今夜微热,你就把这张竹椅展开,作为床吧。”严柯说的是茶桌旁、窗台下的竹椅。

    我点点头。今晚既是值夜,我就只能躺在这张竹椅上。

    严柯走进内室,入床休息。

    我把院门关好,把房间门带上,躺在小床上,看着窗户上透着月光的白纸。

    记不得我究竟看了多久,只感觉到脑袋忽然从手臂上轻滑,原来竹椅躺着舒服,自己不知不觉中打了个瞌睡。

    转头看向内室,严柯还躺在床上,呼吸声轻而且均衡。

    又继续看着窗户,月光已经从一扇窗户上移到另一扇窗户上。

    忽然,一道黑影飞过。

    此时此刻,会是谁?

    转头,又看向内室,床上空空如也。

    我仔细观察房间,空旷之处没有看到严柯,衣橱木门开关都会有声音。会不会,他隐在暗处?

    守夜侍女的职责,就是确保公子严柯的安全。

    我小心走路,走至内室前,轻松喊了声:“公子。”

    无人应答。

    我继续走进内室,掀开床帘,没有机关的痕迹,木床本身也没有藏身的可能。

    绕过床,走到内室另一侧,余光中有一道弱光反射。扭头,看见严柯正站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的拇指上带着一环光面银戒指,银戒指借着房间内微弱的月光反射出光。

    严柯见我看到他,食指举到嘴前,对我比划了一个“嘘”声。

    我停在原地,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摆在何处。

    严柯抬起手,拇指闪闪的指向他的床。

    眉头紧皱,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懂了他的意思。

    严柯又指着我,点了一下,手指指回他的床。

    这个百变书生,想让我装成他躺在床上?太不怜香惜玉了。

    我在心中哼了一声,还是照他的指示,折返到他的床前,掀起床帘,和衣躺下。眉头又皱:这人,连床上都熏了香?

    窗外黑影再次闪过。

    我全身警戒,视线对准窗户,余光锁住严柯。

    黑影第三次出现,这一次,它停在窗纸上。黑影转身时,我眯起了眼:这是什么?耳朵?这个又是什么?尾巴?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声喵叫,不远不近,正好是黑影的位置。

    居然只是一只猫?一只在墙上练习跳跃的猫?

    眼前的床帘被挑起,严柯在床边坐下。

    他的眼睛也不看我,右手臂越过我,从靠墙的一叠薄被子中抽出一把长剑。

    原来他之前的动作是指挥我取剑?他居然在床上还放了一把剑?

    一只猫而已,也是,小小的金义山庄,哪里会有许多的刺客?

    严柯起身,把内室的窗户打开,月光随即撒入屋内的地上。

    今日所见,百变书生的观察力强,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敏感度高,很难对他出手,想抓住他,只能一招制胜。

    好吧,时机未到,只好和百变书生继续相处了。

    我想着,从严柯的床上坐起。

    “天气渐热,还是在竹椅上睡着舒服。”严柯说完,走到我刚睡过的竹椅上,躺下。

    留下我一人在内室,夜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凉爽舒适。似乎,躺着床上更舒服些。很快,我想明白了:窗户打开,虽然我舒服了,屋外的蚊子也会飞进来。竹椅上并没有隔开蚊子的帐帘。

    会不会,之前窗户未开,床上闷热,而严柯一直未睡?

    我蹑手蹑脚的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看了一眼严柯,他闭目侧卧,双手搭在身前,白净而修长。

    初夏的夜,有些闷热,然而困意更浓,所以昨夜睡得也不错。

    在井中打了水,透心清凉,用来洗漱,顺便浇了院中的花花草草。

    从厨房取了早点回来,严柯已经起床,换了一身其他的款式的灰色长衫。又是灰色。

    昨天的晚饭,严柯只吃了一碗米线,所以早饭他吃得稍多些。

    吃过早饭,他摸出一块木料和一把刻刀,坐在书桌前认真的雕刻着。

    闲来无事,我走到院子里,回忆起在清州乐府的花溪苑,唐翎书教给我的一套基础的掌法和拳法,脚下生步,手中简单比划,把它们复习了一遍。

    严柯今日忙碌,换大杯喝茶。我拎着水壶给严柯的杯中加水时,瞧见他手中的木块已经雕刻出一些形状,看上面的衣摆走势,像是一位翩翩少年。

    晌午,严欢特意关照我,遣人送了许多饭菜来。我和严柯均有份。

    又品尝了一番石城的美食,甚是欣慰。

    一整个下午,严柯还是坐在那里,心无旁骛的雕刻。他雕刻的速度极快,我从远处看去,见翩翩少年的发丝已经勾勒好,只剩下面部的精细雕刻。

    太阳将落时分,我走进房间,在一旁候着。严柯勾上木雕的最后一笔,用拇指轻轻擦拭翩翩少年的面部,他拿来一块油纸仔细包好,放入怀中。

    正在思索严柯这个举动的含义,突然听见院门被打开,有一个人径直朝严柯的房间走来,我确定,之前没有任何的请示和敲门声传来。

    我抬头望向门口,这一望,几乎看得我目瞪口呆。

    因为走来的,竟然是另一个严柯,除了衣着打扮,简直和我旁边的严柯一模一样。

    “你是何人!”走进来的严柯厉声问道。

    我身旁的“严柯”,或者称作百变书生更合适,他忽然嘴角一笑,双手在书桌上借力,飞身跃至窗外,侧身看了我一眼,展开手臂,迈开步伐,翻出墙外。

    我的脑中飞快转动:仅仅根据眼前的情况,似乎和我之前猜测的有所不同,金义山庄的公子并不是百变书生的身份之一,而只是临时伪装假扮。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得到烟云涧的那件所谓的圣物?

    “小梅,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叫人去追!”严柯对我怒声吼道。

    我眉头一皱,一经对比,突然就察觉到百变书生这两日对我的好。左手腕一转,手臂一挥,一道银光闪入严柯的脑门,虽不致命,却也足够他昏睡几日。

    顺着百变书生逃跑的路线追上墙头,放眼望去,还好,他还是选择了昨日送白云出山庄的路线。避开暗哨和侍卫,我大约用上了九成的轻功,终于在他打开那扇小门后,出现在他的身后。

    百变书生察觉到我的到来,却依然继续探身走出小门。

    我紧跟其后,外面的衣衫忽被风吹起,面前湖光物影,相映如画。小门外竟然连着一片湖。

    百变书生走上湖边的一张简单的竹筏,他将缆绳收起,举起木浆,划开水波。

    思考了三秒钟,我还是飞身,停在百变书生的身边。

    百变书生并没将我的到来放在心上,也没在意我的轻功,只是笑了笑,一边划水,一边给我指着不湖面远处。

    我发现,对于他的手指比划,我真的理解缓慢并且存在理解误差。

    百变书生的划船技术很高,木浆的速度不快,竹筏却在水上走得很快。待我终于看清并明白了他比划的含义时,为时已晚。

    我们身处的湖,是瀑布式的双层湖,落差不低。因为傍晚的光线较暗,直到竹筏临近,我才发现。

    百变书生将木浆用缆绳紧紧系在竹筏上,耐人深思的看了我一眼,优雅的跳入湖中。

    我的水性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很差。而且,我脸上的人皮面具是临时订制,因为追求制作速度又期望高逼真度,所以选择的材质娇贵,不能接触水。一旦在水中泡过,面具肯定脱落。看了一眼湖面的宽度,纵使我的轻功再高,也无法做到水上漂。

    算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吧。况且,关于我的身份,我想百变书生肯定知道,真正的小梅是否有我这样的轻功。

    不多想,报着挑战自己的念头,深吸口气,也跳入湖中。

    身体很快下沉,水中的压力袭来。临近瀑布,水流很快,我注意避开岩石和竹筏,放松身体,随着水流落下瀑布。

    天旋地转,耳中只有心脏的跳动声。

    经过再次验证,我的水性真的极差。完全找不到平衡感,我的手脚尽量保持一个节奏的划水动作,努力朝水面游去,然而还是希望渺茫。胸口的气渐少,我居然还咽下一口气,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突然,百变书生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水中盯着我的脸看,忽然就笑了。他拉起我的手臂,快速游向水面。

    这一次,我不确定是否猜对了他的笑,好像意思是:“我就知道是你”。

    终于爬上早已落下瀑布、停在湖中的竹筏,我躺在上面,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天空中蓝紫色的晚霞。

    手摸向脸,果然,面具已经在水中脱落。

    哎,一声长叹。

    百变书生解开木浆,继续悠哉的划竹筏,很快,我们抵达岸边。

    岸上树林后,有一个小竹屋,百变书生把竹筏系在岸边的木桩上,他走向小竹屋,打开门进入。门没关,我厚着脸皮,也走进去。

    偏僻湖边的竹屋,倒也雅致:竹椅,竹桌,竹墙上悬挂的竹编小饰物和一幅别具风格的山水画,每一件,都让屋里呈现出清雅脱俗。

    百变书生从内室走出,抬手扔给我一件东西,我接住,发现是一身干净的白色女装。奇怪,我和他只在清州第一次遇见,虽然我从城里到城外追了他大半个时辰,而且我也像他一样假扮了金义山庄的人,但是,仅仅是这些,就让我和他变得这么熟络了?

    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姑娘的衣服,不过为什么不换上呢?总好过我身上的湿衣服,对吧?

    我冲他呵呵一笑,见他让出身后的内室,就不和他客气,走了进去。

    关上门后,我打量四周,房间中只有一个竹架和一张竹床。竹架上叠放着几件干净的衣物和几个木盒,竹床很简洁,一尘不染,用手触碰,手感冰冷还有一丝温润,是张好竹床。

    把衣服换上,十分合身,更有意思的是,衣服还配有一件轻薄飘逸的外衫。穿着这身衣服,再身处于这样一个深湖密林中,颇有闲云野鹤的感觉。

    磨磨唧唧换好衣服,又把湿衣服叠好,走出房间时,看见百变书生已经把油灯点燃,他换了一身跟我款式料子均相同的衣服,坐在桌前,在煮茶。

    “参茶,尝尝。”百变书生说。

    考虑到我的净水如泉药丸还未失效,爽快的接过茶。喝过后,顿觉暖身。

    百变书生推来一个纸包,我打开,里面竟然是桂花糕。

    他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似乎在跟我说:尝尝。

    什么情况?

    捏起一块,入口糯软,桂花香味满口四溢。

    “月份刚到荷月,竟然有桂花?”我不解的问道。

    “籽州属高原,有些地区四季如春,此时看到桂花开放,不足为奇。”百变书生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又多吃了几块,百变书生一边把玩几只紫砂做的茶宠,一边也与我同吃。

    于是我又后知后觉:这就是我们两人的晚餐?是不是有些素寡?

    最后一块桂花糕被吃掉,最后一杯参茶被喝光,百变书生放下手中的茶宠,走向门口。

    我皱起眉头。

    “出去消消食,一起吗?”百变书生侧身看了我一眼。

    难道他发现了,我有一颗想抓住他的心?

    可是,就这么几块桂花糕,走几步,会不会就饿了?

    虽然担忧许多,还是身不由己,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于是我离开椅子,走向他。

    我刚迈出大门,百变书生又转身,抬手一弹,一道急流从我身旁擦过,随即身后的油灯被灭。

    好快的手法,我心中一紧。

    夜色如黑幕,繁星尚未出现。已入初夏,蝉鸣声、鸟叫声,声声不绝。湖边零星有些萤火虫,在黑夜中格外明亮。

    百变书生挑了一条隐蔽的小路,脚步轻松的在前走着。

    四周黑暗得可以吞噬人,我也是艺高胆大,任由百变书生带着我,一直走向未知。

    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几处烛火明亮,照着四周豁然开朗。待看清眼前的建筑物时,我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我的面前是一片城墙,城墙上又是三层楼阁,楼阁上碧瓦飞檐,朱梁画栋。楼的四周燃着几处火光,映着四周的的黑幕星海,即使我站得这么近,也仍然觉得它宛若幽静。

    “既是消食,自然要去观星阁走走了。”百变书生也停下脚步,侧脸对我说。

    我和百变书生站在火光照射的暗处,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也看不到我脸上的神色。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百变书生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一而再的遇见他?

    百变书生没有我想的这么多,他一个跳跃,踩着城墙上凹凸不平的石砖,飞身而上。

    城墙上有几队巡兵,百变书生很有趣,早就计划夜闯观星阁,却给我和他挑了一身白色的衣服。所以,这会给我们在黑夜中的藏身增加难度吗?

    我笑了笑,紧随其后,几个利落的起势,悄无声息的移位,空中三百六十度转体,前空翻等等,很快来到了观星阁的顶楼。

    回顾经过:城墙上的巡兵虽多,却是列队作业,队与队之间总有间隙,很好插空。观星阁的一楼和二楼守卫较多,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即震、巽、离、坤、兑、乾、坎、艮)八个方位皆有一个侍卫,分别分布在一层和二层。

    看似难以突破,实际上,天星阁的构造本身就有漏洞:它有主楼和东方位两个偏楼组成,位置也是按照星相来定,距离主楼最近的偏楼是一层楼高,远些的偏楼是两层楼高。除了东、北方位两名侍卫坐镇两个偏楼之外,其他侍卫皆被安排在主楼。按照比平均水平偏高些的练家子来说,能够越过监控、通过偏楼一层楼跃入主楼二楼的人,不算少。然而,能够避开视线、通过更远的偏楼的二楼跃入主楼三楼的人,几乎没有。

    也许石城的司天令认为一般有实力进入三楼的人士不会私自进入,即使进入了三楼,想必也是有不得不进入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不会影响观星阁。退一万步说,万一观星阁布局被改,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一定可以察觉到并且修改回来。这样看来,石城的司天令倒是一个胸襟宽广、自信满满的有意思的人。

    总之,我看出来了,百变书生熟门熟路,过往肯定来过不少次。跟着他,似乎不会出错。

    事实也是如此,百变书生悄无声息的,就推开了三楼房间的门。

    观星阁的第三层没有燃灯,漆黑一片。研究星空,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所以观星阁第二层的屋檐边完美的挡在第三层的门窗和巡逻的道路间。百变书生算准了守卫的位置,推开最为安全的北面的两扇窗口,月光和星光顿时洒入房间。

    环顾四周,房间内空空如也,怪不得三楼无人守卫。可能只有司天令观星的时候,才会启用这一层。

    仔细再看,也并不是一件物品都没有,东面墙上挂着一个小物件,在月光下反射几点光芒,引起了我的注意。

    走近,看出那是一块小星盘,上面刻绘有十五颗星的紫薇垣。以诗歌为形式的著作——《步天歌》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主体,介绍了这三十一区划分的全天星官。紫薇垣,三垣之一,位于北天中央位置,也称中宫,以北极为中枢。

    星盘的制作精致,但最吸引我目光的,却是星盘右下角的银色刻字:明远王妃韦韶赠。

    我心中一惊,眼前浮现了蒲月十七那夜,在明远王府远远看见的华衣妇人。我曾躲在暗处一动不动的站着,只担心会被她发现。

    “在喜爱天文、喜欢极目远眺的人们心中,观星阁是石城的魅力所在。明远王曾携王妃来过籽州,明远王妃恰好是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观星阁自然成了他们的必经之处。”

    “石城的司天令接待了他们,并与明远王妃相谈甚欢。明远王妃临行时,留给观星阁这块星盘,既作为礼物,也算是她来过的足迹。”百变书生倚在窗前,与我介绍说。他距离我不近,以他的位置,是看不到墙上的星盘的。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无声的在心里问他:不会你就是那位司天令吧?

    百变书生的嘴角像是在微笑,但看得却并不真切。

    我也走到窗前,站在百变书生的身边。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众星捧月。

    “北窗的视野还算不错,大部分的石城景色都能看到。你看那边,有一个湖,秋天的时候,会从北方飞来许多红嘴的小鸟,它们跋山涉水的迁徙来温暖的地方过冬。湖的不远处,就是石城繁华的中心,因为观星阁上经常有皇室高官出现,所以石城人喜欢在夜灯的布置上追求独特。灯列成两层花瓣状的是石城有名的酒楼,茶花楼;方方正正的,是石城衙门;点上三排灯的是石城客栈。”

    “再远处的,是籽州海,虽为海,却是内陆湖。面积大,延绵数千里,一直穿过籽州州府。”

    我静静听着百变书生给我介绍,在他的声音中,似乎于夜色中在石城游览了一番,又仿佛回到石城客栈的那夜窗前,我遥望观星阁,百变书生在窗下漫步而过。

    百变书生和我说了很久,我的思绪万千,也理了许久。

    熟悉的星空,安静的黑夜,这样的感觉,好久不见。我想到。

    百变书生突然看向我,抬手指了指天空。又是哑谜,我笑了,抬起头,伸出右手,指着最靠近北天极的一颗星。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北辰星。”

    “为什么?因为它最亮吗?还因为帝星紫微?”

    “哪有这么复杂,因为有它就不会迷路。面对北辰星,左手边是西边,右手边是东边,背后面是南边。”

    “这个我也知道。”

    “还有几句话,你肯定不知道。”

    “是什么?”

    “天上的星星千千万万颗,只要看懂一颗就够了;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万个,只要爱上一个就够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虽然你比我大,可是你也这么小,应该没听过吧?”

    “嗯。放心吧,臻妹妹,有哥哥在,一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哥哥,冷易君哥哥。

    夜风将我从回忆中吹出,我看向百变书生,他像是未曾注意到我的走神。

    百变书生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我。

    我识得它,用油纸包好的木头小人,这是百变书生雕刻了一整天的作品。我把油纸打开,这一刹那,我又仿佛身处湖水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这个木头小人,刻的正是我。它的面庞是我此时此刻真实的面貌,它的眼睛是我,眉毛鼻子嘴巴都是我;这身衣服,是我最爱穿的白色男装;发型,也是我最常梳的,一根发簪挑起一头长发。

    我抬头,却发现身边已经不见了百变书生。空荡的房间内,只有我一个人和几片月光。

    百变书生,我在心里默默喊着。

    手握木头小人,我想起傍晚,百变书生勾勒完最后一笔,他用拇指轻轻擦拭木头小人的面庞。这一秒,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把木头小人收好,关上窗户,我拉开了观星阁三楼的门。

    继蒲月十七之后,我再次用上了轻功的极限。城墙的一盆盆火柱旁,夜的最深处,我如一只孤魂野鬼,白影闪现闪逝;波光粼粼中,月光上,我踩踏着似有却无的痕迹,在空气里起起伏伏。

    我的方向感和我的水性一样差,但还是找到了百变书生的那栋小竹屋。

    推开门,屋内黑漆漆。

    失望的坐在桌前,居然自己又一次错过了百变书生。

    耳畔一声轻叹,桌上的油灯随之突然燃亮。

    我看见了窗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白衣男子,外衫飘逸如仙,不是百变书生是谁。

    “内室中只有一张床,你既然这么喜欢,就让给你吧。”他语气轻松的对我说。

    “那你呢?”我极力掩饰语气中的紧张,我害怕他再次消失。

    “后院有一张躺椅,我一会儿把它搬进来。”百变书生说。

    听他这么说,我暗暗一乐,放下心来。

    “院中埋了许多驱虫的药物,不用担心蚊虫。我再煮些参茶,放在桌上。时间不早了,早点儿休息吧。”百变书生拿起另一个油灯,点上,放到内室。

    “好。”我低下头,说道。

    百变书生的竹床很舒服,虽然今天的经历值得回味,虽然我需要担心百变书生会不会再次留下我一人,可是困意袭来,怀揣着木头小人,我闭上眼,很快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清晨的鸟儿在窗前叫了两轮,我才依依不舍睁开眼睛。

    赖在床上,仔细打量百变书生的内室,怎么看都无比顺眼。一道香味从窗外传来,我终于舍得起床,探头寻望,看见百变书生在后院支起一个篝火,在烤鱼。百变书生真是居家必备良品,我暗暗赞道。

    小竹屋不远处,百变书生建造了一个安全卫生隐蔽的茅厕。在里面一身轻松后,我走到湖边,挑了一处清澈浅水处,洗漱梳洗一番。回到内室,打开竹架上的一个木盒,果然发现了润肤膏和胭脂水粉。没想到都是全新的,我不客气的一一使用,效果很满意。

    昨夜换下的旧衣已被夜风吹干,我不打算再穿它,就先仍由它随意摆放在竹架上。

    待我哼着小曲儿,打开后门,来到后院时,百变书生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他坐在竹条编织的椅子上,喝着参茶,我走到他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桌子同样是竹条编织而成,上面摆着几片洗净的大竹叶子,竹叶上摆放三条烤鱼、四片烤馒头,香气诱人。

    百变书生瞧了一眼我的脸,递给我一双银筷子。

    原来他有两双银筷子。接过筷子,我夹了一块烤鱼,口感鲜嫩,味道和闻起来一样令人愉悦。

    百变书生见我喜欢他的手艺,也举筷,与我一同用餐。

    吃过饭,百变书生接过我手中的筷子,把桌子收拾好,去湖边把两双筷子也洗好。

    竹屋周围的景色在白天看更美,碧水蓝天,棉花状的白云低低的飘着;后院还有一把躺椅,上面也是一尘不染,躺上去,惬意,舒适。

    然而还未过多感受,就看见百变书生把门认真关好,走去竹筏的方向。

    我从躺椅上跳起,小跑过去,赶上他,踩上竹筏。

    百变书生把缆绳解开,拿起木浆,划开水波。

    我站在他的身旁,突然想起昨日的瀑布式双层湖,有点儿后怕,忙四处张望。百变书生选择了不同于昨日的其他路线,视线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湖面微波荡漾,应该是安全的。

    宽下心,闲来无事,我欣赏远处的景色。竹筏在湖面上走得快,我也只能望向远处,如果只看眼前的景色,我想自己很快就会感到眩晕。

    两刻钟后,湖面见窄,湖边的树木渐密,密林之后,隐约看见几道围墙。没过多久,一段围墙完全出现在视线中,墙上有一道小门。竹筏停下,百变书生把缆绳系在石阶旁的木桩上。

    他推开小门,我紧随其后,发现眼前是条小巷子。在巷子中转了几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各种人声、物声传来,原来我们到了石城的中心繁华之地。

    百变书生的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一栋木质结构明显的二层小楼。我抬头瞧见楼上面挂着牌匾,写着三个金边大字:茶花楼。我立马记起了昨夜在观星阁,百变书生曾指给我说:灯列成两层花瓣状的是石城有名的酒楼,茶花楼。

    酒楼?一早上就来酒楼?大早上,酒楼居然开门营业?

    一连串的问题,无人回答。

    小厮迎来。

    百变书生对他说:“南山茶厅,已约好。”

    小厮会意,回:“人已到,这边请。”

    走到楼梯口,百变书生停下,指着我,对小厮说:“石榴茶厅有预订吗?”

    小厮聪明伶俐,回:“没有预订。”

    百变书生点点头,又说:“石榴茶厅来一壶冰岛茶,再来一碟玫瑰饼、一碟蜜饯。”

    原来酒楼在白天也是可以只提供茶水和点心。

    百变书生说完,熟门熟路的走上了二楼。

    小厮看向我,说:“小姐,这边请。”

    我眨眨眼,没想到百变书生今日有约,而且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把我支开了。百变书生,果然是传闻中的百变书生,不同寻常。

    石榴茶厅在一楼,小厮把我带进包间后,我摸出一串钱币递给他,一字一顿的问他:“南山茶厅中,已经到的,是位姑娘?”

    小厮眼角一弯,收起钱币,小声对我说:“小姐不用担心,那人带着斗笠,但看衣着款式和修长的身形,应该是位公子。”

    “这就好。”我随意回道。

    小厮把门关上,留我一人在房内。

    我来回走了几步,推开窗户,见窗外是内院。回忆昨夜见到的茶花楼的两层花瓣状外形,考虑到整个占地范围,内院的面积应该不小。

    门外脚步声起,我坐到桌旁。

    小厮拎着一壶热水,拿着一个紫砂小盒进来。

    他先用热水把桌上的茶具再次清洗一遍,将茶从紫砂小盒中取出,放入一个紫砂小壶中。洗茶,短暂浸泡后,把茶水倒入另一个大些的紫砂壶中。

    待装满大些的紫砂壶后,小厮起身告退。

    我拿起茶杯,倒了一杯,喝下。味道和百变书生在金义山庄所泡的差不多,再仔细品味,可能百变书生泡的茶更浓郁些。

    一壶茶喝完,仍不见百变书生。

    小厮再次敲门进来,送来玫瑰花饼和蜜饯。见我的茶已喝完,拎来新的热水,又给我泡了一壶茶。

    第二壶茶喝完,还是不见百变书生。

    我起身,拉开房门,脚步放轻,快速走去楼梯。一只脚在台阶上借力,旋转身体,飞身上楼,立在二楼入口处。

    一抬头,蓦地看见百变书生双手抱胸,倚在墙上,双腿随意的伸直,眼睛正看着我。

    不由自主想后退,却没意识到我已是站在二楼地面的边缘,这一后退,脚下踩空,身体开始向后倾倒。

    没有带起风,百变书生却在瞬间移位,来到我眼前。他的右手环住我的腰,止住我向后倾倒的身体。

    这一刹那,第二次,我又仿佛身处湖水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样的轻功,必然在我之上。

    昨夜在观星阁,百变书生和我说了很久关于石城的故事,当时,我的思绪万千,也理了许久。我想,此时,我终于确定了百变书生的身份。

    百变书生看着我,目光深邃得有如无底之洞。他突然抬起左手,手指腹在他的耳后轻揉,揭起一角人皮面具,对我说:“你既已真面目示人,我自然也要。”

    在他掀开脸上的整张人皮面具之前,我闭上了双眼。

    我听见了他一声轻轻的笑声,过了几秒钟,腰上他的手的触感消失。又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周围安静,又只剩下我一人,对了,还有一屋子阳光。

    走下楼梯,还是回到石榴茶厅。小厮给我泡上第三壶茶。

    把木头小人从怀中取出,又仔细观摩一番,百变书生的刻刀下,每一笔都很自信,每一笔都刚刚好,每一笔,都是那么的熟悉我。

    收起木头小人,吃完鲜花饼和蜜饯。

    走到柜台结账时,小厮的眼角又是弯弯,他说:“已经结过了。”

    即将踏出门口时,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

    通往内院的门帘随风轻轻摆动,好像,飘逸的衣衫。

    回到卧梦轩在石城的客栈,陆逊看到我很高兴,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这两日冷易君写给我的信。陆逊的小儿子又抱着一篮枇杷,跑到我的面前。小孩子心直口快,他瞪大眼对我说:“大姐姐,你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

    我抿嘴直笑,不吝言辞,也回夸了他可爱和帅气。从他小手中接过枇杷,走回房间。

    冷易君寄给我两封信,一封是说冥兵营痛失一位精英杀手,他们虽然在冒名顶替的行事本质上理亏,却还是吩咐门人,把彩七杀拉上黑名单,尤其是代号为“蓝”的杀手。不仅如此,冥兵营对外高价悬赏“蓝”杀手的信息,看起来,他们查明“蓝”杀手的决心很强烈。

    冷易君还特意备注一句:他们悬赏的价格也叫作高价?大概是买不到真正的信息了。

    我呵呵一笑。

    另一封写着:听说近日乘坐了媲美千里良驹的舒适马车?哥哥已经着人去研制了,想必很快就可以制作出来,有什么要求?都列出来。还是那句话,只有客人想不到的需求,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任务。时刻保重。

    我呵呵一乐,他的消息还算灵通。

    算一算和云清麟的七日之约,今天是三天,时间还算宽裕。

    下午无事,打了一套唐府的拳法和掌法,别说,唐翎书教我的这两套武功,和我的内力很贴合,全套做完,神清气爽。

    不知道是陆逊体贴,还是冷易君的吩咐,晚饭的菜色是清州的风格,心情愉悦的同时也开始滋生思乡情绪,对我而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石城的日落时间比清州晚,终于等到日落,繁星满天。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身上还穿着百变书生送给我的白衣。吹着温暖的夜风,我看着星空。

    我爹曾对我说过:“他一步步走来,我看得出来,都是为了你。”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不错。不过我爹的眼光,我可不敢恭维,说不定,又是另一个冷易君,冷易君哥哥。也许,还无法像哥哥那样亲近。

    第二日清晨,我收拾整理完毕,骑上陆逊给我准备的快马,选择走官道绕过籽州州府,经潭城去往黎州。

    四天的时间,一千五百公里的路程。也只有卧梦轩的快马,能够让旅途更轻松和短暂。

    一路无事,第四天上午,我骑马进入黎州州府的城门。

    黎州位于全境的西北部,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商埠重城,也是联系西域各民族的重要都会和纽带。

    黎州州府的繁华街道的范围很广,许多外地的商贩在这里设立联络点,本境内的店铺还是丝绸、茶叶、陶瓷和手工艺品居多,异域的商铺种类更多些,除了闻名遐迩的马匹、特色物品店之外,舞蹈、武术、医馆和酒馆也不少。许多外族人渐渐喜欢黎州的生活,定居下来,他们的生活习惯也逐渐影响到黎州的方方面面。

    到达卧梦轩的联络点,把快马归还。

    打听到闻思山庄的所在,背着行李包裹,我远远的站在山庄前,犹豫是否现在就进去。

    一串脚步声,我转头,看见关星轶朝我走来。

    “大公子让我在此等候。小姐,这边请。”

    我深吸口气,回道:“好,那就进去吧。”

    进入山庄没多久,远处迎来一位中年男子,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精明能干。

    “水小姐?在下是闻思山庄的总管,成轶。多次听庄主提起过小姐,说您秉承了水氏的智慧与美貌,医礼毒性都熟知。”

    “成总管过奖了,这是闻人庄主对晚辈的期许,我还要多加努力才好。”

    “给水小姐安排了住处,有任何需要,都请告诉我。”

    “谢谢成总管。”

    成轶离开后,关星轶继续引我去云清麟入住之处。

    “水小姐,这几日的路途还顺利吗?”关星轶忽然问道。

    “还算顺利,你们呢?”他既开口,我也问道。

    “我们也顺利,按照计划的日程,也是在今早抵达闻思山庄。”

    我点点头,结束了谈话。

    算好他们的速度,定下七日之约,云清麟也有心,把日程与我的行程安排一致。

    到了一处小院,我看见几位熟悉的侍卫在忙碌,整理行李。

    “潘小姐住在另一处院子,大公子在他的房间里。水小姐,你的房间也在这边。”关星轶放慢脚步,给我指了云清麟房间的方向。

    “二公子还在闻思山庄?”我问道。

    “二公子在庄内,他也住在别的院子里,上午已经来过了。”

    “嗯。”

    我背着行李,还是走去云清麟的房间。

    他房间的门打开着,我抬起手,在门上轻扣两声。没有回应,我也没打算就此停下,抬脚,迈进房间。

    云清麟坐在书桌前,手上拿着一本书,还是印象中的那一本。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看书。

    “这本书这么好看,你一直看到现在?”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又乱说话了。

    云清麟把手中的书放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打开,放在桌上。纸上写着:我另有约,七日后黎州府闻思山庄见,蓝上瑜。我知道,这是我给他的留言。

    “我已经收到你的两张留言了,下一次,希望你当面跟我说。”他对我说。

    我想起来,离开燕城云府回清州时,我确实给他和白巧、雨黛留了书信,告诉他们我会出府一段时间,让他们不要太想念我。

    原来,已经跟他留信告别了两次。

    “考虑考虑。”我的眼珠一转,笑了。

    “去把行李放下,休息一会儿,中午和闻人庄主他们一起吃饭。”云清麟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语气慢慢变得轻松。

    “这么说,我来的还算及时。”琢磨一下,好像说得又不对。

    果然,云清麟的脸又冷下来。

    我知趣的呵呵一笑,从他的房间内退出。

    因为我在名义上是云清麟的堂妹,所以我的房间就在他房间的隔壁。

    把行李放好,我躺在床上,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闭上眼,我想感受周围,寻找记忆里熟悉的感觉。

    休息了一会儿,我起床,去院中井里打了水,将脸洗净,把头发散开、梳顺;从包裹中拿出最正式、最漂亮又不浮夸的衣服换上;胭脂水粉仔细擦好;费了好大的劲,给自己绾了一个大方得体的发髻。

    收拾完毕,听见了敲门声。

    “水小姐,准备一下,去吃午饭了。”关星轶的声音传来。

    “知道了。”

    拉开房门,云清麟站在门外等我,看见我后,眼睛先是打量我,后眉头皱起。

    我抿嘴笑了,没有和他多解释。

    成轶亲自过来接我们。

    “早就听说闻思山庄的布局遵循五行风水之术,今日在庄内一看,却觉得传言有误。”云清麟说道。

    “哦?不知云大公子如何看山庄的布局?”

    “庄内的布局独具匠心,每一处都保留自然的气息,各成一片天地;但每处之间却也留着联系,组成一个整体。”

    成轶脸上一笑,说道:“云大公子学富五车,眼光自是不同。山庄在建造之前,地形复杂,庄主崇倡自然,所以庄内的建筑、湖水池塘和景观都是在原有的地形之上设计,各成一景,又相连为一个整体。”

    “闻人庄主果真是人间的闲云野鹤。”

    “云大公子形容的很贴切。”

    “檀香?”我又闻了一下,没错,空气中确实有一小股淡淡的檀香味飘来,而且越来越近。这檀香与平日所闻的不同,中间掺杂了一丝花香,却不因此显得浑浊,反而这几种味道像是由一种材料做出来那样纯粹。

    “檀香?”云清麟看向我,不解,但很快他也闻到了这个香味。

    “确实有檀香味道。”

    成轶眼中露出震惊:“两位好嗅觉,是檀香味道,而且离我们不远了。”

    众人一同朝前方看去:云翊磊出现在长廊的尽头,身后有一位身材高挑的褐衣女子。

    那是闻思山庄的大小姐,闻人湘。她一身褐色绸缎长衫,衣摆长长的拖在身后;表情淡然,给人的感觉是庄重和端庄。她的目光坚定,眼神似乎轻而易举的就穿透一切。可惜,听说闻人小姐不会武功,包括闻人山庄的人在内,从没有人见过她施展武艺。

    云清麟忽转头看我,神情若有所思。

    我心中一惊:遗传水月夫人的眼睛,果然不同一般。

    “兄长,曦晗,成总管。”云翊磊和我们打招呼。

    云清麟点点头,看向闻人湘,问候说:“这位想必就是闻人小姐?终于见到,近来还好?”

    “云大公子,百闻不如一见。闻人湘近来都好,多谢关心。”闻人湘的声音婉转悠扬,甚是好听。

    “这位是水曦晗姑娘?我听翊磊说起过。”闻人湘的视线转向我,目光如水。

    “正是。”我回道。

    “我和云二公子有婚约。既是水氏,我应比你年长些,我们就姐妹相称好了。”闻人湘又开口说道。

    云翊磊眼中一亮,看向闻人湘。

    成轶的神情又似惊讶,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开口。

    我眼角一弯,轻声回道:“好,闻人湘姐姐。”

    家宴,并无特别之处。我与闻人湘坐在一起,潘语辰和云清麟坐在一处。大家简单的问候各自的近况和叙叙家常。

    闻人思从成轶口中得知我与闻人湘已姐妹相称,也吃惊,但很高兴:“难得湘儿也有年龄相仿、关系亲近之人,我是不是应该考虑把湘儿和翊磊的婚事列上日程?”

    云翊磊闻言,又是欣喜,只笑不答。

    闻人湘脸上也挂着笑容,却看不出情绪。

    饭桌上只有一方的家长在场,这个话题很难继续下去。

    谁想到,云清麟突然接了一句:“闻人世伯,待我回去,会和我爹商讨此事。”

    我忘记了一点:长兄如父。

    民间通用的礼仪,讲究婚事从长到幼。在座的几位都知道云清麟的婚礼变故,听他突然这么一说,脸上的欢喜之意都收起。

    潘语辰变得有些拘谨,又握紧茶杯,低头不语。

    大家于是又聊了其他的家常话题。

    在来赴宴的路上,云清麟告诉我,他一抵达闻思山庄,就与闻人庄主和云翊磊在书房进行了会谈。他得知闻思山庄近期没有发生遇袭的事件,但是引起闻人思注意的是,这几日在山庄周围,出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停留的时间超过了一般过路人的时间。

    所以闻人思已悄悄布置下去,加强庄内的暗哨守卫,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云清麟说完这些,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闻思山庄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

    “闻思山庄会有人受伤吗?”他又问。

    “我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我衡量事情的发展后,回道。

    云清麟不露声色,不再提问,望向远方。

    “庄内最大的湖叫清思湖,湖中心有一个亭子,叫清思亭,亭中有上好的龙井茶,几位若有空,欢迎去品尝。”闻人湘在饭桌上,只讲了这几句话。

    饭后,云府的人和闻思山庄的人继续在书房详细探讨部署下一步安排。

    众人忙碌,我一人独闲。

    一只翠绿的小鸟儿在院中飞过。

    我回到住处,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香囊,将它挂在窗户上。走远几步,侧身,抬起左手,对着香囊隔空弹指。

    有些鸟儿的嗅觉非常好,尤其是在夜间飞行和捕食的鸟类。

    翅膀的扑打声,那只翠绿的小鸟儿飞来,停在窗台上。我走上前,从它的脚上解下细竹节,小心的把封口的绳子解开。

    竹节内部设计了一个简单的保险装置:绳子的另一端在竹节内侧,连着一个幼虫的褪壳,壳中装了特制的药水。只要解绳子的力气不均匀或是用力过大,褪壳便会破裂,药水流出并洗净纸条上的字迹。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近几日,天明前,切勿出手。红。

    取来火折子,燃掉纸条,将细竹节重新系在小鸟儿的腿上。在行李中又摸出一小袋谷物,喂了它一些。很快,它展翅离开。

    翠绿的小鸟儿的出现,让我灵光一现。走出山庄,去了卧梦轩的联络点,给冷易君写了一封信:我想要一个小哨子,吹出来的声音是高亢明亮的夜莺叫声。

    掌柜平格给我端来两份点心,一份由蒸过的百合瓣拢成桃子状,内包着豆沙馅,切片青梅作桃叶,山楂泥点作桃尖,上面浇着甜粉勾芡;另一份是牛奶醪糟,里面打了鸡蛋花,撒上葡萄干、枸杞、花生等,色彩斑斓,香气让人陶醉。

    “百合桃和牛奶鸡蛋醪糟。”我说。

    “小姐来过黎州?”平格问我。

    “来过,不过是几年以前了。”我回忆了下,说道。

    尝了几口,又说:“果然是记忆力的味道。谢谢。”

    黎州府是避暑胜地,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一整日,都感到气候宜人。

    “清雨湖,心湖,湖的布局和样貌完全依据我们的内心。当我心怀杀意,目露凶光看这片湖,清雨湖在我的眼中就是黑暗的,湖深不见底,湖岸高立,密草丛生,树枝多于树叶,外环一片黑暗;相反,当我心平气和,心存善念来看清雨湖,湖水清澈,游鱼穿梭,岸边草柔柳叶随风摆动,湖面明亮而让人感觉亲切。”我返回闻思山庄,站在清雨湖畔,自言自语说道。

    湖边停着一叶扁舟,让我想起了百变书生和那片瀑布式的双层湖,当我在水中艰难游向水面的时候,百变书生出现在的眼前,他在水中盯着我的脸看,忽然就笑了。想到这儿,我的嘴角也露出笑容。

    没有飞前的准备,我长袖一甩,转眼人就已经来到了清思湖的上方。

    一不小心,惊醒了远处躺在花丛里的一个白头发老伯,一阵疾风袭面,他吓得立马坐了起来,忙叨念着:“老奴不是故意要偷懒的……”

    我抿嘴又笑了。

    白衣飘飘似仙子。通常轻功好的人在空中需要转换力度,要找到换力点;练到极致的人可以做到如雄鹰冲天一般,直射目的地,因为每一次的停顿,力度都很难控制。那么,在空中飞翔是什么状态?拿捏、掌握精确,多、减一分就有差池,不再完美。

    我并没有打算直接飞入亭中,而是保持高度飞向亭檐处。蜻蜓点水般的接触,再次将自己送往高处,在空中勾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散花般的回旋飘落到亭中。

    轻功和其他的武功一样,要经常练习,成为一种习惯,进而才有可能更深入的探寻其中的奥秘和可能性。

    把炭火点着,把水壶坐上。哼着小曲儿,吹着湖面飘来的暖风。

    水烧开,茶泡上。色泽翠绿,香气浓郁,甘醇爽口,形如雀舌。

    三杯入喉,远处传来笛声,曲调轻快、抒情。

    放下茶杯,俯身用湖水将茶杯洗净,我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伸出右手,抓向身旁的一根木柱,借力跃身凭栏,不曾耽误一刻,紧接着单脚右手同时施力,将身躯直接送出湖岸之外。

    闻人湘换了一身淡紫色的长袍,清秀、淡雅,有些修道之人的感觉。她的身材高挑,气质犹如隐居山林深处的世外高人。闻人湘最令人称赞的,除了美貌、身材、气质、博学,还有对笛子的高深造诣,她吹奏的笛声,能够深入人心,直击肺腑。

    爱慕闻人湘的公子少爷许许多多,他们最羡慕与嫉妒的,就是她的未婚夫云翊磊。云府和闻思山庄的婚约,在他们两人儿时就定下,虽然他们也只有过几面之缘。这次闻人湘在山庄遇袭,云翊磊第一时间赶来,参与部署庄内的防卫。

    我没有打扰这段溢满思念的笛声,只是轻步走到闻人湘身旁的门柱后,坐在凭栏上,静静的听着。

    闻人湘也继续吹着,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来到,依旧是那么的投入,神情是那么的淡然。

    我闭上眼睛:自己又来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依旧是一望无际,自己还是那么容易迷路。一步一步走着,又来到自己标记的那棵特别的竹子旁,竹子上面画了一个曲折的线条,按照那条线条描绘的路径,继续往前走。很快,一座腾空架起的大竹屋出现在眼前,它还是那么的高,曾经的我总是希望能像娘一样如鸟儿一般的飞上去,可是每次蹦了几下后,还是没有离开地面,最后都只能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等着娘回来。

    不过这一次,我知道,这里只剩下我了。回忆着以前是如何被抱上去的,我在脑中构想,终于也还是来到竹屋的门前。飞翔的画面很不真实,因为这始终只是回忆。

    熟悉的药味儿,熟悉的香料味儿,眼前的大竹椅还是那么的光亮,不知道娘曾经擦过多少次了。香炉上还是冒着几乎透明的烟,自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烟从来不会觉得熏。对了,还有脚下的大竹席,长老们来的时候总是坐在那里。

    竹帘后的大床还是记忆中的柔软,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被握住小手,一起相约在梦里去找周公要鱼吃,然后一起扑到白色的怀抱里,尽情地呼吸着特有的香气,然后被抱起来,一起在竹林中飞翔,就像林子里的小嘟嘟鸟那样的飞翔。

    不远处有一片竹屋,它们都建造在地上。长老还有族人们就住在这里,他们总是慈爱的看着我们,好像是在看他们自己的宝宝。他们的长相都已经模糊了,时间过得太久了。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竹林外是一片田野,满山遍野的花朵,五颜六色,七彩纷呈,好美,好美,还有那汇杂起来的香味。有多少种花呢?十五?二十?或许现在更多了。一条流向山下的小溪,小时候为了捉一条小鱼自己还掉下去过,被救上来时,那条小鱼竟然钻到了自己的衣服里,还一直扑嗒扑嗒,之后好几天都觉得身上痒痒的。

    夜晚,抬起头。星空,满天的繁星,有人在为我讲解它们的含义,然后说着说着又说起了算术,然后就这样,慢慢的爱上了星空,慢慢的爱上了数字的国度。

    我睁开眼睛,无声的看着远处:如果不是这段笛声,恐怕自己对这些幼时的回忆已经淡然得快要忘记了。我停止了回忆,因为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分离,至少,是很长时间的分离。

    笛声也停止了,闻人湘却没有马上放下玉笛,像是还停留在思绪中。过了好久,闻人湘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淡淡的微笑。她放下玉笛,转身走向屋内,但是又停下脚步,她转头看我,忽然问道:“好听么?”

    “当然好听。”我回道。

    闻人湘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又看了我一眼,走进了房中。

    我在闻人湘的别院里坐了许久,站起身,没有继续做梁上君子,而是朝大门走去。

    夜已进入最深处,明亮皎洁的月亮即将完成这一夜的巡逻。一切静悄悄的,似乎只有土窝窝里的公鸡睁开了眼睛,等待着黎明前划破天际的那一道白线出现。

    一个身影出现在墙头,四周环视了一番,便跃入屋后,消失在了黑暗中。看架势,是一位女子。

    白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头顶上精神百倍的明月将自己暴露无遗,舞动着她那双标志性的血盆大爪,径直来到云清麟入住的房间前。食指指甲尖如刀片,轻轻在窗纸上划了一个小圈,关节处稍稍发力,窗纸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窟窿。

    确认云清麟还躺在床上,白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从发束中抽出一根特别的银针,银针在月光下反射处让人毛骨悚然的绿光。她正准备将银针甩入屋内,突然扭头看向身旁。

    她的孪生姐姐白水也是一身夜行衣,轻步走到她的面前。两个姐妹站在一起,一样的明**人,让人赏心悦目。

    看清楚来人之后,白云明显松了口气,转回身将针对准目标,准备将其送出,可是手臂刚抬起,就被白水的手紧紧抓住。

    白云疑惑且有些愤怒的看着白水,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根普通银针,狠狠的捏住。

    白水冷厉的回视着白云,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云眼中冷笑,用力回抽被抓住的右手,另一只手却把那根普通的银针对准了白水。

    白水果然并没有察觉到白云眼中的异样,专心控制住白云的挣扎。不料突然眼旁白光一闪,她慌忙放手闪向一旁,避开了白云左手甩出的银针。

    白云鄙弃的一笑,趁着白水来不及回身阻止,将手中的绿针从小窟窿中送入房内。

    周围的一切,还是静悄悄的。

    当然,也不能说所有,至少我换了一身潘语辰友情赠送的黑裙衫,坐在对面的屋檐上托着小腮帮无声的叹息着。

    “你怎么可以乱来!”白水尽可能压低声音,不让怒火爆发出来,她的愤怒已经溢满双眼。

    “一举两得的机会,我为什么要错过!”白云懒得多费唇舌,迈开步子走到门前,准备推开门带走猎物。

    “快跟我一起离开,小心有诈。”白水死死的扣住白云的肩膀,看样子,是不放心白云。

    白云抑制住眼中的厌恶和鄙夷,集中力度狠戾的将白水推出,低声说道:“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想沾点功劳就帮我在外面守着,不想的话就离远点,如果妨碍了我的计划,小心我跟你翻脸!”

    “你真是不可理喻!”看起来白水已经无法阻止白云的行动,她的眼睛转了几转,起身飞向对面的屋檐上。

    我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出,一时间也躲藏不了,好在潘语辰同样赞助了我一块黑方巾遮住半张脸。我憨憨笑看着同样诧异而且准备向我出手的白水,脑中快速搜索了一番,说了一句:“同路、同道、同谋。不用介意我,你忙你的,我等过会儿进去顺几样剩下的东西就走。”

    白水手中也捏着一根银针,虎视眈眈的指向我,随时准备袭击。我微皱眉头,用一双清澈无比、充满童真的眼睛望着她,眼中还闪烁着些许恐惧。

    白水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渐渐地,她相信了我的无知,眼中不免多了些不屑。她收起银针,再也不去正视我,却也担心我这个乱冒出来的小儿碍事,飞身跃向旁边稍远些的屋檐上藏好,静观其变。

    我虽然算是蒙混过关,但也是忍不住有些失落: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溜跑了,真是人生的悲哀。我嘴角一笑,纵身跃下,几步走位,贴近云清麟的房间。

    “你,你怎么没有喝下我的药?”白云惊愕地瞪着紧扣住自己脖颈的云清麟,不敢有一丝的抖动,也许生怕喉前那根被毒汁浸泡得发绿的银针将自己的脖子刺穿,这个毒性,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结果可能就是香消玉殒。

    “早在你下午乔装进庄的时候,成总管就已经发现你可疑,你以为你的这点儿小伎俩能够瞒得住我们?是谁派你来的?”云清麟一直在床上等待饭中下毒之人,没想到等到了东边天都快亮了,这个下毒之人才来,自己的耐心也已经达到极限。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很少有人能做到吧?

    白云被云清麟的气势给震住了,有些惊慌失措。不过看她的眼神,怎么有些奇怪?她像是迷失了自我,痴傻的站立在那,满脑的杂乱。

    “是烟云涧?”云清麟又逼问。

    白云仰着头,神色恍惚。

    “放手!”

    白水也许察觉屋内安静的有些可怕,又也许发现我已经不见,她当机立断,赶到屋内。话刚说出口,手上就已甩出三根银针。

    云清麟反应迅速,抓起白云离开床帐,单脚勾起床前的座椅,挡住了三根索命银针。

    白水见一拨不中,杀气大起,抽出身后的长剑,刺向云清麟,一路剑波涌动,一时间屋内杀气冲天。

    云清麟此时带着人质,行动极为不便,只得单手扣住白云,腾出一只手拿起凌风剑,全力迎战。

    只可惜,白水剑法极快,而且又是抱着必杀的决心,一招一式都是朝着喉、胸、额进攻。云清麟并未练过最高几层的凌霄剑法,慢慢有些招架不住,败下势来。

    事情有时候很微妙,在尤溪谷前,云清麟以一敌众,趁白水不备,一掌拿下白水。现如今,他与白水正面交手,却丝毫看不到那日的高占上风。

    我相信,白云白水两姐妹从小开始被训练杀手技能。白水的剑术高超,出剑快速,必定是经年累月的练习。路过尤溪谷那日,我曾与她交过手,也看出她的水平,知道应对她的办法,在于快。她能够变幻莫测,我就要让她难以揣摩。

    可惜,此时他们三人在室内,空间局促,难以施展;云清麟还要顾忌白云,保证她在他的控制之下。综上两条,云清麟根本做不到快这个字。

    白水是称职的杀手,她看出了云清麟并不擅长携人质作战,趁势加速进攻。白水的进攻如泰山压顶,暴洪屯田。云清麟明显开始力不从心。

    突然白水一声低喝,举全力将云清麟手中的剑震开,紧接着散射出一排银针。

    云清麟终于放开手,将白云推出一旁,边躲闪,边用佩剑吃住了两根银针。他看着白云被救走,只能收起佩剑,用手擦掉嘴角被逼出来的血迹。

    “来人!把她们围住!”成轶一声怒吼,屋后的阴影中冲出一队武卫,四周的暗哨也以最快的速度朝这里聚拢,庄内亮起许许多多的烛火,黎明前的寂静被彻底的打破。

    白水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白云,白云也吃惊,紧皱眉头,眼神却一直昏暗。白云的智商与情商不如白水,但是毒辣这一条还算不错,她双手取出许多银针,眼到手张,银针射中许多侍卫。

    “够了!你还要把事情搞成多大才罢休!走!”白水死死拽住白云,用银针将冲在前头的武卫放倒,带起白云,冲向远处的墙头。

    “贱人!哪里走!都给我去追!把她们活捉回来!”听闻成轶惜才如命,见不得自己人出事,今天得见,果然。

    “吴越,吴珂,你们带人去追,剩下的人留守,以防调虎离山。”闻人思从书房赶来,镇静的安排道。

    “是!”两名打扮长相均相似的护卫统领受令,带上各自手中大概六、七人手,队伍整齐,朝白云白水追去。

    “老成,你带人留守,我也去看看情况。”闻人思话说完,便要提气追去。

    “不用,我去,闻人世伯你留下来镇守。”

    云清麟从屋中提剑走出,脸上有些阴森,说道:“我一时大意,世伯放心,云翊磊已经暗中跟着她们。”说完,看了我一眼,便一个跃身,消失在墙外。

    我刚要跟去,却看到了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明月杀手。”闻人思感慨的望着天空,说道。他转过身,突然停住不动,眼睛也注视着前方。

    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哪儿,悄无声息。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脸上罩着死灰色的面具。

    “不知阁下是?”闻人思问道。

    “辰天灵。”

    一个虚幻的声音,听得在场几乎所有人毛骨悚然,甚至有些已经头冒冷汗,手中汗流得险些握不住保命的兵器。

    闻人思是江湖中的老前辈,他镇定的又问:“阁下如何证明?”

    一阵气流的仓皇逃亡后,闻人思的脸色凝重而沉重,他手上握着一块深且暗的小木牌,我猜,他肯定也问道了随风扑面的摄魂香。

    “闻人庄主不记得我了?我却还记得你。”

    “十五年前,初秋,蓝天无云,风大而凉爽。你们不请自来,毁了我最珍爱的研究和事业,也带走了我们的圣物。因果循环,一切,应该回归原本了。”

    “你休要装神弄鬼,烟云涧的人早已不在,不论是辰天灵、辰天宇,还是一路教众。”

    “早已不在?那不知,闻人湘小姐是否闻过这摄魂香?”

    “你!住口!”

    “冷若秋分寒霜夜,摄入心魂追梦香。闻人庄主,你还想再听一些什么?”

    “你!你……”

    “你们蛊惑人心,你口中的研究和事业是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辰天灵抬起手,停止了闻人思的正义之词,说:“好了,之前并没查清,既然圣物不在闻思山庄,就罢了。闻人庄主可不要因为所谓的正义而弃山庄于不利的地位,孰轻孰重,庄主心里掂量掂量,好自为之。”

    他离得远,我始终还是看不清他的手是沧桑还是细滑。

    成轶不知哪来的勇气,握紧腰间的飞刀,厉声吼道:“什么叫没有查清!几句解释就让我们山庄这么多性命白白牺牲?你未免也太嚣张!”说着便要发出飞刀。

    辰天灵头转身,突然在眼前消失。

    我眯起眼,试图回忆他凭空移位的轻功路数,想猜出他的身份。

    众人却发现成轶的异常:一只七星镖穿入成轶的手,陷入飞刀木质的刀柄,活生生的把这二者连为一体。作为庄内的第二高手,成轶从未受过如此侮辱。

    闻人思握紧了拳头,他的武功不如辰天灵,这很显然。

    庄主沉默不语,众人皆脸色惨然。

    “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看来山庄今晚算是渡过劫难了。死去的孩子,给好好安葬吧。”闻人思无能为力,只好来到成轶身边,封住他手臂上的血脉。

    “先什么都不要说,走,去给你包扎。”

    成轶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招呼庄里的人都下去休息。看来,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那云大公子那边怎么办?”成轶突然想到。

    “我马上就去,看看是否还能追上他们。”我朝他们两人点头,张开手臂,飞去云清麟离开的墙头。

    第一只公鸡开始张开嗓子朝天放喉高歌,相继着,周围的公鸡也都跟着打鸣起来。天边出现第一道白。

    闻人思大概也注意到天亮了,因为我听见身后的他感慨说:“这哪里是鱼儿的肚皮?这明明就是一把要人性命的刀。”

    云翊磊在沿途做的标记是一条反光效果极好的细绸带,我第一次见到纺织工艺如此好的绸缎,忍不住停下来仔细研究一番。丝线细滑,针织紧凑,很有想法。

    乐府产业下有制作精良的绸缎庄,但都是从穿着的角度考虑,特殊用途的并没有。我伸了两次手,还是决定解开一条,收进怀中。

    跟着标记走了一段,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很少的行走痕迹,完全不像有很多人走过。追踪术,我不擅长,但我的第六感不错,这是长期经验积累的条件反射。

    更奇怪的是,我居然发现了白云和白水,她们在另一条小路,离我不远,但并没有看到云府两位公子。

    细绸带是云府之物无疑,这真的是云翊磊系上的?如果是的话,白云白水近在眼前,难不成这片林子是阵法布置,她们两人被困住了?我很心虚,八卦阵法,又是我不擅长的技能。

    既来之,则安之。那么我又面临第二个问题。

    红曾给我的信息是:近几日,天明前,切勿出手。现在天色已渐渐变亮,难道这意味着,我需要出手?

    “什么人?”白水冰冷的问出这么一句,白水白云停下脚步,警觉的环视四周。

    我皱眉:她们发现了谁?我?不可能吧。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轻功至高者,他曾在潘家别院将白水从我的手中救走。难道他又在附近,指出了我的踪迹?

    关于这个人,我没有任何办法。人的潜能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我的功力已然达到极限,除非发生奇迹,否则我只能求助紫杉大人了。

    于是准备一不做二不休,跳下去,和她们正面对峙。突然,我藏身的下方传出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没见过劫路之人么?”

    我看过去,只见冷易君露出招牌微笑,手中的白扇潇洒的指向路旁,说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我哥?我抽抽嘴,昨天还给他寄信,今天凌晨就见到他本尊?这也太有意思了。我又想:今夜,白云白水两姐妹运气很不好,既遇见了我这么个小毛贼,又遇见了一个山贼妖怪。

    “放肆!”

    白水的火气不小,她肯定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从虎口脱身,又遇见这么个怪人,她怒斥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既往不咎,不要在这儿碍事!”

    冷易君双手一摊,很无辜的笑道:“这可让小生为难了,小生一直在此处住着,姑娘让走,小生不知该往哪儿走?还请姑娘为小生指点迷津。”

    一旁的白云可没有什么耐性,对白水说道:“姐,不要跟他多费唇舌,杀了他,一了百了。”

    白水抬手运功,就要出剑,不过这一运功不打紧,她一下看清了些来人的样貌。她停手,问道:“来者是何人?我们以前见过?”

    好奇心被勾起:冷易君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眯起眼,静心偷听。

    白云闻言,也运功朝前望去,神色也作思考状。

    突然,白云似乎想到了一个人,表情诧异。

    “呵呵呵——我们可能见过,想必,是在姑娘的梦中吧!”冷易君迷人的笑道。

    “无耻狂徒!”白水目光伶俐,摸出银针便要放出。

    这一次,却是白云慌忙拦下白水,她朝冷易君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和云府是什么关系?”

    白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冷易君是孤儿,在很小的时候受尽屈辱,这件事情,我很清楚。难不成,欺负他的人,是云府?

    白水竟像是认同白云,和白云用眼神交流。

    冷易君眉头微皱,吊儿郎当说道:“承姑娘美言,也许哪天,我和云府真的成了亲戚。不过可惜,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

    白云半信半疑,白水却没了耐心,朝挡路的冷易君冲去。

    见状,白云一甩衣袖,也冲了过去。

    “你过来干什么!这里交给我,趁天还没大亮你快离开!”白水用力挡住冷易君用折扇甩来的气流,对白云喊道。

    “可是你。”白云看起来并非薄情寡义,至少她知道自己刚刚是被白水所救。

    “我没事,你先走,我去追你。”

    “那好,你保重。”白云又近距离打量了冷易君一番,满眼狐疑。她果断朝密林深处跃去。

    冷易君却也收起手。

    “怎么?你怕了?”白水轻蔑的看着冷易君,说道。

    冷易君低头笑道:“怎么会,心情使然,没了兴致,自然该走了。”

    他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这就,走了?以我对冷易君的了解,我很确定,刚才的确是冷易君本人,只是,又有些奇怪?

    白水对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很清楚,她警惕的握住佩剑,准备尽快离开。

    然而事与愿违,破空之声,凌风剑来了。

    空地,无人打扰,无人值得担忧,云清麟的剑法终于得以全面发挥,他目光凌厉,终于以一招优势,将白水制服。

    吐出口气,我正准备现身,突然肩头被人一拍,同时有人对我说:“别动,还有人。”

    冷易君挤到我身旁,神情还挺严肃。

    再抬头的时候,发现云清麟捂住胸口,面色苍白。他的对面,黑衣假面人辰天灵衣摆舞动,带着白水消失不见。

    等一下,难道在潘家别院,暗中指出我的行踪,并在最后带走白水的,是辰天灵?为什么我觉得并不是?这个问题很难得到解答。

    我眨眨眼,看向冷易君,无声的问他:你帮我?不然我得一个人把他搬回闻思山庄?

    冷易君摇摇头,指向不远处。

    我看到了云翊磊,原来他正在过来。

    上下仔仔细细打量冷易君,忍不住感慨:师兄就是师兄,实力简直碾压我。

    云翊磊赶到,发现云清麟受伤后,迅速给他止血,简单处理伤口。然后扶着他,快步朝闻思山庄的方向离去。

    “不跟去看看?”冷易君忽问我。

    我呵呵一笑:“辰天灵可没想杀他。”

    “黑衣人居然是辰天灵?”冷易君很惊讶。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哦。”听起来不以为然。

    “对了,我昨天才给你寄了封信,没想到过了一夜,你居然就来了。”

    “路过路过,看到你鬼鬼祟祟的,就跟过来看看。”冷易君嘴角裂开一个迷人的微笑。

    “走吧,再不回去,闻思山庄该怀疑你了。”冷易君说。

    我想了想,回:“也好。”

    进了闻思山庄,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众人都很忙碌,没有人问我是否追到凶手,我准备的理由自然没有用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我主动打听了云府两兄弟的消息,得知云清麟受伤,正在接受治疗。

    “你们闻人小姐呢?她怎么样?”

    “我们小姐一切安好,正在她院中的佛堂给山庄祈求平安。”

    我点点头,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也就是云清麟的房间所在。

    门没关,闻人思、云翊磊、关星轶、医者和两名小厮在内。我倚在门旁,没有进去,安静的看着他们。

    桌子上摆着一个白布,上面有一块七星镖,还带着血。云清麟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他正在把衣服穿上。闻人思和云翊磊在小声说着什么。

    云清麟把关星轶叫到身前,吩咐了几句。

    关星轶随后朝我走来,停在我的身前,对我说:“小姐,大公子说你一夜未睡,回房间好好休息。”

    云清麟自己受伤了,还在关心我?

    “你们大公子自己怎么样了?”

    “大公子没事,中了七星镖,伤口比较深,但是没有伤到要害。”

    “潘小姐呢?怎么没见她过来?”

    关星轶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悄悄对我说:“大公子没派人告诉潘小姐他受伤了。”

    得了,这个话题可以终止了。

    “那我先回了。”

    “小姐慢走,午饭给你备着。”

    午饭?其实我想吃早饭。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推门进去,朝身后仔细看了一眼,依旧淡定的把门认真关好。

    转过身,我送给冷易君一个肯定的点头。

    “哥,你搞笑了,神出鬼没的。”

    “妹妹,你不懂了,哥哥必须得过来。闻思山庄有鬼。”

    “神神秘秘的,什么鬼?”

    “卧梦轩有一项生意,叫作‘以物易物’,这个‘物’的形式多种多样,甚至是随心所欲。这两日突然有一位神秘人来找我们,交换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消息。”

    “闻思山庄有鬼?”

    “没错。”

    “女鬼?”

    “不愧是我的亲妹妹,智商和哥哥一样高。”

    我白了冷易君一眼。

    “十五年前,江湖人都以为烟云涧全巢覆灭,其实不然。有一位遗孤,她尚在人世。”

    我想起了天亮前,辰天灵对众人说的那句,“闻人湘小姐是否闻过这摄魂香?”

    “不会是闻人湘吧?”我问。

    冷易君眉毛一挑,问我:“你怎么知道?”

    于是我把辰天灵出现的事情和他讲了一遍。

    “这个辰天灵很奇怪,如果是冒充烟云涧的人,那么他也必定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情。来交换信息的人,不会就是这位辰天灵吧?”后半句话,冷易君完全是在自言自语。

    “好了,消息送到,我可以回去了。给你带来些麻姑新做的点心,自己偷偷吃掉吧。”

    冷易君有心,担心这条消息泄露了,我也许会因为知情而陷入危险,于是特意赶来,亲自告诉我。不得不说,他做哥哥,还是很称职的。

    “太棒了,我正愁没有早饭吃。”

    “别太卖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老生常谈的话题。

    我冲他呵呵一笑。

    冷易君把食指放到嘴边,他是在嘱咐我小心行事,我点点头。他打开窗户,很快消失不见。

    我看见桌上装点心的包裹,会心一笑。正想打开,忽然眼睛一抬,嘴角又是一乐。把包裹在腰带上系好,也从窗户跳出,悄无声息的避开侍卫和暗哨。

    闻人湘的院子里果然有个佛堂,佛堂里烧着香,檀香,但却不纯粹,香中里面掺着各种花香。

    院子很大,只有一位侍女候在闻人湘的身旁。

    我还未走近,看见闻人湘和侍女说了几句话,侍女随后作揖,低头走开。

    走近佛堂,里面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我走上前,诚心的举起双手,闭上眼,嘴里念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继续保佑我家人平安。”

    睁开一只眼,看向身旁:闻人湘还闭着双眼,静坐在旁边的草蒲垫上。

    刚要把眼睛闭上,听见她对我说:“腰上挂着什么?”

    我嘻嘻一笑,把腰上的包裹解下,打开里面几层包装,露出几排新鲜的清州糕点。

    “我们麻姑做的点心,尝尝?”我把点心推到她面前。

    闻人湘睁开眼,抬起手,捏了一块放入嘴中。

    “枣泥拉糕,我闻得出来。”

    回屋睡了一觉到晌午,用清晨打好的一盆井水洗漱完毕,有人敲门。以为是关星轶来告知午饭的信息,打开门,看到的竟是云清麟。

    他面容冷峻,只正眼瞧了我一眼,告诉我,闻思山庄出事了。

    原来,昨夜还有另一波人马。趁庄内人忙于应对白云白水和辰天灵,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直入山庄腹心,把闻人思的书房和卧室翻了个底朝天。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他们心狠手辣,将沿途仅有的几个侍卫杀害,藏于草丛中。

    听到这里,我既惋惜无辜的生命,也松了口气:不是彩七杀,也没有冒名顶替彩七杀。

    “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一直在山庄附近形迹可疑的人。”云清麟说。

    也许山庄外引起闻人思注意的陌生面孔,只是一路势力安排的探子或迷惑手段,我想到。

    “山庄发生这两件事情,我们还要多留几日,但也不能久留。”他又说。

    算上今日,在闻思山庄已住了四日。

    云清麟分析得有道理,作为武林盟主府上的人,查明事件真相是职责;云府和闻思山庄多年交好,一同面对不轨恶徒是情谊;在山庄做客期间碰上变故,明确真凶也是澄清自己。道理是这些,但是伤亡的是闻思山庄,作为外人,还要留给山庄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知道了。”

    “你的伤不碍事吧?”我见他气息正常,心中有惊讶也有惊喜。惊讶的是辰天灵对他手下留情,对成轶同样也只有警告;惊喜的是纵观几次辰天灵的表现,看起来他不像是妄夺性命的人。

    “好多了。”云清麟用三个字一笔带过。

    我点点头。

    闻思山庄的建筑布局最大限度吸收自然元素,每个房间空气流通,阳光照入。其实这也是风水之术。

    房间门打开,空气更加流通,风吹来,发丝轻舞。我想起,洗漱完毕后,只在脑后系着一根发绳。

    “发簪拿来。”云清麟对我说。

    把这句话回味两遍,才明白他的意思。笑容绽放,我快步把发簪取来,特意选了他送给我的沉香木发簪。

    背对着他,解开发绳,一头长发散落开。

    云清麟分开我一半头发,几下,一个发髻绾成。伸手摸了摸,简单的花状,和上次绾的一样。原来云清麟也只会绾这一种发髻?我猜测。

    转头,刚要道谢,看见潘语辰不知何时也来了。她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走吧。”云清麟冷冷的说,转身走出小楼。

    潘语辰先是含义莫测的盯着我,突然她眼睛一亮,冲我一笑,眯起双眼,也转身,去追云清麟。

    我皱起眉头,不解,隐隐的,又仿佛能看出她的意思:她有办法了。

    摇摇头,也跟着走出去。

    午饭,家常菜,故作轻松的氛围。

    用餐过半,忽然成轶神色慌张的进来,声音也有颤音:“庄主,发现他们了。”

    “昨夜的凶手?”

    “是。”

    “在哪里?”

    “山庄三里外,一片杂草丛中。”

    “死了?”闻人思的声音中透露着震惊。

    “是。有五人,全死了。”

    “是前几日的人?”

    “只有一位是。”

    闻人思静想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死的?”

    “七星镖,一击毙命。”

    “什么!”闻人思惊讶的说:“是辰天灵?”

    “竟是辰天灵?”云翊磊也脱口而出。

    云清麟缓缓说:“是灭口,还是杀人?”

    我们都听懂了他的意思,灭口和杀人不同。灭口,辰天灵和他们五人就是同伙关系,指使与被指使,或同一组织的不同行动组;杀人,则辰天灵与他们毫无关系,他出手也许是为了惩治,惩治他们胆大包天,借烟云涧之力行自己苟且之事。

    “无从得知。”成轶回答。

    我的感觉与在座其他六人也许不同,我觉得辰天灵越来越有意思了:辰天灵大概有属于自己的心理底线,对于底线之上的人或事情只点到为止,像是对我、对成轶和对云清麟;而行为超出底线的人就会严厉对待,正如这些坐收渔利的人。

    “防不胜防。”

    闻人思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却还要防。”

    “我有个问题,不知这位辰天灵是将五人引入杂草丛中后取其性命,还是先取命后扔入杂草丛?”不过刚问完,我就知道了答案,是前者。辰天灵是一位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他的举止礼仪得当,又喜好用远程武器七星镖。这都说明了一点:他不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我之所以回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想到一个有意思的可能性:辰天灵是猎杀,还是屠杀?

    成轶为难说:“这个,我们并没有仔细看。”

    我点点头,心中却一笑。

    潘语辰难得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是欣赏的目光?

    本以为饭桌上的话题就此结束,闻人思问了一个让我惊讶的问题:“曦晗,你既是水氏族人,不知是否学得寒潇剑法。”

    这句话很耳熟,不久前,在虹州燕城云府,云玥琅也是这样询问过我是否学得识毒辨毒。他们关心和疑问的问题,很相似。

    这个问题,我如何回答?族人所知的水氏寒潇剑法共十一层,大多数族人练习此剑法只到六层,能做到以一敌三;水月夫人在族内的地位稍高,但她嫁与外族人,所以她的孩子云清麟和云翊磊只可学到九层,剑随意动,剑锋凌厉,以一敌五没有问题;水月夫人的同胞哥哥水南朝地位更高些,他的寒潇剑法练至十一层,剑法媲美流水,水雾迷蒙、涓涓细流、波涛汹涌,达到了传说中的以一敌十。

    实际上,寒潇剑法共有十三层。这套剑法之所以取名为寒潇,因为第十二层是寒,第十三层是潇。剑气寒如冰、冷若严霜,第十二层的剑法咄咄逼人、凶狠无情,持剑者与剑合为一体,如寒冰冲破漫天的西北风和暴雪一般,可短时间内取多人性命。第十三层是潇,潇洒俊逸、踏云拂月,剑法变幻莫测,点到为止,是胸襟最开阔、大悲悯的剑法。

    在尤溪谷中,我以折扇作短剑,与白水过招。我只守不攻,招式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用的正是第十三层寒潇剑法。

    “使用剑的水氏族人,都习寒潇剑法。我平日不用剑,但也会些。”我思考后,不露声色的回答说。

    “不知你对今日清麟和那名女刺客的剑术交锋,怎么看?”闻人思又抛出一个难回答的问题。

    “曦晗很少用剑,只看出清麟携人质,因而行动多有不变。”我简明扼要的指出云清麟的劣势在于剑法和身形不够快。

    显然这不是闻人思希望听到的答案,他又准备开口,想继续从我口中打听寒潇剑法。

    云清麟及时开口,将话题结束:“闻人世伯,午饭后我和翊磊找您详细分析昨夜的经过。”

    既然云清麟开口,闻人思面露遗憾,不再追问。

    这样的饭局,再吃上几次,想必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会严词拒绝参加。

    饭后,云清麟和云翊磊果然与闻人思一同去了书房;闻人湘回房午休;潘语辰善于交际,不知何时已约好当地的几位有名气的公子小姐,精心打扮后前去赴约。

    我慢悠悠往住处的方向走,路上竟又看到那只翠绿的小鸟,它并没有找我,而是飞去庄外,样子看起来很兴奋。我在心中先惊后喜:难道紫杉大人也在黎州府?

    走上一条湖边的石头小道,瞧见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他坐在小马扎上,单手握着一根长钓竿,一旁还放着装鱼的编织桶。

    我踩上草丛,轻步走过去。

    探着头,看见编织桶的内侧还套着一个铜桶,里面装着水,已经有四条鱼在水中不时的扑打。

    在老翁的身旁蹲下,待转头看清对方的长相后,我庆幸“老伯”、“大爷”这样的称呼到嘴边还未说出口。

    这分明是一位年轻人。他长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我怎么会把他看成老翁?我又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背影,明白了原因:安静,他太安静了,沉稳得如同一位长者。

    我有些尴尬。我有一个毛病,遇见年轻帅气的男子时,在状态很好的情况下,可以谈笑自如、心如明镜,譬如我和陈逸飞他们的相遇;相反,状态不好时,我的大脑空白、思维短路,会避开对方的视线,在不得不回应的时候,最多只颔首行礼,我和紫杉大人的第一次相见,就是这种,此时此刻,又是。

    嘴角扯出微笑的痕迹,没敢看他的眼睛,右脚退后,打算悄悄的离开。

    钓鱼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马扎,递给我。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目光深邃而明亮,似乎在对我说:坐下吧。

    他的眼神有一种魔力,和他四目相视,我大脑的线路再次连上,思路又变得清晰。把马扎打开,我坐在上面。

    初夏的风,温热。环视脚旁一圈,不见蚊虫,再仔细看,草丛里被撒上一圈草药,驱虫的草药。坐了一会儿,有几只飞虫从眼前蹿过,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穿上蓑衣:防飞虫。

    长竿跳动几下,年轻人的手中使了巧力,两下便从水中拎出一条肥鱼。

    我张开嘴,笑逐颜开的看着他把鱼从绳子端头取下,放入桶中。

    年轻人给我的感觉还是像老人,他动作娴熟,我的欣喜之状在他的眼里犹如儿童的快乐情绪。他浑身散发慈祥的光芒,耐心的,又钓了一只又一只。没错,就是慈祥。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遇到了一只老妖精?

    他把钓鱼竿收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太阳已经跑到西边。把马扎收起,还给他。

    他接过马扎,虽未看我,我却看着他,他的目光深邃却有笑意。

    回到房间,梳妆台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俊秀,写着:可不必回答。

    我心下明镜,吹燃火折子,将纸条烧掉。

    转头正好瞧见关上的房门,忽记起潘语辰撞见云清麟为我绾发时的神情,心中竟有些忐忑不安。

    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妆容和发型,目光下移,我注意到腰带有异常。

    手伸到后背腰带处,脸色一变:果然。今日的腰带只作为装饰,简单缝在腰部,所以里面夹上书信纸条,不会被感觉到。

    从腰带里拿出两封红纸封口的小信封,红纸上还有一只夜莺的爪印。我眉角一挑,眼睛一亮:任务书。

    彩七杀的杀手分布在全境的许多地方,任务的下达一般通过任务书。任务书由彩七杀的地位最高者紫亲手书写,并亲自交由各位代号杀手。紫有一只特别的夜莺,名字叫小乐儿,它的体型较平常的夜莺稍小一号,但爪子长得又比平常的夜莺大一号,所以它的爪印会浅一些;印爪印的时候,小乐喜欢翘着脚,所以爪印并不完整。

    红纸上的爪印毋庸置疑是小乐儿的作品。那么紫杉大人是何时靠近我,将任务书放在我的腰带后?

    紫杉大人的轻功在我之上,来无影去无踪。但他要确保,只有我可以看到任务书。我回忆午饭后的行程,难道那位钓鱼的年轻人,就是紫杉大人?我心中一惊。

    “吃了你们山庄的几顿饭,觉得鱼都做得挺好吃,是从你们自己的湖里钓的?”我从窗台上拎起一个小香囊,用鼻子闻了闻,边说,边用眼睛瞄了一下不远处静坐的闻人湘。

    昨夜难得失眠了,对于瞧见紫杉大人真容这件事情,我惶恐不已。大清早,我就看似随意的拜访,向闻人湘打探昨天下午遇见的钓鱼年轻人,想确认是否庄内确有此人。

    闻人湘的眼睛依然闭着,开口回我:“有些是集市上预订好的,有些是山庄的湖里钓的。”

    我用手捏住小香囊的挂绳,手腕施力,将它甩起,在空中画圆。朝闻人湘又走进几步,又瞄了她一眼,说:“你们山庄的厨子还挺忙碌,除了做饭,还要钓鱼。”

    这句话说完,闻人湘始终没有再接话,我不免有些着急:我刚才是不是应该抛出一个疑问句?

    正当我的内心七上八下,懊恼不已的时候,闻人湘淡淡的说:“鱼都是山庄的老仆负责,每日饭前钓好,送去厨房。”

    我心一沉:昨日碰到钓鱼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紫杉大人了。

    情绪低落。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当最悲观时,会渐渐冷静,进而发现一些错过的细节。我反问自己:紫杉大人昨日是不是戴着人皮面具?

    回忆昨日的钓鱼小翁,他长得浓眉大眼。彩七杀在初期训练时,佩戴面具并不利于提高反应度,所以准杀手们都戴着人皮面具,我也不例外。那个时期,我与紫杉大人的接触并不多,偶尔遇见或是远远对望。我记得,当时的人皮面具在设计制作时特意掩饰了大家的面部骨骼和整体轮廓;不能忽略的是:在训练初期,我们的骨骼并没有生长完毕。

    我在心中一笑:这可难不倒我。对于画面,我过目不忘;对于骨骼的生长,我一直在观察;对于细节、对于寻踪觅迹,只要我想知道、只要我想发现,便可以找到。

    我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到戴人皮面具的紫杉大人,回想他的眼睛、人皮面具、运功时面部的变化,虽然那还是在八年以前;我回忆他的声音,准杀手有一门必学的技艺,就是改变自己的声音,成功伪装的声音很难被分辨出,让我好好想想,他的声音都有哪些。闭上眼,脑中飞速转动,记忆之海重现各种过往画面,我开始比对各种细节,眉头渐渐加深。

    突然,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从未关注过这些,而一旦用心去深究,结果是如此的震撼。

    于是新的问题来了:我需要活得这么明白吗?活得这么明白有意义吗?人心最难懂,人探寻很久才能了解自己的心,可是对于他人的心,难以揣测。叹一口气。

    那么,是要心存希望是吗?这还是人心的问题。

    “不过也有些年轻人代劳。”闻人湘的声音传来,她还在说山庄钓鱼的负责人的话题。

    我微微一笑。手中不再施力,小香囊已经垂在一旁。把香囊放回窗台,准备再坐一会儿就离开。

    “值得想的事情,可以从好的方面去想。但是难就难在,怎么判断这件事情是值得想,还是不值得想?”闻人湘的声音又传来。

    我好奇的抬头看她:香闻多了,可以看穿人心?

    “说到鱼,我昨日在金郡小吃馆订了一份鱼肉烤饼,现在的时间刚好,去帮我取回来?”闻人湘说。

    “鱼肉烤饼?听起来很有意思。好吧,乐意效劳。”我笑眯眯的回道。

    闻人湘给我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递给我的时候,眼睫毛抖了抖。我眯起眼睛,瞧了她一眼。

    金郡小吃馆位于商业区的边缘,七拐八拐后,终于看见它高高挂起的布招牌。

    越靠近店面,饼香和鱼香越清晰。闻着闻着,我有些饿了。

    沿街的一排门板此时全被取下叠在一旁,门旁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炉子,上面摆好三张洒满鱼肉和佐料的薄饼。香味正是从这里传出。

    “小姐,吃点儿什么?”炉子后忙碌的小厮招呼我说。他的脸上环着一根细竹条,中间搭在鼻梁上,两头交叉系在脑后;竹条上面挂着一块方巾,既从炉烟中护住口鼻,又防止唾液喷溅到烤饼上。

    “订了鱼肉烤饼,现在来取。”我回道。

    “好勒,请稍等。”

    小厮转头朝内院喊道:“掌柜,客人来取预订的烤饼。”

    我的眼睛微微张大:小厮的声音音量不高,穿透力很强,没看出来,他的内力很不错。

    余光中有一道稳重的身影出现,朝我走来。我的眼睛张得更大,没有看清对方,但是我的脑子却出现了一个人:昨日在闻思山庄遇到的钓鱼的年轻人。用心感觉,却发觉,并不是。

    “小姐,请问您的府邸是?”来人问道。

    我转头看向那人,回道:“闻思山庄。”

    “您来的真巧,刚烤好,这就包好给您。”掌柜回道。

    再次打量这家小店:干净、整齐,装潢和家具的款式和质地简单、却很讲究。倒有些他的风格,有意思的小店,有缘再见。

    心情不错,走出小巷。抬起头,看见一袭清凉的淡蓝色长衫。眼睛突然一亮。

    “曦晗。”唐翎书停下脚步,他也看见了我。

    心情大好,待走到他跟前,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满是笑容:“这么巧,你在。”

    多日未见,唐翎书像有了心事,他的脸上只有一丝的微笑,点点头:“有些事务,在黎州呆几日。你呢?”

    没有去猜他心情不佳的原因,我的兴致很好:“我来闻思山庄做客,也待不了几日了。”

    唐翎书见我的脸上光彩四射,他的眼神反而更暗了些,过了两秒才回我:“近日江湖不太平,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眼睛轻眨,也特意停了两秒回他:“我会的,你也是。”

    唐翎书的视线落到我的手上:“这是鱼肉烤饼?”

    我悄悄抿嘴笑,回他:“是的,闻人湘订好,我来取。”

    唐翎书闻言看了我一眼,又点点头,也许暂时没有话题,听到他对我说:“那快回去吧,鱼肉烤饼冷了就没有那么香了。”

    我也点点头,想目送他离开,唐翎书却看着我,没有离开的痕迹。

    于是我只好先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还在望着我。于是灵光一现,又走了回去,站到他面前,仰头问他:“你之后回籽州?”

    唐翎书目光闪动,又点头。

    我又问:“哪一日回?”

    唐翎书看着我,像是在研究我的眼神,他轻声回答:“后日,荷月十三。”

    我拱了拱鼻子,作思考状,对他说:“你之前邀请我去籽州,还有效吗?”

    唐翎书低头看我,目光又深邃得有如无底之洞。

    忽然,他的眼神变软,却暗沉:“当然。”

    我一直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可爱又认真:“嗯,我有任务。”

    唐翎书的眉头一挑,眼神朦胧又犀利。

    吸吸鼻子,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身,面对着唐翎书的方向,我抬起右手,食指、拇指伸直,其余三指微屈。把手举到鼻前,我笑了笑。

    唐翎书忽然愣住,表情全无,只眼睛里有震惊,有惊奇,有惊喜。终于,他如释重负,从眼角到嘴角,都笑了。

    “那就一起回籽州吧。”他说。

    回到闻思山庄,回到闻人湘的闺房。我把包好的鱼肉烤饼放在桌上,嘴角还咧着笑。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闻人湘抬眼看了我,难得嘴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对我说:“鱼肉烤饼还没有吃,就这么高兴?”

    我重重的点头同意她:“烤的鱼肉我最爱。”

    闻人湘从香盒里取出所有的香,逐个清点:“思绪很清晰,那就把鱼肉烤饼打开吃吧,冷了就没有那么香了。”

    手上的动作飞快,解开包装,里面只有一块精心制作的鱼肉烤饼,已被切成小块。我把鱼肉烤饼推到闻人湘的面前,顺便用手拿起一块,放到嘴里,顿时香气溢满口中。

    闻人湘从袖中拿出一块手帕,将手擦干净,也捏起一块鱼肉烤饼吃。还不忘指挥我把一旁的热茶端来,顺便把茶杯斟满。

    鱼肉烤饼所用的佐料不少,我想起那日百变书生烤的鱼,没见他准备什么佐料,可烤出来的味道也很香。

    “回忆什么呢?快吃。”闻人湘注意到我的走神。

    “回忆烤鱼。”我甜甜一笑,又捏起一块鱼肉烤饼。

    “回忆烤鱼。”闻人湘重复了一句,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会说话,那个意思是:那你再好好想想,回忆一下吧。

    我收起表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突然又记起一些事情,开心一笑:“你的眼神和你的笛声一样管用,可以让我想起好多好多事情。”

    闻人湘的眼中犹如七彩流光,她用下巴指了指茶壶。我会意,忙给她又斟满。

    鱼香、饼香和热茶,还有傍晚的阳光。近日的我似乎过得很幸福,很温馨。不想未来,只认真的、好好的活在当下。

    吃完、喝足,收拾得当。

    左手托腮,右手也弯在桌上,我看着闻人湘:认真、专注、坐在尘世之外。

    “你喜欢云翊磊吗?”我突然问她。

    闻人湘的手停下动作,又继续检查每一根香:“喜欢这个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见我看她,闻人湘想了想,又回:“也不是,我喜欢我的家人。”

    “那不叫喜欢,那是爱。”我说。

    闻人湘没有回答,眼睛却在笑,我可以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