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太俗套了吧?”
路边驴车上,少年任真倚在车厢旁,嘴里叼了根草杆,看着梧桐树下正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一脸不屑。
“唐家三叔,听你说书都二三十年了,还是这么烂,就不能换个花样?整天不是戒指里藏老头儿,就是捡头蠢猪变神兽,敢情您老人家跳崖走狗屎运的机会,比隔壁老王给张寡妇挑水都多!”
这话说完,树下顿时沉寂。片刻后,观众再也憋不住,顾不上老先生的颜面,哄然大笑。
老头儿脸色瞬间绿了,恼羞成怒,抄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儿,就要砸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你这小野种才十六岁,就能听老子说书二十年?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让那头跟你一样寒碜的瘦驴怀上种,看你拿什么赶车糊口!”
树下又是大笑,这主意够恶毒。
任真以载客进出金陵城为生,全靠这头毛驴混饭吃。它要是怀了孕,不但没法伺候人,人还得倒过来伺候它,今年冬天他可就揭不开锅了。
少年也不生气,跳下驴车,伸了伸懒腰,享受着午后的温暖阳光,一脸惬意。
“那敢情好,三叔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把驴肚子搞大,硬,实在是硬!您放心,等这宝贝毛驴下了崽儿,我保证让它认您当干爹!”
观众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儿以毒舌著称,任真这张嘴更是贱得出了名,两人就是对冤家。
老头脸都黑了,也不说话,站起来挽着袖子,就要冲过去揍任真一顿。
任真急忙躲到魁梧的徐老六身后,一副小鸟依人的架势,嘴上却不依不饶,继续调侃。
“三叔还是这副驴脾气!作为你的衣食父母,咱点评几句就算给面子,无非是想让你创新一下,总不能你往咱嘴里灌啥,咱就得吃啥吧?”
在观众配合的劝解下,老头坐回马扎上,怒气未消,吹胡子瞪眼地道:“创新创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狗屁词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你行你来说,不行就他娘的给我闭嘴!”
“真让我说?”任真微笑着走过来,一本正经,手却偷偷伸向盛着蚕豆的小碟里。
老头骤然一僵,他只是随口说说,这小子今天不按套路出牌啊!
任真推开他,一屁股坐到主位上,在所有目光注视下,装模作样干咳半天,才终于开腔。
“人族有南北两朝,江湖有风云双榜。话说半年前,名列风云榜前十的北唐剑圣,顾剑棠,孤身潜入咱们金陵,不知有何图谋!”
一听到“顾剑棠”这名字,原先嘈杂的树下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露惊异,眼神又透着期待之情。
少年说的哪是故事,分明是最近甚嚣尘上的江湖大事!
“顾剑棠此行,是为了刺杀皇帝陛下,还是寻找传说中的烟雨剑藏?这个无从得知。若非绣衣坊勘破其行踪,大家甚至都无法知晓他的降临!”
大树下,任真滔滔不绝,其他人听得出神。
“一人一剑,就想横扫南晋?哼,那是痴人说梦!几天前那场惊世之战,诸位想必有耳闻,顾剑棠以一敌四,且战且歌,最后重伤逃窜,不知所踪!”
他略微停顿,伸出左手想抓把蚕豆,忽然想起刚才抠鼻屎用的就是这只,于是缩了回去。
“这些天全城封禁,不准出入,你们可知这是为何?”他眨了眨眼,笑容神秘,刻意压低了声音,“据我的小道消息,顾剑棠如今还躲在城里,成了瓮中之鳖!”
说到这里,他恍然记起道旁的驴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生怕它趁机溜走。
人群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不可能吧?那可是十大风云强者之一,乖乖,人家稍微一抬腿,还不得十万八千里!”陆瘸子摩挲着手里拐杖,做了个抬腿的姿势。
徐老六轻哼一声,满脸倨傲,“扯淡,你以为他是神仙?咱们南晋的强者也不是吃白饭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门!”
隔壁老王放下挑水的扁担,愁眉苦脸,“如果他真的还在城里,咱们岂不是有危险?就算他受了重伤,俺也打不过啊!”
任真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哭笑不得。
这时,张寡妇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嗓音尖锐,“我看你就是满嘴放炮!你不是自称什么‘金陵百晓生’吗?那你倒是说说,顾剑棠究竟藏在哪里?”
说这话时,她不忘狠狠瞪任真一眼,显然还在记恨刚才他调侃老王给她挑水的事。
任真一脸黑线,大妈,您还真敢问啊!
“剑圣容貌俊俏,无人不知。瞧你那思春眼神,怕是想偷偷跑去给人家生娃吧?”
他偷瞟着她那高耸傲人的胸脯,猥琐地笑道:“既然这么心急,且容我掐指一算,可不敢耽误了你的发情期!”
人群彻底炸了锅,坏笑声此起彼伏。
“你……”张寡妇气得花枝乱颤,胸前那处波涛汹涌,吸引了无数火热目光。
便在这时,一道淡漠话音从不远处传来,令大家笑意凝滞。
“赶路吧!”
话音是从车厢里传出来的。
面红心跳的张寡妇一愣,“小兔崽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拉了客人,还敢在这里调戏老娘?!”
大家也很诧异,以任真的穷忙性子,今天竟把客人晾在一旁,自己跑来偷懒贫嘴,着实太罕见。
任真瞥了说书老头一眼,往盛赏钱的盘子里丢枚铜钱,说道:“客人想午睡而已。这就走咯!”
他跳上驴车,甩起皮鞭,朝着北城的神策门驶去。
金陵繁华,街道摊铺无数,一路上热闹嘈杂。
任真清心凝神,不像平时那样左顾右盼,安静地注视着前路,仿佛在等待什么。
突然,车厢里话音响起,“你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
“啊?”任真满头雾水,转头望着灰布帘子,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帘布掀开,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显露出来。
这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肤如凝脂,面若美玉,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一袭白衣衬托下,他气质飘然出尘,堪称绝美。
任真浑身猛然一颤,只是跟这人对视一眼,他便如坠冰渊,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寒意。
这双眼睛,太可怕了!
“你刚才在树下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吗?”
中年男子看着任真,神情淡漠,宛如古井无波。
“没错,我就是顾剑棠。”
听到这话,任真霎时变色,稚嫩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精彩的表情。
茫然,然后震惊,紧接着是畏惧,最终,这一切情绪都消散,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平静。
就像是美人卸下层层浓妆,终于恢复真实的容颜。
“我果然猜得不错,今天接了一笔天大的买卖。”
任真仔细端详着这男子,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杂质。
“不愧是传说中的真武剑圣,人如其剑,真剑!”
他当然不会蠢到去玩剑和贱的双关,“真剑”二字,是他发自肺腑的评价。
南朝有四百八十寺,以修佛为主,剑修也不在少数,真正的高手却不多。
南朝才子多风流,晋人的剑轻灵飘忽,一身剑气绝不似唐人那般狂放凌厉。
而眼前这人,只是随意坐在这里,就仿如真实的利剑出鞘,一身锋芒令人胆寒,不敢直视!
剑威至斯,面容又如此精致,再联系最近那场惊世大战,他的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只是猜的?”
顾剑棠把少年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看似依然波澜不惊,心里却有些震撼,区区一名赶车少年,修为不过初境下品,竟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太匪夷所思了。
“要不然?”任真嘴角微挑,笑容里隐隐透着一丝嘲讽,“除了您这位急于逃窜的剑圣大人,还有谁明知全城封禁,依然冒险出城?”
顾剑棠闻言,双眸骤眯,眼里剑意森然。
八境之上,都是翻覆一方风云的大宗师,自有卓然不凡的气概,便说睥睨天地也毫不过分。寻常角色在他看来皆是蝼蚁,不屑于多瞧一眼。
但此刻,被人当面揭穿底细,他的心境罕见得荡起涟漪,莫名涌出一股躁意。
纵横天下二十载,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的市井蝼蚁都敢嘲讽他了?
他蹙着眉头,寒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双眉很细长,很美,尤其是皱起时,美得连女人都嫉妒。
但是能看到他皱眉的人,都没有心情去欣赏。每逢皱眉必杀人,这是他闻名天下的一大习惯。
任真有幸目睹了这别样风情,却仿佛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不知,痴痴盯着面前这位貌美男子,任由驴车在大道上狂奔。
“真是……和我一样美呐。”
他不知死活地赞叹这么一句,有些失神。
顾剑棠当然听到了,漠然盯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
任真缓过神来,这才察觉到他的杀意,赶紧答道:“我是谁?我就是个靠赶车为生的孤儿。不过你现在就像惊弓之鸟,看谁都可疑,不相信我也很正常。”
他一手勒住缰绳,跳下驴车,随手掸着粗布褂上的灰尘,“你要是怀疑我,可以选择离开,我也没本事跟踪你,这样你应该能放心吧?”
顾剑棠微怔,望着下了逐客令的任真,脸色阴晴不定。
“来南晋前,我云遥剑宗的密报说,你赶车出城多年,跟九门都尉都很熟。万一陷入绝境,只有你最有把握送我出城。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任真哦了一声,低头站在车下,没有下文。
这态度很明显,你信不信我是你的事,我跟谁熟是我的事。至于愿不愿意送你出城,那更是我的事。
顾剑棠搓弄着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我,八境上品,北朝剑首。你,初境下品,弱得连蝼蚁都不如。我若想杀你,甚至都不用出手,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跟聪明人打交道,要懂得点到即止,更何况,毕竟是他在别人屋檐下,把关系弄僵殊为不智。
“你的意思是,要么送你,要么杀我?”
任真何等机敏,立即意识到所有可能性,苦笑道:“要是把你送走后,你再杀我灭口呢?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客死他乡更惨啊……”
顾剑棠双眸微眯,“你有得选吗?”
任真闻言,紧攥袖里的拳头,用力咬着嘴唇。
“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猜出你的身份。刚才在梧桐树下,我本可以趁机逃命,也可以高声示警,却没这样做,就是因为心里清楚,高风险才会有高报酬。”
他跳上车,却没再赶路,背对着顾剑棠,看不见表情。
“既然确定了你的身份,那就重新谈价钱。我要承担天大风险,既可能被官府杀掉,也可能被你杀掉。区区几文钱,肯定打发不了我。”
顾剑棠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作为一代宗师,落魄到这种地步,竟然会被一个市井少年趁火打劫。
“你想要什么?”
任真显然早就盘算好,脱口而出,“孤独九剑!”
顾剑棠嘴角的肌肉急剧抽动,竭力克制着情绪。若非形势窘迫,他恨不得立即将少年斩为齑粉。
任真感受到车厢里紊乱的气流,赶忙解释道:“我更想要你的真武剑,但东西是死的,你随时都能把它……取走。”
他本来想说抢,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取。
顾剑棠脸上蒙霜,“所以你选择索要功法。哪怕只能看一小会儿,藏在脑海里的记忆,终归还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
任真点头,眼里透着精光。
“孤独九剑是我的独创绝学,看来你有些见识。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得考虑清楚,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说着,顾剑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牌,放在任真面前,让他抉择。
任真听懂了话里深意,还是毫不迟疑地接过木牌。
“你也可以这么想。我天赋绝伦,或许能迅速练成这部剑诀?又或许就打动你,收我为嫡传弟子?天才难寻,嘿嘿,你未必会舍得下手。”
顾剑棠嗤然道:“你是天才?”
任真用力点头,神态骄傲。
“这还用说?万一我天赋差些,你就更没必要杀我了。像我这种自不量力的俗世蝼蚁,哪能威胁到您这翱翔九天的鲲鹏!”
顾剑棠勉强一笑,貌似对他的吹捧有些受用,心里对这少年的憎恶却已经到了极点。
“若非事先查过你的底细,我绝不会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选择以命相赌,想从我这里赚便宜。生死至大,值得吗?”
任真应该是没听出话里玄机,扬了扬皮鞭,说不出的得意。
“彼此彼此,只有咱们这种聪明人,才敢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堂堂剑圣都敢以命相赌,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角色,还有啥输不起的?”
顾剑棠冷笑不止,凝望着视线里渐渐清晰的城门,“人微言轻,就凭你的卑贱身份,真能骗开城门?”
他能清晰感知到,远处城墙上蛰伏着无数道强大气息。自从那场大战后,南朝便不惜调动全部修行者,监视整座京城。
即便是他,只要暴露行踪,下一刻就会立即陷入围困,身负重伤之下,再难逃脱。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任真身上孤注一掷。
看到他如临大敌的神情,任真哈哈一笑,丝毫看不出紧张。
“现在知道怕了?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孤身犯险。我比天下人都好奇,你这趟来金陵,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是为了寻找烟雨剑藏?”
顾剑棠佯装震惊,“刚才别人夸你是金陵百晓生,我还很不屑。没想到你如此博闻,竟然知道神秘的烟雨剑藏!”
说这话时,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从他眼里稍闪即逝。他早就想好,出城后立即杀死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任真笑而不语,故作高深地瞥向四周。
顾剑棠试探道:“金陵形胜,卧虎藏龙,城里隐居着一位绝世鬼才,常人难见其真容,你应该听说过吧?”
任真一愣,沉吟片刻,抬头说道:“你指的是传说中那位‘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顾剑棠点头,继续试探道:“不错,就是此人。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任真侧了侧身,放慢车速,忍不住又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不夸张地说,他就是整个金陵最神秘的人,连皇帝都比不了。五年前,他踏入江湖,仿佛凭空冒出,一夜之间便声名大噪,但根本没人见过他!”
顾剑棠望着车外,眼神飘忽。这半年里,他找遍金陵的大街小巷,始终没能发现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
“皇帝亲设绣衣坊,用以刺探机密情报,网罗各种讯息。而学冠古今的他,自然就当上坊主,经略全局。相传,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得不到的消息!”
听着这神乎其神的传说,顾剑棠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早就家喻户晓,连他这个唐人都耳熟能详。
“没人知道绣衣坊的真实地址,想要找到那位坊主本尊,更是难如登天。不过,你若想从绣衣坊打听消息,也不是难事。只要把纸条连同报价装入油纸袋,投进护城河里就行。”
任真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如果他们接受你的买卖,三日后午时,就会有一只标有你名字的纸船漂浮在河面上,里面就写着你想要的答案!”
“这些规矩路人皆知,不用你来教我。要是他愿意帮我解惑,我也就不用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顾剑棠有些失望,好在他本来就不敢奢望,能从一个市井少年嘴里得到天大的机密。
任真感慨道:“普天下谁能猜到,你原来是来找人的……”
顾剑棠眉尖一颤,没有回答,眼里杀机愈盛。
任真似乎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想解开的疑惑是什么?我还算有点聪明,或许就能帮到你呢!”
顾剑棠戏谑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待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人的。”
任真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顾剑棠的最终目标,原来是通过绣衣坊主去找另一个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生死至大。那人是谁?能让你奋不顾身去寻找,你们是有多深的恩仇呐?”
顾剑棠闭上双眼,眉心攒聚。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在竭力压抑着杀意。
任真刚才这句话,彻底触动了他的逆鳞。
“我该藏在哪里?你真准备让我这样端坐着出城?”他不愿再多说半句废话,冷冷问道。
任真没有回头,胸有成竹地答道:“没错。他们不会搜查车厢。”
顾剑棠欲言又止,还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驴车终于来到城门关卡处。
拦路的是名都尉,手按腰刀,看着跑过来点头哈腰的任真,眼神轻蔑。
“狗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全城禁严,不准出城?”
任真谄笑着凑上前,俯身低声道:“贵人多忘事,大人您应该忘了,府上三夫人命我去接她表弟进城……”
都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表弟确实这几天要来金陵。他府上的类似杂事,一向都是差遣人穷腿贱的任真去做。
他瞪了一眼,一脚将任真踹出老远,狠狠骂道:“还不快滚!耽误了差事,看老子不抽死你!”
任真如遇大赦,匆忙赶着驴车前行,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没走出多远,突然,一道冰冷的暴喝从后方传来,令他全身猛地一颤。
“停下!把车帘掀开!”
与此同时,一大堆军士如潮水涌来,将驴车团团围困。
喊出这声暴喝的,并非都尉本人,而是恰巧经过这里的巡城将军。
随着他一声令下,巡逻的士兵一拥而上。他背后那四五名修士,神色沉凝,也有所戒备。
“崔鸣桂,谁给你的权力开门放行!”
听着后方的怒斥声,任真低头坐在车上,看不见表情。
这位不期而至的巡城将军,并不在他预料之内。
车厢里,顾剑棠远比他更紧张。
那些武修虽然只有四境修为,构不成致命威胁,但毕竟人数不少,他绝无可能将他们一击抹杀。
只要弄出动静,就会惊动城墙上的众多强者,立即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更清楚,那一战动用九九回天诀以后,自己剩余的功力已经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握剑的手有些颤抖。
即便是前几日那场旷世大战,都未能令他如此惊慌。
“将军,求您给小人个薄面!我妻弟今日来探亲,这是去接他进城的!”
“妻弟?哼,要是出了岔子,你全家都得掉脑袋!少跟我废话,把车帘掀开!”
“这是自然,您就算再给小人十个胆子,我也绝不敢私放那狂徒出城!”
两人的对话传来,越来越近,格外刺耳。
顾剑棠的心紧悬到了嗓子眼上。
哗!
这时,车帘一下子被人掀开!
一副剽悍嘴脸显露在顾剑棠面前,正凶戾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一触即发!
顾剑棠脸色苍白,惊惧之下,身体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僵滞。
“到底还是暴露了!”
他面露绝望,就欲拔剑暴起,发起最后的绝命一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将军突然轻哼一声,淡然放下车帘,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怎么样?我哪敢骗您!”
都尉的贱笑声在车外再次响起,“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将军您笑纳!”
“哼,谅你也不敢!记住,下不为例!”
那道沙哑嗓音越来越小,应该是离开了。
顾剑棠长舒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长剑,瘫坐在车厢里。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全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龙游浅滩遭虾戏,尊为十大风云强者之一的他,竟然沦落到畏惧一个凡俗武夫,没人敢想象眼前这副场景!
此时他心有余悸,脑海里不停回想着刚才的惊险一幕,陷入深深困惑中。
“刚才那名将军,如果事先被任真买通,根本就没必要赶来阻拦。他明明已经看到我,为何会假装视而不见,放我出城?”
他非常确定,那人甚至能清晰看到他拔剑的动作,可对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平静离开,这太过离奇,根本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哒、哒……
驴车在城外大道上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顾剑棠难以压抑心头疑窦,终究还是掀开了车帘。
“我原以为,你会争分夺秒地强记剑诀。凭你的头脑应该不难想到,我肯定会把它抢回来。”
任真盯着前方的道路,随意地点头,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没有被刚才那一幕吓到的迹象。
顾剑棠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眸光冷冽。
“卖弄口舌,耍小聪明,这些都是取死之道,绝非智者所为。你年少气盛,还没学会收敛锋芒,就死在我手上,未免有些可惜!”
任真没有说话,神色平静,稚嫩眉眼间透着一股冷意,宛如林间晨雾,让人捉摸不透。
顾剑棠一怔,精神有些恍惚。这一刻,他眼前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莫名恼怒,寒声道:“蠢货,如果我是你,一开始就会收起那些小聪明,装作毫不知情,默默把我送出城,而非屡次试探,得寸进尺!”
任真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收起一路表现出的乖张个性后,他认真得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
顾剑棠眉梢上挑,如同两柄小剑,崭露出压抑许久的怒意。
离金陵城已经有段距离,他不打算再隐忍自己的锋芒,更不想再忍受这个少年。
“说说你在城门前耍的花样,我不介意让你再多活一段路。”
他的语气强硬,不容忤逆。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可能就是,任真做了某些手脚。
任真侧身看着他,眼神嘲弄,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小小障眼法,能瞒过堂堂剑圣,可真不容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天才。”
说着,他把左手伸向身后车厢里,对着真武剑隔空一扫,顷刻之间,那把剑彷如凭空蒸发一般,遽然消失不见。
“这……”顾剑棠神色剧变。
以他的强大神识,当然能够确定,在任真挥手一扫的瞬间,车厢里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也就是说,任真并非靠某种功法移走真武剑。
任真面无表情,淡淡道:“别激动,你的剑还在这里,没被我移走。我刚才说过,这只是障眼法,也是我的能力。”
他左手再次一挥,那把剑又现出原形,依旧躺在刚才的位置,毫无偏差。
顾剑棠看着这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凭这一手,任真就能轻而易举把他带到任何地方,甚至包括南朝皇宫。
至于出城,相比之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算什么能力?”
他驰骋江湖,见识过无数奇人异士,像任真这种手段,却是前所未闻。
任真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满脸得意,又恢复到初时的少年心性。
“你看,我真是天才!”
顾剑棠浑身杀意淋漓绽放。
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被这少年玩弄于股掌间,却浑然不知,徒然惊悚了半天。
“天才又怎样?我剑下最不缺天才亡魂!”
他骈指为剑,绽放出一道剑气,以凌厉之势刺向任真眉心。
他终于出手了!
任真闭上双眼,似乎坐以待毙。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自己的微末道行,就能抵挡剑圣的愤怒一剑。
下一刻,一道玄妙难言的气息从驴车上涌起。
紧接着,有两根手指凭空而出,横亘在任真面前,精准地挡下了这一剑。
它的主人如幽灵般,飘然出现在驴车上,侧坐在任真身旁。
这是个老头儿,注视着顾剑棠,目光矍铄。
顾剑棠心脏猛然抽搐,嘴唇颤抖着,像活见鬼一样,“你是……那个说书先生!”
老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能让剑圣如此震骇,真是受宠若惊。要是能收下你的脑袋,就更好不过了!”
任真白了他一眼,停下驴车,戏谑地注视着顾剑棠,眼神说不出的怜悯。
“怎么样?剑圣大人,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好玩吧?我能让别人看不到你,自然也能让你看不到他的存在。”
原来从离开那棵梧桐树起,这辆驴车就一直载着三个人,只是顾剑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
“猫捉耗子?”
顾剑棠怒极反笑,神情犹为冷戾,“区区一名七境武修,就敢在我面前妄自尊大,愚蠢到这种地步,你们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老头闻言,轻捋银须,笑容里透着猥琐,“哟,都到了这步田地,架子还是这么大!既然如此,老子就给足你面子!”
他吹了个口哨,很快有七八道身影破空而来,将驴车围困在中间。顾剑棠就这样被堵在车里,进退无路,显得格外狼狈。
他目光再次狠狠一颤,“你们是在树下听书的那些人!”
任真把皮鞭交给老头儿,朝这些人点头致意。
徐老六,陆瘸子,还有张寡妇,甚至连给她挑水的隔壁老王,也跟着赶了过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徐老六打量着顾剑棠,笑眯眯地调侃着。
顾剑棠心乱如麻,呼吸有些紊乱,“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像往常一样,勾着徐老六的肩膀,回答道:“演戏谈不上,我们又不是演员。至于我们是谁,你自诩聪明绝顶,还猜不到么?”
顾剑棠眉关紧锁,沉思不语。
老头儿没心情在这里闲扯,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
“凤栖于梧,那棵梧桐就是我们凤梧堂所在。绣衣坊素来行事隐秘,藏匿于市井之间,若非我们主动现身,你怎么可能看出破绽!”
顾剑棠如梦方醒,紧盯着老头,脸上浮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隐隐于市,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衣李凤首吧?”
说到这里,他望向跟老头并肩而立的任真,目光变得复杂许多。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虽然只有十六岁,初境下品,显然你才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你煞费苦心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相揭开后,他心里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
绣衣坊如果只是想杀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在梧桐树下就可以群起攻之,断然不用折腾到城外。
很明显,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在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身上。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成全顾剑棠,让这位剑圣死得瞑目。
“我是谁并不重要,也不想告诉你。至于我为何接近你,其中的盘根错节,远远超乎你想象。可以让你知道的,有这么几点。”
在大家注视下,少年负手踱步,却并未得意忘形,始终躲在后方,跟顾剑棠保持着一定距离。
“首先,我奉旨前来确认,你此行是否为了烟雨剑藏。那东西有多重要,你我心知肚明。”
“其次,我想弄清你的真实目的,也就是你让我们帮你找的那个三眼之人,到底跟你有何干系。”
“再次,我还得想办法套出孤独九剑。这是你的独创绝学,威震天下,我可不忍心让它就此失传!”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们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已经死了。若非如此,压根就不会有这次行动。”
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青涩面容上泛起跟年龄不相称的疲倦。
“你嘲笑我卖弄口舌,耍小聪明,你以为我想搭理你?”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最聪明,其他人都是小聪明,或者自作聪明。
所以当别人主动在你面前耍小聪明时,你往往就会轻易接受这种判断,并自以为看透一切。
“哦,他不如我聪明。”
可见,装小聪明比装傻更难识破。
任真是真的太聪明,他就是利用了这点,一路上不停抖搂机灵,扰乱顾剑棠心境的同时,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年少轻狂,有些小聪明而已,不足为虑。
懈怠大意之下,才会被套出实情。
他想象不到,这个只有初境下品的少年,真能让他阴沟里翻船。
“真是好算计,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叹了口气,半阖上眼眸,面露绝望。
路已走到尽头,而他所有的傲意和锐气,一路上都被这少年磨灭殆尽。
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任真一脸平静,看不出丝毫得意之情,反而有些落寞。
“不错,你亲口告诉我,这次是来金陵寻人,并非为了烟雨剑藏;你的孤独九剑,也已经被我骗进囊中;我们在这里杀掉你,毫无纰漏,更不会泄露风声。”
说着,他转头看向老头儿,眨了眨眼。
老头儿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道:“我在驴车里都听到了,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任真嗯了一声,说道:“可惜还是有桩遗憾。之前我试探过一次,却被你转移话题,没能套出答案。你想找的那个有三只眼的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顾剑棠笑容苦涩,想到些什么,眼神迷离,仿佛泛起濛濛水雾。
“你很好奇?只要你能帮我找到他,我就告诉你,并且自裁相报,远胜过咱们玉石俱焚。如何?”
任真微怔,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玉石俱焚?别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场惊世大战中,你以一敌四,若非动用九九回天诀,强行透支身体极限,早就当场陨落!”
顾剑棠闻言,脸色霎时苍白,握剑的玉手急剧颤抖着。
“你居然知道九九回天诀?绣衣坊的手段……太可怕了!”
任真淡淡地道:“这是你们云遥宗的绝顶秘术,能短暂获得超出平时三倍的实力。不过代价也异常惨重,其后九天内,你每天都会跌落一层境界,直到变成气海轰塌的废人为止!”
身后的张寡妇恍然大悟,“距那场大战已过四日,也就是说,现在他只剩下四境修为,根基脆弱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旁的老王暗暗掐她一把,示意她别口无遮拦。她才意识到,任真也只有十六岁,这样直白似乎不太好。
她朝任真抿嘴一笑,心里却想着,区区初境下品的新人,犯不着让她这位前辈在意。
任真翻了个白眼,哂笑道:“要不然你以为他为啥急于出城?他现在表面上还是八境大宗师,实际水准已远远配不上剑圣威名!”
顾剑棠被揭穿老底,杀气滔天,倏然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任真面前。
当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李凤首。
言尽于此,任真也不废话,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就负着手走到远处。
他的性情是假装的,但初境修为是真的。
虽然“只有”第四境,对他来说,顾剑棠还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神仙打架,他只有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份儿。
李老头不敢大意,吩咐道:“小王,小张,你俩去保护任真!”
说罢,他也不看两人,招呼其他人杀向顾剑棠。
张寡妇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躲得远远的任真,神情错愕,“让我们……保护他?”
老王一言不发,低头朝任真走去。
张寡妇更加恼火,气冲冲跟过去,上下打量着猥琐可憎的少年,狠狠啐了一口。
“老娘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小子居然也是坊里人!”
任真贱贱一笑,这几年他可没少调戏这泼辣妇人,得意道:“那当然!要是连往三叔盘子里丢铜钱的资格都没有,本天才岂能被委以重任,让你们辅佐!”
嘴上说着,他不忘低头瞟一眼张寡妇那对高耸胸脯,舔了舔嘴唇。
凤梧堂日常联络,就是由“野鸡”们把收集到的情报藏进特制铜钱里,打赏给扮作说书先生的“凤首”,然后传送回坊里。
那些经常丢赏钱的,当然都是自己人。任真也不例外。
张寡妇知道他在挑衅,气得花枝乱颤,胸前一阵波涛汹涌,呼之欲出。
“少在老娘面前装大尾巴狼!我们都是坊里凤字辈的元老,你这小野种算哪根葱,根本入不了老娘法眼!”
话音刚落,沉默寡言的老王脸色骤变,厉声训斥道:“闭嘴!你这蠢货!”
张寡妇口快心直,向来大大咧咧,但他心细如尘,绝不会这么鲁莽。
刚才有个细节他看得真切,任真不仅跟凤首大人并肩而立,还敢泰然自若地站在老人上首!
绣衣坊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少年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这里面折射出的信息就太惊人了。
他不理会满脸委屈的张寡妇,躬身行礼道:“属下斗胆,请恕贱内无意冒犯!”
任真浑不在意地点头,诧异道:“我看你天天给她挑水,还以为你是她的下属,没想到你们俩竟是夫妻!”
张寡妇顿时傻了眼。
自己丈夫是怎样的人,她最了解不过,既然他甘愿以属下自称,那么这个天天说荤段子撩弄她的少年,多半就真是绣衣坊的顶级人物!
“怎么可能!”她总算醒悟过来,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耳光。
他们不知道任真是坊里人,原来并非因为任真身份太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身份太高!
凤梧堂里,除了凤首大人,就数凤字辈地位最高。比他们还高,却只有初境下品修为,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懒得再理她,饶有趣味地看向老王,“我说老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都不知道你们叫啥。”
老王不敢抬头,答道:“属下王凤武,贱内张凤霞。那边的徐老六,真名叫徐凤年,陆瘸子叫陆小凤。”
听到这些带凤字的姓名,任真脸上浮现出肃穆之情。他轻拍老王耷拉着的肩膀,怅然道:“相遇即是缘,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老王没听出话里的别样意味,踌躇片刻,抬头问道:“您是……”
任真背对他们,说道:“如果按你媳妇很看重的辈分算,我应该是天字辈。不过没人敢叫我任天真,还是任真这名字更顺口。”
夫妻二人沉默,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起绣衣坊各堂里有个天字辈,还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便不再多想。
过了半柱香功夫,大战尘埃落定。
凤梧堂三人重伤,而那位搅乱整座金陵的白衣剑圣,总算安静地躺在了地上。
任真走过去,低头看了半天,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哭丧着脸,难道是看上这小白脸了?”
李凤首蹲下身子,把顾剑棠死死握住的真武剑掰了出来,递给任真,继续调侃道:“别舍不得,只有他死掉,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剑圣。”
任真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自嘲一笑,“手握真武剑,胸藏孤独九剑,确实有几分剑圣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北朝那些人能否识破……”
李凤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凤梧堂明天就会动身,分批潜入北朝。我会去给你送行。”
说完,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便率众离去。
道旁大树下,只剩任真一个人,以及顾剑棠的尸体。
任真俯视着那张俊美面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痛苦表情。
“就算你和我一样美,但让我隐藏真容,还是很舍不得呐!”
他自言自语着,心疼地皱了皱眉头,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吃亏了。
“他娘的!虽然我是天才,毕竟只观察了半天时间,哪能模仿得天衣无缝!”
恼怒之下,他狠踩顾剑棠一脚,学着后者的腔调,淡漠地道:“天才又如何?还不是被逼良为娼!”
心里挣扎半天,他俯下身,伸出左手,从顾剑棠面部缓缓扫过。
同样是左手,之前用它扫向顾剑棠时,那名都尉便看不见他。
此刻再次扫过顾剑棠,却不是用他的诡异能力去隐藏一个死人的形迹,而是为了完成更诡异的事情。
扫完后,这次他把左手对准自己的面部,从上到下扫过,如出一辙。
他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就像出嫁的新娘子正在对镜贴花黄一样,生怕露出丝毫瑕疵而被人指摘。
左手扫过之处,他面部的轮廓、皱纹,甚至毛孔,都在迅速发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异常精彩。
当左手落下时,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容貌。
顾剑棠!
大功告成后,他欣赏着手心里若隐若现的那抹金光,端详半天,又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谁说眼睛一定长在脑袋上?”
大江东去,波涛如怒。
骊江滚滚奔腾在寥廓荒原上,昼夜不息。惊涛拍打着高峻的崖岸,溅起无数雪花,如碎玉飘洒。
声震百里,气势雄浑。
南岸岩石上,两人并肩而立,观望着这川江水。
“世事如棋,折煞英雄呐……”
疾风吹拂下,少年的披肩乌发乱舞着,颇有几分豪杰气概。
黑衣老者闻言,瞥了一眼少年的白衣,感叹道:“天地为棋,骊江作界。南北争锋,永无休止。谁能想到,南晋接下来的落子,会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
任真负着手,视线停在江面上,目光明澈。
“白马陷阵,顾剑棠被吃掉,北唐这招棋太臭。他们兵家有三十六计,第一计是瞒天过海,那我就班门弄斧一次,从最显眼的剑圣身上起手,给他们来个白马非马。”
老者嘲笑道:“八境的剑圣算是白马,初境的你,充其量小卒过河罢了。别太招摇过市,当心引火烧身。无法完成陛下的重任,你就甭想回来了!”
“回来?”
任真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进江水里,湮没而入,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小卒过河,哪有回头之理?他老人家压根没想过我的退路!你们要是敢过河拆桥,我就倒戈一击,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棋规上没有叛变一说,但棋规之外的人毕竟是活的,不会任由对弈者随意摆弄。
所谓定数,皆存变数。
李凤首脸色骤变,盯着满面春风的任真,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不像是玩笑话。
“这些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算别人真的抛弃你,老子我也舍不得。你放心,只要你打好头阵,三叔我的后手够硬,绝对帮你撑足场子!”
他向前迈出一步,双眸微眯,眺望着江北的无限风景,豪迈地道:“到时候,南北合流,天下一统,人族大业平定,自有你我风流!”
“风流?哼,不下流就不错了!”
任真也踏出一步,两人并肩,对着滔滔江水同时尿起来。
“我孑然一身,走之前仔细想想,除了你这老东西,惦记的就剩下那头毛驴了。你得遵守诺言,真让它怀上种,我以后还要靠它踏平金陵呢!”
说着,他腰胯一抖,销魂地舒了口气。
李老头闭上眼,痛苦地道:“不行不行,一看到你这张女人似的小白脸,我就尿不出来!”
任真闻言,赶紧伸头往下瞅了瞅,幸灾乐祸地道:“嗯,看来有戏!”
老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还是在说让驴怀种的事儿,气得调转枪头,对准崭新白衣射了过去。
任真不甘示弱,挺腰往前一撅,就要针锋相对。
便在此时,江潮暴涨。
滔天白浪里,江水倏然断开。
一条巨大白鲫跃出,足有数丈之长,乘风破浪而来。
白鲫的肥硕脑袋上,一道青色身姿傲然独立,衣带飘飘,犹若天神!
这一人一鱼来势极快,宛如离弦银箭,快得令人惊骇,须臾便游到南岸,停在这对老少面前。
两人顿时看呆,愣在原地。
踏鱼的是名曼妙少女,明眸远黛,婀娜动人,一袭青衫束身,亭亭玉立在江水间,透着浑然灵性。
少女望向岸边,一抹浅红迅速从面颊闪过。她凝眉不语,眸光清冷。
被这杀人眼神盯着,任真心头一悸,慌忙提上裤子,低声道:“别硬着了,还不快滚!”
李老头异常麻利地整好衣襟,把手放在任真肩上蹭了蹭,笑眯眯地道:“我说小顾,她就是你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侍吧?老夫李云龙,幸会幸会!”
任真岂会不知他的小伎俩,恨不得把他一脚踹进江里,痛骂道:“老东西,临走还要抹我一身骚!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还会来找你算账!”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跳上鲫背,站在那女子身后,头也不回。
李老头勃然大怒,“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下次再遇到时,看老子不活剥了你的皮!”
他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白鲫扭动身躯,划破壮阔江面,游向北岸。
片刻后,任真回过头,凝视着远方那道佝偻背影,凄然一笑,眼眶有些湿润。
不忍别离几多辞,爷俩痛快互骂一顿,各自甩袖离去,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道别方式。
收回视线,他转身望向鲫首的青衣女子,心神微沉。
绣衣坊搜罗天下讯息,都装在他脑袋里。对于这个名为薛清舞的剑侍,他了熟于心,也颇为忌惮。
她虽然是顾剑棠的侍女,剑道天赋却极恐怖,不比顾剑棠逊色,小小年纪就名震北朝,更被誉为剑道第一奇女子。
刚踏上贼船,就要先过这冷美人一关,他的压力并不小。
游到江心,白鲫猛然一滞,如大船抛锚般,停泊在了水面上。
一男一女,一首一尾,聆听着滔滔潮声,在江心里对望。
薛清舞眼眸清冷,如月光般幽寒,洒落在任真身上,让他一阵心虚。
“不仅神魂气息变了,你的躯体也很羸弱,连嗓音都粗糙许多。”
任真顿时悚然,暗暗叫苦,“话都还没说半句,就被人家看出破绽,这也太惨了吧!”
他正准备解释,薛清舞又沉声道:“虽然早知动用那部秘诀的代价很惨重,我没想到,竟惨成这种地步。”
看出她眉眼间的担忧,任真意识到只是虚惊一场,打算说些宽慰的话,忽然又想起绣衣坊密档里的记载,他们这对主仆平时并不亲密,至少在明面上言谈都不多。
于是他模仿着顾剑棠的冷傲性情,背对她望向江面,淡淡说道,“失去的东西,重新取回来就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于能否达到八境之上的高度,他很有信心。正如他跟顾剑棠本人说过的那样,他真是天才。
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以顾剑棠的眼光,都无法看出端倪,其威力可想而知。
再加上剑圣绝学,必能令他震烁南北,蜚声天下!
听到云淡风轻里透着绝对自信的这句话,薛清舞脸色依然阴沉,柳眉却不再似刚才陡立,渐渐平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她选择在中流停下,就是想弄清这位死里逃生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四下无人,唯见江心,没有比眼前更适合推心置腹的情境。
任真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回云遥剑宗。”
踏出过河这一步前,他早就在脑海里推演过无数次,无论如何筹谋,都避不开这座庞然大物。
只有以顾剑棠的身份重回剑宗,他才有希望完成身上背负的那个难如登天的任务。
薛清舞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细长睫毛如她的波澜心情一样,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你确定?”
任真一脸平静,没有说话。他当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如今的顾剑棠,不再是那个屹立于剑道巅峰、受万众尊崇的北朝剑圣。失去修为后,他已经被打回原形,坠落尘埃。
落井下石本就是人的本性,更别说那些曾经臣服于他的强者。
现在天赐良机,他们恨不得将他踩在脚下狠狠蹂躏,才能一吐胸中恶气,怎么可能还会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选择回剑宗这条路,就跟孤身闯金陵一样,都像是在找死。
“堂堂剑圣,为何总是做自取其辱的蠢事?”
她脸上笼满寒霜,莫名涌起一股愤怒。或许是怒其不争,又或许是由于强弱之势相易,此时她不再掩饰,眼里一片傲然。
“需要时间,就应该远遁山林,拼命修行。像我们这些志存高远的大修行者,难道还不懂得韬光养晦、保全自我?重回剑宗,除了受尽羞辱,你还能得到什么?”
任真默然不语,出神地望着滚滚江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清舞眼里的漠意愈浓,“有件事你得明白,至少有六路敌人,正在朝你赶来。即便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了!”
任真转身看着她,淡然一笑,“你算不算其中一路?”
她冷笑道:“我如果算是,你现在已经死了!”
任真点了点头,温声道:“那这一路上就麻烦你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望向北岸,表情变得异常精彩。
“这……怎么可能!”
两人在江心密语的时候,并未留意到,空气起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
他们自然也无法感知到,在不远处的上游,一个穿着旧灰布袍的书生蹲在江边,正往葫芦里灌水;
他们更不可能察觉到,在他们头顶的虚空中,一粒细微不可见的水滴,正在孤零零下落着。
当任真说出“麻烦你了”的时候,修为更高的薛清舞心意一动,总算意识到悄然发生的异变。
江风不知从何时停止,湿气渐渐凛冽;
那个书生来到此地,坐在北岸安静看着他们;
而水滴刚落入江中,下一刻,整条骊江便瞬间冰封!
那条过江白鲫,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就已被冻结在冰里,丧失了生机。
此刻他们已然是站在冰上。
穿过一座座被冻成冰峰的浪头,视线落在书生那温和干净的面容上,他们目光骤然僵直,仿佛连呼吸也同江水一起凝滞。
中年书生端坐在岩石上,用手掸着旧袍上的灰尘,神态平和。他浑身气息很普通,却给人一种腾云驾雾而来的错觉。
看到这一幕,薛清舞的表情异常夸张。
即便是一直很淡然的任真,脸上也浮出颇为复杂的神情。
“第一个敌人,就强得有点过分呐……”
他们都认出了书生的身份。
像他一样气息普通的人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像他一样实力强大的人虽少,毕竟也还是有一些。
但是,像他这样看似普通、实则恐怖的书生,世间仅此一位。
他们两人震惊之处在于,为了对付一个修为尽失跌落云端的人,这位居然亲自赶来了!
书生站起身,朝冰上的两人拱手行礼,温润一笑,看不出半分敌意。
薛清舞却倒退几步,持剑挡在任真身前,毫不掩饰体内澎湃而出的战意。
看到这副画面,任真苦涩一笑,望着踏到冰上的书生,自嘲道:“面对风云榜第十人的挑战,我这个第六却只能躲在一个丫头身后,是不是很讽刺?”
书生摆手说道:“你能尊为六圣之一,自然是有道理的。闻道有先后,即便失去修为,你也仍是前辈,我不会嘲讽你。”
他的言谈步伐如出一辙,平缓而稳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若非已经使出滴水凝江的手段,恐怕没人会相信,他这是要与人为敌。
走到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停了下来,笑容真诚,“另外,我不是来挑战的。只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薛清舞冷哼一声,眼里战意丝毫不减,“有你这样商量之前先来个下马威的吗?”
书生的目光一直停在任真身上,直到此刻,他才把视线移开,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我师弟的妹妹,我也算是你兄长,于情于理都不该为难你。但是,接下来我们商量的事情,不是你能掺和的。”
说这话时,他双眸微眯,一股神圣威压陡然迸出,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以无法捕捉的速度透射进她灵魂深处。
她只觉眼前一黑,脑袋猛地嗡鸣,就瘫软在冰上,不省人事。
任真冷眼旁观着,他知道自己不必、也无法阻拦这书生的举动。
“跟我商量事情,大先生代表的是谁?”他注视着对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自己?你们书院?还是整个儒家?”
对于眼前这深不可测的书生,他早有耳闻,但知之甚少,没有太多憎恶,却绝无半点好感。
须知静水流深,越是波澜不惊的死水里,越容易潜藏着翻天覆地的凶险。
他不想以身试险。
书生答道:“三者皆有。”
任真有些意外,笑道:“你认为一个初境下品的人,还有资格跟你们谈论家国大事?”
书生不再看他,眸光落在那些林立的冰浪上,一座一座地望去,看起来像在数数。
“先生何必自轻。从凡俗到云端,看似缥缈而艰难,但对你来说,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修道如行路,你已经走过一次,又怎会再迷失途中?”
任真没有作声,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现在愈发好奇,这个书生到底想干什么。
书生越望越远,眼瞳间仿佛起了雾,更让人看不透。
“可惜明白这点的,不止你我二人。大路朝天,看似是各走一边,但说到底,剑圣只有一个,天下剑修都想走上巅峰,又怎敢养虎为患,等你再次骑到他们头上?”
任真皱了皱眉,道:“剑道唯快唯直,不讲究委婉含蓄这一套。不必再绕弯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侧身,看着任真凝聚的细眉,有些出神,很快意识到失态,歉意地挠了挠头。
“如果重新修剑,以你的天赋和造诣,很难不被人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你不妨另辟蹊径,归入我儒家一脉,避开世俗锋芒,从另一条路重回武道巅峰!”
任真闻言,顿时一僵。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位儒圣首徒居然来劝他离经叛道,归入儒家门下!
他一脸震撼,难以置信地盯着书生,“大先生果然思路清奇,竟想出诱剑圣弃剑的妙计。如果我真的弃剑从儒,不知天下剑修会作何感想……”
天下有六圣,每一位都是各自学派道统的泰斗,为千万人景仰。
剑圣弃剑,势必会在剑道掀起轩然大波。而弃剑从儒,甚至会动摇整个天下格局。
这个决定的分量,重得无法估量。
书生眨了眨眼,温和地道:“如何?”
任真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冰冷笑意。这个想法挺大胆,只是未免太低估剑圣的傲骨。
“我十岁学剑,修剑二十年,何曾畏惧过世俗竞争和威胁?又何曾气馁妥协过?”
“自古都是扬长避短,你却让我抛下最耀眼的剑道造诣,转而沦为平庸儒生,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改弦易辙,摒弃道心,成为整个剑道的叛徒,这才是作为剑圣最大的耻辱!”
他的话犹如出鞘利剑,寒锋毕露,凌厉得让人胆寒。
他很清楚,自己绝非书生的对手,此刻选择态度强硬,将会面临极大风险。
但他如果显露出软弱,不仅违背顾剑棠的本来性情,更会丧失书生的尊重,再也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借此试探对方是否有杀意,是否真心想招揽他进书院。
书生淡淡一笑,神色依然平静,没有像任真担心的那样泛起波澜。
“冷傲自负,不愿在大势面前低头,这就是你沦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很多时候,隐忍才是最明智之举。”
“今时不同往昔,你已八方皆敌。便说眼前,就有不少强者正朝这里赶来,他们可不会像我儒家一样以礼待人。”
“你觉得修儒委屈你的天赋,那你有没有想过,剑道已难容于你,如果继续修剑,你只会遭受更多委屈。”
任真无动于衷,心想,果然还是跟薛清舞一样的路数。她劝自己隐忍,是想让自己始终依赖她,不得不把孤独九剑传授出来。
那么这位大先生,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修儒对你有何好处?你就不怕我进书院后,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书生哑然一笑,摘下腰间葫芦,饮了一口江水。再望向冰封的辽阔江面时,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异样神彩。
“对你来说,争的是强者意气。而我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
任真心里怦然一动。
看着书生的瘦削背影,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或许只有利用这个人,才能完成那个天大的任务。
“什么是你眼里的大势?”
……
……
北唐元武十六年秋,丹青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突兀而暴烈,鹅毛雪花随疾风狂舞着,飘洒在这座皇朝南部的小城,只是片刻功夫,就将这方山水染成雪白,苍茫天地间肃杀一片。
凛冬将至,雪原上忽有客来。
两名中年人头戴斗笠,脚踩着厚实积雪,朝城池方向缓缓行走。
一身旧袍穿在书生的瘦削身板上,在凛冽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刮走。
而剑客那袭白衣,在皑皑雪地的衬托下,更透着些飘逸出尘的气质。
骊江上一番密谈后,书生并未离去,而是随任真一道来到这座偏远小城。
既出于好奇,也因为这是任真的请求。
“我刚答应帮你做三件事,你就立即用掉一次机会,”书生呼出一口白气,脸颊潮红,“而且是用在这种小事上,你不觉得很浪费么?”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着视线里越来越近的那个黑点,感慨万千。
“对七境无敌的大先生来说,丹青城是很小。但在我这个落架的凤凰眼里,实在太大。还是有你保护,我才能感到安全一些。”
书生侧身看了他一眼,搓着手说道:“你觉得划算就好。只是,希望你回云遥剑宗后,别忘了在骊江上说过的话。”
任真不理会他的提醒,用力一跺脚,将靴底黏带的雪块震掉,顿觉轻松许多,步伐也开始加快。
书生跟上前去,忍不住问道:“丹青城有双绝,你要找的是其中哪一个?”
任真闻言,神色微滞,停下了脚步。
当今天下有十三绝,分别指十三位在各自领域冠绝天下的翘楚。他们惊才绝艳,无不是风流人物。
丹绝,炼丹之术出神入化,堪称丹道泰斗。
丹青绝,画艺超群,丹青妙手神乎其技,惊为天人。
前方这座小小的丹青城,因城里这两位大家闻名,名扬四海。
任真表情凝重,看着目中隐有期待之意的书生,严肃地道:“你猜。”
丹青城,吴府。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偌大圆桌前,坐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望着主位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语,神情各异。
“顾剑棠再强,也只是一介武夫,能掀起多大波澜?你们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开口的是吴家大公子,吴鸢。他衣饰华贵,在辉煌灯火映照下光彩熠熠,无疑是场间最耀眼的存在。
家主吴道梓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的皱纹轻轻颤了一下。
“少主说得不无道理,”见家主没出口驳斥,立马有人出言附和,“顾剑棠沦为废人,固然是云遥宗的一大损失,但远不至于动摇根基。咱们现在就考虑改换靠山,是否为时过早?”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大堂顿时嘈杂,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丹青道依附云遥宗,已有十余年之久,天下皆知。如今贸然商议改换门庭,确实令大家费解。
吴道梓身旁老者见状,干咳一声,用手轻敲桌面,场间立即再次沉寂。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才是立身处世的正道。少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老者话音浑厚,透着一股天然而成的威严。吴鸢闻言,看着老者的冷冽眼神,脸上青红不定,暗暗攥紧了袖里的拳头。
坐在吴鸢下首的青年起身,朝老者一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大长老高瞻远瞩,教诲得是。请问眼前咱们该如何自处?”
老者满意点头,示意二公子吴酬坐下,“大争之世,当顺势而为!”
吴酬微感茫然,继续追问道:“此言何解?”
老者见他求知心切,愈发觉着顺眼,正打算详加解析,这时吴道梓站了起来,凝望向堂外的雪地,眼神深邃。
“春秋八百载,十国纷争不休。其时涌现出诸多流派,争芳斗艳,成就百家争鸣的治学盛世。咱们丹青道非正统学派,更不具大气运,于是广交诸道,不偏不倚,更不树敌,这便是顺势。”
他负手踱步,说到这里时,正好走到一盏油灯前,便顺手拿起剪子,将泡在油里的灯芯子挑出来一些。
屋里骤亮几分。
“二十年前,群雄出世,武运如日中天。南晋有佛道两家强者下山,辅佐陈氏荡平江南,吞并半壁江山。北唐有儒剑两道相济,横扫五国,问鼎中原,造就了如今南北朝相衡的格局!”
这时,一名奴仆突然仓皇跑进来,慌乱报道:“禀家主,门外来了两名陌生人,声称想要见您!”
吴道梓微微皱眉,被这名下人打断思绪,莫名有些烦躁,训斥道:“这点小事,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打发走就是了!”
奴仆听出话里怒意,紧紧匍匐在地,颤声道:“小的万死!刚才大管家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废掉一臂。那两人有些道行!”
吴道梓的眉头皱得更深。看来现在的世道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们是何修为?”吴鸢冷冷问道,眼里抹过一丝戾意。
奴仆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听大管家先前所说,他们应该是三境圆满,初境下品!”
“哦?”吴酬侧过身来,笑容玩味,“管家是四境上品,那两人竟能越级而战,有些意思!”
没等他说完,吴鸢豁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老子门前扮猪吃虎,是活得不耐烦了!”
吴道梓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插曲。
就算那两人刻意藏拙,以吴鸢的五境修为,摆平他们也绰绰有余。
他停顿片刻,捡起刚才的话茬,继续评说天下大势。
“南北初定,文武气运便被瓜分。佛道两家被奉为南晋正道,而儒家和兵家剑道,成了大唐国学,发扬光大。天下才俊,无不出自四家道统。当年的百家盛世,荡然无存……”
满座黯然,皆是唏嘘不已。
春秋之后,百家犹在,却已名存实亡,哪里还有曾经的辉煌。
突然,刚才那奴仆又闯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事不好!少主他……莫名其妙被打晕了!”
“什么?!”众人脸色剧变,唰得站了起来。
何人如此狂妄,敢在府门前打晕吴家少主!
何人如此恐怖,能以三境修为越两级秒杀!
吴道梓既惊且怒,脸色铁青。
自己的爱子被当街打晕,他哪还有心情再在这里追思春秋、痛感百家,朝大堂外走去。
“且慢!”大长老箭步上前,寒声道:“既然他们是想见你,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就让老夫去会会他!”
话刚出口,还没等吴道梓回答,他整个人就已从原地消失。
冲动过后,吴道梓立即平静下来。大长老已臻至六境巅峰,那两个不速之客就算再恐怖,落在他手里,也绝无幸理。
吴道梓暗道,“叔父说得对,我若是就这么轻易被逼出面,岂非正中对方下怀。丹青道商议大事,没必要因为两个蠢货废止。”
一念及此,他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继续议事,静待那两颗项上人头。
“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儒剑平分大唐的权势,顺昌逆亡,被碾压殆尽的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丹青道识清时务,依附剑道巨擘云遥剑宗,才有这些年的平安无事。这也是在顺势。”
说到“平安无事”四字,不知为何,他又想起门外那两人,心里隐隐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若在以往,仗着我跟剑圣的旧交,没人敢刁难咱们,即便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也得另眼相看。但是现在他走下神坛,云遥宗气数衰竭,北朝大势怕是又要变了!”
在座很多人原先都跟吴鸢一样,认为家主的想法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
但此刻,两个修为可怜的神秘人物公然欺上门来,而不以为意的吴鸢,也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场。赤裸裸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们不信。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
“云遥剑宗式微,要不咱们改投秋暝剑渊?那里有天下最多的剑道强者!”
“斜谷剑冢也不错,同为三大巨擘之一,他们能铸出天下最强的剑!”
大堂里像炸开了锅,大家面露忧色,不再觉得是杞人忧天。
吴道梓看在眼里,长叹了口气,面容显得苍老许多。作为画道领袖,他实在不忍看到这副情景。
这些年来,丹青画师们被人诟病为纤弱无骨的墙头草,并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只求苟全,沉迷于朱笔泼墨,纵情于山水花鸟,借此来逃避这大争之世。
如今大乱未起,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改旗易帜,哪里有半点共渡时艰的傲骨。
所谓顺势而为,又何尝不是趋炎附势。
罢了。
“云遥宗将颓,剑道群雄虎视眈眈,多半将有大动乱。咱们不如更彻底一些,索性寄入儒家篱下。既要顺势,那就顺从真正的大势,乘风破浪,直上云霄!”
“儒家?”所有人惊呼出声。
弃剑入儒,这是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
吴道梓点了点头,在无数震惊目光注视下,坐回到主位上,眉宇间透出丧家犬似的颓意。
“此消彼长,儒剑相互制衡多年,接下来可能就会分出强弱。书院的大先生跟我算是有些交情,由他来做咱们的保护伞,最合适不过。”
“您说的是那位风云第十、誓不过三?”有人惊呼,言语间难以掩饰喜悦之情。
吴道梓无力答道:“不错,就是那位。”
风云第十……
誓不过三……
吴道梓心里默念着,忽然想起些什么,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像压弯已久的长枪一般,整个人豁然弹起!
“快!出去!”
恰在此时,两进两出的那名奴仆再次冲了进来。
这次他连滚带爬,脸上毫无血色,仿佛活见鬼一样,失声道:“大长老他……”
他本来想说,大长老此刻跟少主一样,也离奇地晕厥在地,没能伤到那两人分毫。只是刚才那副场景太诡异,吓得他语无伦次,竟说不出话来。
看着第三次进来的奴仆,吴道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丧失了所有精神,瘫软在座位上。
“完了,真是他……”
在场众人见此光景,更是感到惊悚。堂堂丹青绝,纵横捭阖许多年,何曾如此狼狈失态过!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吴道梓眸光颤抖着,深吸一口冷气,“誓不过三,外面那位……就是大先生!”
大家先是一怔,揣摩着这句话,脸色陆续都变得惨白。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那段传奇。
世间有一书生。
此人二十岁才开始修行,一日之内,连升三境,甚至差点直入第四境,名噪天下。
其时,他的老师夫子抚掌大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孺子可教也!”
其后闭关十年,他修为始终停留在三境圆满,再无半点增进,沦为笑柄。
修行界讽之曰:“泯然众人矣。”
三十岁后,他开始云游天下,以三境修为挑战南北群雄,一路杀进云榜第一、风榜第十,未尝败绩。
他本可到第八境,却仍以三境纵横世间,人称七境无敌。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苦心孤诣地压制境界。
他是修行界最大的谜团之一。
他曾发誓,誓不过三。
书院大先生。
颜渊。
以颜渊的身份,断然不至于故意做扮猪吃虎的无聊行径。
誓不过三,他的真实气息确实只有三境修为。吴道梓之所以惊惧,在于害怕颜渊会产生误解。
不知者无罪,若只是一次看走眼,还情有可原。但是事不过三,面对连续三次越级碾压,吴道梓还敢托大不出,要么是他愚不可及,要么就是胆大包天。
缓过神后,这位丹青绝几乎是爬出府门,来到两人面前。
“见过书院大先生。”
他面色恭谨,朝颜渊躬身行礼,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任真的遮面斗笠,确认后者只有初境下品,便直起身来。
儒道有七十二家书院,但是有资格以书院二字简称的,只有儒圣和大先生坐镇的终南书院。
那里,是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的儒家圣地。
颜渊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怒意,“你不是儒家弟子,没必要对我行礼。如果算怠客赔罪,那么,剑圣大人也当得起一揖。”
吴道梓闻言,望着一旁戴着斗笠的白衣男子,心脏猛然抽搐起来。
“剑圣大人?”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刚才还在评论儒剑争锋,这双雄就联袂而来,齐至丹青城!
任真摘下斗笠,面无表情地跟吴道梓对视,“我还没死,丹青绝应该不会意外吧?毕竟整个江湖都已经传开了。”
吴道梓目光呆滞,盯着这张熟悉面孔,眼里竟有了泪光,“你能逃回来,真是太好了!”
任真漠然道:“雪天苦寒,你就打算让大先生在这里站着吗?”
吴道梓顿时醒悟,赶紧头前带路,将这两位风云强者引进画室。
文人以书房议事,他这位大画家最私密的居所,则是一间挂满丹青妙笔的画室,琳琅满目,让人彷如畅游山水间。
“《金桥图》,《江海奔腾图》,《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
颜渊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悬在四周的这些惊世名画,面露向往之情,竟是有些失神。
吴道梓看在眼里,喜出望外。他本就存着攀附儒家之意,见大先生一眼认出这些作品,便以为寻到了献媚之道。
“君子有成人之美,大先生若是喜欢,尽可随手摘去,在下倍感荣幸!”
颜渊没有回身,吴道梓自然无法看到,他眉眼间生出一丝厌恶。
先前议事时,吴道梓说他跟颜渊有旧交,其实只是一厢情愿,想在人前炫耀。人家眼里,何曾有他?
颜渊转开话题,问道:“顾先生,当年你飞渡嘉陵江,悟得‘蛟龙’一剑,如今还能施展出几分神意?”
任真何等聪慧,立即心领神会地接过话题,省得吴道梓再露丑态。
“大概只剩三分。不过,吴兄若是能助我提升修为,想必可以再添几分!”这趟本就是为他而来,他不想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知道,顾剑棠和吴道梓两人是旧交,凭后者识人画骨的眼力,多待一会儿,怕是真能看出破绽。
“哦?”吴道梓转身望向任真,一副茫然的神情,“我能帮你什么?”
“你可以帮我弄到四海灵明丹。”
吴道梓哑然一笑,忍不住道:“剑圣大人怕是搞错了,我是丹青绝,不是丹绝。你若想求丹药,应该去西城找牧云才对!”
任真眉头微皱,纤细眉梢宛如利剑,挑起两道锋芒。
“你应该知道,四海灵明丹是丹绝的镇族宝药,我本就跟她有些过节,以现在的状况去找她,绝对会无功而返。”
吴道梓笑意骤散,低头沉吟起来。
他当然深知剑圣皱眉杀人的性情,即便任真杀不了他,毕竟还有个七境无敌的大先生在这里。
“我的面子并不比两位大。她脾气极差,每次遇到我都会破口大骂,这点你应该也知道。我实在爱莫能助,你们还是亲自去试试吧!”
说这话时,他侧过身面向颜渊,不再去看任真。
最有话语权的人,当然是实力最强的那个。
任真神色鄙夷,冷笑道:“真以为你俩那点障眼法,能瞒过世人眼睛?纠缠半生,厮守一城,若非你太惧内,恐怕早就将她娶进家门了!”
他虽然并非真正的顾剑棠,跟丹青双绝也素未谋面,但脑袋里装着绣衣坊的所有密档,对这点小事自然了如指掌。
被一语戳中逆鳞,吴道梓心头大怒,却又摸不清这儒剑双雄的真实关系,只好强忍下来。
“动用那秘法后,你的气海本就脆弱不堪,若想用灵明丹这种猛药来筑基修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必定会肉身炸裂,死无全尸!”
他语气阴恻,诅咒之意十足,话意却不无道理。
武道初境,名为攀山。刚开始修行的人就如攀山,最先经受考验的就是肉身。只有打下坚实基础,以后才能登上更高的巅峰。
灵丹筑基,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手段。使用的丹药品级越高,对肉身的强化程度就越高,也能产生更大的威力。
在金陵时,任真之所以没有筑基修行,一方面是由于年纪太小,最主要的还是他的体质太特殊,寻常丹药无异于石沉大海,服下去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此次身赴北唐,当然要来丹青城走一趟。天下没有比丹绝的四海灵明丹更合适的了!
任真微微一笑,“这个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明白一点,我不是来求你的。既然你不愿念我的旧情,让大先生擒你前去换药就是!”
吴道梓闻言,望着颜渊的背影,颤声说道:“大先生,实不相瞒,我丹青道诸多道友正打算弃暗投明,效力于书院门下!”
颜渊没有转身,无动于衷。
“世人道,吴带当风。懦夫裙带,如何堪当扶摇九万里之雄风?”
吴道梓脸色霎时苍白,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求大先生高抬贵手,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犯不着为了这废物,辛辛苦苦跑这一趟!”
颜渊双眸微眯,扫视着墙上的山水风景,莫名有些烦躁。
“画者多媚骨,看来所言非虚。我不太明白,像你这般井底之蛙,何以绘出这缤纷的大千世界?肉眼凡胎,敢称剑圣是废物,那你又算何物?”
吴道梓神情僵滞,木然跪在那里。他想不通,堂堂书院大先生,为何还会如此推崇一落千丈的顾剑棠。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道:“为了一枚丹药,值得吗?”
吴道梓面色铁青,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道:“看在大先生面子上,我这就去取药。顾剑棠,这笔账我记下了!”
说罢,他破门而出,消失在屋外的风雪里。
此时,颜渊才终于转过身,表情有些痛苦,“儒家身行仁义,以礼待人,这种威胁勒索的强盗行径,我是真的不擅长。”
任真瞥了他一眼,面露嘲讽,“你冰封骊江,美其名曰找我商量事情,又何尝不是强盗行径?”
颜渊微怔,最擅长苦口婆心教导别人的他,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何必在意小节?”
任真似笑非笑,心里暗道,“你们儒家嘴上喊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还不是虚仁假义,只是说给别人听听而已?”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颜渊仿佛不懂他的想法,淡淡地道:“求丹于城西,却访于城东,如此手腕,你已不是以前那个顾剑棠了。”
任真付之一笑,“如果硬闯牧府,肯定会有不小麻烦。丹绝修为虽不高,身旁却有不少求丹的强者充当护卫。即便你如入无人之境,想把丹药顺利带走,也非易事。”
颜渊嗯了一声,转身再去欣赏画卷时,眼里漠意尽显。
……
过了半柱香功夫,吴道梓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檀木盒子。
任真接过来打开,从中取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朱红丹药,放在手心里,饶有趣味地观赏着。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海灵明丹?”
不知是凌空奔袭所致,还是刚跟某人吵过一架,吴道梓面色潮红,表情不太自然,“丹药给你,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两清?”任真侧过头,笑眯眯地道:“吴道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颜渊一愣,吴道梓神情剧变。
任真摩挲着腰间的真武剑鞘,眼神锋利无比,“随便给一枚筑基丹药,想将我蒙混过初境,这主意似乎不错!”
吴道梓瞳孔收缩,浑身冷汗直流,他没想到,如今的顾剑棠变得这么难对付。
“四海灵明丹,棋子大小,呈翡翠色,通透有光泽。丹无香气,但入口后异香透体。来,你对比一下,这枚丹药符合哪项特征?”
任真一边背诵《玄丹经》里关于四海灵明丹的记载,将丹药递到吴道梓面前。
“这……”吴道梓倒退数步,目光闪烁不定,“你是不是记错了?”
任真笑意愈浓,朝身旁的颜渊深深看了一眼。
便在这一刻,吴道梓所有的机巧和定力彻底崩塌,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我给,我给……”
风雪依然。
离开吴府后,两人各怀鬼胎,一路沉默不语。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传到耳中格外清晰。
儒剑双雄,本非同道中人,这次同行只是交易里的一小部分。任真拿到四海灵明丹,颜渊完成他的第一个请求,也就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颜渊头戴斗笠,面对白衣飘舞的任真,看不清脸上表情,想必依然平静无波。
“你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光是明面上的敌人就有五路,你一人应付不了。”
任真没有犹豫,持剑答道:“不必,我有分寸。”
他岂会看不出颜渊的心思。这位大先生很乐于护送他,这样就能尽快完成三个请求,再不会受制于他,有所顾虑。
“有分寸就好,”颜渊注视着那柄真武剑,沉默片刻,说道:“出于对咱们约定的考虑,我还是想提醒你,今非往昔,凡事量力而为,别再一意孤行。”
任真淡淡一笑,“你要是真不放心,可以继续暗中保护我。当然,这不能算作我的请求。”
颜渊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步履平稳,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瘦弱身影便已模糊在漫天风雪里,只留少许细微印迹。
所谓雪泥鸿爪,大概如此。
任真低下头,背道而驰。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他浑身冰凉,索性便停下来,环顾着四周莽莽雪原,心里涌起一股豪情。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他前世很喜欢的一首诗,穿越到这具肉身上后,所有灵魂记忆,尤其是熟记的那些史书典籍,也一并嫁接了过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生活在江南水乡,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雪景。眼前四下无人,他便恢复真实面容,如脱缰野马一般,在雪原上纵情狂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跑到兴起时,他浑身气血奔腾,快意畅涌。此时,他取出木盒,趁机将四海灵明丹服下,借着风发意气,融丹筑基!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有灵丹以壮声势,他慷慨激昂,嘹亮嗓音在天地间震荡,蔚为雄浑。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词句精短,鼓舞人奋进,吟诵完时,他已奔驰出百里之外,那枚丹药的效力也彻底激发,淋漓释放出来。
轰、轰!
仰天狂啸一声,他体内真力暴涨,修为境界开始疯狂提升。
初境中品!
初境上品!
初境圆满!
不愧是丹绝珍藏多年的筑基神丹,竟让他一口气直升三品,距离晋入第二境只差一线之遥!
便在这时,他气海内陡然炸起一声爆鸣,紧接着眼前一黑,昏死在雪地上。
吴道梓说得没错,用如此霸道威猛的丹药来筑基,实在太疯狂,即便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之躯,也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四海灵明丹成功满足了他想要抵达的极限,却不止于此,恐怖药力猛烈冲击着他的神魂。
若非在最后关头,一道金气从左手心袭遍全身,他早就当场炸裂而亡。
纵使如此,他还是陷入晕厥,栽倒在雪地里。
……
……
七日后。
北方的乌山小镇上,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蓬头垢面,浑身腌臜不堪,像是流浪乞丐。然而,透过掩面污发,那道幽冷眸光刺射出来,宛如荒原上的狡黠饿狼,让人毛骨悚然。
跟颜渊分开以后,他就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容,轻松避开众多仇敌的视线,一路畅通无阻。
乌山镇在云遥剑宗以北,六十里之外,对从南方来的他而言,不仅不是必经之地,反而南辕北辙,绕了大半个圈子。
他特意来到此地,是想见一个人,提前弄清楚一些事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站在乐来客栈门前,任真拨开脸上的散发,眼里浮出一抹讥讽笑意,“橘生于北则为枳,刻意效仿唐人风雅,念起来显得更酸!”
确认了蹩脚店名,他一抖身上灰尘,大步迈了进去。
“出去出去!”
迎面而来的除了鸡毛掸子,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迅速挺起身躯挡住门口,正阴脸瞪着他。
任真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眸光顿时一亮,小小年纪,这身材可以啊!
他挽着袖子,摆开架势就要从左侧硬闯进去,却在少女小拳头行将袭来的瞬间,敏捷地朝右一闪,趁着这缝隙冲入了大堂。
鸡毛掸子再次呼啸而来,夹杂着凌厉风声,直奔任真脸颊。他抢先抱住脑袋,高声喊道:“朋友,票子要伐!”
大堂里还有几桌客人,突然听到这句狼狈而诡异的呼喊声,同时停下杯箸,将视线移到这少年男女身上。
泼辣少女身躯一僵,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粉颊通红,恰似桃花,煞是可爱。
任真倍感无力,心道,姑娘你能不能专业点,咱们这正对着接头暗号呢,你害哪门子羞啊!
他干咳一声,恶狠狠重复一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朋友,票子要伐!”
“要要要!”少女缓过神来,慌忙答应,一时情急之下,脸蛋憋得更红了,喘息着道:“客官您要喝点啥?”
意识到这是在对暗号,她便忘记任真的叫花子打扮,更顾不上四周旁人的惊讶,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暗语接了下去。
任真的反应明显比她快太多,一把将她拽到柜台旁,鬼鬼祟祟环顾一周,才低声试探道:“八二年的雪碧,有伐?”
少女总算镇定下来,听到雪碧一词,表情莫名凝重,沉声答道:“雪碧沙精,劝君勿饮!”
噗嗤一声,任真再也憋不住,直接笑喷了出来。
当年他制定绣衣坊的一应规矩时,就心存这些恶趣味,脑海里不断意淫着,妙龄女子们一本正经说出这些猥琐台词,会是一副多么美妙动人的情景。
今天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低俗的笑话。
但对绣衣坊来说,却是无比严密、极难破解的联络暗语。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哪知道何为票子,何为雪碧,更不可能知道沙精是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坊里自己人,就绝对无法歪打正着。
“票子要伐”,按照约定,意思是“都是自己人,咱们接个头吧”;
“客官喝点啥”,就相当于“您办理什么业务,是存取密档还是请求人工服务”;
“雪碧”一词犹为特殊,背后的含义是,“我从南方总部而来,是你的上级”,年份越久的雪碧,代表来人的地位越高,是以少女会如此凝重;
至于“沙精”,可以说是所有暗号里最奇葩的一个,翻译过来就是,“我们分店今天不营业,请到别处办理业务”。
一般沙精这个词出现,就意味着这处联络站出了状况,或者是有特殊使命,恕不奉陪。
所以在某些情境下,还可能会出现诸如“洗发水沙精”、“杜蕾斯沙精”等神奇对话。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任真,少女微惘,还以为是自己念错暗号,神情愈发忐忑不安。
任真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若无其事地将手拍在少女的翘臀上,“那就不饮。带我去见你们鹰首。”
暗号对到这种程度,适可而止,还是要亮明来意才行。这里停止日常运行,本来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
少女的姣好面容遽然失色,难以置信地张着小口,甚至都没察觉到,任真那只手一直停留在自己臀上,没有拿开。
眼前这乞丐,居然要见鹰首!
绣衣坊素来神秘,各堂不为外人知。而一直负责刺探北唐的鹰视堂,经略敌国腹地,更是严密到了极点,绝不可能让一个少年轻易找到总堂所在!
“你到底是谁?”少女脸色雪白,看起来楚楚动人。
任真手上用力,轻轻捏了一把,暗叹好有弹性,神色却依旧平静,“转告你们鹰首,初到贵地,请多关照。”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气得腮帮直鼓,却没敢再挥舞鸡毛掸子去打,只是狠狠一跺脚,便往后堂跑去。
看着那曼妙身影,任真突然觉得良心不安,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姑娘!”
少女骤然停步,在阴影里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愧疚说道:“对不起……”
她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意,飞快地跑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为何道歉,毕竟她对那些低俗的恶趣味一无所知。
而他,并非成心去戏弄谁,大概只是在这世上孤独生活久了,便有些怀念,怀念以前那个再普通不过、却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绣衣坊四大堂主,分着四色衣饰。
譬如凤梧堂的李云龙,掌管南都金陵的监察事务,有黑衣凤首之称。
任真在那少女引领下,来到一名身穿血红长袍的中年男子面前,他便立即猜出,这位就是神秘莫测的红衣鹰首。
两人素昧平生,平静对视。
莫鹰首从座位上站起,身躯竟是异常高大,有些局促的小屋里,光线顿时阴暗许多。
少女退下,带上了房门。
莫鹰首豁然俯身,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见过坊主。”
任真轻拍他肩膀,示意免礼,心里则暗暗惊叹,“红白紫黑,红运当头。此人果然如传闻所说,仪表非俗,有鹰视狼顾之相。”
莫鹰首起身,也不言谢,面带微笑,“坊主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眼前这副容貌,应该只是诸多法相之一吧?”
任真不置可否,坐到主位上,只是打量着这位鹰视堂主。
莫鹰首不避目光,锋利剑眉微微一颤,赞叹道:“坊主在渡江前还不曾修行,短短数日便初境圆满,如此天资实在令人敬畏!”
任真被这鹰隼般眼眸盯着,觉得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身体,“鹰首蛰居北地,深藏不露,才是真正让人敬畏的强者。”
莫鹰首把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嘴角微挑,瞳间锋芒有意无意地衰减几分。
“坊主说笑了。修为再高有何用?你博闻强识,学冠古今,不需修行便能执掌绣衣坊,睥睨乾坤,这才是绝代风华!”
任真听得起鸡皮疙瘩。他本以为,此人应当擅于藏拙,不喜言谈才对,没想到他口舌犀利,不像是卧底头目的作派。
“你我是自家兄弟,就不必见外了。我这次亲赴北境,其中的深意,你应该明白吧?”
莫鹰首视线落在他背后的剑匣上,说道:“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陛下命你伪装成顾剑棠,是想从中扰乱北唐朝野,趁机毁其国运。”
任真捧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眉头微蹙。
“单说朝野二字,就有朝堂江湖之分,不像棋间博弈,拘泥于一两处城池。”
“所谓国运,更是虚无缥缈的气数之争,繁复至极。天机,地脉,人道,哪个是能三刀两剑说毁就毁的?”
莫鹰首琢磨着话意,面色沉凝。
以一人乱一国,这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笔,远非家族争斗那般简单。发力太小,或者格局太小,都难以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波澜。
“善弈者,当长于谋势。这盘大棋,你想如何运筹?”
任真伸手,捏着紧皱成一团的眉心,叹息道:“你以为下棋的人是我?泥菩萨过河,我只是枚自身难保的孤子啊……”
“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任真身体微微前倾。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从你们放出顾剑棠北归的消息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势力南下,想蹚这浑水?”
“十一家,”莫鹰首不假思索,“明显会对你不利的,有西陵书院、浔阳城楚家和秋暝剑渊,其他都是想浑水摸鱼。”
任真点头。
真正想杀顾剑棠的,都跟他有深仇大恨。至于其他人,多半是觊觎孤独九剑,或者是想试探,他是否找到烟雨剑藏。
“长安城那边有没有动静?”他敲着桌面,深深看了莫鹰首一眼,他相信对方明白这句话所指。
莫鹰首心领神会,摇了摇头。
任真如释重负,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风云榜上那几人,能否确定行踪?”
“云游或者遁世,巅峰强者率性自如,神龙不见首尾,谁敢说对他们了如指掌?”
“接下来,就是云遥剑宗了,”任真摩挲着椅子扶手,幽幽地道:“七峰之中,你们探察的结果如何?是否找到那处地方?”
莫鹰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先后派出六拨人手,均一无所获。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节断剑呢?”任真漫不经心地问道。
莫鹰首有些沮丧,坊主交付的任务都很棘手,尤其是这个,颇为诡异。
茫茫群山间,让他去寻觅那节断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实在想不通,这跟陛下筹谋的大局能有何关联。
任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又问道:“顾剑棠南下金陵前,最后一次见面的人是谁?”
“丹青绝,吴道梓。”
“他?”任真心头一震,对这个答案很意外。
莫鹰首补充道:“据我们所查,顾剑棠最后去的地方就是吴府。当然,如果他还在荒山野岭遇到别人,那肯定无从查起。”
“盯紧他,”任真眼眸微眯,表情复杂,“我总觉得他身后可能藏着某些秘密。”
莫鹰首神色微异,没有说话。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最后这两个问题似乎在针对别的事情,并非是为了云遥宗。
任真站起身,望着他那身鲜艳红袍,淡淡说道:“接下来会有大动荡,云遥宗之事就交给我。鹰视堂按照平常运作,你仍旧行使绣衣坊在北唐的大权,我不会干预。”
这句话明显是让莫鹰首放心,他这个坊主只是来执行任务,并没有插手鹰视堂的想法。
莫鹰首跟着站起来,颔首看着比他矮不少的年轻人,脸上第一次浮出敬畏之意。
他自诩武力智谋皆是绝顶,又见神秘坊主原来只是少年,因此一开始,便存着几分傲慢之心。
落座后,任真一直很有耐心,对督北大权闭口不谈,直到最后,才道破他心中顾虑。
这既是用人不疑的驭下心术,也显露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你那些小算盘,我并不放在眼里。
莫鹰首是聪明人,怎会不懂其中微妙,赶忙俯身行礼,恭送坊主大驾。
任真负手前行,没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
他本来是想说,凤梧堂的人正分批潜入,以此敲打莫鹰首。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外一句。
“让大堂里那姑娘伺候我沐浴。”
……
……
南朝,金陵。
一座宽敞而空旷的大殿里,两人立在虚掩的窗扉前,透过罅隙,仰望着明晦不定的天空。
静寂无声,偶有习习凉风。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的中年男子轻叹一声,乌黑深邃的眼眸涌出异样光芒。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有点羡慕那小家伙……”
说这话时,天上那团云絮恰好飘去,遮掩住的日头显露出来。明媚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将那件金黄长袍照耀得璀璨夺目。
听到这声感慨,身后老者温和说道:“龙御四海,陛下才得大自在。那孩子只是过江鱼虾罢了,游得再远,也挣脱不了您的万里长线。”
这老者身着黑袍,站在阴影里,若非他开口,常人甚至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中年人嘴角轻挑,俊朗面庞上泛起耐人寻味的笑意。
“放长线,钓大鱼,这比喻有些意思。这些年让你守在他身旁,嘴皮子功夫长进了不少,看来书没白说。”
他没回头,也知道李凤首笑了。
“老奴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不过我也没想到,他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能为陛下效力。现在看来,让他早早执掌绣衣坊,陛下眼光太深远,老奴佩服!”
中年人轻哼一声,对他的奉承不以为意。
“他的权位,确实是朕给的。可惜,本事却不是咱们教的。谁能像他那样过目不忘,任何书籍只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谁又能像他那样,随意易容,千人千面!”
这话音很轻,传到李凤首耳中,却如万钧雷霆。他轰然跪倒,把身子垂得很低,抑制不住地颤栗,“十六年前?”
中年人向前一步,凝望着窗外不知从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视线渐渐变得朦胧。
“是啊,朕仿佛也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李凤首深吸一口冷气,面色苍白如雪。
当年领到差事时,他就猜出了这一层。这些年来,只要联想起那桩旧事,他都会脊背发凉,直冒冷汗。
“恕老奴斗胆,既然如此,陛下真的不该拿他作钓饵!”
中年人眉头微皱,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目光锋锐如刀。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那人眉心长着天眼,你不是探查过无数次,他没生那只眼吗?朕要钓的是整个天下,他这粒钓饵诱人无比,最合适不过!”
李凤首听懂了话意,心里愈发惊惧,惴惴地道:“纸里包不住火,万一他知晓真相,趁机挣脱钓钩,以他的手段,咱们很难再找到他……”
“挣脱?”
仿佛听到了笑话,中年人嗤然一笑,转身朝大殿深处走去。
“你以为他这次赴北,真的只想完成朕的任务?别小瞧手眼通天这四个字,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就算为了自己,他也不会逃跑!”
李凤首骤然一僵,怔在原地,目光呆滞。
窗外,烟雨濛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