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寒门祸害 > 全文阅读
寒门祸害txt下载

    顺天府衙,大堂。

    身穿四品官服的林晧然坐到了大堂上,头顶着公正廉明匾,背靠着月海牙儿屏风,目视着堂下的众人,整个人显得是不怒而威。

    威……武!

    十二名身材高大的皂班衙差分立公堂两侧,手持着一根水火长棍,正用力地捣在板面上,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堂下已经聚集了数百名百姓,这时头皮一阵发麻,感受到了顺天公堂的威严。却是不敢发生一言,在那里老实地充当着观众。

    由古至今,公堂自然是以开封府最为威严。只是本朝的首都并不在开封,而是在顺天府,故而顺天府公堂成为时下最威严的公堂。

    林晧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感受最为明显。他不仅是顺天府衙的代理府尹,还是天下府县官员的表率,更是公正无私的继承者。

    随着包龙图的横空出世,再加上这次年戏文的渲染,致使很多百姓对顺天府尹都抱着很高的期待,希望出现一位青天级的顺天府尹。

    这一种铁面无私的期许,却很容易转到顺天府尹身上,进而让林晧然这位暂代顺天府尹之人亦感受到了这一种压力和传承。

    “带人犯徐二发!”

    林晧然一拍惊堂木,显得威严地下达指令道。

    两名壮班衙差将身穿着素白色囚衣的徐员外押上公堂,他已然没有了前些天的身穿光鲜,整个人的气色不好,已然在牢里吃了一些苦头。

    徐员外虽然是阶下囚,但眼睛却没有畏惧,甚至还对推了他一把的衙差恶言相向。

    “这是徐大发还是徐二发?”

    堂下的百姓看着被押上来的徐员外,纷纷擦亮眼睛进行观察,同时心里显得疑惑地自语道。

    得益于《顺天日报》在京城的传播能力,随着顺天府衙将这一起离奇的案件刊登在报纸上,令到很多百姓都知晓了案情。

    话说当年徐二发逃离北京城,在返回到松江府之后,却突然间暴毙而亡,这事亦得到了当地官府的证实。

    正所谓,人死债消。亦是如此,这一起徐二发杀害陕西商人的凶杀案便被县衙结了案,以畏罪潜逃的凶手暴毙而结案。

    现如今,林晧然现在要重审这个案件,想要给徐员外定罪。那就需要证明,这一位徐员外并非徐二发,而正是昔日的杀人嫌疑犯徐大发。

    林晧然看着徐员外被押到堂上,当即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徐大发,你可知罪!”

    “府丞大人,小的早已经言明,杀人者是我的哥哥徐大发,而我则是他弟弟徐二发,一切皆有文书作证!”徐员外显得有恃无恐地说道。

    徐璠似乎是过于无聊,亦是来到了公堂,正坐在下面的椅子进行旁听。听着这番答词,亦是似笑非笑地望向了林晧然,眼神充满着冷意。

    原以为这小子有什么好招,结果是收卖了潇湘楼的那个芊芊,从而吹了一个枕边风。致使黄仲达用没几天的顺天府尹权势换取了一笔好处,确实是令人无法拒绝。

    “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林晧然冷哼一声,当即又是下令道:“带人证!”

    虽然徐员外已经对身份进行了作假,在这个时代更是难以查证。纵使他派人到松江府,单凭松江知府是徐阶的门生,他亦很难取得实质性证据。

    不过徐大发四年前来到京城做生意,在京城自然会有一些生意伙伴。正是按着这个思路,让他动用一下联合商团方面的人脉,很快就找来了两个商人。

    这两个商人一胖一瘦,都留着八字胡。

    两个商人上堂后,却是支支吾吾,最终那名胖商人哂笑着道:“我记得不太清了,好像是徐大发,但又不是很像!不过就算不是,他们肯定亦是兄弟!”

    “是与不是?”林晧然看着两个商人的反应,当即知晓这二人是被收卖了。却不知是最近被收卖,还是早在几年前便被收卖,从而让帮助徐大发在公堂上瞒天过海。

    “不是!”那名胖商人显得憨厚,很肯定地摇头道。

    “你呢?”林晧然的目光又落向了那名瘦商人道。

    “不是!”那名瘦商人一咬牙,跟着摇头道。

    顺天府衙找来的二个所谓证人,竟然一并认定徐员外并不是徐大发,无疑令到事情急转直下。不知真相的百姓,已然是认定顺天府衙这次是真认错了人。

    林晧然自是感受到了压力,甚至是闻到了一种阴谋,却是不动声色地又道:“你们二人可知!在公堂上坐伪证,帮着杀人犯隐匿罪行,那可是要跟杀人犯同罪的!”

    啊?

    胖商人倒是保持着淡定,但瘦商人当即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很显然,他事先并没有想到,这个伪证的罪责会如此之重。

    “林府丞,你就不要吓唬这两位证人了!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长得相识罢了,你这一次是认错人了!”徐璠却是站了出来,淡淡地说道。

    林晧然睥了徐璠一眼,当即威胁着道:“徐少卿,本府丞能够允许你在旁听,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若是再舌躁,就休要怪本府丞不客气了!”

    “林府丞,好生威风,本少卿记下了!”徐璠忍着怒气,显得硬气地回了一句道。

    胖员外倒还是坚称徐员外并非是徐大发,而瘦商人却是选择了退缩,连连说时隔多年,他已经记得不清楚徐大发的相貌了。

    尽管如此,声音已经倾向于徐员外,顺天府衙这一次是认错了人。

    “哥,我找到新证人了!”

    正是这时,虎妞却是急匆匆而来,后面跟着一个相貌丑陋的女子。

    《顺天日报》刊登画像,并以小白的事迹讲明了缘由。悬赏能够坐实徐员外是大发者,赏银五两,特别注明由联合酒楼提供。

    在这个时代,孝悌是陪受推崇。得知一头小犬都能够奋身跃井揭露恶行,时隔四年还能认出仇人,令到百姓和言论都占到了顺天府衙这边。

    事情传出后,京城很多人纷纷前来。只是很多人说是见过,但却苦于拿不出证据。

    不过一位面目丑陋的女子寻来,说能够证明徐员外就是徐大发,直接开口要了二十两,且这二十两要给她先拿去治病。

    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倒不像是人证,反倒像是走投无路之下的百姓的一个权宜之计。



    虽然这一个瘦员外知道做伪证的严重后果,不敢继续做伪证,但胖员外却仍然咬死徐员外并不是徐大发,这无疑令到审讯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林晧然对虎妞将新证人直接领到公堂来,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自然是多了几分警惕,便是对徐员外询问道:“徐员外,你可认得这名女子?”

    徐员外轻睥了一眼,却是轻蔑地答道:“府丞大人,本员外早已经言明,未必到过京城,跟这个丑八怪平生素未谋面!”

    虎妞听着这一个答案,扭头认真地望向了身后的女子。只是这名女子并不吭声,显得规规矩矩地站于公堂中,却是一言不发。

    林晧然看到这一幕,对这个证人已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心里亦是微微地动摇起来了。

    虽然他的记性很不错,但时隔四年,当初他对徐员外这个人的印象本就不深。当下徐员外跪在大堂中,他确实不敢百分百断定这就是徐大发,而不是徐大发的同胞弟弟徐二发。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个事情没准真的是一个巧合。徐大发从京城逃回松江府当真暴毙而亡,而这兄弟二人长得又极为相似,这才致使虎妞和小白认错了人。

    虽然他很想将凶徒绳之以法,借此给徐府一点颜色。

    只是他并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如果这徐员外当真是无辜的人,是真的被认错了,他自然不可能会执意要将对方送上断头台。

    一念至此,加上手上又没有证据,心里却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哎呀!你还敢说你没有到过京城?我那个时候见到的就是你,要不是我哥不让我出来指证,现在根本都不用找证人了!”虎妞却是瞪起眼睛,显得生气地指责道。

    跟着自我怀疑的林晧然不同,虎妞对自己却是分别的信任,认定这位徐员外便是当年的徐大发。

    “虎妞见过徐员外?”

    “对呀!不是说林文魁是广东高州人士吗?”

    “你们怕是有所不知,虎妞四年前就到过京城!”

    ……

    堂下的百姓听到虎妞这番言辞,不少人却是微微一愣。只是不乏有消息灵通之人,当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令到不少人渍渍称奇。

    这么一个小女孩竟然敢于赴京城找哥哥,更是揭露了一起杀人案件。

    徐员外面对着虎妞的指责,却是淡定自若地说道:“虽然你是府丞大人的亲妹妹,但亦不能如此信口雌黄!我跟你何时见过面,还请拿出实证,而不是将我哥所做之事扣于我头上!”

    实证?

    堂上的官吏又是纷纷望向虎妞,似乎真希望虎妞能拿出实证。

    虎妞显得自信满满,指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这张脸,就是胡须长了一点,你分明就是那个谋害小白娘亲的大坏蛋,我怎么可能记错呀!”

    哎……

    众人却是失望地轻叹了口气,虽然虎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很有说服力,但仅是凭着这一点,似乎还真不能算是证据了。

    徐员外显得很是淡定,却是平静地询问道:“你当年几岁?”

    “我那时已经六岁了!”虎妞扬起下巴,显得骄傲地道。

    “且不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能记不记得清,你那时仅仅六岁,证词恐怕亦做不得数吧!”徐员外轻蔑地睥向虎妞,对律法显得颇为熟悉地说道。

    大明继承了唐律,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和身有残疾的人士不能够作证。另外官员作证亦是受到限制,如果作证官员职位高于主审官,却等同直接给主审官施压,从而造成审案不公。

    虎妞当年尚且年幼,其证词确实缺少说服力,却很难因此定徐员外的罪。

    徐璠很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却是出言讥讽道:“府丞大人,道不是本少卿要干涉公堂!你传唤的新证人一声不吭,而你妹妹却在公堂大放厥词,不知道的人怕是认为这是你林家的私堂呢!”

    “若真是我林家的私堂,徐大人就没椅子坐了!”林晧然原本动摇的心却突然变得坚定起来,自然是坚定地拥护自家妹妹,接着故意转移视线,对着那位面目丑陋的女子道:“堂下何人?”

    “民女张氏!”女子跪了下去应答,只是声带似乎是坏掉了。

    徐员外淡漠地睥了张氏一眼,只是张氏跪在前面一些,让他仅能看到侧身。只是光从一个瘦弱的身段,亦是很难做出判断。

    林晧然心里很是清楚,这两个找来的商人反水,令到陷入了被动的局面。纵使再找来这位女子指证徐员外,但双方各执一词,却很难令事情有公段。

    如果一开始找对人指证徐员外,倒还能来个严刑拷打,逼得徐员外招架不住招认。但有着这位胖商人的证词在先,徐员外咬死不认罪,那有麻烦的将是他林晧然。

    林晧然从来都不是赌徒,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小人物赌上前程。除非有十足的证据,若是单凭这名女子的一面之词,恐怕还是要鸣金收兵。

    林晧然只是利用这个女子转移大家的视线,心里并没在抱什么希望,例行进行询问道:“你当真认得这位徐员外?”

    “认得!”张纸犹豫了一下,显得沙哑地答道。

    林晧然对这个答案并不觉得意外,又是按惯例般询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这名女子身上,渴望她能够亮出实质性的证据,从而给这位徐员外定罪。

    只是很多人却不抱希望,包括林晧然亦是如此。

    要想证明一个人是谁,在这一个时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昔日林晧然担任雷州知府之时,刘三却是假冒知县汤不元有一年之久,竟然无人发现。

    当下京城跟松江有数千里之遥,单凭京城这边的人,想要证明徐员外是徐大发又谈何容易呢?

    张氏并没有亮出证据,却是突然仰起头提出条件道:“请大人给奴家二十两!”



    “这是骗子吧?”

    “她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真该将这女人狠狠地打二十大板!”

    ……

    堂下的百姓听到这一个要求后,当即像是炸了锅一般,便是议论纷纷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刚刚找来的这一位新证人却是突然开口要银两,而且一开口便是二十两之多,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肃静!”

    林晧然的脸色微敛,一拍惊堂木道。

    “威——武!”

    十二名身材高大的皂班衙差手持着一根水火长棍,在听到惊堂木响起来,当即用力地捣在板面上,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堂下正在交头接耳的百姓,这时头皮一阵发麻,感受到了顺天公堂的威严,当即纷纷闭嘴,只是仍然显得不满地盯向堂上的张氏。

    虎妞的眉头微微蹙起,亦是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张氏,但没有吭声。

    徐璠却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当即阴阳怪声地嘲讽道:“二十两?林府丞花这个钱,恐怕都能够让她指鹿为马了吧?”

    话语间,实质是暗藏杀机,这“指鹿为马”更是包藏祸心。

    林晧然的脸色显得很是难看,如果在私底下提出这个要求,他倒还有可能够答应。只是在公堂上提出这般要求,纵使他愿意给这笔银两,那亦不可能在公堂上答应。

    如果他真的在公堂答应了这个条件,纵使是破了这一起案件,那事情必然会传遍整个北京城。一个银山府丞的头衔恐怕就得落在他的头上,对他的声名是大大的损伤。

    这个案件的初衷,他是想要借此给徐府一点颜色。如果需要付出一个恶名的代价,那无疑是得不偿失的买卖,倒不如早做放弃。

    林晧然心里一横,当即沉声怒斥道:“你这个贪财的女人,本府岂能如你所愿!你今日有证据亦就作罢,若是不然,看本府丞如何惩治于你!”

    这话一出,令到堂下的百姓悬着的心放下,这位林府丞总算没做荒唐之事。

    当然,亦有感到失望。除了徐璠外,还有在旁边听审的张通判,他们是希望林晧然做糊涂事,只是林晧然显然不是糊涂人。

    “小女子无话可说!”张氏并没有恐怕,却是打定主意般道

    林晧然脸色一寒,当即正义凛然地宣判道:“张氏蔑视公堂,且意图勒索本府丞,暂且将其收监!”接着,显得余怒未消地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在顺天府衙的第一次公审无疑算是以失败收场了。

    虽然他认定徐员外就是徐大发,并找来了两个证人。但却还是低估对手的能量,人家不仅早已经洗白了身份,还成功地策反了证人。

    特别是有了那个胖员外的证词,让到他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除非他真的能找到决定性证据,若是不然,他在这个案件中根本没有胜算了。

    只是想找到这种东西,要证明徐员外就是徐大发,又谈何容易呢?

    “且慢!”

    眼看着林晧然就要离开,徐璠却是突然出言制止道。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忍着胸中的怒火询问道:“徐大人,还有何事?”

    “林府丞,既然没有证据指证徐员外,且刘员外已经证明徐员外并非徐大发,是不是该将徐员外当堂释放了呢?”徐璠指着旁边的胖商人,微笑着提出要求道。

    林晧然却没想到是这般要求,当即沉下脸道:“徐大人,你可别忘记了!当年不仅是我妹妹虎妞见过徐员外,本府丞亦是跟他一面之缘,你说本府丞会因为一个商贾之言,便将他释放吗?”

    在这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没有隐藏身上的威严,并睥向了胖商人一眼。那名胖商人原本还有些得意,但被林晧然一睥,当即如坠冰窖之中。

    或许是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认定了徐员外正是那位徐大发,林晧然的心里涌起了更强大的自信。

    虽然他知道这起案件变得棘手,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若是他这般轻易就半途而废,这对他名声同样显得不利。

    何况经过这一闹,且这胖商人等人的反应,让他更断定这徐员外便是昔日的徐大发。事情尽管变得烫手,但一个人冒名顶替另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全无破绽呢?

    “林府丞的执念如此之深,难道就不怕都察院的御史弹劾大人吗?”徐璠被拒绝亦是涌起怒火,当即半是威胁地道。

    林晧然自是知晓徐家在都察院的影响力,当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跟徐阶是同科兼同乡,而徐阶的很多门生正是在都察院任职,致使徐党在都察院的实力要强于严党。

    只是他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妥协,更不怕事情闹大,显得正义凛然地答道:“本府丞求的是公道!若他们要弹劾本府丞,那就尽管弹劾好了,本府丞奉陪到底!”

    在说完这番话之后,林晧然再也不理会自我感觉良好的徐璠,当即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公堂,结束了这一次并不算理想的堂审。

    “好,这可是你说的!”徐璠的眼睛微微眯起,显得气愤地对着林晧然的背影说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对林晧然同样不顺眼,亦想要将这位拥有光芒的小子踩在脚下,从而让他徐璠成为官场关注的新焦点。

    由于没能取得好结果,林晧然的心情很是糟糕,故而很早便离开了顺天府衙。在回到家里之后,他如同往常般,一个人在后院的凉亭中默默地品茶,思考着人生之路。

    在那片夕阳下,凉亭中的林晧然越发显得成熟和沉稳。

    现在事情无疑已经扩大化,如果能够将案件弄得水落石出,那他自然由此而得益。但如果没能找到证据,事情恐怕对他极为不利。

    次日,在徐璠的怂恿下,果真有科道言官上书弹劾林晧然,给林晧然扣了一顶“意气而行,不能任事”帽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简直是阻止林晧然升任顺天府尹的可能性。

    事情到了这一步,让到林晧然的处境越发的糟糕。原本他只是打算给徐府一点颜色,但对方早有了应对之策,致使他反倒陷入于泥泽之中。



    夜幕降临,一条长达十余里的街道两边,很多商铺亮起了盏盏灯火。在这一个照明成本高昂的时代,恐怕亦只有这一座古城如此的繁华,致使这里宛如白昼一般。

    关于徐员外案件的状况,很快便被有心人散播于京城,京城的士子和百姓知晓事情的始末。他们知道林晧然过于年轻冲动、急于证明自己,结果差点冤枉了一个好人,造成一起冤假错案。

    “林文魁的学识无人能及,但这断案……呵呵!”

    “仅凭兄弟二人面相相似,竟然就大张旗鼓地公审,当真可笑!”

    “树上的叶子都是一个样,豈不是一叶有罪而天下叶子同罪乎?”

    ……

    在某间酒楼上,不乏高谈阔论的士子,矛头直指顺天府丞林晧然。他们已然是相信胖商人的证词,徐员外不过是跟他哥哥徐大发长相相似罢了,结果被林晧然抓到府衙公审。

    事情仅过了一天,却呈现着越演越烈的势头。自古都是“文人相轻”,或者是林晧然风光太久了,攻击林晧然的士子反倒是越来越多。

    从最初的质疑慢慢演变成事实一般,大家都认定林晧然断案是“外行”,差点造就一起冤假错案。

    不仅是那些满腔热血的士子,一些颇有资历的大儒都忍不住站出来说道:“这林文魁能够中得状元,自然是一个聪明人,只是这断案终究是外行,却免不得弄出这等笑话!”

    “他总算没有昏头,保住了顺天府衙的颜面,没有被那个女子讹去钱财!”

    一时之间,林晧然的声望受到了极大的损害。虽然没有人否认他的才学,但却被着着实实地扣上了一顶“不擅断案”的帽子,亦算是断了他的前程。

    这种事情在广东的话,必然会引人发笑,谁不知林晧然断案有神鬼莫测之能。只可惜,当下是高高在上的京城,却没有多少人质疑这些话。

    槐树胡同,徐府。

    这一座不起眼的宅子,渐渐成为官员的向往之所。很多官员纷纷携带礼物而来,都渴望着走进这座宅子,千方百计想要被这座宅子的主人召见。

    徐阶吃过晚饭后,跟往常般在书房呆着,或是看看书,或是写一写青词。只是随着这段日子一直处理政务,纵使是闲了下来,脑子亦是不由自主地思考着一些政事。

    只是大明最大的难题,实质还是在一个“钱”上。各种安置灾难要钱,修建水利工程要钱,剿围反贼同样要钱,而皇上修建道家建筑更是要钱,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张嘴要钱的。

    眼看着严嵩一天天老去,他离首辅的位置越来越近,当下面对的事情不仅是如何将严嵩取而代之,更要思考着如何解决最迫切的财政难题。

    户部尚书的走马观花,不仅是这个位置的问题,更是朝廷财政问题的直接反映。只有将这个问题解决好了,让到圣上不需要为着财政的问题所烦恼,他才能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只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又谈何容易呢?除非……

    正是犯难的时候,管家从外面走了进来。

    徐璠和江月白一起走进书房,二人都显得毕恭毕敬的模样。特别徐璠丝毫没有在外面的嚣张模样,在他的老爹面前,显得是规规矩矩的。

    “见过岳老爷!”江月白走进来后,朝着徐阶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经过三年的庶吉士生涯,他终于算是熬出了头,成为翰林院的从七品编修。这个品级自然不高,但词臣的官品跟科道言官一般超然。

    只要他能够在翰林院一步步地晋升,届时便可以以礼部为仕途的一个跳板,将来能够成功地入阁拜相,故而他算是货真价实的储相。

    徐阶的目光落在风度翩翩的江月白身上,发现这个孙女婿的卖相确实不错,人亦比以前要精神很多,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由于徐阶昨晚夜宿西苑,且又不算是什么大事件,故而并不知晓林晧然碰壁的事情。徐璠进来之后,当即是眉飞色舞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徐阶是知晓徐员外的事情,脸上没有浮现喜色,而是认真地吩咐道:“此事过后,让他就别回松江了,直接到江苏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吧!”

    “好,我会安排妥当的!”徐璠深知徐二发不能再用,当即便是满口答应下来道。

    以着他们徐家的能量,这在江浙找个地方安顿一个人,自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届时徐二发不再返回华亭县,根本无人再知悉此事的真相。

    江月白心存疑惑,但看着这对父子并没有言明的意思,自然亦不会多嘴询问。终究而言,他还没有真正融进这个家里。

    “徐员外确实是杀人凶手徐大发!”徐阶是一个面面俱到的人,且让江月白在便有了明确的态度,这时主动跟着江月白摊明道。

    江月白略感到意外,但心里更多的还是高兴,因为他终于有了一种自己人的感觉,却是保持镇定地答道:“他伪装的身份不会有问题吧?”

    “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恐怕那小子并不知晓,徐大发四年前到京城仅仅呆了一个月,能记得他的人恐怕是屈指可数!”徐璠自信满满地答道。

    江月白听到这话后,知道京城的人认出徐员外的人恐怕真是微乎其微,特别徐员外现在已经多了一个人证,却是突然又问道:“我听说,当日公堂上有一名长相丑陋的女子,说是认得徐员外的!”

    咦?

    徐阶听到这话后,便是扭头望向了儿子,刚刚儿子隐瞒了这一段。

    “爹,是有这么一回事!徐大发根本认不得那个女子,而我经过调查发现那个女子是为了救她的儿子,故而想要借此来骗一些钱的!”徐璠显得不以为然地道。

    江月白亦是担心惹怒这位岳父大人,连忙应答道:“原来如此,这事我也有听说了!”

    徐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便是望向江月白认真地询问道:“大智,你跟林若愚是师兄弟,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江月白的嘴角微微泛苦,这个关系对他而言,已经不算是什么荣耀之事,反倒是一种“耻辱”。

    昔日,他所看不起的一个木讷之人,却已然骑在他的头上。而到了如今,哪怕是他这一位高高在上的岳老爷,亦是要重视的一个对手。

    江月白很快收拾心情,便是老实地答道:“林若愚出身贫穷,从小生性愚钝,虽有过目不忘,但实则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只是……似乎经历了一些事,一度闹到要上吊自杀,但上吊的绳子偏偏断了,让他捡回一命。而后他像突然开了窍,做事变得很圆滑,给我的感觉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个祸害!当初真该吊死!”徐璠听到还有这一段往事,当即恨恨地说道。

    徐阶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却是微微地感慨道:“亦是难怪林若愚跟一般的青年才俊不同!只有经历过大难之人,这才会对人生有新的感悟,而后比常人更有睿智。”

    “爹,这说来底不过是一个穷小子,自身根本没有什么根基,根本不足为虑!”徐璠似乎是打心底看不起林晧然,显得轻蔑地说道。

    徐阶却是轻哼了一声,无好气地数落道:“没有基根?你这阵子千方百计地想要窃取广东的利益,竟然还敢说人家没有根基?”

    虽然林晧然出身贫穷,但到了如今,不说攀上了吴山那棵大树。单是林晧然这些年在广东的经营,其根基就不容小窥,恐怕只有两淮盐商才能压广东的联合商团一头。

    “爹,我不是说这个意思,我是说那小子的出身低微,终究是一个乡小的穷小子罢了!”徐璠没想到老爹帮着那小子说话,当即进行解释道。

    徐阶却是横了他一眼,进行说教道:“到了官场,这种穷苦出身更是他的一项优势!真要论出身的话,整个官场都比不上他,他是圣上御赐的文魁。你若因为他出身贫寒而小瞧于他,我看你迟早得吃大亏!”

    江月白倒是将这番话听到了耳中,心里暗暗地轻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还亦想走科道言官的路子,只是他的盐商之子的出身,却是阻挡了他这一条路。在当下这个官场中,不管是词臣还是言官,都是以贫寒为荣。

    昔日,他可以轻视林晧然的贫寒出身,但踏入官场这一刻,林晧然的贫寒出身却成了一项资本,甚至更容易赢得同僚的认可,反而他却处处受到掣肘。

    徐璠被说得哑口无言,却是转移话题道:“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刘少卿想要拜会于你,你是不是安排个时间见他一面呢?”

    “外面人多眼杂,还是少见面为妙吧!”徐阶喝了一口凉了的茶水,淡淡地拒绝道。

    徐璠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便是点头道:“好吧!那明日我就回绝他!”

    江月白又是听得云里雾里,顿时又有一种外人的感觉。

    “那小子的顺天府尹没戏,新任的顺天府尹是刘畿!”徐璠望向了女婿江月白,主动揭晓答案道。

    江月白听到这号人物,脑子当即闪过了这号人,却是在去年的时候见过,是由户部尚书高耀引见。而他最初是任工科给事中,提督内宫兼督察万寿宫,今年升任太仆寺少卿。

    跟着他岳父这种官萌的太仆寺少卿不同,刘畿这种太仆寺少卿显然是过渡的职位,虽然向上升迁很难,但“外放”很容易。

    当下顺天府尹出缺,刘畿这种出身于科道,又拥有资历的太仆寺少卿接任,无疑要比林晧然更为合适,恐怕外界亦挑不出毛病。

    “这个事情还要保密,不然事情恐生波折!”徐阶望向江月白,认真地叮嘱道。

    关于顺天府尹的人选,他早已经物色妥当。不管是要将这个位置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是要挡着林晧然的路子,他都要安排自己人担任。

    只是有鉴于严世蕃当初的教训,江西按察副使杨炽和袁州知府孙思桧被林晧然批得体无完肤,故而他当下便要“保护”刘畿。

    若是林晧然都不知道是谁接任顺天府尹,而刘畿的资历和能力又稳稳压过林晧然,到时他提交人选,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变故。

    北京城是一座凸字型的大城,如同泰山般岿然地立于这方平原上,只是底下却永远是暗流汹涌,仿佛每一刻都有人在酿造着阴谋。

    “好,我们就等上三天!若是还不能找到有力的证人,那就必然要当堂放人,不能让无辜之人饱受这牢狱之苦!”

    若是在雷州府,林晧然将徐员外扣上一年半载,恐怕亦没有人敢于站出来说三道四。只是这终究是京城之地,六部衙门在这里,皇宫更是位于城中央,令到这里的百姓和士子的胆子特别的肥。

    亦是如此,一帮士子敢于直接到顺天府衙前闹事,最终迫使顺天府衙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约定三日之后再次开堂公审。

    三天时间,眨眼便到了。

    顺天府衙大堂,已经是人山人海。由于事件引起京城百姓的广泛关注,在得知顺天府衙重新开堂公审后,不仅是普通的百姓,很多士子都挤到了公堂前围观。

    如果林晧然今天仍然拿不出有力的新证据,那就要当堂释放了,而不然无缘无故地继续关押。若是到了那时,这无疑是一个打脸的行为,林晧然在京城的开堂第一案要以一起乌龙案收场。

    若是对了那个时候,他们不仅“拯救”了一个无辜这人,而且林晧然的个人声誉必然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

    “威……武!”

    随着身穿绯红官服的林晧然坐到公堂上并拍响惊堂木,下面的衙差便是拿着水火长棍捣向青砖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令到堂下前来看笑话的士子和百姓都感受到大堂的威严。

    “带人犯!”

    林晧然并没有受到外界言论的影响,甚至对今日的最后限期亦没有过于放在心上一般,整个人显得不怒自威。他一拍惊堂木,当即下达指令道。

    徐璠身居闲职,却是无所事事一般,再度来到了顺天府衙旁听,并坐在下面的座椅上。对于林晧然的强装镇定,他心里却显得不屑一顾。

    徐员外被押上公堂,似乎知晓了他即将被当堂释放的消息,脸上不由得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草民徐二发拜见府丞大人!”

    徐员外来到公堂前,却是咬着徐二发的身份不放,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徐大发,你还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想要继续狡辩吗?”林晧然脸色微寒,当场呵斥道。

    徐璠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不屑的表情。这无凭无据,而徐大发的身份早已经成功伪造,怎么可能会因他一句呵斥便招认,当真是可笑至极。

    面对着这一声呵斥,徐员外丝毫不见慌张,显得正气凛然地道:“府丞大人,你虽然身份尊贵,但亦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冤枉小人。若这顺天府衙不是讲理的地方,小人相信刑部衙门会为小人主持公道!”

    如果是在雷州府或广州府,一介商人自然不敢说这般带威胁的话,但这里却是京城之地,且徐员外自持身后有人。

    “不错,官府也得讲究证据,不能凭白无故地冤枉好人!”

    站在前头的几名士子举起拳头,当即旗帜鲜明地响应道。

    林晧然终于明白为何顺天府尹这个位置烫屁股,实在是太多双眼睛盯着,稍为不慎便身陷万劫不复之境。

    看着下面闹得不过分,他亦是懒得敲惊堂木,对着徐员外严肃地说道:“纵使你再巧舌如簧,本府丞今日亦要撕开你的真面目,让你无所遁形!”

    “林府丞,你莫不是真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吧?据本少卿所知,那个女人可是有诈骗前科,此种人的证言不足信也!”徐璠显然是有备而来,却是先发制人地说道。

    堂下的士子亦是纷纷表态,认为那个的诈骗前科的女子不足信,不能成为指证徐员外的依据。

    看着林晧然的目光投来,徐璠仍然继续煽风点火道:“本少卿亦是一番好意!你莫要给人欺骗,这枉费了二十两亦就罢了,还冤枉了一个好人!”

    “对!不能被那名女子骗了二十两,还要冤枉一个好人!”

    堂下的士子宛如应声虫般,又是纷纷地响应,已然是将堂上的徐璠视为主心骨,甚至有人直接将矛头指向林晧然。

    “肃静!”

    林晧然看着下面的士子过于嚣张和喧哗,便是一拍惊堂木进行呵斥道。

    “威——武!”

    十二名手持水火长棍的衙差很是配合,当即用力捣在青砖面上,诺大的公堂传起“咚咚”的整齐有序的声响。

    堂下的百姓一阵头皮发麻,纷纷停止交谈,太多老实地耷拉着脑袋。只是站在前面的士子显得浑然不惧,为首的一名士子昂首挺胸,略带挑衅地望向林晧然。

    林晧然的眉头微蹙,暗暗地望了一眼徐璠,显然是这位徐少卿给这个士子壮了胆。虽然京城的士子是狂妄一些,但却还没嚣张到这种程度。

    他并没有发作,而是一拍惊堂木命令道:“带证人!”

    随着话落下,壮班的衙差当即将人带了上来。

    咦?

    堂下的士子和百姓率先看到从旁边偏室领过来的人证,却不是他们所猜测的丑女人,而是一帮长相憨厚的村民,且足足有十三人之多。

    怎么这么多人?

    堂下围观的士子看着这帮人出现,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是……

    徐璠正是自信满满,听到动静后,这才放眼望向被领上公堂的证人。只是看到这帮证人的时候,却不由得一愣,显得疑惑地望向堂上的林晧然。

    林晧然对下面细碎的议论声并没有理会,而是冷漠地望向了徐员外,然后才望向被领上公堂的证人。

    “草民曾阿牛拜见大人!”

    这帮以中年男子为首的村民纷纷跪下,给林晧然行礼道。

    单从举止来看,这帮村民确实显得老实本分,完全没有京城百姓的彪悍相。

    徐员外扭头看到曾阿牛等人,眼睛当即一凛,但很快便恢复镇定。

    林晧然却将这一幕捕捉到,却是不动声色地询问道:“曾阿牛,你们是何方人士?”

    “启禀大人,我们都是松江府华亭县曾家庄人士!”曾阿牛抬起头,规规矩矩地回应道。

    咦?

    堂下的士子和百姓听到这话,当即大感意外,纷纷望向这帮村民。谁都清楚当朝次辅徐阶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士,而这位徐员外同样出身于此地。

    在案件最初被捅出来的时候,大家最先想到是找到华亭县本地人出来辨认,由他们来澄清徐员外的身份。

    只是两地距离甚远,这华亭百姓自然不可能轻易出现在京城,故而自然而然地剔除这帮人群,选择在京城寻找徐大发的故交。

    但如今,却如同从地里蹦出来的一般,竟然一下子冒出来了十三名华亭县的百姓,这无疑是一件古怪之事。

    “混蛋!”

    徐璠得知这帮人的身份后,两只手攥着拳头,眼睛恶狠狠地望向堂上的林晧然,已然是猜到了这帮人的身份。

    关于这帮刁民,他自然早已经知晓。只是由于事涉到他徐家,各个部门都是以越级上诉为由,将他们打发回南直隶,而顺天府衙却是用了拖字诀。

    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帮刁民还没有回去,竟然还逗留在京城中。当下更是被林晧然叫到公堂,直接指证于徐员外,让到事情再生变数。

    林晧然对徐璠投来的险恶目光却熟视无睹般,指着堂下跪着的徐员外询问道:“你们都站起来仔细辨认,可曾认识此人!”

    “是!”

    曾阿牛施礼,领着众人站了起来,但腰微微地弯着,上前进行辨认。

    徐员外似乎是心虚,却是一直低垂着脸。

    两旁的衙差看着徐员外如此,心里当即有了判断。

    林晧然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将头抬起来!”

    “徐二发,你将头抬起来!这无凭无据的,难道还怕林府丞冤枉你不成?”徐璠阴沉着脸,淡淡地说道。

    徐员外似乎是被打了气般,目光落向围上来的曾阿牛等人,显得坦然地跟这帮人目光相触。

    曾阿牛已然是在牢里认过,这时仅是睥了一眼,其他村民则是仔细地辨认。

    “你们都擦亮眼睛认清楚了,这认错了人,可不是一件小事!”徐璠显得阴阳怪气地说道。



    徐璠的话语,无疑是透露着某种暗示和威胁,给这帮村民施予不小的压力。

    林晧然睥了徐璠一眼,亦不好指责他的不是,对辨认完毕的村民询问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回禀大人,草民都看清了!”曾阿牛显得淡定,先是望向其他人,然后代表众村民进行回答道。

    林晧然有了前车之鉴,心里不免多了一丝担忧,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这才郑重地询问道:“你们可曾认得,这堂上跪着的是何人?”

    此言一出,围观的士子和百姓都紧张地望向曾阿牛等人,却不知道这帮面相忠厚老实的村民将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徐璠藏于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头状,目光阴沉地望向曾阿牛等人。

    曾阿牛上前,先是朝着林晧然郑重地施了一礼,接着又望向跪着的徐员外,最后才指着徐员外当众宣告答案。

    声音并不大,但却颇具透露性地道:“回禀大人,此人是我们华亭县人士,他叫徐大发,外号黑心发!”

    林晧然听到这个答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暗暗地轻吐了一口浊气。

    “你休要在这里含血喷……”徐员外当即暴怒,凶相毕露地望向曾阿牛,但声音很快被打断。

    砰!

    林晧然一拍惊堂木,沉着脸进行呵斥道:“徐员外,给本官闭嘴!如此咆哮公堂,目无上官,当真以为我顺天府大堂两边的刑具是摆设不成?”

    徐员外面对着林晧然的呵斥,亦是乖乖地闭嘴,但心里显得极不甘的模样。

    本以为此次仅是过堂,但何曾想,这帮贱民竟然跳出来并指证于他,让到事情出现了波折。

    咳!

    徐璠并不打算让林晧然借势发挥,却是轻咳一声,目光朝着堂下的一名士子望去。

    那名士子当即心领神会,当即站出来声援道:“府丞大人好大的威风!动则就要用刑具,莫不是要屈打成招?”

    林晧然的脸色微寒,一拍惊堂木,怒声呵令道:“是谁在堂下大放厥词,将其带上堂来。”

    张捕头带着手下正在堂下维持秩序,对这个目中无人的士子早已经看不顺眼,当即便是将这个士子抓上公堂。

    “放开我!放开我!林府丞,你如此对待读书人,难道引起士林的公愤吗?”这名士子被拎小鸡般带到公堂上,却是显得惊慌地指责道。

    林晧然故意嗤笑道:“就凭你此番妇人的泼相,亦配为读书人?”

    堂下不少百姓看着这名士子惊慌的举态,结合林晧然嗤笑的话语,当即却轰然发笑。

    刚刚在堂下显得无所畏惧,这被抓到堂上却如此失态,可谓是有辱斯文了。

    徐璠面对着士子求救的目光,虽然发现这名士子太过软骨,但还是出言相助道:“林府丞,这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咱们都是读书人!”

    “读书人当以寒窗为伴,夺取功名孝忠于朝廷,而不是在这里大放厥词,扰乱公堂秩序!”林晧然却是借题发挥,顺道将徐璠绕了进来,没有理会徐璠那张猪肝脸,对着那名士子正色地道:“你若是勤学苦读的读书人,本府丞便饶你这一遭,但若是沽名钓誉之徒,就休怪本府丞无情!”说完,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地质问道:“你姓氏名谁,今具何功名?”

    这名士子听到这话,顿时是面如土色,已然不再像方才那般巧舌如簧。

    倒是有热心士子在人群中高声道:“启禀大人,他叫邓季仓,功名……不过童生矣!”

    童生?

    堂下的众人听到这名二十几岁的士子不过是一名童生,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充满着一丝鄙夷的色彩。

    不仅是士子看功名,百姓亦是如此。这人若是举人亦罢,偏偏是一个一文不值的童生,自然难免遭人轻视。

    林晧然的脸色一凛,望向堂下的邓季仓询问道:“可真?”

    “你以功名论人,这有失公允!”邓季仓着急地争辩道。

    林晧然一拍惊堂木,沉声道:“你不过一介童生,刚到本府丞为何不跪?”

    邓季仓咽了咽吐沫,只好老老实实地给林晧然跪下,已然没有站于堂上的资格。

    林晧然如同痛打落水狗般,却是冷哼一声道:“你说得不错,不可以功名论人!只是你已经二十有余,不呆在家中用心读书,而是跑到这里争风头!本府丞今日既惩你干扰公堂秩序,亦要让罚你学业不专,枉费先生和双亲的期许!”用力一拍惊堂木,当即下令道:“来人,将他掌嘴十下,逐出顺天府!”

    “是!”

    堂上有负责刑罚的衙差,从刑具架子取下刑尺,狠狠地打在那张细嫰的嘴巴上,仅是啪啪地两下,便见邓季仓满嘴是血。

    在邓季仓的痛苦声中,刑罚很快干脆利落地结束,而人则直接被拖出了府衙外面。

    呆在堂下的士子和百姓不免变得老实起来,这刑尺仿佛是打在众人的嘴巴上。这位林府丞当真不是善茬,说动刑便动刑,一点都不含糊。

    徐璠脸色阴沉,亦是见识了林晧然的权势和手腕。只是这戒尺打在邓季仓的嘴上,却宛如扇他的脸上,令到他大感丢脸。

    经过这个小插曲,却让到徐员外变得老实了一些,深知徐璠亦不见得完全能护得了他。

    林晧然从不搞刑讯逼供,但亦不会心慈手软,该动刑绝对不含糊。

    看着堂下总算是安静了,这才望向那帮村民,又是进行询问道:“你们亦是这般认为吗?堂下跪着的徐员外名叫徐大发,绰号黑心发吗?”

    “正是!”这帮村民见识到林晧然的手腕,这时显得老实地点头道。

    徐璠的眉头紧蹙,忍不住威胁道:“你们可看清楚了!徐大发和徐二发兄弟二人长得极像,你们难道就不怕夜错人吗?”

    林晧然的眉头微蹙,担心这帮村民变挂,从而让事情节外生枝。

    “徐大发和徐二发是有些相似,但他们兄弟二人并不是孖生兄弟,相貌有明显的区别!这徐大发当年时常来我们村子收棉花,固而我们肯定不会认错!”一位年纪最大的村民显得老实地答道。

    此言一出,令到堂下的士子和百姓这才恍然,敢情这并不一定是一起乌龙案。

    林晧然一拍惊堂木,当即厉声呵斥道:“徐大发,现在事实俱在,你还不招供吗?”

    “大人,冤枉啊!他们分明是含血喷人,我真是徐二发,还请大人明察!”徐员外却是叫屈道。

    “死到临头,竟然还不招认!来人,大刑伺候!”林晧然的脸色一变,当即下达指令道。

    “且慢!”

    徐璠当即进行制止,面对着林晧然凌利的的目光,却是据理力争道:“林府丞,你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就对徐员外动刑,这有失公允!”



    面对着徐的指责,林然冷哼一声,显得正义凛然地道:“一边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一边是十三名老实憨厚的大明子民,你说本官该偏袒于哪一边?”

    这种事情放在地方,林然恐怕是要站在乡绅的对立面,但在当下的京城说出这一番话,还真没几个人敢于指责他的不是。

    起码堂下的士子和百姓并不以为林然的话有什么毛病,虽然两方都有证人,但自然要偏向于曾阿牛这帮村民,而不能偏向一介商贾。

    徐被反驳得哑口无言,这时才发现这小子口才了得,且太懂得审时度势了。

    “来人,动刑!”

    林然主意早已经打定,一拍惊堂木,当即下令道。

    “不要!不要!”

    徐员外到了这个时候,感到事态的严重,亦想到邓季仓刚刚的遭遇,惊慌地求饶道。

    两名衙差上前很是熟练地架住他的脖子,让他爬在地上动弹不得。另两名衙差则将裤子扒下,高高地抡起板子,重重地打在那个屁股上,声音显得啪啪作响。

    “我是冤枉的!”

    徐员外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横飞,但仍然是咬着牙叫冤道。

    林然看着二十大板下去,徐员外还是能够挺住,知道这个员外恐怕不会这么容易便招供。不过他并没有指望徐员外这么容易就招供,毕竟跟着砍头相比,这点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火候差不多,抬手制止班头继续行刑,而是冷冷地质问道:“你说你是冤枉的,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要冤枉于你,此不可笑?”

    “他们……他们一定是因为我妹夫何九打死了他们的族人,所以才冤枉于我!”徐员外被打得不轻,顺着林然给出的思路,眼睛当即一亮地解释道。

    “徐二……大发,你胡说什么?”徐当即暴跳如雷,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徐员外怒斥道。

    原来他们有旧怨!

    堂下的士子和百姓听着这番话,虽然不明白徐为何会暴怒,但事情无疑变得复杂起来。

    虽然曾阿牛等村民的证言更可信,但曾阿牛等人跟徐员外有私怨,却难保曾阿牛等人有栽赃之嫌。

    林然的嘴角微微翘起,平静地望向徐道:“徐少卿,这何九可是你徐家的家奴!”

    徐员外似乎意识到什么一般,此刻懊悔地闭起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的心底当即涌起了一股寒意,恶狠狠地望向了林然半是威胁地回应道。

    林然的目光无所畏惧,却是微笑着道:“如果不是徐员外说起,本府丞几乎都忘记了。曾阿牛等人此次上京告状,正是状告你徐家的家丁何九因土地纠纷,打死了他们族人,可曾有此事?”

    “并无此事,都是这帮刁民污蔑我徐家!”徐大手一挥,当即大声地否认道。

    堂下的士子和百姓看到这一幕,心里早已经有了判断。

    如果徐在先前否认,他们或许不知道偏向于谁,但当下徐员外都已经招认了,事情恐怕正如曾阿牛等人所言,徐家的恶奴真的打死人了。

    一时之间,大家的关键点不在徐员外的真实身份上,而是徐家的家奴是不是真打死人了。

    砰!

    林然一拍惊堂木,望向爬在地上的徐员外,朗声进行宣判道:“经曾阿牛等十三名村民指认,徐员外便是昔日的杀人犯凶徐大发,此案本已是证据确凿,但京城货商刘员外却为徐员外作保,故而本府秉承‘不冤枉一个好人和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即日便派遣人员前往华亭县再行核实之事!徐员外继续收监,择日再进行宣判!”

    如果在今天之前,林然还要继续对徐员外进行收监,肯定要面对京城士子的声讨。

    只是案件发展到这一步,大家听着这个决定,无一不是纷纷点头认可。

    这起案件双方都有证人,确实不宜一锤定音。现在事情无疑存在着诸多的疑点,确实应该派遣人员前往华亭县,搜罗更多的证据,从而获取其中的真相。

    只是事情并没有完,林然又望向了曾阿牛等人说道:“你们状告徐府侵占田产之事,本府丞并不能受理!”

    曾阿牛等人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大失所望。他们逗留在京城,虽然得到了援助,但无时无刻想要讨回公道。

    林然话锋一转地道:“只是徐府家丁何九打死你们族人之事,当下已经有了徐员外的证言,本府丞会一并派遣人员前往华亭县,可以为你们主持这一个公道!”

    “谢青天大老爷!”曾阿牛等人心中大喜,当即行礼跪谢道。

    徐在旁边看到这一幕,仿佛是意识到什么般,突然恨恨地望向堂上的林然,并恶狠狠地指责道:“这一切都是你故意设计的,对不对?”

    却难怪他有如此的怀疑,徐员外的案子简直就是一个引子,已经成功地祸水引向了他们徐府的家丁何九,从而让到事情涉及到了他们徐府。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然还没染上污名,而他们徐家似乎染上了麻烦。

    “本府丞不会设计于谁,只望给天下的冤屈者还一个公道,哪怕事涉你徐府的家奴!”林然显得正义凛然地作答,然后重重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咚咚……

    十二名身材高大的衙差用水火长棍捣向青砖面,整齐地发出声音,彰显着顺天府衙的威严。

    这潭水算是彻底浑了,原本仅仅是徐员外的事情,但现在却是蔓延到徐府何九身上,甚至可以说徐府亦是牵扯其中。

    今日的公堂审讯受到京城的广泛关注,这边所发生的事情自然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为京城的士子和百姓所知悉。

    大家的关注点不再是徐员外是不是徐大发,林然这位文魁出身的顺天府丞是不是整出一起乌龙案,而是徐府恶奴何九是不是打死了人,徐府在去年是不是借着水灾之机行侵占田产之事。



    或许是生活在这个天子脚下,京城是一个相对讲理的地方,致使京城的士子和百姓都拥有更强烈的政治参与愿望。

    对于一些不平事,他们往往敢于直接在公众场所进行谴责和指评,更时不时发表一些高见,通常还能赢得周围人的喝彩。

    “徐员外是不是徐大发暂且不论,这徐府简直就是造孽!”

    “可不是吗?徐家纵容恶奴打死了人,竟然还想要包庇那个恶奴!”

    “这次我是支持林文魁的,如何都要将这事一查究竟,还当事人公道!”

    ……

    在某间酒楼上,几个士子在得知最新消息后,当即便在桌前高谈阔论,矛头直指徐家。

    跟着林府丞有没有造就一起乌龙案相比,他们现在更关心当朝次辅的家奴有没有犯下“恶行”,朝廷会不会对这个恶奴按律严惩。

    不仅是士子和百姓,甚至一些官员亦开始关注起这个事情来。

    一时之间,舆论的压力已经从林晧然身上转移,直接转移到徐府身上。

    夜幕降临,徐府亮起盏盏灯火。

    “我早就让你处理妥当这个事,你却想着法子蒙混过去,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徐阶得知消息后,显得怒气冲冲地指责道。

    书房中,徐阶坐在书桌前,徐璠却乖巧地站在对面。

    徐璠面对着京城舆论,同样是深感头疼,却是进行推脱道:“爹,我哪知道徐二发会乱咬,而那小子会这么阴险!”

    事情已经渐渐明朗,这一切都是林晧然设的局。所谓的徐员外伪造身份一案实则是一个引子,最终目的并不是要徐员外伏法,而是要将他们徐家拖下水。

    到了此刻,他亦是终于明白为何称林晧然为林算子,实在是太精于算计了。

    “阴险?你想谋取广东还怪人家阴险?在官场,根本没有阴险这个词,只有你死我活!你如果还一昧想要将过错推给人家而不知自省,现在就辞官回家算了!”徐阶的眼睛一瞪,继续进行说教道。

    徐璠看着老爹此次是真的动了真火,便是主动认错道:“爹,孩子知错了,现在该怎么办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徐璠自知无法独自解决,只能是乖乖地求救于父亲。

    “徐二发看他的造化,何九不能再强保了!”徐阶轻叹了一声,当机立断地道。

    徐璠有心为着他们二人求情,但想着徐二发今日在公堂上的言语,心里当即下定决定,重重地点头道:“我会处理妥当的!”

    “你约上刘畿,明晚我要跟他见上一面!”徐阶思索片刻,又是突然吩咐道。

    徐璠的眉头微蹙,显是不解地抬头询问道:“爹,你不是说不要跟他见面吗?”

    徐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那小子太能算计了!让他继续代理府天府尹,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我会即刻推动刘畿接任顺天府尹!”

    “好,我明日便支会他,领他过去跟爹见上一面!”徐璠闻言大喜,深知这样做的话,等于是忘掉了那小子的手脚。

    林晧然一个区区正四品顺天府丞根本不足为虚,现在主要是林晧然成为代理顺天府尹,能够主理顺天府衙的一切事务,这才有资本跟他们徐府叫嚣。

    只是刘畿一旦接任顺天府尹,任林晧然再能折腾,那亦只要乖乖做那一个顺天府丞。

    事情便是如此,争斗历来都是相互厮杀。虽然林晧然成功将徐府拖下水,但徐府这边同样坐以待毙,却是要给林晧然致命一击。

    仅是一日,顺天府尹黄仲达调任南京的圣旨下达,黄仲达提前卸任顺天府尹一职。

    这宛如一颗重磅炸弹般,令到整个顺天府衙都变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经悄然远离林晧然。陈通判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是过年一般。

    虽然黄仲达被调任,林晧然能够更加名正言顺地主持顺天府衙的事务,但他升迁的圣旨并没有伴随而来,却证明他跟顺天府尹的宝座算是无疑了。

    一旦新的顺天府尹到任,届时林晧然主政顺天府衙的时代便会划上一个句号,到时改由新一任顺天府尹主持顺天府衙大小事务。

    只是令很多人感到意外的是,跟着以往消息满天飞不同,这一次新任顺天府尹的消息却被捂得严严实实,至今都不知道花落谁家。

    虽然有传闻是通政司左通政陈伯旺,但消息刚刚传出,便被他本人亲口否认了。

    只是时间已经悄然到了三月最后一日,官员迎着了连续两天的休沐日。

    京城的争斗还在底下酝酿着的时候,地方官员却已经开启了大地震。

    随着外察职评结果的出炉,地方官员的大调动便拉开了序幕。跟着以往一般,这种调动往往都是自下而上,先行免职再行任命。

    动作最频繁的,自然是知县一职上。明朝有知县约一千四百二十七名,而经过这一次外察的大洗牌,有逾百名知县升迁或罢官。

    这空缺出来的过百名知县位置,除了给新科三甲进士准备外,还会分一些给苦熬资历的举人官。

    跟着踏入官场便知县起步的进士官不同,举人官一般都要苦熬资历,而知县通常是他们仕途的终点。在这一批升迁的举人官中,却有一个叫海瑞的延平府南平县教谕,由于政绩突出又有刚直之名,故而被升任淳安知县。

    这个在当下看来,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举人知县官,但谁都不会想到,在几年后,他会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身处于京城之地的士子和百姓,仍然将关注点放在京城中,对地方官员的变迁历来都不怎么关注。

    哪怕是浙直总督换了人,那亦就是换了个人而已,权力历来都掌握在京中大佬的手里,而这些督抚历来都扮演着小弟的角色。

    正是如此,他们对新任顺天府尹的关心程度,已然超过地方的督抚,自然不会关于两广总督张臬因非军旅之才而受弹劾。

    不过很多事情并不由他们决定,他们顶多只能做一个离得比较近的看客,真正的决定权始终在大明的权力中心——西苑。



    四月的天空显得一尘不染,远离了那多愁善感的春雨,连云朵都显得更加洁白。地面上的青草渐渐失去了嫩绿,已然向着墨绿演变,在某个角落疯狂地生长。

    肥沃的泥土,充足的阳光,令到京城的花草树木进入了最欢快的时节,有些大户人家的园子已经花香扑鼻,更是平添了几分醉人的芳香。

    西苑,这一个宫殿连绵不绝的皇宫,一座刚刚建起的宫殿后面,有着一个用砖墙建成的园子。

    园子里有着神龟池、赤兔窟、苍鸟屋等,这些从全国各地搜罗的祥瑞都会放在这里饲养,故而此园美曰“万祥园”。

    身穿青色道袍的嘉靖看过万灵园这帮祥瑞后,这才转身返回到万寿宫殿中,只是闻着上等的檀香,他的眉头却是微微地蹙起。

    在去年那一场火灾中,损失的并不仅是一座宫殿,还有他从全国千辛万苦搜罗的奇珍异宝,其中最为重要的龙涎香。

    虽然他已经下达圣旨令广东、福建两地搜罗龙涎香,只是龙涎香这种圣物却可遇而不可求,至今都没有任何的音讯。

    嘉靖带着几分失落的心情直接回到了静室,在蒲团盘腿而坐,准备开始每日的打坐修行。

    “主子,该服用灵丹了!”黄锦领着小太监过去,轻声地提醒道。

    嘉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微微地点头。

    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些灵丹的神效正在慢慢地下降,但却能让他保持着更旺盛的精力,仍然是有要远胜于无。

    黄锦双膝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接过一个玉瓶和玉碟之后,从玉瓶小心翼翼地准备倒出一颗丹药,嘉靖却突然开口道:“多加一粒!”

    “主子,陶天师说一次只能服用一粒,还说欲速则不达,还请主子三思!”黄锦显得很是惊慌,连忙进行规劝道。

    不得不说,陶仲文有着先见之明,一直是控制着嘉靖的药量。

    嘉靖的眉头微蹙,心里涌起一团烦躁,但想着陶天师以前确实是再三叮嘱,便是轻叹一声道:“行了,起来吧!”

    黄锦倒不是真哭,而是知晓什么时候表达“忠心”,什么时候要“言听计从”。这才擦了擦泪花,显得委屈和担忧地望了嘉靖一眼,这才从瓶子中倒出一颗小号的丹药,恭恭敬敬地将玉盘送到嘉靖面前。

    嘉靖一口将丹药服下,接过水杯,就着水将丹药咽了下去。

    丹药到了肚子里,仅是片刻,他便感受到一股暖流涌上全身,让他整个人感到很是舒服,感受着这花费重金所炼就的丹药带来的神效。

    “主子,高尚书求见!”黄锦刚刚收拾东西出去,却很快又走进来汇报道。

    嘉靖正是准备修行,眉头微微蹙起,显得烦躁地轻吐道:“何事?”

    他却是有着很強的原则,通常仅是面见几位阁臣和词臣,对六部尚书一般都选择避而不见,除非有很重要的事情。

    正是他的这一种作风,令到内阁的权柄大大地提升,而六部尚书慢慢沦为内阁的下属。

    黄锦的眉毛微微扬起,显得喜滋滋地道:“高尚书说有宝贝进贡给主子!”

    “哦?让他进来吧!”嘉靖的眼睛睁开,当即来了兴趣道。

    在万寿宫修成之初,他便下旨让百官献宝,只是收效甚微。虽然有一些不错的东西,但跟他那批藏身火海的宝贝相比,却是相距甚远。

    当下一直没有动静的高耀来呈宝,且还得亲自呈交,让到嘉靖当即来了一些兴致。

    高耀已经年过五旬,虽然长相不算俊郎,但皮肤显得白净,有着江南人的秀气,年轻时恐怕便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士子。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随着小太监来到静室外,隔着帷幕便跪拜道:“微臣高耀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爱卿,平身!”嘉靖淡淡地说道。

    高耀从地上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举起那个精致的木盒子直接说道:“皇上,这是下官刚刚搜罗到的宝物,还请御览!”

    “呈现上来吧!”嘉靖微微点头,并望向了黄锦吩咐道。

    黄锦出去接过木盒子,然后又进到了里面,不过并没有直接呈交给圣上。他先是将木盒子放在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当看到里面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微微一敛。

    嘉靖看到这一幕,却亦是沉得住气,并没有任何着急的神情。

    黄锦欣喜地将木盒子捧了过来,并将盒子轻轻地打开,便露出里面所盛放的东西。

    嘉靖看到这一团白色的东西,眼睛当即一亮,显得欣喜地问道:“高爱卿,这东西从何而来?”

    “下官心知圣上急需此物,故而派遣家奴四处搜寻,终于从一个商贾手里购得七两六!”高耀显得忠心耿耿地答道。

    “哈哈……好!”

    嘉靖爽朗大笑,当场称赞了起来。

    高耀呈献的正是龙涎香,是嘉靖修道的重要物品之一。只是在去年那一场火灾中,让到收藏的龙涎香跟随其他宝物般藏身于火海,至今龙涎香的藏品已经为零。

    看着梦寐以求的龙涎香再见,虽然不算多,但亦是填补了他的一个遗憾,如何不能让他高兴呢?

    高耀听到嘉靖爽朗而笑,心里便很是高兴,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的事情。

    嘉靖大笑过后,看着黄锦欲言而止的模样,便是挥手吩咐道:“验一验吧!”

    黄锦对龙涎香早已经熟悉无比,很快就进行检验,接着显得兴奋地回禀道:“主子,我已经亲自进行试验过了,确确实实是龙涎香,且品质为上等!”

    嘉靖得知这龙涎香是真品,心里亦是太为高兴,便是直接询问道:“高爱卿,你所费几何购得此龙涎香?”

    “不瞒圣上,微臣所耗七百六十两!”高耀恭恭敬敬地答道。

    嘉靖心知实数恐怕不止这么点,但却知道这种事情不可刨根问底,若是进行追问的话,就可能涉及到高耀的政治作风问题。

    他秉行着一贯的原则,当即大声地说道:“高爱卿听赏!”

    “微臣叩谢皇恩!”高耀当即跪拜道。

    嘉靖朗声道:“今高爱卿赏龙涎香有功,特赐银七百六十两,加授太子太师,钦此!”

    这太子太师是从一品的官衔,而高耀从此便挤入从一品大员序列,已然是有别于一般的六部尚书,身份比先前要提高了一截。

    “谢主隆恩!”高耀心中大喜,亦是没想到圣上会如此大方。

    隔日上午,身穿二品官服的郭朴再度来到了无逸殿。

    他跟着在门口遇到的严讷聊了几句,从交谈中得知高耀上献龙涎香一事。虽然不明白这龙涎香从哪里来,但高耀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算是稳当了,而今更是加封了太子太师衔。

    虽然当今圣上不算是明君,但对于支持他修道的官员从来都不吝赏赐。而高耀当下献龙涎香有功,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圣上定然不会轻易裁撤他户部尚书的位置。

    郭朴带着一丝酸味,匆匆朝着值房而去,直接进到最里面的值房面见了严嵩。

    严嵩可谓是风烛残年,乍地一见,并没有被这个位高权重的大明首辅的威严所震到,反被严嵩那张苍老的面容所吓到,这位大明首辅实在是太老了。

    严嵩的身子骨还算健朗,抬起头眯眼看到郭朴,却是主动微笑着打招呼道:“质夫,你来了!”

    “下官拜见元辅大人!”郭朴忙是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严嵩抬起干枯的手掌,显得随意地说道:“郭朴,你坐吧!”

    “谢元辅大人!”郭朴又是施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严嵩正在处理着奏疏,只是看着还在一大摞奏疏没有处理完毕,却是显得无奈地说道:“人老了,精力太不如前了!”

    自古六十古来稀,当下严嵩已经八十有三,已然算得上是高龄老人了。若不是摊上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嘉靖帝,一个相信长生的嘉靖帝,严嵩恐怕早就要告老还乡了。

    “元辅大人,你一直伴随圣上身边修道,至少还能再干十年!!”郭朴却是恭维地说道。

    “再干十年,恐怕有人不乐意了!”严嵩若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句,对着郭朴说起正事道:“质夫,你此次过来,还是为外察之事吧?”

    “正是,请元辅大人过目!”郭朴忙是点头,并将拟好的名单双手递上去道。

    虽然郭朴是吏部尚书,全权主持着这一次外察的事宜。只是地方官员的调动,他却从来不敢一人而决,故而时常来请示这位老首辅。

    严嵩接过名单,当即便认真地查阅起来。

    政治从来都是协商的结果,只要郭朴做得不要太过分,而他想要安排的人员能得到落实,那他这位首辅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异议。

    截至目前为止,双方并没有出现较大的分歧,故而外察的事情进展可以说很顺利。

    “刘畿?”

    严嵩看到了新任顺天府尹的候选人,亦总算知晓是何方神圣。只是让他略感意外的是,徐阶所推荐的人员并不算是徐党中人,而是高耀的人。

    高耀既不是翰林院出身,亦不是出身于言官,仅是以三甲进士留在京城任刑事主事。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却一步步走上了户部尚书这个位置,而今更是加封了太子太师衔。

    在最初担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官员都不看好高耀的前途。只是事情却出乎意料,高耀凭着他的能力,竟然出乎意料地坐稳了尚书这个位置。

    随着他对两淮盐政动手,这才发现两淮商团对这个朝堂有着不容小窥的影响力,他们的人员早已经渗透到朝堂的很多要职上,这其中便是以高耀为首。

    只是他却是明白,想要解决大明财政的窘境,那就非要对两准盐政动手不可。而成绩亦是显而易见,致使去年朝廷的盐政收入大增。

    “元辅大人,可有何不妥?”郭朴看着严嵩微微发呆,便是小声地询问道。

    严嵩猛然地惊醒般,便是将手上的名单放下,显得满意地应道:“这名单并没不妥,我呆会便会呈交给皇上御审!”

    “元辅大人,下官不敢叨扰,先行告辞了!”郭朴又施予一礼道。

    严嵩轻轻地点道:“慢走!”

    郭朴离开了严嵩的值房,但并没有直接离开无逸殿,而是转而走进了徐阶的值房。

    徐阶坐在书桌前,对着面前的一份奏疏,却是露出思索的表情。

    自从严嵩去年因丧妻之痛在家休养一段时日,他这位次辅才能够顺理成章地插手票拟权。当严嵩回来后,虽然票拟权被收回,但他亦是分担起部分的票拟工作。

    只是真正参与到政事中,亦让他明白当下大明的种种弊病。地方官的贪婪、军政的腐败、权贵的恣意妄为,令到这个帝国显得岌岌可危。

    广东张琏起义造反,虽然已经被平叛了,但长此以往,却难保又出现李琏、严琏和林琏等反贼头目公然对朝廷叫嚣。

    当下迫在眉睫的是解决大明财政问题,从而在根本上化解大明的危局。只是税不能加,盐政不能撞,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谈何容易?

    郭朴刚刚走进徐阶的值房,便感觉到身后有人经过,回头见到竟然是顺天府丞林晧然。而越过这个值房便是严嵩的值房,心知这小子定然是冲着严嵩的值房而去,心里当即隐隐涌起一种不安。

    倒不是害怕他自己受到什么攻击,毕竟他怎么都是堂堂的吏部尚书,如今又深得皇上的器重。只是这种不安却来自于这小子,因为这小子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却不知道又生整出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上次那么一闹,广东方面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致使广东官员的变动还要他这位吏部尚书咨询这小子的意见,甚至让他在皇上的心里都失了分。

    郭朴看着林晧然走进严嵩的值房,却很想知晓这小子为何而来,是不是知晓新任顺天府尹一事了。

    寒门祸害

    寒门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