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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633年,一个初夏的上午,近百名衣衫褴褛的汉子顶着炎炎烈日在田间劳作,汗水雨点般滴落在金黄的麦穗上,个个又累又渴,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止。

    一个手执皮鞭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人虎视眈眈盯着地里的汉子,防止他们偷懒。

    陈雨混在人群中,敷衍地挥动着麦钐(一种长形的镰刀,收割麦子专用)。与周围的人不一样,他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脑子想的也不是如何收割完小麦交差,而是怎样摆脱现在的困境。

    十几天以前,陈雨还是某个政府机关里的办公室主任,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虽然只是小小的正科级干部,但是日子也过的非常滋润——衣食无忧、工作稳定,又是父母和亲朋眼中年轻有为的典范。

    悲剧来自一次旅游。

    2017年的夏天,陈雨选择了和未婚妻来山东威海避暑。在海边玩耍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大浪,他被一个浪头卷进去,呛了几口水,昏迷了,醒来之后就到了另一个时空了,并魂穿到了一个古人的身体上。

    根据穿越后梳理出来的信息,陈雨得知:这个和他同名的年轻男子是崇祯六年山东威海卫的一名军户,身高体型也十分接近——原本身高中等的他在古代完全算得上高个子了。另外由于常年劳作的关系,身体的机能状况比常年坐办公室、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他要好得多,而且更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些勉强算是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个时空处于明朝末年,皇帝是崇祯,而且所在地是一个偏远的卫所。对明朝历史略知一二的陈雨自然明白,明末、卫所、军户,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没有比这更坏的穿越结果了。只要不是历史小白,就知道明朝的军户地位低贱、生活悲惨,处于社会的底层,还不能脱籍,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人生的茶几上摆满了杯具。

    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后,陈雨情绪一度极其低落,还试图跳进汹涌的海浪中,用同样的方式返回现代。可是这笨方法并不管用,最后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同卫所的军户救了上来。

    断绝了回到现代的念头后,陈雨只能接受现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甘心以一个军户的身份终老,卑微而可怜地过完这一生。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机会似乎来了。

    监视劳作的中年男人不满现在的收割进度,带着几个帮闲从田埂上跳了下来,挥舞皮鞭一路抽过来,抽的军户们在麦田里满地打滚,口里还大声说:“你们这些懒鬼,干活只知道偷奸耍滑,照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收完所有的麦子,向千户大人交差?”

    军户们被抽得在麦田里满地打滚,低声哀号,可是没有人敢反抗。千户大人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他们名为军户,实际上更像是上级军官的家奴。军户都是世代承袭,从他们懂事开始,麻木和自卑就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里。

    这时一个年纪比陈雨大了几岁的军户劝阻道:“章管事,咱们没人敢偷……偷懒,只是麦田这么多,人手又不够,还请宽……宽限两天……”

    被称为章管事的中年男人顺手一鞭抽在这人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结巴说话了?老子宽限你们,千户大人会宽限我吗?”

    陈雨在远处看着施暴的中年男人和怯弱麻木的军户,握紧了拳头。想要改变命运,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必须要把这些懦弱的军户团结起来,成为自己的助力。而与中年男人及其背后的权力对抗,就是一个凝聚人心的大好机会。

    他大胆地站了出来,大声说:“住手!”

    章管事斜眼看着他:“你又算哪根葱?想出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说着提起皮鞭带着几个帮闲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陈雨镇定地回答:“章管事,你越是想赶进度,早点收完麦子,就越不该打人。把人都打伤了,农活耽误了,我们固然要受罚,你难道就不会被千户大人怪罪?”

    这个道理章管事何尝不懂,只是眼瞅着收割麦子的速度快不起来,他不打人就不痛快,也无暇细想后果。现在经过陈雨的提醒,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心想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抽打一遍,到时候军户们个个带伤,干农活的速度只会更慢。

    他顺势停下脚步,恨恨地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哪怕不吃饭不睡觉,后天太阳下山之前,这几顷麦子都必须收完,否则你们所有人一个也别想跑掉,到时候我报请千户大人,每人几十军棍下来,不瘸条腿,我章字倒写!”说完之后,带着几个帮闲扬长而去。

    章管事等人走后,被打的军户们慢慢站了起来,也顾不上身上的鞭伤,默默地继续割麦子。比起章管事的鞭子,他们更怕千户大人的军棍。

    一个精廋的年轻军户忍不住跑过来问:“雨子,你今天怎么敢跟这老狗顶嘴了?”

    这个精瘦的家伙叫张富贵,绰号猴子,是军户“陈雨”的发小,关系最铁。陈雨妄想跳海穿越回去时,正是他不顾危险把陈雨救了上来。

    陈雨心想,难道自己魂穿的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他含糊应道:“先不说这个,咱们一起想个法子吧,怎么把章管事应付过去。”

    张富贵叹了口气:“这老狗不好应付,不把这些麦子收完,什么办法都是假的。”

    陈雨说:“我倒有个点子,也不知道成不成。你会不会木工手艺?”

    张富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回答:“邓大哥木工手艺不错,我把他叫过来吧。”他说的就是刚才挨打的军户,名叫邓范,有些轻微口吃。

    邓范过来后,问:“雨子兄弟,富贵说你有……有办法,收……收麦子?”

    陈雨问:“邓大哥,猴子,我先问个问题。咱们收割麦子,除了这把长镰刀,就没有其他的工具了?”

    张富贵嘴快,率先回答:“听说咱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还有更好使的家伙,可是到了咱们这辈就不会了。而且种的地是他顾千户的,又不是咱们自己的,谁愿意费劲去琢磨那些玩意!再说了,咱们在顾千户眼里都是不要钱的长工,连饭都不管。他只要能收上麦子,又怎么会多花钱置办器具?”

    陈雨点点头,劳动者缺乏积极性,田产所有者不愿投入,看来这就是传统耕种方法渐渐失传的原因了。这几天他一直琢磨另一个时空在网上看来的冷知识,今日派上了用场。他一边说,一边比划。

    “你们看:现在咱们是用镰刀一兜一兜地收割,还要归拢割下来的麦穗,一来一往太耽误时间。如果用竹篾编一个比簸箕大的工具,一侧装上这种镰刀——咱可以管它叫绰——只要一割,麦穗就自然掉进了绰里面,然后做个笼子放在木架子上,给木架子下面装四个小轮,用绳子系在腰间拖着走,随手把落在绰里的麦穗往后倒在笼子里,等满了就拉到打麦场去。这样是不是比现在的效率高很多?”

    其实说穿了,这就是后世收割机的人工简易版,虽然与机械化的收割机效果天差地远,但原理是相通的,早在元代就出现了,到了明末,因为种种原因,渐渐失传了,反倒要陈雨这个穿越者教给古人。

    卫所的军户已经沦为农户,一辈子都是跟田地打交道,跟农活有关的东西一点就通,张、邓两人很快就明白了这种工具的便利,邓范赞赏地说:“雨子兄弟脑瓜子灵……灵光得很,我看行。”

    张富贵急不可耐:“都说行,那就做个试试看呗。”他找来了木板和竹篾,邓范按照陈雨描述的思路当场打造了一个收麦器。周围的军户看着几个人鼓捣,渐渐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这边看了过来。

    张富贵性子最急,当场试验。他找了根绳子把有轮子的笼子绑在腰间,就开始验证效果。只见他一挥手,一片一片的麦穗就顺着刀刃滑入了叫绰的工具中,然后顺手往身后一扬,倒入了笼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几倍,没多久就把笼子装满了。

    “这玩意好使!”张富贵大喜,“一个人能抵十个人用。”

    这下军户们都看出了门道,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雨子兄弟,有这好玩意,教我们也做个吧……”

    陈雨等得就是这一刻,他大声说:“大家放心,我就是为了让大伙干活更快,绝不会藏私。谁也不想挨军棍不是?”

    邓范赞许地冲陈雨点了点头,扭头对众人说:“兄弟们,这个好点子是雨子兄弟想出来的,得记着他的好。这家伙做……做起来也不难,我这就教大……大伙,早点做出几十个农具出来,明日好……好干活!”

    “雨子兄弟真是仗义!”军户们纷纷说。在邓范的指点下,军户们掌握了制作农具的诀窍,各自寻找材料和工具忙活去了。

    陈雨看了看众人离去的背影,对张富贵说:“我是不是也该做点啥?木工我不会,找材料没问题。要不你带我回所城,拆了我家那几块门板吧,这倒是现成的材料。”

    张富贵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脑子没坏吧?咱海边风大,拆了门板,风呼呼地灌,你能受得了?再说了,点子是你想出来的,大伙承你的情,还能少你这几块木板?交给我和邓大哥吧,你就好好歇着,明天等着干活吧。”

    陈雨笑了笑,便跟着张富贵回千户所了。

    麦田离所城不远,只有三里地,两人回到家里时,太阳还没下山。

    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隶属于威海卫,离卫城很近。陈雨刚穿越时,没进入过卫城,但也隔得远远地眺望过:砖石结构的城墙,高度将近10米,对于很少见识古代城墙的陈雨来说,已经略微超出想象范围了——毕竟只是偏远的海防卫所,能有这样的规模很不错了。

    可是几里之隔的千户所所城就有些凄惨了,所城的城墙比卫城低矮了将近一半暂且不论,所城内部房屋低矮残破、街面污秽不堪,军户和家属大多面容枯槁,身体瘦弱,衣衫褴褛,比陈雨印象中的乞丐还不如。也就这些帮助顾千户干活的正军,因为有月粮贴补——尽管也是层层盘剥克扣之后剩下的——比起其他的军余和妇孺,身体还算结实。陈雨这样的高大个子,更是另类,走在一群身高普遍偏矮、佝偻瘦弱的军户身边,陈雨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是犯了什么错。

    当晚,陈雨一个人睡在自己一贫如洗的“家”里,很久都没睡着。

    穿越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生存下去,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打造一支足以自保的力量,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团结军户只是第一步,有了人手,还要有资金。

    只不过,他不会未卜先知,不知道自己会突然穿越,也没有熟读网上所谓的《穿越生存手册》,不会造玻璃、做肥皂,小说里穿越客的几种赚钱必备金手指他一概不会,收割麦子的农具也只是侥幸而已,想要掘到第一桶金,就只能根据本时空的游戏规则去寻找机会了。

    翻来覆去,直到鸡叫之后他才勉强睡着了一会。

    第二天,张富贵来叫他。

    在推开房门之前,陈雨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造玻璃、做肥皂又如何?要相信自己,作为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在知识爆炸的时代成长起来的现代人,只要努力,总会有机会改变命运、重写历史的。

    张富贵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苦难的生活似乎没有磨灭他对生活的信心,他咧嘴笑着,踮起脚搂住陈雨的肩膀。

    “走吧,干活去,明天傍晚等着看老狗的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吧!”

    陈雨也笑了。命运对自己还不算太坏,就算被抛到了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底层,但是他还有这样单纯的兄弟。

    到了麦田时,军户们人手一套工具,已经在麦田里忙活开了。有了陈雨“发明”的收麦利器,原本繁重的农活变得异常轻松起来,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打麦场上的麦穗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第三天傍晚,带着帮闲们想要来兴师问罪的章管事惊得合不拢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张富贵得意洋洋地说:“老狗……啊呸,章管事,怎么样?麦子都收上来了,还想打咱们的军棍吗?”

    章管事疯了一般围着麦穗堆积的小山转了一个又一个圈,不敢置信地说:“绝不可能!两天时间不可能干完七八天的活……”

    张富贵不耐烦地说:“麦子都摆在你面前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要不你一粒粒掰开看看真假,看看我们是不是动了手脚。”

    章管事停了下来,伸手指着军户们,厉声说:“你们肯定使了妖法,我要去县城,找道士来做法,你们给我等着。一个个装神弄鬼的,都别想逃!”

    张富贵大怒,忍住了上前踹这章管事一脚的冲动,指着他的鼻子说:“收不上麦子要打,收了麦子要找茬,你到底闹哪样?俺忍你这老狗很久了,仗着顾千户的势,老是找咱们的茬。不就是哥几个没孝敬你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过是千户脚边一条狗,凭什么让咱们孝敬你?”

    章管事似乎被戳中了心思,面红耳赤,指着张富贵:“你你你……”

    几个帮闲见老大受气,撸起袖子上前,吆喝道:“怎么着,想挑事咋的?”

    章管事恨恨地一挥手:“这些军汉想惹事,给老子教训他们!”

    帮闲们人数处于明显劣势,可是一点也不发憷,从腰间抽出铁尺之类的家伙,呼呼挥动了几下,朝军户们逼过来。军户们虽然人多,可是手里没家伙,似乎也没人打算以武力抵抗,只是紧紧簇拥在一起,准备以血肉之躯承受对方的冲击。眼看一场冲突就要发生。

    这时陈雨站了出来,大声说:“章管事,你是真打算把事闹大?”

    章管事哼了一声:“这时候想求饶?晚了。”

    “我压根就没想过求饶。”陈雨平静地说,“只是把事闹大后,你想过后果吗?”

    章管事与几个帮闲对视一眼,然后大笑。

    “打了你们这些下贱的军汉又如何,能有啥后果?”

    有帮闲揶揄道:“怎么没后果?打他们要费力气,咱们免不了腰酸背痛啊!”

    “哈哈哈哈……”这些人又是一阵狂笑。

    等笑声渐渐平息后,陈雨说:“先别忙着笑,我给你们分析分析:第一,讲道理,咱们干完了农活还被殴打,没人咽的下这口气,反正我是不打算再在千户所呆下去了,相信兄弟们也是一样。那么我们就有一个选择,带着家人离开,再也不回来,以后千户所的军籍黄册上就只有空名字了……”

    章管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瞪着陈雨:“你想煽动所有人逃籍?”

    陈雨环顾左右:“千户所总共也就五六百户人吧?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所里的正军,至少占据了所城青壮的一半以上,如果都走光了,顾千户不说成为孤家寡人,除了你们这些废物之外,也就剩下些老弱妇孺了,靠谁给他种地,靠你章管事吗?”

    这下章管事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有些慌张,手指几乎戳到了陈雨的鼻子:“你用逃籍威胁我?就不怕被清勾回来,军法处置吗?”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心知肚明,军户逃籍又不是新鲜事,被逼的无路可走的军户们绝不会因为害怕军法处置而放弃出逃的想法。问题是,走一两个无妨,如果这上百青壮都走了,犹如釜底抽薪,整个千户所也就瘫痪了,顾千户如果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不把自己剥皮抽筋才怪。

    陈雨拨开他的手指,继续说:“第二,还有一种可能。被你们逼急了,大伙儿豁出去,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知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这些穷军汉,啥都没有,死了一了百了,可没有你们这么多牵挂。章管事,给顾千户当狗腿子这么多年,积蓄了不少身家吧,你舍得和咱们一块死吗?”

    章管事和帮闲们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生怕这些军汉扑上来拼命。还真别说,这些穷得叮当响的军汉若是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以命相拼也不是不可能。殴打折磨对方是一回事,和对方同归于尽又是另一回事,当差帮闲而已,没人愿意把命也搭上。

    被陈雨这么一说,邓范、张富贵等军户顿时觉得自己的筹码不少,底气足了很多,个个昂首挺胸,怒目而视。是啊,真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不过就是一命换一命嘛。张富贵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如果真打起来,自己首先就要用麦钐割断章管事的脖子,就像割麦子一样。

    寥寥几句话,就让双方的气场完全对调了。章管事等人的气焰荡然无存,而军户们的士气高涨了起来。

    章管事眼珠转了几下,觉得眼下的局面不是自己能掌控了,得回去搬救兵。于是对陈雨说:“傻大个,老子记住你了。我这就回去向千户大人禀报,让他来收拾你。”

    然后一边往后退,一边挥挥手,对手下说:“走,回所城。”帮闲们连忙跟上,转眼就走了个精光。

    等章管事等人消失在视线中后,军户们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邓范问:“雨子兄弟,现在该怎……怎么办?顾千户可不是章……章管事,几句话就能吓跑了。”

    陈雨望着所城的方向,平静地说:“诸位兄弟,你们信得过我的决定吗?”

    通过收麦子和逼退章管事两件事,所有人都对陈雨心服口服,异口同声回答:“信得过。”

    “既然如此,大伙儿就跟我去找顾千户讨个说法。”陈雨说,“咱们不能太被动,让章管事这个小人得逞。他去搬救兵,咱们就直接堵上门。只要大伙齐心,顾千户也会有所顾忌的,毕竟他指望着咱们给他种地呢。”

    在陈雨看来,压制章管事的气焰只是治标,要想治本,还得设法与幕后的主使顾千户米面对面。

    张富贵率先举起麦钐,高喊道:“雨子,我猴子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邓范也说:“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咱们就去找顾千户说道说道。”

    军户们纷纷喊道:“听雨子兄弟的,去找顾千户讨说法。”

    陈雨点点头,一挥手:“走,回所城。”

    在他的带领下,几十名军户浩浩荡荡往所城的方向原路返回。

    一路上,陈雨在心中默默地推算各种可能,并一一构思应对的办法。数年的政府机关生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法不责众,任何当权者都不会无视治下的大规模群体性事件。

    在现代法治社会,不管哪一级政府,面对大规模的群众集体上访或者示威活动都会谨慎对待,以免造成社会动荡、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同理,一个封建社会的卫所武官,哪怕他是所城的土皇帝,面对管辖范围内几乎上百军户的示威抗议,也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偏激地采取武力镇压方式——因为整个千户所的青壮几乎都在这里,顾千户只要不傻,他不会、也无力动用武力处置。历史上那些封建军队闹饷、哗变,绝大多数都是采用怀柔方式处理,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顾千户的宅邸门口,陈雨深吸了一口气后,率先踏上了青石阶梯。

    门口的两名军士想要阻挡,可是看到陈雨身后上百号人后,默默地退了回去。陈雨等人毫无阻碍地鱼贯而入。

    到了前院,陈雨忍不住爆了粗口:“我艹!”

    从房屋残破不堪、街道污水横流的环境来到顾府,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宽阔的院落、精致的假山、翠绿的景观树木、金色的梁柱,所有的事物都在展示着这个府邸主人的奢靡。见惯了所城的破旧,这里的一切景色都让人感觉不真实,仿佛与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方的花厅里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穿着上好的绸缎长衫,章管事正点头哈腰向他禀报着什么。

    待看到陈雨等人,章管事先是一愣,继而顿足,指着陈雨说:“老爷,就是他,煽动这些军汉闹事。居然还找上门来了。”

    中年男人在花厅前站定,眯着眼打量陈雨。陈雨也上下打量着对方,看样子他就是这个所城的最高统治者顾千户了。

    “章管事都跟本官说了,你们要闹事。”顾千户慢条斯理地问,“他说的是否属实?你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吗?”

    邓范等人多年来都是顾千户的下属,心理上的畏惧根深蒂固,被这么一问,一个个都不敢开口,就连跳的最欢的张富贵也忽然变老实了。

    陈雨却没有丝毫心理负担,虽然残存了一些本时空的记忆,但他身体的灵魂来自后世,一个政府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官虽然不大,处级、厅级的官员却接触过不少,高官的官员也见过,顾千户放在后世顶多相当于一个县武装部长,陈雨哪里会怯场?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千户大人,咱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要不是章管事作祟,又怎么可能来讨个说法?咱们辛辛苦苦,两天之内收完了城东四、五顷的麦田,章管事不鼓励称赞,反而想尽办法挑刺,还跑到您面前挑拨离间,您给评评理,究竟谁对谁错?”

    “哦?城东的地都收完了,两天的时间?”顾千户有些动容。那几块地足有几百亩,往常百八十号人起早贪黑也得七八天功夫才能收完,现在居然两天就做到了,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如果不信,千户大人可以派人去查看,麦子都堆在打麦场呢,这个做不了假。”陈雨说,“我们来府上也不是闹事,只是遭遇不公,想要讨个说法,请千户大人明见。”

    顾千户沉吟起来。

    眼前这个军户不卑不亢,说话有条理,分寸也拿捏的很好,让他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麦子都收了,夏天最大的任务完成了,和手下章管事的几句口角,似乎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再说了,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若是处置不当,酿成哗变,自己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应对。

    转眼之间,顾千户就打定了主意,这件事要冷处理,不宜激化矛盾。不过这些军户胆敢聚众冲进自己府中,苗头很危险,姑息不得,必须要敲打整治,尤其是这个为首煽风点火的年轻人。等事情平息后,随便找个由头,几十军棍下去把他打个半死,也让千户所的人知道,这一亩三分地是谁的天下。

    他对众人说:“既然麦子都收了,还节省了不少时间,本官本应该褒奖你们。不过你们顶撞本官派去的管事,还冒冒失失闯进千户府,按理也是要责罚的。念在你们初犯,就功过相抵,下不为例。”

    邓范等人喜形于色,一个风波就这么轻松解决了?至于功过相抵什么的,他们并不以为意。他们的身份更接近于千户的家奴,不责罚就不错了,哪敢奢求什么褒奖?

    就在军户们高兴时,顾千户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么能干,地里的活提前干完了,总不能闲着。卫城那边传令过来,按都司衙门的指示,各千户所负责修葺各自防区内的墩堡,器具、材料自行筹措。咱们所有三墩一堡,就交给你们了。等会章管事会给你们一一点名造册,分派到各个墩堡去。”

    这话一出,所有的军户脸色晴转多云,然后多云转阴,一个个哭丧着脸,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

    顾千户又悠悠地补了一句:“六月之前都司衙门会派人来点验察看,如果点验不合格,军法处置。你们都是本所的精锐,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们,相信不会让本官失望的,对吧?”陈雨看着周围军户的脸色,感觉不妙,他小声问张富贵:“猴子,这修墩堡到底怎么回事?”

    张富贵悻悻地回答:“就是烽火台,也叫狼烟台,沿海建了不少,用来备倭的。以前嘉靖年间倭寇闹得厉害,这些墩堡维护的不错,现在倭寇少了,谁还去管?忽然让咱们去修葺墩堡,还要自备器具材料,摆明是坑咱们。浪费了气力、时间不说,铲、锤、篓、筐都要耗费银钱,咱们月粮和饷银又从不发足,往后几个月都得饿肚子了……”

    听了张富贵的话,陈雨惊讶地问:“给公家做事还要自备工具?”

    邓范接上话头:“按规矩,这都是千户所筹……筹备,咱们只要出力,可是千户大人要把这些耗损都分摊给咱们,又……又有什么办法?”

    陈雨皱起眉头:“如果不去,会有什么后果?”

    邓范叹了口气:“这是公差,可不是种地,都司衙门追……追究起来,轻则杖责、重则流放,砍几个脑袋以儆效尤也不是不可能,谁敢……敢抗命?”

    陈雨心情凝重起来。终究低估了这老狐狸。原本以为能够斗倒章管事,还可以让顾千户吃个闷亏,在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中掌握一定的主动权,没想到人家老奸巨猾,借了都司衙门的势,轻而易举就整治了他们,吃了个哑巴亏,还没法反抗。

    虽然不太明白这种墩堡修葺工程的意义,但在政府机关混过好几年的陈雨知道,这种官方的工程其中可供操作的余地很大,既可以一丝不苟地按照命令去修,也可以随便糊弄几下,款待好上级派来验收的人员,照样蒙混过关,具体怎么做,全在顾千户一念之间。

    现在顾千户非要让他们去,还要自备工具、材料,几个月下来,人累个半死不说,还要省下口粮、银钱倒贴,最重要的是,浪费了自己宝贵的发展时间。在陈雨看来,穿越后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劳役上完全是浪费生命。

    顾千户见军户们都沉默了,暗自冷笑一声,跟本官斗还是太嫩,收拾你们还不跟玩似的。他挥了挥手:“听清楚本官的话了吧?都回去吧,三日之内,备齐需要的东西,赶到指定的墩堡,逾期不至,军法处置。”

    邓范、张富贵等人有些慌张,看向陈雨。陈雨则眉头紧锁,思索应对的办法。

    就在这时,陈雨等人的身后响起了喧哗声,一群人抬着一个担架模样的东西匆匆进来,挤开了军户们,径直跑向顾千户。在经过陈雨身边时,他看清楚了担架上躺着一个胖子,从眉目五官看,似乎与顾千户有血缘关系。这个胖子裸露在衣服外的脖颈、手臂等处布满了血色红点,看上去触目惊心。

    顾千户看到了担架上的人,大吃一惊,原本气定神闲的神情不见了,惶恐地问:“彪儿怎么了?”

    年轻胖子哭喊道:“父亲救我,我还年轻,不想死啊!”

    抬担架的人哭丧着脸说:“少爷这次出海,途中遭遇风浪,在海上飘荡了不少日子,没水没粮,等靠岸之后,就病成这模样了,而且一些小划伤的伤口也很难愈合……”

    “啪”的一声,顾千户抬手给了为首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们这些废物,让你们照顾彪儿,这点小事都干不好。还不快去找郎中?”

    挨了耳光的人捂着脸说:“在登州靠岸时就找了郎中了,说是从没见过这等怪病,无药可医……”

    一听无药可医,顾千户有些无所适从,哆嗦着说:“一个郎中看不好,再找其他的郎中。我顾家就这一个男丁,不能有任何闪失……”

    顾府的人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有人赶着去找郎中,有人准备送顾家少爷进内院,场面混乱不堪。

    军户们远远地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张富贵幸灾乐祸地小声说:“这是报应!还想整治咱们,自己儿子立马害病了,真要断了香火那就热闹了……”

    邓范说:“咱们还是走吧。现在顾……顾千户心情很差,咱们就别在这碍……碍眼了,免得把气撒在咱们头上,修墩堡也就罢了,再安排其他差使,命都要去半条……”

    陈雨却没有附和他们的话。他把关键的信息在脑海中组合了一下:出海、风浪、没水没粮、皮肤上的血点、伤口难以愈合、顾家唯一的男丁……他嘴角扬起了笑容,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翻盘的机会,值得赌一把。不但可以化解老狐狸的阴招,说不定还能趁此获得攫取第一桶金的机会。

    “先不要走。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一个机会。不但修墩堡的差使可以免掉,说不定还能得到其他好处。”

    张富贵吃惊地望着陈雨:“雨子你失心疯了吧?人家都要绝后了,你留下来作甚,等着当出气筒吗?”

    陈雨没有应话,而是径直走到顾千户面前,大声说:“千户大人,我有办法治好贵公子的病!”

    嘈杂的前院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神看着陈雨。

    顾千户恢复了镇定,盯着陈雨:“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郎中都治不好,你凭什么夸下海口?”

    陈雨自信地回答:“贵公子的病虽然难治,但一时半会不会危及性命。千户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先请郎中来府上医治,若是不行,再用我的法子,你看行不行?”

    顾千户将信将疑,问:“那你说说,彪儿的是什么病?”

    陈雨摇了摇头:“我保证有一个祖传的方子能够治好这个病,但现在我不会说。如果治好了,请千户大人免去我们墩堡的劳役,还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顾千户眼神中闪过一丝凌厉。被人要挟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被自己手下这些低贱的军户要挟。他不太相信这个年轻人能有办法治病,更不想被迫答应什么要求。

    他抬起手,正想命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家伙乱棍打出去,可是余光看到了躺在担架上呻吟的儿子,又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儿子是顾家唯一的男丁,不能有闪失,万一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呢?

    他冷声问:“如果没治好呢?”

    陈雨昂首道:“那就任由千户大人处置!”

    顾千户犹豫起来,来回踱步,似乎内心在激烈的斗争。

    权衡一番后,顾千户终于开口:“你留下,其他人回去。如果找来的郎中无计可施,彪儿就交给你了。要是没治好,本官要你抵命!”

    白天的喧闹散去,夜幕降临。千户府点起了灯笼,院内宛如白昼,与军户们的住处不可同日而语。

    陈雨躺在西边的柴房里,用手枕着脑袋,看着头顶的屋顶。他一个军户,自然不会有贵宾的待遇,唯一能安置他的地方就是柴房。不过鉴于他有可能给顾家少爷治病,柴房里特意给铺了几床棉被,比起自己四面透风的窝要强多了。而且下人们还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让他吃上了穿越之后最丰盛的一顿饭。现在陈雨才知道,能吃饱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吃饱喝足后,他仔细想了想顾家少爷的症状,与印象中的某个病症对照,一一对比下来,愈加肯定。

    这根本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中世纪航海过程中常见的一种病——坏血症。

    坏血症在大航海时代是一个常见而且很难预防的病症,多见于长时间航海的水手,得病的原因很简单——长时间飘荡在海上,缺乏新鲜蔬菜和水果。用科学的术语解释,就是缺乏维生素C。得了坏血症后,会出现毛细血管脆性增加、牙龈肿胀、出血、萎缩,以及骨钙化不正常及伤口愈合缓慢等症状,顾家少爷身上的红色斑点,就是毛囊角化引起的瘀斑。

    按说中国古代出现坏血症的几率并不高,因为都是靠近海岸的短距离航行,靠岸停泊的频率较高,新鲜时蔬的补给很便利,不像欧洲人动则穿越大西洋、绕行好望角,经年累月呆在茫茫大海上。顾家少爷之所以得病,可能是遭遇风浪,在海上滞留的时间远远超过预期。正因为中国古代很少出现这种病,所以郎中们束手无策也是情理之中,不知道病因,又怎么对症下药?

    至于治疗坏血症的办法,同样也很简单,就是多吃新鲜水果和绿叶蔬菜。只要症状不是太严重,吃上几天的瓜果蔬菜,慢慢就会自愈,根本不要吃什么药。这也是陈雨敢于拍胸脯保证的原因。

    顾府不算小,柴房离内院颇有一段距离。不过陈雨还是隐约听到了远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顾千户的怒吼声,估计是连夜请来郎中,却找不到医治的办法吧?他轻轻笑了一声,缩进了温暖的被窝,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尚未起床的陈雨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叩击柴房的房门。他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没上门栓的柴房,还用得着敲门?

    他伸了个懒腰,说道:“进来吧。”

    一个身影低头哈腰走了进来,居然是章管事。

    章管事完全不复昨日的倨傲,陪着小心问:“小兄弟昨晚睡的可好?”

    陈雨不置可否:“还行。就是这床铺了厚被子,忒软了点,没有我家硬板床舒服。”他心知肚明,这般前倨后恭,可不是对方转了性子,而是没有郎中能治顾家少爷的病,他成了顾家唯一的救命稻草,自然要待若上宾。

    章管事差点吐血,居然嫌床不够硬,这不是找茬吗?不过他不敢反驳,客客气气地说:“老爷让我送早饭过来。也不知道小兄弟喜欢吃什么,所以吩咐厨房每样都做了一点。”

    一个下人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摆放在床前,几个丫鬟端着盘子鱼贯而入,将饭菜摆上。菜肴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柴房。

    陈雨晚上是和衣而睡,省去了穿衣的步骤,直接坐在床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有鸭有鱼、有荤有素,还有点心,当真是丰盛。

    章管事讨好地介绍:“荤菜有桃仁鸡丁、鸭丝掐菜、清炸鹌鹑,海鲜有荷包蟹肉、桂花干贝,点心有枣泥糕、如意卷、八宝膳粥、仿膳饽饽……请小兄弟慢用。”说完带着几个丫鬟伺立一旁。

    陈雨嗯了一声,慢慢拿起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菜。一边享受,一边心中暗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军户们连饭都吃不饱,顾家普通一顿早饭就这么奢靡,贫富差距太大了。顾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卫所武官,就能有这样的吃穿用度,那些富豪权贵还得了?

    章管事只希望陈雨早点吃完去给少爷看病,自己早点交差,免得这么煎熬,毕竟服侍一个昨天还誓不两立的低贱军户用膳着实是个苦差事。可是陈雨不慌不忙,这个菜夹一筷子,那个菜尝一口,一顿早饭吃了两刻钟还没吃完。他又不敢催,怕惹怒了这个家伙,被老爷责怪,坐立不安,双手搓个不停。

    陈雨看见章管事这模样,心里非常舒坦。吃饱之后,再喝了一口珍珠雪耳汤,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满意地打了个嗝。

    “吃饱喝足,这些碗碟可以收拾了。”

    章管事如蒙大赦,连忙说:“小兄弟这边请,老爷已经等了很久了。”

    在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卧室内,陈雨见到了坐立难安的顾千户,和躺在床上呻吟的顾家少爷。

    屋内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顾千户身后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看样子是这个府里的女主人,她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子,让陈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倒不是陈雨贪恋女色,这当口还去看女人,而是这个女子太过鹤立鸡群,想不注意也难。

    她瓜子脸,五官秀丽,身段窈窕,无论按古代还是现代的标准,妥妥的美女一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个子非常高挑,比身旁的丫鬟们高出了一个头还多,甚至比那些男性下人还高半头。

    陈雨目测了一下,身高大约一米七三左右,光一双大长腿就快有一米了,这样的身高和身材比例放在现代也非常出众,在古代就有些逆天了。心中不免嘀咕起来:这身段,究竟是怎么吃出来的?

    大约是感受到了陈雨上下打量的目光,年轻女子柳眉倒竖,眼光像刀子一般,剐了他一眼,似乎是不满他的无礼。

    顾千户却没心思管这些,他用嘶哑的声音问:“你真有把握治彪儿的病?”可能是彻夜未眠,他不仅声音嘶哑,头发都白了好些,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几岁。

    陈雨点了点头:“当然。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顾千户让开路,示意他到床边去:“事不宜迟,赶快问诊吧。”

    陈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他又哪里会问诊了,只能做做样子罢了。

    顾千户身后的妇人疑惑不已,小声问道:“郎中诊治讲究‘望闻问切’,他连脉象都不察看,又如何给彪儿看病?”

    顾千户心里也很是忐忑,可是昨晚从文登县城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无功而返,有心去济南府寻访名医又怕来不及,也只能交给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家伙,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顾家少爷已经快要绝望了,眼前这个拍胸脯能治他的年轻军户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当下颤抖着问:“兄弟,我这病能治吗?”

    “有些棘手,不过用我祖传的方子,加上顾少爷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治愈的机会有七八成。”陈雨回答。

    听了这句笃定的话,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顾家少爷更是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一双咪咪小眼贼亮贼亮的。

    “此话当真?你快去取药,多苦我都愿意喝。”

    “不急。在开方子之前,我有些话想问顾少爷。”陈雨不慌不忙地说。

    “你尽管问,不管啥都告诉你。”顾家少爷头点的鸡啄米一般。

    陈雨沉吟道:“请问顾少爷,除了手脚躯体出现瘀斑,是否伤口很难愈合?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正是。在船上划拉了一道小口子,平日早就好了,可是现在老是流血,几天都不结痂。”顾家少爷还指了指鼻子和嘴,“另外鼻子和牙齿也老是出血,吃饭也没胃口,做什么都没精神……”

    陈雨回忆了一番,这些症状和记忆中的坏血症基本吻合。虽然他不是医生,但是坏血症常见的症状比如伤口愈合缓慢、鼻出血、牙龈肿胀出血、食欲不振、容易倦怠是常识性的东西,通过这些描述,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了。

    他站起身,对顾千户说:“千户大人,我这就去抓药。在药熬好之前,请给少爷吃些新鲜的瓜果和时蔬,这对药效的发挥很有好处。记得瓜果要生吃,不要烹饪。”

    “听到了吗,赶快去找些新鲜瓜果和时令蔬菜来。”顾千户赶紧对左右吩咐,然后问陈雨,“你要亲自抓药?如果辛苦的话,开张方子,我派人去抓。”

    “不用,这方子的几味药我要亲自挑选,而且祖传的房子不能让外人学了去。”陈雨立刻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其实他哪有什么祖传秘方,只是个噱头而已,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总不能告诉对方吃些瓜果蔬菜就能治病,太轻易做到的事,又怎么和对方讨价还价?

    这话在顾千户等人听来,倒也合情合理,祖传的秘方不外传,也是人之常情。顾千户也不坚持,吩咐章管事带人送陈雨去药铺抓药。

    到了药铺,陈雨让章管事等人留在门外,然后让药铺伙计抓了几味药,按照十日的分量过秤打包。

    回到顾府,陈雨把十包药交给顾千户:“温火煎药,每包分两次,早晚各服一剂。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痊愈。”

    顾千户如获至宝,捧着十包药喊道:“来人,命人去煎第一副药,余下的仔细收好。”

    陈雨暗笑,这几味药都是很常见的,如车前子、甘草、决明子、陈皮、山楂、枳壳,组合起来就是减肥的中药配方,而且是适合女性产后减肥的,和坏血症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之所以懂这个配方,是因为另一个时空的未婚妻想要减肥,特意找到了这个号称天后王菲用过的中药配方,让他煎过药,依稀还记得。对于顾胖子这一身膘有没有用不知道,反正吃不死人。

    他把药交给对方后,准备告辞:“千户大人,药已经抓好了,照我说的按时服药便是。我就告辞了,等到少爷的病好了之后,请记得咱们的约定。”

    “慢着。”顾千户阻止了他,“彪儿没痊愈之前,你先留下来,万一有什么变故呢?”

    “这……”陈雨看了看顾千户的眼神,好像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点了点头,“一切听千户大人吩咐。”

    顾千户扭头对章管事吩咐:“给这位小兄弟准备一间厢房,不可怠慢。”然后想起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陈雨。陈胜的陈,大雨的雨。”

    等章管事带走陈雨后,中年妇人抓住顾家少爷的手嘘寒问暖,那个年轻女子则不解地问:“父亲,药都已经抓回来了,怎么还要留他在府上?”

    “影儿啊,你还是太年轻。”顾千户看着门外陈雨远去的背影,“这个小子的法子管不管用,现在谁都不敢保证。万一是个庸医,彪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上哪找他去?必须留下来,出了事就让他给彪儿抵命!”

    床上的胖子惊恐地喊:“抵命又有什么用?我不想死啊!”

    中年妇人嗔怪地说:“老爷,你就少说几句吧,瞧把彪儿吓得。”

    年轻女子问:“他不是你手下的军户吗,还能跑哪去?”

    “你不知道,章管事说过,这小子曾以煽动所有军户逃籍来威胁。如果治病失手,他肯定会选择逃籍,只要出了文登县,想找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了。”

    接下里的几天,陈雨的日子过得异常舒坦。

    无论顾千户背后隐藏着什么想法,表面上对陈雨还是非常客气,不仅把住的地方从柴房换到了厢房,吃穿用度也是非常讲究,按照军户的生活水准来衡量,天天都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吃喝享受之余,陈雨也没闲着,从章管事和丫鬟下人的口中,打听清楚了顾府上下的底细。

    顾千户名叫顾大锤,世袭千户,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土皇帝。他有一子一女,大的是儿子,名叫顾彪,就是害了坏血症的胖子,对承袭武官职位兴趣不大,热衷于做生意,利用父亲的资源和沿海的便利条件干海商,听说专门跑对面的朝鲜倒腾人参;小的是女儿,名叫顾影,就是陈雨见过的那个大长腿,自小习武,喜欢与刀枪棍棒打交道,倒比自己的大哥更像是武官的后代。

    一天午后,陈雨在厢房呆得无趣,出来随便走走。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这是能治好自家少爷的“神医”,没人敢阻拦他,任他自由穿行。

    无意中,陈雨走到了一个被假山、灌木遮挡的地方,对面传来了一阵阵刀刃破空的呼呼声,还夹杂着清脆的叱声,似乎是有人舞刀弄枪。

    陈雨颇有些好奇,究竟古人是怎么练武的,是不是像影视剧中描写的那么神奇。他走到一丛灌木后,猫着腰,观察起来。

    眼前是一个二十几平米的空坪,角落里摆放着兵器架,插满了刀枪棍戟,看来是一个小型的演武场了。中间一个身穿红色短打练功衫的苗条身影,正在舞动着一柄钢刀,呼呼作响。虽然与影视剧中的夸张效果相去甚远,但是动作之快仍然让陈雨咋舌不已,只见一团刀光剑影,把人笼罩其中,别说动作,连脸都看不清。

    正当他看得入迷时,随着一声叱声:“谁?”原本舞动得水泼不进的钢刀变挥为斩,“呼”的一声朝他劈头盖脸砍了下来。

    陈雨还来不及反应,刀锋已经快到了额头,一股寒意从头顶传了过来,让他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刀下留人!”

    刀刃在离他头皮两公分的地方稳稳停住,对方单手握刀,左手叉腰,讥笑道:“刀下留人,留谁啊,有自个给自己喊的吗?”

    陈雨见刀没有劈下来,长舒一口气,保持姿势不敢动弹,顺着刀刃往对面偷偷看过去,钢刀的主人唇红齿白、面容秀丽,正是曾经见过一面的顾家二小姐,顾影。

    他苦笑一声:“不知道二小姐在练刀,贸然打扰,是我的不对,请二小姐莫怪。”

    顾影早就看出了是他,出刀不过是吓唬一下,闻言嗤地笑了一声,将刀收回,随手一抛,钢刀划出一道抛物线,稳稳地插进了兵器架。

    陈雨暗叫一声我靠。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很帅。如果是个男的用这招泡妞,肯定有用。

    “原来是你这个江湖游医,不老老实在厢房呆着,到处乱跑干嘛?”顾影拢了拢有些分散的头发,斜眼问道。

    “我只是所城里一个普通军户,不是郎中,更不是江湖游医。”陈雨纠正她的说法。

    “切,那就更不靠谱了,普通军户又怎么会治病。”顾影撇了撇嘴,余光看到了对方手上握着一样东西,顺口问,“你手上是什么东西?警告你啊,父亲对你客气,可不要仗着这一点在府里浑水摸鱼。”

    陈雨有些来气,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冷声说:“我虽然穷,还不至于偷鸡摸狗。这是经过你父亲允许,借来的兵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学学我朝先辈怎么打仗。”

    “你居然识字?”顾影很是惊讶,“军户什么时候都识字了,这是什么书?”

    陈雨把书的封面对准顾影,“自己看。”

    顾影脸一红,声音小了许多。

    “我不认得……”

    这下轮到陈雨吃惊了,堂堂顾家小姐,居然连封面的书名都不认识。难道说,她压根不识字?

    顾影看出了对方的惊讶,有些恼羞成怒,喝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奇怪吗?”

    陈雨压根没想过家庭条件这么优越的顾影居然不识字,更准确地说,是个文盲——因为她连书名简单的四个字都不认识:《纪效新书》。

    听到“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后,陈雨才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一身武艺又如何,也是一个被封建礼教荼毒的可怜人。”

    顾影有些着恼,喝道:“谁可怜了?把话说明白。”

    陈雨悠悠地回答:“鼓吹宣扬这句话的人,大多认为女子一旦有了学识,就可能具备对自由的向往和思考问题的能力,不仅难以驾驭,还会变得“淫荡”,继而发生种种‘不贞’之事。比如卓文君、蔡文姬、杜丽娘、崔莺莺等人,在某些人的眼中都是‘因才而淫’的典型……”

    这段话有些超出了顾影的理解范围,她迷惘地说:“你说的我不是太明白,什么自由、思考……为什么识字就会不贞,有才就会变淫?卓文君、崔莺莺,又是什么人?”

    陈雨好为人师,耐心解释:“简单说,女子最好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对丈夫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做个三从四德的应声虫就最好不过了。”

    这话倒是浅显许多,顾影听明白了,哼了一声:“我不识字,可是我也绝不会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做个傻子……”

    “至于卓文君等奇女子嘛,她们的故事可歌可泣,如果你有兴趣,我也可以跟你讲讲……”

    “额……那你便给我讲讲。”

    陈雨成功的勾起了顾影的兴趣,练武场变成了讲堂,插满了大小兵刃的兵器架成了唯一的听众,听着两人的讨论。

    “……原来卓文君这么厉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懂医理,才貌双全,真是奇女子。若是我也能像她这样多才多艺就好了。”听陈雨简单介绍了几个历史女名人的生平事迹后,顾影羡慕地说,“还有崔莺莺也是好样的,家人百般阻挠,她还敢向心上人托付终身,敢爱敢恨,也是了不起。”

    陈雨轻轻一笑,顾二小姐虽然舞起刀来是个女汉子,可是骨子里还是一个软妹子。他恭维了一句:“二小姐也不赖啊,一把钢刀舞得水泼不进,刀法真真了得。”

    顾影闻言骄傲地昂起了头,哼了一声:“关于武艺,本小姐不是吹,自幼跟从名师,刀剑棍棒样样耍得来,只要兵器在手,对付三五个青壮男子不在话下。你看什么兵书,又有何用?百无一用是书生,若你和我放对,一刀就撂倒了。”

    “呵呵,这话就不敢苟同了。”陈雨说,“领兵打仗不是争狠斗勇,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刀枪如林,你武艺再高又有何用?”

    “你说我只能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上不得堂堂之阵?”听了陈雨的话,顾影很是不忿,“你以为你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军户,还真能领兵打仗不成,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种地吧!”

    陈雨平静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以你的格局,也就看得到千户所这弹丸之地了,自然不会明白我胸中丘壑。”

    顾影有些意外:“你的军户同伴,还有你们的父辈,一辈子都在千户所打转,你居然还有跳出去的野心?”她对陈雨的好奇心彻底被挑起来了,围着对方转圈踱步,“你和我见过的任何军户都不一样,见识、气度、言谈举止倒像文登县……不,像济南府里的那些文官。不对啊,你应该从未上过私塾,每天就是种地,怎么会识字,还懂这么多典故?你真的是咱们千户所的军户?”

    这个问题一下把陈雨难住了,对啊,怎么解释识字的问题?抓药之类可以用祖传秘方来搪塞,可是天天种地的军户识文断字就很诡异了。随手卖弄一下学识,没想到反倒把自己套进来了。

    顾影脸色严峻起来,反手从身后的兵器架上抽出了刀,喝道:“说,你是不是细作,混进千户所有何企图?”

    这奇葩的脑洞把陈雨雷住了,他哭笑不得:“二小姐,就凭识字断定为细作,也太武断了吧?咱们能不能理智一点……”

    这时有人出场给陈雨解了围。随着几声咳嗽声,顾千户从一座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父亲?”顾影有些意外,“你怎么到练武场来了?”

    顾大锤摆了摆手,示意顾影回避。“你先去休息,我有些话想和小兄弟聊聊。”

    陈雨心想,难不成因为自己和他女儿独处,要找自己算账?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虽然顾影压根不把她自己当妹纸看,可人家做爹的未必这么想啊。

    顾影走后,顾大锤盯着陈雨看了半响,良久之后,问道:“你真是本所的千户?”

    陈雨低下了头,防止老狐狸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出端倪,回答道:“是。”

    “你们说的话,我刚才也听见了几句。据我所知,所内军户能识字的不是没有,可是能像你这样能引经据典的绝无仅有。”顾大锤疑惑地说,“我已经查了你的军籍黄册,也派人去你家中和邻居家打听了,身份确是真实的。可是我就更糊涂了,你费劲心思给彪儿治病,到底图什么呢?”

    陈雨在脑中推演了几种说辞,没有一种能够解释对方的疑问,只能避开这个话题,直接回答后半句了。

    “千户大人,我怎么能识文断字,并不重要。既然你想知道我的目的,今日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可以。”顾大锤点点头,“这几日彪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说明你的药方是真的,并无歹意。现在讲出你的要求吧。答应你的事,一定兑现,本官一向说话算话。”

    陈雨斟词酌句地说:“我想在卫所内谋求一官半职,并拨一块地方,让我屯田练兵。前几日跟我来府里的那些兄弟也都拨给我。”

    顾大锤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脑子没坏吧?卫所虽然几无可战之兵,可是从都司衙门到卫指挥使、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层层管辖,严密至极,除非逃籍,谁能挣脱这张网?你又怎么可能脱离于卫所之外,单独屯田练兵?”

    面对顾大锤的质疑,陈雨并不气馁,耐心地说:“请问千户,大明现在是靠兵还是军来打仗?”

    顾大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兵了,军哪里还能打仗。”

    所谓兵,指的就是营兵,所谓军,就是卫所军队。打仗靠谁,两人都心知肚明。卫所已经烂到根子里,完全和营兵不在一个层次了,不管月粮还是饷银都与对方相距甚远,至于打仗,更是萤虫与皓月的差距。

    “对啊,反正卫所已经糜烂到这种地步了,还不如让我小范围试试,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找条活路。于千户你而言,也没什么损失。至于卫城和都司衙门那边,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

    顾大锤哼了一声:“怎么没损失?所城青壮正军人数不多,你若带走了大批青壮,谁给本官种地,让本官喝西北风吗?”

    “种地累死累活,一年下来才几个钱?”陈雨说,“如果我能弄出点名堂,有了额外收呢?到时候自然会孝敬大人,怎么都比种地强。”

    提到钱,顾大锤有些犹豫起来。他抚须问道:“你做什么能保证比种地强?”

    陈雨在顾大锤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个词。顾大锤立马眼睛一亮,反问道:“有几成把握?”

    陈雨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数字:“八成。”心里却想,从来没做过的事,老子也不知道有几成把握,但是要让对方觉得自己很有信心,否则计划就会泡汤。

    顾大锤看着陈雨,思索了起来。面前这个家伙,谈吐见识根本不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军户,可调查的结果却显示他是正儿八经的本所军户。莫非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存在?至于他说的发财之计,自己不是没想过,可是身为卫所现役武官,军民泾渭分明,要插手那个行当的的话太多顾虑,所以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这家伙能够做出一番名堂,让他试试也无妨。虽然顾家靠着盘剥军户以及跑海经商的进账家境宽裕,可是谁又会嫌赚钱的门路多呢?

    如果失败了,就把责任全推在这家伙身上,自己就说毫不知情,免得沾染麻烦。顾大锤下定了决心。

    “好,我答应你,让你试试。如果能弄到银子,五五分成,本官够仁义吧?”

    真是黑,躲在幕后啥都不干就要分一半。陈雨心中吐槽。嘴里却说:“咱们能得一半就很满足了,全凭大人做主。只是我的职位?”

    顾大锤想了想,说:“本官查过了,你爹曾是本所旗军,天启年间被征调镇压白莲教作乱,死在战场上,算是为国捐躯,有这样的理由,提拔你做个小旗不为过。不过区区一个小旗做事不太方便,本官决定,直接提拔你做总旗。总旗以下我还有些把握,疏通了卫所那边,报到都司衙门走个流程就行。”

    顾大锤送了口,陈雨趁机顺杆上:“谢大人栽培。不过光有空职还不行,把和我一起的那些军户都拨给我吧?另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人拨个百八十两银子让咱们打造些趁手的兵器和铠甲吧?毕竟要对付的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

    顾大锤连连摇头:“人暂时拨给你办差没问题,不过百八十两银子?还真敢狮子大开口。知道你自己的饷银是几钱吗,到手又能有几文?你不吃不喝到死那天都存不下一百两银子。这样吧,银子就别妄想了,咱们千户所库房里的兵器和甲胄随你挑,另外,修葺墩堡的事我交给别人去做,让你们腾出手专心做事。怎么样,够支持你吧?”

    陈雨有些无奈,也只有这样了。这就好比创业时期争取风险投资,没有具备说服力的成绩,确实很难获得更多的投入,只能因陋就简,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贵公子既然恢复得很快,我就再呆一天,确认公子痊愈之后离开。那事宜早不宜迟,越早筹备越好。”

    等陈雨走后,顾影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好奇地问:“父亲,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升他做总旗?”

    “呵呵,为父是这么容易忽悠的人吗?”顾大锤笑着对女儿说,“他治好了你哥哥的病,给一个总旗的职位也是理所当然,这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至于他私下说了什么,你一个女流之辈就别打听了吧。”

    若是往常听到这种话,顾影心里不悦,也不会说啥,可是刚才被陈雨的言论打开了心中的一扇门,再听这话就觉得非常刺耳了。她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女儿怎么就不能打听了?大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醉心于生意,对世袭千户之职毫无兴趣,你就只有咱们两个儿女……”

    “那便如何?难不成这个千户还由你来做不成?”顾大锤瞪着她,“你长这么高的个,比寻常男子还高,又不肯缠足,要许配个好人家本来就难,偏偏还整日舞刀弄枪,这样下去谁敢娶你?已经十六了,老大不小,耽误不起了。打明儿起,把这里的兵器都撤了,以后不准再练刀剑,跟王妈去学女红。十八岁之前,我倒贴银子也要把你嫁出去!”

    顾影满腹委屈,又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等父亲走后,挥刀一顿乱砍,砍的枝叶草木乱飞,口里愤愤地喊:“我才不是赔钱货,凭什么要倒贴嫁人?长得高是我的错吗?舞刀弄枪又怎么了?”

    发泄一番后,顾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倔强地扬起下巴。“哼,我不光要舞刀弄枪,还要识字,做个能文能武的奇女子,将来也不比那卓文君差。”

    目标定下了,怎么实现却难住了她——父亲是不可能同意给她请先生的。

    “对了,那个江湖游医不是能识文断字吗?就让他偷偷地教我,若是不肯,就打到他肯为止。”顾影嘴角上扬,似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方法。

    第二天,张富贵家。

    “什么,插足私盐买卖?”张富贵呆呆地问,“你是说咱们一起煮海盐?怕是不成吧,顾千户不是安排咱们去修墩堡吗,哪来的空闲?煮盐费柴火,更费时间……”

    “谁说要煮盐了?被层层盘剥,能到手几个子儿。”陈雨摇一口否定了张富贵的猜测。一个产业链的最下游,也是被榨取最厉害的环节,如果只想着自己动手煮盐赚点辛苦钱,那就输在了起点。陈雨想的,是触及更上游的环节。

    “总不会自己贩私盐吧?”饶是张富贵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也吓了一跳,“雨子你没事吧,你知道贩卖私盐的盐枭都是些什么人物吗?那都是些脑袋别在腰间的亡命之徒,连官兵都敢杀,咱们几个种地的,去和这些人抢食吃,怕是嫌命长吧!”

    “饭要一口一口吃,直接贩私盐有些难度,咱们一没货源,二没渠道,得从简单的环节做起。”陈雨说,“我且问你,负责抓盐枭的是什么人?”

    “其他地方俺不知道,但是在文登县这边,都是本县的巡检负责缉查私盐。”

    “巡检?他们打得过盐枭吗?”

    张富贵想了想,回答:“俺偷偷煮盐去卖,也曾经碰到过巡检的兵丁,那都是些青皮无赖,也就欺负咱们这样的散户,遇到抱团的盐枭就不行了。若是碰见那种人数众多、穷凶极恶的团伙,就只有跑路的份……”

    “我问你,私盐这行利润高吗?”

    “那还用说?”张富贵羡慕地说,”利润不高,他们会提着脑袋干这行?上了规模的盐枭团伙,听说每个月进账都是以千两来计算的。娘的,老子怕是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么多银子。“

    “我擦,月入几千两?”凭借历史知识,陈雨知道贩私盐有钱,却没想到有钱到这地步。虽然不清楚古代白银的购买力,但是从顾大锤为了一百两就肉痛不已的态度,陈雨就能明白几千两白银意味着什么。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干了!”

    张富贵吓了一跳,“干啥?”

    陈雨说:“咱们去跟巡检司谈判,帮助他们缉查私盐,打击盐枭,缴获的银钱和盐货对半分!”

    从政的经历告诉他一个真理,比起自己辛辛苦苦干实业(煮盐),褥羊毛(抢盐枭)永远是来钱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尽管这个被褥羊毛的对象不好惹,可是一伙无钱无势的军户,不可能触及上游的渠道,就只能通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杀进盐业产业链,分一杯羹了。

    张富贵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虽然俺觉得去抢盐枭太冒险,不过俺愿意跟你赌一把。”

    陈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既然你信得过我,我就一定带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你去把弟兄们都叫来,记住,那些贪生怕死没卵子的就不用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