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朱厚照身上,那双双眼眸里透着期待之色。
朱厚照不禁有些紧张。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恨哪!
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疑问:“当今贵州,能镇住这些土人的人还有谁?”
“……”
其实不需要回答,所有人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此时,除了方景隆,还有谁能镇住土人?
朱厚照见所有人都默认了,便朗声道。
“生擒米鲁,扭转乾坤,以一孤师,斩杀土人无数,儿臣在贵州叛乱之后,分析过土人,土人重巫术,凡遇无法解释之事,皆冠之以神怪,这南和伯,在土人们心里,就是杀神啊。在这改土归流的最紧要关头,镇住土人的,唯南和伯莫属,只有他在,且能掌贵州军务,土人再如何心有不甘,如何不肯臣服,却也不敢轻易谋逆。”
“那些土司们,当初甘心听命于米鲁,可见这米鲁,定有其过人之处,连米鲁尚且被南和伯轻易擒拿,他们有几斤几两,也敢造次?”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深深凝视着朱厚照,突然觉得,说起这个的时候,太子竟和平时不一样。
刘健等人依旧侧耳倾听,觉得太子之言,和他们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朱厚照开始条条是道的分析起来。
“所以,儿臣以为,封赏的本质,既是为了振奋军心,更要让人知道,朝廷绝不吝啬赏赐忠臣良将,如此,方可使无数人甘愿为朝廷效命。可与此同时,还需与贵州当务之急之事,相为匹配。所以儿臣以为,南和伯有功,当封平西候……”
平……平西……
方继藩眉毛跳了跳,不太吉利啊:“贵州在南边啊。”
这满殿君臣,都忍不住不满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点多事。
“在西边!”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也颔首:“历来东西南北,是以京师为轴,贵州确实为西。”
“………”
方继藩记得历史上,吴三桂便是平西王,这样看来,他明明在西南,却以平西为爵,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平西候,怎么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正说的有劲呢,难得父皇和阁老们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谁晓得方继藩没来由的跑来打岔子,他有些不满,冷淡的说道。
“且先听本宫说完。”
“……”
暖阁里安静下来,朱厚照才继续道。
“父皇当赐南和伯为平西候,令其镇守贵州,只是贵州乃边陲之地,何况,土人蠢蠢欲动,要安贵州,除了要进行改土归流之外,这贵州就不该以巡抚为首,而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平云南,置黔国公镇守云南一般,使其暂理贵州军政事,如此一来,土人畏惧,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镇贵州……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
历来朝廷是以文制武,可有时,也会有所变通,比如云南的黔国公府,以公爵之位,署理云南军务,虽然朝廷依旧会向朝廷派驻官员,可一般的文官,哪里可以和沐家抗衡,所以本质上,云南军政大权,几乎都在沐氏之手。
而沐氏镇守云南之后,也确实是忠心耿耿,几次朝廷对西南的军事行动,几乎都是沐家率先带兵协助,文皇帝攻打安南时,沐氏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
云南这些年来,一直稳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这和沐家,也不无关系。
贵州的情形,其实和沐家也没什么不同,而且太子所言,入情入理,极为悦耳。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挑眉问道:“这些,是谁教授你的?是方继藩?”
“……”朱厚照脸色……从先前的得意,又开始缓缓的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方继藩忙是替朱厚照解释起来。
“陛下,殿下的才能,是臣的十倍,请陛下明察秋毫啊。”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和自己都能扯上关系……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儿子可是你自己生的啊,咋什么都和我有关系?
弘治皇帝却是不可置信之色。
朱厚照这一回学聪明了,垂着头,嘟着嘴说道:“方继藩教授了儿臣一些,当然,儿臣自行也领悟了一些。”
他若说自己琢磨的,十之八九,父皇肯定不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应当适应环境,只有如此,方能生存下去。
而朱厚照显然,却是进化论的最好证明。
他学乖了。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浅笑道:“果然如此啊,不过,能有此一番见识,也没白费朕对你的期望了。方继藩……”
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懒得再去解释和辩解:“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你教导太子,也有功劳,前些日子,你献上了红薯,本就大功于朝,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你,可左思右想,却一时也没头绪,而今……却突发奇想,自此之后,你不必再东宫伴读了,就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吧。”
“少………少詹事!”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自己不是武勋吗?这少詹事,和武勋不沾边啊,自己又不是科举出来的进士?
便连刘健也已动容,挑了挑眉,很是担忧的说道:“陛下,方继藩非翰林,若是令其为少詹事,老臣只恐……百官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非翰林的詹事府少詹事,而是羽林卫驻詹事府的少詹事,教授太子马政。”
“……”
所谓的詹事府,里头的结构是并不复杂,有詹事和少詹事各一员,他们相当于詹事府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的正副学士,所以一般只能由翰林学士来兼任。
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则这二人,相当于是太子真正的师傅,外间人称帝师。
就如当今吏部尚书王鳌,当初便是詹事,此后便连弘治皇帝,都敬他为师。
大明朝还从来没有武勋,可以做少詹事的,这肯定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可显然,弘治皇帝心意已决。
方继藩太令他动心了。
太子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可是当下的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对太子无计可施,这二人,已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了,人人敬畏的清流,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么……这太子怎么办?
他未来,将要克继大统,成为大明的主宰啊。
既然太子这小子不开窍,思来想去,似乎……每一次太子发表宏论,几乎都和方继藩有关,那么,此时,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方继藩,就你了。
献红薯,对军政有独到的看法和理解,还教授出了数个进士,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以做詹事?
既然定了主意,那么一切的解释权,也就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说这个少詹事是啥就是啥,不是说不是翰林,不得入东宫教导太子吗?
那好办,那就让亲军之中,也立一个少詹事,这少詹事的本质,形同于上一世的助教,显然,就相当于协助杨廷和对太子进行教育。
弘治皇帝见刘健等人面带难色,显然觉得到时可能无法平息百官的争议,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郑重开口说道。
“刘卿家,朕自登基以来,极少破坏祖宗的定例,这是害怕如先皇帝一般,视朝政为儿戏,当初先皇帝也是避开了朝廷,广纳道人入宫,授予所谓的供奉一职,以至这些所谓的道人,将整个宫中,搅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可此次,事涉太子,朕是一个父亲,为太子寻觅良师,这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事,若朕今日能使太子多学,哪怕是学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朕也就能够欣慰了。”
“老臣……明白了。”刘健看了太子一眼:“事急从权,若有争议,老臣自会想办法斡旋。”
谢迁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刘健表态,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东阳却似乎对此,颇为看好。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方才所言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而凡事,需因势利导吗?臣附议,方继藩若能入献番薯一般,使太子焕然一新,做臣子的,该喜不自胜才是。”
弘治皇帝放下了心,有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稳住朝中的议论和口舌,此事,就再没有什么阻力了。
他转而看向朱厚照,突然温和的拍着朱厚照的肩。
“朕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你和寻常的孩子不同,你既是太子,也是国家的储君,朕……能活几年哪,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的。守住祖宗江山,是你的职责。可坐天下,只守江山这样简单吗?”
“这天下黎民,也是维系在皇帝身上的啊,朕自认自己费了十二万分功夫,尚且不能做到海晏河清,朕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求你能似尧舜一般,使天下大治,可但求你能早一些懂事,将来,才能善待天下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朕,如此苛责你,千方百计,为你谋划的原因,你既姓朱,便当要有此担当!”
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犯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挂,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心腹!”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力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欲望,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发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发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发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中华之文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发现,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管发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首以盼。
刘健乃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庒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发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首,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首。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发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发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发,一副的不可思议状。
刘健的心情,可谓是复杂极了。
他隐隐觉得,这……有点有辱斯文。
历来,读书人参与农耕……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事,倒是朝廷读书人去劝农还差不多。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许多人看来,耕地,确实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就如那儒衫,宽大的袍子,长长的袖摆,何等的高雅,而这等衣物,本就适合四体不勤之人穿戴,那些耕作的读书人,很快就觉得这大袖摆碍手碍脚了,锄头锄下去,大袖摆便直接落在了地上,顿时脏兮兮的。
那长长的襦裙裙摆,更使他们耕作时,显得格外的滑稽。
“父亲,他们在耕地?”刘杰皱眉道。
“是啊,他们是在耕地!”刘健加强了语气。
“真是有辱斯文啊。”刘杰不由感慨。
这句话,倒是和刘健的第一个念头一样。
可他却是沉默了,没有接茬,因为……这样确实是有辱斯文,可看着王守仁认真耕作,其他人也纷纷弯腰锄地,便连太子殿下,居然也较了真,仿佛是不肯服输似的,使劲地挥舞着锄头。
刘健看着那群在挥舞着锄头的读书人好半响,突然道:“刘杰…”
“父亲有何吩咐。”
“你也去。”
“什么:”刘杰一愣,一脸的诧异:“父亲……”
刘健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道:“太子去得,翰林去得,进士去得,举人去得,你一个秀才,有什么不可去?”
“太子……”
刘健自知失言:“你去吧。”
刘杰只好怏怏的去了。
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累得已经直不起腰来。
只半个时辰,不,是小半时辰,大汗淋漓的读书人们,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个个脸色苍白,小胳膊小腿都打着哆嗦,甚至有人受不住,直接一屁股毫无形象的坐在了田埂上,拿着脖子上的汗巾擦拭着汗水。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看着只是轻易的挥舞锄头,竟是如此的艰难,比当初他刚学骑马射箭那会,更令他痛不欲生。
可他咬着牙,还不信了,这点事也做不了?
少年人是不肯服输的。
自然,也有更多的读书人,依旧还在坚持,因为在前头,王守仁留给他们的背影,依然是不疾不徐,翻起一块块的土地。
倒是远处的庄户们觉得过意不去,有人跑过来道:“你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何必来吃这个苦,我们……”
王守仁这才站直了身子,回眸,他倒是显得气定神闲,显然,近来他是有练过的。
一见王守仁停下,众人便蜂拥而上。
王守仁却是丢下了两个字:“继续。”
继……继续……
一群人人仰马翻,已经有人想要退缩了,只是面子上拉不下,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锄头,继续翻地。
过了一个时辰,有庄户送来了茶水,还有蒸饼。
贵人们虽是一日三餐,而农户们,却是一日两餐,他们根本没有早餐一说,早餐便是早饭,因为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能开始一日的劳作,而人在田里,更不可能正午回去生火造饭,耽误不起这个时间,因而正午则和寻常贵人们的早点一般,会让家人送一些冷茶和蒸饼来,勉强填饱肚子,至天黑方回。
这蒸饼和茶水一送来,立即便被一群读书人围拢了。
平时大家不稀罕吃的蒸饼,现在却抢手起来。
真的很饿啊。
此时,已经顾不得斯文了,手里抓了蒸饼,便塞进口里。
朱厚照龇牙,钻入人群,也得了一个,吃进肚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蒸饼,原来如此美味啊,为何从前没有发现如此可口之物呢?
东宫的厨子,果然一个个都该杀!
王守仁却是依旧保持着他的泰然自若,坐在一旁的田埂,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蒸饼,倒是浑身冒汗,于是拿汗巾擦了擦,将斗笠放下,接着,他奇迹一般的,自怀中取出了一部书。
没错……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即便是想要来砸场子的人,现在也没心思去琢磨什么程朱,什么格物致知,什么大道至简了。
可王守仁确实拿出了一部书来,朗声念了起来:“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也。言君能举用善人,置之禄位,教诲不能之人,使之才能,如此则民相劝勉为善也,农者,百业之本也,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兴乱之世,不久矣……”
“……”
刘健远远的听着王守仁的朗读,这文章,他竟……有些耳熟。
猛地,他回忆了起来,此文乃前年,因为淮北遭灾,朝廷为了鼓励淮北之地恢复生产,因而在自己的交代之下,以内阁的名义,颁发了一部淮北劝农书。
刘健甚至还记得,这篇文章,他曾亲自抓过,是命翰林撰写,三个内阁大学士亲自过目修订,接着上呈陛下,陛下点头首肯的文章。
难怪……这么的耳熟……
不错,不错,耕作之后,拿出劝农书来读,寓教于乐,这法子倒是很新奇。
不对,这是寓教于乐吗?明明是寓教于苦才是。
只有方继藩,才会有这么多鬼主意,想来……这定是方继藩的鬼主意吧。
刘健不禁莞尔,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一些,却又怕被人发现,将头上的纶巾帽子压了压。
寻常的读书人,也没人去搭理他,只以为是哪个人年纪大了,不肯跟着王先生一起下地,所以在旁观摩。
王守仁洋洋洒洒地将这上万字的文章念完,接着喝了一口冷茶,才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文章?”
众人沉默,没有人回应。
“此文文采斐然,出自翰林之手,传抄于淮北之地,这其中有太多朝廷劝农、兴农的苦心,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啊。”
王守仁笑了笑。
众读书人还是没反应,朱厚照则躺在田埂上,也不顾地上的泥泞,吃饱喝足了,叼着一根草杆子,双手枕头,悠悠然地看向上空的晴空万里。
王守仁随即,便将此文丢到了一边,这上好的文章,如废纸一般浸在了泥泞里。
“可是此文,虽为佳作,却是可笑之至,名为劝农,却是空洞无物,写文之人,怕是连耕地都不知何物,却滔滔不绝,大谈农时,春耕、播种、秋收,我来问你们,你们谁觉得此文章,可有道理?”
所有人都呆住了。
猛地,许多人醒悟了过来。
倘若是在昨天,他们看了这篇文章,都会忍不住为之叫好,因为此文用词之精妙,堪称为典范,而且文辞优美,其中引用了大量的经典,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文。
可现在……
有人咬牙切齿地道:“除了堆砌辞藻,毫无用处。”
“不错,这等文,用来宣教,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去倒也罢了,到若真让农户们听了去,怕是要笑话,地哪里有这般好种,他倒是说的轻巧。”
……
“……”刘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了。
这篇文章,他是亲自审核过的,当时觉得甚好,拿此文去劝农,足见朝廷对农事的关心,原以为淮北的百姓们听了去,即便不积极性高涨,至少也该自觉沐浴了恩典。
所以当王守仁在农垦之余,取出此文,他原以为王守仁是在耕作之后,借此文来宣扬农耕为本。因而他不禁微笑,毕竟在这里,听到一篇和此文有渊源的文章,实是一件愉悦的事。
可谁知……竟是反面教材啊。
刘健的脸微微拉了下来。
他倒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观点。
可是……显然他失策了。
读书人们没有亲自耕种过,倒也罢了,现在实实在在的在地里干活过,尝试到了农耕之苦,再听此文,反而觉得格外的刺耳起来。
有人已经忍不住道:“这厮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此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却来劝农,写出如此可笑的文章,还洋洋自得,自鸣得意,竟还被朝廷拿来做了典范,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哪里是劝农,说是害农都不为过!”这一次,深有同感的居然是刘杰。
刘杰感觉自己快断了气,喘气声像拉风箱一般。
越是感觉自己腰要累断了,他越气啊。感觉这文章,哪里是在劝自己干活,分明是来嘲讽自己的。
刘杰甚至恨不得把这写文的家伙揪出来,给他几个耳刮子,叫你会瞎逼逼!
朱厚照自也是听了这文章,他是急性子,直接怒了,一轱辘的翻身起来,露出凶恶面目:“不打死这家伙,难消我恨,写文的人在哪里?”
站在远处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刘健,他突然觉得……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这……劝农书,真的错了吗?挺好的啊……文采斐然,用典精准,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最重要的是,这篇文正是因为自己看的精彩,方才选中的。
可看着一群读书人,在那里恨不得朝这劝农书吐吐沫,自己的儿子竟也在那痛骂一通……
无妨……无妨……老夫泰山崩于前,色而不变。
要有涵养,不和年轻人见识!
这群读书人,亲身体验之后,方才深知这农耕之苦。
王守仁看着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却是平静地道:“农人之苦,今日我等在此,也只是窥见一二而已,吾等不过在此耕作了半日,便已叫苦连天,而农人耕作,春日播种、插苗,夏日引水灌溉,秋日收割,到了冬日,又要应对官府的徭役,全年无休,可见他们何其辛劳。”
说罢,王守仁笑了笑,才又接着道:“平日我们总是在说,农乃国本,这既是国家的根本,自是人人重视,可古往今来,如此多的读书人重视农耕,又有几人肯俯身尝试这耕作的艰辛?不知其艰辛,却奢言农事,那么,怎么能实现圣人口中所言的‘仁政’呢?”
众人默然无语了,这骂的,已不再是写劝农书的人,而是连他们都一道骂了。
可是……出奇的,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话,连那些预备来抨击王守仁的读书人,此刻也也选择了沉默。
王守仁又道:“趁着这个间隙,我就再来说一说同理吧,所谓同理,其实极简单,你看方才的劝农书,写下此文章的人,学问做的不好吗?书……读的不好吗?又或者是,不够聪明吗?”
众人摇头,连朱厚照都跟着摇头。
如此美妙的文章,而且还被朝廷钦定为范本,那么,写下此文章的人,至少是个翰林,这天底下,谁敢说翰林学问做的不好,不够聪明?
“可为何你们对此文章不屑于顾呢?其实……问题显而易见,就是因为写下此文之人,缺乏同理之心,他根本无从知道农人的艰辛,不知什么叫开垦,如何播种,不知如何收割,所以他对耕作,只有一个美好的想象而已。”
“读书人有美好的想象,这不是坏事,历来诗词歌赋,传唱千年,哪一篇不是动人心弦呢?只是……想凭此想象,而要去实现圣人的仁政,这就糟了,轻则只是闹出一个笑话,往大里说,这会误国害民的,结果……仁政变成了苛政,好心,却办成了坏事。”
“自我大明以来,无数的贤臣能臣,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可你们认为,这百年来,可有圣人所谓的大治之世的景象吗?”
众人又摇头,朱厚照也跟着摇头。
道理是浅而易见的!虽然大家可以说,当今是太平天下,可若说大治之事,最多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等事,不能当真,大家心如明镜。
王守仁笑着道:“可百年来,不,即便不从大明而始,唐宋时,也不曾有过大治,至多也不过是天下太平了百来年罢了。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庙堂,也出在朝野,出在你我的身上,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蒙受国恩,可你我这等读书人,虽自诩聪明,自诩学问精深,却都没有同理之心。治国平天下,何其难也,岂是只凭做学问,就可以轻易做到的,倘若只需读书,就可以治国平天下,那么孔孟之时,天下早已大治了。”
众人又是沉默了。
这一次,似乎是在慢慢的消化着王守仁的话。
王守仁的话很朴实,没有太多的之乎者也,犹如他现在的形象一般,身上满是泥垢,长袖也早已卷了起来,全无读书人的斯文。
站在不远处的刘健,亦是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无论他心里认同不认同,听着大家叫骂那可笑的劝农书,现在是让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这令他老脸微红,可他察觉,即便他想为劝农书,或是程朱理学反驳几句,却也难以找到什么借口。
……
“接下来,便是大道至简了。那么何谓之道?圣人所主张的,是什么?”
王守仁笑吟吟地看着所有人问。
读书人又默然了,圣人的学问,何等的精深,他们苦读数十年,也不过管中窥豹,自觉得自己拾了星点的牙慧罢了,谁敢自称已经得到了圣人的真理。
却有一人,竟是伸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众人朝那人看去,不就是那吹牛逼的读书人朱寿吗?
一见朱寿如此大言不惭,众人的脸就拉了下来。
此人是谁,如此的不要脸?
你也配知道圣人的真理?
王守仁看了朱厚照一眼,笑了,恩师已经暗中授意过,太子殿下会来读书,让王守仁不必惊奇,将太子当做平常人对待即可。
王守仁是个很实在的人,恩师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毕竟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和内各大学士李东阳都能谈笑风生呢。
王守仁便笑吟吟地道:“朱秀才,你来说说看。”
一见王守仁点到了自己,朱厚照兴奋地背着手道:“圣人的道理,不很简单吗?无外乎就是勤学、孝顺、忠君、仁政,论语里写的明明白白!”
“……”
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恨不得将朱厚照掐死,这臭不要脸的,你还来劲了。
圣人的道理,你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你谁啊你,你有没有读过四书,居然还说什么论语,春秋你看过吗?那春秋中的一个个典故,有多少足以令人深思的道理,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啊……
而此时,刘健的脚步已渐渐的靠近,一听朱厚照要回答问题,不禁竖起了耳朵,可听了朱厚照的回答,却是不由的苦笑。
太子殿下,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
可这时,王守仁却是道:“不错,全对了,忠孝仁义,便是圣人之道的精髓,朱秀才一言便揭露出了圣人的真相,很令人佩服……”
朱厚照乐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学问实在太有意思了。
比杨詹事,动辄之乎者也,啰嗦一大通,跟着他学了几年的学问,可到头来,却还说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说什么吾读书二十载,一无所成矣。
这种书,是人读的吗?读了二十多年,天天说自己如何悬梁刺股,结果你还一无所成,你一无所成,你还教本宫跟着去读?那本宫岂不是读了一辈子,也是要一无所成?那学来……又有什么用?
王先生说话,就很好听了。
见许多人则是疑惑不解。
王守仁笑道:“你们一定心里有许多疑惑吧,其实今日来此的人,大多都是初来乍到者,吾之所以有此问,这便牵涉到了大道至简了,圣人之学,犹如佛学一般,佛曰慈悲,这心里有了善念,就是佛。若是舍弃此善之根本,就算独居深山老寺,念一辈子佛经,又有何用呢?圣人之学,也是如此啊,圣人所提倡的,无外乎是忠孝仁义而已,四书五经,不过是告诉大家,为何要秉持忠孝仁义,可读之,却也不可过度的解读,忠孝仁义,即为知,知有好坏之分,圣人之理,即为良知。”
“因而,有了良知,才有了知行合一,只要人坚守着自己的良知,而后放手去做,这即是行。就如我等方才耕地一般,耕地便是行,可耕地的过程之中,既使你我有了同理之心,可同时,其实也学到了更多的知识,身体力行越多,所学越多,你既学了圣人之道,便能分清,什么事是好的,什么事是坏的,什么是不仁,什么是不忠不孝,这样的人事,你要规避他。”
“可倘若你认为这是有益的,为何不去做呢?古之大贤,如三皇五帝,有神农尝百草,有大禹治水,这些贤者,无一不是在贯彻仁义之事,就如我们的朱秀才,他已知道什么叫忠孝仁义了,今日,他耕地,对农人又有了同理之心,学到了许多的知识,他秉持着自己的本心,晓得如有益,在耕种的过程中,也掌握了耕种的方法,那么,异日,他若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就不会再犯下那劝农书一般的错误,行动,也是能贯彻真知的,书斋中追寻大道,只会使大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朱厚照得意地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理应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人说他已懂了圣人之道,是个有才学,并且得到了圣人真传的人。
而读书人们却个个若有所思,那劝农书的反面教材,令他们觉得可笑,而那位写下此文的翰林,不正是王先生口中所说的书斋中追寻大道之人吗?
有人忍不住道:“读书人怎么可以耕地呢?”
王守仁看了提出质疑的人一眼:“何止需要耕地,君子六艺,可见读书人不但要学礼,还需懂声乐、骑射、驾驭车马、行书、算数。”
“既然以上都需要学,那么学习耕种,有何不可?读书人,若不多学习天下的事,又怎么能匡扶天下呢?吾之师兄徐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便很让吾佩服。另一师兄,绘画堪称一绝,也令我佩服不已,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圣人的道理,是用来正你的心术的,绝没有告诉你做事的方法,你心里已有了圣人之道,能够做到正心诚意,难道还指望一千多年前的圣人来指导你怎么匡扶天下,贯彻仁政吗?”
听了王守仁这一大翻话,刘健身子一颤。
他竟也有一丁点醐醍灌顶的感觉了。
倒不是说王守仁的学问有多精深,而是他的思路,一下子破解了一个死局。
自程朱理学风行以来,读书人们都自认为四书乃是宝典。什么叫宝典呢?在天下读书人的眼里,四书既是圣人书,也是一本理论指导书。
而这个风气,其实在程朱理学出现前就已开始了。
当时北宋的丞相赵普,别人认为他一生只读《论语》,不学无术,当宰相不恰当,皇帝赵匡义问是不是,赵普则回答说,我是以半部《论语》帮助治天下的。
于是乎,人们固执地将《论语》,或者四书,当成了理论指导的书籍,认为只要将书读好,天下的事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正可怕的还不仅于此,随着程朱理学的出现,朱夫子又将圣人之道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天下的读书人都深信读书之后,便可致知天下的学问,在四书面前都黯然失色,所以读书人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理,认为书读通了,便可治国平天下。
这些悻悻学子们,疯狂地去理解所谓的四书五经,等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了仕途,自然也将四书当做了自己治理地方的标准,可结果,问题却出现了。
那就是,书中的那一套,放到了真正的实事上,却是行不通的,于是乎,许多人被书误了,撞了个头破血流。
一般人,倘若觉得行不通,自然会赶紧想办法,选其他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而在此后的社会氛围之下,人们圣人之道,依旧乐此不疲,最终,开始钻牛角尖!
既然圣人的话没有错,既然朱夫子也没有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找到了,这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书读的还不够,才没有真正的体会到圣人之道的精髓啊。
所以,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继续读,越读,越觉得这道理似懂非懂,越读越觉得迷茫,觉得过于博大精深,这到底啥意思呢?圣人的话,当然不会如表面上这般浅显了,嗯……一定隐含了更多的深意才是,于是……
结果就是,越读,越不通,越不通,越没法儿做事,越是闹出许多的笑话,可闹出了笑话,却又开始自省,这是自己学问不精的缘故啊。
这是一个死循环,绝大多数人,书读到了死,依然还觉得自己连圣人的牙慧都没有拾到,到了死,依旧还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此时,刘健竟是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吴世忠来了一趟西山后,便开始‘发疯’了。他书读的太多,可真正进入了仕途,却发现自己能用的太少,他心底一直都是迷茫的,想来此前,他也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无能’,定是自己书读的还不够多,也陷入了那个怪圈里。
只是,在那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呢?
而王守仁,则是点破了这一点,让他终于跳了出来,这不是因为书读的不够多的缘故,而是因为书读的太多了,天下的学问包罗万象,怎么能靠半部论语去解释?
圣人当然是需要尊敬的,圣人之道,也是天下的大道,是人与禽兽有别的根本。
可是圣人之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要解决问题,需知行合一!
“……”刘健竟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动摇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现在竟能理解吴世忠了。
这是因为……
刘健瞳孔收缩,是因为自己也曾遇到过这个疑惑,而最终被王守仁解开吗?
镇定!镇定啊!
不可让一个毛头小子的门生乱了老夫的心志,如若不然,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笑?
呵……一群毛头小子而已,不足道哉,说几句奇谈怪论,便想动摇程朱之学,可笑!
可是在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个声音,似乎在不断的,又反复的念诵着王守仁的话,挥之不去。
……
而此时,只见远处,有个读书人忍不住反驳王守仁:“宋时贤相赵普只凭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难道是赵普错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反驳理由。
“赵相公没有错。”王守仁平静地微笑着道。
一下子,那些被王守仁按在地上摩擦的读书人,眼前一亮,忙道:“既然他没有错,那岂不就是先生错了?”
面对质问,王守仁依旧是泰然自若之态,不急不慌地道:“你又错了。赵相公生平,跟随宋太祖南征北战,四处用兵,这是读书吗?其实他半生的经历都在带兵,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读书了。他之所以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在你们看来,似乎治天下,只需读半部论语就足够了。可实则却是暗合了知行合一之道,半部论语,即为之也读了半部论语便知了忠孝仁义,那么,何须深究何为仁,何为忠,何为孝?俯身去做事,在行事之后,学习到更多的道理,因而人们才称呼赵相公为贤相。”
“……”
众人一时间又沉默了。
王守仁的许多话足以发人深省,这就如有人要开锁,想尽了办法,搜肠刮肚,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这锁孔,琢磨了一千年,一群读书人还凑在那儿,七嘴八舌的研究如何能找到相匹配的钥匙。
结果王守仁出现了,抬腿就是一脚,门……就一下子被踹开了。
那么,唯一留给读书人们纠结的问题就在于,虽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将门打开,王守仁这一脚,确实达到了读书人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可是打开的方式不对啊,咋办?
于是乎,有人虽佩服王守仁,可觉得王守仁的道理,还是有点儿问题,可问题在哪,这理论水平又及不上王守仁。
而有的人,则恍然大悟,顿时激动万分,去你Mei的锁,门开了就好。
闲聊得差不多了,王守仁站了起来,手上又拿起了那锄头,边道:“时候不早了,这块地却只翻了一半,该歇也歇了,何不将这地翻完?”
“呀,还翻?”那刘杰感觉很心塞,方才他听的津津有味,才说一半呢,原来还要干活啊。
又有读书人道:“先生,既然已经通过耕作教授了学生此等道理,这地,我看,就不必继续翻了吧。”
王守仁回眸,奇怪地看着这读书人,道:“谁说叫你们来,是为了教授你们道理的……”
众人露出了不解之色……
这又是闹的哪一套?
“那么……”
王守仁一副坦然的样子道:“本来就是请你们来耕作的,天气要凉了,暖棚要赶紧的搭起来,恩师看我们几个不成器的门生沐休,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过来将地翻一翻,好赶紧搭起暖棚来。若是今日不将今日的事做完,恩师要责罚的。”
“……”
许多人心里,真的是有一种RIg狗的感觉。
我们……这算不算是上当了?
还有……
有人奇怪起来,看向王守仁道:“敢问,王先生的学问,都是新建伯教授的吗?”
“自然。”王守仁很直接的点头,跟在恩师的身边,他悟到了许多的道理,恩师为了让自己领悟,真是煞费苦心啊。
“……”
众人面色古怪起来。
这新建伯……到底是什么人,明明素来听说他的名声很不好来着。
今儿,朱厚照倒是很安分守己的样子,他已兴冲冲地卷起袖子,默默地拿起了锄头。
他觉得这个学问好啊,他决心好好学一学这一门学问了。
原来翻地也是学问,那么弓马肯定也是学问了,现在本宫已算是出了半个师了,至少良知是差不多有了,知行合一,有了知,就还缺一个行字了。
而这行,却难不倒朱厚照,虽然方才朱厚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他本就是好动之人,歇了一会儿之后,又精神百倍起来,倒是很老实的俯身耕作起来。
到了傍晚,众人又累又乏的,可有了上午的经验,许多人开始掌握到了技巧,接下来的活就显然有成效多了,下午足足垦了百亩来地,虽然个个气喘吁吁,饿的不行,浑身大汗淋漓,甚至显得满身狼狈,可有人看着这一大片自己曾经翻过的土地,想到将来这里将会种上粮食,不禁心里生出了欣慰来。
朱厚照却是还不肯走,因为夜里还有夜课,蹲在田垄里快乐的吃着蒸饼,就着冷茶入口,都觉得美滋滋的,这一日,真的学到了很多很多啊。
老方这个少詹事,还是很不错的。
打了个嗝,朱厚照心里倒是又生出了疑问。
老方去哪里了?这一整天都没见人呀!
而刘杰,兴致勃勃的和王守仁作礼告辞,方才回到了茶摊那儿。
此时,刘健已经吃过了薯干,味道还不错,在此悠悠然的喝了几盏茶之后,看着那浑身热气腾腾,气喘吁吁的儿子,他徐徐起身道:“走,打道回府!”
………………
这几章比较啰嗦,其实也是最难写的,既要思考,可同时呢,又很难风趣,更别提能让读者觉得很爽了。可必须得写啊,毕竟是历史,王学的出现,是影响整个明朝最大的事件之一,不提这个,明朝历史后半段很多历史事件,就等于是空白了一大片,老虎写的很累,但只愿大家能看的轻松一点吧,话说,月底了,支持一下。
刘健表情稳定,心……却有些乱……
错了吗?
他脑海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倘若是三十年前的刘健,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他甚至会跳出来,大义凛然地指责王守仁。
可现在……历经了宦海沉浮,见识了这么多事,他内心的深处,何尝不知论语无用。
可是……
他自然不能学那吴世忠,毕竟自己是体面人,是大明一等一的首辅大臣。
所以他默然无言,只是这心底深处,被王守仁投下的那一颗怀疑的种子,却深深的扎根于内心。
刚要入轿,刘杰突然道:“父亲……”
“嗯?”刘健坐进轿子,没有将轿帘打下,而是看着刘杰。
刘杰道:“从前那篇劝农书,读之,甚觉有理,而今日听王先生读来,却是可笑之至。”
“噢。”刘健淡淡的应道,心里却是酸酸的,若不是顾忌着慈父和大臣之风的形象,刘健真想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劝农书是你可以议论的吗?
“今日耕作下来,虽是疲惫不堪……”刘杰沉默了片刻之后,说起了自己的感受:“虽是浑身筋疲力尽,可现在却有极充实的感觉,仿佛自己再不似从前那般无用了。”
“在家里读书,也叫无用?”刘健皱着眉头,严厉地道。
刘杰想了想道:“读书固然有用,可读得多了,却是越来越糊涂了,父亲看到那个朱秀才了吗?朱秀才屡屡回答王先生的问题,却屡屡直指要害,真是令人佩服啊,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儿子竟不如他。”
“……”刘健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想来,也只读过一部论语吧。”
“这不然,赵普不也凭着半部论语就成为一代贤相吗?”刘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道:“儿子的意思是,儿子已年届四十了,功名未成,至今连举人之身都没有,实是愧对先祖,更愧对父亲,儿子在书斋里读了许许多多的书,可越读,竟连一个少年秀才都不如,心里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在此,儿子学会了耕作,一日下来,方知这耕作,竟也有如此大的学问,儿子很佩服王先生,更佩服王先生的恩师,自然,其实儿子愚钝,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对是错,可儿子既一事无成,那么不妨跟着他们多学一学……”
刘杰的表情很认真,他是当真了。
他觉得今日很充实,虽是身心疲惫,却感觉比成日坐在书斋里要好。
他也不知道王夫子的道理对不对,可能是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吧。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经过今日,他心里有了新的觉悟,俯身去做一点事,哪怕只是小事,也总比成日关在书斋里要强啊。
他只中了一个秀才,却因为有了一个刘健这样的父亲,这辈子都在他的光环之下,这种压力,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因而,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目中带着希翼。
刘健此时的感觉是,自己的儿子在抓着老子的衣襟,然后左右开弓,抡起手来狂煽。
脸……很疼。
可刘健这性子是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只轻描淡写地道:“噢,这既是出自于你的本心,那么为父是阻止不了你的。”
“谢父亲。”刘杰狂喜。
“可是……”刘健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你必须牢记一件事。”
刘杰因为高兴,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知父亲还有什么教诲……”
看着儿子喜滋滋的样子,刘健心里叹了口气,阖目,平静地道:“在外不要告诉别人,为父是你的父亲,就算人认出来,也要抵死不认。”
刘杰倒没有异议,很实在的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刘健这才拉下了轿帘。
坐在轿里,他心里不由感慨,幸好朝廷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必备的经注,如若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怕要乱套了。
方继藩那个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他推出这个王守仁,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自己儿子……不争气啊。
…………
而此时的方继藩,则是打了个哈欠。
有人骂自己?
其实方继藩没有偷懒,他也想去西山,看看自己可爱的土豆,这土豆的作用,比红薯还要强的多,不但产量高,而且更适合作为主粮。
更可怕的是,土豆生长周期短啊,同样的亩产量,可土豆至少可以做到一年两熟,红薯再如何神奇,也不是土豆的对手。
只是……今日王守仁去讲学,方继藩不愿凑这个热闹。
虽然对王守仁而言,自己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因为自己的指点,才让他悟通了真理。
可实际呢,方继藩可不这样认为,王守仁就好像一个活火山,本身蕴含的巨大的力量,随时准备喷发出来,而这样的人,只需人生轨迹中,多出某种变量,他的思想,自然会渐渐开始有了雏形。
方继藩,只是这个变量而已。
虽然号称两世为人,似乎看得比古人更远,可论理论水平,方继藩比之王守仁,还差的远了。
至于上一辈子的诸多思潮,且不说方继藩大抵也只是一知半解,可即便他当真精通,又理论过于超前,带给社会的,可能是更大的危害。
王莽新制怎么完蛋的,这是前车之鉴啊。
理论而言,那王莽新制的内容,放在了大明朝,都算是先进呢。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的,即便千千万万人否认,可方继藩自己却深知自己和王学思想一般,无论自己做的是啥缺德的事,可至少心里还有良知,坚守着自己道德的底线。
因而,他不愿去凑这个热闹,让那些跑来求教的读书人,见了自己,更加深信不疑的认为,王守仁的思想完全是自己所赐。
这一份荣誉,本就该属于王守仁,自然该让他去大放异彩。
方继藩早已打定了主意,以后自己一辈子,都不提什么知行合一,哼,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做三观,什么叫做德艺双馨方老师。
唯一令方继藩忐忑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虽然是方继藩建议太子殿下西山的,可心里不免有点放心不下,让太子殿下跟着王守仁学习,会不会……坏事呢?
这小朱同学,确实不太靠谱啊,却又急于改变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也罢,事已至此,管他呢,玩砸了……就说是刘瑾唆使的,反正刘瑾也习惯了给太子背黑锅了,而且,下面没了的家伙,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作为一个死阉贼,就算是为太子死也是值了。
…………
次日清早,晨曦初出,朱厚照又兴冲冲的戴着纶巾,穿好了儒衫,准备赶去西山。
王先生沐休三日,今儿正是第二天,如此大好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据说今日是去挖矿啊。
朱厚照很兴奋,在他看来,相比于其他的读书人,以他强健的体魄,那些人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昨日农垦,他就得了王先生的夸奖呢,说他翻的地多,是其他读书人的一倍。
这是他的强项啊。
当然,信心很重要,每日被王先生夸着,小朱秀才现在可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很有成就感。
他带着刘瑾,刘瑾呢,则早已布置了数十个明哨和暗哨,主要用于沿途的保护,到了西山,防卫就可以松懈了,毕竟那地方的全称是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算起来,也是驻扎了禁军的。
朱厚照背着手,催促着刘瑾,刘瑾小跑着上前,堆着笑道:“殿下,您吃一点早膳再动身哪……”
“不吃。”朱厚照摇头道:“天下美味都及不上蒸饼,和蒸饼相比,其他食物,都没胃口,赶紧的!”
“……”刘瑾觉得不可思议,当初自己入宫,就是因为家里实在是吃不下那难以下咽的蒸饼了,想着未来这辈子吃蒸饼为生,倒还不如切了干净,好歹有白米饭吃。
朱厚照已翻身上了马。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的过来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骑在马上,回头一看,乃是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
这二人联袂而来,带着深深的担忧。
虽是中秋沐休,可作为东宫的正副侍读官员,却是不能沐休的。
昨天,他们在明伦堂里等了足足一天,也不见太子来读书,今儿他们算是留了心,太子不主动来,那就去堵他。
“噢,两位师傅好。”朱厚照面无惧色,笑吟吟地看着两位师傅。
杨廷和正色道:“殿下何故不来读书?虽是中秋将近,可太子乃未来储君,读书方能明理,不学则无术,殿下切不可贪玩了。”
朱厚照坐在马上,想了想道:“本宫的学问,已经很精深了,连王先生都说本宫非寻常读书人可比,已经读懂了圣人的道理,那还学什么?”
杨廷和原本还勉强带着笑的,毕竟是面对着太子殿下,他是君,自己是臣。
“哪个王先生……”
朱厚照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师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王守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