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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阮文有些震惊了。

    这降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啊。

    金印,对了,金印……

    他眼睛有些红了。

    有些东西,是伪造不出的,或者说,不可能这么快伪造出来。

    何况,大明的将军,可以冒功,但是敢假冒自己已拿下了升龙,还俘虏了自己的国君,甚至伪造国君的降书,这东西,就算是伪造,可很快就会揭破,到时,我大安南皇帝若是押解不来京师,这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所以……阮文竟有些信了。

    可他还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疯了似得,看向降书的大印,这是大明皇帝,赐予安南王的金印。

    虽然这金印,只对大明公文往来时才用,在国内,安南王自封为皇帝,自己造了皇帝宝玺,可既是降书,当然没胆子,拿出玉玺来盖在上头,而这金印,为了防伪,在大明赐予了安南之后,安南王自行的在这上头,制造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一般人,是看不出的,能知道的此事的人,也是有限,而安南国使,就是其中一个,毕竟,安南王的许多上表,都需经过国使呈递,阮文要转呈表文之前,都会进行查验。

    他捧着战书的双手竟是颤抖起来,整个一瞬间呼吸都困难了,咬着牙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印纹,突然,眼泪夺眶而出。

    是……没错了。

    就是安南王印。

    这降书,是真的。

    降书里头,极尽阿谀奉承为能,自称为罪臣,祈求得到大明皇帝的谅解,愿意献土称臣…

    阮文这一目十行看去,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可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却是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泪目,仿佛也只在这一瞬,让他体验到了人生的甘甜苦辣,他突然觉得自己两腿有些软。

    完了!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

    要知道,从镇国府发出了檄文,再到现在,连一个月的功夫都不到啊。

    其实若是如当初文皇帝进兵安南时,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也杀入了升龙,可这样的结果,阮文不简单,因为即便如此,明军也如强弩之末,即便丢失了国都,照样可以继续战斗下去,依靠着安南的林莽和崇山峻岭,将明军拖死、耗死。

    可现在……不同了啊。

    短短一月,明军根本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和准备,一支偏师,随即便攻入了升龙,而后,国君便降了。

    这样的战果,等于是一个闷棍,直接将人打瘫,令人恐惧到连反抗,竟都没有了勇气。

    一切全完了。

    他一下子,抱着这战报,没站稳,瘫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臣在此奋战,为安南谋划,陛下何故先降。陛下啊,大安南……历经五朝,已有八十年基业,而今,正是如日中天,百废待举之时,何故至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悲愤,嚎叫了片刻,竟是失声,嘴角蠕动着,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也只在这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尤其是那通政司的官员,至今还像做梦一样,说实话,他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何况,此等捷报,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大哭?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厉声道:“大胆,竟敢抢夺急报,尔是何人,竟有如此胆子。”

    门口的禁卫也看到了动静,忙是冲上来,有人将阮文手里的急报,抢夺了下来。

    阮文突然打了个激灵,见许多人气势汹汹的看着自己。

    那宦官似乎开始准备向通政司的官员和禁卫解释。

    而阮文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国君……降了。

    无数的亡国君臣,俱都落入明军的手里,任大明处置。

    而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羞辱了大明君臣,还在……还在大明的皇宫里,提了诗。

    这……是何罪?

    他其实自知,自己做这些事,大明君臣是不会和自己计较的。

    因为他们是要脸的人。

    杀死一个使者,对于大明而言,没有丝毫的好处,反而会害了大明长久以来的名声。

    可现在却不同了。

    而今,安南国君臣,尽都成为了阶下囚。

    大明皇帝,会顾忌杀使臣的名誉,不会对自己动手,可……大怒之下,大笔一挥,这安南满朝文武,岂不是要杀了个干净。

    自己所做的事,形同于是害死了自己的国君,害死了满朝的文武啊。

    而今,大明皇帝想要泄愤,有一百种方法,哪一种方法,都足够诛自己的心一百遍了。

    可笑自己自诩自己为安南忠臣。

    谁知……

    他想到这可能之后,见几个禁卫已要上前,将自己拿住。

    阮文打了个激灵,不能……决不能被拿住,被拿住之后,自己再没有机会了。

    自己……要去见大明皇帝,要去请罪。

    否则,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便连这安南无数的俘虏,都要被自己害死。

    普天之下,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大明待不下去,回到故国,那也是大明的疆土,自己的妻儿老小,自己的家族,尽都在那里啊。

    一想到此……阮文便想起了那该死的诗,愚蠢啊,愚不可及。

    他发挥了安南特产……猴子的本能,嗖的一下,趁人不备,居然翻身而起,行动快如迅豹,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无法错过,接着,嗖的一下,便原路返回,朝着那深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站住,站住,快将此人拿下。”

    宦官急了。

    这阮文的每一个举止,都让人匪夷所思,好端端的出宫,他跑去提诗,好端端的到了午门,他胆大包天去抢夺奏报,好端端的该滚蛋了,他又往宫里跑了。

    他的一切行为,在别人看来,都毫无逻辑,没有一丁点的章法。

    令人始料不及。

    紧接着,宦官立即带着一干人,一面追了去,一面大吼:“快,快将此人拿下!”

    ……………………

    弘治皇帝脸色很阴沉。

    那阮文一通冷嘲热讽,弘治皇帝若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才怪了。

    他虽没有吭声,随意滥用自己的怒火,可看向朱厚照时,难免杀气腾腾。

    朱厚照似乎也感觉到,该死的阮文,将自己坑的死死的,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杀之不详,可总没规定,做爹的不能打儿子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朱厚照乖乖的跪结实了,这一次,又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眼圈发红,仿佛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错误,深知自己该死,随父皇处置一般。

    暖阁里的气氛,尴尬至极,张懋等人忍不住道:“陛下,臣等告辞。”

    赶紧走吧,还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吗?关我屁事!

    却在此时,有宦官快步进来,道:“陛下,那安南使节阮文,胆大包天……”

    “又怎么了?”弘治皇帝气的不轻,脸色格外的不好看,闻声便劈头盖脸的质问来报的宦官。

    弘治皇帝心里真是郁闷极了,今日,似乎做什么事都不顺,连揍儿子都不顺。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他……他在金水桥,胆大妄为,居然提了一首诗……”

    “提诗……”

    方继藩心里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讲究人啊,只此一举,实是证明了,安南国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的大部分,否则,咱们老祖宗们的提诗和到此一游的老传统,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安南人身上,看来从血统而言,安南人绝对是我大明旁支,跑不了了,赶明儿拿下了安南,得找几个大儒论证一下。

    这简直就是骑在头上拉si啊。

    不同于方继藩心里的小九九,弘治皇帝怒火彻底的爆发,双眸瞪得老大:“何诗?”

    宦官有些不敢说,却依旧期期艾艾的念道:“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南国山河,果然是自居自己是南朝,这没跑了。还南帝居,他们是南帝,难道朕是北帝吗?

    宦官暗暗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虽然心里害怕,却依旧继续道:“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此言一出。

    弘治皇帝狠狠拍案:“好大的胆子!”

    后头,直接将大明喻为逆虏,这就更加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这一拍案,吓的其他人个个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征伐安南,实是安南罪有应得,卿等怎么看待?”

    “……”

    众人都不敢吭声。

    陛下从未如此愤怒,现在说任何话,都是触霉头。

    朱厚照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起来,可惜他没有鸵鸟的技能。

    “嗯?”弘治皇帝见众人不满:“方卿家,你先说。”

    方继藩心里说,我能说啥,我又不是北帝,骂的又不是我……可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向自己看来,方继藩毫不迟疑,立即道:“此诗,几处韵脚都错了,且水平很是不堪,臣若是作诗,比他好。”

    其他人听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啊,是啊,臣若是作,比他好。”



    众人纷纷表示,此诗之烂,已是入了骨子里。

    顺便鄙夷一下安南人的水平,就这,也配叫诗。我儿子作的都比他好。

    连方继藩,这半路出家的打油诗选手,都可与之一战。

    这不是吹牛逼,是底蕴,是来源于骨子里的自信。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

    显然,他知道这些人是在和稀泥。

    “要不,陛下……”方继藩道:“若是陛下实在不喜,臣倒可以效劳,臣可以保证,这区区阮文,臣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教他见不着明日的太阳,若是陛下还不解恨,臣还可以…………”

    “够了!”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今既已征安南,灭亡安南,已是势在必行,区区的使节无礼,不必放在心上,当务之急,是取下安南,朕在想,安南虽小,却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万万不可等闲视之,此次先锋入安南的,不过是区区贵州兵马,这还远远不够,命云南黔国公府,派兵协助吧,兵部立即拟一个章程,调集粮草以及兵马,随时准备进兵,朕要集兵马三十万,务必在三年之内,拿下安南,英国公张懋何在?”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家的先父,便曾入安南,立下赫赫功劳,朕欲敕卿仍为讨虏将军,总镇三十万兵马,杀入安南,朕给你三年为期限,若是那时,还不能凯旋,朕唯有是问。”

    张懋心里激动,说实话,他想揍安南很久了,自己的大父,随文皇帝靖难战死,立下赫赫功劳。自己的父亲,曾入安南作战,只有自己,虽是弓马娴熟,深得家传兵法,却一直没有施展的空间,混吃等死,成日为皇帝祭祖,他自觉地,自己使祖宗蒙羞,此刻一听有机会带兵作战,却还是先父当年为之抱憾的安南国,顿时老泪纵横,心里想,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他激动不已,含泪:“臣敢不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见马文升一脸郁郁不乐的样子,便又道:“此次征战,所靡费的钱粮数目,定是不小。兵部要努力筹措,若是钱粮不足,朕从内帑出了,需要多少,报个数目来!”

    马文升一听,乐了。

    皇帝肯出钱,这就好办了,只要国库那儿尽量少动,这倒是一件愉快的事。

    事实上,这几年,皇家在西山的股份,早已让弘治皇帝赚了个盆满钵盈,内帑丰盈,弘治皇帝一直舍不得将银子拿出来,天天看着这银子数目不断攀升,那种拿着账簿数银子的感觉很好,这是皇家私库的银子,皇孙即将诞生,他得多为自己的孙儿们攒一点银子。

    可如今……

    好吧。

    只能说天子一怒,血流漂橹暂且有没有是题外之事,这内帑漂橹却是实打实的。

    弘治皇帝做出这个保证,心里就后悔了,依着兵部和户部的传统,会不会狠狠的宰朕一刀啊,有可能。

    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呼救声:“我要见大明皇帝,我要见大明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那国使阮文,疯了,竟是突然冲入宫中来,已被禁卫拿下,他口里不断的的呼喊,说要面见陛下,奴婢看他披头散发,疾跑时,连靴子都不知所踪,就这么赤着足,痛哭流涕,疯疯癫癫,是否将此人,下诏狱严审。”

    疯了……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等人面面相觑。

    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或许是在这个时代,被人质疑已成了本能,好似全天下罪恶的事,都和自己有关似得。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这……和臣没关系,臣是冤枉的。”

    弘治皇帝皱眉,他淡淡道:“终究是使臣,无故之间疯了,岂不是说,我堂堂大明,欺他区区一个使臣们?他想见朕,将他召进来吧。”

    宦官有些犹豫,不过细细想来,这疯子又能奈何,便匆匆出去,片刻之后,几个禁卫押着阮文进来。

    所有人都防备这疯子行凶。

    可阮文看到了弘治皇帝,顿时泪流满面,啪嗒一下,结结实实的跪下,接着便是干嚎:“下臣斗胆,冒犯大明皇帝陛下,下臣万死,恳请陛下责罚。下臣与安南,区区蕞尔小国,冒犯天威,逆天而行,今人俘国灭,实为天理之循环,陛下仁厚,不以臣之无礼,而降罪于臣,陛下仁德,深入臣心,下臣今幡然悔悟,今乞陛下恕罪!”

    “……”

    弘治皇帝当真呆住了。

    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方才还出言不逊,一副会猎安南,鹿死谁手的既视感,就恨不得以南朝使臣自居了。转过眼,这举止,分明就是可怜的磕头虫,只恨不得头触于地,四体匍匐,五体投地,表示屈服不可。

    真疯了啊……

    弘治皇帝不待打话,阮文又道:“安南,小邦也,本就为汉土,蒙陛下垂怜,方准其立国,设宗庙,以祀安南列祖,而今,臣之国君,丧心病狂,被朝中奸贼所蒙蔽,竟怠慢上国,以天子自居,此自取灭亡,国破家亡,只是天理而已,臣久闻陛下仁厚之名,还望陛下,能善待安南国上下,自此,安南上下,尊奉陛下为主,世世代代,为大明所用,陛下啊……臣……”

    “……”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却在此时,外头有气喘吁吁的宦官来:“陛下,安南急报。”

    弘治皇帝一听,已是懒得理会这小小的使臣了。

    “取来!”

    厚厚的一沓捷报送上。

    弘治皇帝发现自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都眼睛直勾勾的落在这奏报上。

    弘治皇帝打开第一份奏报,一看大捷,眉头依然深皱。

    一个月功夫,安南已经告破了?

    这……说不通吧。

    就算是贵州军马自贵州出发,一路不眠不歇,这个时间,也未必能抵达安南王都升龙城啊。

    可第二封折子,却令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这是安南国王降书,降书之中,声情并茂,几乎要催人泪下,他深深的任职到了自己的错误,痛陈自己的过失,就怕将自己比喻成猪狗不如之徒了,最后他请求自己对他宽恕,并且善待安南国上下臣民。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后,他拿出了第三封奏报,这是一封详细的战书,里头事无巨细的记录了战争的经过。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的看着战书,却是越看,越是心惊。

    他并不是惊讶于,这份战报里将士们的勇猛,甚至,他已经不震惊备倭卫和飞球营的战斗力了。

    他所震惊的是……这个战报,居然和当初,自己在西山,站在方继藩和太子身后,二人纸上谈兵的内容,一般无二。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走向,竟全是依循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的计划行事的,从备倭卫袭击清化,使安南人的王都受到威胁,接着,是安南人不得不在王都集齐重兵,最后,飞球营趁着对方对飞球的火攻一无所知,直接一波出现在升龙城上空,投下无数的燃烧瓶,直接将整个升龙,化为火海。

    此战,飞球在空中损失了七个,失踪的飞球有六个,再加上运粮和放出去的斥候失踪和战死的,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人不到。

    可是战果……却是丰硕无比。

    安南军民,死伤巨二十多万,其中安南官军,战死了足足九万余,伤者更是无以数计,也这一个夜晚之后,安南军彻底的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其实,这换谁,都能想的到,若是大明遭遇到一次夜袭,在京的禁卫和京营数十万人,直接死了九成,二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只怕是连大明也承受不住,再没有坚持抵抗下去的勇气了吧。

    这每一步,都和当初纸上谈兵时,一模一样啊。

    太子和朱厚照这两个妖孽,当初犹如儿戏一般的纸上谈兵,直接在现实中,得以检验,不只如此,获得的战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弘治皇帝的想象。

    弘治皇帝大喜。

    这就难怪安南使节,有此举动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内帑,保住了。

    原本预料的无数牺牲和钱粮,统统省了下来,大明的国威,也得以彰显,从此之后,还有哪个藩国,敢对朝廷阳奉阴违吗?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着,显得格外的激动,他抬头扫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是低下头去,还以为父皇又有什么帐要和自己算,父皇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啊,儿臣也没做啥啊,不就是偷偷发布了檄文吗?咋了?很严重吗?

    弘治皇帝此时开口:“太子从何学来的兵法?”

    这兵法,真是神了,说是用兵如神,都不为过。

    在弘治皇帝心里,太子就是个贪玩的孩子,最近收敛了一些,学来了许多东西,可上一次的纸上谈兵,还有今日的战果,实在给弘治皇帝过于深刻的印象,这事,当然要问清楚。

    ………………

    我的老伙计们,还有一章。



    朱厚照一愣。

    这兵法,自是他的兴趣,朱厚照可是打小开始,便琢磨着怎么带兵去砍人的,足足研究了十年,连做梦时,都想着痛饮胡虏血。

    他毫不犹豫的道:“儿臣的兵法,乃是自学而成。”

    这是实话,最真实不过了。

    可弘治皇帝却不信,面上露出不悦之色。

    呵呵,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到了现在,还敢自吹自擂。

    平日朕命将军教授过你兵法吗?可你上次论兵,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此后,这安南之战,完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备倭卫如何进攻,敌军会有什么反应,贵州的官兵如何深入敌境,飞球营如何作战,这些看上去简单的东西,其实背后都有大学问的啊。

    你竟说自己是自学来的,你从哪里自学来的。

    显然,弘治皇帝没有看过明史中的《武宗实录》,他也绝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否则,他岂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一个从未经历过实战的家伙,竟是可以以当时腐朽的明军,指挥若定,痛击如日中天的鞑靼铁骑。

    弘治皇帝冷声道:“事到如今,还不老实,分明就是方继藩教授你的,竟还想将这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儿臣……”这话朱厚照就不爱听了。噢,自己敢情十数年的兵法,都白学了?

    他想解释。

    可弘治皇帝却道:“真是岂有此理,你是太子,是储君,岂有什么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的道理,储君该做储君的事,储君要晓得用人为上,而非是贪天之功为己有。这是昏聩不明之主才做的事,这些话,你要记住了。”

    “可是………”朱厚照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休要可是。”

    弘治皇帝心里大为愉悦。

    除了自己的儿子爱表现,喜欢出风头之外,这一战,真是完美到了极点啊。

    他旋即道:“张卿家。”

    张懋自敕了讨虏将军,心里激动的不得了,感动的老泪纵横,祖宗有德啊,终于轮到我老张表现了,学了半辈子的骑射,就指望着,这辈子能效仿自己的父祖,也立下汗马功劳,哪怕马革裹尸,也不辱祖先之名,此时听陛下呼唤自己,他竟还在神游,心里想着,如何提三十万兵马进兵,如何作战,还有先父在时,曾编写过一部关于对付安南人的兵书,回去得好好的翻翻,这是祖传下来的,有大用,得对症下药,我们老张家,得是安南人是克星,三年之内,不将这安南人打出*来,我张懋便宁愿死在安南。

    “张卿家……”弘治皇帝又呼唤一声。

    张懋方才回过神,见陛下呼唤自己,顿时美滋滋的道:“不知陛下还另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挑着眉,喜出望外的样子道:“明日,卿去祖陵。”

    “啥?”一听祖陵,张懋便头皮发麻,堂堂英国公,功臣之后,天天跟祖宗们打交道,是人都不甘心啊:“不知老臣去那……做什么。”

    “自然是代朕祭祖。”弘治皇帝正色道:“顺道儿,给祖宗报捷,文皇的陵寝,要格外的祭祀一下,告诉先帝,朕乃他的子孙,当初他老人家二征安南,虽是屡屡得胜,可最终,却是抱憾,今朕克继大统,承他的基业,效仿文皇先帝伐安南,一月即克安南,安南上下,望风而降,既畏惧我大明天威,又怀我大明之恩德,朕之所为,不愧于人之子孙也,望列祖列宗,得此佳讯,在天之英灵,能与朕同乐。”

    “啥?”张懋有点懵。

    所有人都懵了。

    安南……已经克复了。

    这怎么可能,才一个月啊。

    马文升觉得不可思议,张大嘴,嘴比鸡蛋大。

    其实他心里挺高兴的,这一次征安南,不用国库出钱,正好,现在兵部还欠了不少的饷,一并这帐,都可以算在内帑里,让陛下将这银子,都出了,不但内阁六部喜欢,兵部也可松口气。

    可是……

    方继藩一愣。

    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进展有点神速了。

    他还是低估了,这海军和空军,三位一体的战法的突然性和战果。

    新的战争形式出现,势必会给抱守着旧战法的人强烈的冲击感。

    可是不管如何,赢了就是赢了。

    方继藩顿时美滋滋起来,你看吧,我方继藩……

    朱厚照方才被弘治皇帝训了一顿,本是耸拉着脑袋,一听,方才还有气无力的跪在地方,一下子,整个人连跪着,都显得精神了,身子挺拔起来,虽是比人矮了一截,可身上的气势,却如俯瞰众人一般,竟是跪出了一览众生小的感觉。

    张懋的脸色,却是挣扎的。

    意思是……三十万大军没有了?

    征虏将军也没有了?

    敢情我老张,到了迟暮之年,这辈子,也赶不上了对吧,有一句话叫啥,吃*都没赶上热乎的,这是不是在说我老张,老夫……老夫又要去祭祖了对吧?

    “……”

    弘治皇帝却是眉飞色舞,神气活现,甚是激动,他眼角的余光瞥了那阮文一眼,现在他终于明白,阮文判若两人了。

    弘治皇帝激动的道:“朕的这个女婿,精通兵法,实是不可多得啊,朕一直都看好他,方家果然代代忠良,历代都是大明的肱骨,实为柱国之石也。”

    一通猛夸。

    朱厚照有点不乐意了,可他没话说,懒得计较,哼,本宫自己知道自己很厉害就是了。

    张懋尴尬的不知说啥好。

    我张家……不也是代代忠良,不也是除自己之外,都是大明皇帝们的肱骨,是柱国之之基吗?可我老张,咋就天天去祭祖了呢,哎,明日去了祖庙里,好好和历代先皇们沟通吧,让他们评评理去。

    方继藩得了弘治皇帝夸奖,尤其是红纸皇帝言到这是自己女婿的时候,刻意的加重了语气,方继藩忙道:“臣不敢,这都是殿下和三军将士们的功劳。”

    弘治皇帝正色道:“该是卿的功劳,便是卿的功劳,你方卿家何时这般的谦虚了?”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臣也就不谦虚了,没错,就是臣,是臣这个万中无一的男人……德艺双馨,浑身上下,带着青松一般的品质,不居功,不自傲,功不可没,为人还能如此正直。这样,陛下满意了吧?不满意我还有三千字要讲。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能否将这战报,给儿臣看看。”

    他百爪挠心,朱厚照毕竟是比较纯粹的人,他更关心的,是这战争的结果,是否都如自己计划中一样。

    弘治皇帝现在心情大好,龙颜大悦,自是将战报,转交给身边的宦官,宦官忙是将战报送到朱厚照的手里,朱厚照手里拿着战报,其他人便忍不住放肆起来,无论是张懋还是马文升,都伸长了脖子,虽是有时候,难免有酸溜溜的情绪,却还是希望,一睹战争的经过,方继藩也凑了脑袋过来,四五双眼睛,都盯着战报,目不转睛。

    马文升在背后,啧啧称奇:“真是令人敬佩啊,这备倭卫,千里奔袭,竟可一日拿下清化,歼贼千人,实是不可多得,难怪他们能横扫倭寇,干得好。”

    张懋也不禁夸奖,低声细语。

    朱厚照眉飞色舞,看着这都是依自己和方继藩的计划行事,心里感慨万千,居然眼里水雾腾腾,心里很是感慨,本宫……这一身本事,真的没白学啊。

    方继藩眯着眼,见众人都是称赞。

    可不是吗,这世上的人,本就是以结果而论英雄。

    赢的如此漂亮,不狠狠的夸一通,怎么显得自己也有独到的慧眼。

    朱厚照也忍不住眉飞色舞,想要开口夸赞。

    却听到此时方继藩道:“呔,该死的唐寅,这个劣徒,他这是要气死为师啊,不成了,不成了,为师不去安南将他往死里揍,夜里都睡不好觉。”

    “……”所有人都懵了。

    以为自己听错了。

    纷纷看向方继藩,却见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样子。

    方继藩破口大骂:“这厮奔袭的还是太急了,分明可以在破晓时动手,却在正午时用兵,哎,真是让人见笑了,丢人,我早说什么来着,我最嫌弃的便是他。”

    “……”

    张懋的内心,是崩溃的。

    方继藩,你够了啊你,你再这样骂,这让我这祭了半辈子祖的老家伙,还有脸在这世上活吗?

    方继藩又骂道:“还有戚景通这个家伙,当初非要拜我为师,我早知他是个糊涂虫,若不是实在拉不下面子,心地善良,不忍心见他痛哭流涕的模样,你看看,果然,明明可以带兵包抄左翼,他竟直接带兵长驱直入,他哪里知道用兵,用个屁,有种他别回京来,回到了京里,我抽死他不可。”

    马文升的脸色,是黑的。

    他总觉得,方继藩这是当这和尚骂秃驴的套路,绝对是故意的。

    …………

    第五章送到,很惭愧,前段时间病了,病好之后,整个人懒了,成天就想睡觉,今天才勉强恢复。小伙伴们,快告诉老虎,老虎棒不棒,摸着自己良心喊起来,要不要支持一下。



    方继藩一通大骂,反是让不少人无地自容。

    朱厚照一听,乐了,突然也大叫起来:“唐寅这家伙,实是愚不可及,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咱们镇国府的,作战居然不晓得掌握先机……该死,该死,回去打死他。”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认同,并附和道:“太子殿下,目光如炬,实是字字珠玑,这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唐寅,我不认这个门生了,殿下想打死,便悉听尊便吧,不要客气。”

    朱厚照越发乐了,眉头不禁挑了挑,继续说道:“那一并将这该死的胡开山打死算了,此人作战,总是冲锋在前,此等人,最是讨厌,行军布阵,是极讲究的事,似他这般毛毛躁躁,迟早要拖累三军。”

    朱厚照说着,不由停顿了一下,才又道:“还有这该死的沈傲,本宫没他这舅哥,居然遗失了这么多飞球,倘若让别人去,定不会遗失,可见这个家伙,平时操练飞球营,何等的敷衍了事,忍不住了,回去罚他妹子去。”

    方继藩脸都绿了,我只想装一回逼,这是性格使然,太子殿下你这玩过了吧,沈徒孙的妹子,吃你家大米了?

    细细一想,居然……还真吃了。

    弘治皇帝无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在朱厚照,方继藩俩人身上游走着。

    看着两个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对这些功勋之臣,破口大骂,怎么听着,不是滋味。

    换做别人来,就比如说英国公张懋,朕给他三十万大军,他能在三年之内,杀入安南吗?

    可唐寅等人,却是屡立奇功啊,一月克安南,这是何等壮举,便是汉时的冠军侯,怕也可以一论长短吧。

    现在好了,这两个家伙,成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才开口呵斥道:“胡言乱语,这些在前方的将士,哪一个,不是战功彪炳,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到了你们二人口里,却如此不值一提,好了,都住口,少在此胡说八道,否则,朕绝不轻饶你们。”

    朱厚照吓得将后头的话吞咽了回去。

    方继藩道:“陛下所言差矣……”

    “……”

    这家伙,已经抬杠成精了。

    马文升和张懋心里想,这是悲剧啊。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一双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有些毛毛的,却依旧开口说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大抵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好话,便道:“不当讲就不必讲。”

    “可是臣若不吐不快,难免心里憋得慌。臣是个耿直的人。”方继藩大义凛然。

    弘治皇帝皱眉,越发深沉的凝视着他。

    方继藩却是一点也不惧怕,而是继续说道:“在陛下心里,唐寅等人,乃是大功臣,可在臣心里,却是不然,唐寅乃是臣的门生,臣嫌死他了,这个家伙,有一身读书人的臭毛病,侥幸,立了一些功劳,可臣却不认为他有功,因为……他是臣的门生,门生,即臣之子也,臣对自己的儿子苛刻,自是对他多有责骂,更不相信,这平日里,只晓得吟诗作画的门生,真能立下什么汗马功劳,诚如老子骂儿子,乃天经地义一般,臣骂自己门生,又何错之有。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应有之义,陛下反而怪臣对唐寅等人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弘治皇帝有点懵,这家伙,果然上瘾了,抬杠抬出来的。

    弘治皇帝很不赞同,朝着方继藩说道:“那也不可,如此不讲道理。”

    方继藩乐了,摇头:“陛下此言又差了。”

    “……”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诚如太子殿下,便是陛下之子一般,征安南的檄文,是谁下的?是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下的檄文,此前,陛下也是亲眼所见,殿下拟定的作战计划,水陆空三军,俱按太子殿下的计划行事,因而,才有此大捷,可为何,陛下依旧还认为,太子殿下没有功劳,反而责骂他揽功呢?可见,在做爹的人心里,大抵都是如此,他们总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更加优秀,诚如臣一般,臣一见唐寅这些家伙,立了功劳,心里便不舒服,总觉得,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立功,当初我收他为门生时,他还只晓得玩泥鳅呢……正因为如此的偏见,才蒙蔽了陛下的眼睛和耳朵,臣骂门生,陛下不喜,可陛下也做这样的事,这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原来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痛骂了唐寅等人一番,狠狠的装了一波逼,可回过头,直接杀了一个回马枪,原来是在为太子殿下请功啊。

    方继藩道:“此次入安南,臣不是谦虚,唐寅等人,没多少功劳,臣的功劳,也不过尔尔,若论首功,非太子殿下不可,倘若太子非首功,臣和唐寅、胡开山、沈傲以及海陆空三军将士人等,哪里有脸称功呢?臣和萧公公不同,臣脸皮薄,是要脸的。”

    萧敬在一旁傻乐呵,突然像一块砖头没来由的朝自己砸来,脸都绿了,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哼!”

    朱厚照听了,眼泪都要出来。

    老方实在啊,这个时候,还没忘了本宫,这真是比亲兄弟还亲哪,本宫算是没白给他洗底裤,值了。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看着朱厚照。

    真是如此吗?

    他心里想着,当初,确实是太子发布了檄文,那一日,也确实是朱厚照拟定了计划,可至于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本事,这重要吗?

    自己的脑海里,总还停留着,太子还年幼时,自己牵着他的手,夜游的印象,那时候,太子只有半人高,牵着他的手,他总是会问出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一切,都仿佛就在昨日,而如今,他看着壮实高大的朱厚照,突然想到……太子长大了。

    自己成日臭骂太子,这和方继藩成日痛斥他的几个门生有什么分别。

    方继藩的门生,都是何其优秀之人啊。

    张懋和马文升听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服了,难怪小方这家伙水涨船高,这讨巧卖好的本事,怕是连臭不要脸的萧敬都不如他。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卿家所言,不无道理,太子……”

    说着,弘治皇帝将目光放到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忙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道:“方才委屈你了。”

    朱厚照乐了:“其实儿臣没什么委屈的,儿臣脸皮厚一些。”他朝弘治皇帝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你能如此,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想来也着实欣慰啊,张卿家。”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明日祭祖,记得,好好向列祖列宗们,说一说太子的功劳。”

    张懋一脸憋屈,想死:“遵旨。”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阮文身上。

    阮文一直跪着,无人关注,可他心里,却早已是惶恐不安,而今,整个安南,都已成了这大明朝廷的板上之肉,如何处置,真只在这大明皇帝,一念之间。

    弘治皇帝淡淡开口道:“安南国,不守臣道,今日败亡,乃天理也。”

    “是,是,是,此乃天理。”阮文心里悲愤,迭连附和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稳稳坐着:“卿家在鸿胪寺戴罪吧,如何处置,等安南逆王同宗室、大臣人等,押解至京之后,朕在一并处置。”

    阮文悲从心起,想到不日就要见自己的国君,却都是以阶下囚的身份相见,他不禁哭泣,这样的结果,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还望陛下仁慈……”

    弘治皇帝淡淡道:“仁慈与否,不在朕,在你们。至此之后,安南废藩设府县,朕若是记得没错,安南有四十八府州、一百八十县,有民百万户,自此,效文皇先例,设交趾布政司吧,卿以为如何呢?”

    交趾布政司,这几乎形同于,安南彻底灭国,安南王的宗庙,也不能再保全了。

    阮文身子瑟瑟发抖,他很清楚,自己说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自己的国君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而今,国王已降,成为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阮文泪目,哽咽道:“安南,自古便为大汉交趾故地,今陛下将其重纳汉土,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微笑:“这可是卿说的,那么,卿家回到鸿胪寺之后,便先上一道奏疏吧。”

    “……”阮文有点懵。

    他明明想要做大忠臣的,可让自己先上这一道奏疏,这岂不是在许多未来矢志于复国的眼里,自己便是第一号安南奸贼?

    他显得犹豫。

    “卿家莫非不肯。”弘治皇帝淡淡道。

    阮文咬了咬牙:“臣喜不自胜,自当为安南上下之表率,自汉而始,安南即为汉土,此乃渊源,臣当上奏。”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等的就是卿这句话,卿退下罢!”



    那阮文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办法。

    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乖乖的顺从。

    他心里想,我的苦衷,他日自会有人明白,等复国的那一日,我定当……

    他不敢迟疑,乖乖告退。

    阮文一走,方继藩便义正言辞道:“陛下,安南既废除藩国,设布政使司,这交趾,本为我大汉故地,我军能一月之内,灭亡安南,与这安南之中,不少忠义之士,身在曹营,心中向汉不无关系。就如这安南使者阮文,虽是安南人,却是汉文造诣极高,更兼他对我大明,忠心耿耿,就是有一群这样的人,争先恐后愿意臣服,才使我旧交趾故地,得以克服,臣请陛下,好生奖掖如阮文这般的忠臣,使他们的美名传播宇内,令他们得以光宗耀祖。”

    弘治皇帝眯着眼,也不知方继藩在打什么主意:“卿家希望赏赐他们什么。”

    方继藩道:“飞球营夜袭升龙,第一个飞球投下燃烧瓶的,乃是破升龙之首功,不妨就将这飞球,命名为‘忠肝义胆阮文号’,这首功之飞球,今日以安南忠义之士命名,实是天作之合,犹如天上这比翼之鸟,如此,不但阮文得以名垂青史,便连飞球营,能使这般恢复交趾故地的大英雄命名,也是与有荣焉。”

    弘治皇帝噗嗤,笑了。

    其他人都乐了。

    哪怕连萧敬,都忍不住嘿嘿的笑起来。

    说实话,方继藩只要不黑自己,黑别人的时候,其实还是很令人身心愉悦的。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朕看还不够,此人,祭祖时,也要添上,张卿家,要告诉祖宗们,这安南,不知有多少心中向汉的大义士,祭文,你要添上。”

    张懋傻呵呵的乐呢,一听,又想到祭祀的事,脸又拉下来。

    “臣遵旨。”

    弘治皇帝道:“朕觉得这还不够,还要派出使者,到阮文的乡中去,给他营造石坊,赐其家族忠义节坊才是。朕欲令翰林院,修一部《交趾大义录》,便是要择选交趾故地的忠义之士,为其做传,使其芳名百世,遗泽子孙,这《交趾大义录》的头名,便选阮文为第一把,阮文传,需好生采纳他在京师时,为我大明效力的事迹,这一篇传,朕要亲自过目。”

    方继藩感慨道:“这样的大英雄,理应得到如此待遇。陛下赏罚分明,臣很钦佩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今交趾故地虽是收复,如何治理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现在这地是打下来了,如何统治,却是重中之重。

    方继藩道:“臣听说,交趾的占城一带,有鱼米之乡之称,那里处处沃野,水稻可以三熟,乃天下,最重要的粮仓,不只如此,安南许多地方,十分适合建造良港,无论对大明下西洋,或是出海捕捞,都有莫大的好处。安南之中,为我大汉熏陶者,不是少数。对他们而言,谁来统治,又有什么分别?即便有狼子野心之辈,臣还听说,安南也有大量的汉人,陛下尽头可笼络,我大明有数百万军户,其中许多军户,都失去了作战的职能,许多人生活,饥寒交迫,主要原因在于,军田稀少,不足以使其谋生,不如,将这些人移至安南,使其在占城、升龙一带屯田,再有备倭卫大量捕捞海鱼,就足以让他们自给自足,养活数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暂先如此,命平西侯暂领军镇升龙、占城等地,军政之事,也由他处置,朕到时,再调各地军户入交趾。这交趾布政使司,暂为交趾都司吧。”

    布政使司和都司是不同的,比如大同,大同就被称之为大同都司,这是因为,用内地布政使司,让文臣机构去管理边镇,容易衍生问题,边镇的问题,主要是以军事为主,因而,往往辽东、大同等地,都被称之为都司,这个都司,全称为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乃军事机构,同时,也兼顾民政。

    方景隆就形同于,以平西侯的身份,同时兼任了贵州和交趾的都指挥使之职。

    权利很大,当然,职责也十分重大。

    此后这安南主要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屯田了,大量的移民到了那里,才是大明统治的基础,到时再笼络一批安南人,就大抵占住了脚跟,而这些军户和移民,只有能够养活自己,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那么渔业、占城的肥沃土地,就必须攥取在手,甚至,未来下西洋,这交趾,甚至可成为通衢之地,利用商贸,加固统治。

    弘治皇帝自是喜不自胜,却有些乏了,命方继藩等人退下。

    …………

    公主下嫁,已提上了日程,吉日在即,公主府,也已营造,礼部已择定了佳期,方继藩的父亲不在京,因而,这操办之事,就必须得有长辈做主。

    方继藩思来想去,找到了张懋。

    张懋有经验。

    人家一年祭十几次祖宗、天地,列祖列宗和天地都能祭祀,还没有弄出什么差错,这说明啥,专业啊,张懋也不是吹牛,这等礼仪方面的事,问他,算是问对了,张懋操办的很讲究,一丝不苟,让方继藩一下子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名堂啊。

    “好好学着吧。”作为长辈,张懋几乎代替了方继藩他爹的功能,所以这一次大礼,比祭祀要开心一些,喜庆啊,他接着对跟在自己后头,一脸求知若渴的方继藩道:“往后,你成了驸马都尉,将来,也要学老夫一般,独当一面,为天家祭祖,这大婚的采纳问吉之事,其实和祭祖是一样的,学好了,下辈子有用。”

    方继藩道:“我才不学,我有脑疾的。”

    “你这孩子。”张懋想动手打人,突然想到,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忍住了,突然他开始怀疑人生,是啊,自己为何就没有脑疾呢。

    一切都很顺利,过了几日,宫中便来了人,为首之人,竟是萧敬,可见这宫中的规格之高。

    萧敬笑嘻嘻的道:“都尉,又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咱甚是挂念着你啊。”

    方继藩道:“不知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萧敬笑嘻嘻的道:“当然是大婚的事,咱奉旨,送人来了。”

    “送人,送啥人?”方继藩有点懵。

    萧敬身子一侧,后头,竟有一顶小轿子。

    方继藩眼睛放光。

    公主殿下来了。

    可帘子掀开,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方继藩一头雾水。

    这女子,只是面色有些姣好罢了,年纪有点大,面带羞涩,眼睛有些红,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方继藩错愕的看着萧敬,萧敬耐心的道:“试婚啊。”

    “……”

    方继藩懵了。

    这个也可以试?

    虽然上一世,先上车后补票,蔚然成风。

    可是,这个时代,却有这样试的?

    看着那女子,方继藩明白了。

    其实试婚制,本就是从明朝开始的,有一个说法,是说从万历年间开始,说是万历皇帝让太监冯保负责帮永宁公主选驸马。冯保在收受巨额贿赂之后,选择了一名得了痨病的富家子弟梁邦瑞当驸马。婚礼当天,梁邦瑞咳嗽吐血,冯保还圆场说是见红吉兆,结果公主嫁了不到两个月,驸马就死了。

    永成公主就守了12年的寡,到死都还是清白之身。自此以后明朝就偷偷开始有了试婚这个规矩。

    也有一说,这个规矩,是从太祖高皇帝时便开始。

    可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是老朱家的传统啊。

    在成婚的前几日,先送一个女子来,嗯,试一试驸马咋样,省得公主殿下上错了车,去了幼儿园。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不试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何况,这宫人,若是试了,以后怎么安排,她也是要名节的。”

    方继藩大义凛然,这等事,他不接受。

    萧敬乐了:“都尉就别扭捏了,您是什么人,宇内皆知,何必要如此呢,杂家走了啊,明日,来接人,到时此女接回去,还要查验的。”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真试?

    看着那垂泪的宫人,几乎可以想象,此等宫娥,入宫之前,定是处子,她十之八九,还指望着自己将来得以遣散出宫,能寻个好人家,这时代的人,将这个看的极重,若是试了,岂不是害人一生?

    何况,这宫娥怕是已二十有六七了吧,我还是个孩子呀。

    方继藩扯住萧敬道:“说了不试便不试,你啰嗦什么?”

    萧敬这才知道,方继藩并非是开玩笑,倒是严肃起来:“这是宫中的规矩,不试,便不可下嫁,都尉能不能不要这么墨迹,咱千辛万苦来,你不试,难道让咱试,咱若是有本事试,也就试了,可咱不能,也不敢啊,好了,别闹,乖。”

    方继藩道:“这是陋习,我不喜欢。”

    萧敬乐了,陋习……方继藩这家伙……挺有一些意思啊。



    萧敬道:“你拦咱做什么,这是宫里的意思,咱家只是奉旨行事而已。”说着,他不由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这是规矩。”

    方继藩冷笑:“什么规矩,陈规陋习,我还需要试吗?”

    萧敬深深的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方继藩吐血:“陛下是知道我的。”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令人不放心啊。”萧敬打算摊牌,笑呵呵的朝方继藩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过了年,便十七岁了,是不是?咱们大明的勋臣之家里,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不说娶妻吧,身边有一两个侍妾,都是平常的事,是不是?”

    他顿了顿,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接着便斜眼看着方继藩,很是猥琐:“可据厂卫……”

    “姓萧的,你还查我?”方继藩捋起袖子,要打人。

    萧敬立即摆手:“要做驸马都尉的人,怎么不摸一摸底细,这也是有先例的事,总而言之,你身边没有侍妾,没有通房的丫头,这……还不明显吗?摆明着的事啊。”

    “什么摆明着的事。”方继藩自己都懵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眯着眼盯着萧敬。

    萧敬也不打哑谜了,而是振振有词的开口说道:“你……身子有问题!”

    “我……”方继藩彻底的服气了。

    萧敬道:“还不快将此女请下轿来!”

    那女子恐惧又迟疑的要下轿。

    方继藩气得脸都青了,不由大叫道:“不许下来!”

    “你……”萧敬恶狠狠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大叫:“邓健,他娘的,喊人,准备家伙。”

    远处邓健和一干家人远远看着,战战兢兢。

    一听少爷吩咐,邓健倒是没什么犹豫,二话不说,寻了一根棒子便冲出来,双目赤红,也学着方继藩大叫起来:“干啥,干啥,你要干啥!”

    “……”萧敬脑子有点发懵,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

    方家一干家丁也纷纷涌出来,个个气势如虹。

    这些家丁,可都是没什么王法的,跟着方继藩横惯了,平时管你是哪路神仙,方继藩一声令下,他们也照打不误。

    萧敬脸拉了下来:“都尉,你要考虑后果。”

    “后果个屁!”方继藩冷笑:“萧公公,你似乎忘了我姓啥了。我考虑后果,还叫方继藩吗?你干污我清白,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还怎么出去见人?”

    萧敬也算是服了,碰到这种横的人,他发现自己这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厂督竟都不太好使,他立即服软,好言相劝。

    “有话好好说,讲一点道理,这试婚,是规矩啊,这是咱为难你吗?不是!”

    “你还骂我娘?”方继藩气定神闲。

    “没,没有。”

    “你分明说的是,为难你妈!萧敬,你真是欺人太甚了,今日如何也不能将你放回去了,邓健!”

    “……”萧敬脸色变了,嘴角不由抽搐起来:“是你吗,不是你妈,好吧,不试了。”眼看着一群人要涌上来,带来的几个侍卫,个个神情惶恐,萧敬服了:“不试,咱这就回去告诉陛下,咱们不试了,可好?哎呀,有话好好说……嘛,是嘛,不是姆妈的妈,凡事都好商榷,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方继藩凝视着急了的萧敬,气定神闲的。

    “你回去,保准是要向皇上告状的。”

    萧敬下巴一扬:“都尉怎将我想成这样的是人,咱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咱虽不是男人,却也是顶天立地,是要脸的人。”

    方继藩道:“那回去怎么说?”

    萧敬道:“自然是为都尉作保。”

    “好说。将这轿子里的女人一并抬回去,这女人我方继藩还瞧不上呢!”

    “好的,好的。”萧敬笑吟吟的点头,很是和气。

    其实……真不是看不上。

    而是,方继藩是真不想害人,或许对于宫里而言,一个宫娥,可以注定被牺牲掉,这没什么妨碍,当今世上,风气就是如此,哪怕是侍妾和妇人,都可以转手送人,甚至还可以获得急公好义的美名。

    可方继藩两世为人,倘若却只为了所谓的试婚,当真害了一个大姑娘,这就真的猪狗不如了。

    无论别人怎么看,方继藩宁愿惊世骇俗,闹的鸡飞狗跳,也绝不肯在这方面妥协的。

    因为……男人,就该行的正,坐得直,无愧于心。

    自己和其他的贱人,不一样!

    …………

    “陛下,陛下啊,那方继藩……方继藩,不但不肯试婚,竟还召集人来动手,奴婢……是陛下的人,他这样做,不就摆明着,是不给陛下脸吗?陛下……奴婢本不该说方继藩的坏话,他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可看看他,现在真是太猖狂了,简直……简直已经到了,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地步。奴婢…………奴婢…忍辱负重,苦不堪言哪,他还要打奴婢……他……他……”

    事实证明,太监的承诺,并不是男人的承诺。

    回到了暖阁,萧敬便哭了,添油加醋的叫屈着,好似受了天大的苦一样的。

    弘治皇帝正低头看着奏疏,一脸烦躁的样子:“噢,知道了,这试婚,确实是可恶的事,何须用别人的名节,来试驸马?”

    “不成啊,这是祖宗的规矩。再者说了,那方继藩又太多可疑之处,陛下,您想想看,方继藩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这……这像话吗?这是男人嘛?奴婢这么多年,就不曾见过,有人竟不沾荤腥的,这样的人,算男人?”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啪的一下,将奏疏摔在了案牍上,不悦的反问道:“朕有沾荤腥?”

    “……”萧敬一愣,打了个哆嗦:“没,没有,可陛下非寻常人也,是上天之子,他方继藩……比的上陛下吗?奴婢一直怀疑,方继藩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他才不敢试婚。陛下,为了公主殿下的福祉,切切要小心为上啊。”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可他不肯,如之奈何?”

    萧敬心里吐槽,陛下还问奴婢,打呀,让人将这小子抓来,绑了,要杀他的头,他敢不试?

    萧敬道:“要不,放出话去,不试,殿下就不下嫁?”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开口道:“朕再想想,朕看方继藩除了脑疾之外,身子还算康健,没什么大毛病。”他口里絮絮叨叨,这等乌七八糟的事,他真的懒得过问:“你去请示两宫吧。”

    “是,奴婢遵旨。”萧敬说着,匆匆而去了。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是欧阳志,欧阳志作为待诏翰林,已习惯了被陛下召至御前,伴驾左右。

    萧敬一走,欧阳志像醒悟了什么,拜倒:“陛下,萧公公侮辱臣师,臣……”

    “好啦,好啦,婚嫁的事,这些繁文缛节,你们个个如此上心,倒都像你们要出嫁或是娶妻一般,都别闹。”

    …………

    方继藩将萧敬赶走,捋着袖子,身边邓健等人拥簇着他,方继藩道:“幸好那孙子跑的快,否则砸烂他的狗头。”

    邓健翘起大拇指:“少爷威武。”

    方继藩回到厅中,翘着脚,坐下,很久没发脾气了,似乎很多人已经忘了自己从前是干嘛的,我方继藩,可是有脑疾的人,他坐下,让邓健给自己斟了一副茶,抿了一口,让邓健滚蛋,心里便想,明日怕是要入宫,得见张皇后,这事儿,需张皇后做主才好。

    一口茶下肚,方继藩心里又叹息,在这古代,想要做一个纯粹的好人,真是不易啊,后世某些女权,虽是用力过猛,令人反感,可这个时代的男人,说句实在话,作为男人中的一份子,方继藩都有些看不下去,一群人渣,没错,包括了那个姓朱叫厚照的。

    心里正寻思着,一盏茶喝尽,方继藩道:“来,换茶。”

    小香儿便进来,轻车熟路,给方继藩换了茶水,小心翼翼交给方继藩。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乐了:“香儿,怎么最近见你总脸红,来,少爷摸你一下。”

    他对小香香,是习惯成自然,或许人就是这样,突破了某个底线,就没有底线可言了。

    香儿居然当真靠近方继藩,却红着鼻子,低垂着头。

    方继藩本是作势要行不可描述之事,见她不躲,反而手迟疑了,忙是缩回去:“你怎么了?”

    “我……我…”小香香沉默了片刻,踟蹰道:“我知道少爷要做驸马都尉,很为少爷高兴。”

    “高兴?”方继藩狐疑的看着小香香:“那笑一个少爷看看。”

    小香香扬起泪眼,想要笑,可面上的酒窝没笑出来,眼泪却扑簌的落下来。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忙是道:“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小香香只摇头。

    方继藩便大叫道:“你这样可不成哪,你这样哭,我还怎么放心嫁人,不,放心娶妻,有话便说。”

    小香香含泪,期期艾艾要伸手拭泪,冷不防,袖里掉出几封信笺来。



    方继藩见状,忙是将信捡起来,一看,却是愣住了:“呀,小香儿,你还会写字了,这什么,情诗?”

    小香香本想将书信抢回来,可方继藩比她快一步。

    方继藩面上带笑,正要念诗,却发现小香香已哭成了泪人。

    这个时候,便是傻叉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继藩一拍额头,忙是将这信笺揉成一团,直接塞进口里,咽进肚子里去:“你看,我没看着,我吃下去了,真没看。”

    说着,心软了。

    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啊。

    见小香香只是抽泣,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

    “少爷,奴婢一直都是你的人啊。”

    “……”方继藩一懵。

    可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又是这‘陈规陋习’。

    小香香抽泣道:“香儿从伺候少爷开始,便是少爷的人了,少爷一日日长大,虽是爱胡闹,可越发的出众,香儿岂会不知,香儿自知自己只是个丫头,福薄,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却知道,这辈子,少爷去哪儿,香儿就去哪儿。少爷不知哪里学了大学问,香儿怕伺候不上少爷,就读书,识文断字,香儿会背四书,能读五经,能写会算了,指望着,咱们方家,有个主母,香儿一辈子,伺候少爷,伺候少夫人……可是少爷,你做驸马了,你做了驸马,香儿可怎么办,少夫人,将来可不在府上,我不能侍奉少夫人,那香儿留在府里做什么?”

    说罢,大哭。

    哭的肝肠寸断。

    方继藩手足无措,忙是抓住她的手:“别哭,别哭。”

    小香香道:“从前香儿总觉得,少爷待香儿好,香儿要带少爷好十倍、一百倍……”

    方继藩唉声叹息,看到了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想冲出去将邓健打死。

    小香香便热泪盈眶道:“少爷,香儿就这般的不堪吗?少爷哪怕一丁点,也不愿香儿一辈子侍奉少爷。”

    “想的,想的。”方继藩看着小香香,想着穿越来此的这么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心头一热,忍不住想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却又想到,我方继藩三观……

    三你大爷的观……

    方继藩将小香香揽在怀里,低声道:“别哭,别哭,你一哭我肾有些疼。”

    小香香的心思,他大抵明白了。

    从一开始,小香香的角色,便是传说中的通房丫头,这是极尴尬的身份,她留在方继藩身边,既得侍奉着方继藩,将来,若是有女主人来,还得侍奉着夫人,她不会有名分,什么都不会有。这本是极凄凉的事,可小香香乐于接受,她就爱陪着自家的少爷,就爱偶尔看着少爷胡闹的样子,就愿关心少爷的寒热。

    方继藩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我还预备将你嫁人,寻个好人家。”

    小香香道:“出了方家,那我不如死了干净。”

    方继藩心里唏嘘:“你……是喜欢本少爷?”

    这个问题,对方继藩而言,很重要。

    小香香拼命点头,眼泪又唰唰落下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其实在这个男女大妨的世界,自己能接触到的良家女子不多,现在,他突然怀念自己的香妃扇了,忍不住手指头想展开一点什么东西,方继藩叹息道:“本少爷有什么好喜欢的呢,本少爷除了相貌英俊,有一些玉洁松贞的德行,年少有为了一点点,除此,颇有几分风骨兼且肾比寻常人好了三五倍之外,几乎一无是处,小香香,本少爷都怀疑你眼光有问题啊。”

    “少爷……你……”

    “好了,好了,不闹了,你留下,你光明正大的留在府里,没人赶你走,你想侍奉本少爷,那便侍奉本少爷,少一天都不成,我死了你再死,我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小香香忙是揩拭眼泪:“可是,我不能侍奉夫人呀。”

    她似乎将侍奉夫人,当做头等大事,似乎没有了夫人,她便没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方继藩汗颜:“我想办法,我自然会想办法。”

    说着,抄起案牍旁的茶盏,朝门外砸去。

    哐当一声,茶盏摔了个粉碎。

    这门外,无数个探出的脑袋,嗖的一下都不见了踪影。

    小香香道:“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做女红,我还会……”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下意识的摸了摸小香香不可描述之处,事后才察觉,自己竟和朱厚照乃是一丘之貉,小朱啊小朱,我真冤枉了你,不是你人渣,而是因为,男人本色呀。

    当然,此等可恶的三观,方继藩还是极反感的,可见小香香破涕为笑的样子,方继藩却情不自禁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

    傍晚,宫里又来了宦官,这一次,来的却不是萧敬,可那宦官身后,依旧还有一顶轿子。

    这宦官见了方继藩,战战兢兢,道:“都尉,娘娘让奴婢……”

    “不是说了,难道本都尉和萧敬那老狗说的还不够明白,还需跟你重新说一遍?邓健……”

    宦官立即道:“不不不,娘娘已经知道都尉的心思了,娘娘都知道。”

    这宦官贼贼笑着,更猥琐。

    方继藩皱眉:“什么心思?”

    宦官咳嗽一声,身后的便有人挑了轿帘子,便见这一次,轿里坐着的,却是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虽是抹了淡妆,可比之此前那一位,既年轻,又不知美艳了多少倍。”

    敢情张娘娘还藏着这样的绝色啊,方继藩忍不住喉头滚动,这丈母娘,还真是……

    多半张娘娘是认为自己对此前的那位大姑娘不满意,因而又让人抬了一个小姑娘来。

    方继藩忍不住凛然正色,这一刻,他双手叉腰,面如金刚,正气凛然道:“这是什么意思,长得漂亮又如何,我偏就不要试婚,你们将我方继藩当成什么人,我是柳下惠,脑子里从无一分半点乌七八糟的东西,我正直的名声,宇内皆知,张娘娘这是羞辱我,赶紧将人抬回去,不然我要打人。”

    宦官吓尿了,啪嗒一下跪在地上:“都尉,都尉……奴婢是奉旨来的,奴婢若是这样回去,没法儿交代啊,您就行行好,就当是行善积德。”

    方继藩抱着手,冷眼看他:“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人,非要逼良为娼,这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商量,试婚可以,我有一表妹,虽不是宫里出身,却需让她来试婚才成,试了婚,便让她去公主府,自此侍奉公主殿下,不然,没得商量,我出家做道士去。”

    “不知是哪个道?”

    方继藩道:“全真!”

    “……”小宦官脸色惨然,全真……是不近女色的,他倒是极识趣:“奴婢这就去回复娘娘,请都尉稍待。”

    方继藩心里松口气。

    次日一早,终于来了消息,宫里做了妥协。

    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事,现在吉日选定了,天下皆知了,眼看着好日子在即,继续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最重要的是,试婚。

    不试婚,心里放不下啊。

    到了再次日,便有宦官一大清早至方府。

    方继藩抱着小香香一觉醒来,小香香的眼角,还带着泪痕,起身,手忙脚乱要给方继藩穿衣,方继藩大手一挥:“今日不必了,外头……已有人等了吧。”

    小香香旋即明白,俏脸微红:“少爷……”

    “去吧,不要怕,我和他们都很熟的,他们人还不错,除了一个姓萧的死太监。”

    小香香穿了衣裙,出去,随即,便坐上了一顶轿子。

    这轿子至侧门,在宦官的引领之下,至仁寿宫。

    仁寿宫里,张皇后坐卧不安。

    昨夜,一宿未睡。

    事关着自己独女的幸福,她不得不关注。

    从厂卫里得来的奏报,方继藩真是越来越可疑了,此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萧敬笑吟吟的站在张皇后身边,道:“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或许,咱们的都尉,当真是坐怀不乱的至诚君子呢?”

    张皇后颔首点头:“你觉得有几成可能?”

    “娘娘说的是坐怀不乱?”萧敬道。

    张皇后点头。

    萧敬想了想:“奴婢觉得,以都尉平素的为人,奴婢丢他还是有几分信心的,至少也有一成的把握。”

    张皇后脸拉了下来。

    片刻,有宦官道:“娘娘,人入宫了。”

    张皇后看着宦官:“昨夜,有人守着吧。”

    “有,寸步不离的在外头守着。”宦官道。

    张皇后颔首:“请女官查验吧。”

    “奴婢……遵旨。”

    张皇后坐下,呷了口茶,努力的使自己心平气和。

    半柱香之后,便有个年老的嬷嬷进来:“奴婢见过娘娘……”

    “如何?”张皇后道。

    老嬷嬷脸皮比较厚,倒是那些年轻的女官们,却都面色俏红。

    老嬷嬷道:“根据奴婢的查验,都尉好本事啊,身体比寻常人,不知结实多少倍……”

    ……………………

    第四章送到。

    自从病好之后,特别容易犯困,造孽,老虎……堕落了,睡觉。



    张皇后已是喜出望外。

    这个时代对于男丁的要求,是以传宗接代为标准。

    你人可以渣,可以不学无术,却需能传宗接代,方能后继有人。

    那嬷嬷,显然是张皇后最信重之人,有了她的话,张皇后宛如吃了定心丸。

    “好,按着原定佳期,下嫁。”张皇后一锤定音。

    她忍不住侧目看了萧敬一眼,嗔怒道:“尔是内宦,借谁的胆,敢腹诽本宫的女婿?”

    “奴婢……”萧敬想解释,分明方才,娘娘比自己更犹豫啊,这怪的咱吗?

    可面对张皇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萧敬二话不说,拜下:“奴婢万死。”

    “谨记着这一次教诲,别以为你的事,本宫不知道,你在宫里,人人称你为祖宗,陛下仰赖你,你更该谨守本份,别以为得了陛下的信任,便可以自以为是,继藩年少,人也老实,身上又有旧疾,他这般的老实孩子,你若是存着什么坏心,或是背地里说他什么坏话,方继藩心眼实,不和你计较,本宫剐了你。”

    萧敬打了个寒颤,心里有万分的委屈,却不敢说,只是磕头如捣蒜:“万死!”

    ………………

    大婚在即。

    而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迎亲的事,都已预备好了,就看皇上给多少嫁妆了。

    只是却在此时,一纸诏令,将方继藩诏入宫中。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身便衣,与刘健诸人,谈笑风生。

    女儿要出嫁了,作为父亲的,说实话,有些舍不得。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不过细细想来,方继藩不算外人,是看着长大的,总比随便拉一个驸马要强。

    女大不由娘,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啊。

    可眼下,大明轻而易举,拿下了安南,朝野震动,举国欢庆。

    文皇帝艰难才做到的事,而今,轻而易举,便做到了。当初文皇帝所完成不了的心愿,而今,大明将尝试着再一次,统治交趾故地。

    其实后世之人,总是站在后人的角度,去看古人。

    认为古人为何总是害怕战争,不愿对外征伐,开疆拓土。

    可事实上,这一次安南之战,起初虽是炸了锅,无数人非议,可一旦凯旋得胜,立即便普天同庆起来。

    今日之儒学,讲究以德服人,并非是老祖宗们完全失了血性,而在于,农耕社会,战争的成本更高了。让人去耕种,就可以获得足够的收益,为何还要为了征服一块和自己不相关的疆土,而征伐数十万人,花费数年之功,耗尽国库,让无数人死在征途呢?

    汉人们,已经占据了他们所知的最为肥沃的土地,向北,便是大漠,向东,即为汪洋大海,向南,乃瘴气密布的崇山峻岭,向西,则为连呼吸都困难的高原,这些地方,在这个时代,是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土地,相当于后世的人,明明在城里有大平层和大别墅,却非要花费巨资,去购买离城三是里外,边上就是核电厂、垃圾焚烧厂、道路不通,却还杂草丛生的地方。

    朝贡思想和恩泽四方的思想形成,其本质,就在于此,古人们其实比后人更为现实,他们非常清楚,其中的收益和付出成本不成正比,可古人们也有装逼的需求,我打你,不值当,你连被我抢掠的价值都没有,我不抢你,而后,再在这个现实基础上,打上道德的印记,结果,掩盖在精打细算的现实利益之上的,则成了一套道德体系的外衣。

    为啥不打你,因为我有文化,因为我是个讲究人,因为我有道德啊。

    可此次征安南的收益,却是远超所有人的预料,几乎不费任何的成本,一月彻底拿下安南,安南各府县,望风而降,虽然据说还有人不服,可明军已至,没有了北方崇山峻岭的天然屏障,区区一些不肯臣服的贼子,大军浩荡开进,灰飞烟灭。

    安南是南方崇山峻岭之中的奇葩,因为现在的安南,和文皇帝时期的安南却是不同的。

    那时,所谓的安南,只是后世越南的北部,大明征安南,夺取的,也正是这个地区,这个地区多山,明军攻占之后,无法自给自足,需源源不断的粮食输入安南,安南有反抗,明军便不得不持续的失❄血。

    此后,在明军撤出安南之后,安南国灭亡占城。

    而今,这占城,也即后世越南的中南部,也在现在,彻底落入了大明之手。

    方继藩至暖阁,见弘治皇帝等人都在,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摆摆手:“朕的麒麟来了。”

    刘健等人莞尔一笑,看着方继藩,乐了。

    方继藩心里是懵逼的,为啥是麒麟呢?麒麟长得这样丑,太辟邪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在暖阁之中道:“今交趾都司已设,军事上,朕倚重你的父亲,有你的父亲与夫人刘氏在,朕可以安心,朕也打算,迁八万军户,携家入安南,占据安南诸重镇,屯田自守。往后流配之囚徒,也发配交趾卫戍,朕听说,在交趾故地,早有大量的汉人移民,当年为了躲避战乱,而迁居在那里,是吗?朕已下旨,命人在交趾都司,造黄册,计算出具体的数目。”

    “马政之事,朕很放心,唯独有一事,朕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军事占领固然要紧,可教化却不可偏废,安南有小中国之称,他们习汉字,说的,也是汉话,学的,固然也是汉学;可要收拢交趾民心,这些还不够,却需有高士,前往安南,教谕百姓,培育可以为朕所用的读书人,令交趾士子,可以对大明心悦诚服,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他顿了顿:“因而,安南提学的人选,朕极为上心,礼部尚书张升,保举了陈望祖,此人,你有耳闻吧,如何?”

    原来,陛下只是单纯来问问自己的意见。

    毕竟安南,是自己和太子谋划之下打下来的,大明君臣们,对于交趾,其实了解并不多,毕竟天朝上国的心思太重了,也懒得去了解你们这些穷邻居,乖乖来上贡,别惹事,就成了。

    而方继藩和太子,为了拿下交趾,势必对交趾一直比较关注,对他们那的情况,反而更加了解。

    陈望祖这个人,方继藩略有耳闻,乃是当世名儒,曾在翰林院、国子监做过官,此后因为成化年间,弹劾刘吉等人,最后罢官回乡,他在乡中讲学,影响很大,因为他的刚直和才学,使许多人趋之若鹜。

    此次,得了礼部尚书张升的推荐,弘治皇帝便希望征辟这位名儒,前往交趾。

    方继藩想了想,摇头:“臣以为不可。”

    张升的脸颤了颤,很不给面子啊,好歹自己是礼部尚书,这教化之事,本就是自己的职责,结果,方继藩直接反驳,一点面子都不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有何不可?”

    方继藩道:“陈先生,臣也对他有所耳闻,可交趾的情况,和内地的情况不同,要教化交趾士子,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

    张升忍不住道:“都尉,莫非认为,陈先生非大智大勇之人吗?”

    方继藩道:“我不知道呀。”

    “……”

    张升不禁道:“你既不知,为何反对。”

    “猜测而已。”

    “……”

    方继藩又道:“陛下说的没错,军事占领,非长久之道,教化才是重中之重,所以,这个人,必须得有百分百的把握,倘若所托非人,则无数将士换来的交趾,则可能彻底离心离德。所以,臣不敢轻易认为,陈先生适合提学一职。”

    顿了顿,方继藩高声道:“臣有一个学生,叫王守仁,不知陛下可听说过吗?臣以为,臣的这个学生,在臣的众门生之中,最少出类拔萃,他在西山书院讲学,已有成效,倘若使他去交趾,臣则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此言一出。

    许多人懵了。

    王守仁……

    那个翰林编修。

    这只是七品小官,刚刚步入仕途不久,大家当然知道,方继藩的门生很优秀,可是……年纪轻轻,就委以重任……

    何况……

    张升脸一变,王守仁四处讲授新学,这人若是去了交趾,岂不是要让整个交趾,统统灌输新学吗?

    自己是礼部尚书,怎么可以如此放任呢,理学才是正途啊,并非是新学不好,可……

    张升道:“王守仁太年轻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就是年轻才好,交趾远在千里之外,若不年轻,难道让走不动路的老学究去吗?”

    方继藩之所以推荐王守仁,是有原因的。

    自己这个门生,说实话,性子虽是古怪,可论起学问,方继藩不是吹牛,在座的各位……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仿佛有点害怕被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当然,学问是次要的,王守仁还是个极有魅力之人,而人格的魅力,其实最容易征服别人。

    这一点,王守仁和自己很像,具有令人心悦诚服的光环。



    当然,要去交趾,也未必非要王守仁不可。

    自己门生这么多,哪一个都很优秀。

    可方继藩选择王守仁,不只是因为王守仁能说,而是因为……王守仁能打。

    这……才是王守仁最擅长的事啊。

    读书人里,最能打就是他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疾病的抵抗力比较弱,且极容易水土不服。

    而从京师到安南,气候完全不同,一般人的身体,是扛不住的,可王守仁不同,他身体太好了。

    好到了什么地步呢。

    好到了历史上,这家伙得罪了当时的如日中天的刘瑾,刘瑾将他贬至贵州龙场,而后,派出了杀手要杀死他。

    要知道,历史上成为了八虎之一的刘瑾,那时已到了权势滔天的地步,被人称之为立皇帝,他既要杀王守仁,且还派出了杀手,那么这些杀手,就绝非是阿猫阿狗,一定是当时世上最优秀的刺客。

    可结果,王守仁还是跑了,没错,他没有给这些所谓的杀手任何的机会,并表示,你们的专业性还不够,下辈子投了胎再来。

    此后,王守仁抵达了龙场,这贵州龙场,并非是贵州贵阳等地,大明占据的军卫和城市,虽也因为贵州偏僻,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家日子苦哈哈,可那广大的崇山峻岭,却几乎是看不到汉人的,龙场就是这么个地方,鸟不生蛋,没有任何同族,就王守仁孤身一人,四周是崇山峻岭,到处都是对他不友善的土人。

    可王守仁还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让土人们对他折服,方继藩深信,王守仁绝不是因为他的学识让土人们折服的,毕竟王守仁和土人之间的语言,十之八九不太通,你天大的道理,人家也听不懂,因此,排除了靠嘴巴说服别人的可能之后,唯一的选项,就只有一个了……

    可见,一个人的身体素质是多么重要啊,多少被发配去了当时贵州的人,尤其是类似于龙场这样区域的人,几乎都是九死一生,就算勉强活下去,怕也剩半条命了。

    可结果,王守仁活蹦乱跳,不但在龙场蹦跶着出来了,且还在龙场领悟了大道,可见王守仁的在那里的精神生活十分丰富,而一个人在那疙瘩地方还能愉快的领悟大道,这……就很不简单了。

    身体好,能打,会讲道理,且做人有底线,绝不轻易妥协,有无以伦比的忍耐力,且从历史上他平定宁王叛乱的经历来看,王守仁还能做到临危不惧,在混乱时刻,能够做到冷静思考,并且能迅速的收拢人心,站稳脚跟,以区区一人,力挽狂澜,最终平定叛乱。

    这样的人……不去交趾太可惜了,若不是时代局限,方继藩都想将他送去木骨都束,让那里的人,也尝一尝以德服人的滋味。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王守仁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此人,确实很有才具,是个有学识的人。

    且欧阳志伴驾时,经常会提起他的师弟们,欧阳志就曾一再说过,几个师兄弟里,王守仁的才华,是他欧阳志的十倍。

    显然,欧阳志他吹牛了,因为明明王守仁的才华是他的一百倍。

    当然,弘治皇帝是有些不信的,他认为这是欧阳志过于厚道,太过谦虚。

    而现在,方继藩举荐了王守仁,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既如此,那么,不妨就让王编修去试一试,也没有妨碍。”

    张升急了,这还了得,现在是要收拢交趾人心。你一个新学的人,去凑什么热闹,还嫌京里学新学的人不够多吗?再者说了,他对方继藩是不服气的,教谕之事,是礼部的职责,你方继藩手太宽。

    张升道:“陛下,臣以为,王编修,以编修而任提学,难以服众啊。”

    他一提醒,倒是让人回过神来。

    不错,编修是七品,而提学,负责的乃是一省的教化,管理一省的读书人,位列三品,七品升三品,虽然翰林官往往升迁较快,可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若如此,纲纪礼法何在呢?”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那么依卿之见,何如?”

    张升道:“大儒陈望祖,致仕之前,在国子监,官居四品,此番出仕,若任交趾提学,恰如其分。至于编修王守仁,此时正是国家用人之时,陛下不拘一格,任用贤才,无可厚非,王守仁是有才学之人,这一点,臣不敢否认,何况驸马都尉极力保举,臣以为,可使其暂代提学副使,如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提学,被人称之为都督,这是因为,他是都督一省的学务,手握无数读书人的大权。而副使,往往被人称之为观察,一个都督,一个观察,单凭人们的称呼,其实就可分出正副之间的区别,什么是观察呢,那就是好生观察呗。

    方继藩道:“交趾地方广大,这正使和副使,可分置两地为好,正使可在升龙就任,副使还是在占城为宜。”

    张升瞥了方继藩一眼,心说,你方继藩还真鸡贼啊。

    副使即为观察,其实也就说明,这个副的,几乎没有权力,和被称之为都督的提学官,有天壤之别。

    可是,方继藩提出分置的要求,却改变了权力的架构,两个官员一旦分置,去了占城的王守仁,就形同于是交趾南部的第一学官,没有上官的掣肘,也就不只观察这样简单了。

    张升对此,似乎也没太大的意见,只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沉吟片刻:“就如此吧,明日放旨,即刻赴任,不可贻误。这是大事,万万不可贻误。”

    张升松一口气,有一种虎口夺食的感觉。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腹诽,这张尚书对我很有意见哪,是不是找个机会,绑了他儿子去教化一下。

    好在,方继藩已是个体面人,已经不玩此等下三滥的事了,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即逝而已。

    …………

    方继藩回了府。

    等王守仁下值回来,本要去西山,却被方继藩喊了去。

    方继藩在书斋里,手里拿着一卷书,此书乃有名的《春秋》,有逼格的人都爱捧着它,实乃居家旅行,必备良书。

    一见到王守仁进来,方继藩手里捧着书,目不转睛的看。

    王守仁拱手作揖:“学生见过恩师。”

    方继藩依旧看着书,聚精会神,只淡淡道:“且等等,为师看此书,正看得入神。”

    王守仁便古怪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见方继藩依旧全神贯注。

    王守仁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有点恼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王守仁小心提醒道:“恩师,书拿倒了。”

    “……”方继藩有点懵,细细一看,好像……真的……

    哎,这家伙,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就是学了自己耿直的臭毛病,做人,不懂得圆融变通啊。

    方继藩面色从容,将书放下:“为师故意如此,就是要试一试你的观察力,很好,看来,你近来,果然有了许多的长进,为师很是欣慰啊。”

    王守仁道:“恩师,观察力?”

    方继藩肃容道:“正是如此,为师保举了你,有一件天大的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师思来想去,你便是那个人,为师一直对你寄以厚望,这一点,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好吧,闲话少说,明日,会有旨意来,你接了旨意,便去交趾。”

    “交趾……”乍听这消息,王守仁有点懵。

    方继藩笑吟吟道:“为师保举你为交趾提学问副使,你也知道,交趾新附,这上下的百姓,大多不服王化,若不教化他们,他们如何知道,咱们的皇上,有多圣明,又如何知道,成为大明子民,是何等的荣耀的事,可为师纵览朝中,却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你,伯安啊,你要给为师争口气啊。别学你那些成日吃饱了撑着的师兄弟。”

    王守仁明白了,他面上无喜无忧,似乎对他而言,这个世上,到哪儿去,都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恩师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倒令他颇有感触,王守仁感慨道:“师命不可违,学生一定不负恩师所望。”

    “此去安南,山长水远,你孑身一人,恩师有些不放心,徒孙之中,若有愿意随你同去的,你一并带上吧,路上,也有一个照应,记着,不要任性妄为,我们是体面人,不可教人嚼舌根,说为师教导无方。”

    王守仁肃容:“学生谨记教诲。”

    “好了。”方继藩觉得和王守仁沟通,还是很轻松的,他不会多问什么,自己说啥就是啥,除了有时候,他会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之外,其他都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守仁想了想:“学生没什么可说的,恩师吩咐,学生尽力去做便是。”

    方继藩欣赏的点头,果然有大将之风,从不瞎逼逼,简洁干练,技能点,全点在思考,啊,不,瞎琢磨上头去了,不愧是未来超凡入圣的男人啊。



    次日傍晚。

    王守仁启程了。

    追随王守仁的读书人不少。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学八股金榜题名。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纯粹的人,他们得到了王守仁的教诲之后,醐醍灌顶,对于八股求取功名之心,顿时淡了,在他们看来,自己需靠功业来求取功名,便如汉时的张骞以及陈汤一般。

    四十多个徒孙,头戴纶巾,一身儒衫,却依旧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因为他们除了背负了书箱之外,腰间还配着剑。

    秀才是有持剑特权的,这是国朝的规矩,只是,人们早就不兴此事了,甚至,手持利刃,对读书人而言,是可耻的事。

    可他们,人人一炳长剑在腰间,除此之外,腰间,还悬着一柄鹊画弓,书箱上,挂着一个箭袋子。

    这是他们所有的行囊。

    书、弓、剑,再加一袋干粮,几身换洗的衣物。

    在西山书院时,便有弓马的练习,也会教授一些剑术。

    他们的师傅,乃是朱厚照和王守仁,这两个人,无一不是名家。

    除此之外,他们各骑了一匹马,马是好马,西山的马很出名,主要是从鞑靼人那里缴获了上万头,除了一部分卖相不好的拿去作为畜力和兜售之外,其余相貌英俊且体力好的,统统养了起来,有专门的马倌,为它们预备马料,甚至寻觅优良的马种,杂JIAO培育。

    在西山,伙食很好,从不愁吃穿,读书、骑射,每日如此,偶尔,也要干一些农活,操持一些家务,以至于这些徒孙们,个个虽是儒衫纶巾,却多是菱角分明,带着不同寻常的气质。

    他们向方继藩行了大礼,算是道别,随即纷纷上马,扬鞭而去。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方继藩心里惆怅了。

    每一次,有徒子徒孙从自己身边离开,就宛如有人割自己的肉一般,这些……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啊。

    可是孩子总会长大的,总会奔向远大的前程,今日是交趾,明日是爪哇,后日是苏门答腊,还有木骨都束,有金山……

    方继藩摇摇头,成亲去了,再见了啊。

    …………

    大婚当日,方继藩随英国公张懋,迎了公主出宫,尔后,至公主府,因为是迎皇亲,这边方继藩接人,可亲朋好友,却只在方家摆酒款待,他们显然,是没法子见到新郎官了、

    方继藩头顶乌纱帽,身穿大红礼服,胸前戴大红包,招摇过市,而这公主府,就在宫中不远,地段很好,附近就是国子监,坐拥护城河,揽一城之精华,与宫城为伴,顶级学区,前庭后院,超大门户,前后五进,青砖红瓦,集京师之精华。

    方继藩看着这府邸,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可惜……这还不是方继藩的,是公主府,更像是詹事府一般,是一个机构,虽是公主深居于此,可里头,还设置了许多女官和宦官。

    这是一个衙门啊,他大爷的。

    以后我方继藩来见公主殿下,还需打卡上班一般。

    算了,暂时不多想。

    当夜,红烛摇曳,握着朱秀荣的手,朱秀荣的手上,有些许的冰凉。

    方继藩叹了口气:“真是不易啊。”一面说,一面掀开头盖。

    冉冉红烛之下,是朱秀荣那绝色的面容,红烛恰好掩了她面上的娇羞。

    方继藩坐定了,道:“该不该喝合欢酒了?”

    朱秀荣微微蹙眉:“我喝不得酒。”

    “那便不喝了。”方继藩乐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朱秀荣咬着唇:“嬷嬷教了的,说是要同被而眠,要做……做那个……”

    “做啥?”方继藩服了,宫里人就是讲究啊,不但要试婚,居然还提供了教学,一条龙服务吗?

    “……”朱秀荣抿嘴,不说话。

    方继藩索性也就不扭捏了,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也有今日。”熄了烛火,自是同被睡下,难免心猿意马,折腾了起来。

    …………

    新婚燕尔,总是多了几分美好。

    二人在一起,也总免不得有说不完的话,也做不完的事。

    可用不了几日,公主府就受不了了,负责公主府的女官偏偏得罪不起方继藩,主要是这家伙有点二,说话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说,你爹娘好嘛?你还有一个兄弟在天津卫是不是?

    女官匆匆至坤宁宫,拜下。

    张皇后身边没了女儿为伴,心里难免惆怅,现在得了女儿的消息,也不免高兴起来,看着这女官,这女官却是脸色惨然:“娘娘,有些事,奴婢不得不来禀报………”

    张皇后对着铜镜,正在梳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直言无妨。”

    身后的宦官,给张皇后挽着发髻,张皇后出神的看着自己的容色,却听这女官道:“都尉隔三差五,就来公主府,奴婢们,拦不住。”

    “新婚燕尔,这是常理。”张皇后倒是有些嗔怒。

    女官期期艾艾道:“可这几日,每日都来三四趟,还留宿,以往,没这规矩。”

    驸马其实很惨的。

    每一次来见公主,都要禀报,可也不是禀告公主,却需女官们同意了才准进去,而女官们往往不愿驸马去见公主殿下,因为这显得公主不够庄重,更显得驸马轻浮,因而,往往让驸马吃闭门羹。

    因此,甚至出现了驸马需要见公主,还需偷偷给女官们行贿的事。

    有的公主不服气,因为这些女官和宦官,甚至连自己都欺负,在这公主府里,自己做什么,都被这些人管束着,于是难免要去告状,可这一告状,非但没有了为她们做主,反而使宫里愤怒了,你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是楷模,是典范,怎么能天天见驸马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欲求不满呢,咱们是体面人,多少人看着呢,也不怕被人笑话,最终的结果,往往是申饬公主一番。

    最后的结果,便是公主们虽是下嫁,要嘛所嫁非人,要嘛有了夫妻之恩,可一月下来,也未必能见一面,比牛郎织女还惨,驸马呢,成日往返于京师、中都凤阳、南京的皇陵,隔三差五祭祀。

    太康公主的情况,和寻常公主不同,她乃是独女,宫里更体谅一些,一天去面见三四次,竟还留宿,张皇后有点懵:“你们不晓得,偶尔挡挡驾吗?”

    “奴婢们不敢。”女官难以启齿道。

    这一届驸马都尉是个狠人,和以往平民出身的不太一样。

    张皇后便道:“既如此,以后规劝一下吧。”

    “可是……”

    “可是什么?”张皇后也恼了:“这等事,难道叫本宫将驸马召来说,你觉得,这合适吗?又或者是让陛下下旨意,申饬秀荣和方继藩,你记着了,她是哀家的女儿。这事儿,不可外传,传出去,别怪哀家不客气。”

    这女官也算是服了,挡又挡不住,还得藏着掖着,对待驸马都尉,竟还要以德服人,也罢,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

    方继藩将公主府当做自己的家了。

    这里确实比方家要舒服,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由宫中内帑供应,也就是说,方继藩在这里的吃用,吃的都是公家的。

    上辈子没沾着国家便宜,这辈子,总算有机会了。

    方继藩热泪盈眶,他先是换了公主府的厨子,厨子太次了,却是让人去了西山,请了一个厨子来,此人跟着温艳生帮厨,而今,厨艺也算是精湛。

    接着,他还打算换掉那该死的女官,因为她见了自己,总是脸色不自然,直接让她收拾了包袱滚蛋,敢让自己看见,便让太子打死她。

    换上来的,是方家的一个老嬷嬷,方家的人比宫里的人热情,看了方继藩便开口笑,很令人舒畅和愉悦。

    宦官们,却是留下了,不过为了免得碍眼,统统滚出内院去。

    如此一来,心情舒畅了,夫妻之间,倒也难有什么争吵。

    到了九月,朱秀荣身子便有了异样,请了御医来,一查验,竟是有喜。

    这一下子,宫里极是高兴,竟是赏了方继藩五十万金,似乎觉得是方继藩功勋卓著。

    突然要有了孩子,方继藩心里有点懵,却是乐不可支。

    朱秀荣自来了公主府,原本以为,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囚笼,谁晓得,这里再没有那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嬷嬷,方继藩隔三差五来,见的多了,自也心里欢喜无限。

    而今,肚里有了孩子,顿时便小心翼翼起来,时刻捂着自己那根本未隆起的肚子,细心呵护。

    此后一些日子,朱厚照终于有了音讯,这家伙或许是对方继藩怀恨于心,消失了好一些日子,成日躲在自己的东宫里,也不知搞什么名堂,他一见方继藩,立即大叫道:“老方,老方,要生了啊,哈哈,要做爹了。”

    方继藩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做什么爹,公主殿下才刚刚有身孕不久,你胡说什么?”

    “我呀,我呀……是我!”朱厚照喜滋滋道:“本宫就要做爹了。快来,恭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