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说。
有这个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太阳神有十个儿子,只有小儿子刺日宅心仁厚、心地善良。
太阳神年老体衰时,刺日终日在身边照顾他。
在太阳神心中一直都藏着一个死结,只是永远都无法诉说,在他死去的那一刻,目光与刺日的一个短暂的交汇中,他微笑着死去了。同时刺日冥冥中也有了对自己前世朦胧的回忆,潜意识里在心中暗藏着一份至真至纯的光。
太阳神死后,十个儿子在天空肆虐的炫耀自己的光和热,只有刺日一直都保留着那份最耀眼的光芒。
大地万物被照的生灵涂炭,接着就有了后羿射日。
后羿毫不留情的射死前九个太阳,当拉开弓弩射向刺日时,他犹豫了,刺日哪里是照射大地?他对大地的目光像母亲看儿子一样和蔼,又像小孩子抚摸自己心爱的玩具熊一样温柔。后羿还是放弃了。
月神的女儿叫暗月。在刺日与暗月第一次相见时,暗月那冰冷的眼神,以及她娇弱的身姿,刺日看了后,心里就隐隐作疼。他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无意识地要保留一份光热了。这是前世今生注定的情缘。暗月在刺日的悉心照顾下,眼神中少了份冰冷多了份温柔,身姿也越来越楚楚动人了。就这样刺日和暗月幸福的生活着。
大地万物一直都是一片祥和的景致。
直到天神在人间种下情种,接着大地上的恋人们总是抱怨对方不够爱自己,人间充满怨气。
刺日和暗月为了减少人间的怨气,头一次一块高挂在天空。来告诉人们:不是他不爱你,相反你们对彼此的爱都没停息过。后来,刺日和暗月总是不定期的同时出现在天空,用以告诫那些相爱的人们。只是人们总是忙着自己的琐事,很少有机会看到日月同辉。
大靖徽州,歙县,黄山东山脚下,一片白墙灰瓦的徽式民居,坐落在青山绿水间,如画里乡村。这村庄叫月庄,庄子中间有个月湖,村人皆环湖而居。
月庄人大多姓李。
李氏家族乃纺织商。
很久以前,月庄并不像现在宁静、优美。李家人搬来后,耗费银钱,引黄山峡谷之水过来。水分两股:一股从西村口入庄,分数条沟渠,流经各家房前屋后,汇聚到村子中央,形成月湖,再流出庄外;另一股即月河,经西向南,从田野穿过,环绕大半个村庄,向东流入新安江。
靖康十七年,七月初一傍晚,黄山上雾气蒸腾,月湖和月河上也青烟袅袅,模糊了月庄的轮廓。
族学下课了,一帮顽童蜂拥至南村口,在月河的石拱桥上玩耍。忽见桥那边过来一行车队,打头的马车旁护着两个骑马的汉子,其中一个年轻的叫李卓望,就是月庄的。
李卓望大喊“别乱跑,当心车!”
顽童们忙让到桥头,看着车队,一面低声议论:
“这不是李老爷?”
“是李老爷。回来看他老娘了。我娘说,李老太太熬着不肯闭眼,就等见儿子最后一面。”
李老爷名叫李卓航。
他是现在的李家家主。
马车来到近前,看着很普通,细察却不凡:木质车壁,并未雕琢,泛着古朴、细腻的原木纹理;橡胶轮胎平稳地行在石桥上,不像木轮发出“嘎嘎”声。
精致的扇形车窗,窗帘拉开,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脸。大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字眉,凤眼,直鼻,薄唇,面容俊朗;怀里搂着个眉眼精致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女孩正透过车窗看着远山和田野,眼角余光瞥见路旁的顽童们,忙收回远眺的目光打量他们,黑琉璃似的眼中满是好奇。
顽童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那辆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过,进入庄内,等最后一辆车也过桥后,他们才一哄而上,跟了过去。并议论:
“那是哪一个?”
“是个小丫鬟吧。”
“瞎说!小丫鬟能让李老爷抱着?”
“是小姐。我听我奶奶说,太太生了个姑娘,李家要绝后了。将来要过继儿子呢。”
……
声音渐远,隐入庄内。
庄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搅动平静的月湖。
月湖像一弯上弦月,李宅就坐落于弓弦正中。
大门楼的两横枋间嵌着一幅“百子图”石雕,百个顽童形态各异、神韵丰富。
进门便是前庭,中设天井,两边是厢房,后设厅堂;厅堂后用中门隔开,分一堂两卧室。
堂室后又是一重天井。
李宅共有十二重天井。
此刻,在第二进堂室内,已陷入弥留之际的李老太太,在看见儿子颀长俊逸的身形和俊朗的面容后,原本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目光异常明亮。
李卓航站在房门口,目光一扫,只见厚重、古雅、华贵的三进拔步床像个牢笼,将昔日丰润、优雅的母亲圈在床上,生生磨得形容枯槁、生命垂危。
他嗓子眼热辣辣的,视线模糊了,抢步上前,“扑通”一声在床前跪下,哽咽道:“母亲,儿子回来了!”浑厚低沉的嗓音,正是李老太太日思夜想的声音。
一个温婉清丽的少妇手牵着刚才那女孩,跟在他身后进来,也在床前跪下,先叫一声“母亲”,然后低头推旁边的女孩,催道:“瑶儿,快给祖母磕头。”
女孩忙跪下,像模像样地磕头。
老太太原本热切地看着儿子,听见少妇声音,忙转动眼珠,视线略过儿媳妇江玉真,落在小女孩身上。
“这是……瑶儿?”
“是瑶儿。祖母。”
“快来,让……祖母看看。”
李菡瑶起身,站到床头。
虽然对床上的老人很陌生,但她知道这是祖母,爹爹跟她说过的。她便主动亲近,伸出小手,安慰地摸摸老人干枯的手,并展开笑颜,“祖母别怕,明天就好了。”
李老太太无声笑了,仔细打量她。
小女孩头上梳丫髻,套着珍珠、红宝石和玉雕的梅花串成的珠串;身穿浅粉色裙子,肌肤如雪。她继承了李卓航的一字眉和挺直的鼻梁,拥有江玉真的杏眼和花瓣样的红唇,尖尖的小下巴线条十分优美,身材细条条的。
老太太放开李卓航,抓住孙女的手,用力扣得死死的,艰涩道:“有点瘦……”
李菡瑶觉得疼,微微蹙眉。
她没有躲闪,也没哭。
江玉真见婆婆笑得瘆人,鸡爪般的老手钳制着女儿娇嫩的小手,不禁骇然——她因为没能生下儿子,正忐忑呢,见此情形,以为婆婆迁怒李菡瑶。
她不敢拽女儿回来,急忙道:“母亲,媳妇替他纳妾的!是他不愿意。请母亲指一个,媳妇无不遵命。”说着,磕下头去。
李卓航悲痛之余,察觉妻子的惶恐,面对即将撒手人寰的母亲,他没有片刻犹豫,膝行一步,向床头横移,伸出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覆盖在老太太的手背上。
老太太不由自主松开李菡瑶。
李卓航轻轻握住那枯瘦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合拢,将母亲的手包裹在中间,哽咽又不失坚定道:“母亲放心,儿子和媳妇还年轻,将来未尝没有机会生儿子。儿子请人算了一卦,说儿子不会绝后……”
江玉真一怔——
他什么时候请人算卦了?
他不是从不信天命的吗?
老太太眼睛再次一亮,喜悦道:“你也……娘放心!”简短说了这一句,又转向江玉真,“这不怪你……是……李家的命……祖上纳妾了……也没有用……”
江玉真松了口气,却不敢认为老太太放过她了,老太太不针对李卓航,却对她说,是暗示她呢。
她忙道:“儿媳再仔细挑……”
老太太忽然急促打断她,从喉咙里挤出尖细、破碎的声音,“不要纳妾!你男人说的……对,你们还年轻,未尝没有机会生儿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要……纳妾……好好……教导……瑶……儿……”
她感到身上力气正急剧消失,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来不及说完,便急切嘱咐“不要纳妾”“好好教导瑶儿”,仿佛这两件事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成了她临终遗言。说完,她目光转向李菡瑶,微笑逝去。
她双眼还睁着,眼底有些遗憾。
这遗憾结合那微笑,竟似舍不下李菡瑶的样子。——不是舍不得儿子,而是舍不得孙女!
李卓航悲痛高呼:“母——亲——”声音传到屋外,从天井上升,划破了漆黑的苍穹,惊动了月庄人。
江玉真呆呆地看着婆婆——
老太太竟然不要儿子纳妾?!
李家已经五代单传了。
子嗣艰难的是李家嫡支,旁支族人却很兴旺,但旁支与嫡支早已出了五服;再者,每一代都有狼子野心的旁支族人,觊觎嫡支的家产,兴风作浪,因此李家总难以发展壮大,与那些真正的纺织世家不能比。
大凡能称为纺织世家的,都有庞大的基业、深厚的技术传承和底蕴,李家虽富豪,也只能算二流。
因此缘故,历代李家传人都以绵延子嗣为重中之重,无不是妻妾成群,却依旧不能改变这现象。
更为奇妙的是:李家每代传人都是正妻所出,没有一个妾室能诞下哪怕一儿半女;不是生了养不活——那样的话,还能怀疑是正妻弄手段,而是根本就怀不上。
李卓航的父亲不信邪,轮流带着妾室外出,依旧一无所获。最后,他绝望了,回到月庄,准备从族人中过继一个嗣子继承家业。族人们争先恐后,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继,好一番闹腾!正在这时,李老太太却怀孕了,生下李卓航。当时,她已经四十岁了,堪称奇迹。
李卓航十七岁上娶的江玉真。
江玉真乃海商江家之女。江家有两项主业:一是海运,经营海上丝绸之路;另一项则是造船业。
江玉真过门后,李老太太便暗示她:李家子嗣艰难,若她两年内没能生下儿子,便要给李卓航纳妾。虽然李家祖上都纳妾无用,也不能代代都如此吧?全当死马当活马医了。子嗣重要,江玉真只能答应。
靖康十年,李卓航父亲去世。
李卓航继承家主之位,接管李家产业。
李老太太令他带着江玉真外出。
原本儿媳妇是要留在祖籍伺候长辈的,但老太太希望添孙子,自然要小夫妻形影不离,才有机会。
靖康十三年六月初二,江玉真生下李菡瑶。当时,她恐惧得不能呼吸了——五代单传啊,她却生了个女儿!
这女儿占据了儿子的名额!
李家真要绝后了吗?
她主动给李卓航张罗纳妾。
然而,李卓航拒绝了。
李卓航认为,若他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儿子,那他希望这个儿子是嫡子,而不是庶子。
他是很重庶嫡之分的。
他并非歧视庶子,他认为:让自己的血脉从随便一个什么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而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肚子里生出来,这本身就是不尊重。庶子地位低,而这份低微和卑贱,是做父亲的造成的,非庶子能选择。
他的子女很矜贵,绝不能从妾的肚子里钻出来。
所以,他约束自己。
江玉真感动又惶恐。
因为她没能生出儿子!
这份深情,便有些难以消受了。
李卓航知道妻子没能生下儿子,畏惧回乡见婆婆。他也怕母亲见了孙女不喜;再者女儿幼小,不宜颠簸跋涉,若在途中有个万一,他连这点血脉也会失去。所以,每年他都自己回乡探母,没让妻女跟着,想等女儿长大些再带回去。谁知老太太竟染上病了。早知这样,就应该早早带李菡瑶回来见祖母。子欲养而亲不在,比的就是他们夫妻现在的后悔心情。
老太太临终遗言,叫李卓航不要纳妾,这令江玉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为何改变了想法呢?
她揣摩不透老太太的用心。
不论如何,这对她而言是好事。
她不由想起老太太的种种好处。
老太太出身湖州乌油镇牌坊郭家。郭家是有名的纺织世家。原本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希望李卓航娶郭家女儿,李卓航却在织锦大会上一眼相中了江玉真。
江玉真嫁入李家后,老太太并未刁难她。她能与李卓航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多亏了婆婆成全;生了女儿后,也未责怪她、往李卓航身边塞女人;临终又留下这样的遗言,让她心里压力骤然松弛,她怎不感激?
她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母亲去后,李卓航只觉心底一根线断了,从此在外奔波,这家乡再没了牵挂他的人,恍若无根浮萍。听见妻子哭声,他蓦然惊醒,张开双臂将那母女二人都揽在怀里,想从她们身上汲取温暖,也给她们依靠。
她们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夫妻两个相拥痛哭。
年幼的李菡瑶对死亡懵懂无知,见爹娘哭成这样,吓坏了——爹娘在她心里是坚强的、无所不能的,怎会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呢?尤其是李卓航,悲怆的哭声让李菡瑶觉得天都塌了。虽然害怕,小女孩表现很坚强。
她从袖内抽出一方帕子,抬起小手,替李卓航抹去泪水,柔声哄道“爹爹不哭了”;另一手帮江玉真擦泪,劝“娘别哭了”,然而爹娘的眼泪擦不尽似得,反复泉涌。
她抹湿了帕子,沾了两手泪,爹娘也没有停止痛哭,反而因为她的举动哭得更厉害。她不肯放弃,哽咽问:“爹爹,你做什么哭?不要哭了好不好?”
李卓航心如刀绞,可是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安慰、迁就女儿——他老娘死了,他不能不哭啊!
他哭道:“瑶儿,你祖母去了……”
李菡瑶听了,诧异回头看向床上,祖母不是躺在那好好的么?没去哪里呀。小脸满是不解。
李卓航又像个孩子似得对李菡瑶数落道:“爹爹从此没娘疼了……爹爹没有爹爹,也没有娘了……”母亲四十岁才生的他,他是被母亲捧在手心长大的!他就像个孩子,回忆起母亲生养他的点点滴滴,追随时光倒流,在女儿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宣泄内心的悲伤。
李菡瑶依旧没弄清楚爹爹为什么哭,但她听懂了爹爹要娘。爹爹的娘就是祖母。她便叫祖母来哄爹爹。她对着床上叫道:“祖母,起来了!爹爹回来了!瑶儿回来了!”
老太太无声无息,笑容安详。
李菡瑶心里对老祖母便有些埋怨:你儿子哭成这样,你都不起来哄哄?她想要起去推老太太。
李卓航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老太太这会子怕是已经冷透、僵硬了,他怎能让女儿去触摸尸体?若吓着了岂不心疼死他了。
江玉真哭道:“你祖母回不来了!”
李菡瑶不知“回不来”意味着什么,但看老祖母始终无声无息,她心里也觉不妙,也哭起来。不是哭祖母,而是哭爹娘,唯恐爹娘一直这样颓废。她一面哭一面坚持帮爹娘擦泪,叫他们别哭了,说瑶儿好害怕呀。
女儿的哭声让李卓航心疼极了,也清醒了些。
母亲的逝去令他悲痛不能自已,眼下却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来放在女儿身上。
他暗自发誓:这次过后,再不轻易掉一滴眼泪,不让女儿承受恓惶、无助的恐惧。他爹去了,娘也去了,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落泪了!
李家上下仆妇也都放声痛哭,哭声传出李宅,回荡在月庄上空,给月庄增添了一分凄凉。
少时,便有人上来劝住。
李卓航夫妻收了泪,伺候老太太装裹、裁制孝衣、布置灵堂、安排人给亲友报丧信等。紧跟着,就有得到消息的本家亲戚上门,他夫妻一面按礼迎接,一面打发人送李菡瑶去睡。小女孩远途归来,刚哭闹一场,早疲累不堪,双眼迷蒙睁不开了,小脑袋直点。
李家子嗣越艰难,在婚丧大事上越不肯简便,每次都办的十分隆重,以免叫人说李家衰败了。依照祖宗的规矩,李老太太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才下葬。
丧礼期间,儿孙不得沾荤。
吊丧的客人们不必遵守这规矩。
李菡瑶吃了几天素,食欲渐淡。她乖巧地忍着。祖母死了,睡在棺材里不起来,爹爹和娘亲这几天时不时就大哭,当着人也哭,她怎能再惹他们心烦呢?
到头七这天,来了许多亲戚,女眷们都在内院各房,许多小孩子扎堆在天井玩,李菡瑶也在。
李家旁支人多,家境不一、心性也各异。有个老婆子去厨房走了一趟,手里捏着个鸡腿转来,在天井里找到她小孙子——一个脑袋四周剃得黢青、头顶扎着冲天炮的男童,将鸡腿递给他啃,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李菡瑶闻着那香气吞口水。
她的饮食一向很精细。
她还真没吃过整只烧的鸡腿!
红烧的鸡腿看着色泽诱人,闻着香气诱人,不仅吸引了李菡瑶,也吸引了其他孩子。大些的孩子知道羞耻了,且周围人多,自不会打那鸡腿的主意;还有些家境好的,也无所谓;那家境差些的、年纪又小的孩子便不行了,眼巴巴地看着冲天炮,忍不住恳求:“哥哥,给我吃。”
冲天炮当然不愿,不知怎的吵起来。
其他孩子也卷入进去,大家都是亲戚,但有亲疏远近之分,各帮各的,乱糟糟吵得不可开交。
混乱中,不知哪个淘气的将冲天炮手上吃剩一半的鸡腿打掉在地上。这还不算,冲天炮正傻眼间,早已在旁虎视眈眈等候许久的黑狗迅速窜过来,叼起那半只鸡腿就跑了。冲天炮眼见到嘴的肉飞了,小嘴一瘪,作势大哭。
李菡瑶本站在廊下看热闹,见势不妙,急忙跑下台阶,大声喝止道:“都别吵了!”
众孩童一齐收声,看向她;冲天炮也及时憋住了哭,泪眼汪汪地瞅着她,十分的可怜。
李菡瑶先对丫鬟红叶吩咐道:“去拿些点心果子来。”
红叶忙道:“是,姑娘。”
一面转身进屋去了。
李菡瑶又转脸对众孩童诱哄道:“给你们吃点心果子。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害大人操心。”
众孩童见她小脸严肃,有些忌惮她;又听见有果子吃,更欢喜,忙作乖巧听话样,不再吵闹了。——李家的点心果子不是他们家能比的,十分的精致。
冲天炮也不哭了,赶着李菡瑶叫“姐姐”。
李菡瑶问:“你叫什么名儿?”
冲天炮道:“李天华。”
这时,红叶带着两个小丫鬟端了几盘点心果子来,挨个分给众孩童,大家都眉开眼笑地吃起来。
李菡瑶多抓了一把果子给冲天炮,补偿他半个鸡腿的损失。她自己却没吃,看着孩童们想:爹爹和娘亲招待客人已经很累了,倘或他们在自己家吵起来,不是更烦?所以她不让他们吵,用果子塞住他们的嘴。
可是,她也好想吃鸡腿。
她脑海里浮现被黑狗叼走的鸡腿,想象它的味道……
午饭时,她一扫桌上的素菜,没胃口。终归还是孩子,刚才很懂事地哄别人,这会子却不想忍了,想起冲天炮的鸡腿,便对红叶道:“我要吃鸡。”
红叶一愣,心里抱怨那老婆子,弄个鸡腿给自己惹麻烦,嘴上忙哄道:“姑娘,你要守孝,不能吃荤。”
李菡瑶把碗一推,下桌去了。
红叶不能做主,她就去找爹爹。
那个老婆子能偷鸡腿给冲天炮吃,爹爹也能偷偷让人做鸡腿给她吃,她相信爹爹。娘亲太忙了,且身边总围着许多人等回话,还是找爹爹来得快。
李卓航正在灵堂跪着,在场的还有七八个本家爷——李卓航的两个叔叔,以及族中兄弟李卓远、李卓然、李卓尔等,还有两个大和尚,其他人都去坐席了。
这些旁支族人都在李卓航手下做事,都在徽州或者附近的商铺,接到李卓航报丧才赶回来的。
李家嫡支子嗣艰难,每一代传人的资质却很高,仿佛月庄所蕴含的天地灵秀、嫡支的气运都聚集到这一人头上;旁支就差远了。尽管双方人丁不对等,然李家嫡支经营有方、生意兴隆,而旁支只能依附于嫡支过活。
李卓航及其父祖皆是满腹经纶,若参加科举,未必不能博取功名,然不知为何,李家并不想涉入官场,所以从未下过场。这学问也没白学,李家成了有名的儒商。
嫡支人丁稀少,旁支难免生出野心,觊觎嫡支的家业。为防备他们谋夺家产,李卓航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都对旁支竭力打压、防备。李卓航接手后,对族人宽容许多,大多族人都得了一份差事。
短短数年,李卓航将家业扩大不止一倍。
族人们都很感激李卓航。
截止李菡瑶出生前,他们并无其他想法;待李菡瑶出生后,情势一变,他们也免不了有了想头。
这个想头就是:
李卓航居然生了个女儿!
嫡支没了男丁继承家业了!
李卓航还年轻,那又怎样?
李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单传,纳多少妾都没用,李卓航生了女儿,还有指望吗?绝嗣了!
现在李卓航唯一的出路,是从族中过继一个嗣子,继续延续嫡支的香火、继承嫡支的家业。肥水不流外人田,总不能把这大一份家业都给李菡瑶做嫁妆,便宜外姓人。哪怕嫡支与他们出了五服,也不能这样行事。
这件事干系所有族人的利益。
试想,若这份家产无人继承,全部被李菡瑶带去婆家了,那李氏族人将来靠什么过活?
因此,大家同心协力。
几个有分量的族老私下里商议过几次,连嗣子的人选都定了,就是李卓远的次子李天明,今年十岁,天字辈男丁里面,数他最聪慧。——必须要挑个聪明的,蠢笨的怕守不住这们大的家业,到头来罪过就大了。
大家揣着这想法赶回来,想劝李卓航将嗣子的事落定。早日确定,也能早日将嗣子带在身边调教,否则拖到老去才定,没有能力如何接管家业呢?
正在旁敲侧击地劝说李卓航,李菡瑶就跑来了。
这些人大多都还没见过李菡瑶,李菡瑶一进来,立即引起他们关注,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这可是嫡支唯一的女儿!
虽然才五岁,鉴于她的父祖辈资质都很高,李卓远等人对她也不敢小觑。私心里,他们并不希望李菡瑶资质太好,怕她给嗣子继承家业带来阻力;又怕李菡瑶将来嫁个狼子野心的夫婿,借着她的手谋夺李家家产。
李菡瑶跑进灵堂,叫“爹爹”。
李卓航正跪在灵前默默烧纸钱,闻声转头,看见女儿不由一愣,目光略过看向她身后——怎地女儿独自跑来了,跟她的丫鬟呢?这么不精心,让姑娘乱跑,前面都是男客,人多且杂,倘或被冲撞了怎办?
红叶在后面撵进来,迎着李卓航谴责的目光,心里一突,忙屈膝回禀道:“老爷,姑娘闹着……”
李卓航抬手制止她说下去,转脸看向李菡瑶。
李菡瑶在他身边蒲团上跪下,先朝棺材磕了三个头,然后抓了一叠纸钱,一张一张揭了丢进火盆。这活计前几天她跟着爹娘做过许多次,熟练的很。
李卓航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爱怜不已,柔声问:“你怎么来了?吃了吗?”
李菡瑶头也磕了,纸也烧了,这才说正事——仰起小脸道:“还没吃。爹爹,我想吃鸡。”
李卓航怔住——
女儿找他,就为了想吃鸡?
他脱口就想说“叫厨房做就是了”,忽想起他们正守孝,吃素呢,顿时闭嘴,不知如何答。
有人觉得有趣,微笑起来。
李卓远等人则松了口气:之前是不是想多了?李菡瑶才几岁,还在闹着要吃的呢,不足为虑。
李卓航的一位族弟,叫李卓尔,为人老实,跟李卓航关系不错,这时笑道:“大姑娘,想吃鸡恐怕要熬一阵子。你们现在正守孝呢,不能吃荤。”
李菡瑶见爹爹没有立即答应,心里有些忐忑,笑眯眯狡黠地回李卓尔:“我不吃荤,吃素。”
李卓尔耐心地解释:“鸡就是荤。”
李菡瑶眨巴两下眼睛,道:“我吃素鸡。”
李卓尔一怔,忙道:“鸡没有素的,鸡就是荤菜。”
李菡瑶道:“那吃吃素的鸡。”
李卓尔道:“……”
他有点晕,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吃素的鸡也是荤鸡呀!
众人见他郁闷的样子,都好笑。
李卓航摸摸女儿头上的小包包,没说话。他洞悉了女儿的小心思:这是对自己撒娇,要吃鸡呢。他没有责备,还有一点心疼,心里对母亲告罪,“孩子还小呢”。
李卓远住在月庄西头,在他那一房排行居长,人都称他为“村西头李大老爷”。他生着一张方正的脸孔,上唇蓄着一横短须,平日不苟言笑,看着颇有威严。
他想自己的儿子李天明就要过继给李卓航做嗣子了,将来跟李菡瑶是兄妹,李菡瑶如此骄纵,不管教如何得了?他有心说两句,又怕李菡瑶胡搅蛮缠。
忽一眼瞥见那棺材,顿时有了主意。
他便对李菡瑶道:“孝期吃素,乃是对逝者的缅怀和哀悼。你爹娘皆吃素;还有,你祖母生前也一直吃素,为李家在菩萨面前许了愿的。你作为孙女,吃素既是哀悼你祖母,也是替她还愿。这才是孝心、孝顺!”
李卓航听了,淡然垂眸,默不作声地烧纸钱。
李菡瑶不喜板着脸的李卓远,一点不像她爹爹,令人如沐春风。对方教训的口气,让她警惕也很反感,当下挺直了小腰板,对李卓远道:“你哄我!”
李卓远皱眉,“我如何哄你了?”
李菡瑶道:“老祖母年纪大了,要炖鸡汤给她喝,身子骨才能养好。吃素怎们是孝顺呢?我爹爹不在家,你们就欺负老祖母,不给好的她吃!”
李卓远不可置信地瞪眼——
这孩子鬼扯什么呀?!
他耐心道:“我们跟你祖母并不住一起,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如何欺负她?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最后一句是向李卓航说的。
李卓航抬头看他,似笑非笑道:“小孩子的话,堂兄也要当真?”——是你自取其辱!
又低头向李菡瑶道:“不可瞎说。你大伯父跟我们不是一家子,隔好远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你祖母吃什么,扯不到外人头上。快跟大伯父赔罪。”
李卓远:“……”
“不是一家子”“隔好远”“外人”这些话,他怎么觉得李卓航是故意说的,意有所指呢?
李菡瑶不太情愿,却听话地对李卓远作个揖,糯声道:“大伯父,别生气。瑶儿说错话了,对不住。”
李卓远强笑道:“罢了。”
堂上有位黄大夫,是月庄少有的几户异姓之一,曾得李家资助去青山医学院学习,归来后在这一片行医。
他道:“李姑娘虽是小儿之言,然老太太长期吃素,以至于病中失于调养,越拖越严重,才……”
李卓航闷闷道:“母亲不听我劝,一定吃素,也是听了别人的话,以为礼佛就能让李家子嗣兴旺。”
这下李卓远等人都不好接话了。——这别人,左不过是族里那些老人,若追究起来,恐怕会牵连他们家人。
李菡瑶心里有些焦急——
怎么越扯越远了?
她的鸡,怎么办呢?
堂上气氛有些压抑,一个大和尚含笑道:“吃素也未必就一定身子不好。老衲一生茹素,身子康健。老太太的病主要是心病。心结难解,吃仙丹也不管用。”
这下换李卓航脸色难看了。
大和尚忙又道:“然老太太长期吃素、不杀生,是为李家积攒功德、消除业障。李家本是积善人家,常有修路造桥、赈济灾民之举,老衲以为,老太太这是功德圆满,升往极乐世界去了。李施主不必为老太太伤感……”
李菡瑶问:“老衲是个什么东西?”
大和尚定力不浅,面对小姑娘忽闪的杏眼,笑容祥和道:“老衲不是东西,是贫僧的自称。就是我自己——”他唯恐李菡瑶再问“贫僧是什么东西”,用食指点着自己鼻尖。
李菡瑶“哦”了一声,点点头。
大和尚继续道:“吃素,戒口腹贪欲,可减少杀孽、消除业障。我佛慈悲……”他竟对着李菡瑶宣扬佛法来。为了让李菡瑶能听懂,刻意举浅显的例子,告诫小女孩要心怀善念、不能杀生,不但不能吃鸡,像鸟儿呀、蚂蚁呀,都不能伤害,听着是在哄李菡瑶别惦记吃鸡,更像是在度化。
李卓航脸一沉,看向大和尚。
这秃驴想度他女儿入空门?
李菡瑶大声道:“你骗人!”
她可听出来了,这大和尚说这么多,无非就是一个意思:不让她吃鸡,吃鸡就不善良。
大和尚一顿,笑问:“老衲如何骗人了?”
李菡瑶怀疑道:“你要没吃肉,能长这么胖?你肯定偷鸡腿吃了。自己吃,还偷给你儿子吃。”
她觉得世人都心疼儿女,偷了吃的不会自己吃独食,还会给儿女带一份,就像冲天炮的奶奶一样。她爹就很心疼她,所以她才来找爹爹要鸡吃。
大和尚顿时脸涨成猪肝色。
李卓航急忙断喝道:“瑶儿不可无礼!”
他很赞成女儿,认为这和尚满口胡言,然按李菡瑶这番话分析,和尚可就犯了佛门三条戒律了,哪怕她是小孩子,也十分不妥,故而急忙喝止;一面向大和尚赔罪道:“小女出言无状,冒犯大师,望大师海涵!”
大和尚恢复自如,笑道:“无妨。”
又对李菡瑶道:“老衲无儿无女。”
仿佛这话能证明他的清白。
居然没有儿女?
李菡瑶有些同情和尚了,安慰他道:“别着急,你将来肯定能生个儿子。”说着转向李卓航,笑道:“我爹爹也是。娘亲肯定能生个弟弟,叫我姐姐。”
自打她会说话起,家人就常逗她,从她嘴里套口彩:娘亲会生弟弟吗?李家会有儿子吗?她知道怎么回答能让爹娘眉开眼笑,又顺手给和尚也捎带个儿子。
灵堂上诡异地安静。
独李卓航含笑瞥了大和尚一眼,才对李菡瑶道:“大师佛门中人,是不会生儿子的。爹爹当然要生儿子。你娘亲一定会给你生个弟弟,将来继承李家家业。”
这可真是妙极了!
族人的心思他很清楚,但他从未想过过继嗣子,女儿无意中帮他巧妙地回应了李卓远等人。
他先前不是没想到,而是这话若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强撑似得,死鸭子嘴硬;由李菡瑶说出来效果就不同了,她是小孩子,这话预示着好兆头;再者,这可不是他事先教女儿的,是李菡瑶跟和尚掰扯出来的。
李卓远等人沉默了。
哪怕他们觉得李卓航想生儿子是痴心妄想,嘴上也不能这么说,反要恭贺李卓航,劝他要有信心。
大和尚神情僵了好一会,才幽怨地对李菡瑶道:“不吃肉也能长成胖和尚。佛祖座下有许多胖和尚。戒杀生,乃是告诫世人心怀善念……”为转移话题,他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叙说佛理,直说得口干舌燥。
李菡瑶什么也没听懂,只听出一个意思:不能吃鸡!
她能退让吗?
为了鸡,坚决不能退!
小女孩振振有词道:“我爹爹说了:虎吃豹,豹吃狼,狼吃兔纸,兔纸吃小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泥巴!我怎们就不能吃鸡?”
大和尚忙道:“老衲并非不要你吃鸡……”说到这自己醒悟:既这样,为何说那么多废话?
李卓远对李菡瑶印象一落千丈。
自从小女孩进入灵堂,先是跟李卓尔胡搅蛮缠;接着对自己无礼顶撞;最后更荒谬,竟然诬陷和尚偷肉吃,只因为人家和尚长得胖,如此刁蛮无礼,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李卓航居然不责怪一声,反竭力袒护。
因嗣子一事被李卓航婉拒,双方心境微妙,即便李卓远对李菡瑶再不喜,也不好直说。
嘴上不说,心里不屑。
也许是太不屑了,他眼中便带了出来,一个没忍住,厌恶地瞅了李菡瑶一眼,恰被李菡瑶碰上了。
小孩子的直觉很灵敏,类似于野兽的直觉,不能分辨太复杂的情感,只分善意和恶意。
李菡瑶直觉李卓远对自己充满恶意,顿时如野兽耸起毛发;又像被狗追着咬的小孩子,会威胁那畜生“你敢咬我,打死你!”她脱口威胁李卓航:“你要吃我,我就先吃了你!”她可不是胆小的孩子,何况爹爹还在身边呢。
众人皆目瞪口呆。
李卓远一脸震惊,看了李菡瑶半晌,才木然转向李卓航,淡笑道:“我这大侄女可真厉害!”
还不肯管教女儿吗?
李卓航并未忽略李卓远瞪李菡瑶那一眼,也淡笑道:“小孩子的话,堂兄不会当真吧?再说,你若真心肠歹毒,要吃她,还不许她先下手为强?”玩笑的口吻,听着一点不像开玩笑;不软不硬的口气,隐含压迫。
又低头安慰李菡瑶道:“别怕,你大伯父怎会吃你呢?那不成了妖怪了。”一面抱着女儿起身,对众人道:“先失陪。待我送小女进去,免得她淘气。”
李卓远脸色十分难看,似这种含沙射影的话,又不好分辨,只好死命压制内心不满。
李卓航抱着女儿从后堂出来,拐入第二重天井回廊,方才放慢了脚步,盯着怀里玉一般的小人儿。
“爹爹!”
李菡瑶不安地小声叫。
李卓航问:“为何要吃鸡?”
他有些奇怪,女儿若是吃素吃厌了,想吃肉是常情,为何指定要吃鸡,还如此百折不挠?
李菡瑶道:“冲天炮吃鸡腿了,好香。”
李卓航有些懵,“冲天炮?”
李菡瑶便将李天华吃鸡腿的风波说了一遍,听得李卓航莞尔,若不是正在给母亲守丧,怕要笑出声。
他用唇蹭了蹭女儿光洁柔嫩的小脸,哄道:“瑶儿乖。咱们正给你祖母守丧,不能吃荤。爹爹叫人给你做素鸡,保证好吃。——就是吃素的素鸡!”
李菡瑶欢喜道:“好。”
她头一歪,靠在李卓航肩窝内,父女两个脸贴着脸。挨着爹爹的肌肤,闻着爹爹身上纸钱和檀香的烟火气息,她心里十分踏实、安宁和满足。
李卓航看着女儿,满心柔软,又充满希冀,并不担忧身后无子,连日来的悲伤也淡了许多。想起她刚才的表现,不由喃喃道:“我女儿真聪明,就像梁心铭。”
李菡瑶忙问:“梁心铭是谁?”
李卓航微笑道:“梁心铭啊,她是大靖女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靖传奇女子……”
李菡瑶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梁心铭”这个名字。
去到二院正堂,李卓航命叫厨娘来。
他亲自交代厨娘:做吃素的素鸡。
厨娘先是一怔,然听老爷如此这般交代,急忙答应。
一个时辰后。
李菡瑶坐在桌边,面前放着瓷白小碗,碗里一只红烧鸡腿,香气四溢,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桌子中间还有个白底花鸟纹的瓷钵,里面都是鸡腿。
李卓航坐在另一边。
“尝尝。”
他示意女儿。
李菡瑶抓起筷子,刚举起来,李卓航便阻止道:“就用手抓着啃。你夹不住。”女儿心心念念要吃鸡腿,还是自己啃比较好,让人喂的话,会少很多乐趣。
李菡瑶忙放下筷子,小手抓起裸露在外的鸡腿骨,觉得这骨头有些发青,当下她也顾不得了,另一手也来帮忙,托着鸡大腿肉鼓鼓的另一端,啃下一口肉。
还在嚼,她眼中就漾起笑意。
李卓航便知道合了她心意。
他依然问:“好吃吗?”
李菡瑶高兴道:“好吃!”
说罢对红叶道:“给爹爹搛一个。”
李卓航忙道:“爹爹不吃。总共也没做多少呢。”
这素鸡腿是用青竹为腿骨,将各色菌、菇、笋等素珍剁碎后,掺入捣烂的糯米饭,制成素肉泥,再用千张一层层缠紧、裹在青竹腿骨上,做成鸡腿的形状,最外层用豆油皮充当鸡皮包裹,然后便上锅蒸,再红烩。
虽然素鸡腿的制作材料都是素,目的还是为了满足吃荤的口腹之欲,李卓航虔心替母守丧,重在“虔心”二字,若贪吃这个,岂不是自欺欺人?所以推脱不吃。
李菡瑶一听,爹爹舍不得吃,省给她吃?那她更不能吃独食了。她举起手中的鸡腿送到李卓航面前,道:“我孝敬爹爹吃。爹爹,你瘦了许多呢。”
李卓航眼窝一热,鼻子发酸。
“好,爹爹也吃。”
他就着女儿的小手咬了一口。
替母守丧要虔心,女儿的孝心也不能辜负,这二者并非不可调和。女儿看见他瘦了心疼,母亲在天之灵看见他瘦了,更会心疼,所以他吃这鸡腿,能让老小都安心。
说错了,不止老小,还有妻子。
江玉真匆匆走来,身后丫鬟用托盘端着一盅汤,“老爷,喝了这汤再去。”
一家人忙里偷闲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不早不晚的饭。
李卓航觉得那素鸡腿比他在外吃的素鸡(纯千张制成)要美味许多,简直能与真的鸡味媲美。他怀疑厨娘用鸡汤卤煮,追问:“你用的什么汤?”
厨娘忙道:“素汤。”
因说用的菌子是庄上人从黄山深处采来的,新鲜不说,做汤更是美味,这素鸡腿突出的就是一个“鲜”。
李卓航恍然。
饭罢,他叮嘱李菡瑶:“别去前面了,前面人多,就在后面玩。”又交代红叶不可让姑娘去前面。
李菡瑶和红叶都答应了。
李卓航和江氏这才离开,各自去忙。
红叶便带着李菡瑶在三院内转悠,跟着的还有其他媳妇婆子,浩浩荡荡一大群。
李菡瑶这几天忙着给老祖母磕头烧纸,都没好生看一看这高墙深井的祖宅,于是一路朝里跑去。
在第四进院,红叶被一个媳妇拽住说话,李菡瑶趴在栏杆上,仰面看落在四方天井屋檐翘脚上的鸟儿。跟着的媳妇婆子见她们暂时不走,便到各屋寻人说话,反正红叶在姑娘身边伺候,要走时,红叶会叫她们。
李菡瑶看了一会,又朝屋里跑。
红叶回头看了一眼,见姑娘不是往外去,也就不在意,横竖都在家里,还能上天?
她转身继续和那媳妇说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李菡瑶一路进来,开始还有人跟她打招呼,不知穿过几重穿堂,拐过多少道回廊,渐渐人稀了,终至没人。她站在一方小天井里,不知怎的,总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暗中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朝对面的正房内看去。
大门半掩着,里面幽深。
小女孩抬起脚,朝前走去。
走上台阶,推开大门。
傍晚时分,江氏娘家哥嫂赶到了,带着侄女江如蓝。
江如蓝比李菡瑶大一岁,婴儿肥的小脸,也是杏核眼,肌肤吹弹可破,腮颊鲜艳的令人想啃一口。
在灵前祭拜过后,她便问江氏:“姑姑,瑶妹妹呢?”
江氏一面张罗安置哥嫂和跟来的下人,一面命丫鬟去叫李菡瑶来见舅舅舅母和表姐。
然不多时,丫鬟匆匆转来回禀,说姑娘不见了。
江氏震惊,“怎么不见了?红叶呢?”
丫鬟咬牙道:“那小蹄子跟人说话说忘记了,把姑娘弄丢了,现正到处找呢。婢子先来回禀太太。”
江氏立即起身,对她嫂子道:“嫂子略坐坐,我去看看。”
江大太太也跟着站起来,道:“坐什么,找外甥女要紧。妹妹,咱们是娘家人,不讲那些虚礼。你也别急,瑶儿恐怕是玩忘了,在哪屋里睡着了也不定。”一面转脸吩咐身边人,“你们都去跟着找,要大声喊。”
众人齐齐答应,匆忙出屋。
江氏心突突地跳,道:“但愿如此。”
若不是呢?
李菡瑶可是嫡支唯一的血脉,若有人使坏……她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命郑妈妈“去告诉老爷。”
今天是头七,远客的女眷、本家太太奶奶们,以及她们带的丫鬟媳妇婆子,分散在各院,听说李姑娘不见了,忙都出来,一面帮着找,一面安慰江氏。
江氏强忍不安,劝她们回屋。
一面分派人去各院寻找李菡瑶。
正在这时,李卓航旋风一般刮进内院,眉目凛然,哪有半点平常的儒雅和飘逸!他身后穿堂内白漫漫涌出一群人,是李卓望带着护院、墨管家带着众家仆。
原本井然有序的内院忽然骚乱起来,面对年轻的李卓航,女眷们忽然觉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让她们怦然心乱的不是李卓航玉树临风的外表,也不是他豪富的家主身份,而是他在这种情形下表现出的担当和柔情。
只见他迎向江玉真,江玉真叫一声“老爷”,他便紧紧攥住她双手,道:“别担心。”声音沉稳、浑厚,简单三个字,却有着异常镇定人心的作用。
江氏心定了些,随即道:“红叶看见她进了四院堂屋,应该是往后面去了。我已经使人往后面去找了。”
李卓航道:“前面也要找。”
江氏一怔,这话什么意思?
李卓航心想,万一有什么情况是红叶没看见的呢?她若精心照看,瑶儿也不会丢了。
李卓航转向李卓望和墨管家,吩咐道:“你们各自把人分成五拨,分头往各院去寻找。楼上楼下、厨房、柴房、马房、库房、箱子柜子,到处都要找到!有消息赶紧来回禀我跟太太。墨管家——”墨管家忙答应一声“老爷请吩咐。”李卓航道——“叫你媳妇把内院的女人也分成五拨,跟着你们到各院,知会各院的女客们回避,别冲撞了客人。”
他一面说,李卓望和墨管家一面答应。
等他说完,李卓望已经把人分派完。
顿时,众人轰然行动,奔向各院。
一个俏丽的小媳妇自告奋勇上前,问墨管家:“谁去二院?我带你们去。我原在二院招呼客人的。”
李卓航一看,并不认得,看打扮也不像仆妇,应该是哪家的女眷,便道:“劳烦嫂子。”
不管是谁,尊敬些总不错。
那小媳妇脸一热,神情有些慌乱,道:“自家人,航兄弟不用客气。我……”说到这发现李卓航已经转过身去跟江大太太说话,只好转向墨管家。
墨管家忙指了几个人给她。
那媳妇便带着这些人走了。
这里,李卓航又嘱托江大太太:“请大嫂费心,辛苦些帮忙照看玉真,我这就去找瑶儿。”
江大太太忙道:“妹婿放心去找,玉真有我照应。”知道他这是做最坏打算,万一李菡瑶出什么事,江玉真不堪打击,所以托她照应,非是不顾礼数使唤她。
李卓航走一步预三步,对妻子、女儿的看重,令众女羡慕万分。大家望着那对夫妻,分明是重孝在身,白衣裹体,却恍如神仙夫妻,不染红尘。
江玉真心急如焚,见李卓航安排完毕领着两个小厮就往里冲,她也紧跟其后,一路叫喊“瑶儿”。
刚到第六进院子,忽听有人喊“在小佛堂!”
李卓航忙飞奔,墨文墨武竟被他甩在后面。
小佛堂是李老太太静修的地方,在李宅东南角,可从第七进院子穿过去,也可从第九进院子拐过去,位置偏远偏僻,怪道众人找这半天。
李卓航一进天井,见里面有不少人,有人嚷“快叫老爷太太来!”一个丫鬟就往外跑,差点撞着他。
他喝问:“姑娘呢?”
那丫头大喜道:“姑娘在里面。”
李卓航心一突:瑶儿既然在里面,为何不带出来?还有,佛堂门口围那些人,在干什么?
就听那些人七嘴八舌:
“用力扯呀!”
“越扯越缠得紧!”
“抓头,抓头,掐七寸!”
“拿刀砍!”
“不行!弄不好咬着姑娘!要不是担心姑娘,老娘怕它?”
“老爷来了!”
李卓航听不下去了,因为他听出女儿遇到了危险,也不问了,上前粗暴地扒拉开人群,定睛一看——
他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骤然失声。
李菡瑶坐在供桌底下,身上缠了一条灰皮黑点蛇,最粗的地方有她小手臂粗,足足缠了四五圈,而她两只小手死死攥着蛇头部位,因为用力和身子被勒紧的缘故,小脸紫胀。
一个婆子双手包裹在她手外面,帮她加力,以防蛇头挣脱;一个媳妇在扯蛇尾,往反方向转;一个媳妇在扯蛇身,想让蛇松开些,怕李菡瑶窒息。
其他人都围在旁,却插不上手。
李卓航停了几息工夫才回过神,一声不敢吭,并抬手示意丫鬟媳妇们不要声张,怕惊动李菡瑶松手,被蛇反噬,却忘记了他一进来就有人喊“老爷来了”。
他放轻了脚步,迅速上前。
他要接手那婆子,婆子却道:“老爷不行啊!我不能松!姑娘手劲儿小,要是我一松手,这蛇发狂咬着姑娘怎办?”她也想忠心护主,实在是不知如何弄。
李菡瑶被蛇缠住,不得脱身,心里恼得很,发誓不放过这蛇。丫鬟仆妇们来了,她还没怎么样;听见爹爹进来了,她勇气倍增,一发狠,低头一口咬在蛇颈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呜呜”,挣得小脸狰狞。
那蛇身顿时扭曲、挣扎,将李菡瑶箍得更紧了。
李卓航:“……”
丫鬟媳妇们:“……”
静了一瞬,众人一齐乱叫。
李卓航脊背冷汗直冒,用双手在婆子的手外边又加固一层力量,务必禁锢住蛇头,一面紧张思索。
落后一步的江氏赶来,见此情形差点晕过去。
江大太太急忙扶住她,“妹妹别急!”待看清里面情形,也是手脚发软,站立不稳。
左右丫鬟扶住她姑嫂两个。
伺候老太太的王妈妈分开人群一看,拍腿大叫:“哎哟,不能咬,姑娘!这是家蛇!老太太养的!怎么好好的把姑娘缠住了?”又对那蛇呵斥:“还不下来!这是老太太孙女儿!连个人都认不清,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又安慰脸色煞白的江氏:“太太别怕,家蛇不咬人的。”又对李卓航道:“老爷,这蛇没毒。”又叫李菡瑶:“姑娘,你先放了它。”
在场好些丫鬟媳妇都是跟李卓航夫妻在外的,不知这蛇的性子,当即反驳王妈妈:“你没看见姑娘被蛇缠着吗?再是老太太养的,也是条蛇!叫姑娘先放手,要是它发狂咬姑娘一口,就算没毒,那也不得了!”
王妈妈忙道:“不会不会!”
她心里几乎可以肯定,是李菡瑶这小祖宗先招惹蛇的,否则,蛇绝不会攻击李菡瑶。这蛇在李家宅子里生活了几年,窸窸窣窣到处游走,从未伤人过。
李卓航问:“这真是老太太养的?”
王妈妈道:“是老太太养的,喂鸡蛋。养了好几年了。成天就待在这供桌底下。有时候老太太没过来,它就跑去前面找老太太,躲在老太太床底下。家蛇旺家的,不能打死了。瞧咱们家一个老鼠都没有。”
李卓航听了王妈妈的话,心里对这蛇的危险性降低了许多,便低头同李菡瑶商量道:“瑶儿,别咬了。爹爹抓住它了。你松手,让爹爹把它拽下来。”
李菡瑶依然不肯松口。
她咬得更加用力了——
祖母养的蛇敢咬她,不得管教?
李卓航束手无策,终于明白:刚才众人不是没法救女儿,而是女儿根本不撒手,现在加上不松口。
正要再哄时,那蛇忽然泄气般,身子一松,软趴趴地掉落下来,让拽蛇尾的媳妇使力过头,摔倒在地。
众人一阵欢呼:“松了!”
李卓航急叫“瑶儿松口!”
李菡瑶这才松口,抬头。
婆子感受到蛇放弃挣扎,趁机将李菡瑶的手往下推,然后攥着蛇头拖走了,老长一大条拖在地上,看着吓死人。
李卓航一把抱住女儿,搂在怀里。
江氏也扑过来,夫妻两个捋开李菡瑶的小手察看,只见那手都勒红肿了,麻木不能动。
江氏急叫:“快拿药来!”
李卓航道:“还有身上。”
蛇的绞杀力很大的,女儿身上的肌肤娇嫩,肯定被缠出了一道道血痕。无毒蛇,一样可以杀人!若他们再来晚一步,李菡瑶未必能幸免于难。
一丫鬟忙跑去拿药。
王妈妈叫那婆子把蛇放了。
李菡瑶忙嚷:“不放!杀了炖汤!”
李卓航:“……”
江玉真:“……”
江如蓝被丫鬟搂着,一直站在门外,不放她进来,这时见事了,才挤进来,欣喜地叫“瑶妹妹!”
李菡瑶眼睛一亮,“如蓝姐姐!”
李卓航忙放开她,让两个小姑娘说话,正可缓解刚才可怕一幕带给女儿的影响,淡化记忆。
两个小姑娘高兴地拉手。
李菡瑶踮起脚,在江如蓝鲜艳的腮颊上亲了一下,笑眯眯道:“如蓝姐姐长得真好吃!”
江如蓝没有被偷香的羞恼,笑得梨涡浅浅,两眼放光地惊叹道:“瑶妹妹你真厉害,敢抓蛇!蛇有没有咬到你?”
李菡瑶做个可爱的凶狠表情,“它想吃我,我就先吃它!抓了它炖蛇汤喝!”
仆妇们震惊地看着自家姑娘。
江大太太指着李菡瑶嘎巴嘴,愣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女儿长得好吃。
江氏拍了李菡瑶一下,骂:“还炖蛇汤喝?你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毒舌,咬你一口怎么办?”说着眼睛红了,后怕的。哪怕事情过了,她也无法释怀。
王妈妈问道:“姑娘,这蛇怎么惹到你了?”她才不信李菡瑶说的,蛇想吃她呢。
李卓航也问女儿事情经过。
李菡瑶便说起来。
原来,李菡瑶一进这院子,盘踞在佛堂内供桌下的蛇便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令它暗自戒备。等李菡瑶进入佛堂,那蛇便昂起头,做戒备状。
李菡瑶见蛇摆出这个姿势,便认为蛇要吃她。
通常小孩子看见这情形,都会吓得转身就跑,但李菡瑶不是一般小孩,正如她对李卓远说的“你要吃我,我就先吃了你”。她当即跑到供桌边,蹲下,探手一把抓住蛇头,拖过来,另一只小手迅速覆盖上去,加固!
那蛇有些发懵。
它在这个宅子里生活好几年了,在和人相处的过程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消除了野性,变得温顺。有那见了蛇就恶心的媳妇,拿笤帚赶它走,它慢吞吞死赖着不走,并不咬人家。所以看见李菡瑶走来,它虽疑惑,也没打算攻击。不防之下被小女孩连七寸给抓住了,两手死死攥住了蛇头。
悲愤的蛇开始挣扎、反击。
李菡瑶没想到蛇没长手没长脚,就一条绳子样,绞劲还这么大,也发了狠,两手攥着蛇头死命不放。为了借力,她弯下腰,两只手肘抵在腹部,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两手上,然后被蛇缠住,跌坐在供桌下。
一人一蛇就这么僵持住了。
僵持久了,李菡瑶肯定犟不过蛇,然而这是她家祖宅,她占据地利,当下人们找来,形势便逆转了。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李菡瑶并不知蛇的内心控诉,坚持对李卓航等人说,是蛇先要吃她,所以她才抓蛇。
王妈妈替蛇喊冤:“不可能!”
江氏不悦道:“你相信蛇,不信姑娘?”她当时就相信了女儿的话,蛇咬人不是很常见?
王妈妈想说“是”,可不敢。
李卓航不比深闺养大的江玉真,江玉真没见过蛇,他小时候却是见过许多的,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以后有的是日子教导女儿辨别危险,眼下先处置那怠忽职守的丫鬟,若非她大意,怎会发生这样事!
他目光一扫人群,问:“红叶呢?”
人群分开,红叶惶恐地走上前。
李卓航治家和经商,表面如和风细雨,实则绵里藏针;江氏也是温婉贤淑的性子。若是别的事,红叶或可从轻发落,然李菡瑶被蛇缠,令他夫妻心悸后怕不已,怎能轻饶?等问出红叶竟然是跟村西头李大太太身边的媳妇说话才误事,还有人看见她收了那媳妇的东西,又从她身上搜出十两银子和一玉器挂件,红叶便不能留了。
李卓航轻声问:“你跟她说什么?”
红叶含泪道:“并没说什么。”
李卓航道:“没说什么说了半天?还塞银子玉器给你?”
红叶跪在天井里,仰面看着李卓航,李卓航并未雷霆震怒,问话可算得上温和,然而她却害怕颤抖,哭道:“真没说什么!就拉扯些家常,说太太治家勤谨,姑娘聪明讨喜……老爷,婢子真的没有乱嚼舌头……”
她不过就是想结个善缘。
很多人都认为李卓航处境堪忧,将来免不了要过继嗣子传承家业,红叶也听了不少传言。
面对那些本家亲戚的热络,伶俐的她不想把路堵死。留一份人情,将来也许就是她的造化呢?但是,她也没有背叛主子,没嚼主子的任何隐私和坏话。
至于收银子,从李卓航夫妻回来后,那些本家亲戚哪个不想巴结奉承?进进出出的,难免要打赏老爷和太太身边的下人,她又不是第一个。
李卓航相信红叶说的是实话,然而他却不能留她了。罚红叶只是其次,杀鸡儆猴才是目的。
红叶不清楚李氏族内复杂的局面,自然不知道她的行为已经背叛了嫡支。旁支族人把手都伸到李菡瑶身边来了,今天问的是家常,将来呢?今天红叶能丢下李菡瑶不管,跟对方扯了快半个时辰;将来有一天,旁支为了嗣子的事收买她,焉知她不会答应?恐怕到时候也由不得她了——收好处收多了,拿人手短,她还有退路吗?
红叶被打了二十板子,卖了!
其他媳妇婆子也各被打了四十板子,并罚两月月钱,但是没被发卖,因为她们不负主要责任。
李卓航就在小佛堂审问、惩治的红叶,也没背着人,李菡瑶也在场,从头看到尾。
当红叶被拖下去时,李菡瑶跑上前,包裹臃肿的小手扯着李卓航的衣袖,仰着小脸、瘪嘴问:“爹爹,为什么要卖红叶?爹爹,是我错了!爹爹别生气!别卖红叶!”
她并不知自己错哪了。
难道是不该乱跑?
可这是她的家,爹爹要她别去前面几个院子,就在后面玩,她便在后院玩,想看看老宅有多少院子。
难道是怪她不该抓蛇?
可是蛇要吃她,她不该先下手为强吗?不然她被蛇吃了,爹爹和娘亲要哭死了!
她想来想去,十分糊涂。
可她还是认错了。
不想爹爹生气,不想红叶被卖。
红叶听见姑娘求情,顿生希望,停下脚步转身看着。
李卓航弯腰抱起女儿,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并没错!是她们错了!这家里任何地方你都去得。她们不该不跟着你。”顿了下又道:“就是下次再遇见蛇,万不可自己去抓。太危险了。你该去喊人。”
李菡瑶懵懂地点头,“红叶……”
李卓航坚定道:“红叶没照顾好你,不能留,不然迟早有一天,她要把你给卖了。”
慈不掌兵,治家亦如是。
他的女儿可不能太心软。
江氏也哄道:“母亲再挑好的给你使。”
李菡瑶听说红叶有天会卖了她,不信似得转过脸,看着红叶不语,似乎问:你会卖了我吗?你要卖我,我就先卖你!
红叶准确领会了姑娘的眼神。
她羞愧,哪还有脸等姑娘求情。姑娘才几岁,若非遇到的是家蛇,这会子还能活蹦乱跳地站这吗?不能!
她挣扎着扑倒在地,冲李菡瑶磕了三个头,“姑娘保重!”然后往起爬,无奈受伤严重,爬不起来。两个婆子架着她起身,拖着就走,很快消失在前厅。
李菡瑶依然望着穿堂门洞。
李卓航轻声道:“去,跟表姐玩去。”
他可不想这件事在女儿心头留下阴影。对红叶的惩罚并不算重。红叶不是家生子,本就是他们买来的,现在不敢留她了,自然哪来的还回哪里去。
李大太太得知红叶被卖,很不安。
她找到李卓远,告诉他刚才的事。
李卓远沉吟了一会,叫她绑了跟红叶说话的媳妇去,交给江玉真处置,“我们家下人闯的祸,该当赔罪。”
李大太太便去找江氏了。
那时,李卓航还在内院没走,听了李大太太的话,笑道:“既这样,弟弟就越俎代庖了,代堂兄和大嫂管教下人。弟弟若不领这个赔罪,恐怕堂兄要加倍罚这媳妇,只怕她就没命了。来人,打她五十板子!”
李大太太笑容僵硬,一声作不得。
她和李卓远都以为,李卓航夫妻好歹要推让一番,将这媳妇交还他们自己处理,谁料竟当众打脸。
李卓航动了真怒。
晚间归家后,李卓远听妻子讲叙事情经过,沉默半晌才道:“罢了,送他处置,本就是让他出气的。”
说完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婆子端了盆水来,放在踏板上。
李大太太蹲下,伺候他洗脚。
洗了一会,忍不住扬脸问:“听说今儿在灵堂,航兄弟当众说不想过继嗣子,想生儿子?”
李卓远把脚一顿,严厉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想生儿子不行吗?我巴不得他能生个儿子,就不用过继天明了。天明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几个孩子就数他聪明懂事,若不是为了族里,我怎舍得把他送人?”
李大太太一时失言,急忙分辩道:“老爷舍不得天明,我就舍得了?天明是我十月怀胎养下来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舍得把他送人?过继的事一提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想起来就揪心。日也哭,夜也哭,背着人不晓得偷偷哭了多少回。”说着眼睛红了。
婆子忙劝道:“太太想开些……”
李大太太横了她一眼,道:“你没生养过,怎懂得为娘的心思:儿就是娘的心头肉!”
婆子讪笑答“是,是”。
转过脸,却不由撇嘴。
她跟了李大太太多年,觉得这两口子就像戏子一样,贼会演戏。不同的是,戏子们下了台,便脱掉戏服、洗去脂粉和油彩,恢复本来面目;李大老爷夫妻是台上浓墨重彩,台下也浓墨重彩,人前演戏、人后也演戏,都演魔怔了,忘记自己是什么样的了。像刚才,她凑趣帮着对了一句词,李大太太立马加以发挥,将亲娘的感情演得情真意切。若非嗣子的事刚提出来时,她亲眼见过李大太太喜形于色的模样,几乎就要被她刚才的话给感动和欺骗了。
那边,李大太太还在絮叨,“家主不想过继,我求之不得,从此不用担心,可以吃得香、睡得着了……”
李卓远又呵斥她:“妇人之见!又不是将儿子发配到天边,不过就换个门庭,还是姓李。”
李大太太忙道:“我是怕人乱嚼舌根,说我们为了嫡支的家产,连亲儿子都不要了……”
李卓远羞恼起来,道:“荒谬!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旁支嫡支,往上数都是一支!过继不是为我们自个,是为了族里。不然,难道将祖宗基业白送外人?”
李大太太道:“不说那边不想过继?”
李卓远道:“他要能生儿子,当然不用过继;若生不出来,又不过继,要靠女儿吗?”
李大太太看着他,等他说完。
李卓远道:“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我也不说远了,就说老太太娘家——郭家。郭家出了个郭织女,被皇上御口封为‘织女’、一品夫人,还下旨为她造了两座牌坊,算厉害了吧?可她出嫁了!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风光都是婆家的。她帮方家养的好儿子,先是挣了忠义侯的爵位,后来又升了忠义公,赫赫扬扬!再瞧瞧郭家,比方家差远了。就这样,也还是郭织女的哥哥和侄儿争气:她哥哥和一个侄儿造了新纺织机器,在行内树了名头;还一个侄儿考了进士、做了官,郭家才上去了。要不是她哥哥和侄儿,她出嫁了,郭家能有如今这气象吗?早败了!”
李大太太频频点头,等李大老爷说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要是他给女儿招赘呢?”
李卓远道:“招赘?像样点的人家谁肯把儿子给人做赘婿?有点出息的男儿谁肯入赘?不成器的,他定看不上——他把女儿看得眼珠子一样,怎会招个不成器的女婿!你是没瞧见,今儿在灵堂,为了吃鸡,那丫头对我出言不逊,当着那些人,他不但没教训女儿,反刺了我一句。”
李大太太道:“怪道一会儿不见,就闹得人仰马翻。”
李卓远不满,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大太太道:“这么说,定要过继了?”
李卓远道:“若生不出儿子,只能过继!”
李大太太道:“那天明……”
她又淌眼抹泪起来。
婆子心想,这是喜欢的哭了!
李卓远叹息一声,半劝半安慰道:“你别掉泪。他现在不想过继也好,咱们正好多留儿子几年。你要多疼天明,免得将来说声过继,舍不得也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