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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晰地、准确地捕捉到李菡瑶目光中的情义,不是无意的,是有意的——她在对他眉目传情!

    而他毫无抵抗力,迅速沉沦!

    心被锤得好痛!

    心跳得好快!

    脸上发烧怎么回事?

    王壑心都在哆嗦——

    这太让他羞愧了!

    他见过那么多的美女,从未有女子让他如此失态,而他在此之前也见过李菡瑶,也未曾失态,这是怎么了?

    妖孽!妖孽!

    母亲说的对,女人是老虎!

    这是一头猛虎!

    李菡瑶的眉目传情,少了些魅惑,多了些调皮,令他感到一丝熟悉——那是小墨竹的感觉!

    噢——他受不了了!

    王壑猛然转开目光,看向旁边的方逸生。奇怪,为什么这个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娶李菡瑶的小子,竟然能平静地、若无其事地微笑?他竟能承受得住?

    李菡瑶似乎察觉到王壑的反应,笑容更自信,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不,是踏着祥云,一路飘着,飘到一号廊厅前,对郭晗玉一侧身,“郭姐姐请!”

    郭晗玉道:“李妹妹也请!”

    她手伸的是二号廊厅方向。

    她不肯独占功劳,在呈上新织锦时,如实禀明了李家和郭家联手的情况,因此郭家排在第一,李家排在第二。这联手合作的感觉,果真是美妙无比。

    两人会心一笑,款步上前。

    李菡瑶到二号厅前,进去之前,背后长眼睛一般忽然回头,正与忍不住再次看向她的王壑目光相撞,她嫣然一笑,冲他眨眨眼,坦白、大胆,势在必得!

    王壑如窃贼被抓了个现行,狼狈收回目光。收回的一瞬间,见李菡瑶对自己眨眼,气得暗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人家姑娘都没害臊,你慌什么?看就看!”因此决然又把目光迎上去,深深地凝视她,亦对她笑。

    两人目光如被粘住般纠缠。

    李菡瑶感到时空静止了,似乎整个锦绣堂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发现了他们的异常举动。

    她想要移开目光,却扯不动般,王壑的眼眸就像一潭深泓,水面下暗藏旋涡,将她牢牢吸住。

    她到底才十几岁,虽然胆大,于此情境却毫无经验,脸也迅速红了、心砰砰跳,羞答答的。

    这副模样,比之前诱惑更甚!

    王壑已经放弃了抵抗。

    一眼万年,就指的他。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当年在青华府留下的情债,还是前些日子被李菡瑶智谋所吸引,或是被刚才那一眼勾去了魂,总之他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的情缘到了。

    既如此,他便要紧紧抓住。

    李菡瑶,他要娶她!

    “李妹妹!”

    郭晗玉一声呼唤,终于将李菡瑶唤醒,她脚下一个旋转,华丽转身,优雅地走进二号厅。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公子,生得眉目清秀;再就是观棋和纹绣紧随其后。

    一号二号厅的人确定了,锦绣堂前方才热议起来:

    “郭家又拿了第一。”

    “李家怎么也靠前了?”

    “李家怎么不能靠前?你没见李姑娘那手段,连潘织造都扳倒了,拿到天字二号算什么!”

    “怎么郭、李两位姑娘看上去如此要好?之前郭姑娘不是差点跟李姑娘闹翻了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

    ……

    王壑也收回了目光,等平定心绪,问方逸生:“刚才走在李姑娘后面那少年是谁?”

    方逸生道:“那是她堂弟,李天华。他在景泰府读书。他极擅长心算,每年织锦大会都跟着李姑娘来这,签单时根本不用算盘,他看一眼就能报数……”

    王壑对于李天华的天赋没大留意,他关注的是李菡瑶竟如此看重这堂弟,心想:“有李天华,还招什么赘婿?”

    确定心意后,他开始筹谋了。

    天字二号廊厅,李菡瑶也在筹谋:第一步打动王壑成功了,下一步便是娶他进门。

    这件事“有点”麻烦。

    不过,她从不惧麻烦。

    她最喜挑战!

    李天华坐在她身边使劲扇折扇,风势笼罩姐弟俩,一面低声道:“姐姐,刚才三号厅跟方少爷坐一块的灰衣公子是谁?弟弟见他一直盯着姐姐瞧。”

    李菡瑶道:“那是当朝王相的公子,王壑,表字纳。坐在他旁边的青衣公子是玄武王世子,姓张名谨言,表字慎行。他们在外历练了七年,才到江南……”

    李天华吃惊道:“王相儿子?世子?”

    李菡瑶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他刚才说的“弟弟见他一直盯着姐姐瞧”,王壑一直盯着她瞧吗?

    她心中猫抓般按捺不住地想要看向三号厅,看王壑是否还在看她,可惜视线受阻,看不到。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锦绣堂更是个特殊的地方,李菡瑶很快便没工夫沉迷于缱绻情思,便被官厅动静吸引——钦差大人带着管事内监和宫嬷到了。

    众人急忙出来拜见大人。

    前方和三条通道都跪满了。

    李菡瑶目光向左微侧——

    王壑也把目光向右微侧——

    意料中的目光相撞!

    两人心中都是“咚”一下重响,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最初的慌乱过后,为怕别人看出来,双方都调动了全部的经验和镇定来应对,都不再形于色。

    简繁宣代天巡狩的旨意,又历数潘梅林罪行,言简意赅地阐述了自己站在锦绣堂的缘由,然后话锋一转,先安抚人心,接着便转向大家最关心的纺织。

    先是宣告评选结果。

    众人这才得知:李菡瑶和郭晗玉联手了;待看到她们联手织出来的新云锦,锦绣堂顿时沸腾。

    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这种情况了。

    她们携手走上官厅台阶。

    简繁勉励了她们一番。

    从官厅出来,两人站在官厅门口向下看,如俯视众生。郭晗玉宣告:郭家将织造宫中上贡部分,其余花色品种都将交于李家织造,且只授予李家织造。

    郭晗玉收获了名声。

    李菡瑶收获了利益。

    王壑看着前方那个穿藏青底绣花开富贵团花纹旗袍的少女,看进她眼底,看进她心里:

    纵向给工人分股;

    横向联络同行。

    纵横捭阖,横扫阻碍!

    做下这么多事的同时,还不忘勾引本少爷。李菡瑶,你挺会安排的。



    方逸生失神地看着官厅门口的少女,喃喃道:“联手研发,如此操作也行?”

    王壑奇怪问:“如何不行?”

    方逸生闭着嘴没回。

    因为他不知怎么说。

    纺织技术,一直是各家的秘密,谁肯将研发一半的东西轻易示人?倘或被别人窃取,找谁赔?

    王壑很快反应过来,道:“各家都敝帚自珍,无异于固步自封;李姑娘此举乃集众家之所长,成功是必然的。她,终比你们都有远见,亦有魄力。”

    口气带着隐隐的骄傲。

    方逸生不服,辩解道:“我方家既未敝帚自珍,也未固步自封。贤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王壑道:“不论有何难碍,李姑娘不是联手做成了?”

    方逸生“……”

    因郭织女当年曾立下誓愿,方家、郭家的技术向来都公开的,但公开的都是研发成功的技术,从未将研发一半的技术公诸于世,那功劳算谁的呢?

    当年就有人窃取郭织女的技术,却反咬一口,说郭织女偷他们的。幸亏那技术尚未研发成功,很粗糙,等郭织女拿出更完善的技术资料,诬陷才不攻自破。

    可是,李菡瑶却做到了!

    王壑见方逸生一脸不服却又哑口无言的模样,轻笑一声,低声道:“凡事都因人而异。子逸你瞧,她选中了郭家,选中了郭姑娘联手。这就大有深意。”

    到底有什么深意?

    这就一言难尽了,这当中涉及的人事和利害关系,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清楚。

    方逸生叹道:“她总能奇招致胜。”

    张谨言听着两人说话,忽然道:“李姑娘这藏青色裙子很好看,跟我穿世子服很相配。”

    王壑和方逸生愕然转脸。

    张谨言憨笑着,正欣赏李菡瑶那身绣富贵牡丹的凤尾长裙,还有少女修长的身形,修长优雅的脖颈,耳上只缀了个珍珠耳钉,很美,很美——

    忽然他觉得气氛不对,忙扭头,只见王壑和方逸生都盯着他,眼神不可描述的诡异,再一想自己刚说的话,心一慌,急忙道:“我是说衣服,裙子!”

    王壑问:“裙子怎么了?”

    李菡瑶的藏青底富贵牡丹裙怎么就跟他那栗黑色绣满玄龟的世子服扯上关系了?还相配!

    方逸生问的更直白:“世子喜欢衣服,还是人?”

    张谨言做出明智选择,“喜欢衣服。”

    他有些幽怨,觉得表哥和方逸生都太敏感了。

    方逸生都被李家拒亲了,怎么还摆出这副“别觊觎我媳妇”的模样?李菡瑶又不是他的。

    表哥也大惊小怪。他们兄弟在一块的时候,不常悄悄谈论女人吗?当年京城的闺秀,被他们评价了个遍。今儿锦绣堂来这么多美女,他评价一番怎么了!况且他确实对李菡瑶的衣服很欣赏,把这厚重的深色穿出大气高贵的效果,他觉得自己跟李菡瑶有了共同志趣。

    王壑不想世子表弟太过关注李菡瑶,淡淡道:“那衣服有什么好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穿那么老气横秋!瞧郭姑娘的衣服,多么清新可人。”

    张谨言一扫郭晗玉身上粉嫩的绿,脱口道:“太活泼了。郭姑娘不适合我,跟你们才配。”

    王壑深深地看着他,仿佛问:难不成李菡瑶很适合你?

    方逸生明着问:“世子什么意思?”

    张谨言再次解释:“说衣服的!”

    王壑道:“深浅搭配正合适。”

    张谨言:“……”

    王壑深深地为表弟忧虑,不知这孩子今儿怎么了,万一也跟自己一样,对李菡瑶动了心可怎办?

    这时,上面宣第三第四名了。

    第三是方家,第四是吴家。

    吴佩蓉对这结果很遗憾。

    各纺织世家技术都相差无几,经过一年的精心准备,谁不希望今日能大放光华?

    吴佩蓉私心评价,若非郭晗玉和李菡瑶联手,吴家定能排第一,她也是冲着第一来的。

    谁知却连前三都没能进入。

    织锦大会第一项内容,便是评比各家的纺织新品,并确定贡品。第二项内容,则是商家互相交易。

    锦绣堂的天、地、人廊厅内,坐的都是纺织商家;外围还有许多廊厅,供买家使用。

    所以,评比一结束,就到了自由活动和交易的时候,买家们纷纷往天、地、人字廊厅内来串门走户,谈买卖、签订单,或是联络情谊,交结盟友。

    锦绣堂内便热闹起来。

    方逸生自有商务要办,来天字三号的人免不了要跟王壑和张谨言打招呼,有些人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王壑和张谨言不想杵在那被人围观,且他们也想仔细瞧一瞧这织锦大会的盛况,因此便往各处游逛、观看。

    王壑最想去天字二号。

    然,这么跑去未免不妥。

    他便和张谨言向后走去,心神却时刻关注天字二号:出来时,眼角余光瞥见刘诗雨和欧阳薇薇往天字二号去了;在通道内遇见江如澄和江如蓝兄妹,王壑猜他们肯定是去天字二号找李菡瑶;听见旁边廊厅有人在谈论李少东,要买李家的织锦;前面胡齊亞摇着折扇过来了……

    王壑转一圈,甚没趣味。

    他在通道尾端拐弯,拐入另一条通道,向前走去——这条通道走到前头,正好到天字二号。

    天字二号内,李菡瑶刚送走刘诗雨等女,回身坐在椅内,看着李天华计算、观棋跟几个商客签单。

    忽然门口进来两个人。

    李菡瑶一抬头,便看见剑眉下炯炯的眼,无需再看其他部位,便确定眼的主人是谁,心跳急了。

    她就不信他不来!

    她就知道他会来!

    她正等着他来!

    眼下果然来了,她可不能慌张失措,于是款款起身,摆出自认为最完美的笑容,上前招呼。

    观棋等人也急忙起身。

    “王公子,张世子!”李菡瑶蹲身施礼。

    “李姑娘请起。”张谨言抬手道。

    王壑未说话,深深地看着她,发现她这么半蹲着身子,腰身线条依然优美,不盈一握。

    李菡瑶直起身,目光虚虚地从他们脸上略过,让他们坐,亲自上茶,命纹绣端果子来。

    张谨言见王壑不出声,只得赔笑道:“不敢耽误姑娘做买卖,你们只管忙。我们就四处瞧瞧。”

    李菡瑶便对李天华和观棋道:“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你们不做事,世子和王少爷便没的看了。”

    张谨言忍不住笑了,道:“正是。”



    李天华便低头继续忙碌。

    他计算每批货的总价,只默算一会就写个总价,而对方的账房先生要验证这总价,把算盘珠噼里啪啦拨半天,最后跟他算的一致,才继续验证下一批。

    张谨言看得惊奇,起身离座,走到李天华身后细看。

    李天华急忙起身让他坐。

    张谨言忙按住他肩膀,道:“你忙。我看看就好。——小兄弟真聪慧过人,竟会心算。”

    李天华腼腆地笑了。

    对方的账房先生是老账房了,然李天华心算的快速给他很大压力,玄武王世子又站在旁边,双重压力下,他倍觉紧张,热汗淋漓,手指都在抖。一不小心拨错一个算珠儿,忙重新来过。第二遍算完,和李天华报的数不一样,只得再算。第三遍方才算对了,和李天华的一样。

    他擦了把汗,继续算下一批。

    东家在旁看着呢,不算不成,总不能李天华随意报个数,他就认作正确的,万一弄错了呢?

    观棋为他倒了一杯从家里带来的井水镇过的酸梅汤,笑道:“大叔喝口水。别急,慢慢算。”

    账房感激道:“多谢姑娘。”

    观棋道:“不客气。”

    另一位客商跟李菡瑶寒暄招呼后,观棋引他到桌边坐下。纹绣将所有的绫罗绸缎和棉布布样摆在桌上,让对方挑。观棋根据对方挑选的品种,拟定货单,交给李天华计算。李天华计算完,再由对方账房验证。

    确定无误后,双方签单。

    签单先交总价一半定金,尾款等交货时再付清。

    一时大家都忙碌纷纷。

    上方,李菡瑶和王壑对坐。

    张谨言离座后,王壑旁边椅子空了,剩下他和李菡瑶,两人顿觉局促,仿佛被困在一方狭小的空间,其他人都被隔离在这空间之外,看得见,却进不来。

    距离太近了!

    近得彼此不用看对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以及脸上神情的微妙变化。

    王壑眼角余光发现,李菡瑶端坐着,腰身挺直,两只玉手交替放在膝上,端庄而优雅。

    “这不像她。”他想。

    “怎的矜持起来?”李菡瑶也想。

    她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微微垂眸,视线落在王壑衣袍下的鞋面上,目光把他的鞋丈量了个仔细,并暗暗跟自己的绣花鞋比较大小,以此来分散心神。

    然效果不大,她依然局促。

    王壑欲打破这尴尬,最方便的是跟观棋说话——他跟观棋算混熟了——然观棋在忙,他又不能像张谨言一般,丢下李菡瑶不理,跑到观棋身边去。

    他便想跟李菡瑶寒暄几句,一抬眼触及李菡瑶的目光,顿时犹如火星掉进油锅,轰然火起,两人均被炙得一缩,一个俊面飞红,一个霞光满面。

    李菡瑶心跳急促,慌得很。

    王壑脑子一片空白,再张不开口了,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还怕一张口声音颤抖,或者词不达意,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便垂眸,端起茶几上的茶来喝。

    为掩饰紧张,他盯着茶杯瞧:精致的甜白瓷花鸟茶杯,盛着碧绿的茶汤,清冽冽的甘爽。

    再精致,也经不起这么看。

    看久了,呆呆的像什么?

    王壑认为,自己该从容、镇定、挥洒自如,这么呆呆的盯着一个茶杯瞧半天,李菡瑶会怎么看他?

    该把他当呆头鹅了吧。

    他虽然全部心神都在李菡瑶身上,却未忽视李天华逼得那账房手忙脚乱的情形,心一动,毅然再抬眼,忍着脸热对李菡瑶道:“令弟这也算天赋异禀了。”

    明亮的眼眸,正视李菡瑶。

    这是他第一次跟李菡瑶说话。

    李菡瑶见他开口,自不能退缩,也忍着脸红心跳,尽量平静回道:“天华很聪明,然仅限于算术方面,于经商一途却无天赋,否则,我就有指望了。”

    她一直在培养李天华,可惜李天华的天赋全部都集中到算术方面去了,除性情单纯外,还有些痴,一心只读他的圣贤书和钻研算术,对人事经管全无心机和谋略。

    她唯恐王壑误会她权利心重,现放着聪明的族弟不培养,非要自己把持李家基业,更妄想招赘婿,所以就解释了几句,说完才醒悟不妥,不禁更脸红。

    她羞惭地想:“人家不过赞了天华一句,我解释那么多做什么?还提到天华没有经商天赋,否则自己就有指望了,对他诉说处境艰难。真羞死了!”

    王壑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懂了,又见她说完羞恼,心中暗喜,想:“她这是告诉我:她也很无奈。”

    这时候,他断不能疏忽、退缩。

    他便关切地问:“族中没有可造之材?”

    李菡瑶叹道:“都是些平庸之辈。”

    别说李天华了,就是李卓远那一房,现经管着徽州的大小商铺,李卓航未尝不是考验他们:若李卓远德高望重,李天明堪当重任,就将这基业让他们继承又何妨?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儿子也好,过继也好,无非都是为了传承,只要是姓李的传承即可。

    可惜李卓远父子不堪重用。

    哼,等这次织锦大会结束,她就要去徽州,解决那十年之约,她绝不会手软的!

    想到这,她眼神骤然清明。

    王壑安慰道:“别急。慢慢筹谋,总会有办法的。”

    李菡瑶愕然瞧着他。

    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在干嘛呢?

    商议未来?

    筹谋嫁娶?

    王壑被她眼中明白无误的询问给看得狼狈了,眼神闪烁,不敢再直视她,脸上热浪滚滚。

    李菡瑶也垂眸,一声不吭。

    男女初倾心时,彼此心中倾慕,面上却疏离、矜持,言语多试探,如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有时甚至没点到,只擦了点儿边,就慌忙逃离了。而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往往都要掰开了揉碎了去细想,唯恐体察错了对方的心意,想多了的有,想歪了的有,误会重重。待彼此情定终身了,表达爱意才会直白大胆。那时候又该有新的甜蜜烦恼了。

    这时,又有几个商客来到天字二号,还有江如澄、江如蓝和吴佩蓉三人联袂而来。



    王壑不想跟他们多话,更担心被人看出来他对李菡瑶的心意,趁机起身道:“李姑娘忙,叨扰了。”

    李菡瑶也不挽留,起身送他。

    王壑叫了张谨言,站着和江如澄闲话几句,又特地跟观棋打了招呼,才离开了天字二号。

    他因尴尬而迫不及待想逃开,等出来后,立即感觉心里一空,没了方向不说,更失悔错过了良机:好容易跟李菡瑶有这个相处的机会,落无尘、方逸生又都不在跟前,自己却白白延误时机,该说的没说。

    来之前,他可是打算让李菡瑶请自己吃饭的,措辞他都想好了:姑娘不请我吃一碗素鸡腿?

    这句话奥妙无穷!

    当年小墨竹对他说,“爱是一碗素鸡腿”,倘若李菡瑶对这句话心领神会,请他吃素鸡腿,即承认她就是当年的小墨竹,接受他的爱并向他表明心迹。

    这句话也很平常。

    那天,他在醉仙楼试探墨竹,言语失当,差点露馅;今日虽想试探李菡瑶,却不敢再冒失了。

    可他却没来得及说。

    他恨不得转身再回去。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回头了,李菡瑶愕然的表情依然犹在眼前,令他懊恼:这丫头是打定主意要招赘了!

    这怎么能行?

    他可是王家嫡长子!

    他绝不能入赘李家!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反驳他: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王壑反驳那声音:王均那小子如何能顶立门户?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只会在父亲怀里打滚撒娇,哭兮兮跟母亲告我状呢。王氏可是比李氏更大的家族!

    想到王均,便又想到小墨竹。

    想到小墨竹,就想到那藕节般的两条小腿和珠圆玉润的脚趾,这画面在记忆中存了七年都风平浪静,今儿忽然活过来了,在他身体里造起反来,引得他热血沸腾。

    “哎呀,哥你流鼻血了!”

    张谨言看着王壑惊叫。

    “嚷什么!不过是上火。”

    王壑羞愧地喝住张谨言。

    两人急忙朝官房走去。

    天字二号,李菡瑶看着王壑背影,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不舍。再不舍,也断不会把人追回来。她便作无事人一样,招呼江如澄三人进去坐。

    江如澄扫一眼厅内,笑道:“妹妹这里门庭若市呢。”

    李菡瑶道:“还算不错。”

    吴佩蓉道:“李妹妹这么忙,我们打扰了。”

    李菡瑶道:“无妨。我并未插手,都是观棋带他们在做。表哥、吴姐姐喝茶。”

    恰好观棋捧着一份货单来请李菡瑶过目,单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字迹娴熟流畅。

    吴佩蓉扫一眼,赞道:“没想到观棋不但棋艺高超,买卖经纪也是行家里手,字也写得这么好。真不愧是李妹妹的左膀右臂。难怪妹妹这么清闲。”

    观棋笑道:“我家姑娘会的,婢子都会一点儿。”

    吴佩蓉用团扇遮着嘴笑道:“你也太谦了。能和王公子旗鼓相当的,叫会一点儿?那我们可怎么活?”

    观棋笑道:“我家姑娘才厉害呢。”

    吴佩蓉道:“你得了你家姑娘真传了。”

    李菡瑶将货单递还给观棋,瞅她道:“别吹了。去吧。”

    观棋忙接了货单转身。

    江如蓝问:“瑶妹妹,你这接了多少了?”

    李菡瑶道:“这我可不清楚。要问观棋。”

    江如蓝起身到观棋身边,对她道:“我们也是来订货的。”又问李天华:“天华,你心算又长进了。”

    李天华笑道:“表姐,没呢。”

    李菡瑶目光飘渺,心神从眼前转移,溯洄到半刻钟前。那时,王壑还坐在对面,对她说的那话,什么意思呢?是要她放弃李家,嫁入王家?

    这断断不成!

    他怎不能嫁给她了?

    他不是有个弟弟吗?

    不肯嫁给她,是怕丢人吧?

    嗯,得想个法子……

    李菡瑶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一心琢磨如何让王壑心甘情愿的、顺理成章的嫁给她。

    当年在青华府,他误入她的闺房,在她的马桶上坐了一夜,她对他说“姐姐若是担心名节,大不了将来我娶了姐姐便是”,如今她可要兑现承诺了。

    想起往事,她忽然轻轻“呀”了一声,想起自己还不会做素鸡腿,这可如何是好?爹爹被娘亲一碗素鸡腿拴住了终身,她不会做素鸡腿怎么成呢。

    江如澄奇怪地看着表妹,问:“怎么了?”

    李菡瑶一惊,回过神来,只见江如澄正看着自己,吴佩蓉已经不在了。想了一下,仿佛刚才有个小丫头来叫她,她走了。遂笑道:“没什么。想起一件事。”

    江如澄问:“什么事?”

    李菡瑶不答反问:“看澄哥哥对吴姐姐很喜欢呢。”

    江如澄一笑道:“怎么,妹妹吃醋了?”

    李菡瑶道:“是呀,嫉妒了。”

    江如澄失笑摇头,“你有什么好嫉妒她的?”

    李菡瑶道:“澄哥哥有了吴姑娘,就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心疼妹妹了。我当然嫉妒了。”

    刚刚情窦初开的她,怔怔地看着江如澄,仿佛才发现:江如澄和吴佩蓉之间似乎缺少了些东西。嗯,好像从未见他们在一起时脸红、局促过。

    江如澄道:“胡说!我怎会不心疼妹妹。”

    李菡瑶脱口问:“澄哥哥觉得吴姐姐这人怎样?”

    江如澄随口道:“很好啊。”

    很好?

    这赞扬似乎太敷衍了。

    江如澄见李菡瑶似乎盯着他誓要问个结果,不由沉下心,仔细思索自己对吴佩蓉的观感。

    吴佩蓉端庄娴雅、识大体,确实很好,然江如澄总对她亲近不起来。细想想:妹妹江如蓝天真率真,表妹李菡瑶更是活得恣意,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一向袒露真性情;面对端庄的吴佩蓉,他稳重守礼,却少了些亲密。

    “她跟你和如蓝妹妹不一样。她是长女,肩上责任重,行事难免谨慎,不敢放纵……”

    江如澄终说出了对吴佩蓉的印象,口气隐含一丝心疼,心中想着,等成亲后要多多疼她。

    李菡瑶看着表哥道:“吴姐姐若知表哥这样心疼她,不定会怎么高兴呢。希望她珍惜良人。”

    江如澄微笑道:“妹妹你呢?真打算这么耗下去?女孩子的年华可经不起你这么耗。”

    李菡瑶道:“哎呀,澄哥哥快赶上我娘唠叨了。你今日拿了多少货?预备什么时候出海?”

    江如澄笑道:“好了,我不唠叨了就是。横竖你也不会听我的。我过两日就走。半月后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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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美女们支持哟,爱你们!最近一章赶一章,没有存稿的我可惨可惨了!



    李菡瑶诧异问:“以往澄哥哥都是冬季出海,为何今次却在夏季出发?”

    江如澄道:“这次不去远,就在西南沿海。”

    李菡瑶道:“那也要小心。”

    因季风缘故,海商们尤其是运丝绸瓷器往西方去的海商,多在冬季出发,春夏返航。

    江如澄漫不经心地点头。

    他年岁虽少,航海经验却丰富的很,更何况这次他是有依仗的。他见李菡瑶担心他的样子,按捺不住,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茶几上,以扇遮住半边脸,小声对她道:“如今我们船上已经可以使用机器推动航行了。”

    李菡瑶蓦然睁大杏眼。

    江如澄愉悦地笑了——能让瑶妹妹震动,他很有成就感。又道:“这两艘船是首次远航。以风帆为主,关键时候辅以机器推动。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李菡瑶用力点头,“嗯。”

    她并非第一次听说这机器,她早就知道江家在研制这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

    心情一好,她脑子也格外清晰。

    日头偏西时,郭晗玉、刘诗雨、欧阳薇薇等女齐来约她上醉仙楼,说方逸生已经定好了雅间。

    她借口有事,拒绝了。

    她不去,江如蓝也不去。

    郭晗玉等女都惋惜不已。

    每年的这一天,所有纺织商都会在醉仙楼汇聚,给少年男女们提供了碰面的机会。虽然男女不同席,却不耽搁双方接触,成就亲事者不知多少。

    李菡瑶不去,也有些姑娘暗暗高兴。她乃江南第一才女,若在场,光芒太盛,只怕有一大半的少年都只顾关注她,未免忽视了其他姑娘;不去才好呢。

    散场时,李菡瑶等人经过天字三号廊厅,就见方逸生等少年正站在廊厅外,迎着她们笑。

    等到近前,方逸生对李菡瑶道:“李妹妹,兄在醉仙楼定了雅间,请李妹妹务必赏脸。”

    李菡瑶歉意道:“方兄美意,小妹恐要失陪了。家中有事,须得及时赶回。望方兄见谅。”

    方逸生失望道:“那可惜了。”

    李菡瑶又含笑冲王壑和张谨言点头致意:“王少爷,张世子。”又向刘嘉平招呼“刘兄。”

    王壑听出她明显在托辞,心扯了下,想要做若无其事样、不去看她,可惜做不到,忍不住瞅她揣测:“为什么不去?难道生我气了?她并不是小气量的人。”

    及至李菡瑶跟他招呼,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李菡瑶是真的家中有事,因此问:“何事如此急迫?”

    李菡瑶道:“不过是些俗务。”

    当着许多人,王壑惊觉自己多话了——他跟李菡瑶并不熟,竟这么追问她,难免让人疑惑。

    他忙笑道:“在下本想找机会跟李姑娘手谈一局呢。虽然在下连李姑娘的丫鬟也下不过,定不是李姑娘的对手,不过是希望向李姑娘请教而已。”

    观棋忙欠身道:“公子谬赞,婢子可不敢当。婢子并未赢了公子。若下完,胜负尚未可知。”

    李菡瑶也道:“公子太过谦了。将来定有机会与公子手谈。”说罢,笑吟吟地告辞离去。

    转身之际,没看任何人,那长长睫毛往下一盖,遮住了星眸,也遮住了无数探视的目光。

    王壑却分明看见她目光掠过自己。他也垂眸,神情淡淡的不再言语。随众人向外走时,他总忍不住想抬眼,搜寻前面那藏青色绣富贵牡丹长裙的背影,仿佛刚才被她掠走了心。他竭力压制,不许自己被她牵着走。

    回去的马车上,观棋小声问李菡瑶:“姑娘为何不去?”

    李菡瑶倚着竹制枕头,枕面冰凉润泽,冰得她手臂舒服的很,一面道:“学以致用,你可还记得?”

    观棋道:“当然记得。”

    李菡瑶道:“眼下是欲擒故纵。”

    观棋问:“擒谁?纵谁?”

    李菡瑶瞅着她道:“擒着谁就是谁。”

    观棋:“……”

    这是撒网呢!

    第二天,李菡瑶以工坊刚经历分股大事,许多后续的首尾要清,没去锦绣堂,李卓航出面了。

    傍晚时分,李菡瑶在画舫设宴为江如澄兄妹践行,七月初三,江家母子兄妹就要回去了。

    陪客有落无尘,他过几日也要离开霞照,跟宁致远去临湖州碧水书院游历一段日子。

    夕阳下,画舫飘入田湖。

    四人正饮酒赏乐,仆妇来回:吴姑娘来了。

    李菡瑶顿了下,忙道:“快请。”

    吴佩蓉进舱,向李菡瑶笑道:“妹妹游玩,竟不叫我。”

    李菡瑶笑道:“是妹妹的错,只顾给表哥表姐践行,忘了吴姐姐才是最该来践行的人。”说罢对江如澄挤眼笑,又道:“吴姐姐来送澄哥哥了。”

    江如澄脸微微红了。

    李菡瑶目光一闪,随即招呼吴佩蓉入座,又为她引见落无尘,彼此打了招呼,才重新坐好。

    吴佩蓉问:“你们做什么呢?”

    李菡瑶道:“不过是饮酒赏乐。正玩腻了,我想乘小船去摘莲蓬呢。吴姐姐来了正好,咱们分坐两只小船:姐姐跟澄哥哥一船,我同无尘哥哥和如蓝姐姐一船。彼此也能互相照应。观棋,你去瞧墨竹船备好了没有。”

    观棋道:“是。”

    转身就出舱去了。

    吴佩蓉愣住,不料李菡瑶竟不问她就这么安排定了。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李菡瑶在她来之前就准备去摘莲蓬的,她没道理阻止。若坚持跟李菡瑶和江如蓝坐一船,小船恐怕坐不下,再者她身为江如澄的未婚妻,断没有抛下自己未婚夫的道理。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李菡瑶三人上了小船,向荷叶密集深处划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江如澄道:“我们也去吧。”

    吴佩蓉此时也不好忸怩,遂微笑道:“公子先请。”

    于是,两人也上了一条小船。

    荷叶深处,李菡瑶坐在船头,对江如蓝笑道:“可算把他俩留一块了。澄哥哥该感谢我。”

    江如蓝笑道:“就你鬼精。”

    她让丫鬟抱了一个大花瓶上来,落无尘摘了好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在瓶中,甚美。

    李菡瑶对落无尘道:“澄哥哥,你吹一曲吧。”



    落无尘欣然道:“好。”

    他解下腰间的洞箫,迎着夕阳吹起《平湖秋月》,悠扬的箫声飞起,在天空盘旋;而半空盘旋的飞鸟却急掠而去,落入藕花深处,唯清风徐来。

    李菡瑶和江如蓝低声私语,摘了许多莲蓬堆在舱内,偶尔转脸看着落无尘,听一会曲、出一会神。

    落无尘觉得,李菡瑶这两天似乎有些特别,不再是那个一心忙家族事业的少东家形象,而像是有了小秘密、小心思的少女,他喜欢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曲罢,将箫搁在膝上。

    李菡瑶剥了几颗莲子,叫他伸手,放在他掌心。

    “无尘哥哥吃。”

    “谢谢李妹妹。”

    “无尘哥哥,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向你借用下。”

    “借什么?”

    “借无尘哥哥用一下。”

    暮光中,落无尘脸染了水墨般晕开,心中波动就像船桨荡起的层层涟漪,扩散开去……

    他看着李菡瑶无暇无垢的面容,柔声责道:“妹妹这话听着有些不妥,容易叫人误会。在我面前说也罢了,可别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妹妹需要我帮什么?”

    李菡瑶:“怎么不妥了?”

    落无尘:“……”

    算了,是他想多了。

    李菡瑶见他没话说了,才靠近他,低声微语。

    落无尘的神情,先还因为少女靠近有些拘谨,听了几句便恢复正常,清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七月初三,江家母子离开霞照,返回临湖州。

    七月初八,落无尘跟宁致远去了临湖州。

    这期间,李菡瑶一直不大出门。

    王壑也借口水土不服,窝在方家养病,不大出门。

    简繁听说后,还让宁致远代他去方家探望了一回。

    送走宁致远后,张谨言问王壑:“哥为什么装病?”

    王壑道:“欲擒故纵。”

    张谨言:“……”

    他觉得表哥越发神秘了。

    李菡瑶也听说了王壑生病的事,纳闷:怎么就病了呢?真病假病呢?要不要去看望他呢?

    她从未如此踌躇过。

    很快,她顾不得王壑了。

    七月十二,江家派人来报凶信:七月八日,大少爷江如澄出海,,才驶出宁波港仅一天一夜,便遭遇海盗截杀,两条船上的人全部丧生,葬身大海。

    这是返途海商带回来的消息。

    江玉真听后,当即昏了过去。

    江家虽然子嗣众多,可是所有小辈加起来也不抵一个江如澄;即如李家一个李菡瑶便独当一面。

    江玉真一向当侄儿是儿子。

    以前江家还肖想李家家业,想姑表结亲;后来江大太太说服公婆放弃了这想法,为江如澄定了亲事。江大太太这回更是掏私房与李菡瑶合作,期盼他表兄妹如手足般相亲、互助,江玉真对嫂子和侄儿更亲近了。

    谁知,却传来这样噩耗!

    李菡瑶震惊道:“澄哥哥不是说半月后出海吗?为何初八就出发了?提前这么多!”

    来人表示他不清楚这事。

    江玉真醒后,立即要回娘家。

    李卓航吩咐李菡瑶照管家里,他陪妻子赶去临湖州江家,看是什么个情况,替岳父和舅兄分忧。

    然这时,墨管家送来李卓望从宁波府发来的密信:其一,当日去监牢探望潘梅林的婢女确实去了潘子玉那里,乃是李家旧婢红叶;其二,宁波港水军副将军陈飞,一直觊觎江家船厂;其三是陈飞的背景和家世资料。

    李菡瑶看了陈飞的家世背景资料,霍然站起,“爹爹,江家危在旦夕,我要马上去临湖州!”

    李卓航喝道:“瑶儿冷静!”

    李菡瑶焦急道:“再晚就晚了!”

    李卓航坚定道:“你在家陪你母亲,为父去。”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此去前途凶险,他怎肯将女儿置身险境;别说女儿,他连妻子也不许回了。

    李菡瑶奋然道:“爹爹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个大阴谋!潘梅林祖孙处心积虑,除了图谋江家船厂,还图谋李家。江家李家同气连枝,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女儿能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与其躲,不如抢先一步。女儿必须要抢占先机!必须要走一趟,见机行事!”

    她激动得挥舞手臂,小脸通红。

    李卓航最后妥协了。

    他妥协的理由,并非他一直秉持的要女儿面对挑战,而是女儿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女儿优于他的,是胆量、是气魄,能想他不敢想、为他不敢为,出手比他狠、比他快。

    女儿去,比他更合适。

    他不愿自己护崽,却护到最后情形恶劣,以至于无力回天,那时可就晚了。

    当时,郭晗玉正为改造织机的事来找李菡瑶,正在李家工坊。李菡瑶急忙走去找到她,道:“郭姐姐,妹妹有一事相求。还望姐姐能援手。”

    郭晗玉问:“妹妹请说。”

    李菡瑶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郭晗玉道:“这事简单。”

    与此同时,王壑也接到一密函,看完后,立即让张谨言连夜赶往靖海大将军颜贶处。

    “传信去不行吗?我不能留下表哥一人在这里。”

    “我还不放心你呢,可是弟你必须走一趟。靖海大将军是什么人,岂能凭一封信就指使他?他从前在京城见过你,你去了再亮出世子印信,方可请动他。”

    “那哥你跟我一块去。”

    “我不能走。钦差大人这里我要应付,替你遮掩行迹。”

    张谨言只得连夜出发。

    王壑沉吟一会,提笔写了一封信,准备叫人送去李家;封到一半又停下,又取出来烧了。——任何事一落在纸上,都成了有形有状的证据,还是面谈吧。

    正好,他实在想见李菡瑶。

    他便请方逸生派人去李家。

    霞照某处宅院,曾经身陷李家画舫的紫衣女子也正分派命令:“李家收到江家凶信了?”

    婢女回道:“收到了。”

    紫衣女子问:“谁去了江家?”

    婢女回道:“李菡瑶!”

    紫衣女子道:“我就知道她会去。交代下去:这次务必要将她杀了。记住,观棋才是李菡瑶!”

    婢女道:“是。可是姑娘,万一她们又换回去了呢?那李菡瑶厉害的很,她若不死,就算咱们做得隐秘,被她一查,万一查到咱们头上岂不坏事?”

    紫衣女子沉吟道:“你这虑的是。那就两个都杀了!上次的事,我就觉得她已经怀疑我了。”

    婢女道:“是。”

    忙忙地走去吩咐。

    不久转来,道:“姑娘,李菡瑶果然狡猾:先乘的李家船,等出了城,主仆一行人却换到郭家送货的船上。”

    紫衣女子轻笑道:“幸亏我早有准备,否则就被她滑脱了。你传信给他们盯紧了,事成有重赏。”

    婢女道:“是。”



    郭家船上,李菡瑶端着一小巧的望远镜,一路看过来。

    临湖州府城,从码头去往江家所在的街道,要经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称“小普陀”。

    第二天傍晚,船到码头,李菡瑶与观棋下船后分道,观棋和墨竹换船去往宁波府,李菡瑶带着纹绣去江家。

    李菡瑶嘱咐道:“小心!”

    观棋点头道:“姑娘放心。”

    李菡瑶便翻身上马,催马去了。

    虽是傍晚,街道上却比白天人还多,太阳落山了,纳凉的、游玩的,纷纷出来了。

    到小普陀,寺庙周围绿树成荫,曲径通幽,游人更多。

    两个穿短衣的汉子,敞着怀、脚下裤腿也卷起,一路哗哗摇着大蒲扇进入寺庙,一面低声私语:“门口人多,叫人看见了不好。到后面林子里再动手。”

    说罢,一个匆匆而赶往前面。

    另一个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菡瑶和纹绣就在他前面。

    走到一柳树下,忽见马上李菡瑶猛转身,那汉子忙转脸看别处,装作没留意她的模样。

    李菡瑶甜甜一笑,袖内滑出一竹筒,旋开盖子,伸出右手——右手手指不知何时套了美丽花纹的钢套,迅速从筒内扯出一条绿色小蛇,柳丝般甩了出去。

    完事后盖上盖,策马而去。

    那汉子却怪叫跳起。

    “蛇——”

    等前后的人发现,汉子已经倒地不起,脖子肿得比脸还宽,已经昏迷。众人忙将他送去庙里,请和尚施救。和尚一瞧,是毒蛇咬的,一面为他挤毒血,一面让小僧去请大夫。不等大夫来,汉子已经毙命。

    众人都感叹:这人走路好好的,也能被树上掉下的毒蛇咬了,且在菩萨门口,这得多倒霉?

    李菡瑶二人已经到了庙后。

    幽静的小路上,先前汉子的同伴正摇着大蒲扇慢悠悠走着,李菡瑶再次拿出竹筒,又扯出一条青蛇,朝前扔去。看着那汉子倒地,她纵马跃过尸体。

    暮色中,她神情冷漠,杀人时的甜笑、杀人后的冷漠,仿佛仙女和魔女的融合。

    一刻钟内,死了两人。

    都是被毒蛇咬死的。

    庙里和尚都震惊了,一齐出动,弄了各种驱蛇的药物撒在各处,并报官府,查找死者身份。

    东郭無名正在小普陀寺。

    他是几天前到的临湖州,先去了宁波府,找潘子玉问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这件事潘梅林曾答应告诉他的,可是潘梅林自杀了,他只得来问潘子玉。

    潘子玉淡漠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东郭無名道:“这是潘大人生前答应在下的。”

    潘子玉瞅着他笑问:“东郭兄还记得和祖父的约定?”

    东郭無名道:“当然记得。”

    潘子玉道:“那你该不会忘记,这约定的先决条件是:你当辅佐祖父三年。可是,你有真心帮祖父吗?你但凡用些心思,祖父也不会被李菡瑶逼得自尽。”

    无论东郭如何解释,他都不理。

    最后潘子玉道:“东郭兄还有个机会证实自己。”

    东郭無名问:“如何证实?”

    潘子玉道:“江家!”

    东郭無名疑惑地看着他。

    潘子玉轻声道:“东郭兄是被江姑娘推下水的吧?你就不想挽回面子?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东郭無名问:“你想做什么?”

    潘子玉瞅着他意味深长笑。

    好半晌,才道:“东郭兄这次会尽全力吗?不会像对祖父似得,再陷我于不利吧?”

    东郭無名道:“子玉想多了。”

    潘子玉道:“但愿。东郭兄可先去江家,七月十三晚上,江家会有好戏上演。东郭兄见了,会知道怎么做。”

    东郭無名满腹狐疑地来到临湖州府城。

    一路上,他翻遍了过去几年在潘府的记忆,将各种线索和迹象融合在一起,反复分析,也没有头绪。

    他又不愿去江家,他本能感到危险,去不得。

    他本想就隐藏在暗处看究竟的,忽想起江如蓝,想到那如花娇颜和扑他下水时决绝的莽撞,心中激烈争斗起来。踌躇良久,他写了封信送去江家。

    江如蓝接信后,跳了起来。

    原来,东郭無名在信中对她道:拜她所赐,他大病一场。现约她在小普陀寺见面,有要事相商。若她不去,他将备好聘礼、请冰媒,上江家求亲,将他们在水底的亲密接触让整个府城的百姓都知道。绝非儿戏!

    江如蓝气狠狠地骂“混账!”

    骂了一通,却依然吩咐丫鬟红梅收拾准备一番,她去回禀母亲,说要去小普陀为哥哥祈福,住一晚。

    红梅紧张道:“姑娘,这样子好吗?万一被人发现姑娘与东郭公子见面,岂不污了姑娘清名?”

    江如蓝很有把握道:“放心,用祈福的名义去寺里才妥当,就是被人瞧见了,也只当是我和他是碰巧遇见了,不是私自会面。偷偷地跑去才不妥呢。”

    红梅问:“若是他使坏呢?”

    江如蓝瞪眼道:“他要使坏,我就喊‘登徒子’,叫他名声扫地!”

    红梅跺脚道:“姑娘!那你也名声扫地了。好姑娘,求求你别再用两败俱伤的法子。咱也像李姑娘那样,想个只坑别人不伤自己的好法子。”

    江如蓝没好气道:“我只能想这样的。谁能都像瑶妹妹那么聪明呢?你放心,坏人也不都一样。东郭無名就是披着君子外皮的坏人。他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他是绝不会让自己背负诬陷女儿家闺誉这个坏名声的。”

    红梅一想对呀,这才放心。

    江如蓝便去回禀了母亲。

    江大太太见女儿如此懂事,很欣慰,便派了两个妥当婆子并四个媳妇,以及江如蓝身边伺候的丫鬟仆妇,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她往小普陀寺去了。

    到小普陀寺,天色尚早,自有婆子去找寺里的僧人租借庭院、安排食宿,江如蓝则命红梅悄悄去找东郭無名,约定时辰,装作偶然遇见,见面再谈。

    酉正时分,正是李菡瑶经过小普陀寺、杀死两汉子的时候,庙里乱糟糟的,人都跑去看事故,江如蓝在偏殿跪着诵经,红梅带了东郭無名进来,跪在她身边。

    江如蓝歪着头,狠狠瞪他。



    东郭無名也看着她,鹰眼在殿内昏黄烛火的照耀下,闪着犀利幽深的光芒,意味不明。

    “什么事,快说!”

    “姑娘那日轻薄了在下,难道不该给在下一个交代?”

    “放屁!分明是你轻薄我!”

    “姑娘就算不顾惜自己的名媛形象,也该顾忌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怎能口出秽言?”

    “本姑娘学不来你的装模作样!你不爱听,滚!”

    “姑娘真要在下滚?”

    东郭無名無名作势欲起。

    江如蓝恼火万分——他要真滚了,自己不是白来了?气得一把抓住他胳膊,道:“你还没说呢。”

    东郭無名低头看她手,提醒道:“姑娘失态了。”

    江如蓝急忙松手,更气了。也不知怎的,她看见这个人就来气,跟他说话是气上加气。

    她低吼道:“你到底说不说?”

    东郭無名蹙眉,不悦道:“姑娘就不能温柔些?”

    江如蓝道:“本姑娘平日里不知多么温柔,可是见了你不得不化身修罗!”又恶狠狠威胁道:“你再不说,我就喊人:说你轻薄非礼我。你信不信?”

    东郭無名黑着脸道:“信!”

    他也被她气得不轻。正如她说的一样:他平日里冷静自持,可是一遇见她,就被她气得失态。

    江如蓝得意道:“说!”

    东郭無名看着少女,不知说什么好。他约了她来,并非要告诉她江家有危险,因为告诉她她也不会信。他只是想把她叫出来,看她在眼前才能心安。

    可是不说,这丫头真会喊的。

    他可丢不起那个脸面!

    他沉吟了会,缓缓道:“我前日去了宁波府,见了潘子玉。潘子玉似乎要对江家不利。”

    江如蓝道:“就这事?”

    东郭無名道:“嗯。”

    江如蓝讥讽道:“你当我江家人都是傻子?潘老贼对我姑姑家做下那样的事,对江家能好?”

    东郭無名:“……”

    江如蓝又冷笑道:“只要你不助纣为虐,潘子玉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

    东郭無名死死闭着嘴。

    江如蓝见他无话可说,起身就走。

    她来小普陀寺,可不是真来跟东郭無名私会的,是为了阻止他上江家求亲,顺便探探他的企图;再者也是真为哥哥祈福,她不信哥哥就葬身大海了,哥哥那水性,便是在海里也能活。眼下见东郭無名并无新鲜花招,她放心下来,便要撤了。——恐怕待久了,遭他暗算。

    东郭無名没有拦她。

    夜终于寂静下来。

    李菡瑶到江家所在的街道,却止住了脚步,想:“敌在暗,江家在明。我若就这么进了江家,也落入敌人眼中。不如先藏起来,悄悄的叫了大舅母来商议。”

    想罢,她转身向客栈走去。

    在客栈要了一间房,才住下,胡齊亞便来找了。

    他抱拳道:“姑娘。”

    李菡瑶道:“你也住下了?”

    表面看她只带着纹绣,其实胡齊亞一直带人尾随在她身周,保护她,并暗中作为策应。

    胡齊亞道:“是。就在隔壁。”

    李菡瑶道:“你叫人往江家走一趟。悄悄的到后门上,把这信交给文婆子,让她急速送给大太太。”

    胡齊亞道:“是。”

    接了信很快离开。

    这里,李菡瑶便静静地等着,思潮起伏。她来此不找舅舅和外祖,因为他们是男人,只怕早就被人盯住了,大舅母是女眷,在内宅,不大引人注目。

    一个时辰后,江大太太一身仆妇装扮,身后只跟了一个小丫鬟,悄悄地赶来客栈。

    李菡瑶见她这身打扮,暗暗点头,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大舅母,表哥定会没事的!”

    江大太太平静道:“我也觉得澄儿不会有事。”

    李菡瑶听了这话,更放心。

    她一直认为,大舅母是个极强悍的女人,今日一见果然——寻常妇人碰上这等事,只怕要哭得死去活来、茶饭不思了,她母亲江玉真就是如此。

    李菡瑶道:“大舅母进来坐。”

    江大太太进来,在桌边坐了,沉声问:“瑶儿,你有何要紧事?到了这竟不敢去江家,要我出来。”

    李菡瑶将凳子挪近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江大太太目光陡然如寒冰一般,周身更是寒气森森,然而竟未大怒或者暴起,比刚才更平静。

    李菡瑶道:“大舅母,我暂时无法判断他们有何计划,只好先叫了大舅母来询问。江家船厂最近有何重大交易和决定?望大舅母不吝告知。否则……”

    尚未说完,便被江大太太制止。

    “我明白。我这就告诉你。”

    她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女子,江家船厂的事,原本她是没权利知道的,但她总有法子从江玉行口里掏出话来;至于江如澄,更是经常同她商议大事。

    她便一一告诉李菡瑶。

    李菡瑶越听神色越凝重。

    正在这时,忽然胡齊亞的一个随从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惊恐道:“姑娘,不好了!”

    李菡瑶手按着桌面,喝道:“镇定!好好说清楚!”

    那随从见她如此沉着,方平静了些,但是依然满眼惊恐,“江家……江家走水了!好大的火!”

    江大太太顿时变色,霍然站起。

    李菡瑶也一跳而起,带翻了凳子。

    两人皆不顾一切朝外冲去。

    纹绣紧跟在后,“姑娘,戴上帷帽!”强将一顶帷帽罩在李菡瑶的头上,扯着她帮她系带子。

    李菡瑶趁机住脚,问那随从:“胡齊亞呢?”

    那随从道:“胡公子去江家了。”

    李菡瑶命令道:“你护在舅太太身边!”说完再往外冲去,追上仆妇装扮的江大太太,两人在一块倒像主仆,加上纹绣和那随从丫鬟,正像一家子。

    街面上已经人声鼎沸,许多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冲出家门,仰望北方天空:那边天空火红一片,如日落时的火烧云。有人朝街角跑去,要去近处看;有人站在原地指指点点,叹息道:“江家完了!烧了半个时辰了。”

    李菡瑶和江大太太沿街疯狂奔跑。

    小普陀寺,江如蓝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三叔、江如澄、江如波、江如蕙等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团团围坐了一桌,吃年饭,祖父祖母大赏儿孙,花团锦簇一屋子,道不尽的富贵风流。



    忽然席散,大家都走了。

    还挥手向她道别。

    她慌得起身追他们。

    他们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想,别人也罢了,怎么父亲母亲也丢下我走了?

    她大喊:“父亲,母亲!”

    一喊便惊醒了,一身冷汗。

    正出神,就听外面乱糟糟的吵嚷,静静地听了一会,叫“红梅,红梅?人呢?”坐了起来。

    忽然红梅奔进来道:“姑娘,不好了!”

    江如蓝忙问:“出了什么事?”

    红梅慌张道:“失火了!”

    江如蓝陡然紧张,问:“哪里失火了?”急忙跳下床找衣服穿,要赶紧逃命去。

    红梅欲言又止,先服侍她穿好了衣裳,才道:“听说在城北。他们说是江家。”

    这事太大,她哪里敢瞒。

    江如蓝一呆,旋即向外冲去。

    门外,众婆子媳妇一齐待命。

    江如蓝见此情形,知道消息不假,再抬头看北边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顿时疯了,“父亲,母亲——”顺着游廊没命地往前狂奔,要赶回去救他们。

    众人齐在后追赶。

    江如蓝跑到寺庙前院,月亮下窜出来一个人,拦住她,低声喝道:“不能回去!他这是要灭了江家!”

    江如蓝一看——东郭無名!

    她一头撞上去,劈手揪住他的衣领,尖声叫道:“是你!对不对?”疯狂地捶打他。

    东郭無名眼底映着天边的火烧云,心在剧烈颤抖,却不顾一切地抱住江如蓝,任凭她捶打。

    少女眼中的刻骨仇恨深深地灼伤了他,他心疼到无以复加,无力辩解道:“不是我!”

    江如蓝看清了他眼中的心疼,豁然贯通:这人看上自己了!所以,计划灭了江家的同时,设计将自己骗出来,要自己从此依附于他,成为他的玩物。

    她猛低头,用力咬在他胳膊上。

    东郭無名咬牙忍着,肉体上的疼痛转移了他的心神,稍稍减轻他心上的疼痛和对潘梅林祖孙的愤怒。

    空儿冲上来,“放开公子!”

    红梅等仆妇也冲了过来。

    还有方丈等众僧人。

    东郭無名忽然挣开了江如蓝,抓住她肩膀吼道:“江家已经完了!有能耐你来报仇啊!”

    江如蓝呆呆地看着他,被他眼中的红芒刺激,喊道:“东郭無名,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喊罢,决然转身,奔向寺外。

    她眼下不能把东郭無名怎样,她要急着赶回去看家人,不想跟他作无意义的耗费。

    东郭無名呆呆地站在月下。

    空儿咳声叹气地问:“公子,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这事是潘子玉做的,不是你!”

    东郭無名木然道:“她会信吗?潘子玉引我来此,就是要拖我下水。我再也洗刷不清嫌疑了。”哪怕没有证据,别人也会以为是他在幕后策划的。

    良久,低声自语道:“恨我也好。有个人可以恨,她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想办法报仇。”

    否则的话,她要怎么活?

    她是那么无忧无虑,骤然失去所有亲人,这打击如何能承受?仇恨的目标可以支撑她活下去。

    想罢,他醒过来般,也朝江家跑去。

    在江家街门前,人们惊恐奔走,官府也来人了。虽在水乡,不缺水,但火势太大,眼下唯一能做的是隔离,免得火势蔓延整条街,那损失就太可怕了。

    李菡瑶一行人站在江家对面巷子内看着,江大太太不顾一切要冲过去,被李菡瑶死死抱住。

    她哽咽道:“大舅母,别去!”

    江大太太不可置信地转脸,颤声问:“你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还在里面,你不过去救他们?”

    李菡瑶泪如雨下,摇头道:“没用的!救不了了!”

    江大太太道:“你怎知救不了?”

    李菡瑶忍着泪道:“江家那么大,这火竟全烧起来了,也不见里面的人跑出来,舅母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定然已经遭难了!这火,不过是毁灭罪证而已。”

    江大太太如被雷击,呆住了。

    李菡瑶恨自己太聪明,将事情看得如此清晰,以至于不能像大舅母一般发疯。绝望到极致,便只剩下冷静,还有可怕的计算——只一瞬间,她便想好了后招。

    她噙着两眼泪,不让它们溢出。隔着一层水光,眼前红蒙蒙一片,映着大雪:一个小小的女童追着江如波奔跑。那女童将江如波摁在雪地里掐他耳朵,然后另一个女童加入进来,抡起小白面馒头拳砸江如波。

    还有江如蕙、江如涛……

    还有外祖父,名利心虽重,对她却最亲切不过了;外祖母待她更比亲孙女还要看重。

    “大舅母,现在,你过去,”李菡瑶抱着江大太太,轻声在她耳边交代,“咱们如此这般……”

    可是有一个问题要解决:江大太太缘何这么晚还在外头呢?得找个适当的理由,身上仆妇的衣服也要换下。

    就在这时,江如蓝从街那头跑来了。

    江大太太狂喜,“如蓝,我的如蓝!”

    她才记起来,女儿去小普陀寺了,因而逃脱了这场劫难;她也想到了理由:自己不放心女儿,去庙里陪女儿了。

    李菡瑶看见江如蓝,简直百感交集。这时候,江家出现任何一个人,都能给她心灵慰藉,何况是姐妹情深的江如蓝,李菡瑶几乎要跪拜皇天后土了。

    江大太太死而复生般,冷静地吩咐李菡瑶不要露面,又定下双方联络的方式,方去见江如蓝。

    江如蓝大喜,“母亲!”

    江大太太让一婆子取了江如蓝的衣裳,自己换上,挽着江如蓝的手,跌跌撞撞地迎着大火跑去,见官、哀求众人救火、哭喊公婆夫君儿女,尽情发泄。

    李菡瑶退到僻静处冷眼瞧着。

    一面想:胡齊亞怎还不来?

    胡齊亞半夜时分才回客栈。

    李菡瑶急问:“怎么个情况?”

    胡齊亞道:“江家是被人灭门。我冒着大火冲进去,发现没烧到的地方,人也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李菡瑶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胡齊亞问:“姑娘,现在怎办?”

    李菡瑶冷冷道:“不怎么办。就当是一场意外。”

    胡齊亞困惑:这不像姑娘行事手段。不过,这也正是姑娘行事风格——叫人看不透。看不透才好!

    江家大火烧了两天两夜。

    一座江南园林烧得干干净净!

    就是那么的巧,江家儿孙为了给江老太爷办七十大寿,从各地都赶回来了,又因为江如澄遇难的事,当晚哪儿都没去,都在家里陪老太爷,全烧死了。

    连库房里的真金白银都烧光了。事实是,库房里的金银不翼而飞了,江家母女一昔之间沦为乞丐。

    江家在三江口还有船厂,在其他州府还有商铺田地产业,怎的成了乞丐了呢?

    因为这些都不足以抵债!

    第三天,驻宁波府水军副将军陈飞的属下指挥使毛强来江家,拿出与江玉行签订的三艘楼船订单,催江家履约。

    江家的银库已烧毁,江如澄之前购买了两船丝绸瓷器出海,将各地账面上的银钱流水都抽干净了,这订单再无力完成。若是以往,李家可以援手,然李家刚兑现了给工人分股,又拍买下四家纺织作坊,也无力支援。

    赔偿数额巨大,毛强要江家以三江口的船厂抵押。

    李菡瑶得到江大太太送来的消息,两眼闪着幽幽光芒,轻声道:“回大舅母,给他们!”



    江大太太毫不犹豫地听从了李菡瑶的话。她一直很欣赏,并刻意亲近这个外甥女。

    自察觉李菡瑶不愿嫁江如澄,她果断断了这份念想,为江如澄另寻亲事,以免因此事导致亲戚疏远。

    李菡瑶银根短缺,她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嫁妆,与她合股拍买四家工坊——幸亏将这钱转移了,给儿女留下生存的依仗,否则现在都要喂狼。

    如今江家这个样子,她更是全心信任李菡瑶,深信这个外甥女定能保住江家、为江家讨还公道。

    县衙后堂,江大太太面对毛强和侯县令哀哀哭求。

    曾经的江大太太美艳非常,待人处事滴水不漏,笑语晏晏中暗藏锋芒;掌管江家内宅、御下恩威并重,能不动声色地化解小人纷争,江家的兴盛,她功不可没。

    遭遇大变,她锋芒不再。

    然美艳依旧,更胜从前。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穿着一身孝服的江大太太没了锋芒,又凄婉哀伤,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动作都令男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要保护她怜爱她。

    江大太太对毛强道:“毛大人,江家船厂抵给你们是应该的,可否给我们母女留下一两处宅子,不然我母女何处栖身?今后如何生存?常听先夫讲,他与毛大人是极好的兄弟——当然我们身份低微,不配与毛大人攀兄弟,这都是毛大人看得起先夫,才肯折节下交。如今我母女孤苦无依,毛大人看在亡人面上,要替我母女做主啊。”

    说罢盈盈拜倒,掩面哭泣。

    毛强急忙起身,亲扶起她,送到座上,依然体贴地不松手,柔声安慰道:“放心,江兄弟的妻女,我当自己嫂子和女儿一样照应。定当从中斡旋。”

    江大太太又要起身拜谢。

    毛强急忙按住她,不让拜。隔着一层薄薄的素衣,那滑腻的玉臂感触令他久久不忍放手,直到江大太太转向侯县令说话,才不得不遗憾放手。

    江大太太对侯县令道:“县令大人,江家的东西都烧光了,库房里原有几百斤黄金,五百多万两银子。就算烧化了,也该留些渣子。要是大人手下清理出来,好歹让我母女落点,将来也好生活,别去投靠亲戚。小妇人定当感谢大人。”

    侯县令吃惊道:“大太太,并没发现金银残渣。”

    毛强痛心疾首道:“江嫂子难道还不明白,这并非一般走水,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江大太太战战兢兢问:“真的?”

    毛强点头道:“江家上下几百人,竟无一人跑出来,可见是事先被害,然后才放火烧尸。这么大的案子,三两个人怎能完成?定有一群人。侯大人、嫂子,成群结伙作案的,会是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侯县令慌得问:“难道是海盗?”

    毛强道:“不错!联系江家侄儿在海上遇难,随后江家便遭遇灭门,一切不言自明。”

    江大太太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毛强和侯县令劝慰好半天,她才道:“全凭二位大人做主。”

    两人都表示一定替她做主。

    毛强坚决道:“剿灭海盗,护卫大靖海上安宁,本就是我水军责任。嫂子放心,兄弟定要为江家讨还公道!”

    江大太太感激涕零,再次给他磕头。

    毛强慌忙挽住,道:“嫂子,还是先签了这抵押文契吧。我水军剿匪,靠的就是船。这事耽搁不得。”

    江大太太急忙道:“说的是。”

    于是在抵押文契上签了字。

    然后,李菡瑶出面了。

    李菡瑶义愤填膺,犀利指出:这场大火来得蹊跷,请官府追查此事;又力劝江大太太别抵押船厂,说等找到真凶,追回银子,便能完成订单。

    无奈江大太太已经签字了。

    毛强不悦道:“李姑娘,剿灭海盗绝非三两日工夫可完成。大海无垠,敌踪难明,追查海盗下落、发兵剿匪刻不容缓,非利器不行。这利器就是船!江家抵押船厂,我水军也没能力经营,还是要寻一个妥当的造船世家接手,继续完成楼船订单,方可助水军成大事。”

    江大太太忙道:“是啊,瑶儿。”

    李菡瑶盯着毛强问:“你们准备找谁接手?”

    毛强皱眉道:“本指挥使也不知江家出事,须得将此事回禀了陈将军,仔细商议才能定。但这与江家无关。江家既将船厂抵押了,便任由我们处置。”

    李菡瑶默默的缄口不言。

    毛强想,她这是不甘心呢。

    然不甘心又能怎样?

    江家再也无力回天了!

    他便又向江大太太道:“江嫂子,江家出了这等惨烈之事,按理兄弟不该劳烦嫂子。无奈公事耽误不得,还请嫂子抽两天工夫,移步去三江口,办理船厂交接。那边虽有主事的,都不是江家人,做不得主。”

    江大太太悲切道:“我这里怎能离开!”

    李菡瑶萧索道:“舅母去吧。我代舅母办理丧事。”

    江大太太忙问:“你不陪我去?”

    李菡瑶道:“签个字而已,何须外甥女去。”口气颇为颓丧,一副痛心、灰心丧气的模样。

    江大太太便只好去准备。

    等他们上路,胡齊亞也带人抄近路赶往宁波府。到三江口,按李菡瑶给的地址找到一小院。

    不多时,观棋回来了。

    观棋听说江家出事,震惊道:“定是他们干的!”

    胡齊亞忙问:“是谁?”

    观棋道:“我来的路上一直被人跟踪,杀了三个,第四个失手,被他追我到一码头……”

    胡齊亞见她一个女孩子,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杀了三个人,心惊的同时,非但不觉得她心狠,反而钦佩不已,暗想:“不愧是姑娘身边第一大丫鬟,魄力和手段跟姑娘一样。在这虎狼挡道的世道,不狠不能活!”

    又听她道:“……我藏在草中,看见许多汉子上了几条船,队列整齐,指挥有素,不像乌合之众。船开走了,是往临湖州府城方向去的。我那时还奇怪呢:这大晚上的,这些人赶路去哪儿?像有什么急事。”

    胡齊亞忙问:“大概有多少人?”

    观棋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又悔恨道:“若是我探明了消息,早一步报给姑娘,江家就不会被灭门了。都是我无能。若是姑娘在此,定能看出蹊跷,定能救下江家。”

    说着就不住掉泪。

    胡齊亞沉痛道:“这如何能怪你呢。谁能想得到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姑娘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