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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五日,简繁、李菡瑶再次启程。

    此时的朝堂,已是风云变幻。

    六月初,左相王亨出使安国,共商两国边贸、军事。七月底,朝廷接到忠义公从西北玄武关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安国扣押了王相,欲挑起战争。

    嘉兴帝忙召集重臣到御书房商议。

    吕畅在旁秉笔记录。

    大家争论不休,主战方要求立即发兵,救回王相;主和方认为不可贸然出兵,否则将置王相于险境,须派人去西北边关,查明安国意图,才能定夺。

    最后,大家都看向梁心铭。

    梁心铭却静静不语。

    寂静中,有人提议:梁御史足智多谋,又心系王相,是去西北的不二人选,可临机应变。

    救夫君,她当仁不让!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嘉兴帝目光炯炯地看着梁心铭,问:“爱卿可愿去?”这话问得巧妙:问她愿不愿去,若不去,便是不愿了。不愿去救夫君,别人会怎么看她?

    吕畅停笔,垂眸静听。

    梁心铭躬身道:“请容微臣斟酌,明早再回复皇上。”

    嘉兴帝只好宣布散了。

    待大家离开后,嘉兴帝看向吕畅,疑惑地问:“她怎不急?莫非不愿去?抑或另有打算?”

    吕畅动作优雅地收拾笔录。他肤色极白,眉眼俊秀,在绿色官服衬托下,清雅如玉。这令嘉兴帝想起梁心铭,听说当年也是这般清雅如玉。不过,吕畅虽然生的形容俊秀、举止风流,然他的喉结却很大。这喉结,让嘉兴帝很顺眼,仿佛有了这东西,吕畅的俊秀清雅便与梁心铭的不同,要高梁心铭一等。他君臣站在一处,一样的年轻,相得益彰,光彩夺目。明君贤臣,这才是!

    吕畅收拾完,双手捧着,躬身呈给嘉兴帝。

    嘉兴帝点头,示意他放下。

    吕畅便将笔录放在御案上。

    然后,站直了,看着嘉兴帝微笑道:“皇上不必担忧。王相是回不来了。梁大人去了也救不了他;不去,虽能侥幸逃得性命,将来再难成气候。”

    嘉兴帝道:“顺之,不可小觑她!梁心铭能以女子之身科举入仕,走到今天,足可见她能力。”

    吕畅正色道:“皇上,微臣从未小觑梁大人,但也不会长她志气。微臣以为:梁青云能走到今天,虽有能力,更多的是仰仗先帝宠信和重用,并依赖她夫君王相。否则一个女人,若非男人纵容,任凭她有天高的本领,也翻不出浪花来!梁青云如是,前朝的武则天亦如是。”

    嘉兴帝赞同道:“有道理。凭她多大本领,若非先帝给她机会,她也无法进入朝堂。”

    吕畅道:“故而微臣以为,只要王安泰不在了,梁心铭将寸步难行。——这金殿,再也没了她立足之地!她若不去,皇上不必强她去,免得使人生疑。”

    嘉兴帝神情松泛了些,脸上有了笑容。

    次日早朝,梁心铭请旨去西北。

    嘉兴帝允准,令她择日出发。

    八月初一,简繁第二道奏折入京,奏江家被灭门,靖海水军副将军陈飞指控:靖海大将军颜贶和李家官商勾结,豢养一批水军私军。他正审查此案。

    消息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梁心铭严厉指出:这是阴谋!矛头直指潘家,说潘梅林和陈飞勾结,妄图清除异己,让陈飞顶替颜贶掌控靖海水军;通过李家攀扯徽州巡抚鄢计——李卓航和鄢计乃至交,鄢计又是她的门生——来达到陷害王亨和她的目的!

    疾言厉色!

    直言不讳!

    梁心铭的举动惊呆了满朝文武和嘉兴帝,因为她一向谋定而后动,对于不确定的事、没有证据的事,从不会意气行事,做这种无谓的指控。

    然而,还有更反常的。

    梁心铭向嘉兴帝谏言,请嘉兴帝收回纳李菡瑶入宫的圣旨。她道,李家只有这一个独女,为了宗祀传承,公开招赘婿,江南无人不知。潘梅林为了谋夺李家产业,算计李菡瑶终身,终闹出人命。皇上却在事后宣李菡瑶入宫,恐有损天子圣誉。李菡瑶有才,不如就让她像郭织女一般,在纺织行内做出一番成就,才是对国家社稷最有利的。

    嘉兴帝在龙椅上气的乱颤。

    宣李菡瑶进宫,因是后宫事,他就没拿到朝堂上征求臣子意见,也是怕人阻拦的意思。他是皇帝,要一个民女还不能弄来?于是悄没声就让传旨太监出京了。

    梁心铭竟敢让他收回旨意!

    君无戏言,怎能出尔反尔?

    “圣旨已下,不必再提!”嘉兴帝强硬道。

    “皇上不可任性!江家已被灭门,仅剩一女;李家是江家的姻亲,也只有一女。皇上怎忍心让李菡瑶进宫?况且李家被牵扯进大案,简大人正在追查。真相未明之前,李菡瑶不宜入宫。请皇上收回圣旨!”梁心铭坚持不退。

    不等嘉兴帝回答,她问右相崔渊等人意见。

    崔渊附议梁心铭。

    吏部尚书姜宇附议。

    兵部尚书陈修文附议。他早觉这圣旨不妥了,李菡瑶入宫,对陈皇后是个威胁——刚打压了潘贵妃,又来了个李菡瑶,听说还是个有手段的女子,真要是这样,还不如留着潘贵妃呢。可惜他醒悟得晚了些。眼下见梁心铭谏言,岂有不附议的?赶紧附议了。

    旁人见他附议,也跟着附议。

    转眼间,六阁臣除了王亨不在,都附议了,而王亨跟梁心铭是共进退的,肯定会附议。

    梁心铭严正道:“内阁大臣都附议,可驳回皇帝旨意!”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嘉兴帝也目瞪口呆。

    这条律法,是英武帝制定的。

    当年英武帝建立内阁,为了防止帝王做出昏庸举措,危害社稷,特别制定了这一条,遏制君权。

    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哪一任皇帝被内阁驳回圣旨过,眼下搬出来,不啻打了嘉兴帝一个耳光。

    这是耻辱!

    他白皙的俊脸红了又白,又转青灰,跟着暴怒,怒斥众臣大逆不道,要废除这条规制。

    梁心铭严正道:“皇上,这是武圣皇帝亲口制定的!”言下之意,你违反祖宗法度,才大逆不道!



    满朝文武都跪下了,并不都是阻谏嘉兴帝,有些人是无条件顺从皇帝的,有些人在看风向,还有些心机深沉的人则想利用这机会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

    嘉兴帝正要爆发,忽然瞥见吕畅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勉强按捺下怒火,道:“此事容后再议。”

    先拖延,等梁心铭走了再说。

    梁心铭似乎知道他打算,奏道:“微臣谨记为人臣本分,在天子言行失当时,予以谏言;但微臣亦谨记君臣纲常,不敢逼迫皇上。最终如何决定,望皇上三思!”

    嘉兴帝冷哼一声不语。

    梁心铭又道:“今日乃八月初一,虽非秋季首月首日,非享祭的日子,但微臣即将离京,此去恐会引发两国交兵,微臣恳请皇上,容许微臣去太庙祭祀。”

    嘉兴帝绷着脸道:“也好。这祭祀非‘四孟时享’,就由爱卿主持。朕就不去了。”

    梁心铭垂眸道:“微臣领旨。”

    嘉兴帝喝道:“退朝!”

    一甩衣袖,气冲冲地回宫了。

    吕畅急忙捧着文书跟上。

    到御书房,嘉兴帝一挥手扫落了紫檀书案上的奏章,对着吕畅吼道:“她竟敢如此对朕!”

    吕畅轻声道:“皇上息怒!”

    嘉兴帝眼里浮现恐惧——愤怒过后,他想起刚才金殿上情形,惊惧得浑身发软,站立不稳似的手扶着书案,摸索着走到书案后,一屁股跌坐下,双目呆呆的,口中喃喃道:“他们都听她的!都听她的!”

    梁心铭竟能煽动内阁大臣都反对他,这是不是意味着:梁心铭随时能将他赶下宝座,重新扶持其他皇族人登基?

    嘉兴帝感到寒意浸骨。

    吕畅叫道:“皇上,皇上?”

    嘉兴帝猛抬眼,急问:“吕爱卿,她是不是要废了朕?”

    吕畅见他面色实在不好,分明吓坏了,心中不可遏制地涌出一股怒气——这是天子,别说煌煌天威,连点安全感都没有。梁心铭真该死!

    吕畅决意辅佐嘉兴帝,正朝纲,将以女身混入朝堂的梁心铭赶出去!遂正色道:“皇上是天子,紫薇降世,梁青云岂能轻易废帝!”

    嘉兴帝颤抖道:“可他们都听她的!”

    吕畅沉声道:“不过是大家觉得皇上宣李姑娘进宫不妥罢了,并非支持梁大人。通过简尚书这一本,可见江南形式有变。朝臣们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嘉兴帝又问:“旁人就罢了,为何朕的舅舅也反对?”

    吕畅道:“皇上,陈尚书是为皇后考虑,自然不希望李姑娘进宫。——若李姑娘真如传言厉害的话,她这一进宫,对皇后而言,是福是祸难料。”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除崔渊外,其他人附议梁心铭并不安好心——就是要增加嘉兴帝对梁心铭的恶感,进而压制她的权势,而非为国家大义,更不是为了李菡瑶!

    嘉兴帝恍然大悟,当即不抖了。

    “哼,都打的好主意!还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呸,朕才是为了天下!”

    他自己的江山,能不爱护?

    这些臣子就难说了。

    李菡瑶既然有大才,他当用之!他身为皇帝,什么美女没见过,难道会贪图美色?梁心铭自己科举入仕、大展宏图,就容不得别的女子出人头地?

    吕畅又劝道:“皇上息怒。梁大人今日表现很是反常。照她的性子,便是要阻谏皇上,也会委婉些,或者隐晦地旁敲侧击,使旁人出头,她自己是断不会当着群臣的面,在金殿上顶撞皇上的。她还要去太庙祭祀,意欲何为?依微臣之见,皇上最好派个人去看看究竟。”

    嘉兴帝点头,唤了太监周华来,命他带人准备祭祀物品,去太庙随梁心铭祭祀,顺便观察梁心铭。

    周华领命去了。下午方回来,向嘉兴帝回复:梁大人在先帝的庙庭内,对着先帝的牌位和神像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不言不动,不知想什么。

    嘉兴帝骂道:“她还有脸见先皇!”

    吕畅心中却沉甸甸的不安,一面暗中使人盯住王府和梁心铭,一面向嘉兴帝献计“以退为进”。

    次日上午,梁心铭便出发去西北了。

    吕畅更加不安。

    梁心铭到底有何手段呢?

    又次日,早朝。崔渊和陈修文在金殿上再次提请嘉兴帝收回宣李菡瑶进宫的圣旨。

    嘉兴帝惶恐不安地流泪,问众朝臣:是否梁心铭觉得他不堪执掌天下,所以主张废了他?

    众臣慌忙都跪下,说绝无此事!

    然嘉兴帝依然战战兢兢地自责。

    皇帝惊恐至此,群臣都沉重不已,崔渊也不好再逼着皇帝收回圣旨,不然倒像坐实了他和梁心铭联手,谴责皇帝德行有亏,不堪执掌天下似的。

    散朝后,市井间便传出了嘉兴帝早朝时的言行,都说是梁心铭将嘉兴帝教得毫无气魄、胆小懦弱。

    堂堂天子,毁于妇人之手!

    不就是一个民女吗?

    皇帝怎就不能召她进宫?

    这点小事,何至于将天子逼迫至此!

    一时间,女子误国的言论高涨。

    嘉兴帝总算喘过气来。

    这时,简繁第三道奏折进京,道是已经查明靖海大将军与李家勾结一案,乃陈飞诬告。官商勾结、豢养水军私军的是陈飞自己。陈飞已经自尽谢罪了。另,他将择日护送李菡瑶进京,等江南事了便启程。

    案情的反转使吕畅震惊不已。

    他认为,如此错综复杂的案子,简繁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其中定有梁心铭的推动。

    不,王壑不是在江南吗?

    应该就是王壑谋划的!

    火烧江家船厂、海上炸毁楼船,这些事都太巧合了,也太完美无缺,既报了江家灭门之仇,也坐实了陈飞的罪行,使他毫无翻身之力,唯有自尽谢罪,否则就会牵连潘贵妃和潘家。这除了王壑还能有谁?

    与靖海大将军勾结的是王家!

    “皇上,潘家在江南的势力被彻底清除,再无人能对王家势力掣肘。江南,是王家的天下!”

    嘉兴帝面色阴晴不定。

    毕竟,陈飞罪行属实。

    如果说这件事还不足以使嘉兴帝爆发,等他收到简繁第四道八百里加急奏章,终于爆发了。

    因为李菡瑶失踪了!

    钦差队伍行进到徽州和荆州交界的桐柏山,秋雨连绵,导致山体坍塌,李菡瑶的马车被泥石流卷入汹涌的江水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是天降示警?那也该罚朕,为何罚李姑娘?人不见了,尸体也不见了?”嘉兴帝不信道。

    “皇上,这分明有诈。微臣之前就觉得梁大人反常,原来后手在这里——怕是李姑娘被王壑救走了。”吕畅表示豁然贯通,明白了梁心铭母子的安排。

    嘉兴帝心中腾起一片阴影,儿时记忆浮上心头:

    他也曾希望跟王壑君臣相得。

    他是太子,王壑不该一切以他为尊吗?可是王壑眼高于顶、清高自大。一次,他不小心污了父皇的奏折,害怕之下推到王壑头上,当时王壑看他的眼神,轻视、不屑,就是没有忠心和顺服,深深刺痛了年幼的他。

    王壑聪慧过人,他十分羡慕。

    小太子心中渴望跟王壑相交。

    他想要王壑做伴读,心想相处久了,感情自然就深了。然而王壑竟不肯。梁心铭更在父皇面前进言,让父皇收回旨意。然张谨言回京后,王壑与世子却形影不离。

    小太子自尊很是受伤。

    王壑,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君!

    现在,竟敢跟他抢女人!

    嘉兴帝暴怒,对着西北咬牙道:“这是太师逼朕的!梁心铭,原想着你只要退出朝堂,回归内宅就罢了;现在看来,死一个王亨还不够,你也必须死!朕要折断王壑的翅膀,剪除他的羽翼,以绝后患!”

    他与吕畅密谋后,即刻下旨:

    责令简繁调动当地禁军,沿江搜寻李菡瑶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徽州巡抚鄢计失职,罢官,押解进京审问,并查抄鄢府。又密令一队龙隐卫下江南,追查王壑和张谨言动向,一旦发现不轨,缉拿进京。

    右相崔渊急忙谏言,力阻嘉兴帝,声称这事故乃是天灾,怎能对徽州巡抚鄢计降罪?

    嘉兴帝不听,执意发旨。

    崔渊长跪不起,惹怒天子,当堂撤他右相之职。崔渊不堪羞辱,一头撞死在金殿!

    临死前,他眼望着西北,喃喃自语:“青云,为师终于护了你一回!为师一向耿直,没有你的手段,细细想来,竟不知是如何走到今天、坐上这宰相之位的。然终逃不脱命运,晚节不保。大靖,要变天了!青云……好自为之!”

    一系列大变,令满朝震惊!

    再说江南,小青山,王壑收到母亲飞鸽传书密信,告诉他王亨被安国扣押,自己即将启程去西北玄武关,嘱咐他“万不可回京,即刻敛藏行迹,静观后变。”

    王壑凛然,急忙和张谨言离开小青山清南村,敛藏行迹,往京城方向进发,暗中打听京城局势。

    半路上,听到李菡瑶失踪的消息。

    王壑大惊,不知李菡瑶真的遭遇不幸,还是借机金蝉脱壳,连日秋雨导致山体坍塌,他竟无法判断真假。他急忙和张谨言、老仆暗中搜索李菡瑶踪迹。

    一切都是嘉兴帝惹出来的!

    王壑眼前浮现一个身穿明黄绣青龙的男童,站在雪地里,傲然对他道:“本宫是太子,没有错,都是你的错!”

    “管你是太子,还是皇上,这一回,我绝不会再饶你!”王壑剑眉倒竖,双目射出凛寒光芒。

    ********

    抱歉朋友们,昨天没更,因为这章憋了一晚上。



    桐柏山,一半在荆州境内,一半在徽州境内,李菡瑶的马车是在徽州境内被泥石流冲入江,失踪的。

    王壑已经沿江搜寻三日了。

    这天上午,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水面,静静出神。江流在这里拐弯,折过阻隔的山峰,形成一段平缓的水湾,就像湖面一样平静。不过,激流和旋涡都藏在水下;再往前半里,江面变窄,水流重新奔腾咆哮。那声音“轰隆隆”就像打雷一样传过来。

    他抬眼,目光掠过周围山峦、峡谷、丛林,秋阳照耀下,峰峦叠翠。这样的景色,看着极美,内中却蕴含无数的危险,李菡瑶的马车翻入江流中,还有生机吗?

    为何偏偏是她?

    这太巧了!

    李菡瑶绝不会因为进宫气馁,也绝不会伤心颓丧到不顾自身安危,这定是她脱身的计谋。

    李菡瑶,一定还活着。

    王壑感觉一股疼痛像被透明的气泡包裹着,悬在他心头,存在,却无法肆虐。他忍着不去碰触它,免得戳破了这气泡,疼痛流淌出来,散布到四肢百骸。

    老仆隐在岩石后的树林内。

    张谨言找不到一点线索,气闷的很,干脆把外衣脱了,一头窜入下面的水中。

    中秋都过了,山中水很凉。

    然而张世子毫不畏惧。

    他向上溯流,又顺流向下,像条大黑鱼般,在水底窜来窜去,什么也没发现,只抓了两条鲤鱼。这是几年来在外游历养成的习惯——随地取材果腹。

    “哗啦”一声水响,张谨言窜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扬手将金鳞闪光的鱼向上一抛。

    鱼儿在空中划出两条优美的弧线。

    老仆见王壑不动如山,眼看那鱼就要落在岩石上摔成烂鱼,忙窜上前接住。鱼儿本就滑不留手,加上不甘落入魔掌,拼命地弹跳,老仆使出压箱底的手段也抓它不住,急中生智,忙撩起衣袍下摆兜住才算完。

    转身,只见张谨言已经湿淋淋地爬上来了,光着膀子,下面只穿一条裤子,蜂腰猿臂,水珠沾不住似的从健壮的胸膛往下滚;上了岩石,一矮身在王壑旁边坐下,也不说话,让暖洋洋的太阳晒他,仿佛那两条鱼不是他抓的,跟他没任何关系。再看王壑,好似入定,即将羽化而成仙了。

    老仆低头看看兜着的鱼,估计它们自己是不会把自己给烹了,暗叹口气,任命地去收拾了。

    老仆虽是仆人,却没干过洗衣做饭的活计。在外游历的七年,他负责保护小主子,跑腿打杂,却不会做吃的。每逢露宿野外,都是王壑掌勺、张谨言打下手。

    王壑可不是不务正业。

    年轻人,最爱贪新鲜。

    从小,王壑就常听父亲王亨讲述野外生存经验,如何将干粮变成美味,是重点。父亲最拿手的是火腿炒饭,据说只有母亲吃过;母亲证实,非常美味。

    王壑为了证明自己比他老子强,离家后,狠下了一番苦功学习在野地里做吃的,什么都做!

    张谨言吃了表哥做的食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他哥无所不能。若有不能,那是他哥没空学;但凡他哥学了,就没有学不会的。他也兴致勃勃的,包揽了烧火的活计。哥俩配合默契,行走一口小锅和锅铲,走哪带哪,别的行李都没有,这锅从未丢下。走到哪吃到哪,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更别说山林中的菌子、田野里的野菜,逮着啥就吃啥,还省钱。连带的,把老仆的口味也养刁了。

    这几天,两少年没心思做了。

    老仆只能亲自动手。别的也不会,就烤鱼烤肉,放在火上烧就是了。他看着王壑弄觉得挺容易的,结果自己一上手,烤出来的鱼焦黑焦黑的,难吃死了。

    他生恐两少年吃不下,结果一看,那两人心不在焉地张嘴就咬,大口嚼,也不管鱼黑鱼黄。

    老仆吓坏了——这一个是玄武王世子,一个是宰相的儿子,都金贵的很,他全须全尾地将他们带出来,也要全须全尾地将他们带回去,别七年都熬过来了,最后却被鱼刺给扎破喉管死了,他如何向主子交代?

    他急忙拦住两人,将鱼刺挑出来,再让他们吃。

    这事儿可繁琐了。

    老仆哪干过这个!

    那条鱼被他撕得烂七八糟,没法吃了,都扔了。

    想起昨天的事,老仆打了个寒噤,心想今天不能烤鱼了,剁吧剁吧炖汤吧。至于鱼刺,他有办法——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将锅里的鱼渣都捞起来,用布仔细过滤,鱼肉鱼刺都扔了,只喝汤,就着汤啃馒头。他还找到几只菌子,丢进汤里煮。最后一尝味道,咦,竟然不错呢。

    王壑和张谨言吃的很香。

    这几天,他们都没好好吃饭。

    老仆看着两少年唏嘘不已——这才弄一顿饭,他都已经操心至此,要是从小拉拔养大一个娃,把屎把尿的,岂不更加艰难?一生未娶的老仆想到这,再也不羡慕人家儿女绕膝了,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好的。

    桐柏山另一山谷内,坐落着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门口卧着一条大黑狗,两眼盯着门前小径;矮墙上爬满了秋扁豆,院内支着大圆簸箕,里面晒着红辣椒。

    一个黑少年蹲在一老汉面前,眼不眨地看他修补鱼篓,听他说这鱼篓如何捕鱼:篓子口像个倒立的圆锥,入口大,出口小,鱼儿进去了就出不来。

    忽然外面狗子叫起来。

    “黑子,不认得我了。”

    来人呵斥那黑狗子。

    黑少年忙起身出去看。

    小径上走来一中年庄汉,赶着骡子,骡背上驮着两大竹篓子,旁边还有一个戴斗笠的商贩模样人。

    “胡伯伯。”黑少年忙叫。

    “进去说。”商贩忙道。

    大家进去,一通忙碌后,商贩和黑少年到右边房里说话,老汉照常在院里忙碌,庄汉是邻居,自回家了。

    来人是牛贩子胡清风。

    他上下打量黑少年。

    黑少年转转身子,显摆地问:“怎么样,还像吧?”

    胡清风微笑道:“别的都还好,就是牙齿太白了。姑娘,乡下人不讲究,早上没人刷牙。牙齿都黄的。”

    李菡瑶无奈道:“这也没法子。”

    接着就问他外面情况。

    胡清风道:“钦差还是没走。”

    李菡瑶道:“他这是在等圣旨。”

    胡清风道:“那姑娘怎办?已经七八天了,难道要一直住在这山沟沟里?”

    ********

    更新不力,不想找借口,就是在卡文。等我调整!



    李菡瑶道:“再等等看。”

    胡清风道:“老爷应该快到了。老爷来了,湖州那边就没了人主事。姑娘又不能出去,连我也绊在这。咱们的人不够用啊。姑娘不许齊亞掺和进来,又不要落少爷帮忙,倘或情况有变,咱们必须提前准备。”

    李菡瑶道:“李卓远。”

    胡清风吃惊道:“姑娘要用李卓远?”

    李菡瑶目光炯炯地点头。

    胡清风道:“姑娘不是刚撵了他?”

    李菡瑶道:“撵了他才好用。”

    胡清风忙道:“小的糊涂。请姑娘明示。”

    李菡瑶道:“你不是在李卓远身边安插了人吗?”

    胡清风道:“骡子那是为了监视他。现在没用了。”

    骡子本姓罗,他老娘生的多,他大哥出生时,他爹还兴致勃勃地想名儿,后来他老娘接二连三地生,他爹也懒得起名了,顺口就叫他骡子——罗子。

    李菡瑶道:“不,现在正当用!骡子我让他跟李卓远走了,回月庄了,就是等眼下这机会。”

    胡清风忙问:“怎么用?李卓远就算知错,那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气,难当大用。”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李卓远的蔑视,觉得这人忒不争气了,白瞎了李卓航一番苦心。

    李菡瑶道:“胡伯伯说的对,然用人之道千变万化,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君子正面用,小人反着用。用的好,能收奇效。”

    胡清风忙道:“请姑娘指点。”

    李菡瑶道:“按照我与父亲商议:他来桐柏山寻不到我,便会以衣冠入殓,运回故里安葬。我娘不堪打击,病重倒下。父亲不得不放下手头事,陪同我娘回月庄修养,观棋等丫鬟随行。你即刻传话给骡子,要他告诉李卓远,就说他发现大宅有些不对劲,似乎李姑娘没死,还活着。”

    胡清风吃了一惊,道:“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李卓远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报复嫡支的机会。”

    李菡瑶坚定道:“就是要找事!简繁不走,一是怀疑我没死,二是怕担责任。他在等皇帝旨意。一旦皇帝下旨要他彻查此事,他就会盯上李家。”

    胡清风问:“所以姑娘的意思?”

    李菡瑶道:“让李卓远向他通风报信,将钦差、官府的目光通通都吸引到黄山,吸引到月庄去!”

    胡清风喜道:“妙!这样一来姑娘就安全了。让他们去月庄,挖地三尺也找不着姑娘。”

    李菡瑶却摇头道:“这只是第一步。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胡伯伯和齊亞哥哥……”

    她低声交代了胡清风一番话。

    胡清风惊问:“姑娘要……造反?”

    他憋了好半天才吐出那两个字,尽管当年他差点落草为寇,眼下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有自知之明:他们当年那一帮灾民,纯粹就是垂死挣扎;李家父女若反,声势绝不同!

    李菡瑶一本正经道:“不,咱们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怎能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胡清风疑惑道:“那姑娘……”

    李菡瑶道:“我只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胡清风呆呆地看着她——

    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他脑筋转不过弯来。

    李菡瑶目光悠长,回忆般道:“小时,我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学本领,等我长大了,就能替李家顶立门户了,再不怕被人欺辱。那年青华府民乱,李家被官府勒索,我又想,若是李家在官场上有靠山就好了。后来我们也交结了不少官儿,鄢伯伯更是暗中照应李家,对上潘梅林也有一拼之力。谁料想,到头来皇帝竟要我进宫!”

    她目光一凝,声音转严厉,“当皇帝就能为所欲为吗?我偏不去!简繁在等圣旨,我也在等。倘若圣旨招简繁回京,那一切都好说,我还做良民,只当世上从此没了李菡瑶这个人;倘若圣旨要简繁彻查此事,并株连无辜人受害,我便再不会任他宰割——我要自立为王!”

    胡清风:“……”

    好一会,他才激动道:“好!我胡家跟着姑娘!”他可是个有理想的牛贩子,也想干大事。

    他也不觉得李菡瑶狂妄。

    自从投靠了李家,李菡瑶一次又一次颠覆他父子的认知。就在刚才,又颠覆一次。刚才他以为李菡瑶声东击西,把简繁的目光吸引到月庄去,是为了自身安危;谁知竟不是,李菡瑶想到更远,有了更长久的谋划。这份深谋远虑,将朝堂和地方官府都算计在内,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要跟着姑娘大干一场!

    正在这时,外面狗又叫了。

    两人都侧耳倾听来了谁。

    院门开了,有人说话,一口的官话,显然非本地人,李菡瑶才听了一句,便露出吃惊神色。

    胡清风忙低声问:“姑娘认得外头人?”

    李菡瑶点头道:“认得。这是王相之子王纳,还有玄武王世子张慎行。不知来干什么。”

    她的心已经狂跳起来。

    王壑肯定是来找她的!

    她无法遏制地激动!

    胡清风听得咂舌,神情古怪地看着李菡瑶,心想这两人八成是来找姑娘的,他深信姑娘有这个吸引力。

    李菡瑶以目询问“怎么了?”

    胡清风道:“姑娘不躲躲?”

    李菡瑶道:“不用。我出去看看。纵然被认出来也不要紧,他们不会害我的;未必能认出。”

    胡清风道:“我先避一避。”

    李菡瑶点头,也认为他不宜露面。

    这屋里有地下暗道。

    铁蛋在胡清风手下做事,这个庄子背后的东家是胡清风手下人,那人又是胡清风的人,胡清风是李卓航的人,所以,这庄子其实是李家的庄子。胡清风特地选了这里,作为荆州和徽州的一个联络点,方便做买卖、通消息。

    没想到这次派上了用场。

    当下,他便避进暗道去了。

    李菡瑶本想就这么出去的,到堂间却脚下一转,向后面灶房走去。灶房内,一婆子正忙。

    “铁蛋,来吃面。”

    “嗳,奶奶。”

    李菡瑶也不客气,端起灶台上一大粗瓷碗,满满一碗的鸡汤下面,宽面条,黄亮亮的清汤上面漂着几颗绿色的葱花和几根绿色菠菜,香气诱人,色泽更诱人!

    她就这么端着出去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忆地审视自己形象:她是铁蛋!

    目光落在端碗的手上——皮肤皴裂,粗大的指关节,好像带着一双糙皮手套。这双手应该是有力的,至少端一碗鸡汤面很轻松;她却感到很吃力。还没到门口,想到外面那个人,又慌乱又雀跃,走路都走不好了。

    她便想掩饰,于是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两下,跨过门槛时,等不及似的“稀溜溜”就吸进嘴,声音大到王壑和张谨言没法不关注,一齐看向她。

    李菡瑶一抬眼,便忘了咀嚼,嘴角挂下一根面条也不自知——两贵公子穿着粗布短打衣裳,肩上扛着一根粗棒子,梢头悬着行囊,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比她这个铁蛋身上的乡土味还浓,若非眉眼熟悉,她都不敢认了。

    歪打正着,她这一发愣,倒更像铁蛋!

    王壑和张谨言没嫌弃她吃相粗俗,他们都被她碗里飘出来的香气勾住了肠胃,五脏都造起反来。——这几日他们吃的是老仆做的饭,简直无法下咽。

    老仆去打探钦差动向了。

    王壑和张谨言继续在山中寻找李菡瑶的踪迹,一找找到这来了,想打探消息顺便借宿。

    王壑首先忍不住了,问:“小兄弟,能不能卖些吃的给我们?我们赶路的,没找到店家。”

    李菡瑶又吃了一大口,猛摇头,含糊道:“没了。爷奶吃了。这是留我的。就这一碗。”

    江南第一才女未免想的有些复杂,觉得身为“铁蛋”不能太大方。这可是鸡汤,农家人一年也吃不了一次,怎能随便就给过路人吃?狠狠地拒绝了。

    王壑失望,便跟她借锅灶。

    这几天他魂不守舍的,吃了些什么完全没知觉,眼下不想煎熬了,只有吃饱了,才有精力。

    张谨言更不用说,看见院子旁边还有个菜园子,里面一畦畦的碧绿很爱人,忙说要买青菜。

    说着,递上一块碎银子。

    老汉急忙道:“你们摘!”

    李菡瑶接过银子,足足有二两,用牙齿咬了下,惋惜地对王壑道:“没钱找。”

    王壑道:“不用找。我们还借宿。这就当住宿费了。”

    李菡瑶忙道:“家里没地方住。”

    王壑觉得这黑小子挺实诚讨喜,尤其一咧嘴,满嘴的白牙亮晃晃的,因此微笑道:“无妨,就在小兄弟屋里搭地铺就好。”他不想睡在山林里了,睡不安稳。

    李菡瑶:“……”

    还当七年前呢?

    还想跟她一屋睡!

    还有更惊悚的呢。

    灶房,铁蛋奶奶让位了,王壑淡定地拿出自己带来的鱼,刮鳞、剖腹、清洗、去骨、切几大块;张谨言坐在灶下,点着了火,然后倒油,烧热了,“滋啦”一声,鱼下锅!

    李菡瑶看着王壑立在灶台前,精心煎鱼,就像精心作画,或者精心写字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宰相的儿子掌勺,王爷的儿子烧火?

    破绽,这是大破绽!

    说不定就是假的!

    李菡瑶却感觉不像,因为王壑虽站在灶台前,那个自信,根本就不像假装出来的。

    他哪学来的这烹饪手艺?

    又怎能拉下脸来做呢?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李菡瑶很是惭愧,作为女人她不合格,男人都会做饭,她学了好些年,也没学会做素鸡腿。

    鱼块煎得两面焦黄了。

    香气满灶房飘得都是。

    李菡瑶站在灶台边,两眼盯着锅里——虽然刚吃了一大碗鸡汤面,但她感觉自己还可以再吃。

    王壑做的饭,撑死也要吃!

    错过今天,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口福?

    “让让。小兄弟。”

    王壑添了水,盖上了锅盖。

    然后瞅着李菡瑶微笑。

    这铁蛋小兄弟太实诚可爱了,盯着这锅鱼,哈喇子都快掉进锅里了。这证明他的鱼做得好!

    王壑十分的愉悦。

    李菡瑶看出他善意的嘲笑,也讪讪地干笑了两声,一面打量他,一面想:这就是贤妻良母——啊不,贤夫良父啊,人间少有。不行,必须娶他!

    她的爱慕之意再掩饰不住。

    已经绝了的心思,又活了!

    她故意问王壑:“你这么会煮饭,你媳妇不煮饭?”

    王壑静默了一会,道:“我媳妇不用煮饭!”

    李菡瑶继续问:“那她都干什么?”

    王壑道:“干她想干的事。”

    李菡瑶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她都干什么想干的事?”

    王壑:“……”

    好一会,他才道:“我还没娶亲。”

    李菡瑶怔了一会,才道:“哪个娶你享福了。”“哪个”是这里的方言,大致就是“谁”的意思。

    王壑:“……”

    他想起当年小墨竹对他道“如果姐姐担心名节,大不了将来我娶了姐姐便是”;七年后,李菡瑶也当着众才子公然宣称,要娶个夫君,且盯上了他。

    这黑小子为何会说“哪个娶你享福了”?

    王壑疑惑地打量“铁蛋”,拉家常般问:“小兄弟,你们这离官道挺远的,平常有人来么?”

    李菡瑶道:“不大有人来。呃,这一向进来的人多了,说是丢了个姑娘,要进宫做娘娘的。官差都来了好几拨查呢。哦,听说山那边驻着许多官差……”

    她将实情透露给王壑。

    王壑听了沉吟不语。

    半晌转身,揭开锅盖。

    热浪扑面而来,香!

    李菡瑶咽了下口水。

    王壑用木勺舀了点汤尝了尝,放下,从自带的竹筒里倒出一颗盐粒放进锅里,再给鱼翻身。

    张谨言伸着脖子问:“哥,好了么?”

    王壑吹了吹挡住视线的热气,道:“急什么。岂不闻‘治大国若烹小鲜’。先贤既将烹小鲜与治国相提并论,可见不能操之过急。时机未到,不能起锅,否则,烹不烂、煮不透,过咸、偏淡,都将功亏一篑。”

    张谨言愣愣地看着王壑,疑惑他忽然来了这一套治国宏论,就不怕惹人怀疑、暴露行迹?

    李菡瑶却明白了:王壑故意在“铁蛋”面前暴露行迹,为的是吸引她露面,他找她来了!

    要相认吗?

    李菡瑶激情涌动,满心雀跃,想要泄露点点破绽给王壑,让他怀疑她、拆穿她,然后惊喜。

    相认的场景必定美妙。

    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然相认以后呢?

    他们该何去何从?

    她是一个活死人,连堂堂正正活在世上都不行,要如何娶王壑为夫,替李家顶立门户?

    或者她妥协,嫁给王壑?

    然王壑出身名门,父母皆在朝为官,现实怎会允许他娶一个戴罪之身的活死人为妻?

    李菡瑶将目光投向后院,后院有两棵李子树,透过狭小的窗户,可见李子树凋零的树冠,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两句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或者,他们可以隐居在此,过着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

    这念头一闪即逝。

    她立即便否决了。

    她不甘心苟活于此!

    再想想江家满门冤魂,想想李家前途未卜,纵然世道艰难、官场黑暗,她也只会选择迎难而上,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而非隐姓埋名、锄田种豆。

    王壑也绝不会甘心。他们是同一类人,都胸怀大志向,期待像大鹏一样翱翔在蓝天,

    李菡瑶冷静下来。

    还是别相认了吧!

    这不表示她放弃了王壑,相反,她更加坚定了娶王壑的决心。她看着站在灶台前的男子,暗下决心:等她飞上云端,便有了资格和能力迎娶他!

    这时,王壑转身看向她。

    李菡瑶一脸懵懂,却又不懂装懂道:“大锅煮菜好吃,香,还快。小锅慢。煨罐炖鸡就好……”

    王壑:“……”

    他说的是“大国”,非大锅!

    张谨言见表哥那脸色,低头闷笑。

    李菡瑶忙去灶口,把张谨言挤开,蹲下来,从里边灶洞里掏出一煨罐,捧出来对王壑道:“诺,这是煨罐煨的鸡。香的很。”表示她没瞎说。

    王壑指出“你不说没了吗?”

    李菡瑶傻笑。

    王壑问:“你想吃我们的鱼?”

    李菡瑶猛点头。

    王壑道:“你想用鸡换?”

    李菡瑶更加点头。

    王壑道:“好。”

    他也想吃鸡汤了。

    他打开锅盖,将砧板上的青蒜、细葱用菜刀推进锅里,待热汤将葱蒜的香味激发出来,便起锅了。

    李菡瑶深吸一口气——好鲜!忙问:“吃饭了吗?”

    王壑道:“等会儿,还有两个菜炒了就吃。你不是刚吃了鸡汤面吗,又饿了?”

    李菡瑶干笑两声,忙道:“那我去舀大粪浇园子,回来正好赶上吃鱼。”说着就要走。

    王壑心生不妙,问:“去哪舀?”

    李菡瑶指后门道:“后院。”

    说着,已经走出去了。

    王壑木然看着黑小子的背影,已经预见到舀大粪的后果——那必定是臭气熏天,他还怎么炒菜?再看刚盛起来的香喷喷的鱼,忽然感到也没那么想吃了。

    张谨言急忙喊:“别浇了!”

    王壑示意他“别喊了。”

    人家乡下人勤快,见缝插针地干活,你一过路人,借个锅灶还挑三拣四,人家怎么想?

    李菡瑶要的就是这效果——既然不能相认,便要装得像些,杜绝王壑怀疑的心思。

    江南第一才女浇大粪?

    说出去谁信哪!

    她真舀大粪去了。

    不一会,王壑预期的大粪味儿便飘满了后院,从后门、后窗钻进灶房,和鱼香味水乳交融。

    王壑和张谨言同时闭住气。

    王壑咬牙道:“真是铁蛋!这脑子!”

    铁蛋奶奶急忙跑进来,歉意地对王壑笑道:“我家铁蛋勤快,丢下锄头弄扫帚,闲不住。这味道不大好闻。我帮他去。浇完了,省得你们难受。”

    王壑心想:浇完了,更臭!

    他进来时就发现菜园子在屋子右边,现在只是后院臭;等浇完,连前院都飘臭了,都没处躲。

    事实上,农家浇粪有时候的,或早或晚,谁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浇啊,所以铁蛋奶奶才心虚。亏得王壑和张谨言也是个外行,不然李菡瑶要弄巧成拙了。

    李菡瑶舀了小半担粪,挑进园子——她来的头一天便学挑担子了,此时是硬着头皮强撑,人看不见的地方,挣得龇牙咧嘴,臭气熏得她差点没晕过去。

    当年她把刁二贵弄进茅房,推进茅坑,那味儿跟这一样,可是她很快就出来了,眼下舀粪、浇粪,一时半会儿哪能完!江南第一才女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挣到菜园子,将担子歇下。

    她站在地头,看着一畦畦碧绿的蔬菜:青菜、菠菜、青蒜、韭菜……那个绿,从眼里渗入心里。

    她笑了,觉得没那么难捱了。

    她舀了一大瓢粪水就往青菜上泼,想给它们多多增加养分,然而旁边伸出一手阻挡了。

    铁蛋奶奶低声道:“不能浇这么多!这一瓢下去,把菜都要冲死了。少点,还要兑点水……”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菡瑶今儿算是体会了。

    好容易忙完,累死了,再一看王壑烧的菜:红烧鱼、青菜蘑菇、韭菜煎鸡蛋、花生米拌芫荽,个个都是那么诱人,顿时馋涎欲滴。铁蛋奶奶做的饭菜也很好吃,却比不上王壑读书人雅致,不仅要美味,还讲究卖相:那青菜碧莹莹的,红褐色蘑菇炒得嫩滑堆在碧青中间,极美;韭菜煎鸡蛋,圆的像十五的满月,划成了六份……

    李菡瑶瞅了王壑一眼,心想:你露马脚了,扮作庄户人,庄户人做菜像你这样吗?

    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她便充分发挥农家小子的本色,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还嚼得“吧唧”声不断。

    张谨言一看不好,眨眼的工夫,那圆月去了一半成半月了,青菜上的蘑菇都被搛走了,鱼肚子肉也都划拉完了……这黑小子真能吃,也不知谦让。

    不都说乡下人淳朴吗?

    世子决定忘记自己的身份,跟李菡瑶抢起来,也不管什么教养风度礼仪了,横竖他现在也是乡下小子。

    李菡瑶不甘示弱,下箸如飞,抢的比他迅速。其一,这菜是真好吃;其二,这是王壑做的菜,她恨不得全部装进自己肚子里,留做将来回味的念想。

    她忍不住横了张谨言一眼——抢什么抢?天天跟王壑在一起,吃了七年了,还没吃够吗?

    张谨言也气苦——你刚才不吃了一大碗鸡汤面吗?那么大的海碗,看着都吓人,咋还能装得下呢?又拉不下脸叫她别吃,说这是他们花银子买下的。

    王壑像没看见他二人争抢一样,端着碗,剑眉下的星眸凝视着青菜炒蘑菇,伸筷子搛了一片绿色的菜叶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举止优雅且淡然。并非他故作斯文,而是他正想着心思,根本没留意张谨言和黑小子。——当年在青华府,他躲在小墨竹的床后头,墨竹把自己的饭菜省给他吃,当时他坐在马桶盖上,狼吞虎咽了几大碗呢。

    回想当时情形,他不禁微笑。

    ********

    晚安,朋友们!(*^▽^*)



    张谨言暗暗抱怨还笑呢,菜都快没了

    眼看韭菜煎鸡蛋只剩下最后两块,李菡瑶和张谨言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各自搛起一块放进王壑碗里。李菡瑶动作快些,放下鸡蛋立即转向装鱼的大碗,又捞起两块鱼给王壑,怕再晚就没了,这人没的吃。

    王壑发现碗里飞来的菜,如梦初醒,愕然看着她。

    张谨言也盯着李菡瑶的筷子,心想“不知沾了多少口水,还搛菜给哥吃。哥能吞的下吗”

    李菡瑶也觉察自己孟浪了,掩饰地傻笑。

    王壑瞅了她一眼,又看向碗里的鸡蛋。

    李菡瑶紧张地注视着他,张谨言等哥把菜丢出来,就见王壑慢条斯理地夹起鸡蛋,咬了一口。

    李菡瑶大大松了口气,十分开心,并非因为王壑吃了她搛的菜王壑又不知她真正的身份而是觉得王壑有涵养,有君子之风。

    铁蛋奶奶见李菡瑶顶着孙子的样貌跟人家抢菜吃,很不好意思,忙把煨鸡的煨罐搬了出来。

    李菡瑶喜道“还有鸡”

    她抢了王壑他们的菜,心里过意不去,又担心他们吃不饱,忽见奶奶搬出鸡,特别高兴。可见王壑是真有涵养,品性高洁。那煨罐她早搬出来了,王壑没端来,想是也觉得农家人难得杀一次鸡,不忍吃了。

    总之,李姑娘觉得王壑是怎么看怎么好。

    她亲自帮王壑和张谨言舀鸡汤,每人都是满满一大碗。

    张谨言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

    王壑也瞅着李菡瑶微笑。

    他觉得,这黑小子特别朴实、可爱,之前跟谨言抢菜,大概是实在觉得他做的菜好吃吧。乡下人,没吃过精致的饭菜。这不把自家煨的鸡奉献出来了

    饭后,李菡瑶很忐忑,既担心王壑真留下,自己一不小心会露了破绽,又期盼他能多住一晚,就算不能跟他畅谈,看着他、感受他在身边也是好的。

    很快她不用担心了。

    夕阳西下时,归巢的鸟儿叫得格外欢畅,王壑和张谨言突然告辞,毫无征兆。

    李菡瑶却知道,必定有人传递消息,且跟钦差驻地发生的事有关,因为她也接到飞鸽传书李卓航已经赶到了。她追出来,王壑正消失在小径尽头。

    他们这是去哪儿呢

    李菡瑶恨不能追上去。

    黑子看着她狂吠不止。

    李菡瑶转身,和狗对视。

    “你认出我了”

    黑子猛往后一跳,狗眼警惕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你弄成铁蛋模样,就能糊弄狗了吗”

    李菡瑶噗嗤一声笑了。

    狗最有灵性的,别想骗它们。

    李菡瑶进屋,叫出胡清风,果断道“我们也走”

    桐柏县城,钦差驻地,李卓航悲愤地向简繁控诉“这分明是潘家报复害死小民女儿,还要让李家担一个违抗圣旨的罪名。小民要进京,告御状”

    简繁急忙拦住,并劝道“即便你进了京,见到皇上,皇上发下圣旨命人彻查此事,还不是要回来这里这里是事发地难道在京城就能查清了”

    李卓航表示,他决不能任由潘家栽赃陷害李家,定要将此事上告皇上,请皇上做主。

    简繁道,他已经将此事形成奏章,通过八百里加急递到京城,上奏给皇上,估计再有几天就有信回了。

    好说歹说,才安抚住李卓航。

    李卓航不进京了,转而追问女儿下落,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日,他可是把好好的一个女儿交给他们的,现在说一声不见了,就完了

    简繁现在可真烦的很,他正为此事犯愁到底是潘家害的李家,还是李家监守自盗呢

    他认为,两种可能性都有。

    潘家可不止潘梅林和潘子玉,潘子玉的父亲正在金州做官,潘家在京城也有人,云州祖籍更多。

    李家,李菡瑶也不是省心的主儿。

    唯一倒霉的是他这个钦差

    三天后,还是没找到李菡瑶。

    五天后,依然没有线索。

    李家传信来,江玉真病重,李卓航不得不返回,临行前留下墨管家在桐柏山等消息。

    九月初,李卓航以送江玉真回乡静养为由,回到月庄。在家才住了几天,便收到墨管家的传信,说简繁接了圣旨,已经回头,往徽州府城来了。李卓航心一沉,急忙交代观棋照顾江玉真,他则赶往徽州城。

    九月初八傍晚,李卓航在渔梁渡口与简繁等人相遇。

    李卓航问简繁,可有线索了

    简繁神情肃然,摇头说没有,但他此来徽州,就是要会同徽州地方官府,追查李姑娘下落。

    李卓航按下心焦,只得跟他走。

    简繁命属下众人,直奔徽州巡抚鄢计府邸。

    王壑已先一步到达鄢府。

    见了鄢计,道明身份。

    鄢计二话不说,将大女儿鄢苓托付给他,请他速速离去。

    王壑便知道他已有准备,力劝他跟自己逃走。

    鄢计正容道“本官身为徽州巡抚,一身牵系多方,岂能说走就走真要走了,岂非陷恩师和王相于不忠不义王纳,本官别无牵挂,唯有两个女儿放不下。你快带苓儿走吧。芸儿去静安寺敬香了,还要劳烦相救。此番若能侥幸逃过此劫,日后必有重逢之日。若不能”

    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

    他和王亨梁心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们夫妻无事,他自然也无事;就怕王亨和梁心铭在劫难逃,不但鄢家难以幸免,连王壑也前途渺茫。

    王壑自然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只是无法眼睁睁看他被害,又愤怒,又不甘,迟迟不能抉择。

    鄢苓和母亲抱头痛哭。

    鄢夫人也帮着催他们走。

    鄢苓悲声道“女儿绝不能丢下爹娘独自偷生”因对王壑道“请王少爷去静安寺找妹妹。就说我说的让她跟王少爷先躲一阵子,家里有我照应。”

    鄢计听得发急,朝老仆使眼色。

    老仆上前,一手刀砍在鄢苓后颈,将她砍晕了,交给张谨言。鄢计解下自己的斗篷,将女儿身子包裹住。张谨言驮着就走。老仆也拉着王壑离去。

    王壑眼窝发热,扭头看去。

    鄢计冲他抱拳,遥遥嘱托。

    王壑重重点头,让他放心。

    暮色下,他们急速出了鄢府,按早已看好的途径撤离徽州府城,连夜向静安寺进发。

    到静安寺,鄢芸却早已离开。

    鄢苓闻言又惊又怕。

    “妹妹呢怎么办”

    “鄢姑娘莫急。”

    王壑心中一动,想鄢芸会不会被李菡瑶救走了这想法给了他希望,希望李菡瑶平安。

    他命老仆孤身入城查看。

    鄢府,简繁会同地方禁军,围住府邸,连夜查抄;鄢计被当场罢官,逼问李菡瑶下落。

    李卓航再难维持镇定,狂怒质问简繁“我的女儿生死不明,大人不去追查李家的仇家,反拿鄢大人抵罪,这还有天理吗难道鄢大人还能害了我女儿”

    简繁肃然道“本官奉旨行事”

    李卓航愤怒又愧疚地看着鄢计,心里激烈斗争要不要说出真相,救鄢计这时候才说,晚不晚



    鄢计被扒了官服,只穿着中衣跪在庭院当中。深秋的夜,寒气浸体,他却跪得直挺挺的。

    他对李卓航道:“方舟。这不关李家的事。”

    又转向简繁,冷冷道:“王相被安国扣押,恩师已赴西北边关。简大人,本官不相信,你会不明白朝廷局势。当真是为了李姑娘失踪问罪本官吗?上次陈飞诬陷李家,大人秉公处置;这次的事件如出一辙,大人却不问皂白便将本官罢免,并查封鄢府,看来,大人已经做出选择了。大人奉旨行事,本官不怪你;然李家痛失爱女,已经难捱,大人竟忍心利用他们,实在叫人不齿!”

    近年来,嘉兴帝要除掉王亨和梁心铭的意图,昭然若揭,只是这二人声望高,势力根深蒂固,无从下手。

    谁也不敢替嘉兴帝出这个头!

    这次不一样了,简繁看到了朝堂局势的变化——王亨被安国扣押,梁心铭孤掌难鸣,他自然顺应局势,奉旨办差!

    他被鄢计说破了心思,不禁有些羞恼,喝道:“不问皂白?一个失察之过还不够定你的罪!在湖州,本官处置了多少失察的地方官员,何曾徇私!”

    鄢计反驳道:“在湖州,大人已将案情查明白了,然后按罪论处;眼下大人查明白了吗?”

    简繁道:“本官不正在查!你当真无辜么?你敢说你没见过王壑,不知道李姑娘下落?”

    鄢计斩截道:“没有!”

    这时,奉命查抄鄢府的属官来回简繁:没搜到李姑娘,鄢府两位双胞胎小姐也不见。

    可见,鄢计早有准备!

    简繁看着鄢计冷笑不已,仿佛平添了底气,也不啰嗦了,喝命将鄢计和鄢夫人押去徽州府衙,他要连夜审问;又命将与鄢计走得近的官员全部下狱,大小有十几个;又命全城搜索鄢家两位姑娘,并行文徽州其他府、县,在水陆码头、城郭、关卡严查过往行人,缉拿要犯。

    这要犯,便是王壑和张谨言。

    嘉兴帝在圣旨之外,给简繁下了密旨,要他将鄢计就地处决,以防被王亨梁心铭的党羽所救。

    这是断王亨和梁心铭的臂膀!

    故而,简繁连夜审讯鄢计。

    鄢计和夫人遭受酷刑逼供。

    鄢夫人不堪承受痛楚,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女儿和王壑的消息,审讯结束被押去牢房,凌晨时分,一根腰带悬梁自尽了。鄢计则被审讯了一整夜,折磨致死。

    次日,李卓航得知消息,如晴天霹雳。

    “你为何不审小民?”他怒问简繁。

    “当然要审。”简繁坚定道。

    嘉兴帝令他仔细搜索、追查李菡瑶下落,他怎敢懈怠!可是找了这么多天,李菡瑶踪迹全无。他实在难以判断,李菡瑶是否还活着。李菡瑶进宫,对陈皇后和潘贵妃都不利,这两方人都有可能对李菡瑶下手;其次才是李菡瑶违抗圣旨、金蝉脱壳,或者被王壑救走了。

    他该如何确定追查方向呢?

    简繁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曾问火凰滢的想法。

    火凰滢先道:“大人别问我,小女子没想法。”

    简繁心烦,不悦道:“姑娘别掩饰了,本官知道你有想法,想法还多的很。叫你说你就说!”

    火凰滢毫不畏惧他,懒懒道:“大人真想多了!小女子有想法,那也要看对什么事;这件事若非牵连广泛,怎会连大人也束手无策?朝堂和皇宫的局势小女子一概不知,所以无从说起;小女子只说一点:以李姑娘的性子,她只会选一条路,那就是进宫,得势,光耀李家门楣!”

    简繁点头道:“本官明白了。”

    这是说,李菡瑶被人害了。

    她自己是不会逃走的。

    虽然这样,简繁依然没有轻易下结论,故而纠结。正在这时,他接到李卓远通风报信:李菡瑶很可能藏在月庄。简繁立即带人押着李卓航赶往月庄。

    老仆将鄢计夫妇不幸身亡的消息回禀给王壑。

    鄢苓听说父母俱亡,大恸之下晕了过去,醒来后不顾一切要去徽城,被王壑和张谨言拦住。

    “姑娘这是自投罗网!”

    “姑娘这一去,岂不辜负了鄢大人一番苦心?”

    “可怜父亲母亲,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仆忙道,李卓航已经替他们收了尸。

    鄢苓依然不能释怀,悲痛嚎啕。

    王壑紧紧扶着少女双肩,想安慰,却无从安慰,连递帕子给她擦泪也不必,看着她宣泄,痛怒交加!

    待鄢苓哭得稍稍停顿,王壑艰涩地问:“鄢大人是被我父母所连累。姑娘怪我吗?”

    鄢苓哽咽道:“我再不晓事,也知道……王相和梁大人的忠心。皇帝昏庸,怎怨得,两位大人和公子。”

    王壑道:“你不怨我,我怪自己。”

    他原本可以救鄢计的。

    可是他没有坚持救。

    他早对嘉兴帝不报希望了,因为父亲和母亲,因为王氏一族在京城,他不敢为所欲为。

    ……

    九月中旬,藏在黄山脚下,静谧、安逸了几百年的月庄,迎来了朝廷钦差和官兵。简繁一行到达时,正是傍晚。大队人马涌进庄,顿时庄里鸡飞狗跳;人流冲击下,连萦绕着村庄的薄雾都消散了不少。家塾放学了,一帮孩童都跑来看热闹,被官兵恐吓,下得哇哇大哭。

    禁军在庄外扎营,封锁月庄。

    简繁住进了李家祠堂,一面命人叫李卓远来,一面命众官差和禁军围住李家大宅,静候待命。

    李卓航被放回家了——简繁不怕他弄鬼,正要他跟李菡瑶通声气、抓他的把柄呢。

    祠堂,简繁问李卓远,有何证据说李菡瑶藏在月庄?

    李卓远提供了三点:其一,江玉真虽然有些消瘦,精神却很好,完全不像丢失独女的模样。其二,李菡瑶的大丫鬟观棋,一来月庄就接过掌家权,打理大宅内外事务,连田庄上的账都要插手,对江玉真也亲密,就像亲母女一般,实在可疑。其三,观棋最近几天总往山里去。

    简繁听罢,亲赴李家大宅。

    高墙深井的大宅外,悬着无数灯笼,灯照着水,水映着灯,粼粼波光,碎金闪烁,将月湖耀的宛如瑶池仙境。大宅内更是灯火通明,房梁、门窗挂落、廊柱等雕饰古雅,老宅向外人展示了它的沧桑和深厚底蕴。

    简繁在正堂上首坐下。

    他采用分隔审讯。

    江玉真先被带上来。

    ********

    周末愉快朋友们!



    简繁仔细打量她形容憔悴是有些,但李卓远也没瞎说,江玉真的精神还不错。

    简繁问“李菡瑶呢”

    江玉真道“我女儿好着呢”

    口气十分冲。

    简繁急问“她在哪里”

    江玉真道“她在哪里,大人怎不去找你弄丢了我的女儿,还敢反咬一口,跑这来要人你跟潘家一伙的等我女儿逃出来了,查明真相,再把这一切都告诉皇上,你就等着被收拾吧”她眉宇间一片坚定。

    简繁“”

    这话说得煞有介事。

    倘若真的,他简繁便麻烦了。

    会是真的吗

    简繁看着江玉真困惑了。

    江玉真神情不似作假,对自己的女儿有着强大的信心。想来,就是这信心在支撑着她吧。

    简繁令江玉真退下,再传观棋。

    李卓航等在院中,见江玉真出来,急忙抢上前接着她,目光锐利地把她上下一打量,见她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问“他没为难你”一面搀她回房。

    江玉真气愤愤地扬声道“为难我我还要找他要女儿呢。简直没天理”故意让简繁听见。

    李卓航想起鄢计夫妻,沉痛道“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等瑶儿回来,看他怎么收场”

    李菡瑶的事,他瞒着妻子的,当然不是信不过妻子,而是因为妻子心性纯良,又不善伪装,瞒着她才稳妥,只是这么一来,妻子要承受丧女之痛。好在,江玉真对女儿信心十足,坚定地认为她的瑶儿有头脑、有手段,非等闲人能陷害,定会没事。她的表现迷惑了简繁。

    李卓航喜忧掺半,喜的是妻子信心坚定,免于被击垮;忧的是简繁会丧心病狂,再波及无辜。

    他转身,看见观棋进了上房。

    观棋,他是放心的。

    正堂上首,简繁紫袍乌纱,叉着两腿,端坐如钟,一手搭在身旁桌上,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目光犀利地打量观棋,造出沉沉威压之势,然他心里却丝毫不敢小觑这丫头,当日这小丫头和王壑对弈的情形他可是记忆犹新。

    瞧,面对钦差,观棋云淡风轻。

    不

    简繁很快否定这看法。

    面对他的威压,观棋目光炯炯地和他对视,神情丝毫不见畏惧,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一个丫鬟,竟如此胆识

    简繁心中一动,命传宫嬷来。

    观棋莫名其妙,不知他要干嘛。

    少时,两宫嬷都被叫来。

    简繁对她们道“李姑娘智谋超群,不定会玩易容。请两位嬷嬷带观棋姑娘去仔细查验。”一面说,一面紧盯着观棋,看她神情可有异样。

    观棋面上无事样,心中咯噔一下惊慌当日,她一定要代替姑娘走这一趟,说什么“既然不去京城,我替姑娘就是了。姑娘留下来调度人手,安排后事。”被姑娘拒绝了。姑娘道,她失踪,简繁定要追查,难保不会查验她身边的丫鬟,她若扮作丫鬟留下来,岂不被逮个正着

    幸亏姑娘有先见之明

    简繁果然怀疑了。

    不过,她是真观棋,自然不怕他们查。使劲查吧,哪怕将她扔水里清洗一遍,她也还是观棋

    两位宫嬷愕然地看向观棋。

    “是,大人。”管嬷嬷屈膝道,转身一把薅住观棋的胳膊,把脸一沉,冷冷道“姑娘请”

    出事时,管嬷嬷跟李菡瑶坐在马车内,也翻进了江里,结果官兵救起了她,李菡瑶却没找到。她丝毫不觉庆幸,只有害怕,害怕回去后,皇上会剥了她的皮。唯有找到李菡瑶,才能赎罪。眼下有机会,她能放过

    遂和裘嬷嬷一左一右,夹着观棋离去。

    大宅外面,聚集了许多李氏族人。

    开始,大家都痛骂李卓远一家。

    忽然,李卓远从大宅内走出来。

    他站在人群前,做出沉痛表情,对大家道“大姑娘任性惯了,也不想想,这能由得了她吗想不进宫就不进宫,这可是欺君,抄家灭族的大罪”

    有人不信道“大姑娘真跑了”

    李卓望老娘道“瞎说老爷说下雨,把山冲垮了,马车冲进江里,还说这是有人害大姑娘。”

    李卓远冷笑道“谁敢害她钦差大人跟着,那么多人保护,谁敢下手”

    众人就犹豫起来李菡瑶的强势,大家都知道。

    有人小声道“大姑娘的脾气,还真有可能跑了。”

    李卓远道“原本我不想出这个头,又不忍心看着李家被抄家灭族,只好出头做恶人。等找到大姑娘,将功赎罪,说不定皇上能饶了咱们这些可怜人”

    这下,众人更不敢吱声了。

    万一,真搜出李菡瑶呢

    他们想等搜查结果再说。

    大宅内,两位宫嬷带着观棋转来复命,面对简繁充满希冀的目光,管嬷嬷有些丧气地摇头。

    简繁也很失望,却没放弃。

    他命人传李卓远父子进来,吩咐李卓远带领属官搜查大宅,命李天明带禁军搜查全庄,发现可疑情况立即回禀。

    众人轰然得令,分头去了。

    这里,简繁又盯住了观棋。

    观棋却拦住了正要出门的李卓远,把李卓远上下一扫,冷笑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气”

    李卓远做出竭力忍辱的样子。

    简繁也未呵斥阻止观棋,只留神查看观棋的言行,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

    观棋轻蔑道“怎么,你不服气上次你求姑娘再给你一次机会。姑娘说,机会一直都在,是你抓不住。婢子当时有些糊涂,眼下可明白了。”

    李卓远问“你明白什么”

    观棋道“姑娘虽然裁了你们这一房的差事,这次事故,若你能出面维护姑娘,帮助老爷和太太熬过这一关,等姑娘回来,能不再重用你们可你现在做什么”她声音陡然提高,抬手指着李卓远的鼻子厉声道“出卖族人落井下石李卓远,你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的儿孙也断送在你的手里出卖族人的只有一个下场按族规处置,驱逐出族想想李卓然,你连他都不如”

    李卓远倒退一步,眼露惊慌。

    若观棋痛骂他,他自有把握义正言辞一番,说他是为族人的安危着想;可是观棋把事情分析得透亮,成功击溃了他的心防,他不由得就慌乱起来。



    李菡瑶真还能回来?

    不,决不能让她回来!

    李菡瑶若是逃了,那就是欺君大罪;若没逃,是被人所害,这么多天过去了都没找到,那也死透了。

    李卓远自我安慰了一番后,又坚定了信心,强硬道:“我这都是为了家族。大姑娘太任性……”尚未说完,就听观棋骂“放屁!畜生不如的东西,滚!”

    李卓远大怒道:“贱婢敢骂我?”

    观棋严正道:“婢子替老爷骂你!”

    李卓远气得倒仰。再估量双方实力,估计自己是骂不过这贱婢的,没得让钦差大人看笑话。便强忍着气,不跟贱婢一般计较,恨恨地转身就走。跨过门槛,就见儿子李天明站在天井里,满眼悔恨地看着他。

    李天明是不赞成父亲这次行动的,可李卓远眼看他这一房再没了出路,还遭受族人鄙视嘲笑,决意破釜沉舟,要趁机灭了嫡支,兴许还有机会翻身。李卓远给简繁通风报信后,他这一房人都再也没了退路了。

    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向前!

    李卓远坚信李菡瑶躲在大宅。

    正堂上,简繁瞅着观棋,很是不乐——出了这么大事,他这个二品官都焦头烂额、束手无策,这个丫头却如此镇定,若说不是早有预谋,他真不信。

    可就算有预谋,也不该如此嚣张!

    他突然发问:“你为何去山里?”

    观棋目光微闪,反问道:“婢子不能进山?”

    简繁加重语气问:“为何进山?”

    观棋道:“玩啊。黄山风景好,我心里闷,出去散散心。”

    简繁冷笑道:“你主子没了,你还有心思散心?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亲卫们应声上前,虎视眈眈。

    简繁喝道:“上拶指!”

    观棋急道:“等等!”

    简繁意外,问:“你肯招了?”

    这也太容易了些,反让他不信。

    观棋一抬下巴,傲然道:“大人不能打我。”

    简繁冷笑道:“为何?”

    因为远道而来,重的刑具不好带,便带了拶指。他不好动李卓航夫妻,还不敢动一个丫鬟吗?

    观棋道:“大人可知道我家姑娘为何要留下婢子?”

    简繁道:“知道。”

    不就是伺候李卓航夫妻吗?

    那又如何!

    观棋道:“姑娘留下婢子,是要替她在老爷和太太跟前尽孝。换句话说,姑娘已经把婢子当妹妹了。”

    简繁冷笑道:“若你家姑娘真进了宫,你自然就是李家小姐;可惜李姑娘……”他满脸惋惜。

    观棋也冷笑道:“大人做了这些年的官,做事怎么还顾头不顾尾呀。还不如婢子呢。”

    简繁威严呵斥:“大胆!”

    观棋道:“婢子不过是实话实说。姑娘丢了,大人追查是应该的。大人说姑娘逃了,婢子也不分辨;就算分辨了,大人也不能全信。大人要考虑周全,就该想到:我们姑娘可能逃了,也可能被人暗害了。姑娘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等她回来,知道大人对婢子用刑,大人想,以我们姑娘的性子和手段,将来进了宫,能放过大人?”

    这是赤裸裸地威胁简繁!

    简繁脸皮抽搐,很想骂人。

    他忍住了,叱道:“不知死活的丫头!你家姑娘再大的能耐,还能强过梁青云梁大人?梁大人也不敢携私报复朝廷官员。本官奉旨查案,你家姑娘能如何?”

    观棋道:“梁大人在朝,我家姑娘要进宫,不一样。”

    简繁张嘴就想问“有何不一样”,心头一颤,又将话咽了回去。因为他想道:梁心铭在朝,是臣子,所行所为都在众人眼皮底下,一切都要按朝廷法度来;李菡瑶若进宫,就是皇帝枕边人,枕边风的威力,自古以来不知吹坏了多少朝纲。还有最重要一条:嘉兴帝可不比先帝。先帝虽重视梁心铭,却不偏听偏信;嘉兴帝可就难说了。

    简繁转瞬之间便权衡了利弊,揶揄道:“哦,李姑娘看重你,打不得;别的丫头总打得。”

    他即刻命人传赏画、品茗。

    观棋又叫“她们也不能打。”

    简繁挑眉道:“为何?”

    他一边思索应对对策,一边好整以暇地看这丫头能舌灿莲花,说出什么道道来。

    观棋道:“大人还不明白婢子的意思?——”说得简繁很笨一样,简繁眼神倏地一冷——“大人这不是打人,这是打脸,打的是我们姑娘的脸面!”

    简繁:“……”

    你家姑娘在哪儿呢?

    观棋认真道:“大人审过李家的案子,李卓远是什么样人,大人能不清楚?小人而已。大人要用刑,也该先对他们家人用刑,先弄清他是否诬陷。没有证据,大人就对我们用刑,如何叫人信服?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不是顾头不顾尾是什么!

    简繁的亲信属官都不可思议地看着观棋,不知她哪来的胆量,敢这样挑战钦差大人的威严,偏偏说得句句在理,简繁还真不能把她处置了出气。

    哪怕观棋再说的有理,简繁被一个丫头挑衅,心里早已忍无可忍,亏得多年宦海经营,练就了超凡的隐忍功夫,养成了极深的城府,才未当场发作,反摆出好笑模样,宽容道:“也罢,本官就让你心服口服。”

    说罢一抖官袍,郑重起身。

    “带路!本官要亲自搜查。”

    他这是怕李家有什么机关暗室,官差和禁军看不出蹊跷,他为官经历丰富,可以明察秋毫。

    他非无能官吏,毫无主见,原本也不会只听李卓远一面之词,只因刚才观棋言辞闪烁,他起了疑心,才吩咐用刑。现被观棋一番话堵嘴,他也怕李卓远诬陷,自己被当枪使了,所以不惜亲身劳累,亲自搜查。

    天晚了,他暂在大宅内搜查。

    明天,他就要禁军进山搜查。

    观棋看着他进内,心想:查吧,细细地查,查完家里查山里,最好能耗在这搜上半个月。

    如此,姑娘在外面才好行动。

    大宅十二重天井,几百间屋子,被官兵不由分说翻了个底朝天。这些地方禁军,平日里不用训练、打仗,只知吃酒赌钱,欺压百姓,眼下摊上这搜查的差事,自以为遇见了肥差,怎肯空手而归?都顺手牵羊,揣了许多贵重、容易夹带的小物件;小件拿完了,就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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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们,2018年只剩下两天啦,新年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