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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挂鞭炮分两股:一股向前,一路炸到天鬼峰下,炸起一条飞龙,然后向右拐了过去,横着又炸起一条飞龙;一股向右,横着炸出一条飞龙,再左拐,直着又炸起一条飞龙,四龙首尾相接,围成四方四正的城池。

    当然,禁军埋的炸药另算。

    “怎么回事?”宋平问亲信。

    然他只看见亲信大张的嘴。

    大家都两耳失聪,听不见了!

    爆炸持续了半刻钟,声音才渐渐小了。举目一望,满场怪石、竹枝散落。林下积累的枯枝竹叶先燃烧起来,热浪滔天,最后将绿竹也烧着了,形成一片火海。

    宋平渐渐恢复了听觉。

    他便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先还模糊,渐渐清晰、激昂,仔细一辩,竟从天鬼峰方向传来。

    这是琵琶曲《十面埋伏》。

    他再不懂音律,也听出曲中杀伐之气,恍如大军压阵,步步紧逼,惊心动魄,令他胆寒。

    他疑惑地想:为何李菡瑶面对这么大一场爆炸,竟还有心思弹琴?这很不正常!

    他抬头看向天鬼峰,在下方大火的映照下,只见半山腰人影幢幢,忽明忽暗。

    “他们逃出来了!”

    “逃出来又怎样?挂在那半山腰,还能过一辈子?她要能飞上天,爷爷就佩服她!”

    禁军们纷纷惊叫、喝骂。

    宋平先也震惊,联想李菡瑶的赫赫威名,心想难道这丫头又使了什么奸计害人?

    听了禁军的奚落,又镇定下来,心想己方无一损伤,不过费了些火药而已,应该不是李菡瑶的奸计,估摸着天鬼洞内另有乾坤,所以爆炸时,他们顺着密道逃到半山腰去了。这改变不了结局,且更无退路了。

    他便笑起来,命亲信挑选那嗓门大的禁军,对着那天鬼峰喊“反贼李菡瑶,下来受死!”

    众军齐声高呼:

    李菡瑶下来受死!

    喊了几声,便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喊不出来了,一个个两眼瞪得像铜铃,盯着天鬼峰,就见那半山腰的人如凌空虚渡般,从天而降。

    真下来了?!

    不是一个接着一个,而是成片往下飞,每个人背后都张开一片风帆,御风而行。

    禁军们不但喊不出来了,且心突突地跳,满场压抑。从未经历过大战的他们,有些慌。

    因宋平要总览全局,退避时特意选了西南一处山坡,便于俯瞰全场,其实距离天鬼峰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片竹林。他叫人将山坡附近的竹子都砍了,一是怕被爆炸后的大火波及;二来,免得遮挡视线。

    宋平发现,那些空中飞人落地后,瞬间便没入竹林中,不用想,肯定是朝这边来了。

    他急忙下令迎敌,又激励众将士:“他们才几百人。咱们二十个对一个,还杀不了他们?”

    官兵一想,可不是?

    他们是最爱恃强凌弱的。

    当下士气又振作起来。

    众人再喊“反贼受死!”

    宋平见众军摩拳擦掌,心中一动,再下令:“活捉李菡瑶者,赏银万两。活捉胡齊亞,赏银五千两。”反正这银子不用他付,抓着了李菡瑶,银子便有了。

    话音刚落,群情激奋,一个个禁军都眼冒绿光,乍看,活像一群饿狼,盯着对面的竹林流涎。

    “李菡瑶受死!”

    “胡齊亞受死!”

    宋平得意洋洋。

    琵琶声止,余音袅袅,半山腰传来一声笑,遥遥回道:“杀鸡焉用牛刀。小女子并非李菡瑶。”

    宋平忙摆手示意属下安静,然后提气高声道:“好大的口气!丫头你到底是何人?”

    那女声回道:“小女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徽州巡抚鄢大人之女鄢芸,江南第三才女!”

    鄢芸怀抱琵琶,坐在天鬼峰半山腰的一块磐石上,如坐在云端,对着下方被炸得怪石嶙峋的场地,以及那上万的官兵,第一次亮出鄢计之女的身份。从今后,她会继承爹爹的遗志,以女子之身,光耀鄢家门楣!

    说罢,她起身。

    她身后放着一大篓子,足有半人高,上面悬着绳索,绳索连接身后洞内的滑轮。当下,冰儿接过琵琶,霜儿扶着她跨进篓子,滑轮转动,篓子徐徐下落。

    冰儿和霜儿也纵身一跃。

    伴着鄢芸从天而降。

    然后是雪儿和露儿等女,纷纷飘落。

    “鄢计之女!”宋平吃了一惊,看着如同仙女下凡般从山上飘落的女子,心头很是不安。

    “江南第三才女?!”

    “好,又一个美女!”

    “我看是江南第三花魁!”

    “对,李菡瑶是第一花魁!”

    “哈哈哈……”

    “抓住她,送给将军做妾。”

    ……

    禁军们满口嘲弄,极尽羞辱。

    忽听一声大喝从前方竹林内传来:“找死!再敢胡言乱语,小爷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官兵一静,都盯着竹林边沿。

    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出来!”

    “有种你出来!”

    官兵纷纷喝骂。

    宋平示意一队禁军迎敌。

    那队禁军刚要冲下山坡,就听林内又传出一声暴喝:“站住!再敢上前一步,小爷炸死你们!”

    禁军一惊,急忙停住脚步。

    有人回头,等宋平示下。

    宋平也一惊,故意嘲弄道:“炸死我们?李家有炸药吗?要不要本将军借点给你们?”这是激将的意思,想试探对方到底有什么布置,免得轻举妄动。

    众军都笑起来。

    竹林内人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将军已经借了我们这么多炸药,我们怎好再借?”

    宋平震惊道:“本将军什么时候借你炸药了?”

    竹林内回道:“刚才呀。”

    宋平:“……”

    他糊涂极了。

    待要再问,觉得被动。

    若不问,又不安。

    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就听竹林内又笑道:“鄢姑娘想在此建一座要塞,可这地下全是石头,非得用炸药来开采。我们没那么多炸药。鄢姑娘说,宋将军为人最大方,找将军借准不落空,于是有了昨晚的安排。啧啧,宋将军果然大方!这么一炸,这些石头,别说建一座要塞,建一座城池也够了。”

    还有呢,要塞的地基也打好了,刚被炸出四条火龙,就是利用火药开挖地基,足够深了。这是鄢芸事先命人凿了通道,然后将装了炸药的箱子塞进去,等宋平弄来火药轰炸,她也借机发动,一举成功。

    宋平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脑子一片空白。——这哪里是夸他大方,分明是骂他蠢!

    “杀——”

    羞愤之下,他只想杀人。

    他有近万人,对方才几百人,他怕什么!只有杀了他们,活捉鄢芸和胡齊亞,才能洗刷这羞辱。

    “不想死的就站住!”

    竹林内再次暴喝。

    然而,宋平怎肯信他。

    禁军也不信,认定他虚张声势,在宋平指挥下,一队禁军从北边冲下山坡,冲向竹林。

    才奔到半山坡,就听“轰、轰、轰”三声巨雷,在那队禁军的脚下爆炸开来。霎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断肢残臂飞上天空。幸存者魂飞天外,四散奔逃。有往前,有往后。往前的被竹林内飞出的子弹和箭矢射中倒地;往后的冲击官兵阵营,引得上万禁军一阵骚乱。



    之前面对毁天灭地的连番爆炸,宋平都面不改色,眼下却被这三声轰炸炸得方寸大乱。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竹林内一阵呼喝传来:

    “不想死的就站住!”

    “别动,放下兵器!”

    “动一动就炸死你们!”

    “都别动!放下武器!”

    禁军胆寒,不敢乱动。

    果然,爆炸平息了。

    没有新的爆炸引动。

    竹林内又传出原先那声音:“知道李家为何缺炸药吗?”众人来不及想缘故,就听他自己答道:“因为都埋在你们脚底下了。二十步埋一坑。这一片都是……”

    禁军听到这,再次混乱,许多人烫了脚似得跳起来,然跳起来又落下去,还是要踩着这片山坡。

    大家欲哭无泪,乱碰乱撞。

    也有那临危不乱的就喊:

    “别动!不动就没事!”

    “对,别动!”

    一面喊,一面拉住那无头苍蝇一样乱钻的人,对他吼道:“叫你别动!你想害死我们?”

    乱了一阵,才安静下来,一个个的屏息凝神,如同临刑的死囚,绝望之下又期待奇迹。

    对面竹林内又命令道:“放下兵器,挨个排队走下来。有胆敢冲杀的,杀无赦!”

    话音一落,就听叮叮当当一阵杂乱的兵器碰地声,丢了兵器的禁军自发排队就往山下走去。有些人是真的怕死,所以投降;有些人则想浑水摸鱼,他将大兵器丢了,却藏着短匕或者短枪,只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反击,横竖他们人多势众,十几个人对付反贼一个,怕啥?

    宋平见状大骇,连番喝止,“你们别听他的!他们哪有那许多的炸药?那都是骗你们的!”

    可惜无人听他的。

    骗不骗的,谁也不敢赌。

    之前禁军不就赌死了!

    冰雪霜露等女簇拥着鄢芸走进竹林,竹林中光影昏暗,全仗着外面燃烧的火光映照,才不至夜盲;在暗影中看外面,却清楚的很。一路走来,藏在暗处的藤甲军急忙现身,恭敬地朝她见礼,唯恐惊吓了她们。鄢芸并不说话,只轻轻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见礼,别暴露了。众人才又隐入林中,鄢芸则朝着官兵聚集的林外走去。

    忽听胡齊亞高声喝道:“活捉宋平的,赏银二百两;杀死宋平的,赏银五十两。”

    宋平:“……”

    他竟这么便宜?

    他不知道,胡齊亞定这报价是经过一番精心计算的:宋平之前悬赏一万两捉拿李菡瑶,胡齊亞五千两,胡齊亞听后非常生气。——威名赫赫的李菡瑶才值一万两银子?这不是成心踩踏姑娘嘛。他便想,若姑娘值一万两,那宋平只值二百两。这是活的,死的更便宜。

    鄢芸来到胡齊亞身后,诧异问:“二百两是否太少了?他们刚才可是悬赏一万两捉李姑娘呢。”

    胡齊亞忙转身,先客气招呼道:“鄢姑娘来了。”又肯定回道:“不少。他只值这个价!”

    鄢芸一怔,想起他对李菡瑶敬若神明,便明白他用意了,瞅着他微微一笑,不再反驳,抬腿向林外走去。

    胡齊亞急忙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并警惕地左右打量两眼,问:“姑娘干什么?外面危险。”

    鄢芸淡然道:“我有分寸。”

    胡齊亞不赞成道:“姑娘运筹帷幄,坐镇指挥,打打杀杀的事就交给齊亞吧。官兵还没投降呢。姑娘要出去了,万一受伤,齊亞无法向我家姑娘交代。”

    鄢芸见他如此紧张,一副生死置之度外、随时要替自己挡刀挡箭的模样,想了一想,不再坚持,吩咐道:“速战速决。我要回城,另有要事。”

    胡齊亞抱拳道:“是。”转脸对冰儿等女道:“请几位姑娘跟我出去,冒充下鄢姑娘。你不必说话,听我说就行。”

    冰儿等人应声上前。

    胡齊亞便带着一队藤甲军,便向竹林外走去。

    竹林外,禁军们听见胡齊亞悬赏捉拿宋平,根本未留心赏银高低,胆小的只顾逃命,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才好;胆大的本就不是真心投降,当然不会捉拿主将;宋平的亲信则紧张地护在他身边,高喊“保护将军”;也有想捡便宜的人,可惜没机会下手,只得罢了。

    宋平见手下禁军快跑光了,气急败坏,情急之下又想不出应对的办法,不知如何是好。

    一亲信低声提醒他:这地下埋有炸药,等投降的禁军都下去了,对方肯定会引爆炸药,炸死他们。不如假意投降,混在大家一起。胡齊亞再狠,也不能把这许多人都杀了。何况还有鄢姑娘呢,小姑娘家家的,心软的很。只要混过眼前这一关,到了安全地方,再反击不迟。

    宋平眼睛一亮,说就这样行,然后高喊“鄢姑娘饶命,宋某愿投降。”暗地里却偷偷将短枪插在后腰皮衣下,外面罩着军衣大氅,然后也跟着大家下山。

    众人见将军都降了,跑得更快。

    转眼间,上万的人都下了坡。

    大家汇聚在坡下的空地上,忐忑不安地盯着前方的竹林;宋平和亲信们站在最前面,蓄势待发。

    胡齊亞便和冰儿并肩出来了,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和十几个藤甲军。

    宋平见胡齊亞身穿藤甲,威武霸气,又年轻,不慌不忙走出来,比自己还像将军;还有那鄢芸——他把冰儿认作鄢芸了——看上去才十几岁,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自己败在这两个人手上,真太憋屈了。

    因而,他急于要出这口气。

    他想:“他们人少,仗着地下埋了火药才挟制了我们,其实并不可怕。”

    他目测双方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来丈,心中计算:若率军突然冲过去,只要冲到竹林边,双方短兵相接,情势便扭转过来了。不论胡齊亞在地下埋了多少炸药,也不敢轻易引爆,否则就会炸死他自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宋平发一声喊“杀!”

    站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亲信便冲了出去,宋平率众紧随其后,那些假意投降的禁军也急忙跟上。

    宋平听见身后呼声如潮,从者众多;眼看着前面,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兴奋不已。

    胜利,就在眼前!

    几百人冲向竹林。

    “轰!轰!”

    又是两声炸雷。

    宋平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胡齊亞抬头看着他,目光冷酷;然后收回目光看着爆炸中心,又流露出怜悯和不忍之色。

    这一炸,当场炸死几十人,上百人受伤,剩下的哭爹喊娘四散奔逃,然竹林中飞出许多利箭,除掉转头跑回来处的禁军,逃往其他方向的都被射杀。

    箭无虚发!

    胡齊亞却动也未动。

    他身边的人也未出手。

    这些箭都是从竹林内射出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一惨烈景象震呆了剩余的禁军,甚至有人吓得失禁了,瘫倒在地瑟瑟发抖。他们也想跑,却感觉双腿有千斤重,一步也挪不了。不是跑不动,而是不敢跑,生恐乱跑再被炸死、射死。

    爆炸平静后,哀声不止。

    胡齊亞上前,盯着一具残尸惋惜道:“二百两没了。这么好挣的银子你们都不挣,可惜了。”

    众禁军满眼恐惧地看着他。

    此时,双方距离很近。

    按理说,经过这一场爆炸,地下的炸药都被清除了,没有危险了,若禁军们奋勇冲上去,未尝不能拼出一条生路,可是他们却不敢有反抗之心。谁知胡齊亞有没有后招?谁知那竹林里还埋伏着什么?还有那江南第三才女鄢芸,也绝不是善茬。他们才不想冒险呢。

    胡齊亞见禁军们的信心被打残了,很满意,问:“这下你们信了?不跑了?”

    众人心有余悸地点头。

    一禁军扑通跪下,趴在地上冲这边磕头道:“将军饶命啊!小的真心投降,要有二心就炸死我!”

    其他人也急忙跪下,跟着求饶;那自尊强些的虽不肯跪,却也没逃,更未骂人,只沉默。

    胡齊亞两手向上虚抬,满脸庄重,高声道:“兄弟也不想炸你们的!兄弟也是没法子!我家姑娘天仙一样的人,最善良了,吩咐我不叫我杀人。可是姓宋的紧追不放,又要李家的财,还要李家人的命,你们说,兄弟能有什么法子?你们就不同了,兄弟绝不会杀你们……”

    众军沉默不语,然目光都瞅向前方炸得一地狼藉的死尸,都茫然——善良是什么?

    活这么大,他们糊涂了。

    张狗儿上前问道:“胡……少爷说真的?”

    胡齊亞坚定道:“当真!”

    张狗儿跺跺脚,问道:“我们地下也埋了炸药的?”

    胡齊亞点头道:“埋了。”

    众军顿时变色,越发不敢动了。

    张狗儿畏惧地朝下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着胡齊亞,苦着脸问:“将军要如何才能饶过我们?”

    胡齊亞肃然道:“听我号令:挨个排好队,这边叫一个,就过来一个。过来先把身上兵器都解下。我们派人搜身,若被我们搜出兵器来,杀!”

    众人听了浑身一抖,都道“不敢”。

    于是,众人迅速排队。

    胡齊亞令手下挨个搜身;搜身完毕,站到山坡另一边,按五十人排一纵队。

    众人听后吃了一惊。

    张狗儿问:“我们都投降了,怎么还站这?”

    众人一齐点头,他们都以为要换一个安全的地方呢。

    胡齊亞翻眼道:“爷要杀你们,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众人一想可不是,即便胡齊亞贪图他们的兵器,也犯不着先把他们的兵器解了再炸死,忒麻烦。

    众人便不吱声了,且看他怎样。

    胡齊亞冷笑道:“让你们站这,是防着你们。你们人多,万一有那贼心不死的造反,再炸也方便。”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黑了脸。

    当这是炸人肉丸子呢?

    胡齊亞又道:“放心,爷不滥杀无辜。你们也看见了,之前炸的都是贼心不死的,真心投降的一个都没牵连到。不过以防万一,你们自己也盯着点,有那不安分的,你们自己把他揪出来,别为了他一个人带累大家。”

    众人忙都应“是”,为了各自的性命,都跟防贼一样防着身边人,互相告诫“别乱动,不然我饶不了你”。

    正忙着,山下的水军也被押上来了。

    说起来令人唏嘘:山上连番爆炸时,谭顺带着水军堵在天鬼洞口,做着逃出来一个捉一个的美梦,眼巴巴地盯着洞口。结果等来的却是当头罩下的大网,竟跟网鱼似得将水军网住,又威胁他们“胆敢反抗,一律格杀勿论;投降者饶不死”,无能的水军便不敢反抗了。那没落网的人拼命逃,然无论在水里还是在船上,都抵不过如狼似虎的藤甲军,全部被擒,包括他们的指挥使谭顺。

    谭顺来到山上,见宋平也败了,连命都丢了,心里轻松了好些。暗想:宋平带着九千禁军都败了,我才一千水军,被擒有什么可丢人的?

    胡齊亞派出几十人,经过半个时辰的忙碌,终于将俘虏的禁军捋清楚了:五十人排一纵队,二十队列一方阵,为一千人;总共九大方阵,还带个零头。

    这么看去,一目了然:

    总共九千五百四十人!

    谭顺见胡齊亞带兵如此熟练,不由凛然,心想自己和宋平输得真不亏,人家可不是乌合之众。

    捋顺后,胡齊亞往前一站,两腿叉开,把笑容一收,满脸肃然,眼神犀利。恰好那时天已大亮,朝阳初升,霞光万丈,照在他身上、脸上,光耀夺目。

    他高声道:“我家姑娘英明神武,心怀天下,最体恤百姓。来此之前,姑娘告诫在下:第一,不可滥杀无辜,不准杀俘虏。传言说姑娘心性歹毒,都是栽赃!第二,不准强人所难。虽然你们投降了,若不愿留下的,就放你们回家……”话尚未说完,人群一阵骚动。

    胡齊亞两手下压,在骚动扩大之前,连声道:“听我说,别急。我知道你们想什么。”

    连喊几声,才安静下来。

    胡齊亞又道:“你们肯定想,既然答应放你们回家,为何不马上放,还叫你们排队做什么?”

    众人急忙点头。

    胡齊亞道:“哼!现在放了你们,你们去投靠范大勇怎办?我家姑娘正在围剿范大勇,等拿了范大勇,就能放你们回家了。你们且等几天。”

    张狗儿忙问:“这要多久?”

    另一禁军也道:“不错,总要有个期限。若李姑娘一年拿不来,我们也要等一年吗?”



    胡齊亞冷笑道:“怎会要一年!别看宋平和范大勇什么副将军、将军,叫的响亮,在我家姑娘眼里不值一提,动动手就能灭了他。宋平的下场你们不是看见了?”

    众军无言以对。

    还有,憋屈!

    胡齊亞再提声道:“三天!三天后,不论范大勇是否被拿,想回家的,就放你们回去。”

    张狗儿欣喜问:“当真?”

    胡齊亞道:“一言九鼎!”

    众军静了一瞬,然后轰然议论开来,说什么的都有,大半人都不相信这么容易脱身,认为胡齊亞有阴谋,不定怎么算计他们呢,只是都不敢问,问也白问。

    胡齊亞再喊:“听我说!”

    喊了几声,人群才安静。

    他才道:“我知你们不相信我说的。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家姑娘。你们当我家姑娘随便什么人都招呢?做梦!你们想来我们还不要呢。要不是真心投靠的,招进来也是白白浪费军饷,打仗的时候一点不管用,说不定还会临阵叛变,勾结敌人,那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算是真心投靠,无能之辈招进来,也是浪费军饷——”他抬手划拉一圈自己身边的藤甲军,道——“看看我们这些人,随便拉出去一个,都能以一当十。不信待会你们试试!”

    众俘虏脸上都露出不平之色,觉得胡齊亞太羞辱他们,无奈身为俘虏,不服也不行。也有人自我安慰:看不上自己不更好?反正自己也不愿投靠李菡瑶,哪怕回家种地呢,也好过替一个女人卖命。

    这么一想,心里好过多了。

    于是,又告诉同袍。

    同袍又告诉同袍。

    没一会,大家都传遍了,都心安理得了:横竖就三天。三天一过就走,那时再做打算。

    更有人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等三天后,没一个人肯留下来,不知胡齊亞会怎么样。

    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大家都盼着胡齊亞恼羞成怒,又怕他面上下不来,迁怒众人,一怒之下杀俘虏可就完了。

    胡齊亞将大家神情看在眼里,也不在意,自顾道:“这三天你们就在此干活,清理山石,建造房屋……”不等说完,如愿以偿地看见俘虏们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

    等在这呢!

    把他们当民夫使唤,且是免费的,这比抓壮丁可强多了,抓壮丁都抓不了这么整齐的。

    大家心里不是个滋味。

    胡齊亞不悦地扫视众俘虏,问:“怎么,不情愿?”

    众人不敢吭声,心里却想:这不明知故问吗?傻瓜才情愿。还说不强逼,这不是强逼是什么!

    胡齊亞冷笑道:“别说你们是俘虏,便是我们这些正规的李家军,也不能吃白饭。不干活,难道这三天就养着你们?若是一个两个还好说,九千多人呢!”

    众人不好意思了,忙说“干活吃饭,应该的。”

    胡齊亞又道:“也不叫你们白干,有工钱的。姑娘说了,这工钱就当发给你们做回家的路费了。”

    众俘虏再次震动,“真的?”

    胡齊亞道:“当然是真的。你们最好用心些,别偷奸耍滑。第一,想回家的挣个路费。第二,不想回家的,也力争表现,不然等三天后,你就想留下,我们也未必收。我知道你们心里打算,都想着三天后就走,但凡事都有例外,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别到时后悔。”

    众俘虏忙道:“不敢偷懒。”

    大家想,不就三天吗,怎么也要捱过去。为了路费也好,为了留下也好,都要尽心。尽管第二条路的可能性在他们看来微乎其微,还是要留条后路。

    跟着,胡齊亞再宣布:凡入李家军的,军饷与边疆禁军等同,并且,免除家中田税。户籍在江南的,直接减免;户籍不在江南的,折算成饷银发放。

    众俘虏再次动容了。

    胡齊亞看着议论纷纷的俘虏,没有再阻止。说实话,昨晚他听鄢芸说出这打算时,那敬佩简直比外面的泰江江水还要滔滔不绝,自此对鄢芸心服口服。他想,自己真不该质疑鄢芸的。鄢芸是李菡瑶重用的人,他就算不信鄢芸,也该信任李菡瑶。果然,鄢芸不负众望。

    这一仗,胜了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借宋平之手,弄来大量火药,将山石开采出来;其次,俘虏上万的禁军建造要塞,比征调民夫壮丁快多了。

    一箭三雕啊!

    不愧是梁心铭弟子。

    至于三天后……

    胡齊亞信心十足,这九千五百四十人,他至少要留下五千人,整编到他的藤甲军中。

    这时,鄢芸走出竹林,看着排列整齐的九大方阵,暗自点头。她的出现也吸引了众俘虏。大家见胡齊亞和冰儿等人都上前见礼,加上鄢芸举止优雅从容,非冰儿等女可比,隐隐明白,这个才是江南第三才女,之前那个是丫鬟而已。众俘虏都收声敛容,都注视着鄢芸。无他,因为大家都清楚,自己能变成俘虏,跟她密不可分。

    众人看看鄢芸,再看向胡齊亞,这一女一男,一文一武,且都那么年轻,又配合如此默契,这样的两个人,却甘愿为李菡瑶效命,李菡瑶真能轻视吗?

    他们心中滋味难明。

    胡齊亞迎上去招呼“姑娘!”

    鄢芸微笑问:“都安排好了?”

    胡齊亞笑道:“幸不辱命。”

    鄢芸道:“那我可要走了。”

    胡齊亞忙问:“姑娘要回城?”

    鄢芸点头道:“不错。去拿颜贶。若顺利的话,傍晚前能再给胡兄送一批俘虏来。”

    胡齊亞激动道:“拿颜贶?姑娘都安排好了?可要我帮忙?”他再不怀疑鄢芸说大话。

    鄢芸道:“不必。你盯着这里,用心收服这些人,要塞也要尽快建好,一点不能大意。”

    胡齊亞道:“姑娘放心。在下先恭贺姑娘大捷。”

    鄢芸又叫过一群工匠,让其中一年长工匠拿出要塞工程图,对胡齊亞简要说明一番,末了道:“一切都听齐大叔的。这三天,先令俘虏将四面城墙垒起来;三天后,将那些心思浮动的、老弱病残的俘虏都打发了,剩下的整编成李家军,再慢慢建造城内机关、房屋。”

    胡齊亞道:“是,为兄明白。”

    鄢芸道:“那我去了。”

    胡齊亞忙道:“等一下。”

    鄢芸停步,看他还说什么。

    胡齊亞点了五十个藤甲军,对领头的队长道:“你们保护鄢姑娘回城。记住,鄢姑娘的安危最重!”

    那队长恭敬道:“属下领命。”



    鄢芸忙推辞说不用。

    胡齊亞正色道:“姑娘别跟我推。”

    鄢芸见他十分坚持,一笑道:“胡兄体贴,小妹领受了。”

    胡齊亞道:“这才对。虽然鄢妹妹有智谋,但也要防止小人偷袭,大意不得。”

    他们共同辅佐李菡瑶,经此一战,两人亲近默契多了。这无关男女之情,而是同袍之间的信任和欣赏,彼此关怀。

    当下,胡齊亞送鄢芸去上船。

    鄢芸走了几步,又回头。

    胡齊亞忙问:“姑娘还有吩咐?”

    鄢芸悄声问:“他们——”她朝那些俘虏瞟了一眼,问——“胡兄如何收服他们?说来我听听。”

    胡齊亞忙道:“我想这样……”

    他低声说了一番话。

    鄢芸赞道:“这招妙。怪道李妹妹总夸你。”

    胡齊亞欢喜道:“齊亞乃武夫,只会耍些小聪明,怎比得上两位姑娘智谋过人,图谋的都是大事。”

    鄢芸说他太谦,又低声向他建议了几条;胡齊亞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又询问了一句什么;鄢芸赞赏地瞥他一眼,又补充一番,两人边走边说,默契之极。

    胡齊亞送鄢芸下了山,再次叮嘱护送鄢芸的藤甲军头目:“若鄢姑娘有个好歹,提头来见!”

    那少年凛然道:“是!”

    胡齊亞恭请鄢芸上船,道:“齊亞等候姑娘捷报。”

    鄢芸笑道:“定不负胡兄期望。”

    说罢转身,上了水军楼船。

    胡齊亞站在岸边目送他们上船,等船开走了,才转头。又叮嘱在山下当值的藤甲军,要他们谨慎巡查,不仅要防范外敌潜入,还要防止山上的俘虏逃离,或者隐藏在某处搞破坏,发现异常立即传讯。

    众人都肃然应了。

    胡齊亞这才往山上来。

    山上,九千多俘虏已经在藤甲军的监督下,分成几拨:一拨搬运炸开的巨石,一拨清理要塞地基,一拨在工匠指点下切割石块并砌墙,干得热火朝天。

    胡齊亞一来,张狗儿便看向他。

    两人交换了个含蓄的目光。

    原来,这张狗儿是鄢芸安排的内应,原是李家人,也是胡清风训练出来的,去年下半年,趁着范大勇招募新兵时,投入徽州青华府石村镇范大勇麾下。

    似他这样的人还有不少,有些投入荆州桐柏山禁军;有些在李家银钱支持下,混入各地官府衙门当差;甚至还有人混进了靖海大将军手下当水军。

    且说眼前,胡齊亞往工地一站,还没说话,张狗儿先讨好地冲他笑,问道:“鄢姑娘走了?”

    胡齊亞冷冷道:“你问这干什么?”

    张狗儿忙赔笑道:“小的见胡少爷英雄了得,怎么……怎么听一个丫头的呢?”

    众俘虏也很想知道缘故,闻言放慢了手脚,且听胡齊亞怎么说,会不会恼羞成怒。

    胡齊亞道:“丫头怎么了?”

    众人都不吭声,心里却腹诽:你堂堂男儿,替一个小丫头卖命,也不嫌丢人?现在倒好,连这小丫头一个姐妹也能指挥命令你了,真把男人脸丢尽了。

    胡齊亞来回扫视众俘虏一圈,冷笑道:“怎都不说话?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无非是说我替女人卖命丢人。那宋平倒是个男人,跟着他的都成了死人!”

    众人动作一僵——

    这话太戳人心了!

    胡齊亞继续道:“还有范大勇,你们且看好了:跟着他的也都要变成死人了,除非投降。”

    工地上气氛凝重了。

    胡齊亞还不肯放过他们,又问道:“你们知道鄢姑娘下山干什么去了?”

    众人忙都抬头,面面相觑——他们哪知道呢。

    张狗儿猜道:“是不是去霞照帮李姑娘捉范将军去了?”

    胡齊亞嗤笑道:“一个范大勇,李姑娘对付他算给他天大的面子,还用鄢姑娘去帮忙?”

    众人:……

    这口气大,吹上了天!

    张狗儿忙问:“那鄢姑娘去哪了?”

    胡齊亞道:“捉拿颜贶去了。”

    众人一脸懵懂。

    无他,因为许多禁军并不知靖海大将军名讳,因此不知“颜贶”为何许人;也有知道的,比如禁军指挥使,出去应酬见的世面多些,知道颜贶其人。

    经他们一说,俘虏们震惊了。

    “这不可能!”

    “颜大将军是那么好拿的?”

    “我也不信。”

    他们不敢大声说,都窃窃私议。

    张狗儿代大家问:“这……鄢姑娘能斗得过颜将军?”

    胡齊亞道:“斗不斗得过,大家等着瞧就是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再说,鄢姑娘的手段大家不是都见识过了?哼,打败宋平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费心把宋平引到天鬼洞来,为的是借炸药开采山石,然后俘虏你们建造要塞。这份智谋,别说范大勇,颜贶能比得上?”

    众俘虏:……

    这一箭三雕,太伤人了!

    胡齊亞狠狠打击了众俘虏的信心,报复了他们嘲笑自己为女人卖命的仇,心里畅快了。

    他道:“小爷才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小爷只敬佩有能耐的人。只要他有能耐,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小爷都敬佩他;哪怕是敌人呢,小爷也敬他三分。小爷不像有的人,自己没本事,还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哼,女人怎么了?梁心铭不还做了宰相吗?鄢姑娘是梁大人的徒弟。李姑娘虽然不是梁大人教出来的,比梁大人丝毫不差。”

    张狗儿趁机问:“李姑娘真有那么厉害?外面传她……”他故意不说,一副畏惧不敢说的样子。

    众俘虏暗赞他问的好、问的秒。

    胡齊亞却没生气,嘲弄道:“传她什么?不用问也知道没好话。你们知道这为什么?”

    有俘虏便问:“为什么?”

    胡齊亞道:“那些男人斗不过她,又咽不下这口气,造谣呗。他们也就这点手段了!再造谣也没用,李姑娘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连宰相、将军、王爷都没法不佩服她,皇帝、太后也输在她手上!”

    众俘虏听了都停下手上的活计,满脸满眼都是不信。

    张狗儿忙趁机道:“都有哪些事?胡少爷跟我们讲讲,我们听了,就再不信外面那些谣言。”

    众俘虏心一动,都眼露期盼。



    胡齊亞得意道:“这还不容易,我们跟着李姑娘去的京城,最清楚不过了——”说到这忽然顿住,把脸一放,喝道——“讲什么讲!你们想趁机偷懒?”

    张狗儿急忙道:“我们边听边干。”

    有那机灵的俘虏见张狗儿这么大胆,胡齊亞居然没降罪他,也都胆大起来,都说不敢偷懒,又恳求胡齊亞说京城的见闻给大伙儿听,省得他们被蒙蔽。

    胡齊亞便道,等晌午吃饭时讲。

    众俘虏精神一振,心里有了盼头,干活也认真不少,再说不认真也不行,藤甲军都盯着呢。虽然藤甲军人少,但个个背着弓箭,手上还握着短枪,那身手他们也是见过的,箭无虚发,枪枪命中,他们可不敢逃。

    定下此事,胡齊亞便命人从藤甲军中挑选了几个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少年,特别是一个叫小四的,绰号“铁嘴”,命他领头,把这事当说书一样编成故事演讲。

    他道:“……他们要听姑娘的事,你就说给他们听。你从前像个话唠一样,整天许多话——”听到这,众少年都抿嘴偷笑,小四也望着胡齊亞咧嘴傻笑——“姑娘常说‘量才为用’,我今天便量才为用,让你说个够。你要是把这事办好了,把这些个俘虏都说服了,说动了心,让他们敬佩姑娘、臣服姑娘,那才是真‘铁嘴’呢。我便计你一大功。——你们几个也是一样。这不比你们平日唠叨废话强?这才是人尽其才呢。”

    小四激动得两眼放光,保证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其他几个也都表白道:“我等一定完成任务!”

    胡齊亞又嘱咐了几个要点,便吩咐他们去准备。

    小四带着他们急忙去了。

    胡齊亞在工地转了一圈,未发现异常,又去了工地旁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那里已经磊灶搭锅,正做饭呢。厨师都是从太平工坊抽调来的,平日里就掌管几千织工的饮食,最有经验。因为工地上男人多,小姑娘小媳妇不方便来,抽调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媳妇和婆子。

    藤甲军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以下,一色的少年,英武挺拔,身手不凡,那些媳妇婆子纵然年纪大了,也爱看这样的少年,不为她们自己,为了她们的女儿、孙女儿、外孙女儿、侄女儿等等打算,也要跟这些少年接近。

    胡齊亞来时,厨房里正热闹呢。

    他命厨房的管事召集众人听训。

    等大家聚齐了,才威严道:“建这要塞,是为了守护李家、守护太平工坊,十分重要。这些人虽然是俘虏,你们也不能糟践他们,要是他们心生怨恨,就不能好好干活。就譬如你们自己,要不是老爷和姑娘厚道,待你们好,你们能干的痛快吗?多的我也不说,这饭菜要好好做,比在工坊还要好;也不许对俘虏摆脸子,要笑脸相对。我会带人盯着,也要吃的,跟他们一块吃。谁要是做的不好了,不但你自己,你一家子都不用干了,都走吧。”

    厨房的女人们一听,都悬起了心,都说不敢糊弄,一定用心做饭,让这些俘虏吃的满意。

    胡齊亞又叮嘱了几句,才走了。

    女人们便打起精神,用心做饭。菜蔬米粮早就运来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景泰府靠着天青山八百里竹海,那笋就是家常菜;又有景江和泰江,水产也比别处丰富。所以,她们晌午就做熟了的拿手菜:一个是红烧肉焖笋干,一个是红烧鱼煮腌菜,还有一个青菜豆腐。

    红烧肉焖笋干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用大锅焖;红烧鱼的做法却有些讲究,那么多人吃,数量巨大,如何煮呢?

    这些女人自有一套法子:她们头天晚上便将大鱼剁成整齐的小块,用盐浸上一夜。第二天,将这腌鱼水沥干了,交给专门的人,用平底锅慢火细煎。经过腌渍的鱼块肉紧缩了,煎起来不容易散。等将鱼块煎得两面焦黄,盛起来,再煎下一锅。掌勺的大厨再将这些煎好的鱼块集中在大锅内,添水、添腌菜,加辣椒、青蒜等作佐料,烩出来就行了。

    因此,半上午的时候,工地上的俘虏们便闻见肉香、鱼香,满山都是香味,勾得肠胃造反。

    女人们一面洗菜做饭,一面往工地送茶送水,并盯着俘虏,有异常就告诉监工的藤甲军。

    这使得工地防守更不严密了。

    胡齊亞听后,倒是意外之喜。

    他却顾不得他们了。他在工地巡查一圈后,刚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喝茶喘气,忽见一藤甲军飞奔过来,神色激动又隐隐惊慌,不等回禀便劈头问:“可有动静了?”

    那藤甲军急促道:“来了!”

    胡齊亞跳下石头就跑。

    方向,天鬼峰。

    原来,鄢芸离开后,胡齊亞便派手下兄弟攀上天鬼峰半山腰,远眺景泰府城,时刻关注着城内和两江江面上的动静,发现异常,立即禀告他。

    才过了一个多时辰,探子便发现江面上来了十几艘大船,通过望远镜细看,还能看见船身上的靖海水军标志,顿时紧张万分,慌忙来回胡齊亞。

    鄢芸真拿了靖海大将军?

    尽管经过昨夜一战后,藤甲军已经认可了鄢芸的能力,大家还是不敢相信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战胜靖海大将军颜贶。颜贶就算束手就擒,也没这么快。十几条大船呢,少说也有五六千水军,一点都不反抗?

    胡齊亞见那十几条大船顺溜而下,然后向南拐进泰江,奔天鬼洞来了,瞬间绷紧心神。

    一藤甲军忐忑问:“胡少爷,会不会有诈?”

    胡齊亞拿下望远镜,满脸煞气地冷笑道:“就算有诈,小爷也让他们有来无回!你们几个,跟我下山。悄悄的,别惊动了工地的俘虏。你,去通知山下巡查的兄弟们做好准备,听我号令,若他们来者不善,就炸死他们!”

    众人亢奋道:“是!”

    一少年不放心,又问:“若是他们挟持了鄢姑娘呢?”

    胡齊亞道:“那也不怕。鄢姑娘那么聪明,又晓得哪地方埋了炸药,上山的时候肯定会想办法避开的。咱们便趁着爆炸时救人,还容易呢。”

    说罢一跃冲下天鬼峰。

    众少年急忙跟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伙儿跟着李菡瑶闯荡京城,见识了皇城兵变的激烈和惨烈后,面对这些地方禁军和水军,毫不惧怕,反热血沸腾。

    “鄢姑娘或许真拿了颜贶呢。”

    奔跑间,一少年说着奇迹。

    胡齊亞忍不住笑了。

    他也很期待这奇迹。



    无人发现胡齊亞离开了。

    到吃饭时,二十个工棚同时开饭,俘虏们排着长队等饭吃。等待时,心如油煎,伸着头看工棚内,只见一个媳妇盛饭,一个婆子舀菜,两人都满脸笑容,一边忙,一边还嘱咐俘虏们“吃完了再来添,饭菜都管饱。”

    俘虏们顿时大喜,问“真的?”

    婆子扬声笑道:“哎哟,这孩子,这还能有假?总要让你们吃饱。不吃饱怎么干活呢?”

    媳妇又道:“晚上吃鸭子。”

    俘虏们惶恐了,也纳闷了。

    就有人向婆子打听她们身份,听说原在太平工坊烧饭,忙问“你们在工坊也吃的这样好?”

    婆子自豪道:“那当然!我们老爷和姑娘最仁义了。李家工人的月银最高,吃的也好;做的年数长的,还能分股份呢,年终还有分红呢。这事谁不知道!”

    俘虏们满眼羡慕和失落。

    藤甲军也跟俘虏一块排队。

    一藤甲军便故意问:“怎么你们官兵平常吃不饱?”

    一俘虏道:“吃饱也能吃饱,就是饭菜不大好。”又问:“你们平常也吃的这样?”

    那藤甲军道:“我们?我们吃的比这好。姑娘说我们训练辛苦,不吃好不行。”这话充分表明,李家并未笼络俘虏,俘虏就是俘虏,跟他们还是有区别的。

    众俘虏齐齐垮脸。

    人比人气死人啊!

    同时,他们也动摇了。

    这样的饭菜,这样的优待,别说回到家,便是他们在军中也吃不到。在军中,除了有品阶的将官,普通的禁军平日哪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那有品阶的将官也不是日日都可以吃香喝辣的,不过偶尔开个小灶,或者被人请了出去吃,大多时候,他都跟禁军们吃的一样。

    因此,有人就动了留下来的心思。横竖到哪都是混一口饭吃,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讲什么气节和尊严,他只是个普通又普通的人罢了。

    等端了饭碗,饭菜吃到嘴里,这心思便更坚定了——肉香、鱼香,笋也香,腌菜也香。

    好多人边吃边流泪,因为他们自家老娘都没烧过这么好吃的菜,更别说在军中了。

    若是回家可怎么办呢?

    家里多一个人的嚼用,还没军饷;若留下来,不但有军饷可拿,还能吃饱穿暖,还能免除田税,再努力些说不定还能挣一份功名。毕竟根据传言,李菡瑶比范大勇厉害多了。眼下就看她能不能打败范大勇,若是她打败了范大勇,投靠她也没什么。就像胡齊亞说的,管他男人女人,只要有能耐就行;没能耐的,投靠了也是白丢性命。

    俘虏们都边吃边思量。

    这还未结束,还有呢。

    这时胡齊亞大步走来,手上戴着硕大的镶红宝石金戒,腰带、腰带上挂的短枪套都镶着绿玉,右侧挂着带鞘宝刀,刀鞘上也是镶金嵌玉,加上衣甲外罩着华贵貂皮斗篷,看俘虏们的目光威严霸气。那些俘虏们都是粗汉子,也不懂什么高雅和粗俗,只晓得他这一身很值钱,羡慕得两眼都直了,都觉得胡少爷既威武又富贵。

    胡齊亞见此情形,很满意。

    他就爱金光闪闪的装扮,眼下更加了一点:扮威严和霸气,所以把珠宝嵌在武器上了。

    见众俘虏都端上碗了,他便对众人道:“你们要听我家姑娘在京城的经历,我便好好跟你们说道说道,省得你们听信谣言;也让你们长长见识,别听是风就是雨,被人家当枪使,可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众俘虏一听,都七嘴八舌催道:“快说,快说。”

    他们正想听呢,听完了也好斟酌,到底要不要投靠李菡瑶;再者,吃着好饭菜,听着大鼓书,这多逍遥!

    胡齊亞把眼一瞪,神色骤然冷峻,问:“让爷说?”

    众俘虏都点头,心想这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

    一藤甲军喝道:“你们好大的脸啊!自己吃着饭,让胡少爷说故事给你们消遣,不怕折寿啊?”

    众俘虏顿时就尴尬了,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过分,吃香喝辣的还不知足,还让胡少爷说故事,俘虏能这么逍遥吗?人家宽容,自己也不该忘了身份。

    张狗儿忙道:“叫旁人说。”

    胡齊亞道:“我叫个人来讲给你们听。”于是命人叫小四来。

    小四早准备就绪,见众俘虏都端着碗分散在那大太阳底下,或坐或站,一面吃饭一面晒太阳,他便选了个人多的地方,跳上一块一人高的巨石坐下。

    俘虏们忙都仰面看着他。

    这小四不但能说会道,心思也灵透,接了胡齊亞交给他的任务后,便跟同伴商议,说咱们既安心要为姑娘正名,若是直接吹,便是把姑娘吹上了天,人家不相信也没用,只怕还会适得其反。不如这样……

    他们采用的是烘托的手法。

    如何烘托呢?

    就是通过揭发对手的恶,来烘托李菡瑶的善,这是以恶衬善;再通过对手的强,来衬托李菡瑶的强,这是以强衬强。他分别选了吕畅、嘉兴帝和王壑做陪衬。

    一开场先说吕畅。

    小四就像扯闲话般,说李菡瑶化身郝凡进京,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选中了吕畅作为突破口。她直入吕府求见吕畅,谎称郝凡是被潘子玉救的孤儿,暗地里替潘子玉做事。潘子玉失踪后,她想替潘子玉报仇,这才进京来找吕畅,然后向吕畅献上刚拍买到手的李家全部家产。

    说到这小四停下,特别解释:当日,简繁主持拍卖李家的家产,全被郝凡给买去了。这是怕有的人不知情,听着糊涂。等众人都明白了原委,他才接着说。

    他问众人:列位可知这吕畅是何许人也?

    众俘虏都摇头。

    他们哪知道呢。

    小四便道:

    吕畅你们不认识,我举一个人,你们肯定认识,那就是江南织造局的潘织造。大伙儿都听说过吧?潘梅林仗着宫中潘贵妃的势,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被钦差大人捉拿关押,后来畏罪自杀。这是个大贪官。

    众人都纷纷点头。

    潘梅林,江南谁不知道!

    小四见吸引他们了,又道:

    潘梅林为何这么张狂?

    他不但有贵妃撑腰,还有吕畅替他出谋划策。吕畅就是潘家养的一条狗!他跟潘贵妃勾搭成奸,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变着法儿迷惑君王。

    这二人对皇帝进谗言,陷害忠良,把梁大人、王大人、忠义公、崔相……都害死了!

    小四满脸沉痛和愤慨。

    众俘虏都沉默了,有人被他激出了眼泪,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原先他们不知这当中还有吕畅的推波助澜,如今听来,如何不怒?如何不愤?

    小四先在众人心中树立了吕畅狡诈、阴毒的奸佞形象,再回头说李菡瑶化身郝凡混入吕畅府中,听众便顺理成章地将她归为“好人”,不由自主替她捏了一把汗,性急的大声问:“姓吕的可信了李姑娘?”



    小四摇头道:

    哪有这样容易!

    吕畅并未立即信任李姑娘,而是扣押了她。眼看李姑娘就要把小命交代在吕府,各位猜怎么样?

    众俘虏一齐摇头——

    他们哪里知道啊。

    小四眉飞色舞道:

    李姑娘急中生智,一不做二不休,告诉吕畅她是个姑娘,因为没了潘子玉的支持,她一个姑娘家,纵得了李家的家产也无法保全,所以来投吕畅。

    吕畅说“原来如此”。

    这下他全信了。

    姓吕的满肚子坏水,眨眼间便想出一个毒计:他要李姑娘假扮“李菡瑶”,被他捉了,放出风声诱王壑上当……

    众俘虏都听傻了,静了一会都哄笑起来。

    小四先是坐着说,在众俘虏惊诧的眼神和急不可耐的追问下,顺理成章地站了起来:那眼神就变了,变得犀利丰富;声音也大了,语气也变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不但模仿说书人的口气,还比手画脚,渲染出一幅生动的故事画面,稳稳地掌控着故事的节奏;不时还反问听得如痴如醉的俘虏们一句,引得他们热情高涨、欲罢不能。

    许多俘虏先对这故事没报多大期望,不过是为了解闷打发时间罢了,若是小四吹的过分了呢,他还会嘲笑一通,谁知小四讲得这么精彩,不由都听住了。

    那坐在远处的俘虏也被吸引过来,上万人都聚集在小四周围,都仰头看着巨石上的少年。

    小四见此情形,更加亢奋道:

    你们说这事奇不奇?吕畅竟然要李姑娘假扮她自己!郝凡就是李菡瑶,李菡瑶就是郝凡,还用假扮?

    众俘虏连连点头,都说好笑。

    小四道:“这事看着容易,其实危险的很。那吕畅阴毒,就是要把李姑娘当诱饵,诱惑王公子上钩。他才不管李姑娘死活呢,只要能抓住王壑……”

    胡齊亞一共挑了四个能说会道的藤甲军,小四说的时候,另外三人敲着碗筷伴奏,后来就换成了敲鼓。

    那个场面,上万人聚集在工地的乱石堆上,却鸦雀无声,只有小四的声音铿锵入耳。

    很快说到李菡瑶被吕畅当做诱饵弄进皇宫,嘉兴帝在乾元殿召见她。这时,王壑张谨言发动皇城兵变,炮轰乾元殿,炮弹轰塌了乾元殿,乾元殿的承重柱——一根两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柱子就砸向了李菡瑶。

    然后呢?

    众俘虏紧张得不能呼吸了,上万双眼睛都盯着小四。他们知道李菡瑶还活着,却不知道她是怎么逃出这场劫难的,到底是被人救的,还是自己逃的?他们等待小四解开心中疑惑,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可是,小四说:“该干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拍了拍手,不说了。

    众俘虏意犹未尽、怨气冲天。

    这不是折磨人嘛!

    他们想抗议,忽然想起自己俘虏的身份,人家好吃好喝的供着,难道不干活还要听故事?

    世上哪有这好的事!

    小四承诺,晚饭时再接着讲。

    众人这才好过些,只是到底意犹未尽,散去时还议论纷纷,猜测李菡瑶到底是如何逃脱的,以满足空虚心理。这时候,几乎没人想三天后离去。

    小四见他们这样,兴奋极了,忙再接再厉,跟同伴躲去天鬼洞中琢磨,要让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更加动人,务必要打动这些俘虏,使他们投靠李菡瑶。

    而胡齊亞却又下山去了。

    好事连连,他忙的很。

    山下,还有人等着他处置呢。

    这要从鄢芸早上离开说起。

    鄢芸乘坐水军楼船从泰江转到景江上,吩咐十几个手下换上水军衣甲,将船开回码头,她自己则换乘李家船,带着冰儿等女和五十个藤甲军回李家。

    围住李宅的禁军已被活捉,是李卓尔夫妻——准确来说,是李卓尔媳妇白小霞指挥的。

    当年,李卓航让胡清风在青华山下的青华庄训练人手,并未想过要造反,而是为了守护李家的家业。因此这些人训练成后,首先便被安插进各地工坊、商铺,有的做护院,有的做管事,还有的做搬运苦力,除了明面上的月银外,暗中还另拿一份很高的月银。

    安插在景泰府太平工坊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七八十人,但李菡瑶和鄢芸丝毫不担心。这些人由她们指挥分派,必能发挥最大作用;而这次面对的又是荒废多年、不堪一击的地方禁军,想以少胜多太容易了。

    鄢芸惦记着天鬼峰下的要塞,抓壮丁似得引着宋平那九千人往天鬼洞去了,把李家交给了白小霞。

    白小霞首先收拾李卓然。

    李卓航教导女儿,要不拘一格用人,其中有一条是反用。之前李菡瑶对付潘织造时,在霞照太平工坊用过一次,利用叛变的管事吸引潘织造坠入她挖好的陷阱,很成功。李家还有一个人,她一直留意着,等机会要好好利用,这个人就是关在李氏分祠西厢的李卓然。

    因此,这次李卓然勾结外敌的所有行径都落入白小霞眼中,早回禀了李卓航父女。当他带着奸细闯进工坊,立即被围困。

    这个人活着给妻儿带来无尽的折磨,可是他再不堪,李天华也不会弑父,甄氏也不能休夫,只有李卓航这个家主才有权力惩处他,甚至杀他。

    李卓航下的命令是:

    杀无赦!

    乱箭射杀!

    这样谁也不好说什么,连李天华也无话可说,他爹勾结外敌背叛家族,死于乱箭下,怪谁?

    然计划再好,也有误差。

    李卓然被堵在院子一角,身中数箭,竟然还没死,然后李天华就扑了上去,哭喊“爹!”

    护卫们就不好再射了。

    他们都看向白小霞。

    李卓然胆都吓破了,他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见那些护卫依然虎视眈眈地对着他,他抱住李天华,哆嗦道:“救爹!”眼下,只有儿子能救他了。

    李天华转脸对李卓尔哭道:“三叔,饶了我爹吧!我爹知道错了!求求三叔,饶了我爹吧!”

    李卓尔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看向媳妇白小霞。

    白小霞面无表情地盯了李卓然好一会,才对李天华道:“天华,给你爹磕头——拜别!”



    李天华听见叫他磕头,有些发懵,心想这到底是饶了爹呢,还是不饶呢?拜别是什么意思?难道三婶要把爹押回黄山祖宅,交给大伯伯处置?

    他年少不知事,李卓然和李卓尔等人都意会过来了。

    李卓然脱口就骂“贱人……”骂了一声便急忙止住,想起自己眼下性命都操控在人家手上,要不起这硬气了,且胸腹中了两箭,正流血呢,急需救治,否则即便白小霞饶了他,他也活不了,便放下身段求饶。

    “弟妹,哥哥知道错了!求弟妹看在天华面上,饶了我吧。我死不足惜,天华没了爹怎么办?”

    求了白小霞,又转向李卓尔。

    “三哥,弟弟真晓得错了。弟弟一定改!求三哥帮忙说句话。天华不能没有爹呀!”

    李天华总算反应过来了,三婶还是要杀爹,所以让他跟爹磕头告别,忙也苦苦哀求。

    他看着李卓然哽咽不止——这人再混账,也是他的爹,是生养他的爹。他身上流着这人的血,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且看这人模样,应该是真的害怕了,希望他能记住这次教训,将来不再作妖。

    他父子哭得那样,李卓尔看得很不忍。再者,他也有自己的思虑和算计:若今天白小霞下令杀了李卓然,那对李天华来说,就是杀父之仇,两家必生嫌隙。李天华很得李卓航父女看重,且他人又聪明,万一将来掌权了,对李卓尔这一房不利。倒不如把李卓然绑了,等李卓航或者李菡瑶来处置,饶也罢,杀也罢,就不干他们家事了。

    因此,他打算劝妻子罢手。

    他低声道:“太太……”

    白小霞一眼看出男人心思。

    可是,她不打算饶李卓然。

    她不能让李菡瑶对自己失望。

    李卓然一再背叛李氏家族,触了李卓航的逆鳞,也触犯了李菡瑶定下的军规。李家正要举事,无规矩难以服众,所以,白小霞算定李卓航父女都不会放过李卓然的。眼下,她若是饶了李卓然,等李卓航或者李菡瑶来处置,固然可以不用得罪李天华,但也说明她担不起责任。

    眼看李家轰轰烈烈起来了,鄢芸、落无尘等人就不说了,那是读书人,肚子里有墨水的,一般人比不了他们;然胡清风原本是牛贩子,叶屠夫是杀猪的,琴棋书画六大丫鬟是下人,甚至青楼的女子火凰滢都被家主和姑娘重用了,可李氏族人中,有出息得重用的却不多。

    李卓尔平庸,两个儿子资质也一般,也就她自己还能担些事,李菡瑶对她这个三婶也看重,她怎能让姑娘失望?

    还有鄢芸,之前把李家托付给她,临去时问她:“三太太可敢接这重任?”

    她一口答应:“请姑娘放心。”

    眼下她怎能自打嘴巴?

    鄢芸回来会怎么看她?

    白小霞再不肯藏拙了。

    她神情凛然,对李天华道:“天华,给你爹磕头拜别!”

    李天华悲呼道:“三婶……”

    白小霞打断他,严厉道:“李家再不是从前的李家了!你父亲勾结外敌,出卖家族,这上上下下,连工坊的工人在内,五六千人,差一点被他害死,你让三婶怎么饶他?今天饶了他,下回旁人也犯了这罪,怎么办?别说他,就是我男人、我儿子犯了这罪,也不能饶!”

    李天华哑口无言。

    李卓尔也被堵了嘴。

    白小霞又道:“还有,七年前你爹就差点害死家主和姑娘,家主饶了他,够仁义了。天华,做人要讲良心,这些年你大伯伯和姐姐待你不薄,你一心为爹求情,让你大伯伯如何管家?让你姐姐如何管手下人?”

    李天华惶然愧疚,痛哭起来,哭着,也没忘记给李卓然磕头,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白小霞冲护卫使眼色。

    立即有两个护卫上前,扶起李天华就走。

    李天华转头叫“爹!”

    自白小霞放脸说话开始,李卓然就茫然了,茫然的不知如何求救,更不知自救。直到李天华被拖走,他才醒悟过来,醒悟到这一别,再见不到儿子了。

    他嘶喊:“天华!”

    他好后悔呀!

    那个只要回家,就会亲自提着食盒给他送饭的儿子,挨他骂也不生气的儿子,他再也见不到了!他虽然资质平庸,可是天华很聪明的,算账都不用算盘的。天华很得家主看重,侄女也喜欢这个弟弟,将来必定有出息,有这样儿子,他竟不知足,为什么要出卖家主?!

    李卓然痛悔到绝望。

    李天华被拖进了屋。

    李卓然绝望之下,转向白小霞,骂“贱妇……”

    李卓尔气怒道:“哪个叫你不争气的!”

    白小霞摆手,示意李卓尔别跟死人计较,她却款步走上前,在李卓然跟前蹲下来,盯着他。

    李卓然依然不停骂“贱妇”。

    白小霞轻声道:“这些年,他们母子也受够了。自古只有男休女,没有女休男。只有你死了,甄氏才能出头。哪怕守寡呢,带着天华也能过几年好日子。”

    李卓然:“……”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白小霞起身,转头走回来,一面吩咐“送他上路!”

    一个少年护卫弯弓搭箭。

    这次没出差错,一箭毙命。

    之所以用弓箭,一是为了节省,二是为了不惊动外面的禁军。清除内奸后,白小霞便要对付他们了。

    她一面吩咐工人做出吵嚷喧哗的声音,一面令人透出消息,说李卓然搜罗了许多财宝,要跑呢。

    外面的禁军再不能平静了。本来么,二月天气,夜晚还是非常冷的,他们围住李宅已经很辛苦,看在这宅子里的金银财宝份上,咬牙忍了,然若这金银财宝被别人搜刮跑了,那他们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动。

    他们便冲进李家园林。

    从门房到主院都很顺畅。

    进了主院后,白小霞一声令下,众护院带着青壮男工从各个角落窜出来,利用早已埋伏好的绊马索、陷坑、大网等,加上水枪、弓箭等一起发动,一千禁军连个声浪都没掀起,就被全部活捉了,只有几个受伤的。——鄢芸吩咐说要活的,因为天鬼洞那边建要塞需要劳力。



    结束后,白小霞挑选身手好、反应机敏的护卫,换上禁军的衣甲,到大门口守着,摆出李家已经沦陷的模样。

    鄢芸回来后,问白小霞:“都安排妥了?”

    白小霞忙恭敬道:“都安排妥了。”一面将清除内奸、诱敌入宅、俘虏禁军的经过简要说了。

    鄢芸微笑道:“三太太果然厉害。怪道李妹妹说,李氏族人里面,唯有三太太是巾帼英雄。”

    白小霞忙道:“那是大姑娘抬举我。当不得姑娘赞。这都是姑娘安排的好。”

    鄢芸问:“天华兄弟怎么样?”

    白小霞道:“有些伤心呢。他娘陪着他。”

    鄢芸叹道:“这孩子孝顺。”

    李卓尔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要是一下子射死了,他也没这么难过;谁知当时没射死,过后当众处死,你说他做儿子的能受得了?”

    鄢芸忙问:“怎么回事。”

    白小霞想拦阻的,可是李卓尔已经说出来了,无奈,只得将当时情形告诉了鄢芸。

    鄢芸听了很意外,目光从白小霞身上一溜,没想到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竟有这份担当,李妹妹没看错人。忽听李卓尔咕哝什么“杀父之仇”,鄢芸便淡声道:“三太太处置没错。便是她不处置,晚辈回来也会处置的。”

    这点子事,难道要等李卓航来处置?或者等李菡瑶来?李菡瑶是晚辈,更不好处置李卓然,但又不能不处置。她如今是大家的头领,即便李卓然犯了家法和军规,杀他名正言顺,但能不亲自动手最好,免得被那些伪道学攻讦。这时候,就该属下出头替她担了这个麻烦。

    李卓尔动动嘴,又闭上了。

    白小霞瞪了男人一眼,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犹豫。

    鄢芸又意味深长地对李卓尔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李卓然既犯了家规又犯了国法,按律处置名正言顺;不处置如何服众?我们大家既受李叔叔庇护,若只知享受而不肯替他担责任,他如何能撑得住?”

    李卓尔听了脸红,忙赔笑道:“我不是怕担责任,只是我想着,咱们正在干造反的事,不好提国法……”

    白小霞吓一跳,急忙想打断他,说“咱们造反还不是被逼的”,可惜被鄢芸抢了先。

    鄢芸神情一正,肃然道:“说得好!咱们为何造反?就因为昏君有法不依、赏罚不明,致使忠良被害,奸佞当道,忍无可忍才造反。今天若我们也不按律处置李卓然,迟早有一天,别人也会造我们的反!”

    李卓尔:“……”

    这女孩子好厉害!

    他竟不敢辩驳了。

    也无话可辨。

    白小霞又气又苦,这么多年从没觉得男人老实有什么不好,相反给了她用武之地;今儿头一回觉得,男人太没男人样,连她也觉得羞愧丢人。

    鄢芸点到为止,也不多说。

    当下她吩咐各处眼线留心城内城外动静,随时来报;又对白小霞道:“叫他们准备,迎接颜大将军。”

    她就在正堂坐等颜贶。

    白小霞道:“是。”

    转身去叮嘱众人了。

    鄢芸怎知颜贶一定会来呢?

    这原是一个局,她和李菡瑶专门为颜贶设的一个局,一切都算计好了,不愁颜贶不来。

    靖海大将军颜贶接到王壑的飞鸽传书后,便请了东郭無名为军师,开始着手图谋稳定江南。

    二人计议后,觉得其他势力都好办,唯有李菡瑶不好应付,不仅仅因为李菡瑶本人厉害,还因为双方有些渊源,拉不下脸来派兵围剿;况且想围剿也找不到人,总不能把太平工坊给封了,工人都杀了。再者,王壑来书也叮嘱他们,不得伤害李家父女,要设法令李菡瑶归顺。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东郭無名暂无良策。

    颜贶就更加发愁了。

    正在苦心筹谋时,范大勇来了,请求与靖海水军合作,平定李卓航父女叛乱,稳定江南局势。

    颜贶和东郭無名对视。

    他们都看出彼此想法:

    这是个借刀杀人的良机!

    颜贶便做出为难模样。

    范大勇察言观色,便道,他知道颜将军与江家、李家有渊源,不便出兵围剿,他愿带领石村镇的禁军讨伐李菡瑶,只要靖海水军别从中拦阻就行。

    颜贶沉吟一会,答应了。不过,他却提出一项要求:要求范大勇不得伤害李家父女性命。

    范大勇满口答应,道:“将军放心。李姑娘的才名下官也早有耳闻,也敬佩的很;李家跟忠义公府方家、郭家又是姻亲,与王相之子、张世子都有交情,在下怎敢伤她性命。等拿了她,定交给将军处置。”

    听了这话,颜贶反不放心了。

    他从范大勇眼中看到了野心和杀机,别看答应的挺好,等真拿了李菡瑶,恐怕献上的是一具尸体。到时候,范大勇有的是借口开脱,可说李菡瑶太厉害,活捉太难,死于乱军中是他也没想到的;还可说李菡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与他们同归于尽,这事不怪他等等。

    东郭無名看着范大勇,眼中闪过轻蔑和嘲弄之色:说得这样慷慨,以为捉拿李菡瑶易如反掌呢。简直可笑!还不知道谁活捉谁呢。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他赞成范大勇围剿李菡瑶,可没指望范大勇能活捉李菡瑶,不过是想借范大勇之手试探李菡瑶,并消耗李菡瑶的实力——因为李家的势力如今都隐在暗处,他无隙可乘,又狠不下心来对太平工坊下手。

    东郭無名不说话,范大勇却恭敬地请问他,可有什么降服李菡瑶的良策,望不吝赐教。

    因为范大勇听说东郭無名的才名,也想弄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当幕僚和军师。眼下东郭無名虽然依附颜贶,但范大勇坚信自己会成为江南霸主,等他势力壮大后再招揽东郭無名,东郭無名还能不答应?所以,他想先在东郭無名心上留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

    他想的倒好,但东郭無名怎会看上他,连颜贶还不能让东郭無名真心效力呢,不过是受王壑所托,才暂时待在颜贶身边,否则早就动身去了京城了。

    东郭無名便摇头说“惭愧”。

    颜贶不高兴了,范大勇当他的面请教他的军师,傻子也看出来挖墙角之意,太不把他放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