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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

    夏。

    骄阳似火,酷暑如炉。

    仅是早晨七点半,空气已经燥热起来。

    宋维扬久久伫立在镜子前,看着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又遥远和陌生。

    十七岁的脸,清秀,干净,纯粹。鼻梁高挺,剑眉斜翊,眼眸透澈。极富年代感的郭天王式中分发型,此时代表着流行时尚,让人忍不住想要前伸手臂,拧着掌心,边跳边唱:“对你爱爱爱不完……”

    席梦思大床对面的墙壁,贴有一张《终结者2》电影海报,州长先生戴着墨镜,表情冷酷而正义。迈克尔·杰克逊一手捂着裤裆,一手压着帽檐,撅起屁股对准了州长的脸。

    州长先生和MJ的邻居,是港城歌星周慧敏。这位玉女掌门人头戴贝雷帽,身穿条纹格红色T恤,柔光效果打满整张画报,让她笼罩在仙气邈邈当中。

    宋维扬低头摸自己的肚子,平坦,隐约中可见腹肌,而非那油腻中年的啤酒肚。

    “靓仔,你好,很高兴再见!”

    宋维扬微笑自语。

    窗外朝阳刺眼,蝉声嘶鸣着夏日时光,几缕微风摇动树叶,在地面投下点点光斑。

    临窗摆放的写字桌上,有一台“联想1+1”国产电脑。粗壮笨拙的机箱,丑陋原始的显示屏,市场售价却接近两万元。在全国平均月工资不足300元的年头,普通工人需要不吃不喝辛苦五年,才能把这台只有128M内存的电脑买回家。

    显然,咱们的主角宋维扬同学,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富二代。

    只可惜……

    宋维扬看了一眼墙上挂历,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对“1993年7月2日”这个日子记忆深刻。

    再过几个小时,父亲就要锒铛入狱。

    再过半个月,家里这套200平米的房子,就要被新任厂长强行收回。

    再过一年,大哥就要因债务纠纷而意外死亡,母亲则悲痛欲绝而中度抑郁。

    今天,正是宋维扬的人生转折点。

    上辈子,他用了二十年时间,总算重新变成有钱人,却只能勉强达到父亲曾经的巅峰成就。

    “咚咚咚!”

    敲门声响,外头传来母亲郭晓兰的声音:“扬扬,该吃早饭了!”

    宋维扬推门而出,看着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嗓子突如其来有些哽咽,低声说:“妈,你辛苦了。”

    郭晓兰显然会错了意,勉强挤出笑容,安慰说:“你爸的事情别担心,他最多就判个几年,以前又不是没做过牢。”

    “嗯,我知道。”宋维扬只能点头。

    大嫂蔡芳华抱着刚满周岁的侄子出来,一脸忧色道:“妈,今天我就不去法院了。小超还没天亮就哭,估计是哪里不舒服,我得送他去医院看看。”

    郭晓兰摆放着碗筷说:“去吧,孩子治病要紧,法院那边有我看着。”

    “你身上带钱没?要不我开车送你吧。”大哥的声音从厕所传来。

    “带了,我坐出租。”大嫂说完就走。

    不多时,大哥洗漱完毕,光着膀子来到饭桌,一身腱子肉蹭蹭发亮。

    大哥名叫宋其志,由于喜欢打架闹事,初中刚毕业就被送去参军。三年义务兵当下来,竟荣获个人三等功两次、集体二等功一次,就在即将提干的时候,他居然选择转业退伍,理由是受不了部队的约束——兵痞一枚。

    宋其志,宋维扬,哥俩的名字连起来即“其志维扬”,隐约可见他们父亲的心胸抱负。

    饭桌上气氛沉闷,没人说话,只有电风扇的嗡嗡转动声。

    父亲的案子已经开庭好几回,今天估计就要最终判决了,大家的心情都显得比较沉重。

    “我吃饱了!”大哥放下碗筷,走到阳台一个劲儿抽闷烟。

    宋维扬也跟过去,摊手道:“给我来一根。”

    “你都快18岁了,是该学学抽烟,”大哥扔来一整包中华,还附赠了打火机,嘱咐道,“拿去慢慢抽。”

    宋维扬麻利点燃吸了一口,看着楼下若有所思。那里蹲守着七八个人,都是来讨债的,整天阴魂不散难以清静。

    大哥也朝下边瞟了几眼,吐着烟圈说:“你马上就高三了,家里的事别管,安心准备高考。”

    “嗯。”宋维扬低声应道。

    一家人掐着时间出门,在楼道里碰见几个邻居。有人主动打招呼,有人避之如蛇蝎,还有人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谁都知道,曾经风光无限的宋家,已经彻底完蛋了。

    “来了,来了!”

    蹲守在楼下的讨债者,一见宋其志出现,立即举起“欠债还钱”的牌子,将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围住。

    “让开,钱的事情改天再说,今天我还要去法院!”大哥直接把人推开,面露凶相,腰间的八一式军刺若隐若现。

    讨债者们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宋家人放走了,但却一直跟在桑塔纳后面,他们显然不会轻易放弃。

    90年代初的五线小城市,几乎看不到摩天大厦。市里那栋十层高的百货大楼,已经属于标志性建筑,即便过年都没有农民敢走进去购物。

    街道两边的建筑,大部分都灰扑扑的,没有太多色彩,宛若凝固在时间长河里的黑白照片。

    一辆顶着天然气包的公交车远远驶来,霸气而笨拙,成功吸引到宋维扬的注意。这是国家石油产能不足的象征,在70年代非常流行,但直到2003年,容平市才淘汰掉最后一辆“气包公交车”。

    与欣欣向荣的北上广深不同,1993年的内陆城市死气沉沉,让重生回来的宋维扬感到压抑。

    来到法院时,这里已经聚了不少记者和围观群众。

    今天的审判案件实在太轰动,因为被告人宋述民声名远播,是公认的容平市首富,以至于很多普通百姓都特地跑来听审。

    郭晓兰、宋其志和宋维扬三人出现,不可避免引起一番骚动。好在这年头的记者比较迟钝,没有像打了鸡血一样冲过来,甚至连照片都懒得拍两张。

    ……

    上午九点,庭审开始。

    宋维扬终于又见到了父亲宋述民,不是记忆中满头白发的苍老落魄。他被两个法警押出来,虽然穿着号服,脸上有些倦容,神色却格外坦然。他的头发被剃成了青茬子,胡须有好几天没刮,但依旧挡不住中年帅哥的英俊沉稳,若有若无的自嘲笑容更是凭添三分奇特魅力。

    可惜,长得再帅,也得伏法。

    宋述民已经彻底认命,面对一项项指控,他都干净利落认罪,辩护律师完全失去了存在价值。

    庭审一直持续到中午,该宣判了。

    “全体起立!”

    “……依照……的规定,现判决如下:被告人宋述民犯贪污受贿罪、挪用公款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六个月……”

    “唉!”

    郭晓兰一声叹息,丈夫的刑期太久让她难以接受。

    宋述民则昂首挺胸站在被告席,似乎对结果早有预料,他冷笑道:“我服从判决,不会上诉。”

    “咔嚓,咔嚓!”

    记者终于按下照相机快门,听审群众也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为宋述民感到冤屈。

    在另一个时空,宋述民出狱已经是六年后,疾病缠身,意志消磨,两鬓斑白。曾经叱咤风云的企业骄子,变成只会钓鱼下棋的小老头儿。

    在某个年代,私企老板和国企老总的界限非常模糊。

    普通百姓看来,宋述民就是个大老板,是响当当的容平市首富。而领导们眼中,宋述民只是多家国企的厂长,厂里的一切都属于国有资产。

    没有谁对谁错,这是一笔糊涂账。

    让我们来看看宋述民的履历把,他这次已经二进宫了——

    宋述民原是盛海市的下乡知青,因为和村里的姑娘结婚生子,没有选择返回原籍,留在乡镇做起了基层公务员,随即又办起了酿酒作坊,渐渐发展为小型酒厂。

    1982年的时候,改革的春天出现“倒春寒”,省里“打击投机倒把工作组”进驻本市。

    当时全国都在抓“投机倒把”典型,工作组正愁不知道该抓谁,突然在市郊公路边远远看到宋家的房子。那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外墙还贴着白色瓷砖,放在80年代初不啻于豪华大别墅。

    于是工作组的同志说:“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肯定是资本家。”

    一查果然如此,宋述民开办的酿酒作坊,非法占用本该供给国营酒厂的酒瓶,又非法购买本市粮站的粮食用于酿酒。虽然那些酒瓶和粮食都高价付了钱,但放在80年代初确实属于违法行为。

    而且,酿酒作坊的雇工达到了12人,根据《资本论》划分的界限,雇工超过8人就属于资本家,存在“占有工人剩余价值”的现象。

    宋述民因非法侵占国有资产、走资本主义路线等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万幸,在监狱里只蹲了大半年,中央政策突然松动,宋述民由此提前出狱。

    鉴于这次教训,宋述民不敢再住乡间小洋楼了,更不敢暴露自己的财富。为了合法经营,他只能把自己的酒厂挂靠在镇政府,性质由私人作坊转变为社队企业(即乡镇企业)。

    宋家的悲剧也因此埋下伏笔,酒厂虽然是自家创办的,但由于挂靠关系,属于集体所有制,根本没有清晰的股权划分,这是80年代特殊的历史产物。

    大名鼎鼎的科龙和健力宝皆如此,股权不明带来无穷后患,最终科龙老总被迫辞职,而健力宝则在扯皮中衰败。

    随着中央加快改革步伐,宋家的酒厂办得如火如荼。特别是到了80年代末期,由于物价闯关失败,国家财政不景气,中央下令“名酒不上席”。宋家生产的白酒趁机拓展市场,并且获得市政府的支持,成为本地基层单位的招待用酒.

    再借国营酒厂陷入三角债之机,宋述民到处活动奔走,终于把本市最大的国营酒厂给兼并了。

    宋家不但兼并了国营酒厂,还顺带着兼并了市里的五金厂和塑料厂。

    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儿,被兼并的五金厂和塑料厂都亏损严重。由于地处偏僻的大西南,想要拆卖都没人肯买,工厂地皮也没有任何开发价值,每年都需要宋述民从酒厂拿钱补窟窿。

    当时全国都在这么搞,地方政府头疼于国企烂摊子,逮着一家明星企业就打包大赠送,或是进行联营,或是直接兼并。由于是乡镇企业兼并国营企业,都属于集体性质,上头还有厂高官当管家婆,宋述民连开除一个工人的资格都没有。

    宋述民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要到更大的权力,把厂高官架空之后,他成功将这两家国企扭亏为盈。

    市政府一看高兴坏了,又把另外几家亏损国企扔给宋述民管理,甚至还想打造一个具有示范作用的地方大集团。

    为了获得市政府的鼎力支持,宋述民只能照单全收,硬着头皮把那些亏损国企给接住。

    其实,国企亏损不算什么,厂高官乱插手也不算什么,最可怕的还是企业股权不明晰。

    宋述民虽然掌管着多家企业,坐拥数亿资产,但他只是个大管家,没有一分钱归他私有——即便酒厂是他从无到有经营起来的。

    前些年,沿海那边流行“量化改革”,开始实行股权分配,许多乡镇企业家由此成为真正的富翁。宋述民也想学着这么玩,但容平市地方偏僻,官员思维非常僵化,根本就不答应所谓的“量化改革”。

    紧接着,宋述民又咨询了一位经济学家,想通过MBO方式来完成股权改造,结果还是被市政府给中途制止了。

    宋述民终于选择铤而走险,他先是以创汇为借口前往新加坡,悄悄注册了一家公司并转移资产。接着,又以新加坡公司的名义收购了一家濒临破产的香港公司,再让人打着港商的旗号搞合资,借此来实现管理层的股份所有权。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市政府对从天而降的港资喜出望外。

    谁知分赃不均,管理层有人觉得自己拿少了,直接一封举报信告到省里,宋述民很快就被“控制”起来。

    宋述民的实际罪名是“侵吞国有资产”,但90年代自有其独特风格。为了避免打击企业家的改革积极性,这种情况一般随便判个受贿罪、贪污罪之类的,真正的罪名连提都不提,此类案例层出不穷。

    宋述民其实太急躁了,他还年轻,只要再兢兢业业干几年,国企就会开始大规模改制。到时候根本不用他违规操作,地方官员为了改制政绩,必然会变着法的主动送他股份,2000年前后中国有大量暴富者都是这么发家的。

    现在,宋述民已然成为阶下囚,他一手经营起来的酒厂也换了厂长,跟宋家再没有半毛钱关系。

    ……

    在宋维扬的记忆中,自从父亲入狱之后,酒厂很快就陷入困境。在新厂长的领导下,用人唯亲、管理僵化、营销乏力、贪污腐败……一系列问题层出不穷,渐渐失去了市场竞争力,最后在1998年被省城的一家酒厂给兼并。

    至于咱们的主角宋维扬,也从一个富二代,变成了落难公子哥,家里还欠着三百多万元的债务,这还不包括无法偿还的银行贷款。

    是的,欠债。

    宋述民当初做了两手准备,将一家濒临破产的罐头厂交给大儿子打理。由于罐头厂情况糟糕,地方政府并不在意,宋家大哥轻松的获得工厂全额股份,并在宋述民的帮助下迅速扭亏为盈。

    按照宋述民的设想,即便他犯事进了监狱,家人也可以靠着罐头厂过得很好。

    但随着保健品的兴起,以及各种饮品的增多,还有欧美国家联手对中国罐头反倾销,曾经风靡一时的水果罐头市场迅速衰败。

    现在罐头厂的仓库里已经堆满了积压货,经销商也闹着要退款,另外果农的货款、工人的工资、合作企业的款项都还欠着,上辈子宋大哥就是因罐头厂债务纠纷而意外死亡的。

    这确实属于悲剧。

    自家日进斗金的酒厂被充公了,反而是亏损严重的罐头厂股权明确,这些债务都得他们想办法来偿还。

    002【陷入绝境】

    短时间内,父亲是不可能被捞出来的。他犯的事太大,已经惊动了省里,没人敢给他翻案。

    1993年这个时间段很尴尬,中央在摸着石头过河,民间也在莽着头乱冲。举国上下都知道必须改革,但怎么改革,改革到哪种程度,那是谁也搞不清楚的。

    而国企这一块,又是最敏感的地带,撞上了绝无幸免。

    宋维扬想让父亲快点出狱,只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壮大宋家的力量,争取减刑、减刑、再减刑。

    审判结束了十多分钟,直到工作人员清场,郭晓兰才神情恍惚的离席,脚下一个踉跄,宋维扬和大哥连忙搀扶。

    “妈,别担心,还可以争取减刑。”宋维扬安慰道。

    郭晓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她点头说:“妈知道,你要努力读书,明年就要高考了。”

    宋其志倒是心大,开导母亲和弟弟:“以后家里有我呢,等爸三五年出来,咱们还可以东山再起!”

    宋大哥的笑容没能持续多久,他很快就被法院门口的情况给惊住了。

    厂里工人来了几十号,还有跟罐头厂合作的企业、果农、经销商正堵在那里,密密麻麻估计有100多人。一看到宋家人出来,这些讨债者立即围上前,纷纷叫嚷:

    “宋厂长,工资先给我们结了吧。”

    “宋老板,你的罐头根本卖不掉,货款怎么也要退一部分。”

    “宋老板,去年你收的甜橘还没给钱呢。”

    “宋厂长,你采购的罐头瓶有两个季度没结款了。”

    “……”

    这些人都知道宋家败落了,再不跑来要钱,以后就没有任何机会。

    面对100多号讨债者堵路,旁边还有记者及群众围观,宋大哥也不敢乱发兵痞脾气,只能硬着头皮大声许诺:“钱,我一定会想办法,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会把大家的钱给还上!”

    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宋其志团团围住,生怕他跑掉,催促道:“宋厂长,我们跟着你一起去弄钱。”

    宋其志哪有办法弄钱啊,他只能忽悠说:“请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我们有的是,我们要钱!”

    “就是,每次都拖时间,今天别想再跑了!”

    “不给钱,就偿命!”

    “……”

    上辈子,大哥打算跟妻子离婚,想把家里仅剩的几万现金交给老婆带走,并让老婆暗中照顾母亲和弟弟。但大嫂死活不同意,而且还在大哥意外去世后,靠批发服装赡养精神失常的婆婆,抚养年幼的儿子,资助宋维扬读完大学,甚至将宋家的几百万欠款偿还大半。

    宋维扬回想起母亲的衰老憔悴,回想起大嫂的含辛茹苦,前世的一幕幕都清晰浮现在他眼前。

    或许,老天给他重生的机会,就是让他回来补偿家人吧。

    眼见讨债者逼迫过来,已经开始跟大哥拉扯纠缠了,宋维扬深吸一口气,硬插到中间说:“大家别动手,咱们文明说话。钱没问题,我来还,但要给我半年时间!”

    “这谁啊?”

    “宋家老二,还在读书,我以前见过。”

    “屁都不懂的学生娃,快滚一边去!”

    “……”

    宋大哥一把将宋维扬拉回来,急道:“小弟,你别捣乱,一切我来负责。”

    母亲郭晓兰也说:“扬扬别闹了,回去安心读书!”

    在众人眼中,宋维扬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但这个傻小子,却没把几百万债务当回事,拍胸膛大喊道:“我可以立下军令状,给你们写保证书。只要半年之内我不能还债,就把命赔给你们!”

    一个讨债者冷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钱!”

    “对,我们只要钱!”

    郭晓兰连忙争辩:“要钱也得给我们时间慢慢筹啊!”

    之前那人激动道:“早给你们时间了,自从宋老板被抓,罐头厂的货款就一分钱没到,都好几个月了!”

    另一个讨债者说:“郭姐,我知道宋老板是冤枉的。宋家一手建起酒厂,财源滚滚,现在却被政府充公,只剩个赔钱的罐头厂在手里,你们心里也很委屈。但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想一想,我们玻璃厂是小本买卖,全厂就等着那几十万货款发工资啊!”

    “你们这样逼就能拿到钱吗?”

    没等母亲再说话,宋维扬突然厉声道,“告诉你们,现在罐头厂欠了三百多万,这还不算银行贷款,但宋家只有几万块钱现金,银行账户早就被冻结了!你们现在有100多号人,加上今天没来的就更多,几万块钱平均分下来能拿到多少?一个人最多分到百十来块!”

    先前那人说:“那你说怎么办?把欠款给免了?”

    宋维扬立即说:“我爸是容平市最成功的企业家,我是他儿子,你们敢不敢赌一把,赌我在半年内把几万块变成几百万!赌赢了,你们就能拿回欠款,我还照付利息。赌输了,每人也只亏那百十来块!现在做一个选择吧,到底是把宋家往死里逼,每人分点钱了事,还是搏一搏拿回全部的欠款和利息!!”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方面,他们确实认为强逼也没结果,几万块钱根本就不够分;另一方面,他们又稀里糊涂的被宋维扬所感染,因为那表情和语气都太自信了,跟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企业家宋述民太像了。

    宋述民虽然已锒铛入狱,但他的名声摆在那里,人们打心里还留着几分敬畏和佩服。作为宋述民的儿子,即便宋维扬还只是个学生,债主们依然下意识的就生出莫名信任感。

    这是一个相信奇迹的年代,社会上暴富的新闻层出不穷。

    或许,宋家真能翻身呢?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比如罐头厂的工人。

    这些工人的工资并不高,只被积欠了几个月薪水,拢共加起来也就每人一两千块钱。

    “别说那么多,把工资先给我们结了!”工人们嚷嚷道。

    之前是微笑许诺,现在直接变成威胁,宋维扬眯眼冷笑道:“不给我机会是吧?那咱们就鱼死网破,我明天就去申请破产,拍卖工厂的固定资产还债。按照法律规定,首先该还的是银行贷款,接着才是欠你们那三百万!这些钱是按比例偿还的,普通工人最多能分到十几块钱工资!而且,到了那个时候,宋家就能合理避债,你们再来讨债就是违法的!”

    工人们瞬间傻眼,他们都不知道还能这么玩,更不知道工人工资优先于社会债务——当然,银行贷款更优先,这点宋维扬没有骗人。

    虽然中国在80年代就有了《破产法》,但到90年代初才允许私营企业破产,现在都还没有流行起来,甚至一些地方政府根本不同意私企破产。

    以至于,上辈子宋家居然没想过申请破产。直到宋大哥死后半年,法院和银行才联手清盘搞拍卖,结果地皮和机器居然流拍,闲置十年才有地产商买下来搞开发。

    先是承诺讲道理,接着又是活生生的威胁,这些讨债者终于被宋维扬“说服”了。

    他们是真怕宋家玩破产把戏啊!

    “好,我们就信你一回!”债务最多的玻璃器皿厂讨债者突然表态,罐头厂欠了他们整整80多万,强逼也不可能拿足货款。

    “明智的选择!”宋维扬微笑道。

    他必须笑出来,让人相信他有能力还钱,父亲入狱的悲伤只能暂时放到一边。

    这些人也没要宋维扬写什么保证书,带着复杂的心情各自散去,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郭晓兰看了一眼还没走的记者群众,低声道:“我们也回去。”

    ……

    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学生,口口声声说自己能半年赚到几百万,换成谁都不会相信。

    那些讨债者不相信,他们只是被破产威胁给吓住了,害怕到时候一分钱都拿不到——在90年代中期,中国突然刮起一阵破产潮,大部分都在玩“假破产,真逃债”的把戏。

    宋维扬的家人也不相信,回到家里后,母亲和大哥皱眉枯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快速弄钱的办法。

    “哥,罐头厂还能开工吗?”宋维扬问。

    宋其志郁闷道:“还开什么工?仓库都堆满了。我这两个月一直在跑市场,广告费砸下去好几十万,但厂里的罐头根本就卖不出去。”

    宋维扬开始帮大哥整理思路:“哥,你有没有想过,咱家的罐头为什么卖不出去?”

    宋其志说:“以前送礼,都送麦乳精和罐头。现在送礼,改送保健品了,罐头只有少部分农民才拿来当礼品。还有啊,我听说欧美联手对中国罐头反倾销,那些罐头大企业没法外销,就在国内搞降价竞争圈地盘,中小型罐头厂被逼得只能等死。”

    宋维扬分析道:“也就是说,竞争压力在增大,而市场规模却在减小。”

    “所以没辙!”宋其志摊手道。

    宋维扬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更改罐头产品的定位?我们不把罐头当礼品卖,而是日常消费品。”

    “没用的,”宋其志连连摇头,“谁买罐头吃着玩啊?有那点闲钱,还不如买饮料,买饼干和糖果。”

    宋维扬又说:“我们可以……”

    “别说了,”宋其志不想再讨论,“罐头厂是肯定没救的,不止是咱家的厂子,整个中国的罐头厂都这样。小弟,我知道你想帮家里,但很多东西你不懂。你还是安心读书吧,明年考个好大学,毕业了去大城市进外企上班,那样才能活得体面。”

    宋维扬还想再说,但大哥已经和母亲商量对策去了,家里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能力。

    讨论一阵,母亲开始疯狂打电话:

    “喂,我找杨厂长……我是嘉丰酒业的郭晓兰……杨厂长不在啊……那好,我回头再打过来。”

    “喂,张行长,我是郭晓兰……你要开会啊……那行,改天再说。”

    “喂,李经理……”

    郭晓兰一口气打了十多个电话,都是以前关系较近的朋友,结果很明显,一分钱没有借到。

    大嫂蔡芳华已经带着儿子从医院回来,她说:“要不我回娘家问问?”

    郭晓兰摇头道:“亲家公做派端正,他估计也没存几个钱。”

    蔡芳华的父亲以前也是国企厂长,但三年前就退休了,娘家只剩个哥哥在档案局的清水衙门做事。

    宋大哥抽着烟,无奈道:“干脆申请破产吧。”

    母亲有些意动,担忧道:“就怕政府不批准,咱们市还没有私企破产的先例。”

    宋大哥说:“虽然人走茶凉,但爸的面子还留着几分。活动活动关系,申请破产应该不难。”

    母亲拍板道:“我明天就去找领导!”

    宋维扬没有再说话,任他说破了天,家人也不会相信他真有那本事。他唯一的贡献,就是提出了破产的办法,至少给母亲和哥哥留下一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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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悠悠岁月,长长的河。”

    “一个神话就是浪花一朵,一个神话就是泪珠一颗。”

    “聚散中有你,聚散中有我,你我匆匆皆过客……”

    晚八点,电视里正播放着《封神榜》,毛阿敏的歌声依旧那么悦耳动听。

    容平市那个破电视台,专捡别人剩下的剧。三年前就已经拍完的《封神榜》,在容平市电视台还属于“首播”,而且收视率高得非常吓人。

    这年头,除了一些安装有闭路电视的城里人,绝大部分老百姓只能收到三个台,即中央台、省台和市台。去年83版《射雕》在市台“首播”的时候,立即轰动全市,连带着卖盗版小说的都狠赚一笔。

    可惜全家都没有看电视的心情,郭晓兰不停拨打电话找关系,终于约到了一位副市长谈罐头厂破产的事。

    宋维扬默默回到自己房间,用索尼正品的walkman,播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盗版磁带。MJ的磁带很不好找,别说正版了,就连盗版都是从省城搞来的。

    宋维扬一边听歌,一边拿起电脑显示器旁边的储蓄罐。

    陶瓷的蓝胖子,头顶竹蜻蜓可以掀开,宋维扬有了零钱就往里面塞。

    摇一摇,哗啦啦啦响,接着砰的砸地上,硬币拌着破瓷片四散溅开,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纸币。

    宋维扬捡起来慢慢数,一共有103元8毛6分。这点钱显然不够用,他又凭着记忆翻箱倒柜,终于在书柜里找到几张存折——那是以前长辈们给的压岁钱,竟有4000多元,这在1993年已经不是小数目。

    启动资金有了,可以出去搏一搏。

    宋维扬没有选择说服母亲和大哥,虽然他有一定把握振兴罐头厂,但操作太费劲了。首先,要向果农赊购新鲜水果,然后要说服工人重新开工,还需要合作企业提供新设计的包装盒和玻璃罐。

    别人又不是傻瓜,没钱谁会配合你啊?

    当务之急,是要弄到一笔钱,几十百来万即可,至少要让果农、工人和合作企业看到希望。

    宋维扬找出书包,把零钱和存折都放好。母亲、大哥和大嫂还在商量破产细节,他径直走过客厅,来到父母的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两套父亲的西装。

    这是出门赚钱的必要装备,年轻的宋维扬本就脸嫩,穿上西装可以勉强撑撑场面。

    “叮咚,叮咚!”

    再回客厅时,门铃突然响起来。

    来的并非讨债者,而是宋维扬的大舅和小舅。

    当初宋家发达的时候,宋维扬的三个舅舅都得到了好处,全部当上工人变成城市户口。结果宋述民一出事,二舅和小舅立即下岗,只有踏实勤奋的大舅还留在厂里。

    二舅和二舅妈属于白眼狼,居然开始埋怨宋家,认为是宋述民害他们不能当工人。甚至怕宋家向他们开口借钱,直接断了来往,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走动了。

    “大哥,老幺,你们怎么来了?快坐下吃水果。”郭晓兰连忙招呼。

    跟二舅的自私贪婪不同,大舅为人憨厚,小舅则单纯贪耍。

    大舅穿着厂里的工作服,手上满是老茧,拿出个塑料袋说:“妹子,今天的事我听说了。我下午请了个假,去银行把钱取出来了,三万八千块,你先拿着救救急。”

    小舅则打扮得光鲜亮丽,满身穿戴名牌,头发还喷了摩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我存不住钱,只有一千多,你别嫌少。”

    郭晓兰连忙推辞:“你们快拿回去。”

    大舅劝道:“都是自家人,你就别客气了。”

    小舅点了一根香烟,刁在嘴上潇洒地说:“就是,自家人不计较那些。以后有困难尽管开口,大不了我不抽红塔山了,委屈点抽红梅。”

    宋维扬怀里抱着西装,忍不住逗趣道:“小舅,等我赚了钱,保证让你天天抽进口烟。”

    小舅乐呵着说:“不用洋烟,软中华就可以。”

    上辈子,小舅一直过得很洒脱,直到38岁才奉子结婚。谁知漂亮老婆跟一个有钱人跑了,小舅为了抚养长期患病的儿子,整天起早贪黑开出租车,甚至连烟都戒了,后来在宋维扬的帮助下开起了小超市。

    不管能否帮上忙,大舅和小舅的雪中送炭,宋维扬肯定是要记在心里的。

    至于二舅那个白眼狼,呵呵,不提也罢。

    好说歹说,两个舅舅还是坚持把钱留下,连水都没喝一口就结伴离开。

    郭晓兰叹了一口气,把钱收好,对儿子儿媳说:“都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我跟郝副市长约好了谈破产的事。老大,你数五万块钱包好,记得把柜子里的茅台也带上。老二,你别瞎操心,在家里好好复习功课。”

    宋其志立即跑去柜子里拿茅台,宋维扬则悄然回房收拾行李。

    ……

    第二天,大清早。

    母亲和大哥带着礼物出门办事,宋维扬也背着鼓鼓的书包开溜,只用鼠标压着一张字条:“妈,我去搞钱了。别担心,最迟开学就能回来。”

    路过客厅时,发现大哥的81式军刺搁在茶几上,宋维扬顺手抄起放进书包。

    首先来到银行,宋维扬拿出十多张存折和身份证,放在柜台说:“取钱。”

    柜员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她算了一下金额,又见宋维扬只有17岁,立即化身为007,警惕道:“几千块钱?把你家长叫来取吧。”

    好吧,这年头的几千块真算巨款,特别是在这种西南小城市。

    宋维扬只能再次搬出父亲的名头:“阿姨,我爸是宋述民。宋述民你知道吧?这都是我以前存的压岁钱。”

    柜员大妈恍然大悟,立即开始办理,很快就把钱兑现了。

    等宋维扬拿着钱离开银行,柜员大妈瞬间精神焕发,脸冒红光,离开座位跟同事八卦起来:“听说宋述民被判了八年多,家里被要债的堵着不敢出门。现在他儿子都来取压岁钱了,肯定是拿去还债,啧啧,以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同事迅速处理完手里的业务,对下一位等着取钱的客户置之不理,也兴致勃勃地聊天:“谁说不是,这人啊,说倒霉就倒霉。以前宋述民多风光,去年他给丈母娘过寿,连咱们副行长都要亲自去吃酒。现在惨了,自己坐牢不说,老婆儿子还背一屁股债。”

    “宋述民还是有点冤枉,酒厂明明就是人家自己的,现在居然被判个贪污受贿。”

    “冤枉个屁!你知道他转移了多少资产吗?好几千万!真要照这个罪来判,够他牢底坐穿的。”

    “那倒也是啊。”

    “酒厂的管理层被撸下来一串,宋述民的案子审完了,其他人的案子才能定性。你看着吧,还有一堆要判三年五年的。”

    “……”

    两个柜员聊得飞起,等着办业务的客户却不耐烦了,催促道:“喂,你们银行还上不上班?”

    柜员大妈也烦了,顿时怼回去:“吵什么吵?再吵就不给你办了!”

    “你什么态度?”客户生气说。

    柜员大妈毫不示弱:“我就这个态度!你要是厉害,就给领导反映去,看能不能把我给开除了!”

    “嘿,我今天还非反映不可,什么玩意儿!”

    “你还敢吼我?行,你要取钱是吧,今天我就不取给你!”

    三个钟头过去,客户开始服软,软语赔笑:“大姐,你行行好,今天是我不对,我说话太冲了。”

    柜员大妈趾高气扬,冷哼道:“本来就是你不对,没事找事,尽跟我瞎闹。”

    “那我这钱?”

    “快下班了,你下午再来取吧。”

    ……

    背着装满随身物品的书包,手里拎着父亲的公文包,带着4638块8毛6分钱,宋维扬终于踏上了前往省城的列车——他的最终目的是转车去特区。

    自去年伟人南巡,改革春风吹满大地,整个中国变得疯狂躁动起来。

    人们洗去最后一丝纯真,想尽办法“向钱看,向厚看”,无数国企职工和公务员选择下海经商,开启了一个野蛮疯狂的物质时代。

    这年头,“下海”代表着经商,而非岛国动作片女忧入行。

    当然,在赚钱方面,两者的目标是一致的。

    时势造英雄,选择去年下海的,后来被统称为“92派”,在中国商业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创立了嘉德拍卖、泰康人寿、万通集团、汇源集团、聪慧公司、国际期货公司……

    90年代初的中国充满了野性,积压多年的改革欲望彻底放开,一切似乎都在野蛮生长着。

    很多在未来明显违法的行为,此时都是灰色暧昧的。无数空子等着你钻,而且政府和舆论还鼓励你钻,因为没人知道这些东西对改革有益或有害,政府和人民都需要尝试。

    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英雄与骗子泥沙俱下。

    超级大骗子有两个,一个是发明“油变水”的王洪成,一个是发明“节能电机”的沈太福。两人都骗到了国家部委层面,沈太福甚至获得费孝通的赞赏。他们此时依旧逍遥法外,但也蹦跶不了多久了,沈太福明年就会被判枪决。

    顺便一提,民国大师费孝通先生,在改革开放后摇身变成了超级毒奶。可谓奶谁谁死,他多次写文章赞扬“苏南模式”,结果“苏南模式”在兴盛十年后彻底崩溃,他又写文章赞扬“长城模式”,结果沈太福很快就被枪毙。

    至于商业英雄则有很多,其中风头最盛的也是两个。

    一个英雄叫史育柱,他是当之无愧的青年创业偶像。此时史育柱的形象无比励志,一个边城少年,背着行囊来到特区,凭借高科技白手起家,几年时间就坐拥数亿资产,而且他的钱来得干干净净。直到十多年后,当人们再度提起史育柱,对他的印象就只剩下“脑白金”、“黄金搭档”、“征途”和“氪金教父”这些词汇。

    另一个英雄叫牟其中,他是此时公认的商业天才。此君在1974年写了一篇《中国向何处去》,被判处死刑,幸好阴差阳错被遗忘在监狱里。三年前,牟其中作为中间商用罐头换飞机,转手就赚了1亿元,一时间名满全国。接下来几年,他还会提出一系列天马行空的构想,比如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道口子,引入印度洋暖湿气流改造中国西北干旱区。最后他也成了骗子,结局是无期徒刑。

    90年代的中国,根本不存在学院派企业家,全都是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野兽派。

    即便是名校毕业,即便是高官下海,都同样热衷于铤而走险,因为那样来钱实在太快了。

    用三九胃泰赵老板的原话来说:“社会上有这么多资产闲置,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于是,赵老板下山到处摘桃子,终于把自己噎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走进监狱。

    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野性时代,满地尽皆黄金。

    有能力、有眼光的人,缺的并非发财机会,而是面对利益时的自制力!

    黄金太多,有些带毒,有些藏刀,稍不注意就能把拾金者给毒死割伤。

    曾经的宋维扬在90年代懵懵懂懂,当他回到自己17岁的时候,发现面前堆放着数不尽的金山。他需要做的,就是辨别哪些黄金有毒,哪些金山藏刀,怡然避开即可。

    可现在家里糟糕的情况,已经不容宋维扬小心翼翼了,他必须来一场惊险刺激的演出。

    如果宋维扬的脑子里有系统,此时肯定会给他发布任务:“请在两个月内赚足100万!”

    可惜,没有系统,更没有新手大礼包。

    十七岁少年,落拓而行,只有那双赤手空拳,在汹涌江湖上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放在民国时候,容平市还属于穷山恶水,刁民那是曾出不穷。

    即便新中国都建立了,还有个山窝窝里称帝的,册立皇后嫔妃,广封丞相公侯。最终被县民警十里奔袭,身陷国灭,留下一段啼笑皆非的传奇故事。

    大概是60年代末期,国家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做准备,开始大规模的三线建设内迁。偏僻的容平市终于迎来生机,不仅搬来了央企,还开通了铁路,甚至行政面积都扩大了一倍有余。

    然并卵,自80年代以来,容平市的工业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宋述民在本地绝对属于明星企业家,在他的主持下,还成功盘活了好几家国企。若非玩得太超前,市领导都得把他当祖宗供着,毕竟省领导下来视察每次都首选宋家的酒厂。

    市里那栋十层高的百货大楼,也是宋述民前两年投资的。第八、九、十层用来做酒店,但凡有头面的客人来容平市,必然选择下榻此地,极大拓宽了宋老板的社会关系。

    正因如此,宋述民犯那么大事,前后拖了近半年时间,最后只草草判个八年半有期徒刑。

    宋维扬坐着公交车路过百货大楼,心中感慨不已,若父亲行事不那么激烈,他都可以安心宅在家里当富二代了。十层高的大楼,还位于市中心,搁20年后得以亿为单位计算,可惜现在已经收归国有。

    “到站了,到站了,赶快下车!不要耽误时间!”

    售票员凶神恶煞的嚷嚷着,一手拽钱,一手拽票箱,眼睛死盯车门方向。似乎哪个乘客动作慢了,她就要将其一脚踹下去。而乘车的人也见怪不怪,下意识加快脚步,从还没完全打开的车门涌出。

    火车站非常破旧,外墙染着黑乎乎的煤灰,市里唯一那家央企的煤炭得从这里运过去。

    宋维扬刚走到排队买票的窗口,就见有人用刀片划包。他并未出声提醒,因为根本管不过来,只能更加谨慎的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90年代初的社会治安,非常非常乱,恶性案件层出不穷。

    就拿火车上来说,几乎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夜间时常有歹徒挨个翻行李,他们三五成群拿着刀子,即便旅客发现了也只能选择装睡。

    草莽横行!

    正因如此,距离83严打十年后,中央又掀起了93严打。

    冤假错案肯定有,但不打不行,歪风邪气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宋维扬出门时带走大哥的81式军刺,也是防患于未然。若遇到有人抢他的启动资金,人多时认怂,人少时直接拼命,捅死两个也不存在什么防卫过当。毕竟严打期间,说不定警方还会奖励他见义勇为。

    小心翼翼上车,等火车离站已是下午三点多。这年头旅游业不发达,暑期乘客很少,座位宽敞得可供宋维扬躺下。

    一路无事发生,大概傍晚时分抵达省城。宋维扬在候车大厅将就睡了一宿,大清早啃着包子排队买票,好不容才抢到一张有座的。

    毕竟这是省城,来自全省各地的乘客,都需要在此转车去沿海。

    十点钟的火车,宋维扬抱着书包和公文包,腰间插着带鞘的81式军刺,分分钟就热得浑身冒汗。

    没有空调,没有空调,没有空调,重要的事情需要说三遍。

    在烈日的照耀下,车厢俨然变成烤箱,再加上乘客拥挤,那滋味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好在邻座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若遇到个有狐臭的,绝对能让宋维扬出师未捷身先死。

    “小兄弟,麻烦搭把手!”中年人举着大箱子说。

    宋维扬只好站到过道里,帮忙将对方的箱子托上行李架,随口道:“挺沉的,得有百来斤吧。”

    两人安放好行李,中年掏出名片说:“一点土特产,样品,拿到沿海去探探销路。小兄弟贵姓?看你样子还是个学生。”

    “脸嫩,我都25岁了,”宋维扬随口胡诌道,“免贵姓马,马强东。”

    中年笑道:“马兄弟还真不显老。”

    宋维扬低头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印着“深兰贸易公司总经理刘斌”等字样。他也没当回事儿,这年头经理满地走,老板多如狗,一块广告牌倒下来拍死十个,有九个半都是经理,剩下半个是副的。

    宋维扬收起名片,问道:“刘哥下海的吧?”

    刘斌扶了扶眼镜,有些臭屁地说:“小科长当着没意思,还是下海经商有奔头。牟其中你认识吧,用罐头换飞机那个。我跟他打过交道,只要我把生意搞起来,他就答应投资我1000万。”

    “厉害!”宋维扬竖起拇指恭维,心中为此君默哀30秒。

    眼前这个下海经商的小科长,没赚到钱还好说,若真能把生意搞起来,绝对被牟其中坑得欲仙欲死。

    两人瞎扯没几句,对坐的乘客也来了。

    一个是50多岁的小老头,西装有些过于宽大,而且热得要死也不脱,侵了汗水软绵绵粘在身上。

    一个是20多岁的大美女,身上穿着的确良衬衣,梳着两辫子,额头满是汗珠,脸蛋热出红晕,从脖子往下看——好凶!

    姑娘用巴掌当扇子扇了几下,便起身使劲托车窗,对小老头说:“叔,你来坐这边。靠窗,风大,很凉快。”

    “没事,我扛热。”小老头道。

    刘斌盯着那姑娘胸前看了好半天,直到火车启动才收回目光,主动搭讪:“听两位口音,是康南那边的?”

    姑娘没说话,小老头应道:“康南来的。”

    刘斌打蛇上棍,立即掏名片胡侃:“康南我熟,跟领导去调研过好多次。康南铸钢厂知道吧?魏厂长是我哥们儿。”

    听到这话,姑娘也被吸引了,连忙问:“那棉纺厂你熟不?”

    刘斌立即拍胸脯:“熟啊!棉纺厂的厂长叫钟援朝,我跟他喝过酒,你说熟不熟?”

    姑娘顿时惊喜,对小老头说:“叔,他真认识钟厂长。”

    “咳咳!”小老头干咳两声,似乎不愿再交流。

    刘斌的脸皮很厚,自来熟道:“你们这是去花都还是深城?”

    姑娘毫无戒备之心,回答说:“去深城。”

    “巧了,我也去深城,”刘斌提醒道,“边防通行证你有吧?”

    “什么通行证?”姑娘迷糊道。

    刘斌说:“进特区要通行证,没证过不去。”

    姑娘有些恐慌,侧身问小老头:“叔,怎么办啊?”

    小老头眯眼说:“我们有证,早就办好了。桃子,外边坏人多,不要乱说话。”

    “哦。”姑娘立即低头。

    刘斌狐疑地瞅了小老头几眼,但也没多想,出门谨慎确实是应该的。

    宋维扬坐在旁边一直没吭声,不时盯着姑娘看两眼。他感觉这女人很面熟,上辈子应该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你好,我叫马强东。”宋维扬突然伸出手掌。

    姑娘似乎很不适应握手礼,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腼腆点头道:“我叫陈桃。”

    宋维扬搜肠刮肚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叫“陈桃”的美女。或许只是巧合吧,中国人口多了去了,有几个长得像的也很正常。

    “污~~~轰隆隆!”

    夜幕渐渐笼罩,火车穿行在山峦起伏的乡野间。

    宋维扬一边欣赏夜色,一边吃着桶装方便面。那个叫陈桃的姑娘啃着馒头就水喝,不时抬头看他几眼,似乎非常眼馋方便面的美味。

    刘斌作为下海经商的小老板,自然要吃餐盒才符合身份。这厮既好色又吝啬,不停搭话撩姑娘,却舍不得请姑娘吃盒饭,只一个劲儿吹嘘自己牌面大、人脉广。

    小老头似乎很不耐烦,终于忍不住说:“再瞎逼叨,我喊警察了啊!”

    “呃……习惯了,习惯了,老哥不要在意。”刘斌顿时尴尬赔笑。

    宋维扬懒得掺和破事儿,把面桶收拾干净,便闭上眼睛开始打盹儿。

    昨晚在省城火车站凑合一夜,又担心被人偷抢,宋维扬都没怎么休息好。此刻一闭眼就睡了好几个钟头,迷糊之间,只听车厢里嘈杂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维扬下意识握住军刺的刀柄,睁眼问:“怎么了?”

    刘斌显得非常慌张,哆嗦道:“隔壁车厢有人抢钱,可能就快过来了。”

    小老头指挥着姑娘飞快行动,他们把一些零钱拿出来,放在衣兜里供歹徒取走,剩下的钱自然是藏在内层妥善保管。

    刘斌见状也学着这样做,把一沓钞票塞进内裤,然后靠在座位上打呼噜装睡,可惜颤栗发抖的身体把他给暴露了。

    “他们会不会杀人啊?”

    “都把钱藏好,装睡让他们搜!相信我,我有经验,他们拿到钱就会走。千万不要出声,千万不要反抗,别把那些人给惹怒了。”

    “快找乘警啊!”

    “乘警没用,来了照抢。”

    “要不去七号车厢躲躲?”

    “躲不了,这些人肯定要搜完整个火车。”

    “……”

    生活在新世纪的小朋友们,很难理解90年代的疯狂,更无法想象有人敢挨个抢完整列火车。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一个国字脸壮汉站起来,喝道:“都不要吵,我是解放军!”他走到另一个乘客身边问,“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

    那乘客说:“我刚去解手,看到隔壁有好多抢钱的,挨着座位一个个搜包。”

    “抢钱的有几个?”壮汉问。

    “几十个吧,也可能是十几个。”乘客说。

    壮汉无语道:“到底有多少个!”

    乘客说:“反正不止一两个,而且还拿着刀子,凶得很。”

    壮汉见问不出究竟,立即朝厕所那边走,窥探一阵才折返回来。他站在车厢中央,大喊道:“我是解放军,现在有一伙歹徒在隔壁车厢抢劫,很可能就要过来了。党员,军人,公安,都给我站出来,考验咱们的时候到了!”

    无人响应,嘈杂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都装睡不吭声。

    壮汉有些生气,但还是忍着没骂人,只说道:“等歹徒过来了,大家要注意安全。我去其他车厢找人,很快就回来!”

    宋维扬见有人出头,而且不是莽货,顿时感觉有希望,站起来笑着说:“解放军叔叔,我不是党员,共青团员行么?”

    壮汉哭笑不得,点头道:“行,少先队都行,跟我走吧。”

    宋维扬拍拍刘斌的肩头:“刘经理,麻烦让一下。”

    刘斌把腿撇开让路,一言不发,继续装睡。

    姑娘睁眼看着宋维扬离座,低声提醒:“你小心一点,他们有刀。”

    “嗯。”宋维扬点头答应。

    壮汉瞥了宋维扬一眼,告诫道:“你是学生吧?等会儿别往前冲,一切行动听指挥。”

    宋维扬拿出81式军刺,递过去说:“我用着不顺手,借给你。”

    “你当过兵?”壮汉接过军刺,颇为惊讶。

    “我哥当过。”宋维扬说。

    壮汉拔出军刺,抚摸着正反面的四条血槽,赞道:“保养得不错,你哥肯定是个好兵。”

    二人很快来到下一截车厢,壮汉再次大喊:“我是解放军,现在有一伙歹徒在隔壁抢劫,很快就要过来了。党员,军人,公安,都给我站出来,考验咱们的时候到了!”

    毫无悬念,这截车厢也陷入了恐慌。

    “我是党员,我跟你走!”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宋维扬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胖子,长得肥头大耳,肚子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如此形象,怎么看都像腐败官僚,但他现在却显得慷慨豪迈、大义凌然。

    胖子走来跟壮汉握手,自报家门道:“同志你好,我是孟平县体育局副局长郑学红。”

    壮汉说:“同志你好,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指导员贺刚!”

    又连续跑了好几截车厢,壮汉身边已经汇聚了十多人。有军人、有公安、有乘警、有公务员,还有像宋维扬这样自发跟随的群众,人们手里拿着各种武器,就连那个叫郑学红的胖子都抱着暖水瓶,似乎是想用这玩意儿来砸人。

    宋维扬拎着一瓶自家产的水果罐头,还没开封,心里颇有些小激动。

    打架搞事什么的,最有趣儿了。

    壮汉开始布置作战计划,他说:“我大致观察了一下,歹徒至少有20人,领头那个手里有火药枪。我们不能蛮干,先装成普通乘客,听我命令再一起行动。如果实在没有机会,那就放弃反抗,保命才是最要紧的。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战意高昂。

    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激情、正义与疯狂,自卫反击战的热血还藏留在人们心中。

    宋维扬感觉还差了点什么,嗯,还差一首应景的BGM。

    壮汉带队返回作案现场,或许是因为人多势众,一路上居然又有几个乘客加入。

    宋维扬原先所在的车厢已经被抢劫团伙占领,众人立即选择在下一截车厢设伏。大约又过了几分钟,那些歹徒终于过来,领头的举着火药枪一声不吭,小喽啰们则飞快翻找乘客的随身物品。

    整个抢劫过程非常安静,抢钱的不说话,被抢的也在装睡,大家心照不宣。

    宋维扬靠坐在过道上,半眯着眼,很快就有歹徒来翻他的书包。

    书包里并没有现金,对方又开始翻公文包,接着直接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咦!”

    歹徒按着宋维扬的裤裆,里面硬硬的一大坨,凭手感就知道藏了不少钱。

    没等歹徒扒宋维扬的裤子,只听壮汉一声大喊:“上!”

    “走你!”

    宋维扬抡起水果罐头,狠狠砸在歹徒脑门上,玻璃瓶应声而碎,糖水和甜橘夹着玻璃渣子飞溅。

    至于那个拿火药枪的歹徒头子,根本就没机会开枪,直接被解放军叔叔缴械,一把81式军刺顶在他喉咙处。只要这家伙敢乱动,四条令人生畏的血槽,足够把他身上的血给放干净。

    “放下武器,解放军不杀俘虏!”

    随着壮汉一声吼,之前忍气吞声的乘客,此时也集体爆发了,疯狂扑上去跟歹徒们厮打。

    干脆利落。

    “还老娘的血汗钱!”一个大妈将歹徒扑倒不说,顺手就是几耳光,直接把坏人给打懵逼了。

    当然,也有负伤的,胖子副局长的手臂就被割伤了。他那暖水瓶不顶用,最后竟然空手夺白刃,跟歹徒正面硬刚起来。

    “老子当年练举重的!”胖子事后牛逼哄哄地说。

    壮汉把团伙头目绑上,笑着扔回81式军刺:“小兄弟,谢啦!”

    “不用谢,军民鱼水情嘛。”宋维扬捂着裤裆里的巨款,心有余悸。

    若不是当兵的带头,宋维扬那4000多元启动资金,肯定就被这些混蛋给抢走了。

    此时的中国,就像开启了狂野模式,连出门赚钱都不得安稳。

    收尾工作非常琐碎,乘警们把餐车厢腾出来办公,并通知其他乘客前来领回失窃财物。

    当然,不是你报多少就立即给你,还要拿出身份证登记单位和住址。如此前提下,基本没人敢谎报情况,差额也就几百块,多半是有个别乘客记错了。

    宋维扬和壮汉回到自己的车厢时,立即受到英雄般拥戴,乘客们自发起立鼓掌,各种小吃和水果往他们怀里塞。

    “马老弟,好样的!”刘斌竖起大拇指。

    姑娘鄙视刘经理一眼,扭头崇拜地说:“马大哥,你真厉害!”

    宋维扬回到座位,呵呵笑道:“一般,一般,我都没出力,真正厉害的是解放军同志。对了,你们的钱拿回来了吧?”

    姑娘说:“还没轮到我们车厢,刚有个乘警过来登记。”

    “那你们等着领钱吧,我先睡会儿。”宋维扬是真有点犯困。

    ……

    大概凌晨四点多,火车在某地级市停下,二十几个歹徒被移交给当地公安部门。

    严打期间,顶风作案,够枪毙一大堆了。

    宋维扬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已经是早晨七点半,睁眼就看到一张圆乎乎的大饼脸。

    “老弟,一起去餐车吃饭。”胖局长郑学红笑嘻嘻说。

    宋维扬道:“我就不去了,随便吃瓶罐头凑合。”

    郑学红直接伸手拉人:“走,昨晚打仗的兄弟都在,咱们开几瓶酒庆祝庆祝。”

    宋维扬只好背着包包起身,问道:“老哥的伤不碍事吧?”

    “没事儿,几条口子而已。”郑学红边走边说,跟宋维扬勾肩搭背。

    “那位解放军同志呢?”宋维扬又问。

    郑学红道:“在上一站就下车了,他回老家探亲的。”

    餐车厢似乎被特意腾出来,留给壮士们开庆功宴,其他乘客对此并无异议。有些已经提前下车,包括宋维扬在内,还剩下14个见义勇为者。

    一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员笑嘻嘻开茅台,招呼道:“我代表本次列车的全体工作人员以及乘客,感谢各位英雄好汉!大家吃好喝好,一切免费,咱领导说了,回去可以报销。还有,没登记的朋友,吃完饭记得去登记,我们会给贵单位或者居委会发感谢信。”

    “客气,太客气了!”

    “哥几个,把杯子举起来!”

    “兄弟,这是我名片,以后常联系啊。”

    “好说好说,来,喝酒!”

    “……”

    餐车内的气氛迅速热烈起来,素不相识的朋友们,因为一起战斗过而亲密无间。

    宋维扬再不情愿,也被逮着灌了好几杯酒,还收到一堆联系方式,那些没名片的直接把住址写在纸上给他。

    推杯换盏,酩酊大醉,有几个直接坐过站,又乐哉哉乘着免费火车回去。

    ……

    一天一夜,旅程结束,火车驶入花都。

    全体乘客蜂拥而下,这里是终点站,想去深城还得买票转车。

    那个叫陈桃的姑娘提着箱子,似乎还想跟宋维扬说几句,却分分钟被人群给冲散。

    宋维扬背着包包走到月台,没几步居然又撞见胖局长。

    “老弟,巧啊,”郑学红笑着拿出香烟,“来一根。”

    “是很巧。”宋维扬把烟夹在耳朵上。

    开庆功宴的时候,大家已经混得很熟,这位胖局长也是去深城捞金的。好好的县体育局副局长不做,选择下海经商,放这个年代属于很正常的事情。

    停薪留职而已,就算在特区撞得一头包,郑学红还能回去继续当官儿。

    两人一路闲聊,结伴来到售票厅,宋维扬正准备借机开溜,郑学红却直接懵逼了。

    “去深城还要办边防通行证?”郑学红傻傻问道。

    宋维扬无语道:“你不知道就来了?”

    “没人跟我说啊!”郑学红郁闷得浑身肥肉乱抖。

    像郑学红这样发懵的不止一两个,前往深城的特殊购票窗口前,好多热血青年变得失魂落魄。更有些倒霉蛋,在老家选择辞职下海,揣着全部身家来特区淘金,半路上被人偷窃不说,又在花都火车站碰壁,连进入特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选择灰溜溜滚蛋。

    想进特区,大概流程是这样的:先在原单位或者居委会开介绍信,再到本地相关部门申请通行证,如果没关系又没钱,至少得三五个月才能批下来。拿到通行证以后,再坐火车前往花都,在特殊窗口凭证购票,即可踏上前往深城的列车。

    宋维扬当然也是没通行证的。

    “妈的,就这样回去,还不被局里那帮孙子给笑死!”郑学红一屁股坐地上,不想起来了。

    看在曾经一起干仗的缘分下,宋维扬打算帮忙,笑道:“老哥真想去深城?”

    郑学红揉着肥脸,没好气道:“废话,不然我来干什么?”

    “那就走吧,我保证能带你过去。”宋维扬说。

    郑学红蹭的站起来,完全没有200多斤的臃肿,他低声问:“老弟有门路?”

    宋维扬指着外头:“我没门路,但肯定有人有门路。”

    “也对,这可是个好买卖。”郑学红那双眯缝眼绽出奸猾光芒。

    两人心照不宣,拎着包走出火车站,若无其事地抽烟闲逛,很快就发现了特殊情况。

    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长期有几辆面包车停靠在路边,不时有人上车开走,而乘客往往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走,过去问问。”郑学红扔掉烟头说。

    宋维扬立即跟上,他也需要一个出行伙伴,防止被半路杀人越货。这年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必须心里有底,至少这位胖局长是个能打的。

    来到一辆面包车前,郑学红敲窗玻璃问:“兄弟,去特区不?”

    “不去,不去。”司机连连摆手,看样子他们有固定货源,不轻易接收散客。

    郑学红递烟道:“行个方便。”

    司机听他说着外地口音,多半不是便衣警察,想了想说:“一人800,包你们过关。”

    宋维扬说:“800太贵了,100怎样?”

    “滚远点!”司机连讨价还价的心情都没有。

    郑学红连忙说:“300。”

    “600,不愿意就滚!”司机没好气道。

    宋维扬和郑学红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成交!”

    其实他们也有省钱的办法,即自己坐车前往深城外围,然后找机会钻铁丝网。但这样太费时间了,而且有一定风险,宋维扬不想耽搁,郑学红也是怕麻烦的人。

    没等多久,便有蛇头带着一群人过来,不由分说全部塞进面包车里,宋维扬和胖局长被挤得无法动弹。

    司机快速发动汽车,一溜烟驶出城去,快到傍晚了才停在荒郊野外。

    “下车,下车,跟我走,别出声!”此地有人接应。

    胖局长连滚带爬下了车,又累又热又饿,吐舌头说:“妈的,搞得跟敌特分子一样。”

    宋维扬也是浑身酸软,屁大点的面包车塞了十多人还带行李,大半天都没法挪动手脚,活像沙丁鱼罐头,没憋死他们算运气好。

    在夜色的掩护下,接应者带着他们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偏僻所在,掀起一小块铁丝网说:“钻过去就是特区了。”

    郑学红嘀咕道:“真像狗洞。”

    “钻吧。”宋维扬说。

    时值农历初六,一弯弦月高挂夜空。

    “偷渡者”们如同老鼠,排队钻过狭窄的狗洞。虽不相识,却有默契,尽量不发出丝毫的声响。

    “嘶啦!”

    布匹破碎声打破了宁静,胖局长爬到一半,回头唾骂:“老子的西裤,牌子货啊!”

    “哈哈哈哈!”终于有人忍不住,捂着嘴抽笑。

    郑学红顿时生气道:“笑个屁,别出声。”

    没人搭理他,大家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往哪边走?”

    “左边吧,我看到那边有很多灯光。”

    “南边也有光。”

    “南边是哪边?”

    “我们从北边来得,前面就是南边。”

    “管他东南西北,往灯最亮的地方走,准没错。”

    “对,听说特区是不夜城,通宵都亮着灯。”

    “同志们,大家化整为零打游击,千万别被边防兵给一锅端了。”

    “我赞成。咱们人太多,目标大,得分开走。”

    “……”

    一群看着“三大战”电影长大的家伙,士气高昂,活学活用,迅速朝东边和南边流窜而去。

    “老弟,等会儿,”郑学红把宋维扬叫住,钻进碎石堆说,“麻烦帮我把风,我换条裤子。”

    “好嘞,慢慢来,咱不着急。”宋维扬憋着笑。

    窸窸窣窣倒腾好几分钟,郑学红终于把裤子换好。二人也不敢开手电筒,借着微弱的月光前行,一脚高一脚低,好几次差点被荒草藤蔓给绊倒。

    “有人!”

    不知走了多久,郑学红突然示警,猛地扑进路边草丛,身法矫捷如洪金宝。

    宋维扬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边防查岗,连滚带爬闪到草石堆里藏好。

    离得近了,宋维扬终于看清楚状况,却是一个自行车队悄摸驶来。大概有七八辆的样子,都是二八载重自行车,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朝边防线而去。

    宋维扬笑着爬起来,对胖局长说:“没事,走私的。”

    “还好,还好,吓死我了。”郑学红的小心肝儿直跳。

    特区的铁丝网边防线,前后花了上亿资金打造。

    由于深城实行了一系列减免税政策,进口货物的价格远低于内地,出关时需要缴纳税费来弥补价差。刚才的自行车运输队,唯一作用便是逃税,严格说来属于走私行为。

    又徒步前行了几十分钟,郑学红累得大喘气,一屁股坐地上,扔烟给宋维扬道:“呼,休息会儿吧。”

    宋维扬把烟点上,拿出两瓶水果罐头说:“两顿饭没吃了,填填肚子。”

    郑学红掏出刀子把罐头撬开,仰脖子牛饮猛嚼,躺地上感慨道:“妈的,昨晚咱们还是勇斗歹徒的英雄,转眼就变成了担惊受怕的偷渡客。”

    “后悔了?”宋维扬笑道。

    “后悔?”郑学红蹭的坐起来,“我老郑就不知道啥叫后悔,没挣到几十万,我还真就不回去了!”

    宋维扬问:“打算在特区做什么生意?”

    “还没想好,先找地方住下再说,”郑学红拍屁股站起来,语气变得慷慨激昂,“老弟,不怕你笑话,哥哥我来特区就是赚大钱的。我有一个五年计划,第一年赚十万,第二年赚百万,到了第五年,我要做身家上亿的大富翁!我看你也是个聪明有本事的,怎么样,想不想跟哥哥我大干一场!”

    这他妈也叫计划?白日梦更贴切吧,老子还计划十年成为全球首富呢。

    宋维扬都懒得吐槽,忍俊不禁道:“别大富翁了,先想好怎么赚钱吧,特区的物价可不低。”

    郑学红毫不担忧,意气风发道:“见一步走一步,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我是肯定不会打工的,就算要饭也不会给人打工,真为了那几个小钱,我还不如在老家继续当副局长。相信我,老弟,特区满大街都是钱,就等着我们去捡。舍了这一身两百斤肉,也要干出番大事业来!”

    “老哥豪气!”宋维扬竖起大拇指。

    多年以后,当人们提起这个时代,有人说是黑暗的,也有人说是浪漫的。

    热血,激情,狂野!就体现在千千万万的郑学红身上。

    人到中年,工作稳定,却抛家舍业,身怀野心和理想,一头莽进下海大潮当中。他们甚至连具体的计划都没有,只知道特区满地黄金,便犹如嗜血饿狼一般往里扑,搏出一个无限美好的明天。

    在这种毫无理性的野蛮疯狂当中,无数人撞得头破血流,也有无数草莽蜕变为蛟龙。

    宋维扬也不急着走了,反正黑灯瞎火的不好找住处。他躺在地上仰望星空,随口问道:“老哥有故事?”

    “啥故事啊,粗人一个。”郑学红捏着烟屁股说。

    宋维扬道:“餐车上你喝醉了酒,还说自己差点参加奥运会呢。”

    郑学红唏嘘长叹:“是有机会。我以前练举重的,最好成绩是全运会银牌,被省队推荐去参加奥运国家队选拔。结果他娘的晦气,关键时候腰弄伤了,只能躺在床上看84年的奥运会。不过嘛,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当时年龄偏大,拼尽全力估计也选不上。”

    “嫂子支持你来特区?”宋维扬问。

    提起老婆,郑学红瞬间回归现实,苦笑着说:“支持个屁。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哪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嫂子也是担心你。”宋维扬道。

    “别说那些了,”郑学红迅速转开话题,“你知道我的偶像是谁吗?”

    宋维扬捧哽道:“谁啊?”

    “罐头换飞机的牟其中!”郑学红说。

    宋维扬笑道:“我就知道是他。”

    像郑学红这种不学无术的热血中年,有一大半都崇拜牟其中,他们崇尚野路子,更觉得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商业奇才。

    至于广大的青年学生,则把史育柱奉若神明,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通过学识和才华发家致富。

    郑学红似乎是憋坏了,他来自于偏僻小县城,闭塞而守旧,那里的人将他视为疯子傻子,居然扔掉铁饭碗去做生意。他心里很郁闷,找不到能够说话的人,现在逮着宋维扬就倒苦水说个不停——两人并肩战斗过,值得信任。

    闲扯到大半夜,休息够了,才继续前行。

    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路过好几个村子,终于来到具有现代化气息的街区。

    不夜城都是吹的,到处黑漆漆一片,街面上连霓虹灯都少见,可能是入夜以后都关灯了,只有零星的大楼可以看到亮光。

    两人也懒得找旅馆,直接坐路边上等天亮,倒是便宜了特区的蚊子。

    月落日升,借着熹微晨光,宋维扬终于看清远处大楼上的字——电子大厦。

    这尼玛咋走到华强北来了?

    理想是光明的,现实是冰冷的。

    来到深城以后,宋维扬和郑学红的第一印象是——特区的物价太特么贵了!

    他们都不敢在城里租房子,因为住不起。

    这才1993年,深城的最高房价已经破万,完全不讲道理。而房租也跟着疯长,他们只能跑去郊区找民房住。

    一切都源于去年伟人南巡,来自全国的掘金者疯狂涌入深城。于是这里的物价就乱套了,一年之内上涨10%,房价更是坐火箭般往上飙,得等到两三年后才开始冷却下跌。

    接下来几天,宋维扬和郑学红都在街头闲逛,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在寻找商机。

    深交所,自然是必须考察的地方。

    郑学红犹如土包子进城,看啥都稀奇,踌躇满志道:“这就是股市啊,听说只要买股票就能赚钱,有人买不到股票都放火闹事了。”

    “那是去年。”宋维扬说。

    望着电子屏上的一片绿,郑学红无师自通道:“红灯停,绿灯行,这行情很好啊,你说咱该买那只股票?”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牛市已经过去,咱们遇到大熊市了。”宋维扬说。

    郑学红欣喜道:“熊好啊,吃肉的,牛只能吃草。”

    槽点太多,宋维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吐,简单解释道:“熊市就是买什么都跌,看到那些绿色了吗?全是赔钱货。”

    “不会吧。”郑学红有些懵逼。

    作为一个举重运动员出身的官僚,郑学红只有小学文凭。他当年的腰伤非常严重,近乎瘫痪,休养好几年才能下地走动。这么一耽搁,郑学红只能回老家做体育老师,靠着曾经的队友帮忙,才进县体育局一步步当上副局长。

    眼界窄,没文化,所有对特区的认知,皆源于新闻报道和自身幻想,就连进深城需要边防通行证都不清楚。

    从各种角度来说,咱们的郑局长确实是个傻子。

    这样的傻子在深城数不胜数,有些人迅速适应并得到进化,有些人遍体鳞伤而黯然离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郑学红属于前者,他迅速面对现实,调整自己的心态,也不提什么五年计划,只想从一些可以赚钱的小生意做起。

    来到深城的第五天,郊区民房内。

    郑学红突然冲进合租的小屋,对宋维扬说:“老弟,我们去搞批发倒卖怎么样?”

    “倒卖什么?”宋维扬没有抬头,趴桌上飞快写着英文稿件。

    郑学红解释说:“是这样的,我们先去买自行车,然后到中英街那边批发港货,再开车钻铁丝网过边防。我打听了一下,只要把货运到花都,转手就有两三成的利润。”

    “不是,”宋维扬放下手中的圆珠笔,盯着郑学红看了一阵,表情古怪道,“老哥,你局长啊,你党员啊,怎么想着去搞走私?咱火车上多英勇,多伟光正,可不能做犯法的事情。”

    郑学红嘿嘿笑道:“小打小闹而已,哪算得上走私。再说了,就算我们不做,也有别人做这门生意,谁赚不是赚呢?咱也是为内地经济做贡献。”

    “不行,不行。”宋维扬连连摇头。

    “你胆子也太小了。”郑学红嘲讽道。

    宋维扬说:“搞走私风险太大,而且有可能抢别人生意,到时候人家悄悄一举报,那还不得当场人赃并获啊。”

    郑学红皱眉道:“也对,这是个问题。”

    宋维扬突然咧嘴笑着说:“走私太没技术含量,不如我们搞诈骗吧,安全又轻松。”

    “哈?”郑学红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维扬的启动资金有限,一路花销下来,现在只剩3600多了,想要合法赚快钱那是不可能的。

    这几天,宋维扬都在考察项目,同时也在考察郑学红。他本人年龄太小,嘴上无毛,很难取得受骗者信任,而一身腐败形象的郑局长,则属于诈骗同伙的最佳人选。

    唯一的疑虑,就是怕郑学红为人太正气,不肯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现在好了,郑学红主动提出要搞走私,那玩诈骗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骗人不好吧,还是走私稳妥些,至少心里没负担。”郑学红为难道。

    宋维扬笑着说:“放心,虽然是诈骗,但咱不害人。对方就算明知被骗,那也心甘情愿,高高兴兴把钱送到咱手里。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郑学红生气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儿逗乐呢?”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宋维扬凑到郑学红耳边一阵嘀咕。

    郑学红听着听着就迷糊了,狐疑道:“这样也行?那些人又不是傻子。”

    宋维扬说:“傻子才不上钩呢,谁稀罕骗啊,要骗就骗聪明人。嗯,也不能说骗,太难听了,我是在帮助他们快乐成长。”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郑学红摇头道。

    宋维扬说:“放心吧,反正诈骗成本不高,就算没赚到钱,咱也没太大损失啊。”

    郑学红考虑半晌,终于松口:“那就……试试?”

    宋维扬立即拍出几张稿件,笑道:“我把材料都写好了,正在翻译成英文。到时候把中英双语版拿出来,一看就国际化,保证把那些人唬得晕头转向。”

    郑学红瞥了一眼桌上还未完工的英文稿,佩服道:“老弟你厉害,居然还懂英语,像个办大事的人。”

    “接下来几天,我们分头行动,”宋维扬说,“你去街上买饮料,注意看清地址,专挑那些粤省及其周边地区的厂家。不要大牌子,只挑那些二三线品牌。我去找人做假材料,再租个办公间,到时候就可以放手大干了!”

    “没问题。”郑学红也摩拳擦掌。

    宋维扬问:“你的演技怎么样?”

    郑学红说:“我没演过戏。”

    宋维扬道:“那得练练,今晚开始学。不,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郑主任,你是中国私营企业发展促进协会华南分会深城办事处的主任!”

    “嗯,我是郑主任,”郑学红说着突然摇头,脸上肥肉乱抖,“不对,当骗子可不能用真名。”

    宋维扬想了想说:“不如,你就叫刘化腾吧。”

    “这名字不错,”郑学红非常满意,建议道,“老弟,你也该起个假名。”

    宋维扬表情严肃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马强东就算是当骗子,也要用真名骗个痛快!”

    郑学红竖起大拇指:“牛逼!”

    “站住,不准跑!”

    “再跑打断你腿!”

    “那边,那边,快截住他!”

    “……”

    大清早的,宋维扬出门就撞见一群联防队员,把几个民工模样的青年给撵得抱头鼠窜。

    郑学红心有余悸,嘀咕道:“妈的,跟土匪一样。”

    “得弄个假暂住证,不然迟早出问题。”宋维扬担忧道。

    这些联防队员都是看衣服抓人,见谁穿得破旧寒掺,必然要上去盘问一番,拿不出暂住证的下场会很惨。

    二人并肩穿过街巷,没走多远,迎面就遇到个联防员。

    那联防员似乎是把人追丢了,正东张西望的到处观察。见到宋维扬和郑学红,这家伙贼不走空,立即快步过来准备盘问。

    宋维扬也不慌张,笑着对郑学红说:“刘主任,看你的了。”

    郑学红同样波澜不惊,都没等对方开口,他就主动打招呼:“早啊!”

    那联防员愣了愣,下意识点头:“早。”

    郑学红掏出一盒专门用来撑场面的中华,递烟说:“没抓到人?”

    联防员接过烟刁在嘴上,骂骂咧咧道:“都他妈属耗子的,真会钻。”

    郑学红拍拍联防员的肩头,打着官腔说:“同志辛苦了,一大早就卖力气。特区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治安很不好,全靠你们联防队在维持。”

    “可不是嘛,”联防员颇为受用,随口问道,“你们住这附近?”

    “住得不远,上沙村,”郑学红开始抱怨,“深圳的房子可真难找,城区有钱都租不到。想我一堂堂的局长,带着十多万下海经商,居然只能在特区住农村。我回去都不敢跟朋友说,太丢人了!小同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维扬和郑学红本来就西装革履,不像那种舍不得花钱办暂住证的穷鬼。咱郑局长说话时又气场十足,联防员哪还有半分怀疑,顿时就附和道:“是这么个道理,现在特区什么东西都紧俏,城里的房子早就租完了。别说你一局长,县长来了照样住农村,特区跟关外不一样的。”

    郑学红的语气抑扬顿挫:“要不怎么叫特区?就连你们这些联防队员,也个个精明能干,真打起仗来,直接拉前线就能杀敌报国。”

    “不愧是当领导的,说话就是有水平。”联防员已经快飘起来了。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联防员喘着气过来,问道:“恩鸠,这两人有问题?”

    “说了多少次,别喊我恩鸠,”那联防员指着郑学红,介绍说,“这是关外来的局长,住上沙村,人挺不错,以后可以照顾着点。”

    郑学红立即发烟说:“同志们辛苦了,我叫刘化腾,这是我外甥马强东。”

    看了半天戏的宋维扬,连忙装嫩扮可爱,微笑道:“哥哥们好,你们刚才真威风!”

    这些联防队员接了香烟,一看是中华,顿时就熟络起来,领头那人说:“上沙村的联防队我熟,以后出了什么事,就报我牛建国的名字。”

    “兄弟痛快!”

    郑学红收起烟盒,又闲扯几句,笑呵呵道:“我还要去谈一笔生意,咱们下次再聊,到时我请大家喝酒!”

    联防队员们热情欢送:“刘局长走好,祝你发大财!”

    “哈哈,大家发财。”郑学红潇洒挥手,挺着肚子阔步而行。

    宋维扬跟在后头,竖起大拇指,低声赞道:“刘主任牛逼!”

    “一般,一般。市长我都接待过,还怕这几个小瘪三?”郑学红神采飞扬。

    见识了合伙人的基本操作,宋维扬对未来的诈骗事业更有信心了,笑着说:“那咱们分头行动吧,晚上再汇合。”

    郑学红叮嘱道:“万事小心,可别被那些办假证的给骗了。”

    “想骗我?他们还得再练二十年。走啦,刘主任!”宋维扬挥手而去。

    ……

    半上午,宋维扬走到一个刻章摊子前,蹲下问:“老板,你这里刻公章不?”

    “公章要加钱。”摊主说。

    “多少钱一个?”宋维扬道。

    “500块。”摊主说。

    宋维扬乐道:“你这是欺负外地人呢?”

    “特区物价高。”摊主连头也不抬,继续刻章。

    “10块钱怎样?”宋维扬说。

    摊主道:“10块钱可以刻三个,不过是私章。”

    “50块,我刻两个公章。”宋维扬讨价还价。

    “刻什么?”摊主问。

    宋维扬拿出一张纸,只见上面画着两个公章,内有“正大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和“中国私营企业发展促进协会华南分会”字样。

    摊主连连摇头:“字太多,要加钱。”

    “60块,不干我就找别人。”宋维扬道。

    摊主说:“把纸放下,交10块钱定金,明天再过来取。”

    宋维扬说:“你不会拿钱跑路吧?”

    摊主气得发笑:“我这摊位,每个月孝敬联防的都不少。就为了黑你10块钱,我扔下摊子跑路?你傻还是我傻?要是不信,我给你写个收条。”

    拿到收条的宋维扬也不走,捡起摊子上的私章样品把玩,随口问:“老板,你认识办证的不?”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摊主鄙视了宋维扬一眼,又警惕的四处看看,低声道,“我要收中介费。”

    “可以,但要拿到证才给。”宋维扬说。

    现在轮到摊主不放心了:“你跑了怎么办?”

    宋维扬道:“我不止办证,还要造些其他东西,至少要花上千块钱。如果你介绍的人可靠,做出来的东西漂亮,我不但给中介费,还能给你200块钱的大红包。就说愿不愿意吧,我做的是大买卖,不差你那几个钱。”

    摊主仔细思考片刻,认为这买卖可以做,就算宋维扬不给钱跑了,他也没有什么损失。飞快写了张字条,塞宋维扬手里说:“拿着,照地址去找一个叫大头斌的,就说是我胡金发介绍的。”

    “谢啦,回头给你大红包。”宋维扬笑嘻嘻把字条收好。

    其实,街头路边就有各种办证信息,但宋维扬害怕被骗,万一遇到仙人跳那就不好玩了。

    字条上的地址是某个村落,搁以后就是特区的城中村,但现在却只能属于郊外。

    宋维扬拎着包慢悠悠而行,他身上只有百十来块,剩下的钱已经存进银行,就算那些办证的起歹心也损失不了多少。

    进村时已是中午,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宋维扬路过一户人家,见有个女人蹲在门口埋头吃饭,立即上前问路:“大姐,大头斌住哪里?”

    那女人听到宋维扬的声音,立即抬头,欣喜道:“马大哥!”

    “你是火车上那个陈……陈桃?”宋维扬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嗯嗯,是我!”姑娘连连点头。

    突然,屋里走出个中年妇女,对陈桃说:“妹子,吃饱了没,要不我再给你盛一碗?”

    姑娘捧碗感激道:“饱了,谢谢大嫂。”

    宋维扬挠挠头,这姑娘是来讨饭的?

    (居然有盟主了,感谢“爱爱家的风中瑜帆”的盟主打赏,感谢“刘某某某某”的舵主打赏,感谢“刹那尘埃”、“轩辕无”、“五十弦声”等同学的打赏,我就不报名单了。

    加更什么的,恐怕有点困难。实不相瞒,老王一个半月存稿不足2万字。稿子反复修改又修改,光开头就换了四个,上传时还在继续修改。现在存稿用尽,这章都是现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