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您教我制毒吧?”
苗姨娘微微张大了嘴巴。
要毒药不成,反让她教着制毒……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以退为进”?
“姨娘既是不放心将毒药贸然交到我手中,那不如干脆教我制毒好了。”张眉寿一脸认真地说道:“待我熟知了这门手艺,摸清了其中各类药理毒性,便做到了心里有数,如此之下就不怕再出差错了。”
苗姨娘听得哭笑不得。
这门手艺?
什么时候制毒也成了一门轻飘飘的手艺了?
“姑娘,这当真不是可以拿来闹着玩的。”苗姨娘语气谆谆地劝道:“您如今年岁尚幼……”
“姨娘是几岁开始学的?”张眉寿忽然问。
“三岁开始学认药材……”
“那便是了,如今我已七岁有余。”
“妾身怎能与姑娘相提并论?”苗姨娘满脸为难之色。
“我是诚心想跟姨娘拜师学艺。”张眉寿语气诚恳。
苗姨娘微微顿了顿,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但见女孩子小小的脸上竟格外坚持,倒不似是一时兴起,便忍不住问道:“姑娘为何会想要学这个?”
女儿家学好女红刺绣才是正经事,实在不行还有琴棋书画,清清雅雅的多好,作何非要去摆弄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若她当年能够选择,她是绝不愿意去学的。
张眉寿认真地答道:“防身。”
她一开始并未想到要学,只想到借用而已,正是苗姨娘的迟疑提醒了她。
上一世,她终日拘于深宫之中,艰难心酸是有,却被保护的安安稳稳,从来不用为了性命安危而多去思虑。
而今,她手无缚鸡力,更没了层层护卫——尤其今日在关雎园内,因亲眼目睹了宴真郡主被狮子袭击,婢女临时求生躲开狮子攻击时的变故,让张眉寿愈发清楚地意识比起倚靠外力,拥有自保的能力才是更稳妥的保证。
这一世,她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而只有先做到自保,才能去保护别人。
苗姨娘即便看出来张眉寿有着自己的思虑考量,却也没办法就此答应下来。
二太太若得知了她教姑娘制毒,那还不得生生气病啊……
“起初若不是姑娘说情,妾身此时只怕不知流落何处……今日惩治那管事婆子之事,妾身也明白姑娘的好意。按理来说,这是姑娘头一回有能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妾身本不该说半个不字,只是……”
听得苗姨娘犹犹豫豫,守在门口的阿荔忍不住了。
“苗姨娘,您既都知道欠了姑娘人情,那眼下不正是报答的时候?”阿荔说罢,又咳了一声道:“虽说我家姑娘是做好事不图报答的……”
张眉寿有些心虚地挺了挺背。
她之所以没有“挟恩图报”,实则是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并未施过什么恩德。
先前为苗姨娘求情,她有自己的考虑。今日发落那婆子,是因那婆子委实嚣张,又是大伯娘的人,她欲借此将人拔去而已。
阿荔也是个厚脸皮,挟完恩又苦苦求道:“苗姨娘,您看在姑娘这般诚心的份儿上,就答应了吧,如此也能有人继承您的衣钵了不是?”
苗姨娘:“……”
她这劳什子衣钵并不是很需要人来继承……
“苗姨娘呀,姑娘是想学来防身,又不会拿来杀人放火。”阿荔上前揪住了苗姨娘的衣袖,讨好般地晃了晃。
为了达成姑娘的心愿,临时做一条没有感情的舔狗又有何妨?
待姑娘学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用毒之术,她再练就一身高强的拳脚功夫……到时候她与姑娘双强合璧,岂不令人仰望!
阿荔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了自己跟在姑娘身边呼风唤雨的那一日。
苗姨娘无奈之时,偏偏又有人看不下去了。
“姨娘,您便答应三妹吧。”
张秋池走了过来。
苗姨娘一脸复杂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是何事吗?便催着我答应……”
张秋池摇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
只因阿荔的声音实在太大,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但听到阿荔说什么“学来防身”,他如今大致也能猜得到了。
三妹肯定是想学医术。
没想到三妹小小年纪竟就有着治病救人的志向,相比之下,他却只想着读书立业,多么功利世俗……
张秋池再一次自愧不如了。
再开口时,语气便更为认同。
“三妹想学医术,这是好事,姨娘答应她又何妨?”
即便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想法是好的,是值得赞扬的。
苗姨娘听得有苦难言。
什么医术,什么好事,这三姑娘可是直接想学制毒……
看着三双满含期待等着自己点头的眼睛皆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苗姨娘终于败下阵来。
“做什么事都讲求天分,若没有天分必是不好学的。这样吧,姑娘先从认药材学起,若真正学得好,咱们再谈其它……”
她是想借此试试张眉寿的心性,若是那等沉不下来的性子,制毒必是不能教的。而除此之外,苗姨娘更多的还是想让张眉寿知难而退。
谁知张眉寿听了万分欣喜,一副定不叫人失望的神情,直叫苗姨娘心里一阵没底。
“那姨娘跟大哥说话罢,我先去外头等着。”她是一旦达到了目的,便绝不纠缠多说的性子。
张秋池见她高兴,也笑着点头。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小院。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
“姑娘,咱们不在这儿等大公子吗?”见张眉寿一路走,已要出了庄子,阿荔才忍不住问道。
“咱们先去个地方。”
见自家姑娘竟是要上马车,阿荔连忙去扶。
张眉寿坐进马车里,直接对辕座上的棉花吩咐道:“去大永昌寺后山。”
今日他们是瞒着宋氏偷偷出来的,不便惊动府里的车夫,是以便临时让棉花赶的车。
阿荔两只食指来回交错着,心中盘算不停。
姑娘的师傅已经到手了,她的师傅还没谱儿呢——这个口,究竟要怎么开呢?
阿荔想了一路。
下了马车后,入目是一片黑漆漆的山林,远远可见尚未完工的大永昌寺灯火通亮。
“姑娘,那边有人。”棉花压低了声音,看着右前方说道。
张眉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虽听力比不上常年习武的棉花来得灵敏,却隐约也看到了隐没在林中、闪烁不定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三人朝着那火光小心翼翼地靠近着,耳边的声音随之变得清晰可闻。
“尚娘,我给过你机会了,你非要如此不识趣,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男子因激动而起伏不定的声音传入几人耳中。
这语调阿荔一听便知是何人。
不正是那谋害秦家姑娘性命不成,又欲敲诈钱财的死货吗?
“事到临头,还好大的口气!”年轻男子语气冰冷厌恶。
张眉寿几人已然在不远处站定了,借着树木的遮掩,将身形隐藏在夜色中。
张眉寿借着昏暗的火光看着眼前的情形。
一身青色裙衫的秦云尚站在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人身旁,少年人约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间与秦云尚有几分神似。
这应当是秦家的三公子,秦愈之。
秦家兄妹身边立着三名黑衣仆从,均是身材矫健,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仆人。
“我死便死了,可你秦家小姐的名声还想不想要了?”已被两名仆人死死制住的于瑾笑容狰狞,他逼视着秦云尚,道:“尚娘,你何时变得这般蠢笨又狠心了?不单想要我的命,竟连自己的名声也置之不顾了?”
可他并未从秦云尚脸上看到丝毫起伏。
“堵住他的狗嘴。”
秦愈之冷冷地说道。
于瑾挣扎了一番,却仍是被仆人拿布团死死地堵住了嘴。
此时,停在一旁的马车内忽然有一名绑了双手的男子被推了下来。
秦家丫鬟阿星旋即跳下马车,拖着那衣着寒酸邋遢的男子走了过来。
见到此人,于瑾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可名状,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叫声。
男子吓得浑身抖瑟着,扑着跪在地上,没出息地哭喊道:“小人指天发誓,今日是那于瑾主动找到小人,说要小人……要小人去抹黑贵府小姐的名声,他许了小人重利,可小人当真没有答应他呀!小人岂有这个狗胆?请秦三公子明鉴,饶小人一条贱命啊!”
阿星一脚踹在他的心口处,将他踹倒在地。
“谎话连篇!你分明已是应允了他!”
当时她一路跟踪于瑾,从于瑾找到此人,到二人之间的全部谈话,她都一清二楚。
说起来,多亏了张家三小姐的提议。
若不然,此事绝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解决干净。
男子连连摇头,惶恐地道:“那、那只是小人敷衍他的托辞而已!小人岂敢污蔑贵府小姐……”
秦愈之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凝声说道:“我秦家三小姐与于瑾此人素不相识——你可记住了?”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男人点头如捣蒜。
他此时恨不能从未见过于瑾才好。
今日已被秦家人盯上,他即便不死,往后的日子必然也会艰难百倍!
“说话不谨慎的下场,你还须仔细瞧清楚了。”秦愈之满脸冷然地抬起了手。
男人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睁睁地看着于瑾被仆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尚娘,你也瞧清楚了。”秦愈之看着秦云尚皱眉说道。
秦云尚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三公子,他身上有匕首!”一名仆人忽然说道。
秦云尚眼底闪过嘲讽。
原来今晚威胁她独自前来这后山见她,不单要她的银子,还想要她的性命……
“你几番妄图害我妹妹性命,本该将你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秦愈之咬牙切齿了一瞬,旋即道:“可我秦家做事讲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今日也不为难于你,只叫你亲自尝尝被人沉水的滋味,临死前也好再反省一番。”
于瑾瞳孔一阵紧缩,在仆人手下奋力地挣扎着。
眼见挣扎不成,已有仆人往他身上绑了沉重的石块,他连忙看向秦云的方向,冲她发出“呜呜”的闷哼,眼中竟满含哀求之色。
秦云尚看在眼里,怕是怕的,是因要见一条性命即将消陨。可若谈心软,却半分没有。
她不会蠢到去可怜一个几番想要杀她的人。
于瑾被沉入了林后的湖泊中。
夜晚寂静,人被投入平静幽深的湖水中,竟连水花都没激起太多,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秦家人谨慎地清理了痕迹之后,很快离开了此处。
“姑娘,咱们不走吗?”湖边,一阵夜风吹来,阿荔打了寒噤。
“再等等。”张眉寿盯着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湖面。
她得确定人死透了才能放心。
一旁的棉花觉得这一幕实在诡异。
年幼的三姑娘盯着方才那人被沉下去的方向,一副一旦发现人没死,就要立即上前补两刀的架势。
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
“姑娘,要不然……让棉花游过去瞧瞧?”阿荔小声地提议道。
棉花听得汗毛一立,转脸看向阿荔。
“你怎么不去?”他脱口问道。
阿荔瞪大了眼睛。
懂不懂怜香惜玉!
“我不会泅水!”她气呼呼地说道。
“不会泅水当什么大丫鬟……”
阿荔一口血梗在嗓口。
谁说一定要会泅水才能当大丫鬟?
还有,他脸上那种鄙夷的神色是怎么回事啊喂!
“你也未必就泅得很好!”
棉花呵呵一笑。
激将法。
幼稚。
但有用!
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
阿荔与张眉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如鱼儿入水般的姿态。
“……”
棉花大约在水中探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上岸。
“姑娘,人已死透了。”他拧着身上的水,笃定地说道。
湖中水流缓慢,尸身又绑着沉重的石块,并没能漂得太远。
张眉寿松了口气。
方谨死了。
在那些恶事做尽之前,早早地死了。
死在了他前世欠下了一条性命的秦家人的手里。
上一世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之人,这一世却以这般无声无息的方式死去了——正如上一世的秦家小姐一般无二的死法。
而深究这一切的变故起源,却是因她当初顺手之下救了秦家小姐性命。
这感觉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轮回注定一般。
张眉寿三人离开了湖畔。
待正要走出后山之时,棉花却忽然警惕地道:“姑娘,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张眉寿心底一紧。
几人停下了脚步。
棉花谨慎地护在张眉寿身侧。
渐渐有脚步声入耳,不疾不徐,是鞋底踩踏在落叶上的声响。
既已如此不遮掩,对方显然是要露面了。
张眉寿看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心底暗暗猜测——棉花既说对方一直在暗中跟随,想来便不会是寻常偶遇。
“阿荔,点灯。”
她低声说道。
四周漆黑,又处城外荒芜后山,此情此景下,阿荔到底有些紧张,摸了半天才摸出火折子,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风灯点亮。
夜色被驱散些,一片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那人影终于显现。
阿荔和棉花一左一右护在张眉寿身侧。
看着现在视线中的那抹白影,张眉寿悄然捏紧了手中的玉瓶。
对方却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原是个和尚。
紧绷着的阿荔松了口气。
听着像是个年轻的和尚,想来应是这大永昌寺里的僧人。
张眉寿却半点不曾放松警惕,反而疑窦丛生。
年轻的僧人独自一人出现在几乎无人踏足的后山,且显然已在暗中跟随他们已久,却至此时方才现身,未免透着异样。
她一时未开口,只等着对方说明意图。
棉花也仍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同是习武之人,他从对方的脚步声便可听出此人身手不凡——且先前他迟迟才发现对方在暗中跟随,却不曾留意到此人是何时接近的……是以,他一时摸不清此人真正深浅。
“女施主。”
年轻的僧人朝着张眉寿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张眉寿微微垂首,无声回礼。
僧人声音平缓温和:“师傅命小僧请女施主入寺一叙。”
张眉寿并不刻意隐藏意外之色,当即相询道:“不知尊师是哪位高僧?因何要见我?”
“小僧乃大国师继晓座下弟子。”
张眉寿惊诧不已。
继晓要见她?
上一世,她与继晓私下并无值得一提的交集。
这一世为何会出现此等变数?
张眉寿一时想不出答案来,下意识地便要婉拒。
可那僧人却在她开口前说道:“师傅说,今日在关雎园中偶见女施主一面,便觉出女施主极有佛缘,特请女施主前去一见。”
佛缘?
他不提这二字还好,待一提了,立即叫阿荔整个人都惊恐起来。
须得知道,那些曾被大国师称之为有佛缘的童男童女们……大多都被祭天了!
转瞬又想到曾亲眼目睹醉汉在大国师辇前咬舌自尽的诡异一幕,阿荔更是怕得厉害,壮着胆子往张眉寿身前又挪了几寸,勉强伸出双臂,作出老母鸡护着小鸡崽的姿态来。
“夜已深了,我家姑娘急赶着回家,待归家晚了,是要挨罚的。”阿荔说着,声音里的底气是强撑出来的。
“女施主,请移步吧。”那僧人仿佛没听到阿荔的话一般,径直对张眉寿说道。
这便是“非去不可”了。
棉花微微攥了拳,只等着张眉寿发话便动手。
他才不管什么大国师不大国师。
张眉寿的想法却是与他不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晓要见她一个身份普通的小姑娘,多得是名目和机会。
况且,若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她亦心下难安。
退一万步说,她眼下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若因此让棉花与面前的僧人动手,且不说显得过分异样,或是胜算几何,单是此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便比眼下她面临的处境要糟糕百倍。
她察觉得到阿荔的担忧,可她不是阿荔,她很清楚继晓若有意害她,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放眼大靖,能得继晓单独邀见之人,怕是屈指可数。
“还请引路吧。”
张眉寿开口说道。
僧人闻言念了句佛,转身走在了前面。
张眉寿不远不近地跟着。
“姑娘,咱们真的要去吗?那大国师,当真……”阿荔即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不敢将“邪门地很”四个字说出口。
她与大多数大靖子民一样,对这位高高在上又神秘莫测的大国师既敬又畏,那种畏惧几乎是深刻到了骨子里的。
人在未知又无法掌控的强大事物面前,历来如此。
况且这位大国师的确有几分本领在。
张眉寿想到了上一世此人的结局。
祝又樘登基后,大肆肃清方士当道之风气,不仅抹除了大国师、佛子等一应虚衔,更立即判处继晓斩首之刑——手段雷霆迅速,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彼时被治罪的还有罪大恶极的宁家,可祝又樘亦是宽容处置,只夺了宁家权势,而并未赶尽杀绝,堪称仁德典范。而唯独对待卖弄方士之术的继晓等人毫不留情,连根拔起。
继晓当年在西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可祝又樘去世时隔多年之后,张眉寿却得知继晓尚存人世的消息——据说,他暗中投入了兴献王祝又沅的麾下,后来被兴献王之子、也就是被张眉寿亲手扶上皇帝宝座的祝照所用。
祝照沉迷长生之道,然疑心甚重,不敢放任继晓,是以一直命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便是苍鹿暗中看押继晓,将其囚于密牢之内。
故而,这个妖僧的后半生,一直不见天日,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张眉寿一直不解他当初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斩首之刑,且不被人发现的。
那绝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障眼法。
故而,继晓有几分本领是真。但若说通天之能,显是欺瞒世人的无稽之谈。
见张眉寿没有理会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荔心里的不安更甚。
她转脸看向棉花,低声埋怨道:“你能不能将身上的水珠子拧干了……一路上滴滴答答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她原本就怕,再听着这声音,只觉诡异地紧。
棉花甩了甩衣角,皱眉道:“早已半干了——倒是你该擦一擦头上的冷汗才是。”
阿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觉自己竟如淋了场大雨一般,头皮全湿透了,汗珠子滚滚而下,吹一风凉飕飕的,方知那‘一路滴滴答答’的源头所在,不由地哑然了半晌。
视线逐渐明亮,昼夜有人赶工的大永昌寺在灯火中显得格外庄严。
僧人引着张眉寿一路来至后殿之中。
继晓便在此处等候。
阿荔和棉花与那年轻的僧人等在外面,张眉寿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神台上供奉着一尊不知什么神像,因未到开光之日,尚且由明黄的绸布遮盖着。仰面去看只见轮廓高大,不消去想,也可知耗了重金镀造。
鼻间檀香气极淡,尚不足以遮盖金漆新木的气味。
神台旁单独隔开了一方侧间。
张眉寿循着低低的诵经声走近,在侧间外站定。
她看到了在侧间之内的莲花座上静静打坐的白衣僧人。
僧人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徐徐睁开了眼睛。
张眉寿微微错开半寸目光,并不看进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里,而后便低下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与紧张。
继晓眼神微动,却是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施主从何而来?”他开口,声音如佛之梵音,清彻和雅。
“自后山为贵寺弟子相引而来。”张眉寿答得毫不犹豫。
“贫僧是问小施主从何处来。”继晓再问,语气依旧如始。
张眉寿眼中神色涌动,自报了家门:“小时雍坊,张家。”
然而她十分清楚,继晓既已请她前来相见,断然不会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所以,他究竟问得是什么?
继晓显然对她的第二个回答仍不满意,微微摇了头,再看向她时,那令人生惧的眼睛里竟多了一抹审视的光芒。
“面由心生,小施主这般早慧,却倒不像是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眉寿听得心中惊惑之感起伏不定。
此时,她余光中只见原本打坐的僧人已经缓缓起身,离座而下,竟是朝着她走了过来。
张眉寿往后退去数步,正是寻常小姑娘的反应。
继晓在离她仅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处站定了。
“不知大国师因何要见我?”张眉寿主动问道。
继晓微微笑道:“贫僧倒想问一问小施主因何而来——”
这话古怪至极,若由他人之口说出,张眉寿定会觉得对方脑子不灵光,净说怪话,可换了继晓来说,她却只剩下了疑惑。
“难道不是大国师邀我前来?”她反问道。
继晓却是摇头。
“是也不是。”
正当此时,他却又上前了一步,俯视着张眉寿,缓缓问道:“小施主是否为贫僧的旧识?”
张眉寿闻得此言,心底再也不可遏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面上却仍平静自若,一派疑惑:“国师之言高深莫测,请恕我悟性不高,难以参透。”
继晓静静看了她片刻之后,终于移开了目光,眼底却仍藏着一抹猜疑之色。
他取下手上悬挂着的一串木鱼石佛珠,递到张眉寿面前。
“贫僧与小施主有缘,这佛珠便赠予小施主。”他语气温和之极:“若哪日小施主偶遇不顺心之事,可携此珠来寻贫僧,定无人可拦。”
这便是正大光明的要向她示好施恩了。
如日中天的堂堂大国师,如何要与她区区小姑娘结此善缘?
张眉寿心底越发惊惑。
“小施主,今晚一见,应是佛祖指引,这佛缘万万不可推却。”他话中似乎透着别样的禅意。
张眉寿将佛珠接过。
不可推却的却不是佛祖指引,而是大国师盛情。
张眉寿道谢后,便请辞。
“章拂,送小施主出寺。”继晓缓声说道。
他声音极为和缓缥缈,却仍传入了守在殿外的年轻僧人耳中。
法号章拂、也就是先前带张眉寿前来的僧人行入殿内,引了张眉寿离去。
将人送出寺门之后,章拂再折回时,只见继晓已经重新归位打坐。
“师傅。”章拂在一旁站定。
继晓阖目说道:“命人仔细去查这位张家姑娘近来所历之事,不可有任何遗漏。”
这等“变数”,他平生未见。然今晚短短一叙,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无论对方“从何而来”,却定是他要等的人没错。
“弟子遵命。”
“不可惊扰于她,切记。”继晓嘱咐道。
章拂应下,便退了下去。
继晓再睁开眼睛之时,眼底已是一片动荡之色,唇角渐渐开始扬起,发出低低的笑声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助他改命的变数,终是叫他等到了!
……
张眉寿先是回了庄子,接了张秋池,再一同赶回家中。
张秋池问她去了何处,她只道闲来无事,去了庄子附近的寺庙上香,并无多言其它。
张秋池再三叮嘱她日后再不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不见了人影,实在叫人挂怀担忧。
张眉寿知道他是真正担心自己,便也诚心认了错,做了保证。
她本打算去一趟大永昌寺后山,只待确定了方谨已死,便即刻返回,可谁知半路遇到了那僧人,被引着去见了继晓一面。
如此之下,才耽搁许久。
一路上,张眉寿都在想着继晓的异样言行,故而显得心不在焉。
她甚至忍不住猜想,继晓是否已经得知了她重生的秘密?
亦或是有了如此猜测,方才只是试探?
张眉寿无法确定,只越想越多。
张秋池见她显然一直都在走神,原本到了嘴边的一些话,便没能开口讲出来。
他今日跟苗姨娘问了许多,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与猜测。
罢了,这乱纷纷的想法也不着急说,不如待他自己先捋顺了再作打算。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听阿豆说宋氏并未发觉她偷偷出门的事情,不由松了口气。
宋氏曾两番差人来看过张眉寿,问她可服药了,可用晚食了,只不过都让阿豆应付了过去而已。
除此之外,大姑娘张眉娴和四姑娘张眉箐也都来探望过,阿豆一应都以“三姑娘受了惊,正歇着”作为藉口,搪塞了过去。
张鹤龄和张延龄同样空跑了一趟。
阿豆本不擅说谎,今日这几遭下来,倒觉得即将要被磨炼出来了。
一整日下来,张眉寿已是累极,只用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由丫鬟伺候着洗漱一番,便去睡了。
她侧躺着,怀中抱着一只湖蓝色绣白梅花的软枕入眠,梦里却梦见了与祝又樘在花丛里相互扯脸的情形。
这可真荒谬啊。
她在梦里这样想着,梦里却不知正是白日里真实发生过的。
两日后,京中暗下传开了一则人人不敢明言的消息。
锦衣卫指挥使宁通唯一的女儿、最得宁贵妃宠爱的宴真郡主终于被救治了过来。
只是命虽保住了,半张脸却生生毁了……
此事只在暗下被传开,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半字。
而此事的起因,也已被查明了。
竟是四皇子祝又沅贪一时新鲜,带人前去束风园观看巨狮还不够,又强令看守之人将铁笼打开,丢了活鸡活狗进去,要看狮子捕食的情形。
可在过程中,四皇子偏还嫌不够有趣,又贱兮兮地丢了石块砸去。
这石块好巧不巧地砸中了狮子一只眼睛,就在四皇子兴冲冲地炫耀自己砸得极准之时,被激怒的狮子发了狂,咬伤了看守之人,竟逃脱了出来……
侥幸之下,四皇子倒不曾受伤,却吓病了。
不是被狮子吓得,而是被宁贵妃给吓得。
宁贵妃的跋扈向来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她已几番闹到皇上面前,哭着让皇上给侄女做主,说是四皇子顽劣不堪,必须要严惩。
她膝下无儿无女,是真正将侄女当作了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寝殿之内,身上穿着佛家的僧袍,手里拿着道家的拂尘,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正在打坐的昭丰帝听着宁贵妃这话觉得有些怪怪的。
老四顽劣不堪?
可他不是你养大的吗?
他看着宁贵妃,忍不住问道:“老四自幼养在你身边,他这般顽劣,你岂不是要担上教养不当的罪过?”
宁贵妃一噎。
“皇上这话是何意?”她委屈又愤懑地道:“臣妾可怜的宴真遭此大祸,难不成臣妾还要自罚一番?”
“朕岂会是这个意思……朕只是……”觉得这么说来还挺有趣的?
昭丰帝咽下不该说的话,好声好气地哄道:“那爱妃说要怎么罚老四才能消气?他如今尚且病着,爱妃只管说,朕先给他记上——”
从前他子嗣单薄,老大老二都早夭了,可自从老三祝又樘被接回来之后,他的儿子渐渐跟不要钱似得多了起来,物以稀为贵,儿子多了便也不宝贝了。
他如今只想着早日炼成不老仙丹,他一颗,爱妃一颗,两个人做一对长生不死的神仙眷侣,如此便算是圆满了。
这么一想,昭丰帝便忍不住劝道:“咱们迟早是要飞升仙人的,爱妃何苦要为了这些凡尘俗事过于烦忧?莫气莫气,只是过眼烟云罢了,不妨豁达一些。”
宁贵妃听得在心中直翻白眼。
“臣妾不管那么多,犯了错必是要罚的,先要罚他去同宴真赔不是!念他年幼的份儿上,只罚十板子便罢了,再命他去太庙守满三月,反省赎过!”
“这……”昭丰帝眼中闪过思量。
“皇上还嫌臣妾罚得重了不成?若不叫他长个记性,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若不是因为他是皇子,她真想直接将人打死了给宴真出气才好!
“不,不重。”昭丰帝摇摇头,慎重地道:“只是,将守太庙三月改为守上八十一日如何?”
“为何?”
仅差十来日,有何区分吗?
宁贵妃满脸疑惑。
“佛语有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图个吉利。”
宁贵妃:“……”
昭丰帝取出了一粒丹药,递向宁贵妃。
“爱妃近来似乎又消瘦了,这驻颜丹是朕亲自为你炼制的,快快服下吧。”
宁贵妃比他年长十九岁,今年已满五十整的人,虽然平日里精心保养,脸上却也已经皱纹横生。
宁贵妃将丹药接过,谢了恩。
待出了寝殿,转脸就将丹药捏碎,一脸嫌弃地撒入了花盆中。
什么驻颜丹,她上回吃了一丸,足足呕了三日,偏偏皇上还说呕了浊气出来,是好事。
去他娘的浊气,她才不想当神仙,她只想做宠妃,万人之上为所欲为!
……
刚用罢早食的时辰,已是酷热难耐。
火团般的太阳高悬,透蓝的天空上,连半片云都瞧不见。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开元寺寺门外,有丫鬟婆子先跳了下来,再扶下了三位姑娘。
最大的那位约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着丁香紫绣蝶薄衫,浅藕色的褶裙,面容明丽动人。
这是张家的大姑娘张眉娴。
今日她带着三妹张眉寿与四妹张眉箐一同来开元寺上香。
此时时辰尚早,寺中香客只是寥寥而已,姐妹三人被知客僧引着进了前殿。
张眉娴上了香,捐了香油钱,又将自己虔诚抄写的经文交到小沙弥手中。
“三妹,四妹,你们先去别处玩,我有话要对佛祖说。”
张眉娴开口说道,脸上略有些不自在。
张眉寿和张眉箐答应下来,相携离了前殿。
“三姐,我想吃这寺里的豆耙饼了……”张眉箐说着,就偷偷咽了口水。
开元寺里的斋饭远近闻名,其中豆耙饼最为有名。
“眼下尚早,离晌午开斋饭还有些时辰呢。”张眉寿说道。
况且她们今日出门,是答应了家中上完香便回去的,并不会留下用斋饭。
“那咱们去厨房瞧瞧呗,万一有现成儿的呢?或者,咱们多捐些香油钱,跟做豆耙饼的师傅学一学是怎么做的……”张眉箐向来对好吃的东西极上心。
张眉寿隐约记得,这位性格内敛的四妹妹自幼不好女红,偏爱下厨,长大后也一直如此。
左右闲来无事,张眉寿便跟着张眉箐往寺庙后厨而去。
前殿内,张眉娴跪在蒲团上,嘴里头正低声念叨着。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信女张眉娴别无他求,不求姻缘万般如意,只愿不要叫我嫁去那糟心又接连克死两位妻室的王家……信女宁可青灯古佛,一生供奉菩萨,也不愿给那人做续弦……”
她的声音虔诚又透着无助。
这声音本又低又细,却仍是清楚地传入了刚踏入殿内的僧人耳中。
前来求佛者,多有各种不顺心之事,年轻的姑娘家为了亲事烦忧,这无甚稀奇。
只是僧人不知因何,仍下意识地投去了视线。
张眉娴叩拜罢,已经起身。
转身之际,四目相对。
僧人眼底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意外之色。
他看到了少女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眶。
张眉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亲事,并未过多留意到僧人,又去了一旁求签。
僧人垂下了眼睛,低低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章拂法师,请随小僧来,主持方丈正在殿后等候法师。”一名沙弥对着僧人说道。
僧人微微点头。
待从殿后折回时,再途径前殿,却偶然在解签的长案前,捡到了一只天青色绣粉莲的荷包。
张眉娴急匆匆地回到前殿,恰见自己的荷包被僧人捡起。
僧人听她说明,便将荷包交还。
“多谢小师傅。”张眉娴诚心道谢,然而待看清僧人的面容时,眼中却划过一道浅浅的疑惑。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便转了身离去。
张眉娴却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张眉寿和张眉箐回来时,便瞧见了她杵在那儿动也不动的模样。
“大姐姐,你瞧什么呢?”张眉箐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
张眉娴说话间,却看向张眉寿,连忙问道:“三妹,方才那位师傅为何与你说话,可是你认得的?”
她方才站在这儿,一直盯着章拂的背影瞧,是以也看到了章拂顿下脚步与张眉寿说话的情形。
“曾在大永昌寺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张眉寿并未提及章拂是继晓亲传弟子的身份。
因见张眉娴表情略有些异样,便多问了一句:“大姐为何这样问?”
张眉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荷包。
“只是见他长得有些像我幼时的一位故人……”
张眉箐惊讶地问:“那他为何会出家呀?”
张眉娴无奈摇头:“我只是说像,又并非真的是同一个人。”
她幼时认识的那位故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姐妹三人边说话边出了开元寺。
待坐上了马车,张眉箐迫不及待地将手中提着的黄木食盒打开了来。
食盒里是刚出锅没多久的豆耙饼,香气钻入鼻子里,催得张眉箐垂涎欲滴。
“这是哪里得来的?”张眉娴问。
“是寺院后厨里的师傅给我们的。”张眉箐笑得眉眼弯弯:“那师傅人好得很,听闻我们想带走些,便又寻了食盒给我们。”
她答应了那位师傅待得了空再来将食盒送还。
“大姐,你尝一块儿吧?”张眉箐拿帕子托了一块儿送到张眉娴面前。
张眉娴摇摇头:“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天气炎热,她心中又装着事情。
张眉寿因早上吃得少,此刻倒有些饿了,便吃了两块。
余下的,便全被张眉箐吃完了。
张眉箐悄悄揉了揉肚子,有些懊悔地道:“本想给母亲带些回去的……”
张眉娴和张眉寿听了只是笑。
“姑娘,方才奴婢在外头等姑娘时,从几名车夫和小厮那儿听说了一件今早刚发生的大事。”阿荔一边去给张眉寿倒水,一边说道。
“什么大事?”张眉寿随口问道。
阿荔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礼部侍郎林葑死了……”
“谁?!”张眉娴几乎是瞬间瞪大眼睛看向了阿荔。
礼部侍郎?
姓林?
“礼部侍郎,就是接连死了两位正妻的那位林大人。”阿荔自然不知柳氏有意将张眉娴嫁给林葑做续弦的事情,只当大姑娘听到死了人,心下惊异方才失态。
张眉寿却是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张眉娴分明嫁给了此人。
所以,此时听到林葑的死讯,她亦十分惊讶。
“怎么死的?”她问道。
“说是被吓死的。”
“吓死的?”张眉寿不禁皱眉。
这是什么死法儿?
阿荔将自己听到的大致复述了一遍:“说是当日四皇子放狮子出笼时,林侍郎家的长子林长运也在,还说是他怂恿的四皇子……今日一早,林侍郎带着儿子去宁家赔罪,谁知刚出了宁家的大门,马车上到一半,人就摔了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待送到附近医馆时,就已经没气儿了。”
张眉寿听明白了。
张眉娴却忽然捂住了嘴巴,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之色。
她、她才在佛祖菩萨面前许了愿,转脸便听说对方死了,这……未免太过灵验了吧!
所以,林葑会不会是被她活活咒死的?
毕竟,好好地人,怎会被吓死呢?尤其都坐上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了,怎可能胆小至此?
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不由地一阵阵发白。
张眉寿心中自顾思量着。
宴真郡主被狮子所伤,闹得满城风雨,连四皇子都受了罚,更何况是区区礼部侍郎之子,林葑受惊固然是真,可吓死却是不至于的——
所谓吓死,不过是因为林葑有心疾在身,受不了大起大落。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前世已经擢升为礼部尚书的林葑忽然身亡,林家人将矛头直指张眉娴,说她谋害亲夫,闹得张家上下鸡犬不宁。
彼时,张眉寿刚嫁入太子府不满一年,大伯一家心急如焚地找上门,要她出面解决此事。
她那时因亲事被张眉妍冒顶而记恨着大伯娘一家,根本不愿帮大房。可大伯娘心思活泛,找到了张鹤龄那里,撺掇着张鹤龄去找祝又樘。
祝又樘不知张眉寿的小心思,只觉得小舅子求上门,顾及张眉寿的颜面,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最后,经仵作验尸,证实了林葑的真正死因,是心疾发作。
饶是如此,证明了清白的张眉娴却仍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
后来,张眉寿偶然才从张眉妍那里听说,张眉娴嫁给林葑之后,过得极艰难。婆母刁钻刻薄,丈夫背地里对她动辄拳打脚踢,就连几位继女继子也不将她放在眼中,百般磋磨于她。
当时已嫁作人妇的张眉妍说这些时,没有分毫同情,却只道:大姐还巴巴地找到父亲那里,父亲不帮她,她便大闹,却也不想想父亲怎能与礼部尚书作对?只叫她忍着,待将那老头子熬死了不就好了么,现如今人极不容易死了,她也莫名跟着去了,真真是蠢。
想到这些往事,张眉寿再看面前少女惶恐的脸色,便有一种极奇妙的感觉。
上一世宴真郡主没有被狮子咬伤,林葑也没有因为去宁家赔罪而致使心疾发作,忽然早亡。
她并未去插手张眉娴的人生,可张眉娴的人生却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妹三人回到张家后,张眉娴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便被柳氏请了过去。
另一边,张眉寿也被宋氏差人喊去了海棠居。
张眉寿刚走进屋内,就见得宋氏一脸喜色,冲她招手:“蓁蓁,快来瞧——”
张眉寿走过去跟她行礼。
“母亲。”
“蓁蓁,你父亲来信了!”宋氏笑着说道:“信上说是已经平安抵达了归安县,这封信从湖州府送到京城,少说也要十日之久,算一算,你父亲现如今已经历事十余日了。”
张眉寿也很高兴。
她下意识地将信纸接过来看。
宋氏见她看得认真,取笑着道:“瞧把你喜成什么样儿了,却不知这上头的字你能识得几个?”
张眉寿眼底神情一滞。
她竟险些忘了此时的自己识字尚少,根本不足以读信。
但眼下也只能装作嘴硬般说道:“能识得不少呢……”
宋氏又笑起来,却是将信接回来,将信上的内容读给女儿听。
张眉寿已经大致看完了,此时听母亲读,便知她刻意少读了几句——但父亲那些土里土气的情话,她当真也不愿听就是了。方才看时,都以一种“非礼勿视,以免被荼毒”的心态草草略了过去。
她真正想要留意的是信上最后父亲偶然提到的一句话。
果然,就听宋氏读道:“湖州之地数日大雨未停,恐有洪涝之险,来时京城正旱,若能阴晴互借,倒成两全……”
张峦言语里倒颇有几分忧国忧民之感。
张眉寿连忙问道:“父亲送信时隔十日余,也不知这其间雨水是否休止了?若是未休,怕已大涝了吧?”
她已经记起来了,这一年浙江湖州遭了洪灾,淹了周遭十余县,流民无数,似乎还因赈灾不及时而起了灾民暴乱。
经女儿一提,宋氏又隐隐担忧起来。
若当真起了洪灾,那丈夫此番别说能顺利历事了,就是安危,只怕都得不到保证。
她虽没有太多见识,却也知道历来天灾泛滥之处,总会有不太平的事情发生。
“若真有洪涝,想必也该报来京城了,这两日我让人留意着探听消息。”宋氏边想边说道。
张眉寿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思量着。
……
大房里,张眉娴被柳氏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只因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任凭你平日里百般忤逆,我也不曾如何罚过你,可你近日所为着实是欠管教了!”柳氏沉声道。
张眉娴攥紧了帕子,冷声道:“欠管教?我不过是出门上香而已,怎就成了欠管教了?”
“你错在不该与你三妹一同出门!”柳氏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难道不知因宴真郡主受伤之事,当初参加花会的小姑娘们近日连门都不敢出了吗?只怕一个不留意,再惹了宁家的眼——你倒好,不仅不想着避讳,反倒拉着你三妹四处招摇,若惹出麻烦来,你担当得起吗?”
张眉娴听得只想冷笑。
“昨日定国公府的二小姐还来找三妹去看清风书院的蹴鞠赛呢,只是三妹未去而已。”
确实有些胆小的人家暂时在避着风头,但求得只是一个言行谨慎,不胡乱议论当日花会之事罢了,哪有柳氏说得那般连门都不敢出了?
“您怕是听闻了林侍郎的死讯,心中不痛快,故意拿我撒气吧?”张眉娴满眼讽刺地看着柳氏。
她眼下忽然心肠硬了起来,甚至半点不厚道地觉得林侍郎死得好极了,至少看着柳氏算盘落空的模样,确实让人解气。
柳氏脸色一沉。
“目无尊长,你说话到底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张眉妍在一旁微微皱眉,看着张眉娴道:“大姐,母亲说这些也全是为了你好,你怎能如此曲解母亲的好意?”
“你母亲的‘好意’我向来可都消受不起!”
“我当真太纵容你了……”柳氏似乎气得不轻,痛心疾首般道:“今日我这做母亲的,若不罚你,只怕是压不住你这过分张扬的性子了——且罚你禁足两月,回去好生思过!”
张眉娴抿紧了有些发青的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柳氏眼中满是怒气和压迫。
四目相对良久,张眉娴最终转身大步离开了此处。
张彦回来时,显然也听说了林侍郎猝死之事,脸色难看地很。
原本眼见即将要成为礼部侍郎的岳父,虽说是第三任岳父,虽说这女婿比他还年长几岁……可眼下张彦的心情就是觉得到嘴的肥肉飞走了,心疼得要命!
偏偏柳氏又命人关上了院门,召了一院子的丫鬟婆子过来,说要抓什么家贼,闹不完的幺蛾子。
“如今管家权已经没了,你竟连个小小的院子都管不好吗!”张彦不胜其烦地问道:“究竟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值得这般大张旗鼓!”
“我妆奁里的一对儿新打的赤金钗不见了!”柳氏本就心烦,又被他训斥,更觉得糟心。
“……”张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变了变。
他没再多问,而是拂袖起身离去:“你既不嫌累,便闹去吧!”
柳氏看着他的背影,更是怒从心来,又想到前两日自己的陪嫁乳母跑来大哭一场,说是三姑娘做主换掉了她家媳妇庄子管事的位置,求着她给做主。她找到老太太那里,偏偏老太太还称赞三姑娘做得对,说什么“那等妄议主家的东西就该狠狠地罚”!
除此之外,还啧啧地道“三丫头竟已这般能耐,小小年纪能独当一面,倒真不简单呐”……呵呵,那老太太反倒一脸欣慰地夸赞起张眉寿来了!
柳氏当场有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觉。
如此还不算完,张老太太又当场在松鹤堂罚了她的陪嫁乳母掌嘴三十,说她不明事理,包庇家媳,蒙蔽主家……
柳氏想到这些,就气得想要昏厥过去,甚至想坐在地上捶腿大哭一场。
事事不顺,人人皆跟她对着来……如今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
果不其然,次日宋氏便等到了浙江湖州遭了洪灾的消息。
张眉寿听闻此事,在愉院里来回踱着步,约是想了半柱香的工夫后,忽然去了张秋池的院子里。
“三妹,你来得正好。”
张秋池在张眉寿开口之前说道:“我恰巧有话要与你细说。”
说话间,他已经屏退了守在屋子里的仆从,一副不愿让外人探听的模样。
张眉寿心底疑惑,心知自己的事情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便坐了下来,先听他说。
“三妹,我发现了一件十分巧合之事。”不必张眉寿多问,张秋池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伯娘的外祖家,也在湘西。”
他这个“也”字,指得自然是苗姨娘同是湘西人氏。
张眉寿略有些意外。
她倒从未留意过柳氏的外祖家是哪里人,只偶然听张眉妍说过,似乎自从柳氏的外祖外祖母过世之后,因隔得远,相互间的来往便少了。
“大哥想到了什么?”她连忙问。
“我猜测,姨娘与大伯娘早已相识。”张秋池表情复杂地说道:“那日我去见姨娘,曾问起她此事,虽她仍不愿多说,但我隐约看得出,我兴许是猜对了……”
但他越想苗姨娘的态度越觉得奇怪,他甚至察觉到她很畏惧自己问起过往之事,可他始终不解苗姨娘究竟是在畏惧什么。
大伯娘当真有那么可怕吗?
“而且,我昨日又意外得知了一件更为巧合的事情。”
张眉寿思忖间,又听张秋池说道:“在湘西当地,有外孙女办完及笄礼之后,回外祖家小住数月,由外祖家福寿双全的长辈梳头的习俗。”
听到这里,张眉寿眼中已经开始有了波动。
果然,就听张秋池道:“我使了小厮去打听,方知大伯娘今年虚龄二十有九,十三年前,正是她及笄之年……”
张眉寿已经听得内心动荡起来。
她先前虽是得知了苗姨娘与柳氏暗下有往来、或是交易,可并未想过当年苗姨娘与父亲的意外邂逅,可能也与大伯娘有关!
张秋池虽觉得妹妹聪慧,却怕她的算数做得不好,会听不懂,便又细致地解释道:“而我今年已满十二,算一算的话,父亲当年在湘西遇上姨娘之时,彼时刚行完及笄礼的大伯娘,十有八九也在湘西。”
张眉寿有些出神地点着头。
说实话,张秋池的身份摆在这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去深究当年那些于他而言并不光彩的事情,当真让人意外,也让人钦佩。
可现下张眉寿脑子里乱纷纷的,只觉得不可思议。
眼下看来,苗姨娘与大伯娘显然早已相识,表面却一直装作毫无交集,只在暗下往来。
且当年父亲在湘西偶遇苗姨娘时,大伯娘极有可能也在湘西……
“我在想,会不会姨娘当年与父亲相识之事……实则与大伯娘有关。”张秋池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猜测。
张眉寿与他的想法相同。
可是,为什么?
当时尚且只是及笄之年、待字闺中的大伯娘为何要那样做?
苗姨娘虽明面上在包庇大伯娘,可显然并不情愿为大伯娘所用——若不然,这些年来她绝不会这般安分守己。
且上一世,张眉寿清楚地记得苗姨娘是为了医治宋氏而死。
显然是对当年之事愧疚极了的……
所以,苗姨娘与大伯娘倒不大像是早有勾结的关系。
不是勾结,难道是胁迫?
张眉寿越想越觉得疑惑,对上张秋池的眼睛,也是与她如出一辙。
不猜了。
没有证据的事情,任凭猜得再如何吻合,也只是猜测而已。
想要证实真相,必须要先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年经历了此事的人,不外乎是父亲、苗姨娘和大伯娘三人——若咱们猜对了的话。”张眉寿拿手指支着下颌,看着张秋池说道:“苗姨娘显然不愿说,大伯娘更不必提。父亲未必知道内情——但兴许能回忆起一些有用的线索。”
张秋池目含惊讶地点头。
“三妹理得极清晰。”
他当真越看三妹越觉得不似普通的女孩子。
但转念一想,三妹本就不普通,单说长相便是格外出众……兴许生来就注定是不寻常的罢?
“所以咱们只能等父亲回来之后,再查此事了。”张秋池早已反复想透彻了,今日找到张眉寿,便是想将自己所知所猜说给她听一遍。
张眉寿在心中道了句“未必”。
她方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三妹,我认为此事先不要同母亲说来得好。”
张眉寿点头。
事情未证实之前,确实不宜向母亲多提。
她再看向张秋池时,由衷地道了一句:“大哥,谢谢你。”
“谢我作何?”张秋池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况且,除了这些简单浅显之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不,大哥已经做得极好了。”张眉寿想改口为“最好了”,却觉得有撒娇的嫌疑,自顾打了个寒颤,便没能说出口来。
得到妹妹的认可,张秋池仿佛格外开怀。
他笑着说道:“无论如何,我会尽力的。”
他自知身份尴尬,却也不愿当年之事不清不楚。
他力量微渺,却也想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家人——若保护显得太无私,改成“弥补”也无不可。
姨娘常说,他们亏欠张家,亏欠父亲母亲,生来即背上亏欠的名声,他也曾有过不甘。但后来他懂了,即便他生来无辜,可姨娘并不无辜……母债子偿,是以,只当是替姨娘赎过也好。
“大哥,我想让你替我帮父亲回信。”
张眉寿这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张秋池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父亲来了信,妹妹想回却尚不大会写字,来找他这个做大哥的帮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被妹妹需要的感觉真得很好啊。
做大哥的自顾欣忭了一番,可待提笔写时,听得张眉寿的口述,却是惊得手中的笔都砸在了信纸上,只好又重铺一张。
这一回,他凝了神写,却越想越惊异。
浙江遭了洪涝此事他也听闻了。
可是……
“三妹,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张秋池搁了笔,拿久久无法回神的眼神看着张眉寿。
他方才一直想问,只恐打断了三妹的思路,才一直忍到写完为止。
这与其说是一封孩子写给父亲的家书,倒更像是处处严谨周全的自保之法,和面对洪涝灾害时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时的应变之策。
三妹甚至在隐晦地提醒父亲遇到不平之事不要强出头,即便是应对灾情时说话做事都需小心提防身边之人。
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思虑吗?
张眉寿若能读懂他的眼神,必然要在心里回他一句:必然不是七八岁孩子的思虑,而是七八十岁老妈子的絮叨……
张秋池兀自陷在震惊当中,无法自拔,等人来救。
三妹方才所言,已经远远不是聪慧二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换而言之,她的表现严重超出世人的认知了!
她超纲了!
因为,这与小孩子聪慧与否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在聪慧的前提下,再有着眼界与见识的累积和支撑。
且三妹方才念起时,可谓信口拈来,毫无迟疑,逻辑分明,根本不似从旁处听来的。
所以,继柳氏之后,张秋池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原本出尘的少年人,此时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张眉寿,竟如同一只受惊的大狗,毛都炸起来了,只等着张眉寿说些什么来给他压一压惊。
事已至此,张眉寿唯有试探地问:“大哥,我若同你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你会信吗?”
张秋池摇头。
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看得懂这等繁杂枯燥的书籍?
“若同你说是从夫子口中听来的呢?”
“夫子岂会教你这些?”他在私塾里学了这些年,怎么偏没学到十中之一呢?
张眉寿便道:“实则我是昨夜做梦时梦到的。”
张秋池:“……”
妹妹,这个回答似乎比前两个还要更加敷衍呢?
他若是信了,那等同是侮辱自己的智商。
可若是不信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真的要去怀疑人生吗?
只能自己试着去欺骗自己,才能勉强维持住岌岌可危的人生观了……
“大哥,这信是你所写,还须署上你的名字。”张眉寿最后叮嘱道。
她之所以找到张秋池,便是想借他的名义给父亲送出这封信,如此才不至于显得过于“妖异”。
张秋池无语凝噎,想要望天。
妹妹好歹还知道顾虑父亲的感受,不愿父亲受到“惊吓”,可怎么不顺便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年轻人就活该承受更多压力吗?
罢了,他且当作这是来自妹妹的特殊信任吧。
但是,他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三妹,将你的手给我。”
“作何?”张眉寿见他神色有些古怪,虽是心中犹豫,却还是将右手伸了出来。
她大约看出来张秋池受到了冲击,故而自己若连这点信任都不给他,实在也说不过去。
可事实却让她再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了!
“啊!”
张眉寿痛叫出声,挣扎着将手抽了回来。
“大哥,好端端地你为何要掰我的手指!”她不解又气愤。
方才张秋池握住她的中指便往手背的方向掰,力气之大,直让她觉得手指要被生生折断了!
却见张秋池大松了一口气。
“三妹,原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呢。”张秋池说着,有些抱歉地挠了把后脑勺。
张眉寿:“……”
哦,她记起来了,民间有传言,被鬼怪附身时用力地反折中指,便能逼得鬼怪现身……
可是大哥不是向来很排斥这类“蛊惑人心”的东西吗?
怎么现如今反倒用到她身上来了!
……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让阿荔找了棉花过来。
她交待给了棉花一件新的差事——跟踪张彦,特别要留意他私下会去见哪些人。
棉花只答应下来,并不多问。
不到必要时不说话,一旦说话必定让人印象深刻——并非他生性寡言,而是师傅生前曾说,这样做会让人觉得比较牢靠。
所以,他有话一般都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三姑娘可真奇怪,总让他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现在的孩子脑子里究竟装得都是什么东西啊?
“棉花师傅!”
他将要出愉院时,却被一道声音给喊住了。
这声音谄媚之极,直叫他六月的天儿里,当场打了个寒噤。
他转回身去,阿荔已经快步走到了他面前,手里头提着一只食盒。
“棉花师傅,这是我做的几样儿拿手点心,你带回去尝尝。”阿荔扯着脸皮笑了笑。
棉花:“无利不起早。”
阿荔闻言笑意僵在脸上,暗暗咬了咬牙。
一般不都是说无功不受禄吗?
“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功夫。”她本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干脆痛快说出口。
棉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阿荔站得笔直,昂首挺胸。
“虽是晚了些,但学些拳脚防身还是能成的。”棉花评价了一句。
自认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的阿荔在心底翻了白眼,面上却喜笑颜开:“那咱们今晚便拜师吧!”
“拜师倒不必了。”
阿荔眼睛一亮。
拜师少不了要送拜师礼的,他既说不必拜师,却肯教她,倒是仗义。
“每月与我一吊钱便可。”
阿荔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散去,就那样僵在脸上。
“每月一吊钱……半年还差不多!”
“也好。”棉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暗戳戳地笑了起来。
阿荔见他提着食盒转身离去,顿时清醒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当初姑娘将此人买下时的情形……此人报价向来虚地很,她怎不再多砍一些呢!
跑过江湖卖过艺的男人,手段可真肮脏!
……
次日,张眉寿照旧去了私塾内读书。
听女夫子在耳边讲着《女则》,徐婉兮百无聊赖地拿手中的羊毫胡乱地在纸上描画着。
极不容易熬到了放堂的时辰,起身向女夫子揖了礼,齐整整地道了句“夫子回”,徐婉兮便上前捉住了张眉寿一只手臂,低声说道:“蓁蓁,你随我回定国公府,我有好玩儿的东西给你瞧——”
张眉寿忍不住问:“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徐婉兮笑眯眯,张口正要答她时,却听书堂外一阵乱哄哄地,举目看去,只见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从书堂外经过,个个脚步匆忙,还有人嘴里说着什么:“徐二公子投壶竟也有输的时候?”
“可不是么?徐二公子的壶投得本就极好,真难得遇着了对手,却也不敢不让着他……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
“不知赌得什么?”
“说是一枚玉佩。”
“原是瞧上了徐二公子的玉佩?”
“不是,是徐二公子瞧上了人家的玉佩!”
“啊!竟有这等事?”
一听到自家二哥的名号,徐婉兮自是要凑上前去。
“蓁蓁,咱们也瞧瞧去。”徐婉兮拉了张眉寿跟了上去。
紧接着,一群小娘子们也都跟着去瞧热闹。
待张眉寿与徐婉兮赶到时,投壶之处已围满了人。
于人群中,张眉寿一眼就瞧见了本该在东宫与太子伴读的王守仁。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张眉寿微微踮起脚,朝着被围起的二人看去。
可奈何围观者甚多,任凭她踮脚眺望,却也看不到投壶之人。
只听着耳边有人议论纷纷:“徐二公子原已输了两局了……这第三局本都无甚可比的了,只为博回些颜面罢了。”
“让徐二公子连输两局,这可是头一例呀。”
“快看快看,又连中了,还是贯耳双投!”
徐婉兮听得心急又好奇,心里跟猫挠似得,也想凑上前看,可奈何她身旁没有丫鬟跟着,堂堂的定国公府小姐也不可能上前与人硬挤。
蒋令仪却去了最前面——她一路往前,一路跟少年小公子们轻声细语地说笑着打着商量,平日里最是难缠的少年郎也都不舍得为难她,纷纷与她让道,让她去前面瞧。
徐婉兮看在眼中,满脸不齿。
“蓁蓁,咱们可不学她那一套!”徐婉兮挽着张眉寿的手臂气哼道。
张眉寿无言叹气。
甭说学不学了,纵然是想学,怕也学不来的——须得知道,这玩意儿也是看天赋的。
“她跟别人怎么着我不管,可若想祸害我二哥,我定不留情。”徐婉兮愤愤地说着,声音只她与张眉寿可以听得到。
那边,投壶已经结束。
“全壶……这小公子可投了两局全壶!”有少年人惊叹地说道。
投壶乃富贵人家宴上取乐之事,他们倒非没见过全壶,可对方小小年纪,三局又有两局全壶,确称得上十分稀罕了。
一次全壶,勉强可说成侥幸,可两局皆中,便靠得是实打实的真本领了。
徐永宁每局十二矢,每每也投中了至少八只,已算得上个中高手,可依旧输得难看。
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与对方揖礼。
偏偏那与比他还要小上两三岁,气质不俗的小公子,竟有些疑惑地问他:“徐二公子当真没有刻意相让?”
看得出,他不似虚伪,倒真疑惑。
徐永宁被气得脸色涨红起来。
“没有!”
本可以顺水推舟地说让了,可他才不是那等伪君子,没让就是没让,输了便是输了!
虽是丢人,却输得心服口服。
但是,对方那幅“了然之余,又有些失望”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是觉得他小时雍坊投壶一绝的绰号是徒有虚名吗!
徐永宁觉得丢人丢到了尘埃里。
尤其是他看到了平日里素来仰慕他的蒋令仪,此时正拿惊叹欢欣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对手。
徐二公子的自尊心彻底破裂了。
“二哥,你赌了什么!”徐婉兮此时方才走到他身边。
“……”这话问得徐永宁无法回答。
事情的起因源于他看不惯王守仁,又见王守仁带着那小公子来了私塾内,他欲挑衅王守仁,因瞧着那小公子腰间挂着的玉佩成色极好,他便提出了以那枚玉佩做注,比投壶之艺。
他事先也报上了自己“投壶一绝”的名号,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欺负人,对方知难而退不比也罢,总归能让王守仁丢些人便好。
可谁知那起先看似无意与他相比的小公子,听到他的名号之后,却一口应承了一下。
倒好似一副被勾起了好胜心的架势!
再结合方才那句“徐二公子当真没有刻意想让”,便知此人是奔着找对手的心态来了,因是没找到,虽是赢了,竟还觉得颇为失望……
还真是装逼于无形啊。
归根结底便是,徐永宁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只说是自己赢了之后的彩头,而压根儿没提自己要拿何物出来做赌注——这本是不符规矩的,可因双方都不在意,无人提起,是以也就被遗漏了。
徐永宁狠了狠心,摘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虽是没有事先言明,可赌注总要相等才好,你以玉佩为注,我亦当如是。”
“二哥,你别胡闹了,那可是母亲留下的!”徐婉兮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满眼嗔怒。
若是其它玉佩且罢了,这是生母遗物,断不能轻易拱手相送。
无数双目光看过来,徐永宁一时说什么都不是。
那小公子适时地开了口,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无妨,本就没有事先言明,只图一乐罢了,无须彩头。”
此言一出,气氛便松缓了许多。
有人认为这小公子有眼力劲儿,不愿强徐二公子所难,也有少部分人赞叹其品性豁达。
蒋令仪的眼睛越来越亮。
旁人不知,她却心知对方身为当今太子,本无须顾及徐二公子,仍这般相让,无疑是君子之范了。
“那便多谢了。”徐婉兮朝着对方道谢,语气倒也诚恳。
她松了口气。
若对方死揪着不放,非要这枚玉佩,那他们定国公府也没话说。
徐永宁憋了个大红脸,及时开口说道:“此事是我坏了规矩在先,那你且说,想要其它什么彩头?只要我定国公府有的,我绝无二话。”
他这是为了挽回颜面,也是有些感激对方的大度。
换作其他人,他兴许也不敢说此大话,但见对方人品长厚,想来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四下却又嘈杂起来,有些人低声笑言若是换作他,他要将定国公府的哪些个宝贝讨到手。
蒋令仪听得嗤之以鼻。
人家可是堂堂太子殿下,要什么没有,岂会如你们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满心想着要趁机占他人便宜。
这么想着,她再看向祝又樘,莫名觉得与有荣焉一般,心底一阵雀跃激荡,面色若桃花,眼神晶亮。
这一幕好巧不巧地便落入了张眉寿的眼中。
她抽了抽嘴角。
这一回竟这般早早地就爱慕上了?
还真是活生生、斩不断的孽缘啊。
王守仁悄悄走到张眉寿身后,将她扯到一旁去,往她手中塞了一只油纸包。
“这是什么?”张眉寿好奇地问。
“蟹粉酥。”
张眉寿眼皮一跳。
她是爱吃蟹粉酥的,可那却是进了太子府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她从未吃过这道点心。
她正要问王守仁是从何处得来的之时,那边出乎蒋令仪意料的是,祝又樘竟当真开口跟徐永宁提了个要求。
君子之范什么的,太子殿下浑然已是不大在意,这辈子但求活得随心自在的人,倒添了许多爱好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