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喜上眉头 > 全文阅读
喜上眉头txt下载

    谢迁淡然问道:“有何据可依?”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众所皆知!还需什么引据吗?”宁其远嗤笑道。

    他与其说是扮着持正的角色,倒更像是在说自己内心所想。

    张敬暗暗摇头。

    谁能来告诉他,这浑身上下都写着趾高气昂四个大字的货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

    这辩赛的资格,莫非是拿银子砸出来的不成?

    还辩什么辩,碾压罢了。

    早知是这路货色,挑一个最次的来都赢定了,根本不配让他的得意学生与之对垒。

    “此乃辩赛,字字皆需论据。你既说孔子推崇男尊女卑,自然需要引据。”谢迁正色提醒。

    宁其远憋了半日,才搜刮到一句:“孔子曾说‘夫妇有别’,男主内女主外,不正是男尊女卑的体现吗?”

    听到此处,张眉寿忍不住无声失笑。

    果然中计了。

    本是占了优势的正方,偏偏上来便被反方牵了鼻子走。好好的一局棋,已经下乱了,还洋洋自得不自知。

    且谢迁方才所言,分明是个陷阱,他倒也轻易就钻了进来。

    谢大人小小年纪,已是个狐狸了。

    怪不得日后与李东阳、刘健两位大人合称三贤相时,独他得了个‘谢公尤侃侃’的‘美誉’。

    谢迁开了口。

    “孔子确有言‘夫妇别’,可若此言是有男尊女卑之意,其后为何又有‘夫妻亲’?此处的夫妇别,是指男女有别,一指男女相交需秉承君子之道,不可逾越。二指,男女之间身体本存有差异。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意在各使所长,各司其职,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此为客观之言也,为何不可理解为‘认可对方所长’之意?而非要强行冠上男尊女卑之意?

    相反,若为了证明男不尊女不卑而一味非要忽略男女间的差异,不顾长短,强行追求男女一致的话,反而显得盲目——故而,孔子此言为客观评价,绝无贬低女子之意。”

    “你这分明是诡辩!”宁其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怎会是诡辩?孔子言‘男女别,夫妻亲’,此处的‘亲’字,足可见孔子推崇男女之爱,且主张夫妻之间要相互亲近、爱护。何为亲?孔子曾言‘君子兴敬为亲,舍敬则是遗亲也’,由此可见,君子要用敬慕之情与妻子相亲相爱,倘若没有敬意,就相当于抛弃了相亲相爱之情。

    再有,‘弗亲弗敬,弗尊也’亦是孔子所言,意在如果夫对妻不亲不敬,便是不尊重。试问,孔子既有夫妻相敬如宾的主张,又岂有可能出言轻视全天下的女子?”

    席上众人听到这里,多是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继而点头。

    张眉寿正听得尽兴时,忽而察觉到耳边有凉风徐徐而来,驱散着燥热。

    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是愕然了。

    清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大蒲扇,此时正一下下、面无表情地扇着——而看那扇子矮下的位置,分明是刻意与她送凉的。

    随从给小厮扇扇子……好在此处人挤人,加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辩赛之上,才没人察觉到这诡异的情形。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只见他与王守仁正低声说着话,目光定在了亭内的谢迁身上。

    前世他初登基时,在一应拥护者中,谢迁是数一数二的死忠,这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兴许比他与她那份帝后之情还要深刻一些的。

    就在她如何也讨不了他欢心时,她还曾疑心过皇帝陛下与谢迁是否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龙阳之恋来着……

    须得知道,祝又樘登基时,百官进言要新帝扩充后宫,只有谢迁一人站出来以须为先皇守孝为由出面反对此议。

    他的嘴皮子是顶厉害的,一人舌战百官,最终也赢了。

    若没有谢迁,说不准便没有上一世祝又樘只守着她一人的‘佳话’了。

    “不必扇了……”张眉寿小声地与清羽说道,小小的脸上皆是讪然。

    清羽读懂了她的尴尬。

    没办法,他也很尴尬啊。

    但谁让他的主子专挑类似于送山鸡这种让彼此尴尬的事情做呢?

    见他仍不肯停下来,张眉寿说不出内心是怎样怪异的感受。

    祝又樘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竟脸色越发红了,不禁有些费解。

    八角亭内,谢迁稳如泰山。

    “这……这也不能说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轻视女子之意!”宁其远见上一点败下阵来,忙又拉回了正题之上。

    谢迁笑了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在场众人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舌灿莲花。

    他先是举出了此处的‘女子’本是通‘汝子’之意的诸多论证,借此说明此言根本同女子无关,而是孔子训诫弟子之言。

    紧接着,又力辨此处的‘小人’非今日小人之意,而是指心智尚未成熟的君子,又引出‘人皆可尧舜’之言——力证孔子所言为客观评价,言辞中肯,而不含贬低女子之意。

    最后,竟连‘孔子此言实为养生之道’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竟说,所谓的‘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处的‘养’,是谓养生也。是指女子与孩童体弱,容易得病,需好生照养——其后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得则是病痛之原理也……!

    宁其远嘴唇抖了抖,彻底无言了。

    别人辩论,恨不能紧着一条论点辨到死,这谢迁倒好,一个说法又一个说法,变着花样儿地来做这个反方,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要告诉他——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这还不算什么,待这场辩赛以谢迁得胜之后作为落幕之后,二人出了稷下亭,谢迁却又找到了他。

    “方才多有得罪,望宁兄海涵。”

    宁其远一句“假惺惺”还来不及说不出,却又听他说道:“只是宁兄今日当真发挥不力——实则,我私下认为,孔子之言,确有轻视女子之意也,只是抽到了反方,不得不辨而已。”

    接下来,他竟又以正方的角度说了许多,并指出宁其远今日失利的原因所在,让宁其远听得脸色红白交加。

    这竟是在跟他炫耀‘不管是正方还是反方他都能赢得很漂亮’是吗?!

    做人能不能善良一点!

    徐婉兮伸长了脖子看着亭后与宁其远说话的谢迁,悄悄与张眉寿道:“蓁蓁,这个谢迁,倒与你说的那种书呆子不一样——我瞧着,他很招人喜欢。”

    小女孩说话直白单纯,却让张眉寿眉心一跳。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倒像是婉兮上一次拿来评价朱希周那负心人的!

    只是张眉寿还来不及开口时,忽然觉察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阅读网址:m.



    她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不是王守仁也不是苍鹿,亦不是那位如今举止偶尔轻浮的太子殿下,而是她的三叔张敬!

    是何时被认出来的?

    张眉寿倒也足够乖觉地低下头,低低喊了声“三叔”。

    “你母亲可知道?”张敬微微皱着眉问。

    “不知……哄她说上香去了。”张眉寿坦诚道。

    张敬无奈叹了口气,正想说话时,忽觉自己的衣袍被人轻轻扯了扯。

    样貌好看得实在过分的苍家小公子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张三伯便高抬贵手,饶她这一回吧。”

    “纵容才是大错——”张敬满面正色,正要说教时,又听苍鹿说道:“我家中曾偶然得了几册失传多年的《墨辨》,近似原迹……”

    张敬眼睛一亮。

    他看到的《墨辨》,多是零零散散的拓本,根本凑不齐的!

    “不知可方便借阅一二?”

    苍鹿作出思忖的模样来:“虽祖父看得紧,但若我来磨上几句,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张敬了然了。

    现在的孩子啊!

    他转头看向小厮打扮的侄女。

    “罢了,偶尔出来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只是,可要记住了——下不为例。”语气竟正经而正面,仿佛为利所动的人根本不是他。

    张眉寿十分配合:“是是,记下了。”

    此时,一位长衫学子走来,向张敬长揖行礼。

    “先生。”

    张敬转头看向他,面色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今日辨得极好,先去吃口茶歇一歇吧,其余的,容后再说。”

    “多谢先生,学生告辞。”

    徐婉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地朝张敬问道:“张三叔,我听蓁蓁说,那是您的学生?”

    张敬点头,却疑惑地看向张眉寿:“蓁蓁是如何得知这谢迁是我的学生的?莫非此前曾见过他?”

    张眉寿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起初谢迁辨到一半时,婉兮忽然问及,她当时听得入神,便随口答了一句。

    可她是怎么得知谢迁是三叔的学生的呢?

    总不能对三叔说——是上一世您病故之后,当时已官居尚书之位的谢迁亲自前往张家吊唁时,我方才得知他曾是您的学生?

    她只能谎称道:“也是从书院里的学子们口中听来的。”

    张敬不疑有他地点了头。

    他尚有事务在身,交待了张眉寿尽早回家,又再三托付了王守仁与苍鹿照看好她,方才离去。

    徐永宁与祝又樘说定了一同去书院旁的阅风茶楼吃茶。

    徐婉兮扮小厮扮得上了瘾一般,乐颠颠地也要跟去,却被张眉寿拉住了,低声制止:“来此处听辩赛扮作小厮且罢了,若在外面也这般胡闹,万一被熟人认了出来,你回家必要被训饬的。”

    徐婉兮被她点醒,遂答应先回马车内换回衣裙。

    见有王守仁和苍鹿陪着妹妹和张眉寿,徐永宁便与祝又樘道:“咱们先去一步。”

    祝又樘回头看了一眼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张眉寿等人,虽隐约有些不满王守仁没有叫上自己,却到底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跟上去,而是看向了身侧的清羽。

    “去吧。”

    太子殿下看着小皇后的背影,言简意赅。

    姑娘家在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未免让人挂心。

    被当作丫鬟使唤的清羽嘴唇轻轻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对主子不敬的话来。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跟上去……

    一行人中,他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也只有王家公子了,倒可以拿来做掩饰——可他作为太子殿下的护卫,不贴身保护太子殿下,跟着太子殿下的伴读又算怎么回事啊请问!

    于是,清羽干脆什么都不说,就默默而远远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番他竟“不虚此行”。

    张眉寿几人刚出了一桐书院,走进了一条长巷内,竟忽被两名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男人给拦住了去路。

    二人一高一矮,形容邋遢,一瞧便是街角巷尾处常见的混混。

    可此时,他们手中握着木棍,目光紧盯着张眉寿等人,显然来意不善。

    王守仁下意识地将张眉寿护在身后,壮起胆子看着两名男人:“你们想要做什么?”

    这些人,无非是为了求财,可此处近着一桐书院,并非什么偏僻杂乱之处,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放肆撒野才对。

    却见那两个男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相互点了头后,其中一人举起手中的长棍,方向却是直冲苍鹿。

    “将这小娘子留下来。”

    对于苍鹿被误认成小姑娘,几人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些人,青天白日之下竟是要掳貌美小娘子?

    若是图色,显然不会挑如此年幼的小孩子下手,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爷我平生最恨拍花子的人了!”

    苍鹿拧眉说道。

    没成想今日竟有人想要拍他!

    他脱下碍事的藕色外衫,抿紧了唇,攥了拳,漂亮的眉眼间一片怒气腾腾。

    王守仁莫名激动地咽了口口水。

    外人只当阿鹿被当作女孩子养,可甚少有人知晓他自幼跟随苍伯父习武,且极有天赋。

    但苍伯父素来管得严,从不许他与人动手。

    今日难道要有幸见识阿鹿一展身手了?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忽然爆发出轻蔑的笑声来。

    “瞧不出来这小娘子竟是个烈性子!还小爷?怎么?莫非会些花拳绣腿不成?”

    只是这道话音刚落,忽然听得一道怒喝声传入耳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这般目无王法!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一名身着短褐的少年阔步而来,不由分说地护在了苍鹿身前。

    架势很足的苍鹿一怔,紧紧护着徐婉兮的张眉寿则满目讶然。

    这不是……邓誉身边的小厮,范九吗!

    “你是谁?也敢管我们的闲事!”混混语气凶恶。

    范九冷笑一声,却是反问道:“你们竟不知道我是谁?”

    他目光不屑而冷傲,仿佛当真有着不得了的身份。

    对方混混一时竟拿不准他的深浅,可下一瞬,却是弯曲手指在唇边吹响了哨声。

    很快,巷口前后各涌出十来名混混模样的人,几乎是顷刻间就堵住了王守仁等人的前后退路。

    阅读网址:m.



    “你到底是谁?别跟老子故弄玄虚,报上名来!”混混拿长棍指着范九,厉声质问道。

    他们这群人赤着脚生存,滑得跟泥鳅一般,不到逼到跟前时,并不惧白道上的权势,偏怕无意得罪了黑道上的人,被断了生路。

    范九见状,腿一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我就是一坨屎而已,各位大爷可千万别脏了自己的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好意,可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他当真不敢玩命儿啊!

    四下有着一刻诡异的安静。

    “娘的,竟敢耍你爷爷!揍他!”

    范九猛地被抓住了衣领,苍鹿依靠着顶好的听力,飞身一脚,将那混混踹翻在地,顺手拽着范九往后甩去。

    王守仁堪堪将范九扶住,而此时,一直在旁观望形势的清羽从巷墙之上飞身而下,反手便拧断了带头混混的胳膊。

    惨叫声响起,那群混混被震慑了一瞬,下一刻,却见那男子又从腰间拔出了泛着寒光的长剑……!

    他们再低头看看自己,最利的武器也只是锄头而已,还是缺了一角的那种!

    摔,这装备也差太远了吧!

    根本就是业余和专业的致命区别啊!

    所谓泼皮无赖,常年混迹市井,靠的就是眼力劲儿,他们为了钱可以去冒险,却绝不可能明知是死路一条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是以,一时间,混混们相互之间交换了眼色后,纷纷退出了巷子,只有那名被拧断了胳膊的还躺在地上哀嚎着。

    清羽踩住他那条受伤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问道:“说,你们所图为何?”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对方只顾哀嚎着。

    清羽冷笑一声。

    这些狡猾的东西,说是求饶,却根本是混淆视听。

    他懒得理会,兀自拿剑在那混混的胸膛上划去——不浅不深,流血不见骨,却疼得能要人命。

    “不要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混混拿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伤口,指缝间鲜血潺潺的带来的恐惧,让他几乎不敢停顿地往下说道:“是有人雇了我们,让我们盯紧今日定国公府二公子身边的那位……那位最貌美的小娘子,不伤那小娘子性命,只毁了她的容貌!”

    清羽闻言,看向张眉寿等人。

    蹲在张眉寿身边的苍鹿默默无言——方才那一记飞脚看似漂亮,踹翻了对方,却也叫他不慎崴了脚……咳,到底还是年幼,功夫不到家。

    至于那混混口中的貌美小娘子,他听得莫名其妙。

    他固然貌美,却并非小娘子,不熟知的人兴许会认错,可若是“仇家”,绝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吧?

    所以,经他缜密推断——他今日应是替人背锅了。

    那么,今日随同徐二公子一同出门的真正的貌美小娘子只怕是……

    王守仁亲眼瞧见张眉寿与徐婉兮几乎是同一刻余惊未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

    大家都不是蠢笨之人,已在最快的时间内参透了一切,可偏偏都是顶自恋的人。

    “是谁雇的你!”徐婉兮愤怒地质问道。

    竟想毁了她的容貌,这简直比直接刺杀她来得还要可怕可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混混惶恐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有组织的杀手,只不过是街头混口饭吃的烂人而已,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雇我们办事的人,大多都不可能亲自露面!昨晚来找我的,是一名三十四岁的男人,他显然也只是个下人而已!我们只管收了银子办事,向来也不会多问其它的!”

    所以,他对对方的身份根本是一无所知。

    “你可有法子能再见到那个男人?”王守仁皱眉问道。

    一般这种雇人办事的,多是先付一半的银子,待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混混疼得苦笑道:“这些人也并非都是什么守信的正人君子,事情办成了,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再见到他们而已。而若事情没成,他们唯恐被揪出来,就更不可能会露面了……”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用了。”清羽将剑横到了他的脖颈前。

    混混吓得浑身紧绷,失声道:“这可是京城……你敢持剑杀人……这可是能杀头的大罪!”

    这与他劫个小娘子划花脸可是不一样的!

    可对方为何听到这句话之后不仅丝毫不慌,且还面露不屑?

    呜呜,他现在真的很讨厌那种目无王法的人!

    感受到那冰冷的剑刃贴近自己的皮肤,混混已是泪与尿齐流,闭着眼睛不住地求饶。

    “等等。”

    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走上了前去。

    “这样的人不值得张姑娘心软,姑娘若是怕,还请回避。”清羽话说得平静,内心却已乱得不行。

    或因张姑娘曾被他评为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中的一员这个缘故,竟让他险些忘了女孩子都是胆小的了,动手之前竟没想到要避开张姑娘!

    这若是今日将张姑娘吓出个好歹来,他要如何向太子殿下那个行走的老父亲交待?

    “留着他还有用。”张眉寿正色说道。

    “饶命,饶命!今日若姑娘救了小人一命,小人愿给姑娘做牛做马!”混混听出清羽称呼面前的小厮为姑娘,遂意识到对方说话是有分量的,忙改口求道。

    “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张眉寿径直问道。

    “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足够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银子在哪儿?”

    “还在我身上!”本打算事成之后分给弟兄们的。

    张眉寿朝他伸出手去。

    “给我。”

    混混瞪圆了眼睛。

    清羽:“……??”

    这就是张姑娘的‘留着他还有用’?

    连将死之人的不义之财都要盘剥,张姑娘小小年纪竟已利欲熏心到这个地步了吗?

    混混一副不敢不从的模样,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摸出钱袋子,颤抖地递给张眉寿。

    走到一半,察觉到不对劲的太子殿下带着徐永宁折返回来,刚巧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随从死死地压制住那名男子,他的小皇后伸手接过男子的钱袋。

    方才看到一群人鬼鬼祟祟地往此处来,他心下预感不妙,急忙赶来,可眼前这出人意料的情形……莫非是小皇后带着清羽反过来洗劫了对方不成?



    很好,物尽其用,也算没白费他让清羽一路跟随的良苦用心。

    太子殿下艰难地自我说服着。

    可他的小皇后却不止是要洗劫对方,竟还存着其它心思。

    “清羽大哥,劳烦你将他的胳膊先正回来。”张眉寿估摸着那人的胳膊应当只是脱臼了。

    清羽闻言皱眉,而后下意识地拿请示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张姑娘实在太过奇葩,他真的跟不上她的脚步。

    那边,徐婉兮已经拉着徐永宁的衣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只是一口咬定是有人想对她下手。

    祝又樘也听在耳中。

    张眉寿察觉到了清羽的迟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祝又樘已经走了过来。

    王守仁也围了上来。

    祝又樘看了一眼那混混模样的男人,道:“先将人拖去暗处再说。”

    此处虽是暗巷,甚少有人经过,可方才那群混混窜逃之下,已经引了一些人在巷口探头围看。

    太子殿下说要“拖”,清羽倒也履行地十分彻底,果真一只手将人生生拖去了一旁的死胡同中。

    徐永宁、王守仁和苍鹿,自觉地守在胡同外。

    混混凌乱又慌张——到底谁才是混混?

    范九倒也没急着离去,一道跟着苍鹿守着——这本是热心侠义的表现,可因先前他那句“我只是一坨屎而已”委实过于震撼人心,以致王守仁和苍鹿眼下都无法直视他。

    徐婉兮被送回了马车里压惊,一直等在车内的阿荔听得此事,既惊又恼。

    早知道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才是,此番不单没能保护到姑娘,竟还错过了这样刺激的事情,真是亏大了。

    好在姑娘平安无事,阿弥陀佛。

    阿荔立即跳下了马车。

    徐二小姐受了惊被送回马车里来了,她家姑娘也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啊,也需要人安抚的。

    清羽已经按着张眉寿的吩咐将男人的胳膊接了回来。

    这种一会儿做杀手一会儿做郎中的感觉还真是让人难以转换啊。

    可为何这混混只朝着张姑娘一个人感激涕零的磕头?

    “你先别急着谢我,我今日可以放了你,但你也须得帮我做成一件事情才可以。”

    “姑娘只管吩咐!”混混答得倒是爽快。

    一件事情换一条命,他自然要立即答应。

    祝又樘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心中猜测不定时,忽然见到张眉寿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公子能帮着想个法子引凶手现身吗?”

    竟是要他来帮忙想主意?

    祝又樘有些惊讶地动了动眉。

    这还是小皇后头一回主动开口要他帮忙——乍然一听,实在令人不适应。

    可他莫名有一种求之不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名年纪上的长辈,这种在孩子面前想要表现自己的冲动实在幼稚,可偏偏强烈到无法遏制。

    他发誓,两世为人,他还是头一遭如此虚荣。

    既是头一遭,理应……好好表现一下,才能对得起这难得之极的虚荣心。

    “张姑娘可有什么头绪?”出于尊重,他还是先询问了张眉寿。

    毕竟小皇后方才的表现当真像是十足的胸有丘壑。

    不料,张眉寿果断摇头:“没有。”

    一副全仰仗他了的神情。

    太子殿下心底一紧。

    糟糕,想要表现自己的虚荣心再度加重,简直要溢出来了怎么办!

    “公子可有法子?”张眉寿见他一时未开口,下意识地看向守在胡同口的王守仁:“不然让伯安哥过来商议一番?”

    “不必。”太子殿下断然拒绝。

    话说出口之后,他不由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他原本不是想撮合小伯安与小皇后的吗?

    眼下这种为了独占小皇后的崇拜,竟拒绝让小伯安参与进来的无耻心态究竟是因何而起?

    他作为一个长辈,怎就不能将机会留给孩子!

    当真太不大度,太不磊落了。

    太子殿下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从容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瓶来。

    “清羽,喂他服下一粒。”

    清羽强撑着内心的不适,将玉瓶接过,从中倒出了一粒褐红色的药丸来。

    “此乃七日断命丹,七日内若无解药,你将七窍流血而亡。”祝又樘看着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混混说道。

    原本跪在地上的混混,闻言爬坐起身就要逃跑。

    清羽眼疾手快,将其一把抓住,捏着下颌,逼迫着他吞下了药丸。

    “小人已然承诺会听从吩咐,小公子又何须使毒!”五大三粗的混混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人与人之间,为何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虽然他原本确实打算阳奉阴违,溜之大吉的!

    完了,他突然觉得浑身都巨疼无比,一定是那该死的药丸开始起效了。

    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团伙?好好的小娘子偏偏扮作小厮,上来就要洗劫他;

    随便一个随从竟贴身佩剑,还欲当街杀人;

    这看似清风朗月般的小郎君更是了不得,竟随手就掏出了一瓶能要人性命的毒药!

    这一刻,混混除了让自己的跪姿更为诚恳一些之外,已再没了其它主意。

    “今日你只当不曾见过我们,我们也当没有被你为难过。”

    听着小郎君的话,混混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究竟是谁为难谁啊!

    又听那小郎君说道:“你回去之后,不必躲着避着,只管四处逍遥张扬。”

    混混听懂了。

    这是要他装作根本没有履行雇主的交待,只顾拿那二十两银子逍遥快活去了……

    雇主若是得知事情失手败露了,为了保守身份自然不可能再露面找他,可若是雇主得知他压根儿没有履行约定,意义便截然不同了——

    一没达成目的,二来还被区区混混当成冤大头来耍弄、银子打了水漂的雇主极有可能会再次找到他!

    换作他,他也得找啊!

    可是……要他去逍遥快活,这是继将他的卖命银子抢走之后,再要他将自己的老本儿都挥霍出去吗?

    但这些跟他身中剧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吗?

    混混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哭着离开了此处。

    “此事交由我来盯着,张姑娘只管安心等着结果便可。”

    张眉寿看着祝又樘,道了声:“多谢公子。”

    祝又樘还未来得及虚伪地回应一句“举手之劳,不必道谢”时,就见面前的小姑娘再次开口,且露齿笑着——

    阅读网址:m.



    我请公子吃茶听戏吧。”

    她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子。

    头一回得了小皇后这般好看可喜的脸色相待的太子殿下微微一怔。

    小皇后冲他笑了,还笑得这般真诚可爱。

    祝又樘不觉也跟着笑了笑。

    “那今日便让张姑娘破费了。”

    一旁的清羽静静盯了张眉寿手中的钱袋子片刻,却是不齿地扭过了脸去。

    张姑娘竟用这脏钱请殿下吃茶,殿下竟还乐呵呵地答应了。

    这成天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一行人朝着茶楼而去,当真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范九受了苍鹿所邀,尴尬地挠了挠头,也跟着一同去了。

    阿荔认出了他,因对邓家过于深恶痛绝,心底不禁生出了防备之意,路上,她特地走得慢了些,与范九一同走在最后面。

    “你不是邓家公子的贴身小厮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旁敲侧击地问。

    范九未答她,而是仰面叹了口气。

    “我问你话呢?你叹什么气呀?”

    “我被邓家赶出来了……”

    只因先前张邓两家之事,中了风的邓太太无处发泄,迁怒了许多下人。

    因为没有阻拦自家少爷与张家二小姐私会,他被罚了二十板子,若不是少爷护着,只怕根本没命出府了。

    现如今屁股还疼着呢。

    “啊?”阿荔没想到等来了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禁觉得自己触及到了对方的伤心事。

    同为下人,她是能想象到他的心情的。

    “邓家那样的主家,不待也罢。”她默默收起了心底的防备,反而有些同情地劝慰道。

    不料范九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也那样想。”

    他看不惯邓家很久了,邓家少爷固然不坏,可也绝不是能让他心服口服的主子——邓家对他挑三拣四,他还看不上他们呢!

    范九撇了撇嘴,却又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阿荔转头便将此事悄悄告知了自家姑娘。

    张眉寿有些惊讶。

    她记得这个范九,上一世他跟着邓誉,一路成了邓家的大管家,是个办事能力不弱,且极有心思主意的人。

    上一世,邓家被抄没时,他作为邓家的大管家,不仅没有帮着邓常恩掩饰贪墨的事实,且还将邓常恩多年来受贿的详细罗列成册,又供出了邓常恩私下隐藏的产业,一并奉给了负责查办的官差。

    他因检供有功,被免了株连之罪,却被彼时已官居一品的李东阳赏识,收为了贴身幕僚。

    可后来祝又樘驾崩之后,宦官方谨当道,李东阳因不肯与方谨同流合污,且处处与其针锋相对,方谨几番污蔑嫁祸不成,又于暗下刺杀李东阳——而范九竟为了护主,不幸身亡了。

    那些曾悄悄骂他背主的人,一时都大感惊异。

    所以,张眉寿才觉得这是个极有心思的人。

    这样的人,若遇到明主,必是个可用的。

    “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去张家,日后在我父亲身边做个小厮。”张眉寿边走,边悄悄向阿荔吩咐道。

    阿荔愣了一下。

    “姑娘,他之前可是邓家公子的小厮啊……”

    “这有什么要紧的?”张眉寿不以为意。

    阿荔唯有点了头,又落到了后面,悄悄捅了捅范九。

    “我家姑娘叫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我们张家做事?若你肯尽心做事的话,日后将你拨到我家二爷身边做事。”她小声地说着,有些得意地道:“我家二爷如今正在历事呢,回头便要做官的。”

    范九怔然了一下,忍不住复杂地看了阿荔一眼。

    国子监监生历事罢,即便是考核过了,有机会顶缺,却也多是从师爷笔吏之流做起,哪里就是“回头便要做官”了?

    这扮作小厮的丫鬟,年纪不大,牛皮吹得倒是不小。

    他可不是那等没有见识,傻乎乎的人。

    可是……张家二爷,他是很有印象的。

    尤其是先前退亲之事——可见性情正直,说话与做事也都不像是无用之人……

    可为何在国子监里读了这些年的书,还一事无成呢?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可别以为我们张家非你不可呢……那是我家姑娘心善而已。”见他迟迟不说话,阿荔故作倨傲地说道。

    范九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张眉寿,又捏了捏袖中瘪瘪的钱袋子。

    罢了,他孤身一人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张家虽不比邓家门第高,可却贵在是书香门第,轻易也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

    “那你替我多谢姑娘。”他咧嘴笑道。

    阿荔悄悄松了口气。

    虽她半点不稀罕这范九,可自家姑娘既开了这个口,若是撞上个不识抬举的,脸上也怪不好看的。

    张眉寿却没想那么多,范九答应与否,于她而言都无甚紧要,只是觉得叫她撞见了这变数,也是缘分,提一嘴也没什么害处便是了。

    听到范九答应,她只点了点头。

    一行人从茶楼离开之后,已过了午时。

    方才在茶楼之内,几人都已说定了,今日遇到混混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以免打草惊蛇——待将背后之人捉住了之后,再与家中说明也不迟。

    其中数徐永宁最激动。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不让家人省心的纨绔,可没想到……身边竟全是一群人小鬼大、比他年纪小却比他还要不省心的孩子啊!

    他们小时雍坊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

    一行人分开之后,张眉寿却没有回张家,并托了徐婉兮替自己遮掩。

    “姑娘,咱们等在这里做什么?”一桐书院前,阿荔忍不住低声问道。

    她与姑娘已在此处等了半个时辰了。

    而她话音刚落,就见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了她们面前。

    赶车的人,竟是棉花。

    原来姑娘提早与棉花说定了来此处接她们吗?

    可姑娘显然是不打算回家的,若不然方才就跟着徐二姑娘一同回去了。

    张眉寿确实没回张家,而是先去客嬷嬷租赁好的宅院里看了看。

    房屋半新不旧,院子不算大,坐落在胡同深处,倒很符合她的原意——不扎眼。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便宜。

    只是巧得是,这条胡同就紧挨着棉花胡同。

    离开此处之后,张眉寿直接出了城。

    阅读网址:m.



    回到东宫之后,祝又樘闲来无事,手中握着一册话本子,坐在罗汉床上,读得入神。

    一口气看完,将册子一合,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了。

    这话本子里说得是一位狐仙戏耍负心书生的故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今日一心想在小皇后面前表现自己的模样,像是中了邪一般古怪。

    且细细回想小皇后彼时的模样……

    若他没有出现的话,小皇后会找谁出主意呢?

    会是脑袋向来好使的王守仁吗?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

    于情于理,不管他在场与否,小皇后都该找王守仁才是——出主意这种事情,要的只是脑子而已,与权势地位身份可没什么关系。

    可他当时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眼下看了一册话本子平复了激动的心情,竟才迟迟觉察到异样。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小皇后心中早有主意,偏偏故意装作求助的模样,将难题抛给了他来解决?

    想到这个可能,太子殿下不禁扶额。

    胸有成竹的小皇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这种情形单是凭空在脑子里想上一想,就羞耻到让人难以接受了。

    而若事实当真如此的话,他就不得不去细想小皇后的用意了。

    独独要在他面前守拙,却因过于心切而自乱了阵脚……这怎么瞧,怎么像是下意识而未经太过考量的戒备。

    他揣着长辈照拂晚辈的一腔好意,处处与她施以援手,按理来说,小孩子单纯简单,就算因为对他身份的畏惧而不敢与他过于接近,却也不该是这般如猫儿待生人一般深到骨子里的防备才是。

    而最为关键的是,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可他的小皇后向来不是什么顶顶聪明的人,想来幼时实在也不该这般机警才对……

    是了,怪不得他总觉得如今的小皇后隐约透着股不对劲。

    眼下他总算是察觉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了——言行太过沉静,也太过谨慎了。

    全然不像是一个性情娇蛮,做事全凭喜怒的小姑娘。

    禅房着火,她腿不能行,却痴痴茫茫,浑然不怕的模样倒可说是被吓傻了。

    可后来在狮口之下,别的小娘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顾哭喊了,她虽也怕,却半点不曾失去理智,还知要将徐家二小姐紧紧护在身后——

    这一切都不是小孩子能够装得出来的。

    这还是那个曾被他打趣“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动辄就要躲起来抹眼泪的皇后吗?

    难道说,人活着,还有年纪越大越脆弱的道理?

    若是如此,可见小皇后日后定吃了许多许多苦,直将眼前天生的坚韧冷静给磨崩了……

    有些人能在苦痛中涅槃成长,也有许多人会被苦难磨败。

    祝又樘压下内心的另一重猜疑。

    倘若可以,他当真希望面前这个小皇后,是真真正正的“小皇后”,尚未经历过那些困苦磋磨之事。

    他真的很想替她挡开那些苦难,让她顺遂欢愉地长大。

    再不必如上一世那般,幼年便经历父母生离死别,长大后又嫁了他这个横竖不称心的郎君。

    上一世,他撒手西去之后的日子,她应当过得很艰难吧?

    照儿天性不羁,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让孩子活得自在些是好事,却未来得及细细教养规正,就先将自己给生生熬死了……

    皇后那性子,既固执又受不了委屈,偏偏眼睛里还揉不得沙子,要她辅佐照儿她必力不从心,可要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她定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那定是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啊……

    故而,他才希望面前的小皇后是真正的小皇后。

    这是沉甸甸的心疼,也是无法言说的愧疚。

    ……

    日沉西山,昏黄的暮色浮荡在天地间。

    张家在京郊外的庄子上,几个婆子正在心中犯嘀咕。

    苗姨娘在时,三姑娘隔三差五的过来,虽说嫡出姑娘与姨娘走得这般近的委实少见,可到底也算是个理由。

    可现在苗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姑娘还一日不隔地来这荒凉的庄子上做什么?

    大热的天,难不成是来避暑的不成?

    今年的庄子,确实注定会挺凉快的——毕竟昨日里才刚吊死了一个苗姨娘,她们昨夜都没敢分房睡,挤在一处仍觉得后背发冷。

    虽说被发落到庄子上的姨娘撑不下去自缢不难理解,可亲眼发现尸身时的惊恐仍让人难以接受。

    尤其这庄子本就偏僻荒凉,比不得城中的繁华热闹。

    但三姑娘怎么半点不怕不避讳?

    还好兴致地让她的丫鬟去园子里摘新鲜的果子吃。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胆大。

    这一呆,直待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带着丫鬟离去。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三姑娘走之前竟还让赶车的小厮顺手拎走了两只她们做农活的锄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姑娘,咱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眼见来到了庄子后的山头下,提着风灯的阿荔满心紧张。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答她:“挖坟。”

    什么?!

    阿荔用力地瞪大了眼睛,生怕是自己出现幻觉和幻听了。

    姑娘哪怕是铺垫一下,让她稍微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啊……

    左右肩膀上各扛着一只锄头的棉花脚下亦是一沉。

    任由上一次刚干过深夜潜到湖底察看尸体的事情,可忽然听到“挖坟”两个字,仍然让他无法从容面对。

    尤其是这两个字竟是从一个年幼的姑娘家口中说出来的!

    换作其他孩子,他定会一巴掌呼在对方脑袋上,再骂一句“小小年纪说什么缺德造孽的话呢!”,可面对三姑娘,他只能在内心拷问自己——命运为何这样捉弄他,将他卖给这样古怪的姑娘家?

    此情此景之下,他只能与阿荔默默交换了一记惊悚而僵硬的眼神。

    他们都很清楚,自家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先是有预谋的出门,出城后在庄子上待到天黑,还有这两把锄头……无一处不彰显着自家姑娘的认真筹谋。

    可是挖坟……

    姑娘是要挖谁的坟?

    阅读网址:m.



    人既然已来到了这里,阿荔几乎不用多想,心中便有了答案。

    苗姨娘死后,尸身是不可能被敛入张家祖坟的。既然人死在了庄子上,就近掩埋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动手吧。”

    张眉寿在一座只能被称之为土包的新坟前停下了脚步。

    棉花默默将一只锄头递给阿荔。

    阿荔颤抖着接过。

    她都不知道姑娘竟痛恨苗姨娘痛恨到了如此地步……

    人都死了,姑娘竟还要干出挖坟这样自损阴德的事情。

    好,挖,可挖出来之后呢,该不会还要……鞭尸吧!

    阿荔有一种想要就地昏厥的冲动,全凭着对自家姑娘的忠心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棉花人狠话不多,扬起了锄头就挖——主要是说了也没用,还不如早挖早省事。

    阿荔见状,也颤巍巍地上了前。

    她是绝不甘于在姑娘面前落于人后的,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师傅也不行!

    可怎么挖着挖着,就隐约听到了从坟里传来的咳嗽声呢?

    咳嗽就算了,她可以假装没听到,毕竟姑娘表现的那么淡定,她也不好大惊小怪,硬着头皮继续挖吧……

    可是,棺材板忽然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阿荔惊恐不可名状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却见姑娘依旧稳得不行!

    “姑娘,苗姨娘的棺材板动了,您看到了吗?”阿荔几乎带上了哭腔。

    张眉寿确实没看到,有些惊讶地上前察看。

    棺材板果然在动,且还隐隐有闷闷的说话声传出来——“三姑娘?”

    张眉寿答道:“是我。”

    棉花与阿荔惊骇到了极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手中的锄头双双砸在地上。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诈尸吗!

    天啊……姑娘挖苗姨娘的坟,将苗姨娘气得连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就知道,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情做不得!

    虽是万万不应当,可这一刻,阿荔严重怀疑半点不知道害怕的姑娘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因为!姑娘竟还上前帮忙去掀那棺材板!

    也都怪大公子能拿出手的积蓄实在太少,再经过婆子的克扣,只能买了最次的棺材,那棺材板实在轻薄劣质的可以……姑娘咬咬牙费了些力气,竟真的就将苗姨娘给‘放出来’了!

    相比于害怕,棉花更多的是傻眼。

    彻底的傻眼。

    他真的死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种场面。

    阿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不停惊叫的同时竟然会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她大概是真的吓到神经错乱了吧!

    此时,苗姨娘已经颤巍巍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别怕。”

    张眉寿回头安慰了阿荔和棉花一句:“不是诈尸,是活人。”

    她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

    据她所知,她让苗姨娘服下的假死药会让人至少维持二十个时辰的假死状态,可谁成想,苗姨娘竟提早醒了过来,造成了这样混乱惊悚的一幕。

    得亏阿荔足够忠心,棉花也是宁死也不愿露怯的性子,才不至于事态完全失控。

    棉花动作僵硬地将坟重新填好,阿荔神色浑噩地扶着苗姨娘上了马车。

    张眉寿将提前备好的衣物和幂篱递给苗姨娘。

    马车一路不做停顿地驶到了那座刚租赁好的半旧宅院前。

    这一刻,阿荔才意识到这座宅院真正的用处。

    也是此时,她才愿意相信苗姨娘真的没死这个事实。

    她听从张眉寿的吩咐,在堂内点亮了油灯,趁着灯光暗暗打量着站在那里垂头不语的苗姨娘。

    “阿荔,你先出去。”张眉寿说道。

    阿荔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堂内,苗姨娘朝着张眉寿跪了下去。

    “多谢三姑娘救命之恩。”

    她当真没想到张眉寿会设法救她。

    那假死药是张眉寿先前从她那里磨来的,谁能想到这颗药到头来竟救了她一命。

    她固然也有机会悄悄服下假死药,可此药服下之后,会让人陷入假死状态,在醒来之后若无法及时获救,也只会让自己生生闷死在坟内而已。

    所以,若无人配合后续之事,假死的计划根本无法施展。

    “起来吧。”张眉寿看着她说道。

    苗姨娘依言起身。

    “姑娘救下妾身这条贱命,妾身无以为报。但妾身可与姑娘发誓,从此后只当自己死了,走得远远地……”

    她还未说完,张眉寿便打断了她的话。

    “姨娘以为我救下你,是因为好心和心软吗?”

    苗姨娘被她问的一愣。

    “以德报怨,我可没那么好心。”张眉寿认真地说道。

    “姑娘……”苗姨娘眼中现出浓浓的疑惑。

    倒不是她过于天真,只是面前的三姑娘仅仅只是一个稚龄小娘子而已,除了是心软之外,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姨娘当年与大伯娘勾结,设计陷害我父亲,眼睁睁看着我父母亲因此磋磨多年,却仍一味隐瞒——姨娘可曾想过,依照我母亲的性子,和大伯娘的算计,若此事未被戳破,兴许我们二房最终会被害得家破人亡?姨娘觉得,我会不恨不怨吗?”

    上一世的种种,还历历在目。

    苗姨娘满眼愧疚之色,“当年之事,皆是我的过错,但我当真不曾想到会是那般情形……这些年来,我亦日日备受煎熬,我绝不是不愿说,只是恐怕旧事重提,与柳氏撕破了脸,会再牵扯出更大的祸事来……”

    那妖僧的可怕之处,她时隔多年依旧梦魇难除。

    不到万不得已,她当真不敢拿池儿和整个张家的安危去赌。

    “姨娘很怕大国师。”张眉寿问道:“当真只是因为多年前的煞星之说?”

    苗姨娘垂下眼睛。

    “当年在湘西,继晓早已声名赫赫,极受百姓拥戴,几乎被奉为神灵转世。他轻易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人性命……真正是杀人不见血。”她微微攥紧了手指,说道:“我逃到京城,本以为能摆脱了昔日那些噩梦……可谁知他竟得了皇上的青睐,以大国师之名进了京,权势日渐滔天……”

    “我发誓,若我能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初绝不会累连二爷……”

    “姨娘说这些皆是无用的。”张眉寿不想再听下去。

    “姨娘话中真假,我无法判断,这些事情暂且不提了。我也不需要姨娘的愧疚——但我此番救姨娘性命,绝不是为了做善事,只是觉得姨娘对我有用罢了。”

    阅读网址:m.



    对她有用?

    苗姨娘一时有些怔怔。

    她有些无法相信这些话会是出自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之口。

    可她偏偏将张眉寿的神情看得尤为清楚——那种认真,半点也不似小儿戏言。

    面对苗姨娘,张眉寿此时也无半点想要掩饰自己真正企图的意思。

    “姑娘想要我怎么做?”苗姨娘眼底含着一抹探究与试探。

    “这座宅院便是为姨娘置下的。”

    小姑娘的话语中透着不合时宜的阔绰,苗姨娘惊愕不已。

    “姑娘要我长留京中?”不怕她再给张家带来后患吗?

    却见张眉寿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们都只当姨娘已经死在庄子上了。”

    苗姨娘隐约听懂了。

    这是要让“苗氏”永远地死去了。

    而她,要以新的身份留在京城——不,确切来说,是留在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身边。

    果真如张眉寿方才所说,这条命不是白救的……以德报怨,她没有那般好心。

    “如此不也全了姨娘的心愿么?我知道,姨娘也并不想离开京城。”甚至是张家。

    从上次在海棠居内,父亲扬言要将苗氏逐出府时,亲眼得见苗氏的惊慌之时,她便看出来了——无论父亲的态度如何,在张家的日子又将如何艰难,苗氏统统是不在意的,她只在意能否继续留在张家。

    张家有什么好值得她这般留恋依附的?

    凭她那一身医术毒术,离开张家之后,自保和生存都并不是一件难事。

    为人母者,最大的念想不外乎只是想守着自己的孩子罢了。

    而今,张家是回不去了,既侥幸保住一条命,若有可能继续留在京城,她想,苗氏定是求之不得的。

    心思几乎被人看穿,苗姨娘不知能说些什么。

    人人都怕死,她自也不例外,可同死比起来,于她而言更可怕的却是无法目睹池儿的安危。

    她对张家亦背负着愧疚。

    若叫她独自离开京城,远远地苟活着,哪怕能平安终老,她此生只怕也无法安心片刻。

    她想尽可能近一些守着池儿,守着张家,想要清楚地了解到每一丝风吹草动。

    倘若上天无眼,当真到了那一日,她也能随时做好赴死的准备,拼尽自己的全力来弥补这一切。

    这本就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是了,她死于明处,活在暗处,确实比真正死去或远去,来得有用的多。

    而这一切,在此之前,面前的小姑娘似乎都已经替她考虑完备了……

    再抬起头,看向张眉寿时,苗姨娘的眼神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着实无法再将张眉寿当作一位普通的小姑娘来看待。

    可她仍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异之感,凝声问道:“不知是谁让姑娘这般做的?”

    绝不会是张老太太,也不可能是二太太。

    而二爷如今又不在京中,只怕根本不知近日之事……

    难道姑娘在暗下结识了什么身份手段了不得、或是知晓她真正来历、别有居心之人?

    转瞬间,苗姨娘设想良多,可这些猜测下一刻便被张眉寿全然否定了。

    女孩子摇了摇头。

    “今晚我与姨娘的谈话,绝不会有三个人知晓。”

    苗姨娘心底微松,对张眉寿产生的惊异感却愈浓。

    “姨娘,您教我下蛊吧。”张眉寿忽然说道。

    女孩子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嬉笑,可因音色柔软,总让人觉得是孩童稚言。

    但苗姨娘在她面前却再也放松不下来了。

    “姑娘怎知我会下蛊?”

    “湘西与苗疆乃蛊毒起源之地,姨娘如此精通医毒之理,绝不可能会不擅下蛊。”张眉寿语气笃定。

    “姑娘知道什么是蛊吗?”苗姨娘神色格外慎重。

    张眉寿点着头道:“蛊分三类,毒蛊,虫蛊,念蛊。”

    这些还是上一世她从祝又樘那里听来的——名震大靖的大国师继晓,上一世便被揭露以蛊虫控制门下弟子。

    苗姨娘震惊地看着她。

    姑娘竟连这些都知道!

    那么……

    “姑娘欲拿蛊来控制何人?”面对面前娇小稚弱的小姑娘,苗姨娘竟可耻地生出了忐忑之感。

    “头一个当然就是姨娘你了。”

    小姑娘的语气很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苗姨娘神情僵硬。

    要跟她学下蛊,然后再将蛊下到她的身上……

    且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知她。

    这言论听似大胆荒唐,可细想之下,她竟是毫无选择的余地。

    不是出于对张家的愧疚,也不是被张眉寿的救命恩情所胁迫,而是真正的没有选择。

    她若想继续留在京城,若想假死的秘密不被暴露,便只能选择听从张眉寿的安排。

    可苗姨娘忽然很好奇。

    “姑娘不怕我对你下手吗?”她问道。

    既然张眉寿提出要对她下蛊,显然也是认为一切的爱恨恩情皆靠不住,唯有将对方的生死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最稳固的关系。

    这可真是个狠心的小姑娘。

    说得出狠话,也做得出狠事。

    那么,在这种不信任的前提之下,这狠心的小姑娘就不怕她被逼急了而伤及她吗?

    “姨娘有本事对我下手,可有那个本事善后吗?日后若没有我这个外力相助,姨娘在京城必是处处束手束脚,举步维艰。这样得不偿失,对姨娘没有丝毫助益之事,姨娘会做吗?”

    换而言之,她们日后将会是‘互帮互助’的。只是在她设法救下了苗氏的前提之下,注定了掌握所有主动权的人会是她。

    “万一我真的会呢?”苗姨娘再次反问。

    她如今极想试着去看透张眉寿。

    “论武,姨娘在我带来的人面前,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张眉寿看了看堂外,又道:“论毒,姨娘此时恐怕伤不了我分毫——看来必是那假死药的药劲儿还未完全消散去,若不然,姨娘岂会察觉不到我身上多了一件东西?”

    苗姨娘凝神片刻,脸色微变。

    经了张眉寿提醒,她才嗅出了一丝熟悉而淡极的香气。

    “这珠子怎会在姑娘身上?”她虽是发问,语气却藏着叹息,仿佛无需张眉寿回答,已经猜到了答案。

    阅读网址:m.



    自然是大哥给我的。”张眉寿道:“姨娘不必心疼,大哥虽有意赠我,可这辟毒珠珍稀贵重,据说世间仅此一颗,既是姨娘让大哥自幼带在身上的,我也不会占为己有——只借来一用而已,待姨娘对我没了威胁,我自会归还给大哥的。”

    昨日她带张秋池出府,送苗氏最后一程,回家的路上,张秋池忽然将此物赠予了她。

    虽做好了兄妹变仇人的准备,可彼时她得见张秋池的表态,确是庆幸的。

    少年因丧母而满身颓落悲沉,却仍满腔恩怨分明,心思透彻无垢。

    苗姨娘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她前脚刚走,儿子后脚便将身上唯一称得上贵重的东西送给了妹妹表诚心,她这做姨娘的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紧跟儿子的脚步了。

    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当然清楚。

    三姑娘固然沉静多谋到令人感到妖异,可池儿也绝不是蠢乎乎的傻小子。

    池儿这般推心置腹地对待这个妹妹,必是有情可原的。

    苗姨娘有些感慨,也有些庆幸。

    她终于抛去了多余而无用的犹疑,下定了决心。

    苗姨娘目光坦诚地看着张眉寿:“所谓毒蛊,与中毒无异,每日蚕食人体,且我定有解法,故不适宜。”

    “虫蛊,需精心饲养母蛊,方能熟练操控,非一日之功也。”

    “至于念蛊,听似最为简单,却极为复杂。全然不似民间传闻中的扎小人、暗中诅咒那般轻易——念蛊,虽无需直接将蛊毒种入人体,可其中涉及诸多秘法口诀,繁琐而各不相同,又需以被施蛊人的生辰八字、发肤之物作为媒介,亦不便施展。”

    张眉寿察觉到她的表态,不禁真诚地道:“不着急,我可以慢慢学。”

    “……”苗姨娘沉默了一瞬。

    所以,是真的非要给她下蛊不可吗?

    小小年纪,防人之心究竟为何会这般重……

    但她想表达的也不全是这门手艺十分难学的意思。

    毕竟这些个种蛊方法,多多少少都会对被施蛊人的身体有损害啊。

    积年累月之下,轻则身体被掏空,重则每日被疼痛折磨、最终一命呜呼。

    “现在可以教吗?”女孩子的坚持与好学,让苗姨娘尤为不安。

    罢了,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还是拿出来吧。

    苗姨娘在心底妥了协。

    她在张眉寿身侧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抬手抚了抚自己散乱的发髻,又环顾四下。

    “姨娘找什么?”

    “姑娘身上可有发钗之类的尖锐之物?”

    张眉寿认真问道:“匕首可以吗?”

    年纪小的姑娘家一般都只戴用珠花和发箍而已。

    苗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点头。

    姑娘为什么带匕首?这个问题几乎是不用问的——当然是为了防备她!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随手就拿出了一只带鞘的精致匕首,递到她面前。

    并且不忘谨慎地提醒她:“但姨娘需先将刀刃擦拭干净了,再以火烛烧之——因为我在这匕首上淬了毒。”

    苗姨娘:“……”

    身手不凡的手下、辟毒珠、淬了毒的匕首……还真是无孔不入的防备啊!

    所以,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小命被人死死攥在手里的蝼蚁,是吗?

    苗姨娘默默地按照张眉寿的交待擦拭匕首,什么都不想多说了。

    张眉寿眼瞧着她拿锋利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腹处,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

    而后,竟有一条半指长短,几近透明的胖虫子、随着涌出的鲜血从那道伤口中爬了出来。

    张眉寿呼吸一紧,汗毛竖起,心底陡然生出一阵恶寒。

    噫……!

    她最讨厌的便是软乎乎的虫子什么的了!

    苍天可鉴,这可能会是她学蛊路上最大的阻碍。

    “这只蛊虫名叫牵心蛊。与其它蛊虫不同的是,它不需要子蛊,也无需种入人体,只需被施蛊人的一丝头发,或一滴血,便可种上此蛊——此乃介于虫蛊与念蛊之间的一种异蛊。”

    苗姨娘将蛊虫放到桌上的一只青瓷茶碗中,推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强忍着内心的不适,问道:“这只蛊虫有何毒性?”

    苗姨娘含蓄地笑了笑。

    那笑容仿佛在说——你对它的强大一无所知。

    “牵心蛊一旦认了主人,便会与主人心意相通,随主人的意念去操控被施蛊之人的身体。轻至疼痛,重到性命之患,皆由蛊主控制。”苗姨娘徐徐说道:“说得简单易懂些,一旦被种上此蛊,生死皆在蛊主一念之间。”

    且种上之后,因没有子蛊,任由再高明的蛊师也无法解蛊——直到蛊主在下一个人身上种下此蛊。

    这牵心蛊,历时近百年,耗费了南家数代家主的毕生心血才培育成活一条,原本由每代的南家嫡女世代相传。

    张眉寿听得哑然之极。

    天呐,这世上竟有如此……可爱的虫子!

    “牵心蛊每隔十年蜕变一次,故而每十年便需重认一次主人。”苗姨娘看着张眉寿说道:“它认下我已有了十年余,已经历了一次蜕变,如今我早已不是它的主人了。”

    “姨娘为何不让它重新认你为主?”张眉寿疑惑地问。

    小姑娘无处不在的戒备心让苗姨娘默默低下了头。

    “牵心蛊需以处子之血喂养,方能完成认主。”

    也就是说,只有尚是处子之身的女子,方能做牵心蛊的主人。

    张眉寿这才了然。

    “姑娘想不想试一试?”

    苗姨娘将匕首递给了张眉寿。

    张眉寿接过。

    ……

    半个时辰之后,张眉寿适才离开此处。

    马车内,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阿荔。

    阿荔仍旧在瑟瑟发抖。

    姑娘为何突然笑着看她?

    这笑容清澈明媚,却叫阿荔心底一阵莫名紧张。

    张眉寿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长形锦盒,递到阿荔面前。

    阿荔不敢迟疑地双手接过。

    “姑娘,这是?”

    “给你的,你见过的。”张眉寿笑着说道:“打开瞧瞧。”

    阿荔内心欲哭无泪。

    虽然知道拿异样的眼光去看待姑娘实在不应该,可她真的好怕怎么办?

    阿荔颤抖着双手将锦盒打开。

    可待瞧见锦盒内的东西之时,眼神却是微微一滞。

    咿……?



    竟是一支银簪。

    且这银簪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不是姑娘那日在灯市所买的银杏簪吗?”阿荔想起来了。

    那日姑娘还问她好不好看来着。

    张眉寿点着头道:“本就是买给你做生辰礼的。”

    阿荔怔然了一瞬,旋即喜不自胜。

    对啊……今日是她的生辰,她都记不得了,可姑娘竟还记得这般清楚,且早早便替她备下了生辰礼!

    阿荔将银簪并锦盒一并紧紧捂在身前,既欢喜却又红了眼睛。

    “多谢姑娘这般厚爱奴婢。”

    这应是她自出生起,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

    如此情形之下,阿荔不由觉得生辰当日去挖坟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了。

    ……

    翌日一早,张眉寿刚起床梳洗罢,就听阿荔悄悄在耳边说道:“姑娘,柳家的人到了。”

    “这么快?”张眉寿有些讶然。

    “说是日夜赶路,今日天刚亮便进了城……”阿荔小声地道:“来的是大太太家的嫡兄嫂,连一个长辈都没有——想是觉得丢人,没脸来呢。”

    当年柳氏揣着别样的心思嫁进张家,也不知张家父母是不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张眉寿问道:“大伯可去前厅说话了?”

    “本是去不得的,可听说柳家来了人,强撑着下床让人扶着过去了……还不知如今前厅是什么情形呢,姑娘,要不要奴婢再去打听打听?”阿荔一脸八卦。

    张眉寿摇摇头。

    “不必了。”

    张家统共就这么大,前厅里什么情形,还用刻意去打听吗?

    且待事情落定之后,母亲自会与她说的。

    阿荔闻言也只能收起了八卦的心思,不再多说。

    张眉寿用罢早食,与张眉箐一同去了私塾。

    徐婉兮今日到的极早,张眉寿刚进了书堂内,就瞧见她朝自己招手。

    张眉寿走过去,只听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让莲姑一早去买了秦记的包子,眼下还热乎着呢,你快偷偷尝尝……”

    私塾里的女先生向来不赞成她们在书堂里随意吃东西,道是有失仪态,所以徐婉兮才会用‘偷偷’二字。

    “我今日特地来得这般早,就是为了能让你吃上一口热乎的包子……莲姑天刚亮可就出府去买了,听说排了许久呢。”二人挤在同一张椅子里,徐婉兮低着头边吃边说。

    张眉寿就着手中的油纸包咬了一口,包子果然还是热烫的,皮儿软馅鲜,极可口。

    蒋令仪与几位小娘子一进来,便瞧见了徐婉兮与张眉寿将头埋在书桌后窃窃私语的模样。

    蒋令仪眼底神色微讶,却仍笑着走近,声音柔柔地道:“徐妹妹和张妹妹今日来得可真早。”

    徐婉兮淡淡地“嗯”了一声,虽无针对的心思,可敷衍之意甚重,显是半句话也不愿与之多言的。

    张眉寿则抬起头看向蒋令仪。

    女孩子过于沉静的目光让蒋令仪有着一瞬的怔愣。

    可旋即,她便恢复了笑意,像是随口提及一般:“两位妹妹可听说了——昨日一桐书院的辩赛题目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是有一名叫谢迁的学生辩的极好,现如今外面都在口口相传呢。”

    徐婉兮轻轻“啊”了一声,道:“当然听说了,确实辩的好。”

    不止辩的好,人长得也好呢。

    可惜你没那个福气亲眼瞧见——

    徐婉兮眼角上扬,轻飘飘地斜睨着蒋令仪。

    张眉寿亦点点头。

    蒋令仪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疑惑愈深。

    虽没大肆炫耀,可徐婉兮眼睛里那点子小得意藏都藏不住,可见她确是去听了辩赛的……

    张眉寿必然也去了。

    那就说不通了。

    张眉寿敏锐地捕捉到了蒋令仪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

    张眉寿回到家中,先去了海棠居。

    宋氏近日来气色看起来不甚好,此刻眉间更是盛满了不耐。

    “你祖母带着你大伯跟柳家的人在前厅说了大半日了,可那柳家兄嫂皆是万中无一的肉性子,软软乎乎、磨磨唧唧……一边不敢与咱们张家辩驳,一边又不敢承认,摆在眼前的这点儿破事来回揪扯,至今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待说得急了,便只有一句什么若是咱们张家当真瞧不上柳氏,他们愿意自请和离——这叫什么不要脸的话!”

    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还想要清清白白地和离?!

    做梦去吧。

    张眉寿听在耳中,却是问道:“他们可去看过大伯娘了?”

    “刚进了大门,就被请去了前厅说话,直说到现下,连口饭都没吃呢,更别提是看人了。”说到这里,宋氏忍不住冷笑道:“大抵也是自知理亏,没脸去见了。”

    张眉寿点点头。

    自知理亏是真,可薄情也是真——虽此事不光彩,可正因不光彩,他们难道就不怕柳氏被苛待为难凌虐?看都不去看一眼,可见是根本没有将柳氏的死活放在眼里。

    故而,他们怕的根本不是柳氏的下场如何,而是他们柳家的颜面、和张家是否会因此事为难于柳家。

    所以才会不辩驳、不承认、不负责。

    为的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认下这个‘污名’。

    张眉寿之所以会这般想,也是前世之鉴尚在眼前——上一世柳氏‘病死’之后,柳家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母亲,不如您去劝一劝祖母吧。”

    张眉寿仰面看着宋氏说道。

    宋氏不解地看着女儿。

    此时有甚好劝的?难不成,要放过柳氏一家吗?

    这口恶气,谁能轻易咽得下去?

    “母亲,那柳家有什么值得咱们非去死命争辩的?是他们能拿得出金山银山来弥补咱们,还是说逼得他们跪下来与咱们磕头,事情便能重来了?”

    自然都是不能的。

    宋氏叹口气。

    又听女儿说道:“且若逼得急了,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往父亲身上泼脏水怎么办?父亲日后是要入仕的,若清誉因此被毁,可就不值当了。”

    宋氏听得皱眉,已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可仍忍不住道:“难道真的由着他们将柳氏从张家带走?和离?岂不便宜他们了!”

    阅读网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