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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敬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似有所指地说道:“送信自然要趁早,若是晚了,情形只怕就截然不同了。”

    纪氏一怔之后,便明白了。

    夫妻二人多年来琴瑟和鸣,多半时候只需对方说一句话,便可心意相通。

    老爷所指,必是今晚钟家之事了。

    “可是送去了太仆寺街吴家?”纪氏低声印证道。

    张敬无声点头。

    纪氏便全部了然了。

    吴御史未入仕前,曾与老爷是关系要好的同窗,皆在一桐书院读过书。

    二人曾约定一同入仕,肃清官场,立誓将那些乌烟瘴气扫除个片甲不留,可谁知后来走上这条路的只有吴御史一个,张敬临阵脱逃,不愿入官场,继续留在书院做了个教书先生。

    想到这里,纪氏有些愧疚地道:“当年若非是为了我,老爷必然也能光耀门楣,风风光光地大展拳脚……是我误了老爷。”

    当年一桐书院尚比不了今日,张敬在一众学子中却尤为出色扎眼,可怪只怪他过于出色,惹了她父亲纪运的青睐。

    她父亲彼时乃是一桐书院的堂长,平日里清闲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背着手在书院四处闲逛——明为闲逛,实则是为唯一的女儿挑选夫婿。

    纪运看中了张敬,张敬也心仪上了自幼饱读诗书的纪家女儿。

    可是,纪运对未来的夫婿,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允入朝为官。

    张敬彼时都懵了。

    不当官?那他辛辛苦苦进书院读书是为了什么?

    别人家的岳父都盼着女婿能飞黄腾达,他家岳父怎么反其道行之!

    这要求简直荒诞,他说什么都无法接受。

    他坚持科举,可当时年轻气盛,文章做的太尖锐,落榜了!

    落榜是小事,还被请去礼部喝茶,直关了三天三夜,才被放出来……

    此后,他大病一场,反而病得清醒了。

    他说服了当时还未发疯的父亲,去了纪家提亲。

    “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未再科考,是因没有那个本事,本就不是做官料儿。”面对妻子的自责,张敬叹气道:“再者道,你瞧瞧老吴如今愁得头都秃了,到处打听生发的法子……”

    说话间,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嗯,还是一如既往的浓密。

    ……

    鸡鸣三声,天色放亮。

    今日乃是昭丰帝十日一早朝的日子。

    令群臣惊讶的是,今日皇上竟然准时出现在了早朝之上。

    要知道,哪怕是十日一早朝,可早起二字,于皇上来说也是成为明君路上最大的阻碍啊。

    昨日磕了太多丹药,以致彻夜不眠,至今还精神抖擞的昭丰帝笑而不语。

    “诸卿可有事奏?”

    他还急着回去打坐呢。

    “臣,有要事参奏!”

    都察院的吴御史站了出来,声音嘹亮。

    昭丰帝定睛瞧了瞧。

    这位御史他很有印象,名叫吴至清——听听,人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他偏要取名叫吴至清,多么倔强的人啊!

    只是不知他今日又要弹劾谁?

    ……

    静妃一早得了娘家人的传信,便急忙赶去了宁贵妃的长春宫。

    “娘娘先前是知道的……臣妾那远嫁陕西的长姐,将独女送入了京城学诗书礼仪,可那孩子因开罪了定国公府上的姑娘,不知起了怎样的争执……昨晚竟被当众羞辱了一番不提,还莫名被冠上了雇人行凶的罪名!娘娘您给评评理,那孩子只才八九岁稚龄而已,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本宫七岁时,还曾随着掌事嬷嬷亲自溺死过犯错的宫女呢,九岁的孩子雇人行凶,有什么不可能的?”宁贵妃冷笑着反问。

    红着眼睛的静妃闻言神色一僵,愣了片刻,才勉强道:“娘娘自幼胆识过人,自然不是臣妾那资质平庸的外甥女能够比得了的……”

    “还在本宫面前演戏呢!”

    宁贵妃陡然抓了茶盏子,朝着静妃砸去。

    “你来与本宫吹耳旁风,也该事先打听清楚了!今日早朝之上,你父兄皆被弹劾了一通,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宫也已悉数知晓了!本是你钟家治家不严,对小辈疏于管教,包庇纵容,险些闹出人命大祸来!”

    且对方可是定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静妃脸色一白。

    “可是定国公上的折子?娘娘,定国公府的话可不能尽信呐……”

    “上什么折子!是遭了御史弹劾!”

    静妃更是惊异。

    昨夜才发生的事情,御史天不亮便来上朝,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这未免太快了!

    “你们自家出了丑事,还妄图蒙骗本宫,让本宫来做这个糊涂人,替你们遮掩善后?怎么,本宫养着你,就是拿来添麻烦的不成!”宁贵妃气得头痛。

    她暗下早听说了,钟家近年来做事张扬,这竟是要模仿他们宁家的节奏?

    可也不想想,宁家可是她的娘家,真正的皇亲国戚,嚣张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钟家不过是她手底下的一条狗罢了,竟也配?

    正好借此时机好生敲打敲打,免得日后再做出什么出格的错事来!

    “你也给本宫滚回去好生反思!”

    宁贵妃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静妃。

    静妃出了长春宫,才敢红着眼睛去擦拭衣物上浸着的茶水。

    此时,有宫女抱着一名男童走了过来。

    “淇儿!”

    静妃惊喜地走过去,想要伸手抱一抱孩子。

    那男童却顿时瘪了嘴大哭起来,紧紧趴在宫女肩膀上不愿让她碰。

    静妃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一时尴尬又不知所措。

    宫女朝她福了福,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进了内殿。

    不多时,静妃就听到了殿内响起了宁贵妃不耐的训斥声:“本宫正头疼着!抱远些,别来碍本宫的眼!”

    皇上又不在,她哪儿来的精力去演什么慈母的戏!

    孩子似乎被吓到,再度大哭起来。

    静妃听得咬紧了下唇,只觉心如刀绞。

    ……

    钟家,一群年龄大小不同的女孩子朝着蒋令仪的院子走去。

    带头的女孩子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走路带风,眉眼间盛满了怒气。

    “表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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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进院子,便朝着丫鬟喝问道。

    丫鬟吓得支吾起来:“表姑娘身体不适,还未起身……”

    女孩子气得啐道:“将家里害成这样,她竟还有脸睡到晌午!我倒要瞧瞧,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说着,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兰儿,打一桶井水来——好好帮表姑娘醒醒神!”

    女孩子声音响亮,传到在房内装睡的蒋令仪耳中,使她登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由丫鬟伺候着披上外衣。

    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子很快便涌了进来。

    “有劳各位姐姐和妹妹来看我。”蒋令仪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行礼。

    “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了!不是说你身体不适,仍在睡着么?怎么,是怕挨泼,装不下去了?”

    “二表姐何出此言……妹妹昨晚昏迷了一夜,是听闻各位姐妹来了,这才强撑着下了床。”

    “够了!”

    女孩子听得厌烦不已,一抬手,身边提着水桶的丫鬟便将一桶冰凉的井水尽数泼向了蒋令仪。

    “哗!”

    蒋令仪闪躲不及,被泼了个正着,发髻和衣衫尽湿透,一时冷颤不止。

    “二表姐,你……”

    “泼你一桶水都是便宜你了!就因为你做下的错事,如今害得祖父和父亲都被停职家中反省!”一名年纪与蒋令仪相仿、脸颊圆嘟嘟的女孩子站出来怒道。

    蒋令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会如此严重?

    “祖父在官场上熬了二十多年,如今眼见有机会擢升礼部侍郎,就因为你,全毁了!”钟家二姑娘气得眼眶发红。

    前礼部侍郎林葑因急症过世,如今礼部侍郎一职尚且空悬,姑母极不容易求得宁贵妃通了关系,本要让祖父伺机顶上的,可此番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不消去想,升任之事必是白搭了!

    母亲本打算在祖父升为礼部侍郎之后,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的,如今也全成了妄想!

    如此一来,家中所有兄弟姐妹的前程和亲事势必都会受到影响!

    “且你又将定国公府给得罪死了,往后我们去私塾里读书都成了麻烦事……”有性情怯懦的庶出女孩子也忍不住抱怨道。

    蒋令仪听得脑中一片混沌,此时忽然抬起头,道:“外祖父和舅舅呢?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她没想过要害徐婉兮!

    当日午后,定国公世子让人送走了钟家前来赔罪的人之后,心情复杂地唤了女儿过来。

    “父亲,我听说钟家来人了,蒋令仪也来了——您是怎么帮女儿出的气?”

    “皇上已经降罪问责过了,你还要我如何帮你出气?”

    “那怎能一样?”徐婉兮坐在流苏鼓凳上,皱着眉说道:“钟家没教养好蒋令仪,昨晚又那般护短推脱,受罚是应当的。蒋令仪可是要毁了我的脸,我心中的恶气还没出尽呢。”

    定国公世子沉默了一瞬。

    既然女儿主动提到了这个,那他还是说说吧。

    “婉兮啊,今日那钟家的表姑娘说,她一时糊涂真正嫉恨想害的,实则是张家姑娘。”

    四下安静了一瞬。

    “什么?”徐婉兮瞪圆了眼睛。

    “咳,那日张家姑娘也在,想来是你误会了。”

    “这不可能……父亲,必是钟家人欺软怕硬,唯恐与咱们定国公府结下梁子,是、是故意狡辩之辞!父亲可不能中了他们的无耻奸计!”徐婉兮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认,小小的脸却已红得像个灯笼。

    “是,你说得是。”定国公世子见状也不好执意戳破女儿,清了清嗓子,说道:“再者,即便没有此事,还有先前拿蛇吓唬你的旧账呢——”

    听自家父亲这么说,徐婉兮反倒忽然泄了气一般,将脑袋耷拉了下去。

    “就算他们说的是实话,那却也没有冤枉他们,害我是错,害蓁蓁难道就不是错了?他们悄悄地同父亲说,想来也没打算去张家赔不是——可我与蓁蓁情同姐妹,害她便等同是害我……钟家想要借此来消除与咱们定国公府之间的芥蒂,没门儿。”

    女孩子不甘心却又自我劝服着。

    可是,她真的长得不如蓁蓁貌美吗?

    徐婉兮抬起头,想问一问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算了,父亲已是老男人了,眼光必然不够明亮,她还是去问一问二哥好了。

    徐永宁眼前闪过那日初见张眉寿,女孩子赤着脚在烈日下飞奔的情形,脸上现出一抹傻笑。

    “我的傻妹妹,这还用问吗?”

    “你什么意思?”徐婉兮皱眉瞪着他。

    徐永宁顿了顿,咧嘴笑道:“当然是各有各的好看,皆是美人胚子了。”

    即便是求生欲当前,他却也说不出自家妹妹更为貌美这样的弥天大谎来。

    他发誓,他至多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多一点点都不行了!

    徐婉兮听罢,也不知满意与否,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回到房中,在镜子前坐了好一会儿,却仍托腮喃喃道:“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蓁蓁呢……”

    她先前强行要做受害者的姿态委实过于强硬,眼下若要自个儿拆自个儿的台,脸上实在是无光呐!

    ……

    蒋令仪被带回钟家之后,钟家上下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发落她,只将人管在房中,禁了足。

    外甥女到底是外姓人,眼下又正是风口浪尖之上,若是罚得狠了,兴许会被说成拿小辈撒气!

    什么,怎不能说是管教?

    呵呵,真要管教,早干嘛去了!

    钟世平在父亲的授意之下,连夜修书一封,让人送去了陕西。

    这孽障不走是不行的,即便他们登门说了蒋令仪针对的是张家姑娘,可定国公世子根本不买账!

    他要让妹妹和妹夫亲自来将这惹祸的东西给接回去!

    ……

    次日,正值午后。

    被禁了三日足的张眉寿正在房中剪纸。

    张眉箐从私塾回来,就来了愉院,此时紧挨着张眉寿坐着,认真看着张眉寿手中的动作。

    “姑娘,大姑娘来了。”

    阿枝进来禀道。

    “快请进来。”

    张眉寿剪完最后一刀,将东西放下。

    走进来的少女眉眼带笑,脚步轻快。

    “三妹——四妹也在啊。”

    张眉寿瞧得一愣。

    “大姐这是遇着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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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氏之事的真相并无太多人知晓,府中的小辈当日在场的也只是她和张眉妍二人,张眉娴是不知其中详况的。

    但张彦患病吐血,养在前院的事情却是众人皆知。

    张眉娴与张彦之间父女关系虽是不善,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近日来张眉娴也皆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今日忽然一改愁容,自然就惹了张眉寿注意。

    “没有啊。”张眉娴否认着,脸上的轻快之意却遮掩不住。

    “我刚从开元寺回来。”

    说来也巧,她今日又碰巧遇到了那位神似故人的年轻僧人,二人还谈了些佛法。

    她听罢,心中很是开阔。

    她一边在张眉寿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平安符来。

    “我送了些手抄经书过去,特地求了几只平安符,一只送去了父亲那里——这只是给三妹求的。”

    张眉寿微微一怔后,才接过来。

    她前世幼时因与张眉妍交好,同张眉娴便无太多交集,待她年龄大些,张眉娴早已嫁进林家做填房了。

    再后来,林葑发了心疾过世,林家人诬陷是张眉娴所害,虽有祝又樘出面动用了仵作为其证了清白,可张眉娴还是选择了自缢。

    但眼前,俏生生的女孩子如将绽未绽的花朵一般娇艳生动,笑容明媚,还替她求了平安符送过来。

    “多谢大姐。”

    张眉寿欣然接过。

    她虽对大房极不满,却是对事不对人,且张眉娴心中无尘,真心待她,她自也不会因为那些糟心事而对张眉娴心存偏见。

    张眉娴又将另一只平安符取出来,送给了张眉箐。

    她本只求了三只,这只是打算留给自己的,但既四妹也在,她做长姐的也不好偏私。

    张眉箐心思简单,未想那么多,只高高兴兴地道谢。

    “大姐刚从外头回来,想必该口渴了。阿荔,去将那罐荔枝蜜拿出来。”张眉寿偏过头看向阿荔,交待道:“拿冰水配着薄荷叶在碗里沏了蜜茶,再剥了新鲜的龙眼肉放进去。”

    阿荔应下来。

    “多谢三妹款待——只是这蜜茶的吃法倒是新鲜。”张眉娴笑着道。

    “三姐是从哪里得来的荔枝蜜?”吃货张眉箐眼睛亮亮地问道。

    上好的荔枝蜜珍贵难求,她只在外祖母那里尝过一回,说是舅舅从极远的江南带回来的。

    “是婉兮前些日子让人送来的,你若想喝,走时带些回去。”

    张眉箐不好意思地道:“既是徐二小姐送给三姐的,我怎好拿?只待何时来了三姐这儿,沏上一碗尝尝鲜便够了。”

    说着,忽然站起身:“对了,我来时让于嫫做了翠玉豆糕的,想必也要出锅了,我去瞧瞧,让人端些过来!”

    张眉寿刚要与她说不必非要亲自去,打发了丫鬟去端也是一样的,却听张眉娴在前头笑着说道:“去罢,别急急燎燎的,那荔枝蜜水定会给你留一碗的。”

    张眉箐羞敛地笑了两声,高高兴兴地去了。

    “大姐可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张眉寿问道。

    张眉娴讶然了一瞬,复才道:“是有话想问一问三妹。”

    她这个“问”字一出口,张眉寿便大致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就听张眉娴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日父亲吐血,请了郎中,我听闻三妹当时也在当场,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柳氏犯了错?”

    若是无错,想来也不会被关在后院了。

    且这错,许是大错。

    刺激的父亲吐血病倒,也惹恼了祖母。

    张眉寿:“当时我被母亲身边的赵姑姑带了出去,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日之事,牵涉甚多,祖母下了严令不许在场之人说出去。

    且大姐与祖母那般亲近,祖母都不愿告知,她更没有理由多嘴了。

    张眉娴思忖了片刻。

    三妹这样直性子的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撒谎的。

    且若是撒谎,眼神定会闪躲,神情也会不自在——她作为眼光毒辣的长姐,必是能看得出来的。

    嗯,所以三妹是真的不知道。

    张眉娴自顾点了点头。

    “既然祖母不愿让咱们掺和,咱们又何必去探问。”张眉寿一脸认真地道。

    张眉娴想了想,也点了头。

    是啊,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只管坐等看好戏就是了。

    祖母这回显是动了真格儿的了,必能让柳氏好好长个记性。

    可事实却是她将事态想得过于轻巧了——

    祖母要的,似乎不止是让柳氏长记性那般简单。

    暮色四合,天色将暗未暗之际,东长安街上的回春堂内,掌柜盘算着账目,伙计正打算去关门。

    “小哥且慢!”

    一名丫鬟神色匆忙地走来,手中攥着一张药方。

    “劳烦按方子抓药。”

    伙计点着头将方子接过,绕到药柜前去抓药。

    待丫鬟提着药包离去,伙计才对掌柜小声说道:“那方子是治绞肠痧的,瞧那丫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不知谁家这般倒霉……”

    绞肠痧可难治着呢,每年因这个病死的人可大有人在。

    “大太太,这可是能治好您病的药,您还是快些喝了罢。”

    张家后院柴房内,张老太太身边的晋婆子冷眼看着被绑了手脚却依然挣扎着不肯喝药的柳氏。

    “我没病!我好好地……我要见大爷,我要见老太太!”

    几日关下来,柳氏早已不复平日里的半分端庄优雅。

    “大太太病糊涂了,还不快些将药给大太太灌下去!”晋婆子朝着丫鬟催促道。

    任由柳氏再如何不愿,还是有一大半药汤被灌进了肚子里。

    柳氏剧烈地咳嗽着,声音听起来悲愤狰狞:“待我出去之后,看我不……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这话不妨等大太太出去之后再说吧。”

    晋婆子不咸不淡、仿佛是对待一个已死之人一般的语气,让柳氏愈发不安惊恐起来,她不停咒骂叫喊着,直到重新被堵死了嘴。

    柴房的门被再次从外面上了锁,四下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夜色中,一直躲在柴房后的张眉妍死死捂着嘴巴,眼泪成线。

    府中都开始传母亲得了绞肠痧的消息,可是母亲分明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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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难道是想要母亲死吗……

    想到这个可能,张眉妍恐惧至极,控制不住地想要冲进柴房里去抱住柳氏,可脚下却似同生了根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她无声哭了许久,最终还是原路折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二姑娘这是去了何处!”

    婆子松气又不悦地问道。

    她是张老太太派来看守二姑娘的,只因半个时辰前去了一趟茅房,再回来时才发现张眉妍竟出去了——她问这院子里的丫鬟,均是摇头道不知道。

    若再找不到人,她就要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去禀告老太太了!

    “我在院子里憋得慌,出去走走都不成吗?”张眉妍低头掩饰着哭红的眼睛,语气不善。

    以往母亲管家时,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对她这样说话?如今倒好,区区一个婆子都敢对她大呼小叫了。

    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眉妍心中委屈愤懑,却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二姐!”

    张义龄哭着跑了过来。

    “二弟,你怎么来了?”张眉妍意外地看着他。

    因先前开元寺放火之事,张义龄被禁足到现在尚不允许离开院子走动。

    “我听他们说母亲病了!病得厉害!还说父亲也病了!我跑去母亲的院子里,却没找到母亲,父亲也不在……二姐,母亲呢?我要见母亲!呜呜呜……”

    他死死地抓住张眉妍的手臂。

    “别哭,跟我进来。”张眉妍言辞虽听似冷静,声音却略带颤抖。

    张义龄被她扯着往房内走去。

    “二姑娘。”

    身后的婆子喊住了她。

    张眉妍脚下一滞。

    “切记慎言。”婆子冷冷地提醒道。

    张眉妍脸色发白地将张义龄带进了房内,又命丫鬟将门关好。

    可即便如此,她仍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差地传到祖母耳朵里。

    “二姐,父亲母亲为何都不在院子里养病!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张义龄红着眼睛问。

    “父亲受不得打搅,故而去了客房静养……”张眉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反复,语气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母亲呢!”

    “母亲她……她没……”张眉妍说着,眼神一定,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患了重病,不能见人……二弟,我们以后就没有母亲了……”

    她不能说,说了也无用,难道单凭她和二弟,就能救得了母亲了吗?

    外祖家来了人,且是她的亲舅舅和舅母,却都一言不发地走了,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外祖家也不会再过问母亲的死活了!

    再者道,母亲做了那样令父亲厌恨的事情,即便保住了命,又能有什么好处?

    且若母亲活着,父亲日日见到母亲,说不定连她和二弟也会日渐招到父亲厌恶……

    照此说来,母亲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好!

    人活在世,处处要为自己盘算——这是母亲教给她的!

    女孩子心中挣扎,又不停地说服自己。

    张义龄则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母亲死,我去找父亲,让父亲请郎中给母亲医治!”

    他哭着就要跑出去。

    张眉妍连忙将他抱住,哭着摇头道:“没用的,母亲的病治不好!”

    她绝不能让二弟此时去见父亲,平白惹父亲嫌恶。

    “二弟,你听话……不怕,不怕。”

    张眉妍瑟瑟发抖,却仍死死地抱住张义龄。

    ……

    时值深夜,京衙牢房内,又添了一群新囚犯。

    身形高大的混混被单独关押在牢房内,倚坐在石墙边,手脚皆带着镣铐铁链,脸上的青紫和伤口让他疼得吸了口凉气。

    “他娘的,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朝着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唾骂道。

    那间牢房里关着十余人,拥挤吵闹,也在冲着他的方向骂骂咧咧着。

    “同在道上混,你懂不懂规矩!待出去之后,看老子不弄死你!”

    混混听得嗤笑一声,懒得再多理会。

    他受蒋令仪的雇佣,行凶未遂,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捕入狱,可谁让他不仅出面作证揭露了对方罪行,还另外供出了一群手上不干净的地痞毒瘤呢?

    他已悄悄问过负责此事的师爷了,他至多被关上一年半载,就能出去了。

    什么道义不道义的,这叫识时务——不,为民除害!

    他已想过了,做这行太不稳妥,遭人看轻不说,一个不巧还要被人折断胳膊喂毒药……待出去之后,他还是离开京城从良去吧!

    想到此处,混混悄悄抠了抠耳朵,抠出了一小粒药丸来。

    那冷面侍卫前脚刚将解药给他,后脚官差就将他扭送到了这里。

    得亏他机智,将解药临时藏在了耳朵里,要不然非要被搜走不可。

    只不过……

    这解药的颜色瞅着怎么跟那日他吃下的毒药那么像呢?

    好奇心的驱使下,混混将药丸送入嘴中之后,咬碎了细嚼。

    咿?

    怎么是枸杞味儿的!

    ……

    这一日,张眉寿被解了禁足,重新回到了私塾读书。

    徐婉兮这几日同样被管得严,除了去私塾之外,哪儿也去不得,今日终于得见张眉寿,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张眉寿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做了两辈子的闺蜜,徐婉兮这藏不住话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

    心思被好友戳破,徐婉兮也不意外——毕竟就她这幅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德行,瞎子也看得出来不对劲啊!

    真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蓁蓁,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只管说吧。”

    徐婉兮凑到她耳边,语气不自在地道:“蒋令仪想害的人,兴许是你……”

    张眉寿看着她。

    徐婉兮立马道:“只是兴许哦!”

    说不准是钟家人故意撒谎呢!

    “也可能是我!我这么说,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徐婉兮满脸傲娇地问道:“到底咱们俩皆是天仙一样的长相,对吧?”

    张眉寿拼命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

    从私塾离开之后,张眉寿未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棉花胡同后街。

    倒不是多着急出来,而是她如今的处境,一旦回了家,再想要出门就没那么容易了。

    棉花将马车停在棉花胡同口,阿荔扶着张眉寿下了马车。

    “姑娘,我想回去瞧瞧家中小妹——”

    棉花看着不远处的老宅子说道。

    张眉寿点头应允,带着阿荔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在一座寻常的旧宅院前,阿荔上前叩门。

    院内很快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门先是从里面开了一道小缝,片刻后,约是看清了门外之人,才将门彻底打开。

    而瞧见了开门之人的张眉寿与阿荔却是齐齐一愣。

    这……是谁?!



    敢问这位太太是?”

    阿荔皱着眉试探地询问。

    短短几日间,竟就有相熟的妇人来找苗姨娘串门唠嗑了?

    面前年纪约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朴素,眉眼普通,一瞧便是寻常清苦人家出身。

    “姑娘,是我。”

    那妇人低声开口,说话间侧身让到一旁。

    阿荔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妇人。

    这声音听起来为何会这般耳熟?

    她仍在错愕间,张眉寿已经抬脚走进了院子里。

    阿荔倏地反应过来,连忙跟了过去。

    妇人将门重新合上闩好,走进堂屋内,朝着张眉寿福了一礼。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还换脸了呢?”阿荔压低着声音,虽是惊异,却也还算谨慎,并不提及苗姨娘名讳。

    难道这就是话本子里常常说到的易容之术?

    这么想着,阿荔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谈不上什么易容之术,只不过是稍加掩盖修饰而已。”

    人的面容五官,稍有改动便会区别分明。若是从衣裙到发髻、从肤色到五官都用心改变掩盖一番,更能轻易达到迷惑他人视线的目的。

    原本姿容出众的年轻姨娘,忽然便成了中年迟暮、肤色蜡黄粗糙,五官平平,在街头随处可见,令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普通妇人。

    “如此一来,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张眉寿坐下说道:“既如此,将姓氏称呼也一并改了,才更周全。”

    “都由姑娘做主。”

    “就喊做田婶子吧。”张眉寿看着她说道:“无人问便罢,如若有人问起,非答不可,便说田婶子是我已故奶娘的姊妹,因家中遭难,前来投奔,为我所收留。”

    她幼时有一位奶娘便姓田,去年生病自请回了乡下,据说没捱上多久便过世了。

    母亲曾让人去送过一笔银子安置她的家人,此后再无了音讯往来。

    故而,让苗姨娘顶着这个身份,既妥当又不怕被人疑心。

    苗氏,不,田氏点头道:“我记下了。”

    有了先前的经历,如今即便三姑娘的言行再如何周全谨慎,都已经在她内心激不起太多波澜了。

    毕竟她已经不拿三姑娘当人看了。

    呃,真的不是骂人的那个意思啊。

    “田婶子,那咱们就开始吧。”

    “田氏”楞了一下。

    开始做什么?

    眼见三姑娘拿一副“还用问吗”的神情看着她,田氏适才恍然过来。

    哦,是她犯蠢了,竟忘了自己能保住这条命的原因所在了——不就是还有些制药制毒的本领吗?

    ……

    张眉寿从田氏的住处离开之后,带着阿荔朝着棉花胡同口走去。

    马车停在那里,还不见棉花的影子。

    “姑娘先去车里坐着,奴婢去喊人。”

    阿荔话音刚落,又忙道:“姑娘,人出来了。”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老宅子。

    棉花由一名身材小巧的女孩子送了出来,那女孩子拿帕子抹着眼泪,不知在说些什么。

    棉花静静地听着,片刻后,转身离去。

    “姑娘,那就是棉花的妹妹啊?”阿荔笑着说道:“长得倒也清秀,远远一瞧,还真有几分像是亲兄妹呢。”

    张眉寿看着她,在心底笑了一声。

    上一世这女孩子与棉花揪扯不清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哭着抹着说人家长得刻薄,一瞧就是势利眼儿,薄情人来着。

    那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门前目送着兄长,目光触及到张眉寿,惊讶又好奇。

    直待张眉寿转身上了马车,她才将视线收回来。

    马车朝着小时雍坊的方向驶回。

    分明是临近晌午的时辰,天色却忽然转暗,似有乌云遮蔽了烈日。

    一阵风透过支开的车窗吹进来,竟带着罕见的清凉。

    “姑娘,瞧这天色,兴许是要落雨了!”阿荔惊喜万分。

    京城已有许久未下过雨了,多条河流已现干旱之兆,若再见不着雨水,必然要遭大旱灾了。

    张眉寿闻言没有说话。

    马车恰经过热闹的长街,街上的百姓多数也在欢呼庆幸。

    “你们有所不知,此时大国师正在文思院内求雨呢!”

    文思院为朝廷所建,乃是大靖能人异士聚集之处。

    “怪不得天色忽然转阴,原是大国师的本领!”

    “逆天求雨,说是极损修行的,国师果真是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啊……”

    “是啊是啊,有大国师在,真是咱们大靖之幸。”

    百姓们恨不能感激涕零,将其尊为神佛化身。

    张眉寿沿街听了一路,心中只想冷笑。

    这场被继晓“求”来的雨,只下了不过短短半日而已,并未能解得了燃眉之急。

    可在此之后,继晓却称,大靖遭了天罚,须在大永昌寺建成开光当日,以一百八十一条活人性命祭天,方才可破此劫。

    她隐约记得,那时京城内外人人自危,唯恐自家人被选入祭天之列。

    大永昌寺开光之日,死了许多人,不知多少人家经受了骨肉分离之痛,却连一句怨言都不敢有,稍有吐露,轻则被世人唾骂鄙夷,重则更会被锦衣卫捕入诏狱治罪。

    祭天仪式顺利完成,雨水也果然降下,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三夜,紧接着又有细雨连绵不止。

    从那之后,大国师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无人能够撼动。

    这种根深蒂固的崇拜延续了许久,甚至直到祝又樘登基之后,治罪继晓,将其罪行公诸于世,尚且有愚昧固执的百姓站出来为其击鼓鸣不平。

    且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当中,竟有好几个都是当初家人被献去祭天的——他们显得比其他人更加悲愤极端,不愿接受继晓愚弄世人的事实。

    想到这些,张眉寿心底沉闷,正如此时的天色。

    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张眉寿下了马车,带着阿荔朝着院中走去。

    张家门前很快又停下了一辆马车。

    一名身形高大精壮的随从自辕座上跳了下来。

    门房不认得赶车之人,又见那辆马车亦普通寻常,一时便未急着上前询问。

    可下一刻,待瞧见了从马车里匆匆下来的人,却是一愣。

    这不是他的表侄子阿祥吗?

    但阿祥不是跟着二老爷往湖州历事去了么,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回来了,那二老爷呢?

    门房下意识地朝那马车里探头看去,一边往门外去迎。



    可待阿祥下车之后,那随从打扮模样的人即刻就赶车离去了,片刻都未多留。

    “你怎么一个人回京了,二老爷呢!”门房扶住脚步有些踉跄、且消瘦狼狈许多的侄子,皱眉问道。

    阿祥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哭意。

    “六叔!”

    门房一瞧心底便是一凛,环顾门外四周,连忙将侄子扯进了院子里。

    “快说,究竟怎么了?”

    “二老爷在湖州出事了!”

    门房脸色大变,连声道:“快、快去禀告老太太!”

    雨水渐渐休止。

    松鹤堂内,气氛紧绷而沉痛。

    张峦出事了。

    据小厮阿祥所说,湖州洪涝泛滥,张峦为了救一名孩童,不慎被洪水卷走,直寻了整整三日,方才在数不清的浮尸中将人找到……

    尸体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可从身形衣着和贴身之物来辨认,确是张峦无疑。

    “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有护好二老爷!”阿祥涕泗横流。

    “若不是想着强撑着一口气还能回来报信,奴才早也随二老爷一同去了!”

    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张老太太握着玉佩的手颤抖不止。

    玉佩是成色上好的黄玉,其上雕刻着几丛挺拔的青竹——她记得很清楚,这玉佩是二儿子及冠那年,老头子亲自寻了工匠雕刻的,这些年来二儿子一直不曾离身。

    可此时,那刻着青竹的雕槽内,却嵌着泥沙。

    这泥沙,是要了他性命的泥沙!

    张老太太强撑着坐直身子,张口却是颤音尽现:“二老爷人呢!”

    “湖州洪害严重,一路流民无数,奴才一人独行且几番险些丧命……实在唯恐路上出了差池,这才无法替二老爷扶灵归家……眼下二老爷的尸身尚被安置在归安县衙内。”

    张老太太脑中一阵轰鸣,久久未能说得出话来。

    “那你是如何平安回来的?”想到在大门外见到的赶车人,门房低声问道。

    阿祥抹着眼泪说道:“起初我被落到一群流民手中,是为一名身手不凡的汉子所救,那人看起来四十岁余,问及我的来历,我如实相告,他竟说是二老爷的故交,自称姓于——便是他,一路护送着我离开了湖州地界。”

    “后来,我们遇到了定国公世子派去打听二老爷音讯的人,那于姓的恩公便请辞离去了。”阿祥道:“方才赶车将我送回来的,正是定国公府上的人。”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睛,点头道:“定国公府这份恩情,来日必要登门道谢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身形却一阵摇晃,几乎要站不稳。

    “老太太!”

    大丫鬟连忙将人扶住。

    张老太太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大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床边围满了人。

    除了大房和年纪尚小的男孩之外,家里其余的人竟都到齐了。

    “母亲醒了。”

    三太太纪氏头一个出声。

    宋氏连忙看过来,神情有些浑噩地问道:“母亲感觉可好些?”

    张老太太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她本以为老二出事,受刺激昏迷的人会是二儿媳,可没想到她昏了,二儿媳还能打起精神来看她,且眼睛都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看来她真是老了,二儿媳也真是立起来了。

    “我无碍。”张老太太要坐起来,纪氏连忙去搀扶。

    房内烛火跳跃,窗纸随着夜风翕动着。

    张眉娴和张秋池一左一右站在张眉寿身边,张眉箐也满眼惊惶不定,不敢言语。

    许久,张老太太才开口。

    “老三,你大哥如今身子不济,赶去湖州将你二哥接回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旁的张敬轻声应下来。

    “母亲放心,儿子已去书院告了假,明日便可动身。”

    “好,你有心了。”

    张老太太点着头,倚坐在床头,仿佛忽然老了许多。

    “都回去吧,其余的,明日再说。”

    “那母亲好好歇息,保重身子。”

    几人都未多说,就此退了出去。

    张老太爷风一般走进了房中,几个丫鬟都没能拦住。

    张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仍穿着那身破道袍的老头子,对丫鬟婆子道:“你们都出去。”

    “是。”

    张老太爷凑到床边,眼睛发亮地问:“我听说你今日昏倒了?我来给你瞧瞧可是风邪入体,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说着,就要去拉张老太太的手。

    “你还知道回来!”

    张老太太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猛地推了一把张老太爷,竟是哭着道:“老二没了,你知不知道!”

    “嘿!你这疯婆子……我好心来看你,你竟还推打于我!一把年纪,还哭哭啼啼,也不怕被人笑话?”张老太爷仿佛根本没听到后半句话。

    说着,竟抬起手做出还手的姿态来。

    “你打吧,你今日干脆将我打死了事!这样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当年你求娶我时,是如何与我保证的?可这些年来,你只知炼丹求道,我扛着整个张家,唯恐哪一件事做岔了……大房闹成那般境地,如今……如今老二又……”

    张老太太哭着,神态悲拗到了极致。

    张老太爷举到一半的手忽然放了下来,落到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胡说什么呢?老二怎么了?他方才不是才走吗?”他皱眉问着,语气疑惑却有几分罕见的温和。

    “那是老三!你真是疯透了,竟连咱们的老二都认不得了……那可是咱们的儿子啊……”

    张老太太的语气渐渐无力。

    她与一个疯子说这些有何用?

    “岂会呀,你别担心,也别哭,我这就去找那混小子回来!”

    张老太爷转身离去,脚步匆匆。

    房外夜色浓重似同泼墨。

    纪氏不放心宋氏,跟着一同回了海棠居。

    “母亲,我听说父亲淹死了!”

    张鹤龄大哭着扑到宋氏身前,抱住她的腿,仰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

    “胡说,父亲会水,是不可能被淹死的!”张鹤龄冲他大声喊道,气得脸色和眼睛都通红。

    “你四哥说得对。”宋氏抱起小儿子,眼神定定地道:“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丈夫会出事。

    纪氏闻言在心中止不住地叹气,眼中盛满了担忧。

    二嫂这样不哭不闹,未必是好事。

    ……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匆匆地来到了三房。

    待她见到张敬时,才发现张秋池也在这里。

    “三妹,你怎么来了?”张秋池意外又心疼地看着她。



    三叔,大哥。”

    张眉寿也未料到张秋池也在。

    “蓁蓁找我何事?”面对侄女,张敬此时的语气尤为和缓。

    张眉寿看了一眼张秋池,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三叔,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张秋池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皱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张眉寿有意支开他,而是他猜到了张眉寿的意图所在。

    三妹这个时候找谁不好,偏偏来找三叔,且又不愿让他知晓——若说不是想求着三叔带她一同前往湖州,他是死也不信的。

    为什么他会这般敏锐且肯定呢?

    当然是因为……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了。

    “蓁蓁,你若是也想去湖州,大可不必开口了。”张敬虽没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侄女板起脸,语气却不容置喙:“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池儿也不必再说。”

    说着,皱眉看着面前书桌上的东西,道:“将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张眉寿愣了愣,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是一对白玉镇纸。

    张敬直叹气。

    虽说是尽孝心切,可大侄子学什么不好,竟还学会送礼贿赂了,这都是什么坏风气!

    科考入仕这条路上,他本是极看好大侄子的,但眼下却是不禁开始动摇了。

    张眉寿也不由沉默了。

    在大哥的衬托下,她空着两只手而来,竟显得没有半点求人办事的诚意——那对看起来不甚起眼的镇纸,应当是大哥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不是三叔不体谅你们,实在是此行艰险不便。且你们去了,亦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张敬语带安抚地道:“听话,安心在家中等消息。”

    张秋池和张眉寿一同离开了三房。

    “三妹……”

    张秋池几番声音低低地开口,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色浓重安静。

    就连提灯走在一旁的阿荔也低着头,红着眼睛格外沉默。

    “大哥为何要去湖州?”张眉寿许久才开口。

    听着这声音,张秋池心中格外难受。

    三妹的性子虽说近来变得沉静了许多,眼下乍一看与往日并无区别,可一开口,却透着沉甸甸的低落。

    这比哭声来得还让他压抑心疼。

    “父亲此番流落在异乡,该由后人前去扶灵尽孝……四弟五弟年岁尚幼,我做为长子,责无旁贷。”张秋池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父亲若知晓大哥的想法,必定十分欣慰。”

    张眉寿缓缓停下脚步,却是道:“可若大哥能留在家中,帮着母亲照料诸事,许能更妥帖一些。”

    “三妹的意思是……”

    “湖州,我必是要去的。”

    她是非去不可的。

    父亲出事,她与所有人的心境都不同。

    她心中愧责惊惶,也存着侥幸的疑心。

    张秋池听出她语气中的坚持,急着想要出言相劝。

    湖州之地如今天灾横行,处处都不太平,三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稚龄女儿家……

    “三妹,不说其他,单说此时家中正是多事之秋,祖母与母亲是决不可能答应让你出门的。”

    “既是三叔不肯答应,那我便只是与大哥言明而已。”

    张秋池听得一怔。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

    一是道明她如今打算瞒着所有人,先斩后奏。

    二是在悄摸摸地暗示他,她这般信任他这个大哥,那他绝不该出卖辜负她。

    什么,七八岁的孩子哪儿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想法?

    别的孩子兴许真不会有,可他家三妹必然就真的会有……

    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忠义难两全,说得不就是这个吗?

    “换作我去,又有何不可?”少年只能这样劝道。

    张眉寿摇了摇头。

    不一样。

    没人比她清楚接下来湖州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世的那些记忆,无用且罢,可若到时真用得上,她便能帮得上忙。

    她要找到父亲,无论生死。

    更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父亲虽心善,却非不懂自顾之人,且又性情谨慎,若说他为了救人而丧命,她实在没办法相信。

    且她私下问了阿祥许多,阿祥说,当时情形混乱,他并未能亲眼看到事情的经过,这些话他是从与父亲共事的同僚差役们口中听来的。

    单凭此一条,便让她不禁心存疑窦与侥幸。

    但这些猜测,她暂时不会与其他人说。

    没有依据的猜测同样会给身处绝望的人带来莫大希望,而这种希望一旦落了空,会令人更加难以承受。

    而若父亲当真遭遇了不幸,那她便是真正的推动者——说到底,她虽是女儿家,却才是最该替父亲扶棺归乡的那一个。

    张秋池还在低声劝说。

    “大哥真不想让我去,那我不去了便是。”张眉寿垂着眼睛说道。

    “当真?”张秋池脱口而出之后,甚至觉得自己不该问。

    这不是废话么?依他对三妹的了解,说不去当然是假的了!

    这么敷衍,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好忽悠吗?

    果然,就听张眉寿说道:“若事后母亲问起,大哥便可以说,曾是劝了我的,我明面上答应了不会再去。”

    至于她最终还是偷偷地去了,谁又能猜得到呢?

    真·猜得到的张秋池一时无言。

    三妹这么贴心,连不让他背责任的说辞都设想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且除了信任和托付,三妹肯与他明言的原因应当还有一点——待母亲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能有他出面将实情说出,稳住母亲,不至于让母亲过于担忧惊慌。

    在被三叔拒绝的短短时间内,三妹已将所有的事情都盘算过了。

    或者说,三妹早已想好了一切——三叔肯带她,自然省事。若不肯带,她也早有主意。

    张秋池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不想让妹妹冒险,却又不舍得出卖她,且偏偏拼智谋还拼不过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力啊……

    “倘若三妹肯听我一句劝,便安心留在家中。”

    张秋池转过身,离去之际,却又道:“而三妹如果真的非去不可……便将棉花带上吧。”

    “多谢大哥。”

    张眉寿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微微有些发涩。

    张秋池又忽然折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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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太平,三妹除了要遮掩容貌钱财之外,更要当心提防周围之人。一路上,必要跟紧了三叔一行人,待出城走远些,定要与三叔同行。”

    到时三叔就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张眉寿点着头。

    这些她已然想到了。

    “还有这个,三妹还是带上为好。”

    张秋池将怀中贴身放着的荷包取出来,递向张眉寿。

    张眉寿一接过,便知道是什么了。

    还是那枚辟毒珠,前两日她费了好大劲才还给张秋池的。

    “那我再厚颜借来用一用。”既然有可能用得上,她也不多推拒,只又与张秋池道谢。

    心思缜密周全的少年人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叹气。

    三妹此举,他本是半点不支持的,可谁让是自己的亲妹妹呢。

    只能由着她,再尽力替她打算考虑了。

    听着张秋池又来交待她要妥善照顾好姑娘,阿荔也在心中叹气。

    大公子瞧着分明俊逸非常,本该是一幅如谪仙般高远洒脱的性子,方能配得起这张脸——可怎么此时偏偏如老妈子一般啰嗦琐碎呢?

    ……

    次日一早,张敬便动了身。

    张秋池将扮作小厮的张眉寿和阿荔从后门处送了出去。

    租赁好了马车的棉花早已等在了外面。

    张秋池目送着马车离去,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何时起,这竟成了一双助纣为虐的手?

    ……

    天黑时,宋氏才迟迟地知道女儿失踪了。

    倒不是她一意沉浸在悲痛之中,对女儿不上心,只因晌午曾着人问过,据愉院里的丫鬟说“三姑娘往定国公府寻徐二小姐去了”——

    虽说丈夫出事的消息暂时不宜向外宣扬,但阿祥本就是定国公世子派去的人护送回来的,有此一条在,女儿若心中悲苦难过,去找定国公府二小姐说说话倒也不必顾及太多。

    直到天色擦黑时,宋氏再问,得知女儿仍不曾回来,才命阿枝去找人。

    闺阁好友之间,适当地诉一诉苦没什么,可若一个劲儿地赖在别人家哭诉个没完,却是不妥当的。

    女儿年幼,不懂规矩,她却是要制止的。

    看来自今日起,要适当地拘着蓁蓁一些了。

    宋氏心中有打算,只是这打算显然是没有机会实施了——

    在定国公府中还能佯装冷静的阿枝,一路疾行回到海棠居时,已是忍不住慌张起来:“二太太,定国公府上称,今日三姑娘并不曾登门找过徐二姑娘。徐二姑娘也亲口说了,今日从未见过姑娘!”

    “那蓁蓁去了何处!”

    几乎一整日没有进食的宋氏猛地从榻上站起身。

    “今日姑娘带着阿荔出门前,确实与奴婢说是要寻徐二姑娘去的!姑娘昨晚一夜未眠,也不哭不闹,奴婢忧心她憋坏了身子,又想着定国公府隔得不远,这才没有拦着……是奴婢大意了,奴婢该死!”

    阿枝说着便跪了下去。

    “阿荔那丫头呢!”

    “也一日未见回来,想必定是与姑娘一起的。”

    “快去找!”宋氏也慌了。

    赵姑姑安排好了人手之后,再回到内间,轻声宽慰宋氏:“既是为了出门而撒谎,可见姑娘分明是打算好的,许是出门办什么事去了,待事情办完了,应当也就回来了……且姑娘身边带着丫头呢,太太不必过于忧心。”

    宋氏只能点着头。

    但愿如此。

    若女儿也出了事,她只怕当真支撑不下去了。

    可至深夜,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带回来一丝有用的消息。

    苍家和王家,甚至是隔壁秦家都让人去问过了,都说没见过。

    这几家均是信得过的,稍加提醒,便不会传出去不该说的话。可其余的人家,为了张眉寿的名声着想,只能旁敲侧击地去打听。

    如此一来,费时费力。

    宋氏正心力交瘁时,忽然听到丫鬟来禀报,说是大公子来了。

    宋氏眼下谁都不想见,可还是让赵姑姑去问了一句张秋池的来意。

    赵姑姑问罢,直接就将人领了进来。

    “太太,大公子说兴许知道姑娘去了哪里。”

    宋氏连忙看向赵姑姑身后正朝她行礼的张秋池。

    “可是知道你三妹的下落?”宋氏急切地问。

    “母亲,三妹兴许是被三叔一同带去湖州了。”

    相比于三妹之前的说法,他认为这样说会让母亲更安心些。

    咳,至于三叔的感受,就恕他无暇顾及了。

    大不了等三叔回来,他再亲自去赔罪。

    “这怎么可能!你三叔他向来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且今日她与纪氏去送张敬时,蓁蓁还乖乖地站在她旁边呢,怎会被她三叔带走呢?

    “昨晚三妹曾去找过三叔,我恰巧也在,三妹求着三叔带她同往,三叔起初不答应,我也劝了三妹几句,只当她是一时说说而已,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听说三妹不见了,我才想起此事。想来应是三叔到底被三妹磨得答应了,又恐母亲不允,这才偷偷将人带走了。”

    说罢,又怕宋氏不信一般,特地补充道:“三叔向来疼爱晚辈。”

    可饶是练了好些遍,如今说起来,张秋池的脸色仍有些不自在。

    这些都是他自己编的,虽反复想过,觉得还算严谨,可到底没撒过谎,心里实在没谱的厉害。

    “三老爷这未免……太欠考量了,怎能由着三姑娘胡闹呢!”赵姑姑半信半疑。

    宋氏皱眉正要再问张秋池几句,却听阿枝来禀,说是忽然发现张眉寿屋子里的衣物虽不见少,可银钱和一些贵重的首饰,都不见了!

    此时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宋氏又气又急地咬了咬牙。

    在张秋池没来之前,她已经想过女儿兴许要去湖州这个可能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蓁蓁绝没了玩闹的心思,是以除了这个可能之外,其余的都说不通。

    而蓁蓁若是无人相助接应的话,只怕连掩人耳目地出府都做不到,更别提是出府之后的后续之事了!

    她女儿才多大,虽有几分聪慧,可哪儿来的本领能独自做到瞒天过海?

    直到听张秋池说完这些,她才彻底想通了——是了,定都是张敬出的主意!

    这个老三,平时看着挺沉稳的,可一旦不靠谱起来真能气死人!

    “快使人去追,一定要将三姑娘带回来!”宋氏即刻吩咐道。



    张秋池悄悄舒了口气。

    追是不可能追得上了。

    都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远。且出城之后,没人知道三叔和三妹走得是哪一条路,即便沿途能打听到一些,却只会越撇越远而已。

    果不其然,宋氏派去的人,在五日之后,无功而返了。

    五日都没能追得上,且已打听不到蛛丝马迹,再追下去也是徒劳,倒不如早些回来报信。

    已瘦了一圈的宋氏气得落了泪。

    “这没有分寸的傻丫头,竟这般添乱!看她回来我不狠狠罚她一顿!”

    还有张敬,不骂不行了!

    天底下哪有这般做长辈的?

    赵姑姑唯有不停地安慰劝说,一旁的纪氏也是尴尬又担心。

    私塾内,徐婉兮托腮望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无精打采的眉眼间含着一丝担忧。

    这两日来,她隐约听说,张家似乎出事了,且出事的人,极有可能是远在湖州的张家二老爷。

    想到先前张眉寿曾求着父亲帮忙打听过张家二老爷的消息,她跑着找到父亲,却听父亲说,张家二爷如今没了音讯。

    她也不知父亲是不是刻意往轻了说,可单是如此,已足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

    且张眉寿再也没来过私塾,她跟张眉箐打听,张眉箐总是吞吞吐吐地说张眉寿染了风寒,不宜出门。

    风寒,又是风寒!

    徐婉兮压根儿不信。

    可她两番前去张家,竟连张眉寿的面儿都见不着,张家的人都说三姑娘风寒严重,恐过了病气儿给她。

    哎,这幌子都快被用烂了。

    罢了,想必是张家真出了大事,一时不愿见外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她担心蓁蓁呀。

    离开私塾后,徐婉兮找来徐永宁,要他去跟王守仁打听情况。

    徐永宁一口答应下来,却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

    “王守仁进宫伴读去了,我去了苍家,见着了苍鹿,这才知道他们近日来竟都没能见到张姑娘。”

    徐婉兮不禁皱眉。

    “蓁蓁该不会真病了吧?”

    得知父亲出事,小姑娘经不住惊吓和打击,哭得大病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徐婉兮越想越难受,眼睛都红了,急得团团转。

    “好歹给我报个平安啊,眼下这是要让人生生心疼死呀……”

    徐永宁也紧紧皱着眉。

    有同样担忧的不止他们,还有王守仁和苍鹿。

    以及,东宫里的那位老父亲。

    视线明亮的书房内,王守仁正陪着祝又樘下棋。

    一局下来,王守仁竟赢了。

    王守仁赢得震惊又惶恐。

    这可是他头一回赢了太子殿下!

    要知道,就在赢了的前一刻,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太子殿下这又是使的什么计谋,他看了半天,怎么看不懂呢?

    什么,太子殿下棋艺不精?

    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是他太愚昧,没看透!

    再等一等,容他再想一想,他一定能看明白的,加把劲……

    咿,怎么赢啦?!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安静。

    祝又樘显然也愣了一下,定睛往棋盘上一瞧,微微皱紧的眉头间,忍不住溢出了一丝嫌弃来。

    这……下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殿下今日的心思似乎不在棋局之上。”王守仁出言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委婉地挽回太子殿下的颜面。

    舔狗当然要有舔狗该有的样子。

    可太子殿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颜面,竟是张口问道:“张家姑娘久病不愈,可要请太医去瞧瞧?”

    话题转得太突然,王守仁愣了好一会儿,适才道:“殿下多虑了,只说是风寒,想来并不严重。”

    且蓁蓁的“病”,多半是心病。

    王太太与宋氏走得近,知道的自然也比旁人多一些。

    但饶是如此,也只知张峦出了事,并不知晓张眉寿早已不在京中之事。

    王守仁答罢,暗暗留意着祝又樘的反应。

    太子殿下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

    可王守仁却惊异了。

    他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太子殿下方才看待他的眼神当中,似乎相当不满?!

    太子殿下性情宽厚仁慈,何时拿这般眼神看待过他?

    他怎么了?

    等等,难道殿下所言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想让太医给蓁蓁看病?

    王守仁脑瓜子转得极快,可很快再次陷入了疑惑。

    殿下虽喜好多变且古怪,但性情还算沉稳,理应知晓这样的小事实在不宜惊动太医才对啊……

    直到离开东宫,王守仁仍没想通是怎么一回事。

    祝又樘搁下了手中的茶碗。

    这般不称职,简直枉为小皇后的竹马。

    民间有句俗语,叫“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他如今算是懂了。

    小皇后病得都不能出门了,请个太医给看看过分吗?

    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别的隐情?

    罢了,王守仁这不靠谱的小竹马是指望不上了,还是靠自己吧。

    于是,清羽被喊了过来。

    听完太子殿下的吩咐,饶是清羽自认身经百战,却仍忍不住目呲欲裂。

    太子殿下竟让他去夜探张家姑娘的闺房?!

    恕他直言——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殿下,这是不是有失妥当?”清羽终究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太子殿下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有失妥当,若不然岂会等到今日才提出来?

    自打从知道小皇后生病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有这个想法了——至于他为何会起了这样非君子所为的心思,太子殿下自己也没想明白。

    但他发誓,待小皇后再大些,到了需要避讳的年纪,他必不会如此了,眼下谁让孩子太小,还没长稳,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呢?

    见太子殿下自顾点着头,却不说话,仿佛在内心说服自己,清羽心中急得忍不住想骂人。

    殿下啊,别只顾着说服自己啊,也说出来说服说服他不行吗!

    “别问太多,只需留意着分寸,将情况如实禀于吾听便可。”太子殿下显然不愿将心里话分享出来。

    清羽唯有脚步沉重地离去。

    回来时,却是半点不沉重了,甚至有些不沉稳。

    “殿下,经属下查实,张姑娘根本不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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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根本不在家中?

    祝又樘当即站起了身,皱眉看着清羽:“可看清楚了?”

    “属下必没有看错,张姑娘的院子里虽点着灯,可连守夜的丫鬟都没有。”

    况且——

    “张家上下各院,属下都已查探过了,均未见到张姑娘。”

    就连祠堂和后院柴房他都去了,还不小心看到了被关在柴房里半死不活的张家大太太。

    “此外,属下发现张姑娘身边名唤阿荔的贴身丫鬟也不见了。”清羽又道。

    虽说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没想到他干得还挺得心应手的,想来这就是个人业务能力强的表现吧。

    祝又樘沉默了一瞬,唯有道:“做得很好。”

    他重新坐回了椅内,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问道:“张家上下、尤其是张家二太太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清羽摇头。

    “除却各处气氛沉闷一些,并无其它异样。”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张家二老爷出事的消息刚传回来不久,府里的三姑娘又忽然不见了,张家上下虽对外谎称三姑娘抱病,内里却不见混乱之象——

    可见小皇后去了哪里,张家人必定心中有数,故而才能做到不过分慌乱。

    此时小皇后能去哪里?

    且去了哪里,会让张家人不愿宣之于众,只以抱病之由掩饰?

    几乎只是瞬息之间,祝又樘已猜到了大致。

    他知道了。

    “……”

    祝又樘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殿外的浓重夜色。

    清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在涌动。

    太子殿下……似乎生气了?

    这不对啊。

    殿下虽常常会交待他去做一些奇葩的差事,可脾性却堪称无喜无怒,心性豁达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须得知道,殿下尚无名无姓地呆在冷宫时,他就陪伴在侧了,可即便冷宫之中条件艰苛,常常要看人脸色,殿下也从未曾动过怒。

    那时他也年幼无知,总觉得这位殿下是个傻子,好几回都故意使坏惹殿下生气,又常常将殿下的东西偷偷藏起来……

    可殿下总是找不到就作罢。

    直到有一回,殿下忽然找到他,说——别藏了,再藏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清羽不知自己何时被发现的,但相比这个,他更在意的是……殿下竟要生气了?

    妈呀,好新鲜。

    ‘你若真有藏东西的癖好,且藏些别的吧,那已是我最后一双鞋了’——向来极爱干净的殿下光着脚,无可奈何地说道。

    清羽彼时摸了摸鼻子,算是明白了。

    这位主子是真不会生气。

    可不生气归不生气,那般惊人的洞察力,却是让他再也不敢怀疑殿下是傻子了。

    相比之下,花样作死的他……才是殿下眼中的傻子吧!

    他与义父也曾暗戳戳地讨论过此事。

    义父说,殿下确实少了些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可不为无用的情绪所累,乃是好事——心无狭隘私情,唯有仁德宽厚,这绝逼是旷世明君的好苗子啊!

    这等拍马屁的话,他虽不大认同,却也无法否认。

    所以,眼前殿下莫名生气什么的,一定是他的错觉。

    片刻后,小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殿下,这是奴婢刚煲好的乳鸽汤,最是温补养胃的,您快趁热喝了罢。”

    小宫女脸上挂着笑容。

    虽说殿下不再喜欢吃豌豆糕让她失落了许久,可这些日子以来,她花了心思来琢磨殿下如今的喜好,倒也颇有所获。

    怎么说呢,虽说有些不理解殿下小小年纪为何格外中意一些养生的膳食,但庆幸的是,她又重新跟上了殿下的脚步。

    “端下去吧。”

    祝又樘只看了一眼,便起了身,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小宫女张口想说话却不敢多言,只有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

    莫非是她的手艺太差,竟让殿下一瞧见她煲的汤就没胃口?

    可殿下分明不是挑剔的人啊,那枸杞子泡茶才真正让人倒胃口,殿下不也喝的津津有味?

    “清羽大哥……”小宫女心中不解又委屈,下意识地又想找清羽寻求安慰。

    可转头一瞧见对方那面无表情的脸,想到前车之鉴,小宫女到嘴边的话又不自觉咽了回去。

    算了,得到安慰是不可能的了,还是自己想法子劝解自己吧。

    小宫女默默退了出去。

    “等等。”

    清羽忽然喊住了她。

    小宫女回过头去,只见清羽已经提步跟了上来。

    “清羽大哥,谢谢你,我不碍事。”话是这样说,小宫女却已红了眼。

    清羽:“这汤倒了可惜。”

    说着,伸出一只手径直端过,掀开盅盖,咕咚咕咚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他在张家忙活到现在,确实也饿了,这一盅汤下去,胃中顿时熨帖了不少。

    “多谢。”

    他将汤盅放回到托盘中,径直离去。

    “……”小宫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目瞪口呆。

    谁说她要倒掉了,她本是打算自己喝的不成吗?

    不安慰且罢了,还喝了她辛辛苦苦煲的汤……

    小宫女回过神来,心中发堵地厉害,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泪一时掉得更凶了。

    ……

    湖州灾情加剧,当地州府递上来的请旨赈灾的折子经了秉笔太监批红之后,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福手中。

    刘福权衡之下,还是将折子捧到了昭丰帝面前。

    此番湖州洪灾着实严重,雨水至今未休,太湖多处堤坝已被冲毁,灾民无数,先前从各处调拨来的赈灾粮物已难以为继。

    如此严重的灾情,还是先请示了皇上为好。

    昭丰帝虽沉迷长生之术,却并未完全不理国事的昏君,看罢折子,当即拟旨命户部尽快筹措赈灾钱粮,又任命户部侍郎刘健为钦差大臣,即日动身赶往湖州主持赈灾事宜。

    另又拟了邸报,命沿途各州府竭力协助赈灾事宜,听凭钦差大臣调遣,不得违逆推脱。

    处理完一切,昭丰帝长叹了一口气。

    做皇帝当真误事,这一整日他竟连打坐的空隙都抽不出来。

    “太子今年多大了?”昭丰帝忽然向刘福问道。

    刘福愕然了片刻。

    皇上啊,您连太子几岁了都不记得,这样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