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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说是年满十二了。”仆人答道。

    刘健目光闪动地点着头。

    他家中唯一还未出嫁的小女儿,刚巧也是十二岁。

    近年来,宁贵妃那妒妇一改性情,大肆张罗着替皇上扩充后宫,直将皇上当成生皇子的工具来使了!

    可被管束了许多年的皇上竟也不争气地乐在其中……

    哎,真是国之不幸。

    如今只要朝廷一声选秀令下,年满十三的女儿家便要停止议亲,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着急自家小女儿的亲事。

    远在京城的张秋池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正在书房里对灯读书,虚掩着的房门被叩响,小厮范九走了进来。

    张眉寿临出门前,曾在暗下吩咐过他,要他贴身照料张秋池。

    范九做事尽心周全,人又机灵,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张秋池俨然已将其当成了身边最可信的人——咳,最主要的还是,人是三妹给的。

    “大公子,二姑娘被老太太罚去了祠堂跪着,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范九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张秋池听。

    范九对张眉妍的做派向来有几分看不上,但张眉妍此番被罚得蹊跷,他这才多留意了一番。

    张秋池眼中闪过思索。

    松鹤堂内不时传出咳嗽声。

    张老太太倚在床头,泛黄的脸上挂着未散去的怒气,三太太纪氏立在一旁替她轻轻拍背顺气儿。

    “柳氏这贱妇当真是贼心不死,妍儿哪儿来的主意去厨房找人,十有八九还是暗下受了她的挑唆!”张老太太气得咬牙。

    起初柳家人刚走,她为了不叫外人察觉到柳氏之死有异,便对外道柳氏生了重病,一日日给柳氏端去的汤药,实则是一种最迟只需二十日便足以致死的毒药。

    她本想着,此般拖上大半月,再传出柳氏病死的消息,既解气又十分妥当,可眼下眼瞧着一整月过去了,柳氏竟还没咽气儿!

    张老太太起初想,柳氏若不是金刚不坏之躯,那便是买到假药了!

    她让二儿媳宋氏去查此事。

    张峦出事以来,宋氏的镇定要强,让家中许多人都刮目相看。

    宋氏只费了半日,便查清了事实经过。

    药没有买假,只是被厨房里的人换了。

    那煎药的婆子起初还嘴硬,待被打了两鞭子就全招了——她说是二姑娘张眉妍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暗下换了药,还狡辩装傻说她只当都是治病的药,才答应了下来。

    张眉妍被带到张老太太面前,哭着承认了,却半点没有认错之意,倒过来求着张老太太放她母亲一条活路,哭得可怜至极。

    张老太太被她哭得头疼欲裂,忍耐着与她讲道理,她却均是不听,只顾求情,张老太太无奈,这才将人丢去了祠堂反省。

    “再这样下去,只怕义龄也要被挑唆了。”张老太太叹着气道:“那孩子本就是个不成器的,稍有不慎,日后都是生事的料儿——”

    宋氏与纪氏互看一眼,皆是听明白了。

    柳氏不能再多留了。

    “此事交由儿媳去办,母亲且安心歇息便是。”宋氏垂下眼睛说道。

    哪怕日后会遭二侄女记恨,她却乐得当这个坏人。

    那个毒妇,处心积虑地坏她的姻缘,害得他们二房鸡犬不宁不提,竟还三番两次地将手伸到了她女儿身上——

    她近来夜不能寐时甚至在想,若他们夫妻感情顺遂,丈夫定不会二次历事,说不定便能免去此灾了。

    她知道这么想有怨天尤人的嫌疑,可如今绝望当前,她心中早已将能怪的全怪了一遍,包括自己。

    “去吧。”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默认了宋氏的话。

    宋氏便与纪氏一同离开了松鹤堂。

    宋氏回了海棠居,没有多做停留,点了两个粗使婆子,带上三尺白绫,便往后院去了。

    到底柳氏抱病的消息传出去已经有些日子了,眼下怎么死已经不大重要,既有婆母首肯,她自是怎么利索怎么来。

    张彦却先她一步带人冲去了后院。

    守门的两个下人没能拦住,也没敢用真劲儿拦他——毕竟大老爷近来也病歪歪的,若在他们手下出了好歹,当真担待不起。

    张彦踏入房内,目光搜寻到坐在墙角,披头散发的柳氏,立即咒骂着扑了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扬手便是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你这贱人竟还敢教唆妍儿!说,你究竟跟妍儿说了什么!”

    被打了一耳光的柳氏却笑了一声。

    她低低地说道:“当然是与妍儿说——她短命的二叔已经死了,老太太也病下了,如今家中一团乱,若是我能保住这条命,她就还是家里最贵重的二姑娘……”

    她倒没想到养了个无利不往的好女儿。

    若不是这段时日被人轻慢,心中发苦,又正值张峦出事,家中大乱,她这个好女儿只怕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毒死。

    “你这贱妇!”

    张彦还想抬手,却被柳氏一把攥住了手腕。

    柳氏抬起头来,眼神带着嘲弄:“别装了,你二弟一死,只怕你比谁都高兴呢……”

    “住口!你还敢提他!”张彦恨得眼睛似要冒火。

    “呵呵。”柳氏轻笑出声,“我倒不知你这蠢货气得什么?我一未同你二弟有苟且,二未对不住你张彦分毫——反倒是你,抬了小妾进门还不够,又拿我的银子出去养外室,你还有脸骂我?”

    张彦脸色涨红,气得发抖。

    “我看你是疯了!”

    “我清醒着呢,反而是你一直太蠢。”柳氏语气仿佛带着引诱的意味:“你今日即便真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反正如今你二弟也已经死了,你若将我从这里带出去,整个张家说不定都是你的了……”

    “贱人,别做梦了!”

    张彦猛地将柳氏抵在墙壁上,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眼神凶狠无比。

    他的手越收越紧,柳氏瞪大眼睛挣扎着。

    张彦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涌现出解气的快感,可耳边却一直回荡着柳氏方才的话。

    整个张家……

    更重要的是,宋氏那丰厚之极的嫁妆……

    张彦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然闪过一丝狞笑。

    到时候,他再将这面前贱人千刀万剐也不迟!

    张彦缓缓松开了双手。

    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大老爷,二太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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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彦站起身,脸上原本狰狞的神情渐渐恢复正常。

    柳氏跌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宋氏进来时,便瞧见了这幅情形。

    她方才在路上已经听人报过,道是大老爷带人往这边来了,故而此时脸上半点惊讶也没有。

    “我奉母亲之命有些话要单独与大嫂说——还请大伯早些回去歇息。”宋氏面无波澜地说道。

    张彦闻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年轻的妇人一身素蓝褙子,脸上脂粉未施,却仍光洁白皙。虽脊背挺得极直,下颌微绷,显出强硬的气势来,可那日益清减的身姿却如弱风扶柳,清瘦而柔弱。

    张彦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

    说句心里话,他嫉恨二弟的原因里,有一条就是他接连娶了两位正室都是中人之姿,家世更是平平——而二弟妹虽是出身商贾,半点不算尊贵,可宋家的财力摆在那里,实在令人眼红艳羡。

    更不必提二弟妹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了……

    二弟还真是从小运气就好。

    可惜人的运气是有限的,早早用完了,这便落了个惨死异乡的命。

    宋氏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微微蹙眉,语气冰冷地道:“大伯还有事?”

    张彦语气平静地道:“我要将你大嫂带回去养病。”

    “大伯说什么?”

    宋氏心中惊异,下意识地看向房内的柳氏。

    柳氏已经站起身来,正拂着身上的尘土,见宋氏看过来,抬起头来无声笑了笑。

    那笑容里仿佛藏着刀子。

    宋氏定下心神,在心中冷笑不止。

    张彦恨柳氏入骨,绝不会无端忽然转变了态度,结合张彦平日里的做派,似乎只有一个答案——这其后有利益驱使。

    张彦根本没去理会宋氏的问话,偏转脸看向柳氏,丢下一个字:“走。”

    说着,径直要踏出房门去。

    在宋氏的示意下,她身后的两名粗使婆子上前拦住了二人去路。

    “二弟妹想对我这个大哥做什么?”张彦沉声问。

    “大伯若想走,随时能走,只是柳氏须得留下。”宋氏干脆撇了大嫂的称呼,语气冷冷地道:“大伯若想带走柳氏,须得先请示了母亲,若母亲准允,我才能放人。”

    “你敢拦我?”张彦语气鄙夷地道:“往常有二弟纵着你,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可如今二弟已经死了,你以为你在我们张家还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与我摆架子!?”

    宋氏反唇相讥道:“大伯为人兄长,竟说出这等话来,才真正不是个东西!”

    “你真是放肆之极!单凭你侮辱长兄这一条,我便能将你逐出张家!”张彦脸色铁青着道。

    “父亲母亲尚且健在,还轮不到大伯来说话。”宋氏看向身后的芳菊:“速去将此事禀于老太太。”

    “你以为抬出母亲,便能压得住我?别妄想了!”

    张彦抬起手,其身后的十来名手中执棍的仆从便站了出来。

    “今日我管你是谁,你若敢拦,就别怪我不给死去的二弟面子了!”张彦眼神凶狠阴沉。

    “太太,咱们先走……”赵姑姑连忙上前拉住宋氏,低声劝道:“且由他发疯去,咱们先去老太太那儿,总归人也跑不了。”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宋氏抿紧唇,微一点头。

    丈夫归来之前,她必须得保重自己。

    宋氏转过身,红着眼睛快步带着赵姑姑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柳氏抬起头,得色之下更有滔天恨意。

    柳氏被张彦接回大房养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张家。

    下人们多在暗下议论纷纷。

    张老太太让人去请了张彦足足三遍,皆不见人过来,气愤之下,拖着病躯下床要亲自去往大房。

    可人还没出得了松鹤堂,便昏厥了过去。

    次日一早,张眉娴冲去大房,却见柳氏已然收拾一新,坐在堂中品茶。

    “父亲呢!”张眉娴皱眉问道。

    “你父亲自然是回翰林院去了,哪儿能日日耗在家中。”柳氏上下打量着她,冷冷地道:“倒是你如今越发不懂规矩了,见了我这个母亲,既不行礼也不请安,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老太太教养无方?”

    说着,便与身侧婆子说道:“将大姑娘带去院子里,好好教教规矩。”

    张眉娴冷笑一声,冲着那婆子抬腿便是一脚。

    “你算得上什么母亲?这个家里且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反正如今家里已经不能再乱了,她也懒得去顾忌那么多了!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她宁可死,也再也不要受柳氏拿捏半分!

    “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柳氏气得站起身来。

    那婆子咬着牙还要上去,却见张眉娴猛然抓起一旁的茶壶,扬手就砸向了她的头。

    “不长眼的狗东西!”张眉娴恨恨地骂道。

    婆子捂着流血的额头痛叫起来,张眉娴已经红着眼睛跑出了大房。

    柳氏直被气得吐了血。

    她虽后来换了药,可先前吃进去的却也是实打实的毒药,不至于要命,却伤了身体根本。

    大房一时忙乱起来。

    消息传到张眉娴耳朵里,本正抹眼泪的女孩子立即轻笑出声。

    看来她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祖母若是醒了,八成也要夸赞她的。

    可是,接连五六日下来,张老太太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此事由宋氏操心着,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药方子也来回调换,针灸也都使上了,偏偏人就是醒不了。

    “可是药里头有什么问题?”纪氏暗下与宋氏提醒着问道。

    府里的下人个个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二爷出了事,三爷是庶出又不在家,老太太也昏迷不醒——这些人瞧出如今情势不对,几乎个个都偏向了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张彦那边。

    如今说是宋氏掌着中馈,可真正能使得动的人,不过是院子里的几个知心人罢了。

    所以,纪氏才会疑心老太太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宋氏却摇头。

    “我早猜到了这上头,让人收了药渣子出去找人验看,均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

    “那……”纪氏直皱眉。

    难道真是婆母的身子彻底垮了不成?

    可婆母是出了名儿的爱惜身子,又向来身体健朗,怎么说垮便全然垮了呢?

    哎,许是二伯出事,对老太太的打击委实太重……

    “他们眼下是冲着我来的。”宋氏对纪氏说道:“日后你还是别再来海棠居了,他们说什么,你能敷衍便敷衍,千万别再为我出头。如今三叔不在家,你还要照看好四丫头和三哥儿。”

    “二嫂,你说这话当真没意思了。”纪氏叹气道:“你也不必多说……我自己心里头有数儿。”

    宋氏心思复杂沉重。

    纪氏走后,她唤来了赵姑姑。

    赵姑姑听完宋氏的交待,惊得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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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赵姑姑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太太竟要她带两个小公子离开张家,投去宋家!

    眼下家中形势不妙,她也是知道的,可乍然听得宋氏这般吩咐,赵姑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还小,我不能让他们冒险。倘若我出了什么不测,父兄和长姐也会尽力照拂他们的。”

    见她似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赵姑姑不禁着急起来:“就不能先传个信回去……”

    宋氏断然摇头。

    “且不说来回传信至少也要一月之久,远水难救近火。单说此乃张家私事,总不宜让宋家过多牵扯进来,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这里又不是苏州……我不想、也不能再拖累宋家了。”

    “那……太太何不也回宋家暂避一二?”赵姑姑道:“您便是光明正大地回娘家探亲,他们总也不好多说什么!”

    “暂避?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只怕这一避,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为何要给他们机会往我身上泼脏水?”宋氏眼神定定地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老爷回来。”

    况且,真较量起来,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如今她半点不迷糊,眼前也是清明的,真论起来,她可半点不怕大房那对蠢货!

    没准儿不必等丈夫回来,她便能将家中这些碍眼的东西清扫干净了。

    见宋氏一意认为张峦没死,和这幅与未出阁时一般要强固执的模样,赵姑姑心底酸涩难当。

    她往前总说太太脑子里生了锈,可眼下她倒嫌太太脑子里的锈还是生得太少。

    “那奴婢也跟着太太一同留下来。”

    “不可,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放心。”宋氏语气坚定地道:“今晚你便带着他们走,带上我的书信。”

    说着,就命芳菊取来了笔墨。

    赵姑姑背过身去,悄悄擦着眼泪。

    ……

    次日午后,王守仁带着小厮去了苍家。

    苍鹿穿一身枫红裙衫,将裙摆塞进裤腰里,又绑了袖子,正在院子里练剑。

    “你这三脚猫的剑法,快别练了,我有要事与你说!”

    王守仁语气焦急。

    苍鹿立即收了剑,交到一旁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脸,边往屋子里走,边与王守仁问道:“可是为了蓁蓁的事情?”

    “你既知道,还有心思在这儿练剑?”

    二人走进堂中,苍鹿命人将堂门一关,堂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蓁蓁兴许出事了。”王守仁走不安坐不宁的,“这些日子我早发觉不对劲了,即便真如徐二姑娘所言,是张二伯出了事,张家却也不该拘着蓁蓁这么久……”

    又不做停顿地道:“还有,今日我特地留意着,鹤龄与延龄竟也不去私塾了!张家……十有八九是要有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了。”

    连他母亲也发觉了不对,今早还同父亲念叨来着。

    可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们在明面上也是不便多做探听的。

    “蓁蓁若非不在家中,便是出事了。”苍鹿接过话,却是极笃定的语气。

    “你也这样认为?”王守仁皱着眉。

    “不是认为,而是断定。”苍鹿神色担忧地道:“……我让人给她送去了豌豆糕,今早特地跟张二伯母问起,张二伯母竟说蓁蓁很喜欢,吃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见不到蓁蓁,隔三差五便会送些解闷的小东西或是她喜欢的小吃食过去,本是想逗逗她开心。

    直到昨日里,他灵机一动,差人送了豌豆糕过去——

    王守仁神色顿变。

    “张家里的那个,只怕是个假蓁蓁……”

    蓁蓁最为厌恶豌豆做成的糕点,这样的小事,张伯母兴许不知晓,可他们却比谁都清楚!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王守仁皱眉道:“且你方才竟还在练剑——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义气二字了?”

    “我怎么不讲义气了?我可是担心得连午饭都没用。”苍鹿坚决不背这样的黑锅:“再者道,我练剑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好保护解救蓁蓁呢……”

    王守仁不由沉默了一瞬。

    没用午饭,那应当是真的担心狠了。

    可临阵磨枪有什么用?

    “可现如今急也没用,张家人有意瞒着,咱们也不能硬闯。”苍鹿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原本正打算练完剑去找你商议此事呢——”

    二人默契十足,王守仁又极聪明,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咱们偷偷溜进去察看真相?”

    苍鹿郑重点头:“待天黑了,咱们便行动。”

    “好,此事你知我知,绝不能泄露出去。”王守仁边说,眼中便飞快地盘算着。

    夜间,张家后墙下,却出现了一堆黑乎乎的身影。

    苍鹿皱着眉不语,可对王守仁的不满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说好的“你知我知,绝不泄露”呢?

    带上小厮把风且罢了,可为什么徐永宁和徐婉兮也来了?

    王守仁将他拉到一侧,低低地道:“徐二小姐与蓁蓁也是交好的,有个女儿家跟着咱们一起,也不会有损蓁蓁名声。”

    苍鹿点点头。

    这个解释他勉强接受了。

    “那徐二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

    “笨,当然是背黑锅了。”王守仁理所当然地道:“万一被发现了,有他在,还有咱们什么事儿?”

    咳,他可没有强迫谁,这种事情大家都是你情我愿、心知肚明的。

    苍鹿沉默了一瞬,复才道:“……好吧。”

    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徐永宁此时正仰着头,发愁地问:“这墙这么高,怎么翻得进去?”

    翻上去容易,踩着下人肩膀就行,可上去之后呢?墙内又无人接应。

    王守仁:“谁说要翻墙了?”

    翻墙是不可能的,太危险,他这么稳妥的人怎么可能出这种主意?

    “那咱们怎么进去?”徐婉兮着急地问。

    王守仁指了指墙下的一堆杂草。

    徐永宁求知心切,立刻蹲下身将那丛杂草扒开——

    “这里有个隐蔽的狗洞!”

    徐婉兮诧异地看着他。

    狗洞就狗洞,语气这么惊喜干什么?钻狗洞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她这么尊贵的世家小姐,怎么可能钻狗洞?

    除非……别人先钻……

    看着王守仁几人都依次钻了进去,徐婉兮连忙在心里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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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咬着牙,动作笨拙地爬了进去。

    而后,守在外面的仆人就听得洞内传出女孩子恶狠狠的威胁:“今晚之事,若敢说出去,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徐婉兮这才起身,拿帕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

    “这么隐蔽的狗洞,你是怎么知道的?”徐永宁边走边问王守仁。

    “我见张家老太爷钻过。”

    “快别说话了,以免被人发现。”苍鹿低声提醒。

    虽说他们为了谨慎起见,特地将时辰推到近子时才行动,按常理来说众人正该是沉睡之时,可加倍小心一些总没有错。

    几人连忙噤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摸黑朝着张眉寿的院子走去。

    此时,张秋池躺在床上,仍未合眼。

    他早已熄了灯,却因心事重重而无法入眠。

    黑暗中,少年人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只是其中神色却闪烁不定。

    他始终不知柳氏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入后院柴房,但他知道……姨娘自缢之日,也恰好是柳氏出事的时候。

    但世间不会有那么多的“恰好”。

    更何况,在那之前不久,他才查出柳氏外祖家长居湘西,而姨娘与父亲牵扯上的那一年,柳氏恰好就在湘西。

    他知道,姨娘被逼自缢,必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而柳氏不比他那身份卑微的姨娘,轻易了结不得,所以先有柳家人登门,后有柳氏被终日囚于后院。

    柳家人像是默许了什么。

    将一切默默看在眼中的他,本也以为柳氏的结局应与姨娘一般无二,可张眉妍不知因何被罚之后,这些时日一直耿耿于怀的大伯竟忽然将柳氏从后院带了出来……

    而后,祖母昏迷不醒,家中的气氛变得越发古怪。

    他常让范九在下人中去暗下探听,故而对下人们渐渐偏向大房的迹象已了然于心。

    他作为家中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似乎本不该过多掺和此事。

    可是,除了庶长子的身份之外,他更是二房的儿子。

    即便没有三妹临走之前的交待,他亦要尽力保护好母亲。

    张秋池悄悄握紧了一直攥在手中的荷包。

    待天一亮,他便去海棠居与母亲当面商量“应敌之策”——哪怕母亲并不愿见到他。

    张秋池正深深思索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吱呀”的轻响。

    似乎是从窗棂的方向传来的……

    京城燥旱,他夜里总会将窗子留一道缝隙通风。

    可这声音倒不像是窗棂被风吹动……

    下一刻,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影——旋即,他便清晰地察觉到……房里多了一个人!

    张秋池惊骇之余,脑海中迅速运转,无数念头齐冒,心底最终只剩下了一道声音——

    这是个机会!

    他忍着没有出声,猛地闭上眼睛,尽量调均呼吸,内侧的手却缓缓朝着枕下摸索而去。

    那道黑影脚步极轻、缓缓地朝着床边靠近。

    黑影驻足,双手举起一把锋利的短剑,直冲着张秋池的心口处刺去!

    谁料他视线中原本沉睡的少年人忽然一个侧翻,可因到底并非习武之人,闪躲终究有些不及时,那剑便刺入了张秋池的右肩之上。

    黑衣人意外之时,正要拔剑再次刺去,却见面前寒光一闪,张秋池手中挥着的匕首竟划破了他的胸膛!

    他痛哼一声,忍不住咬牙骂了句娘,仗着年纪身高和力气的优势,一把攥住张秋池的手腕,用力反折,另一只握剑的手再次举起——

    “范九!有贼!”

    情急之下,张秋池喊出声。

    而此时眼见那短剑朝着自己逼近,张秋池力气渐渐不敌之际,忽觉瞳孔剧烈收缩,身体各处竟陡然传来一阵难言的疼痛感。

    那疼痛感瞬间增大,竟让人无法承受,仿佛身体骨骼碎裂开来。

    下一刻,那黑衣人的身形忽然剧烈地颤抖抽搐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后方重重弹去——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重击一般!

    “啊!”

    范九举灯冲进来时,就见一道人影倒在桌边,且正失声惊叫着,声音满含惊恐。

    范九顾不得许多,当即摔了灯,欲上前将人擒住,可那人奋力爬起身,不做停顿地便朝着窗棂的方向奔去!

    范九追上前,却只在窗棂前堪堪抓住对方的一方衣角。

    他下意识地就要跟着翻出窗去,可此时惊觉并未听到张秋池的声音,连忙朝着床边跑去。

    “大公子!”

    范九手指摸到黏稠的鲜血,立即大惊失色。

    失去的意识的张秋池没有半点回应。

    很快,府中上下均被惊动,灯火相继亮起,仆人护院举着火把开始搜寻刺客踪迹。

    王守仁一行人慌得不行。

    “咱们这么小心,竟也能被发现?”徐永宁抓狂而崩溃。

    张家这些下人的警觉性简直过分了!

    如此优秀,他们怎么不干脆去当锦衣卫!

    而不消去想的是,事发之后,背锅的人定然是他!毕竟谁让他名声最差呢?

    若是见到张姑娘平安也且罢了,这锅背得也算值当,可偏偏什么消息都还没得到——

    “现在怎么办?”徐婉兮着急地问。

    “别慌。”苍鹿凝神听着各处动静,低声道:“这些人方才是从最西面的院子喊起来的,想来并非是被咱们所惊动。”

    徐永宁惊诧道:“你的意思是,今晚张家还进了别的贼?”

    徐婉兮与王守仁皆发愁地看向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自招成贼了!

    “这显是出事了……”王守仁当机立断地道:“此时不宜久留,若是被捉住了,说不定要牵扯上什么其它的大麻烦——咱们走!”

    几人互视一眼,皆是点头。

    他们虽有着孩子气性,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们可以任性,为了朋友也不怕受罚,却不能在大是大非上拖累家中长辈。

    反正狗洞在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几人原路原洞返回。

    等在外面的仆人眼瞧着张家起了动静,早已着了急,此时见各自的主子钻出来,连忙迎上前。

    一行人刚要离开,却听见门被从里面打开的声音。

    一道人影从张家后门中匆匆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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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提着灯,步伐焦急。

    既提着灯,便不可能是刺客盗贼一类,想来十之八九是张家人。

    王守仁心中有了判断,便暂时放下了防备,眼睛微转,立即走上前去。

    若是他相熟的,说不定能借机打听到些什么——张家的事便是蓁蓁的事,蓁蓁的事,便是他和阿鹿的事。

    有些事情大人们无法出面,孩子的身份却多了一重便利。

    苍鹿亦提步跟上。

    “王公子,苍公子?”对方在此处见着他们,显然很惊讶。

    王守仁看清他的脸,也颇为意外。

    “范九?”

    他自然知道范九现如今在张家做事。

    这些日子他也想过找范九打听,可范九成日窝在府里不出门儿,他压根儿没机会与之碰面。

    此时撞上了,王守仁不禁觉得惊喜,下意识地想要跟范九打听或是试探些有关张眉寿之事,话到嘴边,却暂时了压下这个心思,而是问道:“我们遛弯儿经过此处,刚刚听到你们府里咋咋呼呼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才是眼下的紧要。

    对于大半夜一群人出来遛弯这种脑子有病一般的行为,范九已懒得去吐槽深究,只语气急切地道:“我家大公子不慎受了伤,我正要去请郎中!”

    眼下正值深夜,郎中怕是不好叫,他唯恐其他人办事不利索再给耽搁了,这才自己亲自去找。

    说着,他匆匆朝几人行了一礼,无暇多做停留。

    “等等!”

    王守仁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前去。

    “我知道哪儿有医术高超的郎中,我随你一同去,必能请得动他!”

    什么“不慎受了伤”,显然只是对外的说辞,看范九急成这般模样,张秋池必然伤得不轻,且定与张家此时的混乱有关!

    他还记得,曾给张秋池卜过卦,算出张秋池将有大劫……虽说与张眉寿在西漕河边守了许久无果,可他心中始终念着那一卦。

    他还算出张秋池的生门在蓁蓁身上,而他今晚正是为了蓁蓁而探入张家,才得以在此处遇到范九……若是他能助范九及时请到一位得力的大夫,那张秋池此劫说不定便可破了!

    王守仁紧张又激动。

    范九一路跟着王守仁出了小时雍坊,最终在附近的一处背街而建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门被拍得哐哐作响,惊醒了熟睡中的主人。

    “何人叩门!”

    很快有脚步声传过来,并着不耐烦的质问声。

    这院子的主人显然脾气不大好,声音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

    范九不禁在心中念叨了起来:好些脾气大的郎中,被惹得烦了说不给治就不给治……

    还好他来时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早有准备——若对方恰是那样的人,他便是拿出刀子威胁,也要将人带回去给大公子治伤!

    “求傅老先生救命!”王守仁大声回道。

    门刚巧此时被打开了一道缝儿,里头的人闻得此言,手上一顿,就要重新将门合上,边骂道:“滚滚滚!我又不是做郎中生意的!”

    范九却眼疾手快挡在门缝中间,挤了进去就去拉人。

    “求求您救救我家大公子,必有重谢!人命关天,您若不答应,小人也只有得罪了!”

    说着,就要去摸匕首。

    发髻花白的老人一听瞪直了眼,正还要骂时,却见王守仁取出一枚玉佩,示于他面前,道:“傅老先生,此乃公子之意!”

    对方到了嘴边的脏话立即乖乖咽了回去,张了张嘴,回过神立即向范九问道:“受得什么伤?”

    “应是刀剑所伤!”范九默默收回匕首。

    傅明听了,连忙道:“等着,我去取药箱!”

    ……

    “大夫来了!”

    范九将人带回时,宋氏正站在张秋池房内守着。

    “有劳大夫了!”

    她侧身让到一侧,神色着急地催促道。

    且不说眼下她的心结已经打开,即便是从前她痛恨苗氏时,却也从不曾有过盼着张秋池出事的念头。

    尤其眼下家中又正值混乱,她更加不愿张秋池有事。

    想到一种可能,宋氏心底甚至涌现出自责之感——她想过柳氏会有拿鹤龄延龄来威胁她的可能,却不曾想过柳氏会对张秋池下手,且这般突然,这般大胆。

    可真的是柳氏吗?

    宋氏攥着帕子,见大夫替张秋池清理包扎了伤口,忙上前询问伤势情况。

    傅明的神色却有些费解。

    宋氏立即让人将门关好,又命丫鬟守在外面。

    傅明这才道:“伤在肩膀,并非要害之处,伤口也不算太深……按理来说,不该出现昏迷之态。”

    宋氏反应极快地问:“那会不会是刀剑上有毒?”

    傅明却摇头,又重新替张秋池把脉,却仍没有确切的什么说法。

    “兴许是惊吓昏厥。”他最终只能道:“且歇养着,若一日之内仍没有转醒的迹象,老夫便再来一趟。”

    宋氏唯有点头。

    见傅明已开始收拾药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闪了闪。

    “大夫看着眼生,还未请教贵姓——”

    宋氏一边让芳菊送上诊金,一边问道。

    那诊金丰厚之程度,让傅明不禁动了动眉。

    他受托付而来,本未打算收取诊金,可对方既主动给了……咳,他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老夫姓傅。”他呵呵笑着道。

    范九在一旁直抽嘴角。

    这老先生还真是半点不掩饰自己见钱眼开的性子啊。

    见二太太朝着自己看过来,范九连忙道:“是王家小公子带奴才去请的傅老先生。”

    说话间,悄悄对宋氏点了点头。

    宋氏便知道,眼前之人大约是信得过的。

    “我想请傅老先生帮一个忙——”宋氏看向床上的张秋池,低声说道:“若有人问起,老先生便道……大公子伤势太重,昏迷不醒,活不成了。”

    这话说得直白且狠,傅明听得笑意一凝。

    范九回过神来,忙朝着傅明揖礼:“请老先生相助。”

    二太太想得很对,既有人想让大公子死,那大公子定是“非死不可”的。

    一次不成,只怕还要再次下手。

    倒不如“遂了对方的意”,既可保大公子安全,也能瞧出对方用意究竟何在。

    这是一举两得之策。

    傅明无声点点头。

    宋氏便让芳菊将人送了出去。

    宋氏在椅上坐下,将范九唤到了面前。

    “你贴身伺候大公子,可知此物从何而来?”



    范九定睛去看宋氏手中的荷包。

    “回二太太,这荷包乃是大公子的贴身之物。”范九如实答道。

    宋氏自是知道这荷包是张秋池的东西,且从其上刺绣来推断,定是苗氏所留遗物。

    但她问的却不是这个荷包。

    她将打开的荷包放到一侧小几上,“你且看里头装着的是何物——”

    范九忙去察看。

    里面竟装着不少黑灰色的细粉末。

    他以手指去触碰,放到鼻间嗅了嗅,皱眉道:“这似乎是香灰……”

    可大公子将香灰装在贴身的荷包里作何?

    见他似乎也不明所以,宋氏又问道:“这几日大公子都去了何处?可有什么异样举止?又与你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

    范九细细思索着。

    “大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只去松鹤堂看望过老太太数次。”说到此处,他亦不瞒宋氏:“大公子认为老太太此番昏迷得蹊跷,对此有些疑心。”

    “他倒也警觉……”宋氏看着床边一旁的短剑和匕首,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匕首显然是张秋池的,他贴身藏放,必是早有防备。

    宋氏将荷包接回,放到鼻间嗅了嗅。

    香灰已失了原本浓烈的香气,可依稀也有淡香入鼻。

    这香气似乎在何处闻过——

    宋氏努力分辨之时,范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走到床边,查看起了张秋池的双手。

    “二太太……大公子的右手手指有些烫痕。”他转回身,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午后,大公子曾去过松鹤堂——”

    宋氏眼睛微微睁大。

    是了……她便说这香气闻起来熟悉,原来是婆母房中所焚!

    老太太常年有着焚香的习惯,香料却与普通的熏香不同,大多是老太太口中有益身心的“养生佳品”……老太太养生,总是无孔不入的。

    宋氏已然站起身来。

    她看向床上的张秋池,心中波动感慨。

    这孩子不止警觉,还心细如发……且丝毫没有为自保而置身事外。

    这是个好孩子。

    她抓紧手中荷包一刻,交到范九手中:“晚些你再去找傅大夫……托他好好验一验,瞧瞧这香灰里可有什么异样。”

    张秋池自幼养在苗氏身边,苗氏既通医道,想来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耳濡目染。

    若非察觉到了什么,他应当不会悄悄藏了香灰带走。

    范九郑重点头。

    殊不知,此时的傅大夫,已被柳氏请了去。

    傅大夫望着摆在面前的银锭子,眉目间有些迟疑。

    才一小锭银子,方才他在二太太那里可轻轻松松得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哩……

    这大太太当的,出手未免太寒酸。

    “人命关天,老夫不敢轻易冒险。”他摇着头,就要告辞。

    “大夫且慢!”

    柳氏咬咬牙,又让人取了一锭银子过来。

    瞧这狗郎中一身粗布衣裳,没想到竟这般贪婪!

    傅明动了动眉毛,却笑着看向了柳氏的脸。

    柳氏脸色一变。

    这老头子盯着她的脸看干什么?莫非在打什么歪念头!

    呵呵,她就知道,她此番被那老婆子毒害以来,日益消瘦,满面病容使人我见犹怜……别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因为宋氏那贱人现如今也是这幅惹人怜惜的模样,张彦那死蠢的货,眼睛都要看直了!

    柳氏正忍不住要出言呵斥时,忽听傅明笑呵呵地道:“太太头上这金钗当真漂亮地紧……”

    柳氏脸色一黑,心下莫名气愤,便是这气愤之情的推动下,使她当即拔下金钗,丢到了一旁的托盘中。

    傅明立马藏进了袖子里,并那两锭银子。

    “东西收了,大夫可要将事情办得圆满才行。”柳氏冷冷叮嘱道。

    “那是自然。”傅明应下,道:“保准不出一日……”

    有银子不要是傻子。

    柳氏淡淡“嗯”了一声,让人将这糟心的郎中请了出去。

    都怪管家那蠢货,没能取了张秋池性命不说,还被吓得丢了魂儿一般,连连地说张秋池身上有了不得的暗器、有毒,又说自己好似被雷劈了一遭……

    想到他那幅半张脸似乎被火烧烫到、皮开肉烂的模样,柳氏不禁有些恶心。

    显然是不小心打翻了火盆或滚水,却跟她扯这些疯话,分明是事情没办成存心找借口!

    没想到这该死的东西竟是个这么不得力的,险些被人发现不说,还白白让她赔了两锭银子一支金钗。

    不过——

    她日后还愁没有银子么?

    柳氏忽而笑了起来。

    该死的死了,更该死的也都快要死了……到时整个张家都是她的,她有钱有儿子,又大仇得报,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要让那短命鬼在下面好好看看,辜负她的下场是什么……

    柳氏笑声冰冷怪异,一旁的丫鬟忍不住觉得脊背发寒。

    此时,柳氏的贴身婆子走了进来。

    “大太太,不好了,听青梅说,大姑娘不见了!”

    柳氏神色一变。

    “不见了?可仔细找过了?”

    “松鹤堂,和府里各处都已找过了。青梅说,大姑娘房里的窗子是开着的,想是……趁着方才府里乱哄哄的,偷跑出去了。”

    “这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柳氏气得骂道。

    可她心里半点不认为张眉娴能坏了她的事。

    偷跑出去又如何?她要做的事情,摆在明面上,闹到官府去,也是不输半分理的。

    况且,许是这贱丫头瞧清了情势,怕她秋后算账,吓得不敢再在张家待下去了也是有可能的。

    手无缚鸡力,自幼娇生惯养,被恶人凌辱再丢了喂狗,再妥当不过。

    柳氏无声冷笑。

    天色似亮未亮,薄云拂过星子。

    大永昌寺,密室之中,继晓以指尖之血滴入星盘。

    半晌,他盯着星盘上的变动,唇边缓缓扬起了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溢入眉眼。

    “师傅,真龙之子劫数已破。”僧人章拂双手合十,敛目道:“师傅果真神机妙算。”

    “应是那变数之力。”

    继晓幽深如墨的眼瞳中满是难以遏制的波动。

    他既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个“变数”,想来这“变数”本就是由他促成。

    万物轮回,他等到这一日,着实不易,却极值得!

    谁说人不能逆天而为,师傅口中所说的“天意”,到头来还不是由他随意掌控……

    他仰头笑出声来。

    。m.



    这笑声荡漾在密室之中,许久才止。

    “既其命劫已破,便该回来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藏身之地。”继晓转过身,吩咐道:“京城与湖州两地,当命人于暗下严密搜找。”

    听闻那小姑娘在湖州做了一件大事。

    既无数湖州百姓的命数得以改变……那真龙之子许就在这些人之中。

    只是人多且杂,大海捞针,找起来必然费时费力。

    可依照他最近一次的推演,还有至少七八年之久,方能等到那一日的到来,只需在此之前将人找到便可——这么久的时间,想必足够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弟子遵命。”

    章拂离开了密室。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

    他一路来至大永昌寺后院,无数僧人向他行礼,并不少人暗暗投去艳羡的目光。

    这么年轻便当上了大国师的亲传弟子,实在让人羡慕。

    章拂从禅房中取了幂篱,牵马从后门离开了寺院。

    “你们想干什么!”

    清早后山寂静,少女惊慌失措又夹杂着羞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男人粗鲁的奸笑声传开。

    章拂面无表情,视同未闻,跃上马背。

    可那少女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开,她显是怕极了,声音已带上哭意。

    这似哭还忍的声音,在章拂脑中荡漾开来,似有几分熟悉,这熟悉感终于使他眼中有了波动。

    他拍马而去,只见三名身穿短褐的男人围住了一名少女,少女手中高高举着剪刀,明艳却苍白的脸庞绷着紧紧的,神情决然,手中的剪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刺向他们、或是自己。

    章拂认出了这些男人。

    大永昌寺已经完工,这些人本该领了工钱离去,却仍赖在寺院中吃喝,他已下令命僧人驱逐。

    看着三名男人几乎同时倒地,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和他们胸前的血洞,张眉娴手中剪刀跌落,连连后退。

    “不必害怕,没事了。”

    马上的人罩着幂篱,然一身僧衣僧鞋格外醒目。

    “多、多谢师傅相救……”张眉娴靠着一棵树,语气战栗着道谢。

    只是,僧人不是都不杀生,以慈悲为怀的吗……

    余惊未了之时,她胡乱地想着。

    那僧人隔着幂篱看了她片刻,便拍马离去。

    张眉娴兀自给自己压惊,擦干盈在眼眶中始终没有落下的眼泪,重新将那把防身的剪刀捡起来。

    此时,她忽然听到马蹄声响起,正如惊弓之鸟一般戒备时,却见是那名僧人去而复返。

    “你为何独自出门?可需我送你回城?”对方问道。

    张眉娴怔然了片刻:“你可是……章拂法师?”

    这声音她听得有些耳熟。

    对方无声默认。

    “多谢法师。我不回城,我须得赶去雨桐县……”她神态坚定地摇头。

    章拂沉默片刻,驱马至她身侧,朝着她伸出手去。

    “我送你去。”

    晨光在他身上投下层层光晕,张眉娴忽然失神。

    ……

    翌日一早,张秋池“伤重身亡”的消息传入了柳氏耳中。

    柳氏精神一振,当即召集所有下人去了前院,又命人去翰林院传信给张彦。

    “请二太太三太太同去前院。”她似笑非笑地吩咐道。

    消息传到海棠居,宋氏与传话的丫鬟说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不便走动,大太太若是有事,还请移步海棠居来与我当面说。”

    丫鬟唯有将话传给柳氏。

    柳氏气得摔了茶盏。

    “这贱人现在还跟我摆架子!”

    一旁的贴身嬷嬷劝道:“太太不必动怒,现如今您跟她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柳氏脸色稍缓。

    说得对,不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不就是海棠居么,她跑一趟就是了,到时反而更方便行事。

    柳氏起身,带着人往海棠居赶去,又吩咐丫鬟将下人全部聚集到海棠居。

    她到时,宋氏坐在堂内吃茶,纪氏陪在一旁说话。

    柳氏面上浮现冷笑。

    她这个三弟妹,竟也是个没眼色的蠢货,时至今日还看不清形势。

    宋氏抬头看向柳氏,又看向院子里。

    下人丫鬟婆子依照等级高低顺序,站了大半院子。

    “柳氏,不知你这是要做什么?”宋氏冷声问道。

    见她当众这般称呼自己,更连起身都不曾起,柳氏神色转寒。

    宋氏这个贱人……

    她若非是顾忌宋家,早送其去见阎王了,也用不着这般大费周章!

    为了让宋家来日无法追究,她只有耐着性子演一出戏。

    “看来是二弟出事对二弟妹打击太大,如今竟糊涂得连大嫂都不会喊了。”柳氏冷笑着说道。

    宋氏笑笑没有说话。

    柳氏一拳头砸在棉花里,按下不甘,又眯了眯眼睛问道:“池儿好歹是家中长子,是你二房的孩子。他如今人都没了,二弟妹竟还笑得出来,这般铁石心肠,说出去只怕骇人听闻。”

    “这与你无关。”宋氏神定气闲地去端茶。

    “二弟妹果真狠心。”柳氏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池儿的姨娘,却也不该这般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此番池儿被害身亡,你作为嫡母难道也准备不闻不问,就眼睁睁看着他白白丢了性命吗?”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宋氏平静地反问。

    “自然是找出杀害大公子的真凶!以正家法!”柳氏答得义正言辞。

    宋氏皱眉:“家法?难道你认为是自家人下的手?”

    “池儿为人谨慎和善,与外人拌嘴都是没有过的事情,更别提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纠葛了——且出事当夜家中上下戒严,凶手既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十之八九是有身份做遮掩的家贼!”柳氏断言道。

    “听你这语气不像是推测,倒更像是亲身经历了似得。”宋氏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

    “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二弟妹还当慎言。”

    “那你想怎么查?”宋氏看向院中的下人:“难道凶手会在这些人当中不成?”

    “不无可能。只需依次询问当夜出事之时各人在何处、身边之人可有异样,定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柳氏神色笃定地道:“一个人可以撒谎,但不可能每个人都帮着他撒谎,总会有纰漏。”

    纪氏与宋氏互看了一眼。

    “那且问吧。”宋氏浑不在意地道。

    见她这幅高高挂起的态度,柳氏更觉运筹帷幄。

    她命心腹嬷嬷前去查问,又让二管家带人在一旁详细记录各人所言。

    查问过大半,果然出现了一名十分可疑之人。

    。m.



    那是一名粗使仆役,年约三十上下,负责前院洒扫,平日里少言寡语。

    “说,你为什么撒谎?”柳氏厉声逼问。

    他原本说自己出事之时正在熟睡,是后来被府里的动静吵醒的——可就在方才,与其同住的下人中却有人清楚地记得,他们惊醒时这名仆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仆役脸色惊慌地跪下,为自己辩解道:“那时、那时奴才刚好出去方便了,方才是怕惹上麻烦,一时才没敢承认……”

    他一副“谁成想竟弄巧成拙”的语气。

    “你这话拿来蒙骗傻子还差不多!”二管家当机立断道:“扒了他的衣裳验伤!”

    据大公子身边的小厮范九称,他听到大公子呼救冲进房中之时,见那刺客倒地,床边又分别散落着匕首与短剑,故而推测大公子曾反击过对方。

    仆役闻言脸色大变,挣脱了禁锢,爬坐起身就要逃走。

    “抓住他!”

    那仆役身手倒是不慢,飞快地冲出人群去,因有家丁眼疾手快关上了海棠居的大门,一众人上前将其围住,才未让人逃脱。

    仆役被按倒在地,上衣被当众扒开,胸前裹着的伤布浸着血迹。拆去伤布,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触目惊心,一看便是被锋利的刀剑所伤,且伤口尚未结痂,显是新伤。

    一个粗使下人,身上怎会有这样的伤口?

    且他方才一听“验伤”二字便要逃走,已足显做贼心虚。

    四下仆人们一时连议论都不敢,只暗暗交换着惊诧的眼神。

    “你为何加害大公子!”二管家审问道。

    此时,宋氏和纪氏皆从堂内走了出来。

    那被逼问的仆役目光扫过宋氏,瑟瑟地道:“是二太太……”

    “你说什么?”柳氏露出惊异之色。

    “是二太太吩咐的奴才,要奴才去取大公子性命!”仆人一副咬牙豁出去的语气,沙哑着声音喊道。

    “刁奴,你莫要见死到临头便胡乱攀咬我家太太!”芳菊站出来骂道。

    柳氏冷冷地看向那名仆役:“若是污蔑主家,你便是罪加一等——”

    “奴才没有!奴才可以对天发誓……”那仆役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连忙道:“奴才还可以跟二太太院子里的赵姑姑当面对质!便是她找的奴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请二弟妹让赵姑姑出来与其对质吧。”柳氏看向宋氏,眼中噙着冷笑。

    宋氏与其对视着,片刻后才道:“赵姑姑如今不在家中。”

    柳氏:“将人请回来便是。”

    “我命其出远门办事去了,眼下怕是赶不回来的。”

    “哦?那二弟妹的意思是,无从对质了?”柳氏语气转冷:“赵姑姑可是二弟妹的心腹,眼下忽然出远门,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院中的下人们皆暗暗向宋氏投去异样的目光。

    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宋氏厌恨苗姨娘,大公子在府里的日子向来艰难。

    二老爷忽然出事,二太太一时受不住,再加上多年来积压在心的怨怪,拿大公子来泄愤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说句难听的,大公子出了事,嫌疑最大的本就是二太太。

    谁让二太太这些年来,在一位嫡母该有的大度之上,向来是连装也不屑去装的呢?

    此时,忽然有一名婆子站了出来。

    “奴婢也在前院做事,大公子出事前的清早,奴婢曾见过赵姑姑跟他在前院小竹林里说过话。”

    说着,忽然转回头道:“春梅,当时咱们是一起的,你可瞧见了?”

    一名丫鬟低着头对柳氏道:“是……奴婢也有些印象。”

    宋氏心中冷笑。

    好啊,这些人可真是一个赛一个有眼色,甚至无须收买,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柳氏则是满眼震惊失望。

    “二弟妹,你好狠的心……池儿生性温良,你即便心中再恨,又怎可趁着他父亲出事、无人相护之时,对他痛下杀手!”

    一句话便将宋氏的罪责、甚至是动机与时机都全部定下了。

    “现如今这张家竟全由你来做主了,空口白牙便能将一桩人命官司叩在我头上。”宋氏语气讽刺。

    “事到如今二弟妹竟还在嘴硬。”柳氏神色愤慨,“可真凶已经招供,即便是闹到衙门去,二弟妹今日也难逃罪责!”

    “那便闹到衙门去!”宋氏毫不退让,声音响亮决然。

    此时,海棠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身官服的张彦大步走了进来,语气沉沉地问道:“池儿的后事不去料理,你们在此胡言乱语些什么!”

    听着这出场便已入戏的话,宋氏觉得今天似要将一辈子的冷笑都给用光了。

    下人们纷纷行礼。

    “老爷,杀害池儿的凶手已经抓到了……”柳氏上前迎张彦,目光冰冷地看向宋氏:“谁成想竟是受了二弟妹的指使!”

    “这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池儿出事之时,我便料到是这毒妇所为了!”张彦怒极,阔步上前骂道:“你这妒妇,谁给你的胆子谋害我张家长子!今日,我便要你为池儿偿命!”

    他气势冲冲,对着宋氏扬起了手掌。

    “二嫂!”纪氏惊呼着将宋氏拉开。

    宋氏险险避开这一巴掌,抿唇看着怒火滔天的张彦。

    “大伯为了我手中这点儿嫁妆银子,竟连丝毫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吗?”她眼神鄙夷厌恶,仿佛是在看待这世间最丑恶的嘴脸。

    “你还敢口出狂言!”张彦被激得红了眼,眼见又要动手。

    纪氏带人护在宋氏面前。

    此时,忽有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为首者怒声呵斥道:“住手!你堂堂翰林郎,竟对家中弟妹动手,这成何体统!”

    张彦闻声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这些张家族中长辈怎么突然过来了!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长女张眉娴跟在众人后面快步走了进来。

    张彦顿时面沉似水——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眉娴小跑着来到宋氏身边,低声紧张问:“二婶,您没事吧?”

    二婶脾气大性子急,易怒易受人三言两语挑拨情绪,眼下没二叔护着,肯定不行——她生怕自己回来得迟了!

    。m.



    宋氏目光温和地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娴儿你有心了,二婶多谢你。”

    她并不知道张眉娴去请了族人过来,即便她不愿张眉娴牵扯进来,可至少面前的女孩子让她知道大房并非全是烂心人。

    见宋氏眉目间全无慌乱、甚至一丝怒气都不见,张眉娴有着一瞬的怔愣。

    二婶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得见女儿与宋氏手拉手的情形,张彦气得险些又要吐血……他这个女儿,莫不是给二房养的不成?

    宋氏和纪氏上前向族中长辈行礼。

    张彦作为如今张家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片刻不耽搁地将“事实经过”说了一遍。

    十来名族人听得纷纷面色大变。

    谋害长子,这可是件大事。

    宋氏却风轻云淡地命丫鬟搬来了椅子到院中,请他们落座。

    为首的长者乃是如今张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依照辈分来算,乃是张彦的五叔公。

    其已至杖朝之年,早已磨得处事不惊,当下未急着置辞,带着族人坐下之后,方才看向宋氏。

    “宋氏,你可认罪?”

    “没做过的事情,孙媳自然不认。”宋氏道:“且孙媳今日还要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揪出真正弑侄害母之人!”

    这些族人来得正巧,她耐着性子听柳氏说完这些废话,实则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而算一算,时候也差不多了。

    她语出惊人,态度尖锐,直令众人色变。

    “各位叔公叔伯,切莫听其胡言!”张彦到底心虚,不愿宋氏有多开口的机会:“这样的毒妇,理应立即鞭死!”

    现如今他也顾不上那些龌龊的想法了,只一意想尽快堵死宋氏的嘴。

    “让她说。”长者皱眉道:“即便真是犯人,也有辩解的机会。”

    倒是张彦这幅上蹿下跳的模样,实在没有半点沉稳体面,让人失望之极。

    张彦唯有脸色青白交加地忍着。

    柳氏内心亦开始打鼓,可她反反复复地想,也想不出哪里会出纰漏——宋氏至多是过过嘴瘾罢了,没有证据的话,谁会相信?

    这般一想,她便强定下了心神。

    不料宋氏上来便直问她:“柳氏,我说你伺机谋害婆母,你可认?”

    “母亲是因二弟出事急火攻心病倒,与你大嫂有什么干系!”张彦语气干脆地替柳氏答道。

    “你二弟出什么事了?”族人忽然问道。

    张峦出事的消息并未传开,张老太太本要等儿子的尸身归家才肯告知族人。

    张彦此时便一副痛心的模样,将张峦在湖州出事的消息说了出来。

    族人们震惊又惋惜。

    原本听说张峦得了重新历事的机会,他们还觉得张清奇一门会出两个入仕为官的儿子,这与族人而言无疑会是一份荣耀与助力。

    “母亲确是因夫君之事而积郁成疾,可终日昏迷不醒,却是另有缘故。”宋氏定声说道:“母亲是被人下毒了。”

    “下毒?”长者皱紧了眉头。

    柳氏反过来讽刺道:“如今二弟妹掌家,母亲每日的汤药可都是二弟妹盯着的,二弟妹这般缜密,想来不会容许有这般闪失吧?”

    “汤药自然没有问题,可下毒的方式却不止是从饮食上下手——这一点,我也是才知晓的,倒长了见识了。”宋氏看向柳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大嫂,你说呢——”

    她这句“大嫂”喊得柳氏心惊,在心中连道:这贱人还不如不喊。

    “我听不懂二弟妹在说什么。”

    宋氏笑笑道:“大嫂不是听不懂,而是害人太多,一时忘记了,这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不打紧,待会儿自然会有人来提醒你近来都做了些什么。”

    听她字字夹枪带棒,柳氏心下发冷之际,还来不及去虚伪地问一句“二弟妹此言何意”,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二太太,奴才来迟了!”一名小厮快步走来,向宋氏行礼。

    柳氏眉心一跳。

    这不是近来跟在张秋池身边的小厮吗?她听到张秋池的死讯,特地命人去察看,据闻这小厮哭得死去活来——眼下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不迟,来得刚好。”宋氏看向范九身后。

    两名家丁拖着一名被绑了双手的婆子走了过来。

    见了婆子面容,柳氏脸色大变。

    张彦见她神色,心中不由烦躁之极。

    事情皆是柳氏在办,他所知不多,可他知道柳氏一旦露出这种神色,那十有八九便是事情办砸了!

    这贱人办事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他亲自动手安排!

    张彦的预感确实很准。

    那婆子方才在松鹤堂里已被范九审过了,此时一脸死灰也不再挣扎辩解,张口就将柳氏唆使她给张老太太下毒的事实说了出来。

    范九命人将香炉呈到众人面前,又从袖中取出一包毒粉:“二太太,这是在她房中搜出来的。”

    婆子供认不讳。

    因那毒粉需要每日加入香炉之中,一次分量不能多,否认致命得太快会惹人怀疑,所以她只有藏在自己房里,以便每日取用。

    “你本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怎这般轻易受她人唆使!”纪氏惊怒地问道。

    “三弟妹慎言,这分明是污蔑之言,如何能信!”柳氏回过神来,朝着纪氏呵斥道。

    那婆子却无力地笑了笑,抬头看向纪氏,说道:“说起来,还与三太太您有着莫大干系呢。”

    “你说什么?”纪氏皱眉看着她。

    前有仆役污蔑二嫂,莫不是这婆子还要攀咬她不成?

    她竟不知自己也能如二嫂这般被重点对待,还另外给她排了一出戏呢。

    可那婆子却并未往下说,只道:“如今二老爷没了,但凡长了双眼睛的都看得清家里的形势,即便没有这次下毒,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能立多久?到时家里做主的还是大房,大太太找到我,我若不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柳氏气得咬牙,正要开口时,却听忍无可忍的张彦抢在了她前面说话。

    “够了!你究竟收了宋氏多少好处!”

    “应当要问问你黑心的东西,想趁机从你二弟妹这里拿走多少好处!”

    张老太太的质问声陡然传入众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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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氏与张彦大惊失色。

    “祖母……您醒了!”

    张眉娴满脸惊喜地跑了过去,纪氏也连忙上前搀扶。

    张老太太尚且虚弱的脸上满是怒容,冷厉的目光定在柳氏与张彦身上。

    “母亲……”族中长辈皆在此看着,张彦不由心中发慌,手心沁汗,嘴上却仍道:“你万万不要受了宋氏的挑拨,这个毒妇,她害死了池儿!”

    “那柳氏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张老太太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她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是谁准允你将她放出来的?”

    家中有个作妖的毒妇已经是天大的不幸了,可偏偏还有个自私又蠢上天的长子……这俩人加一起,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母亲,我……”张彦脸色发白不知如何解释。

    他原本没想过解释的,他将柳氏放出来的那一刻,便站在了与母亲对立的位置,再未将她放在眼里——可如今族中长辈在此,他到底不敢说出太忤逆的话来。

    族人已低声讨论起来。

    他们不知柳氏先前的过错。

    柳氏颤颤地跪下去,哭着道:“母亲,儿媳以往糊涂,是犯了许多错,可是儿媳早已反省悔改,母亲难道连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儿媳吗?至于下毒,当真不是媳妇所为啊!”

    忍一时算得了什么,只要今日能在这些族人面前蒙混过去,来日她有的是法子收拾这老婆子——她就不信向来爱惜颜面的老婆子敢将自家的丑事当众抖露出来!

    “云氏,你这长媳先前究竟犯了何错?”族人问道。

    他们听出来了,先前张老太太曾囚禁过柳氏。

    张老太太嘴唇抖了抖,忽然抬起手中拐杖指向柳氏。

    “妍儿先前与邓家闹得那桩沸沸扬扬的丑事,诸位叔伯难道不曾听闻吗?实则真相还要丢人百倍,皆是这毒妇不知廉耻的谋划算计!更别提先前教唆着义龄对三丫头下手,险些害得三丫头丧命火海,还厚颜包庇护短的旧事了!”

    “竟有此事?”族人纷纷皱眉。

    张老太太一鼓作气道:“诸如此类之事,只怕是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可只一条——这贱人觊觎老二,她的小叔!当初嫁入我张家,图得就是将我们张家闹个家破人亡!”

    “什么……”族人们震惊不已。

    家中下人亦是个个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向柳氏,又看向宋氏,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张彦身上。

    老大媳妇觊觎老二,老二媳妇今日似乎又被刁难,可是……老大竟还私自放出柳氏,这容人之量未免太大。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管怎么说,同为男人,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很值得同情的。

    感受到这些异样而隐晦的目光,张彦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张老太太。

    母亲是疯了吗?

    竟当众将这样的丑事说出来!

    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至少还能给他留几分薄面!

    还有,母亲为何还特地穿了一件油绿油绿的褙子,绿得那般刺眼……

    嗓口涌上一阵腥甜,张彦拼命咽下。

    “即便没有毒害婆母之事,诸位叔伯也可帮着评判一二,我究竟可罚错人了?”张老太太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族人神色各异,或叹气或不语。

    毒害婆母的话既由张老太太亲自说出口,且又人证物证俱在,就连动机都十分明显,那柳氏这罪名便等同是坐实了。

    任由柳氏再如何辩解,事实已胜于雄辩。

    且添不添这条罪名,已经无甚要紧,单是先前柳氏所为,张家已不可能再容得下她。

    柳氏身形颤抖着,十指嵌入掌心。

    被张彦称作五叔公的长者训斥了张彦一番。

    “……你身为家中嫡长子,本该担起家族荣辱大任,怎能轻易受这样一个毒妇蒙蔽教唆——你可知道,你此番可险些害了你母亲性命!”

    “大伯何曾被蒙蔽过?他既将柳氏放出来,那便是同谋!”宋氏的声音掷地有声。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睛。

    这亦是最使她痛心的地方。

    毒害她的人是柳氏,可她的儿子又怎会干干净净。

    “住口!”张彦怒视着柳氏:“你杀害池儿这笔账还未算完,竟还敢在此血口喷人!”

    柳氏保不保得住他根本不在意,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宋氏解决干净——这贱人竟暗下查明了母亲中毒之事,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不好对付!

    “血口喷人的从来都是你们大房。谋害池儿性命,再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来的,也是你们大房!”

    宋氏言语间,半句也不曾将张彦单独摘出去。

    今日不管是柳氏还是张彦,谁都休想撇开罪责!

    张彦握紧了拳,迫不及待地看向众人:“母亲,叔公——宋氏谋害长子,人证在此,由不得她抵赖!依我之见,还须速速将其处置,以正家法!”

    “皆是对你们大房俯首帖耳的下人,算得了什么人证?”

    宋氏说话间,看向张老太太和一众族人:“儿媳既说池儿是为大房所害,便不会是凭空猜测。”

    “莫非你有证据?”族人正色问道。

    宋氏微一点头,转头吩咐道:“范九,将大管家带上来。”

    范九应下,立即去了。

    张彦眼中难掩惊怒,看向身边的柳氏。

    大管家不是被打发出府养伤去了吗,什么时候也落到宋氏手里去了!

    柳氏却只是在心底冷笑。

    她竟不知宋氏暗下已将一切谋划妥当,只等着她找上门来了。

    这回她真的输了。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死而已,若是张彦此番没有被她说动,她同样也是一个死,左右折腾这一遭,也没亏什么,好歹还拉了个张家长子做垫背呢。

    宋氏不用死,又能怎样?

    呵呵,她与张峦那般情笃,张峦死了,让她独自活着,已是最大的折磨了。

    就让她在悔恨和煎熬中,痛苦了却此生吧。

    柳氏越想越畅快,脸上竟浑然没有惧色。

    纪氏扶着虚弱的张老太太在族人旁边坐下。

    那大管家的模样她听二嫂说了一遭,很有几分骇人,她怕婆母待会儿会被吓得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