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说是年满十二了。”仆人答道。
刘健目光闪动地点着头。
他家中唯一还未出嫁的小女儿,刚巧也是十二岁。
近年来,宁贵妃那妒妇一改性情,大肆张罗着替皇上扩充后宫,直将皇上当成生皇子的工具来使了!
可被管束了许多年的皇上竟也不争气地乐在其中……
哎,真是国之不幸。
如今只要朝廷一声选秀令下,年满十三的女儿家便要停止议亲,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着急自家小女儿的亲事。
远在京城的张秋池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正在书房里对灯读书,虚掩着的房门被叩响,小厮范九走了进来。
张眉寿临出门前,曾在暗下吩咐过他,要他贴身照料张秋池。
范九做事尽心周全,人又机灵,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张秋池俨然已将其当成了身边最可信的人——咳,最主要的还是,人是三妹给的。
“大公子,二姑娘被老太太罚去了祠堂跪着,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范九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张秋池听。
范九对张眉妍的做派向来有几分看不上,但张眉妍此番被罚得蹊跷,他这才多留意了一番。
张秋池眼中闪过思索。
松鹤堂内不时传出咳嗽声。
张老太太倚在床头,泛黄的脸上挂着未散去的怒气,三太太纪氏立在一旁替她轻轻拍背顺气儿。
“柳氏这贱妇当真是贼心不死,妍儿哪儿来的主意去厨房找人,十有八九还是暗下受了她的挑唆!”张老太太气得咬牙。
起初柳家人刚走,她为了不叫外人察觉到柳氏之死有异,便对外道柳氏生了重病,一日日给柳氏端去的汤药,实则是一种最迟只需二十日便足以致死的毒药。
她本想着,此般拖上大半月,再传出柳氏病死的消息,既解气又十分妥当,可眼下眼瞧着一整月过去了,柳氏竟还没咽气儿!
张老太太起初想,柳氏若不是金刚不坏之躯,那便是买到假药了!
她让二儿媳宋氏去查此事。
张峦出事以来,宋氏的镇定要强,让家中许多人都刮目相看。
宋氏只费了半日,便查清了事实经过。
药没有买假,只是被厨房里的人换了。
那煎药的婆子起初还嘴硬,待被打了两鞭子就全招了——她说是二姑娘张眉妍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暗下换了药,还狡辩装傻说她只当都是治病的药,才答应了下来。
张眉妍被带到张老太太面前,哭着承认了,却半点没有认错之意,倒过来求着张老太太放她母亲一条活路,哭得可怜至极。
张老太太被她哭得头疼欲裂,忍耐着与她讲道理,她却均是不听,只顾求情,张老太太无奈,这才将人丢去了祠堂反省。
“再这样下去,只怕义龄也要被挑唆了。”张老太太叹着气道:“那孩子本就是个不成器的,稍有不慎,日后都是生事的料儿——”
宋氏与纪氏互看一眼,皆是听明白了。
柳氏不能再多留了。
“此事交由儿媳去办,母亲且安心歇息便是。”宋氏垂下眼睛说道。
哪怕日后会遭二侄女记恨,她却乐得当这个坏人。
那个毒妇,处心积虑地坏她的姻缘,害得他们二房鸡犬不宁不提,竟还三番两次地将手伸到了她女儿身上——
她近来夜不能寐时甚至在想,若他们夫妻感情顺遂,丈夫定不会二次历事,说不定便能免去此灾了。
她知道这么想有怨天尤人的嫌疑,可如今绝望当前,她心中早已将能怪的全怪了一遍,包括自己。
“去吧。”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默认了宋氏的话。
宋氏便与纪氏一同离开了松鹤堂。
宋氏回了海棠居,没有多做停留,点了两个粗使婆子,带上三尺白绫,便往后院去了。
到底柳氏抱病的消息传出去已经有些日子了,眼下怎么死已经不大重要,既有婆母首肯,她自是怎么利索怎么来。
张彦却先她一步带人冲去了后院。
守门的两个下人没能拦住,也没敢用真劲儿拦他——毕竟大老爷近来也病歪歪的,若在他们手下出了好歹,当真担待不起。
张彦踏入房内,目光搜寻到坐在墙角,披头散发的柳氏,立即咒骂着扑了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扬手便是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你这贱人竟还敢教唆妍儿!说,你究竟跟妍儿说了什么!”
被打了一耳光的柳氏却笑了一声。
她低低地说道:“当然是与妍儿说——她短命的二叔已经死了,老太太也病下了,如今家中一团乱,若是我能保住这条命,她就还是家里最贵重的二姑娘……”
她倒没想到养了个无利不往的好女儿。
若不是这段时日被人轻慢,心中发苦,又正值张峦出事,家中大乱,她这个好女儿只怕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毒死。
“你这贱妇!”
张彦还想抬手,却被柳氏一把攥住了手腕。
柳氏抬起头来,眼神带着嘲弄:“别装了,你二弟一死,只怕你比谁都高兴呢……”
“住口!你还敢提他!”张彦恨得眼睛似要冒火。
“呵呵。”柳氏轻笑出声,“我倒不知你这蠢货气得什么?我一未同你二弟有苟且,二未对不住你张彦分毫——反倒是你,抬了小妾进门还不够,又拿我的银子出去养外室,你还有脸骂我?”
张彦脸色涨红,气得发抖。
“我看你是疯了!”
“我清醒着呢,反而是你一直太蠢。”柳氏语气仿佛带着引诱的意味:“你今日即便真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反正如今你二弟也已经死了,你若将我从这里带出去,整个张家说不定都是你的了……”
“贱人,别做梦了!”
张彦猛地将柳氏抵在墙壁上,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眼神凶狠无比。
他的手越收越紧,柳氏瞪大眼睛挣扎着。
张彦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涌现出解气的快感,可耳边却一直回荡着柳氏方才的话。
整个张家……
更重要的是,宋氏那丰厚之极的嫁妆……
张彦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然闪过一丝狞笑。
到时候,他再将这面前贱人千刀万剐也不迟!
张彦缓缓松开了双手。
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大老爷,二太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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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彦站起身,脸上原本狰狞的神情渐渐恢复正常。
柳氏跌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宋氏进来时,便瞧见了这幅情形。
她方才在路上已经听人报过,道是大老爷带人往这边来了,故而此时脸上半点惊讶也没有。
“我奉母亲之命有些话要单独与大嫂说——还请大伯早些回去歇息。”宋氏面无波澜地说道。
张彦闻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年轻的妇人一身素蓝褙子,脸上脂粉未施,却仍光洁白皙。虽脊背挺得极直,下颌微绷,显出强硬的气势来,可那日益清减的身姿却如弱风扶柳,清瘦而柔弱。
张彦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
说句心里话,他嫉恨二弟的原因里,有一条就是他接连娶了两位正室都是中人之姿,家世更是平平——而二弟妹虽是出身商贾,半点不算尊贵,可宋家的财力摆在那里,实在令人眼红艳羡。
更不必提二弟妹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了……
二弟还真是从小运气就好。
可惜人的运气是有限的,早早用完了,这便落了个惨死异乡的命。
宋氏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微微蹙眉,语气冰冷地道:“大伯还有事?”
张彦语气平静地道:“我要将你大嫂带回去养病。”
“大伯说什么?”
宋氏心中惊异,下意识地看向房内的柳氏。
柳氏已经站起身来,正拂着身上的尘土,见宋氏看过来,抬起头来无声笑了笑。
那笑容里仿佛藏着刀子。
宋氏定下心神,在心中冷笑不止。
张彦恨柳氏入骨,绝不会无端忽然转变了态度,结合张彦平日里的做派,似乎只有一个答案——这其后有利益驱使。
张彦根本没去理会宋氏的问话,偏转脸看向柳氏,丢下一个字:“走。”
说着,径直要踏出房门去。
在宋氏的示意下,她身后的两名粗使婆子上前拦住了二人去路。
“二弟妹想对我这个大哥做什么?”张彦沉声问。
“大伯若想走,随时能走,只是柳氏须得留下。”宋氏干脆撇了大嫂的称呼,语气冷冷地道:“大伯若想带走柳氏,须得先请示了母亲,若母亲准允,我才能放人。”
“你敢拦我?”张彦语气鄙夷地道:“往常有二弟纵着你,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可如今二弟已经死了,你以为你在我们张家还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与我摆架子!?”
宋氏反唇相讥道:“大伯为人兄长,竟说出这等话来,才真正不是个东西!”
“你真是放肆之极!单凭你侮辱长兄这一条,我便能将你逐出张家!”张彦脸色铁青着道。
“父亲母亲尚且健在,还轮不到大伯来说话。”宋氏看向身后的芳菊:“速去将此事禀于老太太。”
“你以为抬出母亲,便能压得住我?别妄想了!”
张彦抬起手,其身后的十来名手中执棍的仆从便站了出来。
“今日我管你是谁,你若敢拦,就别怪我不给死去的二弟面子了!”张彦眼神凶狠阴沉。
“太太,咱们先走……”赵姑姑连忙上前拉住宋氏,低声劝道:“且由他发疯去,咱们先去老太太那儿,总归人也跑不了。”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宋氏抿紧唇,微一点头。
丈夫归来之前,她必须得保重自己。
宋氏转过身,红着眼睛快步带着赵姑姑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柳氏抬起头,得色之下更有滔天恨意。
柳氏被张彦接回大房养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张家。
下人们多在暗下议论纷纷。
张老太太让人去请了张彦足足三遍,皆不见人过来,气愤之下,拖着病躯下床要亲自去往大房。
可人还没出得了松鹤堂,便昏厥了过去。
次日一早,张眉娴冲去大房,却见柳氏已然收拾一新,坐在堂中品茶。
“父亲呢!”张眉娴皱眉问道。
“你父亲自然是回翰林院去了,哪儿能日日耗在家中。”柳氏上下打量着她,冷冷地道:“倒是你如今越发不懂规矩了,见了我这个母亲,既不行礼也不请安,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老太太教养无方?”
说着,便与身侧婆子说道:“将大姑娘带去院子里,好好教教规矩。”
张眉娴冷笑一声,冲着那婆子抬腿便是一脚。
“你算得上什么母亲?这个家里且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反正如今家里已经不能再乱了,她也懒得去顾忌那么多了!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她宁可死,也再也不要受柳氏拿捏半分!
“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柳氏气得站起身来。
那婆子咬着牙还要上去,却见张眉娴猛然抓起一旁的茶壶,扬手就砸向了她的头。
“不长眼的狗东西!”张眉娴恨恨地骂道。
婆子捂着流血的额头痛叫起来,张眉娴已经红着眼睛跑出了大房。
柳氏直被气得吐了血。
她虽后来换了药,可先前吃进去的却也是实打实的毒药,不至于要命,却伤了身体根本。
大房一时忙乱起来。
消息传到张眉娴耳朵里,本正抹眼泪的女孩子立即轻笑出声。
看来她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祖母若是醒了,八成也要夸赞她的。
可是,接连五六日下来,张老太太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此事由宋氏操心着,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药方子也来回调换,针灸也都使上了,偏偏人就是醒不了。
“可是药里头有什么问题?”纪氏暗下与宋氏提醒着问道。
府里的下人个个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二爷出了事,三爷是庶出又不在家,老太太也昏迷不醒——这些人瞧出如今情势不对,几乎个个都偏向了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张彦那边。
如今说是宋氏掌着中馈,可真正能使得动的人,不过是院子里的几个知心人罢了。
所以,纪氏才会疑心老太太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宋氏却摇头。
“我早猜到了这上头,让人收了药渣子出去找人验看,均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
“那……”纪氏直皱眉。
难道真是婆母的身子彻底垮了不成?
可婆母是出了名儿的爱惜身子,又向来身体健朗,怎么说垮便全然垮了呢?
哎,许是二伯出事,对老太太的打击委实太重……
“他们眼下是冲着我来的。”宋氏对纪氏说道:“日后你还是别再来海棠居了,他们说什么,你能敷衍便敷衍,千万别再为我出头。如今三叔不在家,你还要照看好四丫头和三哥儿。”
“二嫂,你说这话当真没意思了。”纪氏叹气道:“你也不必多说……我自己心里头有数儿。”
宋氏心思复杂沉重。
纪氏走后,她唤来了赵姑姑。
赵姑姑听完宋氏的交待,惊得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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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赵姑姑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太太竟要她带两个小公子离开张家,投去宋家!
眼下家中形势不妙,她也是知道的,可乍然听得宋氏这般吩咐,赵姑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还小,我不能让他们冒险。倘若我出了什么不测,父兄和长姐也会尽力照拂他们的。”
见她似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赵姑姑不禁着急起来:“就不能先传个信回去……”
宋氏断然摇头。
“且不说来回传信至少也要一月之久,远水难救近火。单说此乃张家私事,总不宜让宋家过多牵扯进来,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这里又不是苏州……我不想、也不能再拖累宋家了。”
“那……太太何不也回宋家暂避一二?”赵姑姑道:“您便是光明正大地回娘家探亲,他们总也不好多说什么!”
“暂避?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只怕这一避,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为何要给他们机会往我身上泼脏水?”宋氏眼神定定地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老爷回来。”
况且,真较量起来,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如今她半点不迷糊,眼前也是清明的,真论起来,她可半点不怕大房那对蠢货!
没准儿不必等丈夫回来,她便能将家中这些碍眼的东西清扫干净了。
见宋氏一意认为张峦没死,和这幅与未出阁时一般要强固执的模样,赵姑姑心底酸涩难当。
她往前总说太太脑子里生了锈,可眼下她倒嫌太太脑子里的锈还是生得太少。
“那奴婢也跟着太太一同留下来。”
“不可,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放心。”宋氏语气坚定地道:“今晚你便带着他们走,带上我的书信。”
说着,就命芳菊取来了笔墨。
赵姑姑背过身去,悄悄擦着眼泪。
……
次日午后,王守仁带着小厮去了苍家。
苍鹿穿一身枫红裙衫,将裙摆塞进裤腰里,又绑了袖子,正在院子里练剑。
“你这三脚猫的剑法,快别练了,我有要事与你说!”
王守仁语气焦急。
苍鹿立即收了剑,交到一旁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脸,边往屋子里走,边与王守仁问道:“可是为了蓁蓁的事情?”
“你既知道,还有心思在这儿练剑?”
二人走进堂中,苍鹿命人将堂门一关,堂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蓁蓁兴许出事了。”王守仁走不安坐不宁的,“这些日子我早发觉不对劲了,即便真如徐二姑娘所言,是张二伯出了事,张家却也不该拘着蓁蓁这么久……”
又不做停顿地道:“还有,今日我特地留意着,鹤龄与延龄竟也不去私塾了!张家……十有八九是要有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了。”
连他母亲也发觉了不对,今早还同父亲念叨来着。
可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们在明面上也是不便多做探听的。
“蓁蓁若非不在家中,便是出事了。”苍鹿接过话,却是极笃定的语气。
“你也这样认为?”王守仁皱着眉。
“不是认为,而是断定。”苍鹿神色担忧地道:“……我让人给她送去了豌豆糕,今早特地跟张二伯母问起,张二伯母竟说蓁蓁很喜欢,吃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见不到蓁蓁,隔三差五便会送些解闷的小东西或是她喜欢的小吃食过去,本是想逗逗她开心。
直到昨日里,他灵机一动,差人送了豌豆糕过去——
王守仁神色顿变。
“张家里的那个,只怕是个假蓁蓁……”
蓁蓁最为厌恶豌豆做成的糕点,这样的小事,张伯母兴许不知晓,可他们却比谁都清楚!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王守仁皱眉道:“且你方才竟还在练剑——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义气二字了?”
“我怎么不讲义气了?我可是担心得连午饭都没用。”苍鹿坚决不背这样的黑锅:“再者道,我练剑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好保护解救蓁蓁呢……”
王守仁不由沉默了一瞬。
没用午饭,那应当是真的担心狠了。
可临阵磨枪有什么用?
“可现如今急也没用,张家人有意瞒着,咱们也不能硬闯。”苍鹿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原本正打算练完剑去找你商议此事呢——”
二人默契十足,王守仁又极聪明,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咱们偷偷溜进去察看真相?”
苍鹿郑重点头:“待天黑了,咱们便行动。”
“好,此事你知我知,绝不能泄露出去。”王守仁边说,眼中便飞快地盘算着。
夜间,张家后墙下,却出现了一堆黑乎乎的身影。
苍鹿皱着眉不语,可对王守仁的不满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说好的“你知我知,绝不泄露”呢?
带上小厮把风且罢了,可为什么徐永宁和徐婉兮也来了?
王守仁将他拉到一侧,低低地道:“徐二小姐与蓁蓁也是交好的,有个女儿家跟着咱们一起,也不会有损蓁蓁名声。”
苍鹿点点头。
这个解释他勉强接受了。
“那徐二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
“笨,当然是背黑锅了。”王守仁理所当然地道:“万一被发现了,有他在,还有咱们什么事儿?”
咳,他可没有强迫谁,这种事情大家都是你情我愿、心知肚明的。
苍鹿沉默了一瞬,复才道:“……好吧。”
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徐永宁此时正仰着头,发愁地问:“这墙这么高,怎么翻得进去?”
翻上去容易,踩着下人肩膀就行,可上去之后呢?墙内又无人接应。
王守仁:“谁说要翻墙了?”
翻墙是不可能的,太危险,他这么稳妥的人怎么可能出这种主意?
“那咱们怎么进去?”徐婉兮着急地问。
王守仁指了指墙下的一堆杂草。
徐永宁求知心切,立刻蹲下身将那丛杂草扒开——
“这里有个隐蔽的狗洞!”
徐婉兮诧异地看着他。
狗洞就狗洞,语气这么惊喜干什么?钻狗洞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她这么尊贵的世家小姐,怎么可能钻狗洞?
除非……别人先钻……
看着王守仁几人都依次钻了进去,徐婉兮连忙在心里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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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着牙,动作笨拙地爬了进去。
而后,守在外面的仆人就听得洞内传出女孩子恶狠狠的威胁:“今晚之事,若敢说出去,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徐婉兮这才起身,拿帕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
“这么隐蔽的狗洞,你是怎么知道的?”徐永宁边走边问王守仁。
“我见张家老太爷钻过。”
“快别说话了,以免被人发现。”苍鹿低声提醒。
虽说他们为了谨慎起见,特地将时辰推到近子时才行动,按常理来说众人正该是沉睡之时,可加倍小心一些总没有错。
几人连忙噤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摸黑朝着张眉寿的院子走去。
此时,张秋池躺在床上,仍未合眼。
他早已熄了灯,却因心事重重而无法入眠。
黑暗中,少年人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只是其中神色却闪烁不定。
他始终不知柳氏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入后院柴房,但他知道……姨娘自缢之日,也恰好是柳氏出事的时候。
但世间不会有那么多的“恰好”。
更何况,在那之前不久,他才查出柳氏外祖家长居湘西,而姨娘与父亲牵扯上的那一年,柳氏恰好就在湘西。
他知道,姨娘被逼自缢,必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而柳氏不比他那身份卑微的姨娘,轻易了结不得,所以先有柳家人登门,后有柳氏被终日囚于后院。
柳家人像是默许了什么。
将一切默默看在眼中的他,本也以为柳氏的结局应与姨娘一般无二,可张眉妍不知因何被罚之后,这些时日一直耿耿于怀的大伯竟忽然将柳氏从后院带了出来……
而后,祖母昏迷不醒,家中的气氛变得越发古怪。
他常让范九在下人中去暗下探听,故而对下人们渐渐偏向大房的迹象已了然于心。
他作为家中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似乎本不该过多掺和此事。
可是,除了庶长子的身份之外,他更是二房的儿子。
即便没有三妹临走之前的交待,他亦要尽力保护好母亲。
张秋池悄悄握紧了一直攥在手中的荷包。
待天一亮,他便去海棠居与母亲当面商量“应敌之策”——哪怕母亲并不愿见到他。
张秋池正深深思索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吱呀”的轻响。
似乎是从窗棂的方向传来的……
京城燥旱,他夜里总会将窗子留一道缝隙通风。
可这声音倒不像是窗棂被风吹动……
下一刻,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影——旋即,他便清晰地察觉到……房里多了一个人!
张秋池惊骇之余,脑海中迅速运转,无数念头齐冒,心底最终只剩下了一道声音——
这是个机会!
他忍着没有出声,猛地闭上眼睛,尽量调均呼吸,内侧的手却缓缓朝着枕下摸索而去。
那道黑影脚步极轻、缓缓地朝着床边靠近。
黑影驻足,双手举起一把锋利的短剑,直冲着张秋池的心口处刺去!
谁料他视线中原本沉睡的少年人忽然一个侧翻,可因到底并非习武之人,闪躲终究有些不及时,那剑便刺入了张秋池的右肩之上。
黑衣人意外之时,正要拔剑再次刺去,却见面前寒光一闪,张秋池手中挥着的匕首竟划破了他的胸膛!
他痛哼一声,忍不住咬牙骂了句娘,仗着年纪身高和力气的优势,一把攥住张秋池的手腕,用力反折,另一只握剑的手再次举起——
“范九!有贼!”
情急之下,张秋池喊出声。
而此时眼见那短剑朝着自己逼近,张秋池力气渐渐不敌之际,忽觉瞳孔剧烈收缩,身体各处竟陡然传来一阵难言的疼痛感。
那疼痛感瞬间增大,竟让人无法承受,仿佛身体骨骼碎裂开来。
下一刻,那黑衣人的身形忽然剧烈地颤抖抽搐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后方重重弹去——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重击一般!
“啊!”
范九举灯冲进来时,就见一道人影倒在桌边,且正失声惊叫着,声音满含惊恐。
范九顾不得许多,当即摔了灯,欲上前将人擒住,可那人奋力爬起身,不做停顿地便朝着窗棂的方向奔去!
范九追上前,却只在窗棂前堪堪抓住对方的一方衣角。
他下意识地就要跟着翻出窗去,可此时惊觉并未听到张秋池的声音,连忙朝着床边跑去。
“大公子!”
范九手指摸到黏稠的鲜血,立即大惊失色。
失去的意识的张秋池没有半点回应。
很快,府中上下均被惊动,灯火相继亮起,仆人护院举着火把开始搜寻刺客踪迹。
王守仁一行人慌得不行。
“咱们这么小心,竟也能被发现?”徐永宁抓狂而崩溃。
张家这些下人的警觉性简直过分了!
如此优秀,他们怎么不干脆去当锦衣卫!
而不消去想的是,事发之后,背锅的人定然是他!毕竟谁让他名声最差呢?
若是见到张姑娘平安也且罢了,这锅背得也算值当,可偏偏什么消息都还没得到——
“现在怎么办?”徐婉兮着急地问。
“别慌。”苍鹿凝神听着各处动静,低声道:“这些人方才是从最西面的院子喊起来的,想来并非是被咱们所惊动。”
徐永宁惊诧道:“你的意思是,今晚张家还进了别的贼?”
徐婉兮与王守仁皆发愁地看向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自招成贼了!
“这显是出事了……”王守仁当机立断地道:“此时不宜久留,若是被捉住了,说不定要牵扯上什么其它的大麻烦——咱们走!”
几人互视一眼,皆是点头。
他们虽有着孩子气性,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们可以任性,为了朋友也不怕受罚,却不能在大是大非上拖累家中长辈。
反正狗洞在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几人原路原洞返回。
等在外面的仆人眼瞧着张家起了动静,早已着了急,此时见各自的主子钻出来,连忙迎上前。
一行人刚要离开,却听见门被从里面打开的声音。
一道人影从张家后门中匆匆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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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提着灯,步伐焦急。
既提着灯,便不可能是刺客盗贼一类,想来十之八九是张家人。
王守仁心中有了判断,便暂时放下了防备,眼睛微转,立即走上前去。
若是他相熟的,说不定能借机打听到些什么——张家的事便是蓁蓁的事,蓁蓁的事,便是他和阿鹿的事。
有些事情大人们无法出面,孩子的身份却多了一重便利。
苍鹿亦提步跟上。
“王公子,苍公子?”对方在此处见着他们,显然很惊讶。
王守仁看清他的脸,也颇为意外。
“范九?”
他自然知道范九现如今在张家做事。
这些日子他也想过找范九打听,可范九成日窝在府里不出门儿,他压根儿没机会与之碰面。
此时撞上了,王守仁不禁觉得惊喜,下意识地想要跟范九打听或是试探些有关张眉寿之事,话到嘴边,却暂时了压下这个心思,而是问道:“我们遛弯儿经过此处,刚刚听到你们府里咋咋呼呼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才是眼下的紧要。
对于大半夜一群人出来遛弯这种脑子有病一般的行为,范九已懒得去吐槽深究,只语气急切地道:“我家大公子不慎受了伤,我正要去请郎中!”
眼下正值深夜,郎中怕是不好叫,他唯恐其他人办事不利索再给耽搁了,这才自己亲自去找。
说着,他匆匆朝几人行了一礼,无暇多做停留。
“等等!”
王守仁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前去。
“我知道哪儿有医术高超的郎中,我随你一同去,必能请得动他!”
什么“不慎受了伤”,显然只是对外的说辞,看范九急成这般模样,张秋池必然伤得不轻,且定与张家此时的混乱有关!
他还记得,曾给张秋池卜过卦,算出张秋池将有大劫……虽说与张眉寿在西漕河边守了许久无果,可他心中始终念着那一卦。
他还算出张秋池的生门在蓁蓁身上,而他今晚正是为了蓁蓁而探入张家,才得以在此处遇到范九……若是他能助范九及时请到一位得力的大夫,那张秋池此劫说不定便可破了!
王守仁紧张又激动。
范九一路跟着王守仁出了小时雍坊,最终在附近的一处背街而建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门被拍得哐哐作响,惊醒了熟睡中的主人。
“何人叩门!”
很快有脚步声传过来,并着不耐烦的质问声。
这院子的主人显然脾气不大好,声音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
范九不禁在心中念叨了起来:好些脾气大的郎中,被惹得烦了说不给治就不给治……
还好他来时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早有准备——若对方恰是那样的人,他便是拿出刀子威胁,也要将人带回去给大公子治伤!
“求傅老先生救命!”王守仁大声回道。
门刚巧此时被打开了一道缝儿,里头的人闻得此言,手上一顿,就要重新将门合上,边骂道:“滚滚滚!我又不是做郎中生意的!”
范九却眼疾手快挡在门缝中间,挤了进去就去拉人。
“求求您救救我家大公子,必有重谢!人命关天,您若不答应,小人也只有得罪了!”
说着,就要去摸匕首。
发髻花白的老人一听瞪直了眼,正还要骂时,却见王守仁取出一枚玉佩,示于他面前,道:“傅老先生,此乃公子之意!”
对方到了嘴边的脏话立即乖乖咽了回去,张了张嘴,回过神立即向范九问道:“受得什么伤?”
“应是刀剑所伤!”范九默默收回匕首。
傅明听了,连忙道:“等着,我去取药箱!”
……
“大夫来了!”
范九将人带回时,宋氏正站在张秋池房内守着。
“有劳大夫了!”
她侧身让到一侧,神色着急地催促道。
且不说眼下她的心结已经打开,即便是从前她痛恨苗氏时,却也从不曾有过盼着张秋池出事的念头。
尤其眼下家中又正值混乱,她更加不愿张秋池有事。
想到一种可能,宋氏心底甚至涌现出自责之感——她想过柳氏会有拿鹤龄延龄来威胁她的可能,却不曾想过柳氏会对张秋池下手,且这般突然,这般大胆。
可真的是柳氏吗?
宋氏攥着帕子,见大夫替张秋池清理包扎了伤口,忙上前询问伤势情况。
傅明的神色却有些费解。
宋氏立即让人将门关好,又命丫鬟守在外面。
傅明这才道:“伤在肩膀,并非要害之处,伤口也不算太深……按理来说,不该出现昏迷之态。”
宋氏反应极快地问:“那会不会是刀剑上有毒?”
傅明却摇头,又重新替张秋池把脉,却仍没有确切的什么说法。
“兴许是惊吓昏厥。”他最终只能道:“且歇养着,若一日之内仍没有转醒的迹象,老夫便再来一趟。”
宋氏唯有点头。
见傅明已开始收拾药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闪了闪。
“大夫看着眼生,还未请教贵姓——”
宋氏一边让芳菊送上诊金,一边问道。
那诊金丰厚之程度,让傅明不禁动了动眉。
他受托付而来,本未打算收取诊金,可对方既主动给了……咳,他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老夫姓傅。”他呵呵笑着道。
范九在一旁直抽嘴角。
这老先生还真是半点不掩饰自己见钱眼开的性子啊。
见二太太朝着自己看过来,范九连忙道:“是王家小公子带奴才去请的傅老先生。”
说话间,悄悄对宋氏点了点头。
宋氏便知道,眼前之人大约是信得过的。
“我想请傅老先生帮一个忙——”宋氏看向床上的张秋池,低声说道:“若有人问起,老先生便道……大公子伤势太重,昏迷不醒,活不成了。”
这话说得直白且狠,傅明听得笑意一凝。
范九回过神来,忙朝着傅明揖礼:“请老先生相助。”
二太太想得很对,既有人想让大公子死,那大公子定是“非死不可”的。
一次不成,只怕还要再次下手。
倒不如“遂了对方的意”,既可保大公子安全,也能瞧出对方用意究竟何在。
这是一举两得之策。
傅明无声点点头。
宋氏便让芳菊将人送了出去。
宋氏在椅上坐下,将范九唤到了面前。
“你贴身伺候大公子,可知此物从何而来?”
范九定睛去看宋氏手中的荷包。
“回二太太,这荷包乃是大公子的贴身之物。”范九如实答道。
宋氏自是知道这荷包是张秋池的东西,且从其上刺绣来推断,定是苗氏所留遗物。
但她问的却不是这个荷包。
她将打开的荷包放到一侧小几上,“你且看里头装着的是何物——”
范九忙去察看。
里面竟装着不少黑灰色的细粉末。
他以手指去触碰,放到鼻间嗅了嗅,皱眉道:“这似乎是香灰……”
可大公子将香灰装在贴身的荷包里作何?
见他似乎也不明所以,宋氏又问道:“这几日大公子都去了何处?可有什么异样举止?又与你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
范九细细思索着。
“大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只去松鹤堂看望过老太太数次。”说到此处,他亦不瞒宋氏:“大公子认为老太太此番昏迷得蹊跷,对此有些疑心。”
“他倒也警觉……”宋氏看着床边一旁的短剑和匕首,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匕首显然是张秋池的,他贴身藏放,必是早有防备。
宋氏将荷包接回,放到鼻间嗅了嗅。
香灰已失了原本浓烈的香气,可依稀也有淡香入鼻。
这香气似乎在何处闻过——
宋氏努力分辨之时,范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走到床边,查看起了张秋池的双手。
“二太太……大公子的右手手指有些烫痕。”他转回身,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午后,大公子曾去过松鹤堂——”
宋氏眼睛微微睁大。
是了……她便说这香气闻起来熟悉,原来是婆母房中所焚!
老太太常年有着焚香的习惯,香料却与普通的熏香不同,大多是老太太口中有益身心的“养生佳品”……老太太养生,总是无孔不入的。
宋氏已然站起身来。
她看向床上的张秋池,心中波动感慨。
这孩子不止警觉,还心细如发……且丝毫没有为自保而置身事外。
这是个好孩子。
她抓紧手中荷包一刻,交到范九手中:“晚些你再去找傅大夫……托他好好验一验,瞧瞧这香灰里可有什么异样。”
张秋池自幼养在苗氏身边,苗氏既通医道,想来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耳濡目染。
若非察觉到了什么,他应当不会悄悄藏了香灰带走。
范九郑重点头。
殊不知,此时的傅大夫,已被柳氏请了去。
傅大夫望着摆在面前的银锭子,眉目间有些迟疑。
才一小锭银子,方才他在二太太那里可轻轻松松得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哩……
这大太太当的,出手未免太寒酸。
“人命关天,老夫不敢轻易冒险。”他摇着头,就要告辞。
“大夫且慢!”
柳氏咬咬牙,又让人取了一锭银子过来。
瞧这狗郎中一身粗布衣裳,没想到竟这般贪婪!
傅明动了动眉毛,却笑着看向了柳氏的脸。
柳氏脸色一变。
这老头子盯着她的脸看干什么?莫非在打什么歪念头!
呵呵,她就知道,她此番被那老婆子毒害以来,日益消瘦,满面病容使人我见犹怜……别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因为宋氏那贱人现如今也是这幅惹人怜惜的模样,张彦那死蠢的货,眼睛都要看直了!
柳氏正忍不住要出言呵斥时,忽听傅明笑呵呵地道:“太太头上这金钗当真漂亮地紧……”
柳氏脸色一黑,心下莫名气愤,便是这气愤之情的推动下,使她当即拔下金钗,丢到了一旁的托盘中。
傅明立马藏进了袖子里,并那两锭银子。
“东西收了,大夫可要将事情办得圆满才行。”柳氏冷冷叮嘱道。
“那是自然。”傅明应下,道:“保准不出一日……”
有银子不要是傻子。
柳氏淡淡“嗯”了一声,让人将这糟心的郎中请了出去。
都怪管家那蠢货,没能取了张秋池性命不说,还被吓得丢了魂儿一般,连连地说张秋池身上有了不得的暗器、有毒,又说自己好似被雷劈了一遭……
想到他那幅半张脸似乎被火烧烫到、皮开肉烂的模样,柳氏不禁有些恶心。
显然是不小心打翻了火盆或滚水,却跟她扯这些疯话,分明是事情没办成存心找借口!
没想到这该死的东西竟是个这么不得力的,险些被人发现不说,还白白让她赔了两锭银子一支金钗。
不过——
她日后还愁没有银子么?
柳氏忽而笑了起来。
该死的死了,更该死的也都快要死了……到时整个张家都是她的,她有钱有儿子,又大仇得报,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要让那短命鬼在下面好好看看,辜负她的下场是什么……
柳氏笑声冰冷怪异,一旁的丫鬟忍不住觉得脊背发寒。
此时,柳氏的贴身婆子走了进来。
“大太太,不好了,听青梅说,大姑娘不见了!”
柳氏神色一变。
“不见了?可仔细找过了?”
“松鹤堂,和府里各处都已找过了。青梅说,大姑娘房里的窗子是开着的,想是……趁着方才府里乱哄哄的,偷跑出去了。”
“这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柳氏气得骂道。
可她心里半点不认为张眉娴能坏了她的事。
偷跑出去又如何?她要做的事情,摆在明面上,闹到官府去,也是不输半分理的。
况且,许是这贱丫头瞧清了情势,怕她秋后算账,吓得不敢再在张家待下去了也是有可能的。
手无缚鸡力,自幼娇生惯养,被恶人凌辱再丢了喂狗,再妥当不过。
柳氏无声冷笑。
天色似亮未亮,薄云拂过星子。
大永昌寺,密室之中,继晓以指尖之血滴入星盘。
半晌,他盯着星盘上的变动,唇边缓缓扬起了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溢入眉眼。
“师傅,真龙之子劫数已破。”僧人章拂双手合十,敛目道:“师傅果真神机妙算。”
“应是那变数之力。”
继晓幽深如墨的眼瞳中满是难以遏制的波动。
他既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个“变数”,想来这“变数”本就是由他促成。
万物轮回,他等到这一日,着实不易,却极值得!
谁说人不能逆天而为,师傅口中所说的“天意”,到头来还不是由他随意掌控……
他仰头笑出声来。
。m.
这笑声荡漾在密室之中,许久才止。
“既其命劫已破,便该回来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藏身之地。”继晓转过身,吩咐道:“京城与湖州两地,当命人于暗下严密搜找。”
听闻那小姑娘在湖州做了一件大事。
既无数湖州百姓的命数得以改变……那真龙之子许就在这些人之中。
只是人多且杂,大海捞针,找起来必然费时费力。
可依照他最近一次的推演,还有至少七八年之久,方能等到那一日的到来,只需在此之前将人找到便可——这么久的时间,想必足够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弟子遵命。”
章拂离开了密室。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
他一路来至大永昌寺后院,无数僧人向他行礼,并不少人暗暗投去艳羡的目光。
这么年轻便当上了大国师的亲传弟子,实在让人羡慕。
章拂从禅房中取了幂篱,牵马从后门离开了寺院。
“你们想干什么!”
清早后山寂静,少女惊慌失措又夹杂着羞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男人粗鲁的奸笑声传开。
章拂面无表情,视同未闻,跃上马背。
可那少女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开,她显是怕极了,声音已带上哭意。
这似哭还忍的声音,在章拂脑中荡漾开来,似有几分熟悉,这熟悉感终于使他眼中有了波动。
他拍马而去,只见三名身穿短褐的男人围住了一名少女,少女手中高高举着剪刀,明艳却苍白的脸庞绷着紧紧的,神情决然,手中的剪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刺向他们、或是自己。
章拂认出了这些男人。
大永昌寺已经完工,这些人本该领了工钱离去,却仍赖在寺院中吃喝,他已下令命僧人驱逐。
看着三名男人几乎同时倒地,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和他们胸前的血洞,张眉娴手中剪刀跌落,连连后退。
“不必害怕,没事了。”
马上的人罩着幂篱,然一身僧衣僧鞋格外醒目。
“多、多谢师傅相救……”张眉娴靠着一棵树,语气战栗着道谢。
只是,僧人不是都不杀生,以慈悲为怀的吗……
余惊未了之时,她胡乱地想着。
那僧人隔着幂篱看了她片刻,便拍马离去。
张眉娴兀自给自己压惊,擦干盈在眼眶中始终没有落下的眼泪,重新将那把防身的剪刀捡起来。
此时,她忽然听到马蹄声响起,正如惊弓之鸟一般戒备时,却见是那名僧人去而复返。
“你为何独自出门?可需我送你回城?”对方问道。
张眉娴怔然了片刻:“你可是……章拂法师?”
这声音她听得有些耳熟。
对方无声默认。
“多谢法师。我不回城,我须得赶去雨桐县……”她神态坚定地摇头。
章拂沉默片刻,驱马至她身侧,朝着她伸出手去。
“我送你去。”
晨光在他身上投下层层光晕,张眉娴忽然失神。
……
翌日一早,张秋池“伤重身亡”的消息传入了柳氏耳中。
柳氏精神一振,当即召集所有下人去了前院,又命人去翰林院传信给张彦。
“请二太太三太太同去前院。”她似笑非笑地吩咐道。
消息传到海棠居,宋氏与传话的丫鬟说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不便走动,大太太若是有事,还请移步海棠居来与我当面说。”
丫鬟唯有将话传给柳氏。
柳氏气得摔了茶盏。
“这贱人现在还跟我摆架子!”
一旁的贴身嬷嬷劝道:“太太不必动怒,现如今您跟她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柳氏脸色稍缓。
说得对,不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不就是海棠居么,她跑一趟就是了,到时反而更方便行事。
柳氏起身,带着人往海棠居赶去,又吩咐丫鬟将下人全部聚集到海棠居。
她到时,宋氏坐在堂内吃茶,纪氏陪在一旁说话。
柳氏面上浮现冷笑。
她这个三弟妹,竟也是个没眼色的蠢货,时至今日还看不清形势。
宋氏抬头看向柳氏,又看向院子里。
下人丫鬟婆子依照等级高低顺序,站了大半院子。
“柳氏,不知你这是要做什么?”宋氏冷声问道。
见她当众这般称呼自己,更连起身都不曾起,柳氏神色转寒。
宋氏这个贱人……
她若非是顾忌宋家,早送其去见阎王了,也用不着这般大费周章!
为了让宋家来日无法追究,她只有耐着性子演一出戏。
“看来是二弟出事对二弟妹打击太大,如今竟糊涂得连大嫂都不会喊了。”柳氏冷笑着说道。
宋氏笑笑没有说话。
柳氏一拳头砸在棉花里,按下不甘,又眯了眯眼睛问道:“池儿好歹是家中长子,是你二房的孩子。他如今人都没了,二弟妹竟还笑得出来,这般铁石心肠,说出去只怕骇人听闻。”
“这与你无关。”宋氏神定气闲地去端茶。
“二弟妹果真狠心。”柳氏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池儿的姨娘,却也不该这般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此番池儿被害身亡,你作为嫡母难道也准备不闻不问,就眼睁睁看着他白白丢了性命吗?”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宋氏平静地反问。
“自然是找出杀害大公子的真凶!以正家法!”柳氏答得义正言辞。
宋氏皱眉:“家法?难道你认为是自家人下的手?”
“池儿为人谨慎和善,与外人拌嘴都是没有过的事情,更别提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纠葛了——且出事当夜家中上下戒严,凶手既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十之八九是有身份做遮掩的家贼!”柳氏断言道。
“听你这语气不像是推测,倒更像是亲身经历了似得。”宋氏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
“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二弟妹还当慎言。”
“那你想怎么查?”宋氏看向院中的下人:“难道凶手会在这些人当中不成?”
“不无可能。只需依次询问当夜出事之时各人在何处、身边之人可有异样,定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柳氏神色笃定地道:“一个人可以撒谎,但不可能每个人都帮着他撒谎,总会有纰漏。”
纪氏与宋氏互看了一眼。
“那且问吧。”宋氏浑不在意地道。
见她这幅高高挂起的态度,柳氏更觉运筹帷幄。
她命心腹嬷嬷前去查问,又让二管家带人在一旁详细记录各人所言。
查问过大半,果然出现了一名十分可疑之人。
。m.
那是一名粗使仆役,年约三十上下,负责前院洒扫,平日里少言寡语。
“说,你为什么撒谎?”柳氏厉声逼问。
他原本说自己出事之时正在熟睡,是后来被府里的动静吵醒的——可就在方才,与其同住的下人中却有人清楚地记得,他们惊醒时这名仆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仆役脸色惊慌地跪下,为自己辩解道:“那时、那时奴才刚好出去方便了,方才是怕惹上麻烦,一时才没敢承认……”
他一副“谁成想竟弄巧成拙”的语气。
“你这话拿来蒙骗傻子还差不多!”二管家当机立断道:“扒了他的衣裳验伤!”
据大公子身边的小厮范九称,他听到大公子呼救冲进房中之时,见那刺客倒地,床边又分别散落着匕首与短剑,故而推测大公子曾反击过对方。
仆役闻言脸色大变,挣脱了禁锢,爬坐起身就要逃走。
“抓住他!”
那仆役身手倒是不慢,飞快地冲出人群去,因有家丁眼疾手快关上了海棠居的大门,一众人上前将其围住,才未让人逃脱。
仆役被按倒在地,上衣被当众扒开,胸前裹着的伤布浸着血迹。拆去伤布,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触目惊心,一看便是被锋利的刀剑所伤,且伤口尚未结痂,显是新伤。
一个粗使下人,身上怎会有这样的伤口?
且他方才一听“验伤”二字便要逃走,已足显做贼心虚。
四下仆人们一时连议论都不敢,只暗暗交换着惊诧的眼神。
“你为何加害大公子!”二管家审问道。
此时,宋氏和纪氏皆从堂内走了出来。
那被逼问的仆役目光扫过宋氏,瑟瑟地道:“是二太太……”
“你说什么?”柳氏露出惊异之色。
“是二太太吩咐的奴才,要奴才去取大公子性命!”仆人一副咬牙豁出去的语气,沙哑着声音喊道。
“刁奴,你莫要见死到临头便胡乱攀咬我家太太!”芳菊站出来骂道。
柳氏冷冷地看向那名仆役:“若是污蔑主家,你便是罪加一等——”
“奴才没有!奴才可以对天发誓……”那仆役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连忙道:“奴才还可以跟二太太院子里的赵姑姑当面对质!便是她找的奴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请二弟妹让赵姑姑出来与其对质吧。”柳氏看向宋氏,眼中噙着冷笑。
宋氏与其对视着,片刻后才道:“赵姑姑如今不在家中。”
柳氏:“将人请回来便是。”
“我命其出远门办事去了,眼下怕是赶不回来的。”
“哦?那二弟妹的意思是,无从对质了?”柳氏语气转冷:“赵姑姑可是二弟妹的心腹,眼下忽然出远门,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院中的下人们皆暗暗向宋氏投去异样的目光。
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宋氏厌恨苗姨娘,大公子在府里的日子向来艰难。
二老爷忽然出事,二太太一时受不住,再加上多年来积压在心的怨怪,拿大公子来泄愤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说句难听的,大公子出了事,嫌疑最大的本就是二太太。
谁让二太太这些年来,在一位嫡母该有的大度之上,向来是连装也不屑去装的呢?
此时,忽然有一名婆子站了出来。
“奴婢也在前院做事,大公子出事前的清早,奴婢曾见过赵姑姑跟他在前院小竹林里说过话。”
说着,忽然转回头道:“春梅,当时咱们是一起的,你可瞧见了?”
一名丫鬟低着头对柳氏道:“是……奴婢也有些印象。”
宋氏心中冷笑。
好啊,这些人可真是一个赛一个有眼色,甚至无须收买,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柳氏则是满眼震惊失望。
“二弟妹,你好狠的心……池儿生性温良,你即便心中再恨,又怎可趁着他父亲出事、无人相护之时,对他痛下杀手!”
一句话便将宋氏的罪责、甚至是动机与时机都全部定下了。
“现如今这张家竟全由你来做主了,空口白牙便能将一桩人命官司叩在我头上。”宋氏语气讽刺。
“事到如今二弟妹竟还在嘴硬。”柳氏神色愤慨,“可真凶已经招供,即便是闹到衙门去,二弟妹今日也难逃罪责!”
“那便闹到衙门去!”宋氏毫不退让,声音响亮决然。
此时,海棠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身官服的张彦大步走了进来,语气沉沉地问道:“池儿的后事不去料理,你们在此胡言乱语些什么!”
听着这出场便已入戏的话,宋氏觉得今天似要将一辈子的冷笑都给用光了。
下人们纷纷行礼。
“老爷,杀害池儿的凶手已经抓到了……”柳氏上前迎张彦,目光冰冷地看向宋氏:“谁成想竟是受了二弟妹的指使!”
“这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池儿出事之时,我便料到是这毒妇所为了!”张彦怒极,阔步上前骂道:“你这妒妇,谁给你的胆子谋害我张家长子!今日,我便要你为池儿偿命!”
他气势冲冲,对着宋氏扬起了手掌。
“二嫂!”纪氏惊呼着将宋氏拉开。
宋氏险险避开这一巴掌,抿唇看着怒火滔天的张彦。
“大伯为了我手中这点儿嫁妆银子,竟连丝毫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吗?”她眼神鄙夷厌恶,仿佛是在看待这世间最丑恶的嘴脸。
“你还敢口出狂言!”张彦被激得红了眼,眼见又要动手。
纪氏带人护在宋氏面前。
此时,忽有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为首者怒声呵斥道:“住手!你堂堂翰林郎,竟对家中弟妹动手,这成何体统!”
张彦闻声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这些张家族中长辈怎么突然过来了!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长女张眉娴跟在众人后面快步走了进来。
张彦顿时面沉似水——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眉娴小跑着来到宋氏身边,低声紧张问:“二婶,您没事吧?”
二婶脾气大性子急,易怒易受人三言两语挑拨情绪,眼下没二叔护着,肯定不行——她生怕自己回来得迟了!
。m.
宋氏目光温和地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娴儿你有心了,二婶多谢你。”
她并不知道张眉娴去请了族人过来,即便她不愿张眉娴牵扯进来,可至少面前的女孩子让她知道大房并非全是烂心人。
见宋氏眉目间全无慌乱、甚至一丝怒气都不见,张眉娴有着一瞬的怔愣。
二婶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得见女儿与宋氏手拉手的情形,张彦气得险些又要吐血……他这个女儿,莫不是给二房养的不成?
宋氏和纪氏上前向族中长辈行礼。
张彦作为如今张家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片刻不耽搁地将“事实经过”说了一遍。
十来名族人听得纷纷面色大变。
谋害长子,这可是件大事。
宋氏却风轻云淡地命丫鬟搬来了椅子到院中,请他们落座。
为首的长者乃是如今张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依照辈分来算,乃是张彦的五叔公。
其已至杖朝之年,早已磨得处事不惊,当下未急着置辞,带着族人坐下之后,方才看向宋氏。
“宋氏,你可认罪?”
“没做过的事情,孙媳自然不认。”宋氏道:“且孙媳今日还要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揪出真正弑侄害母之人!”
这些族人来得正巧,她耐着性子听柳氏说完这些废话,实则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而算一算,时候也差不多了。
她语出惊人,态度尖锐,直令众人色变。
“各位叔公叔伯,切莫听其胡言!”张彦到底心虚,不愿宋氏有多开口的机会:“这样的毒妇,理应立即鞭死!”
现如今他也顾不上那些龌龊的想法了,只一意想尽快堵死宋氏的嘴。
“让她说。”长者皱眉道:“即便真是犯人,也有辩解的机会。”
倒是张彦这幅上蹿下跳的模样,实在没有半点沉稳体面,让人失望之极。
张彦唯有脸色青白交加地忍着。
柳氏内心亦开始打鼓,可她反反复复地想,也想不出哪里会出纰漏——宋氏至多是过过嘴瘾罢了,没有证据的话,谁会相信?
这般一想,她便强定下了心神。
不料宋氏上来便直问她:“柳氏,我说你伺机谋害婆母,你可认?”
“母亲是因二弟出事急火攻心病倒,与你大嫂有什么干系!”张彦语气干脆地替柳氏答道。
“你二弟出什么事了?”族人忽然问道。
张峦出事的消息并未传开,张老太太本要等儿子的尸身归家才肯告知族人。
张彦此时便一副痛心的模样,将张峦在湖州出事的消息说了出来。
族人们震惊又惋惜。
原本听说张峦得了重新历事的机会,他们还觉得张清奇一门会出两个入仕为官的儿子,这与族人而言无疑会是一份荣耀与助力。
“母亲确是因夫君之事而积郁成疾,可终日昏迷不醒,却是另有缘故。”宋氏定声说道:“母亲是被人下毒了。”
“下毒?”长者皱紧了眉头。
柳氏反过来讽刺道:“如今二弟妹掌家,母亲每日的汤药可都是二弟妹盯着的,二弟妹这般缜密,想来不会容许有这般闪失吧?”
“汤药自然没有问题,可下毒的方式却不止是从饮食上下手——这一点,我也是才知晓的,倒长了见识了。”宋氏看向柳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大嫂,你说呢——”
她这句“大嫂”喊得柳氏心惊,在心中连道:这贱人还不如不喊。
“我听不懂二弟妹在说什么。”
宋氏笑笑道:“大嫂不是听不懂,而是害人太多,一时忘记了,这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不打紧,待会儿自然会有人来提醒你近来都做了些什么。”
听她字字夹枪带棒,柳氏心下发冷之际,还来不及去虚伪地问一句“二弟妹此言何意”,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二太太,奴才来迟了!”一名小厮快步走来,向宋氏行礼。
柳氏眉心一跳。
这不是近来跟在张秋池身边的小厮吗?她听到张秋池的死讯,特地命人去察看,据闻这小厮哭得死去活来——眼下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不迟,来得刚好。”宋氏看向范九身后。
两名家丁拖着一名被绑了双手的婆子走了过来。
见了婆子面容,柳氏脸色大变。
张彦见她神色,心中不由烦躁之极。
事情皆是柳氏在办,他所知不多,可他知道柳氏一旦露出这种神色,那十有八九便是事情办砸了!
这贱人办事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他亲自动手安排!
张彦的预感确实很准。
那婆子方才在松鹤堂里已被范九审过了,此时一脸死灰也不再挣扎辩解,张口就将柳氏唆使她给张老太太下毒的事实说了出来。
范九命人将香炉呈到众人面前,又从袖中取出一包毒粉:“二太太,这是在她房中搜出来的。”
婆子供认不讳。
因那毒粉需要每日加入香炉之中,一次分量不能多,否认致命得太快会惹人怀疑,所以她只有藏在自己房里,以便每日取用。
“你本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怎这般轻易受她人唆使!”纪氏惊怒地问道。
“三弟妹慎言,这分明是污蔑之言,如何能信!”柳氏回过神来,朝着纪氏呵斥道。
那婆子却无力地笑了笑,抬头看向纪氏,说道:“说起来,还与三太太您有着莫大干系呢。”
“你说什么?”纪氏皱眉看着她。
前有仆役污蔑二嫂,莫不是这婆子还要攀咬她不成?
她竟不知自己也能如二嫂这般被重点对待,还另外给她排了一出戏呢。
可那婆子却并未往下说,只道:“如今二老爷没了,但凡长了双眼睛的都看得清家里的形势,即便没有这次下毒,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能立多久?到时家里做主的还是大房,大太太找到我,我若不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柳氏气得咬牙,正要开口时,却听忍无可忍的张彦抢在了她前面说话。
“够了!你究竟收了宋氏多少好处!”
“应当要问问你黑心的东西,想趁机从你二弟妹这里拿走多少好处!”
张老太太的质问声陡然传入众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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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与张彦大惊失色。
“祖母……您醒了!”
张眉娴满脸惊喜地跑了过去,纪氏也连忙上前搀扶。
张老太太尚且虚弱的脸上满是怒容,冷厉的目光定在柳氏与张彦身上。
“母亲……”族中长辈皆在此看着,张彦不由心中发慌,手心沁汗,嘴上却仍道:“你万万不要受了宋氏的挑拨,这个毒妇,她害死了池儿!”
“那柳氏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张老太太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她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是谁准允你将她放出来的?”
家中有个作妖的毒妇已经是天大的不幸了,可偏偏还有个自私又蠢上天的长子……这俩人加一起,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母亲,我……”张彦脸色发白不知如何解释。
他原本没想过解释的,他将柳氏放出来的那一刻,便站在了与母亲对立的位置,再未将她放在眼里——可如今族中长辈在此,他到底不敢说出太忤逆的话来。
族人已低声讨论起来。
他们不知柳氏先前的过错。
柳氏颤颤地跪下去,哭着道:“母亲,儿媳以往糊涂,是犯了许多错,可是儿媳早已反省悔改,母亲难道连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儿媳吗?至于下毒,当真不是媳妇所为啊!”
忍一时算得了什么,只要今日能在这些族人面前蒙混过去,来日她有的是法子收拾这老婆子——她就不信向来爱惜颜面的老婆子敢将自家的丑事当众抖露出来!
“云氏,你这长媳先前究竟犯了何错?”族人问道。
他们听出来了,先前张老太太曾囚禁过柳氏。
张老太太嘴唇抖了抖,忽然抬起手中拐杖指向柳氏。
“妍儿先前与邓家闹得那桩沸沸扬扬的丑事,诸位叔伯难道不曾听闻吗?实则真相还要丢人百倍,皆是这毒妇不知廉耻的谋划算计!更别提先前教唆着义龄对三丫头下手,险些害得三丫头丧命火海,还厚颜包庇护短的旧事了!”
“竟有此事?”族人纷纷皱眉。
张老太太一鼓作气道:“诸如此类之事,只怕是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可只一条——这贱人觊觎老二,她的小叔!当初嫁入我张家,图得就是将我们张家闹个家破人亡!”
“什么……”族人们震惊不已。
家中下人亦是个个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向柳氏,又看向宋氏,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张彦身上。
老大媳妇觊觎老二,老二媳妇今日似乎又被刁难,可是……老大竟还私自放出柳氏,这容人之量未免太大。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管怎么说,同为男人,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很值得同情的。
感受到这些异样而隐晦的目光,张彦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张老太太。
母亲是疯了吗?
竟当众将这样的丑事说出来!
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至少还能给他留几分薄面!
还有,母亲为何还特地穿了一件油绿油绿的褙子,绿得那般刺眼……
嗓口涌上一阵腥甜,张彦拼命咽下。
“即便没有毒害婆母之事,诸位叔伯也可帮着评判一二,我究竟可罚错人了?”张老太太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族人神色各异,或叹气或不语。
毒害婆母的话既由张老太太亲自说出口,且又人证物证俱在,就连动机都十分明显,那柳氏这罪名便等同是坐实了。
任由柳氏再如何辩解,事实已胜于雄辩。
且添不添这条罪名,已经无甚要紧,单是先前柳氏所为,张家已不可能再容得下她。
柳氏身形颤抖着,十指嵌入掌心。
被张彦称作五叔公的长者训斥了张彦一番。
“……你身为家中嫡长子,本该担起家族荣辱大任,怎能轻易受这样一个毒妇蒙蔽教唆——你可知道,你此番可险些害了你母亲性命!”
“大伯何曾被蒙蔽过?他既将柳氏放出来,那便是同谋!”宋氏的声音掷地有声。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睛。
这亦是最使她痛心的地方。
毒害她的人是柳氏,可她的儿子又怎会干干净净。
“住口!”张彦怒视着柳氏:“你杀害池儿这笔账还未算完,竟还敢在此血口喷人!”
柳氏保不保得住他根本不在意,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宋氏解决干净——这贱人竟暗下查明了母亲中毒之事,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不好对付!
“血口喷人的从来都是你们大房。谋害池儿性命,再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来的,也是你们大房!”
宋氏言语间,半句也不曾将张彦单独摘出去。
今日不管是柳氏还是张彦,谁都休想撇开罪责!
张彦握紧了拳,迫不及待地看向众人:“母亲,叔公——宋氏谋害长子,人证在此,由不得她抵赖!依我之见,还须速速将其处置,以正家法!”
“皆是对你们大房俯首帖耳的下人,算得了什么人证?”
宋氏说话间,看向张老太太和一众族人:“儿媳既说池儿是为大房所害,便不会是凭空猜测。”
“莫非你有证据?”族人正色问道。
宋氏微一点头,转头吩咐道:“范九,将大管家带上来。”
范九应下,立即去了。
张彦眼中难掩惊怒,看向身边的柳氏。
大管家不是被打发出府养伤去了吗,什么时候也落到宋氏手里去了!
柳氏却只是在心底冷笑。
她竟不知宋氏暗下已将一切谋划妥当,只等着她找上门来了。
这回她真的输了。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死而已,若是张彦此番没有被她说动,她同样也是一个死,左右折腾这一遭,也没亏什么,好歹还拉了个张家长子做垫背呢。
宋氏不用死,又能怎样?
呵呵,她与张峦那般情笃,张峦死了,让她独自活着,已是最大的折磨了。
就让她在悔恨和煎熬中,痛苦了却此生吧。
柳氏越想越畅快,脸上竟浑然没有惧色。
纪氏扶着虚弱的张老太太在族人旁边坐下。
那大管家的模样她听二嫂说了一遭,很有几分骇人,她怕婆母待会儿会被吓得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