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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即,便是久久地失神。

    这是一幅……松下白鹿静卧图。

    画中意境清幽,令人神往。

    画自然是极好的画,但让她意外的却不是这幅画作本身,而是……这幅画她极为熟悉。

    陪了她,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之久。

    上辈子,祝又樘不知从何处辗转得到了这一幅画,精裱之后,一直悬于乾清宫寝殿之内。

    直至他驾崩,照儿登基后搬入了乾清宫,才命宫人将画撤下。

    同他为数不多的旧物一起,这幅画她一直都妥善保存着。

    偶尔觉得难以支撑时,她也会拿出来瞧一瞧,便于睹物骂……咳,思人——思及他往日里的辛劳,也能以此来劝慰激励自己一二。

    只不过看得多了,也就没用了。

    所以她能在那样的境地之下,撑到最后,靠得究竟是什么呢?

    她自己竟也不知道。

    或许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可能就是……单纯地不敢死吧?

    方才初看到这幅画时,她只觉得机缘奇妙,再待细看,恍惚便有一种重现往事的错觉。

    见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画,久久不曾言语,骆抚不自觉就有些膨胀了。

    以往是否被他的才气所折服过并不要紧,但从这一刻起,他显然又要多了一位仰慕者了。

    而此时,张眉寿开了口。

    “先生,不知能否另画一幅?”女孩子语气认真。

    骆抚闻得此言,忽有一种自云端跌落泥坑之内的错觉。

    另画一幅?

    这女娃娃竟敢对他的画挑挑拣拣?

    他这莫非是被嫌弃了?

    “你当我这里是卖菜的不成!”骆抚气得黑了脸。

    张眉寿却连忙道:“先生想必误会了,实是晚辈方才一见先生此作,心中顿生惊叹喜爱——”

    说着,垂下眼睛,颇为遗憾地道:“说起来,这皆是晚辈的过错,不该因此便生出将此画据为己有的私心,答应了旁人的事情,又怎能反悔呢……晚辈惭愧,请先生见谅。”

    她一副不得不割爱的语气,直让骆抚听愣了。

    旋即,便觉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儿顿时舒畅了,且舒畅得过头,直让他忍不住想哼上两声小曲儿。

    他轻咳一声,道:“不打紧,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一见倾心之下,总会想着立即收入囊中——此乃人之常情。”

    他对此表示理解。

    张眉寿点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

    “那晚辈便不叨扰先生了,晚辈告辞。”她说话间,便要带着阿荔离去。

    骆抚脸上神色一滞。

    欸?这就走了?

    买画的钱呢!

    他先前已同五柳阁的掌柜通过了气儿,这女娃娃既是被放了进来,必是有财有眼色的,怎么却拿了画就走,一两银子都不给他!

    可……这种事情只在于彼此做到心领神会,作为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总也不能开口讨要吧!

    那便成了卖菜的了!

    难道今日叫他碰上装傻充愣,厚着脸皮白拿的高手了?

    不不不,依他看,这女娃娃必是因为心中失望,而忘记了给钱!

    “等等——”

    骆抚强忍着心中不适,将人喊住,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另求一幅吗?”

    哎,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头一回放下了骄傲——可谁让人家有钱呢?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有钱人了!

    可……没了这些有钱人,他也活不下去啊?

    哎,有钱人真是令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先生的意思是……”

    张眉寿转回头来,目含期待。

    骆抚瞧得心中舒坦了些许。

    不管怎么说,这女娃娃好歹是个真心仰慕他的,所以,他卖的不是自尊,而是情怀。

    嗯……这么一想,果然觉得好多了。

    他朝着张眉寿点了点头。

    “听闻先生尤擅画鹤,那不知晚辈能否有幸求得一幅?”

    阿荔着急地左顾右看。

    真的好想有一个小本本啊,她要将姑娘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面对如此高超又恰到好处的拍马屁的现场示范——作为最勤奋好学的大丫鬟,她如何能做到不想拥有同样的本领呢?

    “鹤么……倒谈不上最擅长,也就马马虎虎而已。”骆抚敲了敲肘边的茶几,挑着眉,闲适中透着几分从容。

    张眉寿适时地看向阿荔。

    阿荔立即上前,将一只半开着口的荷包放到了那只茶几之上。

    骆抚瞧见了金灿灿的颜色之后,佯装无意地轻轻掂了掂,心中便更为满意了。

    此时,那名唤茯苓的仆人上前换茶,待换罢了茶退至一侧时,那只荷包也不见了踪影。

    阿荔讶然——这眼力劲儿,简直都快赶上她了呀!

    张眉寿莫名想笑。

    若是祝又樘知道自己最欣赏的书画大师竟这般地烟火气十足,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骆抚斜睨着她,见她神色,挑眉问道:“怎么,觉得我俗气?”

    阿荔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家姑娘。

    好想知道一个合格的马屁精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接话哦。

    张眉寿一本正经:“俗得是金叶子本身,岂会是先生呢?您说它金灿灿地,这般好看,做什么不好,偏要沦落为这般俗气之物。”

    阿荔听得诧异。

    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只是——可怜的金叶子……

    此时,又听自家姑娘说道:“再者说,人在谷底才能是个俗字,如先生这般境界之高如置山顶者,那便是仙了。”

    阿荔满心崇拜。

    虽然这条险些需要一定文化素养作为支撑的马屁她没怎么听懂,但是骆先生那幅比看到金叶子时还要欣慰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欣慰之余,骆抚又有些遗憾。

    灵气的人果真是干什么都有灵气——画作得灵气,马屁也拍得灵气。

    这若是个男娃娃,他便是收做徒弟也是乐意的。

    马屁精谁不爱?

    更何况还是个有钱的小马屁精。

    骆抚遗憾了一下,便问道:“你如今在何处落脚?待画成后,我命人送去。”

    听他这般问,张眉寿便想到了那个不知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后门儿”。

    不过,今日她能如愿以偿,凭借得可是自己实打实的真本领,这道“后门儿”压根儿没用上呢。

    “晚辈如今暂住在云福巷宋家。”

    张眉寿答罢,怀着印证的心态看向骆抚。

    。m.



    她眼瞧着,骆抚的脸色顿时变了。

    只是……似乎是在朝着不高兴的迹象发展?

    “云福巷,哪个云福巷!”骆抚整个人都坐直了,盯着张眉寿问。

    张眉寿已意识到不妙。

    苏州城中难不成还能有第二个云福巷?

    是不是故交她不清楚,可这阵势,倒像是……仇人啊。

    果然,不必等到她回答,骆抚便又神色严肃地问道:“宋成明是你什么人?”

    张眉寿顿了顿。

    说是陌生人还来得及么?

    隐约有一种到了嘴边的肉要飞了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二表哥呢,还不快站出来挨打!

    “我知道了……”骆抚看着她,忽然喃喃着说道:“无论嫡庶,宋成明并无孙女,而其长女和离后便未有再嫁,倒是次女远嫁了京城……怪不得你说得一口京话。”

    张眉寿听得哑然。

    骆先生竟对宋家之事了解得这般清楚。

    “你是宋成明的外孙女。”

    骆抚看着她,语气笃定。

    张眉寿唯有在心中叹口气,点了头。

    “先生猜得不差。”

    骆抚忽然复杂地笑了一声。

    “怪不得方才见你便觉得有几分面善,原是这个缘故。”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顶。

    近年来他为了头发着想,已不大愿意回顾往事了,一来二去地,竟连她的容貌都记得不甚清晰了。

    可满身铜臭的宋成明竟会有这么灵气的外孙女?这根本不可能啊!

    哦,气糊涂了,这跟宋成明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她的功劳才对。

    张眉寿眼中闪过不解与思索。

    “茯苓。”

    片刻之后,骆抚开口说道:“将那臭钱还回去。”

    仆人依言上前,虽不舍却也干脆地将荷包还给了阿荔。

    阿荔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非当真是故交,不好意思收钱了?

    她固然希望是这样,可这凝滞的气氛和“臭钱”两个字,无疑推翻了她美好的想象。

    果然,那仆人在交出荷包之后,就冲她伸出了手——是在向她讨要怀中的那幅白鹿图。

    阿荔下意识地抱紧,姿态强硬地说道:“先前你家先生出题考我家姑娘,是我家姑娘赢了,方才得了这幅画——那些金叶子,是拿来买另外一幅的!”

    既然谈不拢,那她就得尽力保全姑娘的利益。

    一句话不高兴了,就要反悔,门儿都没有——若不然她家姑娘岂不是白画了,她的墨,岂不白磨了?还有给掌柜的那只金叶子,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了?

    最重要的是,她家姑娘的马屁绝不能白拍!

    姑娘这么努力,总不能一幅画都捞不到吧!

    骆抚被这丫鬟气得不轻,偏一时又无言以对。

    阿荔挺直了腰杆儿。

    她才不怕这想一出是一出,言而无信的秃顶老头子呢,师傅就在暗下保护姑娘,且这里又是苏州府,可是宋家的地界!

    且看谁能硬得过谁!

    哼,可是他们先翻脸的!

    眼看着这狗仗人势的丫鬟气势越来越强,偏生做主子的还不阻止,骆抚气得冷笑连连,站起身道:“我自己的画,我想拿回来便拿回来!”

    “先生,可它现如今已是我的了。”

    张眉寿不为他的情绪所动,微微叹气道:“无论您与我外祖父之间有何过节,可今日之事,您不占理,我便不可能让步。”

    呵呵,她小小年纪还老气横秋地无奈上了!

    倒显得他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似得!

    骆抚一时更气了。

    而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忽觉脸上有些发痒,伸手一摸,却见手指间赫然有着一根头发——

    四下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当中。

    骆抚手指抖了抖。

    便知道不能动怒的!

    见此一幕,阿荔极罕见地良心发现,小小地自责了一下。

    “先生,您若当真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去找我外祖父便是,人活在世,何必独自为难自己呢。”

    仆人听得一愣。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不从中缓和,劝先生放下往事也就罢了,竟还唆使他家先生去找宋老爷子算账?

    哪有这么当外孙女的?

    张眉寿不觉有异。

    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便贸然劝和,这种事情恕她做不来。

    况且,双方实力摆在这里,这位骆先生要拿什么去为难她家外祖父啊。

    咳,好像有点欺负人了?

    “你们都给我出去!”

    骆抚坐了回去,神色莫名沉重。

    别人掉发,是暂时掉发;而他掉发,却是彻底地失去。

    “那晚辈告辞。”

    骆抚越瞧她这幅风度十足,从容自若的模样,越觉得心情复杂。

    凭什么宋成明能有这么好的外孙女!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阿荔抱紧了画,跟在自家姑娘身后。

    张眉寿走到一半,忽然驻足。

    “骆先生。”

    骆抚按了按太阳穴。

    画都给她了,还要怎么样!

    “晚辈有一道生发的秘方,您想不想了解一下?”张眉寿语气真挚。

    骆抚呼吸一窒。

    而后,语气羞恼地道:“我需要了解吗!”

    张眉寿顿了顿,唯有道:“打搅了。”

    说着,便带了阿荔离去。

    可刚行至外间,忽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骆抚响亮的声音。

    “……年少时便如此,能治吗!”

    阿荔听得莫名同情,后看向自家姑娘。

    片刻,阿荔抱着画折返内间。

    “先生,我家姑娘说了,包治呢。”

    眼见事情有转机,秃头老头子便又成了先生,阿荔切换起来毫无压力。

    骆抚脸颊一抖。

    包治,包治……多么具有欺骗性却又让人忍不住希望丛生的两个字!

    “不过,您须得先将答应了我家姑娘的那幅画给画成了再说——”

    骆抚皱皱眉。

    对于这样有损尊严的交换,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不知为何,出了口的话偏偏就成了:“至少先让我瞧瞧成效如何!”

    万一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张眉寿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承诺两日内将药奉上。

    骆抚这才摆摆手赶了人。

    外面的朱希周却仍未有离去。

    见得张眉寿出来,他便再次走进了堂中,扬声道:“晚辈恳请先生告知夏神医的行踪!”

    他本不该这般张扬出声,可骆抚显是当真不愿见他,他站在外面想了许久,唯有出此下策了。

    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张眉寿忽然顿足。

    夏神医?

    是姨母口中的那位擅治眼疾的夏神医吗?



    “什么夏神医,没听过!”骆抚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可据晚辈所知,您与夏神医乃是至交……”

    朱希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骆抚打断:“说了没听过,朱家出来的公子,怎也这般胡搅蛮缠!茯苓,让人将他请出去!”

    吵死了,刚失去了一根头发,正烦着呢!

    很快,便有五柳阁内的伙计上了前来,低声说道:“朱公子,劳您移步……”

    朱希周攥了攥手指。

    先是输了比试,后又遭人驱逐,他自认从未这般丢人难堪过。

    “打搅先生了,晚辈改日再来拜见。”他维持着最后的风度,隔着竹帘向骆抚行礼:“晚辈告辞。“

    这才神色复杂地转身,随那伙计一同离去。

    经过张眉寿主仆二人身边之时,朱希周看到阿荔怀中抱着的画,不由慢下了脚步。

    阿荔暗暗皱眉。

    同样是姓朱,可这位朱公子,她半点也不喜欢。

    “张姑娘,不知可方便借一步说话。”朱希周忽然开口说道。

    “怕是不大方便。”

    张眉寿知道朱希周要与她说什么,大约是看她还算得骆抚眼缘,便欲借她从中询问夏神医之事。

    可即便前尘往事一概不提,单是在她女扮男装的前提下,竟当着五柳阁伙计的面唤她“张姑娘”这等不知尊重他人的行径,便已让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了。

    朱希周被她的直白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压下内心不适,再次开口,却是问道:“在下曾随祖父在京中定国公府暂住过一段时日,说起来,倒与张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莫非张姑娘不记得在下了?”

    阿荔听得惊惑。

    竟有这事?

    她似乎不记得了。

    不过在与姑娘身边的小郎君们的相比之下,如此平平无奇之人,她阿荔不记得,也很正常呢。

    更别提是她家姑娘了。

    至于为什么同是一面之缘,此人却能认出她家姑娘?

    当然是好看的女孩子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了!

    阿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问题。

    果然,就听自家姑娘语气平静地道:“记不得了,还请让道。”

    骆先生正值情绪不妙,此时折回去打听夏神医的消息,不是个好时机,不妨等一等。

    朱希周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皱了眉,侧身让开了路。

    他便知道,小小年纪女扮男装,定是个离经叛道的——试问这样的女孩子,又哪里能奢望她会懂得以礼待人的道理?

    亏得还是书香门第出门,教养竟是如此不济。

    眼见张眉寿走得远了些,朱希周复才跟着离去。

    “表弟,你总算出来了!”

    五柳阁外,宋家大公子宋福瑜见到张眉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忙地将人拉至一侧,低声问道:“那骆先生,可有为难你?”

    他买完点心折返回原处,才知表妹来了五柳阁,方才又听二弟说起详细,一颗心便始终放不下来。

    “不曾。”张眉寿摇摇头。

    有些话是不便也不必宣扬的。

    只是,她仍看向了宋福琪。

    “二表哥,你说外祖父与骆先生许是故交——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

    “偶尔听家中老仆说的。”宋福琪凑过来,一脸好奇地问:“你可问了?是也不是?”

    见他确实不像存心捉弄于她,张眉寿放弃了打人的想法,只道:“若是故交,岂会毫无往来?这样没有凭据的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

    上一辈的事情,既然他们不愿提,这些年来也相安无事,那做晚辈的,还是别胡乱搅和的好。

    宋福琪略感失望地“哦”了一声。

    宋福瑜将张眉寿的话听在耳中,困惑之余,又有猜测。

    “表弟,这是何物?”他看着阿荔怀中的画,问道。

    “从骆先生那里求来的画。”

    宋福瑜眼神吃惊。

    难道……表妹压根儿不曾向骆先生提及过宋家?

    若不然,别说是赠画了,没被乱棍赶出来,都是奇迹呢……

    “岂止这一幅,骆先生还答应了特地替公子另画一幅——画成之后,命人送到宋家呢。”阿荔语气里藏着炫耀。

    她本是个低调的大丫鬟,可是她必须要让这三位表公子认清现状,知难而退——得让他们知道,她家姑娘厉害着呢,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够配得上的哦。

    如今姑娘被虎视眈眈,她可要尽力保住朱小郎君的地位才行!

    此事也怪舅爷,大家好端端地做表兄妹、和和睦睦的不好么,非得乱点鸳鸯谱,万一引起争夺内讧可怎么办?

    哎,想想真是令人头痛啊。

    好在有她阿荔从中扭转局面。

    果然,阿荔如愿以偿地从宋家三公子脸上皆看到了震惊的神色。

    尤其是宋福瑜。

    不可置信之余,他看向张眉寿的眼神,彻底发生了改变。

    表妹是如何在已经暴露宋家的情况下,还能面不改色地走出来,并得了骆先生的大作,且一得便是两幅的?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可是,他就说……小小一个表妹而已,即便真要相看他们,姨母又怎会对本就不差的他们百般嫌弃,恨不能拔苗助长才好?

    若只是出于疼爱,断不至于如此。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父亲如何想的他尚且不确定,可姨母……分明是怕表妹看不上他们!

    这个认知让高壮少年宋福瑜不由在内心泪流满面。

    想他也是堂堂宋家嫡长子,家中富得流油,人也又高又壮,暗下可是受了不少小娘子觊觎的,怎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女娃娃嫌弃的地步?

    “大表哥,可以劳烦你帮我写个方子吗?”

    张眉寿的声音忽然传来。

    宋福瑜虽有疑惑,却仍立即点了头。

    咳,原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这让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少年心中稍稍有了些许慰藉。

    张眉寿便带着他回了五柳阁大堂内,借了纸笔来用。

    宋福琪要跟上去,却被伙计拦下了。

    “……”

    都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了,这家的伙计怎这般记仇!

    被一同拦在外面的宋福瑾,瘪着嘴看着自家二哥——

    二哥贯会连累他,若不是为了同好看的表姐一同出来玩儿,他才不乐意跟二哥一道呢。

    他决定了,待好看的表姐一走,他便要疏远二哥!

    五柳阁堂内,宋福瑜搁下了笔。

    他看着手中的方子,深深地震撼了。

    只是这震撼,与表妹无关。

    。m.



    不为别的,而是——他那一手好看的字,竟又进步了。

    说起来,还要多谢姑母的鞭策。

    宋福瑜默默欣赏了一会儿,看向张眉寿。

    表妹脸上似乎并无波动是怎么回事?

    难道,表妹不觉得十分惊艳吗?

    罢了,表妹兴许还不懂书法之道吧。

    皂角、何首乌、墨旱莲、侧柏灵芝、无患子……

    方子上足足十多味药名。

    表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还有,表妹抓这些药,是给谁用的?

    毕竟药可不能乱用——

    宋福瑜想着,便问了出来。

    “皆是些常用的药材,备着些在身边而已。”

    张眉寿随口说道,一边吩咐了阿荔就近找了药材铺去抓药。

    宋福瑜始终不放心,带人跟了上去。

    待再三问了药堂中的郎中,确认这些药的药性并不相冲,于人体无碍之后,他这才放心下来。

    放心之余,不禁在心中叹气。

    本以为表妹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儿,瞎胡念了一堆药名而已,可现在……

    哎,他想自闭一会儿。

    ……

    两日后,张眉寿独自带着阿荔出了门,前去拜访骆抚。

    时值午后,骆抚正坐在院中晒太阳。

    阿荔看过去,下意识地拿手挡在了眼前。

    骆先生的头顶真得好亮,太阳一照竟令人觉得刺眼。

    即便是注重礼节如姑娘,都没能忍住眯起了眼睛呢……

    见张眉寿上前行礼,骆抚抬了抬眼皮子,直言问道:“药呢?”

    得了张眉寿的示意,阿荔上前取出一只瓷瓶,交到仆人茯苓手中。

    骆抚一把夺了过来,打开了看,嘴里嘟囔着:“这黑漆漆地,黏糊糊地,是什么东西?别是生发不成,反倒伤发吧?”

    “那您且先涂抹在无发的位置上,试一试便是了。”

    “直接涂?”

    张眉寿点头:“每日一次,两个时辰后洗去——”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骆抚直接将药膏倒在了手上,往头顶抹去。

    呃……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张眉寿复杂地看着头顶很快变得漆黑的骆先生。

    说好的书画大家,高雅脱俗呢?

    “多久能长出头发?”骆抚问。

    “快则二十日,迟则一两月。”

    “真有这么神?”骆抚冷笑一声,显是不信。

    不是他不愿意信,实在是失望的次数多了,已不敢轻信——谁坚强的外表之下,内心不曾藏着一个怕失望怕受伤的人?

    张眉寿笑着没说话。

    不是神定气闲,而是——

    这方子是她从田氏那里学来的,究竟有没有那么神,她也没亲眼见过。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便是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毕竟心态疗法也是极重要的。

    “你且回去吧。”骆抚摆摆手,赶了人。

    却听张眉寿开门见山地道:“先生,我有一事相询——据闻您与夏神医颇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她问的直接,半点没有拐弯抹角。

    “怎么,朱家的小子托你问的?”

    “先生误会了。”张眉寿如实道:“是晚辈的好友自幼患有眼疾,而晚辈曾托家中姨母留意擅治眼疾的大夫——经打听,方才得知了夏神医的事迹。”

    这两日,她也让人顺带着打听了,才知不久前朱希周的祖母因突发重病,为救命而不得不用了虎狼之药,致使双目失明,寻医无数皆不见好转。

    “姓夏的我倒认得一个……”骆抚靠在藤椅中,道:“可什么神医不神医的?那只是个疯子罢了。”

    张眉寿微微皱眉。

    “先生此言何意?”

    “我与他相识十年,头发都没能长得出来,这叫哪门子神医?”

    张眉寿哑然。

    合着只有治得了他头发的,才能被称之为神医?

    “便是他,让我每日在太阳下晒头皮,说这样便能长出头发来!”提到这里,骆抚便气不打一处来。

    可他偏偏还不争气地心存幻想,整整晒了十年。

    张眉寿沉默了一下。

    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可其擅治眼疾,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吧?”她努力将话题摆正。

    “八成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骆抚显然对此人意见很大。

    张眉寿并不在意。

    哪怕真是如此,她也愿意撞上一撞。

    她出言请求骆抚从中引见。

    “我若知道,那日岂会瞒着那姓朱的小子?”骆抚叹气道:“据说他早年丢了唯一的女儿,这些年来天南地北地找女儿,已疯得差不多了,我焉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眉寿听得诧异又失望。

    原来骆先生当真不知此人下落,而非是因为对朱希周有些看不过眼而故意不说。

    她本该猜到的——有钱不赚……这位先生应当轻易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不知先生往日里,都是如何与之往来的?”

    “随缘。”

    骆抚透着洒脱的两个字,让张眉寿沉默了片刻。

    “那先生大约多久能见上夏神医一面?”

    “说不好,有时他能在苏州住上数月,有时则三两年见不着人影。”骆抚瞅她一眼,拿不耐烦的语气说道:“行了,别问了——待我下次见到他时,差人告知你一声便是了。”

    这自然再好不过,张眉寿连忙道谢。

    想到骆抚兴许不愿与宋家人往来,她便又说明了京城张家所在。

    骆抚在心底笑了一声。

    女娃娃还挺善解人意。

    但他面上只做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再次挥手赶了人。

    该问的,该说的,都已说完了,这一次,张眉寿干脆地告了辞。

    藤椅之中,骆抚轻“嘶——”一声,忽然坐直了身子。

    “茯苓,快些过来。”

    茯苓快步走来:“先生,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骆抚神色紧绷。

    茯苓凝神听了好一会儿,茫然摇头。

    骆抚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这里,你靠近些。”

    茯苓神色复杂地侧耳。

    究竟哪儿有什么声音?

    他怕不是聋了?

    “……是头发想要钻出来的声音,你难道听不见?”骆抚满脸惊奇,不见玩笑之色。

    茯苓愕然沉默。

    先生这心理作用,会不会太强烈了些?

    ……

    五日之后,是张眉寿的生辰。

    这一日,恰好落了雪。

    “姑娘!”

    阿荔欢快地跑进来:“您瞧这是什么!”

    。m.



    阿荔手中拿着一封信。

    “谁来的信?”

    坐在梳妆镜前的张眉寿打着哈欠问道。

    “是老爷的信呢!”阿荔笑着说道:“那送信的人说,他早两日便抵达苏州了,特地等到今日才送过来!还说是老爷特地交待了他,不可早一天到,亦不可迟一天到!”

    张眉寿听得弯起唇角,随手将信接过。

    此时,宋氏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丫鬟手中端着托盘,盘中一只青花瓷圆碟,碟内是四只刚煮熟还冒着热气的鸡蛋。

    “母亲,父亲来信了,您快来看。”张眉寿站起身,朝宋氏走去。

    宋氏神情惊喜,连忙接过打开。

    信纸有厚厚一沓,头一张第一句,便是——遥祝蓁蓁生辰吉乐。

    宋氏一句句地念给女儿听。

    张眉寿也凑在一旁看,而早在宋氏念完之前,她已看罢了信上内容。

    这一页,满满皆是一位父亲的念叨与关怀。

    张眉寿不禁觉得感动。

    宋氏将念完的第一张信纸放到一旁,又去看第二张。

    正要继续往下念时,神情微微凝滞,又掀至下一张。

    而后,再下一张……

    直至到最后一张,宋氏都未有再念出半个字来。

    张眉寿默默无言。

    因为除了第一张之外,其余整整九张,皆是父亲写给母亲的!——她可都数着呢!

    “都是问候你外祖父和你舅舅他们的,不读也罢……”宋氏虚伪地解释道。

    虽然在他们刚抵达苏州时,张峦就已送来了问候岳父和大舅哥的信,且还特地让人从湖州送了好些补品和特产过来。

    这件事,张眉寿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未去拆穿母亲善意的谎言。

    不管怎么说,她好歹还占了一席之地来着——相比之下,只能顺带着出现在字里行间的鹤龄两个,才是真正该哭的人呢。

    宋氏没急着看信,而是让女儿站在自己面前,由她取了那煮熟的鸡蛋,一颗颗地替张眉寿从头滚到脚,嘴里边说着吉祥话。

    不多时,云姑姑送来了宋成明亲手做的长寿面。

    “外祖父竟会做面食?”张眉寿惊讶不已。

    “表姑娘怕是不知道,两位姑奶奶和老爷幼时的长寿面,可向来都是老太爷亲手做的。”云姑姑笑着说道。

    当然,还有老太太的那一份——但今日显然不宜引人伤怀。

    看着这碗面,张眉寿心情愉悦。

    外祖父的身子,在日益转好。

    先前田氏悄悄给母亲配的几张调理身子的方子,母亲用得极好,她只说是从婉兮处得来的,母亲也没有怀疑。

    来到苏州后,母亲找了大夫看了那方子,得了大夫点头,便又给了外祖父用。

    外祖父的病,与母亲的病,确是大有相似的——起因皆是心病,乃多年郁结所致。

    再有大夫开的汤药,一同服用,加上近来身心舒畅,她眼瞧着外祖父的气色在慢慢转好。

    望着窗外飘落的小雪,张眉寿心情极好。

    一整日下来,宋家上下欢声笑语不断。

    晚间,雪渐渐停了下来。

    宋福瑜几个提议要去园子里玩雪。

    苏州已有数年冬日未曾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了,一群孩子都欢喜稀罕地紧。

    张眉寿不大愿意出去。

    她身边一整日都围满了人,这会子刚安静些,正打算早些钻进被窝儿里,抱着汤婆子看画册——玩雪什么的,那都是孩子喜欢做的事情,她去凑什么热闹呢。

    偏偏张鹤龄和张延龄两个死缠烂打,非要她去不可。

    二人说尽了好话,撒娇耍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张眉寿在心底笑着叹了口气。

    这两个臭小子为了让她出去玩儿,倒也是使尽全身解数了。

    看着二人期待的神色,张眉寿心底少见地一软,点头答应了他们,一手牵起一个往外走。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上一世,哪怕这两个混账做尽了荒唐事,可是待她的心,却是始终纯粹的。

    姐弟三人刚踏出房间,张延龄便悄悄对她说道:“二姐,待会儿扔雪球,咱们三个一起——有你在,表哥们定不好意思动真格儿的,到时,你记得挡在我们前面,给我们制造机会!”

    “是呀二姐,母亲说生辰当日是不能挨打受欺负的,表哥们定会让着你。”

    张眉寿脸色一僵。

    这才是他们非拉自己出来的原因吧!

    呵呵,说好的用心纯粹呢!

    张眉寿一巴掌拍在了张延龄的头上。

    “我偏不与你一队!”

    “二姐!”

    张延龄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张鹤龄也央求起来。

    姐弟踩着积雪,三个渐渐走远。

    此时已是酉时中,天色已暗,可宋家偌大的园子里,却被尚未清扫过的积雪映照得有如白昼。

    丫鬟小厮提着风灯跟在后头,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们追逐嬉戏间,笑闹不停。

    “表妹,你怎么又躲去亭子里了!”

    宋福琪大声喊道。

    打一场雪仗——可是他为表妹精心准备的生辰礼呢,多么特别。

    张眉寿坐在亭中,抱着手炉,正要答话时,忽听得头顶响起一道闷雷一般的声音。

    众人皆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而此时,只见夜空中快速升起一点光亮,随着“砰——”地一声响,那点光亮顿时炸开了来,流光溢彩刹那间在夜空之中绽放,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哇,快瞧,是烟花!”

    张鹤龄语气惊喜。

    只是那盛开的烟花不过瞬间便化作星星点点,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不待令人心生失落时,紧接着,又响起了烟花升空的声音。

    张眉寿也出了亭子,仰头去看。

    一团紧跟着一团的烟花相继在空中绽放,且范围在渐渐扩大,待半刻之后,入目竟尽是华彩漫天,越发紧密而盛大的烟火,似乎要将整座苏州城的夜幕都全然遮蔽起来。

    张眉寿看呆了去。

    这得……多少银子?

    巧得是,她没什么过于脱俗的喜好,偏偏就爱看烟火。

    上一世,每逢节日,她总要带着阿荔站在宫中最高处,远远眺望城中绽放的烟花。

    只是总隔得太远,远不比眼下身临其境来得震撼。

    管它多少银子呢,反正又不是她的银子!

    张眉寿看得极开心,极尽兴。

    城中百姓们也都纷纷出来观看,孩童们欢呼惊叹。

    一时间,原本已安静下来的苏州城,反而变得热闹起来,竟如过节一般。

    这般大的动静,自也惊动了官府。



    苏州知府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穿衣走了出去。

    擅自燃放烟火便罢了,且规模还如此之大,在没有防护和疏离百姓的情况下,若是引起火灾或炸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可他刚揣着一腔怒火来至前堂,却见自家夫人也带着孩子在院中仰头看着烟火,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

    无知而没有底线的女人,难道不晓得这是不对的吗?

    知府在心底指责了一句,嘴上却没敢说出来,当下唤来了官差,迅速地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官差应下,连忙带人赶往烟花燃放之处。

    这间隙,知府也抬头看向夜空。

    咳,还别说,倒真挺好看的。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家这般吃饱了撑了,有银子没地儿花——

    依他猜测,十有八九是财大气粗的宋家!

    若真出了什么差池,伤到了人或物,他定要依法严惩的——哪怕是宋家那位宋锦娘与自家夫人情同姐妹,那也不行!

    可这回他却是猜错了。

    烟火并不是宋家人点的。

    半个时辰之后,烟火休止,官差们赶回衙门回禀。

    “大人,烟火是沿着余林河畔点起来的,并无百姓受伤。”

    知府问道:“可抓到燃放之人了?”

    “回大人,属下们赶到时,烟火已经停了——属下带人在四周搜找了许久,都并未看到可疑之人,想来是先一步离去了。”

    知府皱眉。

    放完就跑?

    追求刺激?

    “只不过,附近倒有几人称,曾见过燃放之人,据说是一名衣着平常的中年男子,生得黑壮,且说一口京话。”

    苏州知府眼中闪过疑惑。

    生得黑壮的中年男子?

    生的黑壮,放什么烟火?

    这与自身气质也不搭啊。

    他本还以为是个附庸风雅的文人之流,或是哗众取宠的富商之类。

    “他说了什么了?”

    “有百姓问及他为何要在此处燃放烟火,他与百姓们说——下雪了闲来无事,放着玩儿……”

    苏州知府神色愕然,旋即心情复杂无比。

    好一个闲来无事放着玩儿……

    不经意中,显露出了有钱人才配拥有的任性。

    他承认,他嫉妒了。

    看完了烟火的张眉寿回到了房中。

    阿荔一边去铺床,一边感叹道:“姑娘,今日这烟火当真漂亮得紧,便是在京城,也少见呢——舅爷让人出去打听,说是不知是哪家放的呢。哎,这苏州之地,富人未免太多了些。”

    张眉寿听得笑了一声。

    得多谢这位不愿透露姓名、却有福同享,让大家都跟着开心的有钱人。

    这一夜,她做了个好梦。

    接下来两日,苏州知府命人在城中四处追查此人下落,可皆一无所获。

    ……

    又过了三日,便到了宋氏带着孩子启程回京的日子。

    宋家老少上下皆心中不舍。

    可换作往常也便罢了,再留着多住些时日也无妨,但眼下若再不动身,宋氏他们怕就赶不及回京过年了。

    宋家门前,站满了人,正如宋氏他们抵达那日一般无二。

    宋氏同兄嫂道别后,又与长姐说了几句话,这其间,她频频往院内望去,却始终未能看到最想见的那道身影。

    “父亲说是饭后犯了困倦,便不出来送你们了。”宋锦娘瞧出她的心思,笑着说道。

    宋氏轻轻点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什么困倦,就是躲在房里掉眼泪呗……

    昨晚,这老爷子就非要搂着两个外孙一起睡,可偏还不让孩子睡,又非得给孩子说故事听……直熬得两个孩子现在都哈欠连连。

    “让父亲保重身子……”宋氏压下心底不舍,笑着说道:“现如今什么都好了,父亲也总能放心了。来年,若父亲身子大好,让他进京去住一段时日。”

    “这个不需你来说,人家自个儿都已经拿定主意了,说是不信你的话,恐你诓骗他,他要去亲眼瞧瞧呢。”宋锦娘半开着玩笑说道。

    父亲对妹妹最是了解不过,妹妹如今的愉悦温和是不是装出来的,他自然一眼便分辨得出。

    若不然,老爷子这病也不能好得这般快。

    姐妹二人又说了会儿悄悄话,宋锦娘才将人送上马车。

    临别前,她抱着张眉寿不舍得松开。

    她没孩子,日后也不可能有孩子,对张眉寿,是真正当作了女儿来看的。

    看着自家妹妹,宋锦娘心里一阵阵羡慕。

    而打眼看到三个侄子,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宋家三公子:“……”

    姑母那种怪他们不争气的眼神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他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

    表妹不要他们,可有大把的小姑娘想要他们哩。

    再者说,表妹还小,说不定再过两年就懂他们的好了。

    宋聚亲自将宋氏一行人送到了码头。

    送人只是个幌子,实则他有要紧的话要与妹妹说。

    “蓁蓁究竟看上哪个了?”

    宋聚将宋氏扯到一旁,低声问道。

    宋氏脸色复杂。

    兄长总是直白到让人无法承受……

    “怎么不说话?”宋聚皱眉问道。

    宋氏叹气。

    宋聚心生不妙,深深吸了口凉气,问道:“莫非是……看上了不止一个?”

    大表哥高壮魁梧,脾气又好,最是扛打;二表哥性情开朗,胖乎乎地最好看,论起带着表妹吃喝玩乐,舍他其谁;三表弟年纪虽小,却能说会道,日后哄小姑娘开心不在话下——

    哎,偏偏小侄女这个时候心性未定,摇摆不定难以抉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换作是他,他也不知该怎么选。

    “阿哥啊,你在胡说些什么……蓁蓁如今才多大,你快些收了这些有的没的心思吧。”宋氏无奈道。

    见宋聚张口还要往下说,宋氏连忙喊了张鹤龄和张延龄过来,又张罗着让仆人往船上搬东西。

    宋聚也只好暂时按下此事。

    毕竟人已经相看过了,余下的事情,不必着急。

    张眉寿被赵姑姑带着上了船。

    而此时,紧跟而来的阿荔却道:“姑娘,骆先生差人来送姑娘了!”

    张眉寿笑了笑。

    她便知道,骆先生定会让人过来“送”她——这送她的人,怕是一早等在了码头呢。

    既是来了,想来就不会是空着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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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眉寿得了宋氏的准允后,便带着阿荔下了船。

    等在不远处的,正是骆抚的仆人茯苓。

    见张眉寿走来,他愣了片刻,复才揖了一礼。

    这且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位张姑娘换回姑娘家的装束。

    “张姑娘。”茯苓回过神,将手中之物奉上:“此乃先生先前答应为姑娘所作之画——先生得知姑娘今日回京,特命我前来交给姑娘。”

    张眉寿笑了笑,一边命阿荔接过,一边道:“替我多谢先生信任。”

    她本与骆抚有言在先,待那生发的药起了效,骆抚才会为她作画。

    可眼下尚不足十日之久,谈到起效,却是绝不可能的。

    “姑娘客气了。”茯苓顿了顿,复才道:“只是姑娘既要回京,必是许久不得相见了,而先生那生发药膏,至多只能用上一月而已——”

    “此事倒是我疏漏了。”张眉寿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转头让阿荔回船上去取药膏来。

    不多时,阿荔便折返,将两只瓷瓶交到了仆人手中。

    先前张眉寿有言,少则二十日,多则一两月便可见效,再有这两瓶药,便足够了。

    茯苓拿在手中,自觉完成了先生的交待,不由松了口气。

    只是……方才张姑娘说是她疏漏了,可他眼下瞧着这分明早已备好的药,为何怎么看都像是……在等着他找过来拿画换药呢?

    罢了,这些也不重要。

    茯苓向张眉寿道谢。

    “本就是与先生说好的,不必言谢。”张眉寿问道:“不知这药膏先生用得如何?”

    提到这里,茯苓脸上不禁现出无奈的笑意。

    用得如何?

    恕他眼拙,效果目前他还当真没看到,可先生的反应,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且不提每日都要问他“是否听到头发长出来的声音了”这等匪夷所思的问题,单说一点,就足够令人发愁了——

    近来雪天寒冷,先生除了画画之外,其余时间便都要窝在被窝里,还拿棉布巾将头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受了点儿寒,头发便长不出来了……精心上心程度,竟如同是在孵蛋一般。

    当然,这些荒唐的行径,他只自己知道便罢,为了先生的名声与形象着想,是不宜与人说起的。

    故而,茯苓只能答道:“甚好,先生用之甚喜。”

    张眉寿细细品了品这句话,到底没细问,只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宋氏派人前来催促。

    “姑娘,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张眉寿点头,朝茯苓道:“还请代我与先生辞别。”

    茯苓应下来,向她揖礼:“张姑娘慢走。”

    张眉寿带阿荔离去,茯苓目送了片刻,复才离去。

    张眉寿上了船,免不得要被宋氏询问了一番。

    先前张眉寿向骆抚求画之事,宋氏是知晓的,可今日见骆抚竟差人特地来送女儿,不由还是有些吃惊。

    本只当是萍水相逢,可怎么这架势,倒像是结交上了一般?

    据她所知,她家中本与骆抚是有些陈年恩怨过节在的,只是长辈们对此颇为忌讳,都不愿提起罢了……所以,对方明知蓁蓁身份,还这般示好,该不会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

    “母亲多虑了。”张眉寿一边吩咐阿荔将画小心卷好,一边笑着说道:“那日骆先生出题考验于我,我作了幅画,先生大感惊艳,视我为忘年知音呢。”

    阿荔听得讶然,卷画的动作一滞。

    姑娘这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怎么就说得这般逼真娴熟呢?

    不过,姑娘这么说,必然是不愿让太太多想,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骆先生的隐私——毕竟四处宣扬别人秃头这种事情,是很不道德的。

    至于自己姑娘是出于虚荣而自夸?

    呵呵,谁敢这么说,她阿荔第一个不答应,便是她自己也不行!

    相反,她应当感到惭愧——作为姑娘的贴身大丫鬟,她竟没有主动替姑娘解围,还要姑娘亲口说出这等令人羞耻的谎话来,这是她的失职。

    看来,她做得还是不够好,职业素养还有待提高。

    成为最称职的大丫鬟,可是她的人生目标呢。

    阿荔这厢兀自发愤图强,宋氏听了女儿的话却瞠目半晌。

    “蓁蓁,你当真喜欢书画?”

    张眉寿想了想,道:“闲来无事画着玩儿罢了。”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

    若女儿的话是真的,骆抚是出于赏识,那她便没什么过多值得担心的了,只需日后稍加留意便可。

    但是……她竟不知蓁蓁在书画之上有天分。

    哎,细细想来,这些年她无一处不失职,当真不是一位好母亲。

    宋氏琢磨着,待回京之后,便要让张敬帮着物色一位书画先生,教女儿习画。

    学得如何不要紧,重要的是,孩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张眉寿只觉得气氛莫名有些古怪,又焉能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谎话,竟让阿荔与母亲两个人齐齐反省起自己的失职来……

    宋氏一行人在水路上行了五六日,便改乘了马车。

    与来时不紧不慢地一路游玩不同,眼下要急着赶回京中,且途中寒冷,路上便不再作多余的停留。

    但这两日,宋氏却时常有些走神,频频地问车夫,如今到了何地。

    车夫每每答,她便每每看向马车外,似在暗下思索着什么。

    张眉寿将母亲的异样看在眼中,这一晚,于客栈中歇脚用饭时,终于开了口。

    “母亲,咱们可要去看一看父亲?”

    宋氏听得一怔,颇有一种心事被拆穿的不自在感。

    她表现的就这般明显?

    亏她还自认为掩饰的天衣无缝来着……

    张眉寿又接着说道:“我今日问过车夫了,说是从此处往湖州,只有一日的路程,来回至多只耽误两三日而已。”

    宋氏叹气道:“与路程远近无关,你父亲初至任上,又是得了皇上圣旨特点的,只怕暗下有不少眼睛盯着呢——咱们去看看他不打紧,若叫他因此误了些许公事,只怕便要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大靖官员外放前三年不允带家眷前往,此乃一条铁律。

    家眷前去任上探望一二,明面上似乎不冲突,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宋氏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与议论。

    张眉寿心中欣慰。

    母亲如今的头脑当真警醒地很,这是好事。

    但她有一个折中的法子。

    。m.



    母亲,我们可以偷偷地去看看父亲,不让父亲知道。”张眉寿提议道。

    “这……如何能行?”宋氏下意识地否决。

    若是前去,必是为了相聚,不让丈夫知道,她偷偷去看,这叫什么事情?

    “母亲,为何不行?”张眉寿说道:“父亲连年节时都不能回京,我与鹤龄延龄,也想父亲了呢。”

    此时,一旁的张鹤龄与张延龄连忙配合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他们真的想父亲了。

    “如此一来,咱们既能见着父亲,又不会让父亲耽误公事。”张眉寿一本正经地说道:“母亲,这现成儿的好机会,总比彼此相互都见不着,要来得好。”

    “……”

    见母亲轻轻点了头,张鹤龄与张延龄立即欢呼起来。

    张眉寿在心底偷偷地笑。

    宋氏愣了愣。

    老天爷,她本是想摇头的来着啊,如何会变成点头了?!

    罢了罢了,看在孩子们实在想父亲的份儿上,她便勉为其难地破例一回吧……

    但是,有言在先——

    “此事不必告知你们祖母,免得她多想,记住了吗?”宋氏郑重交待道。

    万一被婆母误认为她是想去偷偷监视丈夫的举动,回头再落得一个小肚鸡肠狭隘多疑的名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姐弟三个乖巧点头。

    宋氏放了心,待三个孩子都睡下之后,自己才一改正色,迟迟地偷乐起来。

    都说闺女是娘亲的小棉袄,这句话,她如今当真是越发认同了。

    这一夜,宋氏一夜未眠。

    高兴得睡不着是一个缘故,再有便是,她点灯熬油地又替张峦绣了一只荷包。

    先前的那只想来该旧了,且她近来绣技也精进了不少,是时候给丈夫换一只新的了。

    到时,想法子让小厮送去。

    次日,宋氏早早带着三个孩子动了身,往湖州城而去。

    入城时,天色擦黑,待又赶至归安县内,便已是入夜时分。

    宋氏带着姐弟三个寻了客栈落脚。

    几个孩子颠簸了一天,都已疲累了,用了饭洗漱后,便都睡去了。

    宋氏看得心情复杂。

    这些孩子怎么回事?得了她一句“明日去见父亲”,便都乖乖去睡了……怎么,想一想父亲就在不远处,他们都不会觉得激动的吗?

    怎么唯独她依旧睡不着觉?

    她有意去归安县衙附近转上一转,可到底觉得这行径过于猥琐,与她自身气质不匹配——再者,她也不放心将三个孩子独自留在这客栈之内。

    于是,宋氏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事情。

    想着想着,倒也于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张眉寿让棉花先行出去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之后,棉花折返,却是道:“老爷今日旬休,早早便出了衙门。”

    宋氏听得一喜。

    她本还在发愁要如何才能见到身处衙门的丈夫。

    “可知父亲去了何处?”张眉寿忙问。

    宋氏想着张峦应是外出游玩或前去拜访同僚好友,不料却听棉花说道:“似是去了城中仙子庙——”

    “仙子庙?”

    宋氏讶然,下意识地看向女儿。

    先前她曾听丈夫说起过湖州之事,自然也对湖州百姓要为女儿建庙一事有所耳闻。

    可当时只当做一件新鲜事来听,并未真正觉得这些百姓,当真会建什么仙子庙。

    张眉寿亦为此感到吃惊。

    阿荔则满脸惊喜:“太太,姑娘,咱们也去瞧瞧吧?”

    宋氏回过神来,笑着点了头。

    她倒也想看看这仙子庙是什么模样。

    为防被人认出来,再引起不必要的躁动,张眉寿特换上了男装,跟在宋氏左右。

    可待抵达时,方知这仙子庙尚未完全建成。

    到底湖州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人力与物力俱是有限的。

    工人们正在四下忙碌着。

    庙院内,刚立了一面功德碑。

    张峦此时,便负手站在功德碑前。

    其上纂刻着许多人名,皆是在这场洪灾之中出力之人。

    排在前一列、以醒目大字纂刻者,除了南文升之外,便是——张家仙子。

    张家仙子旁的,则是朱家仙童。

    张峦看得笑了一声,莫名欣慰。

    多么……般配。

    咳,瞎想什么呢,他欣慰的是——虽然皇上不靠谱儿,没有赏赐小朱,可好在湖州百姓是记得小朱的好的。

    “你瞧瞧……”他指着功德碑上的字,笑着道。

    “奴才瞧见了。”一旁的范九深觉与有荣焉,又有些遗憾彼时他尚未跟随张家,错过了这等大事。

    若不然,这功德碑上,岂能少得了他范九的名字?

    哎,邓家误他不浅。

    可若不是邓家,没准儿他也不会有今日这等机缘。

    范九收起心中遗憾,也上前指着说道:“大老爷的名字在这儿,这是二老爷的……这个,应当便是邱掌柜的大名吧?”

    他跟着邓誉时,本就识得些字,近来跟着张峦更是刻苦。

    “不错。”张峦笑着点头。

    虽然这小厮先前过于谄媚,令他无所适从,可相处得久了,倒也渐渐变得正常了。

    且为人机灵,言行谨慎,又是个好学上进的,十分得用。

    还是女儿有眼光啊。

    啧,要不怎么说是小仙子转世呢?

    张峦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儿。

    真是的,他今日虽没穿官袍,可好歹都在这儿站了许久了,怎就没一个人认出他是小仙子的父亲呢?

    哎,害得他想炫耀再谦虚一下都不行。

    来时可都准备了许多腹稿呢。

    张峦这厢刚才心中嘀咕了两句,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令他“如愿以偿”的声音——

    “张大人?”

    张峦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被人认出来,他本该高兴,可这道声音的主人,却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张峦转回身去,果然见着了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神色惊喜又带着仰慕,见张峦看过来,秀美的脸庞上顿时浮现了一层红晕。

    “原来当真是张大人。”女子低头含笑行礼。

    张峦随意地点了点头,连一个“嗯”字都没说,只转身往别处走去。

    女子却紧跟了上来。

    这一幕,落在了不远处宋氏一行人的眼中。

    宋氏意外地皱皱眉,却未见怒色,只静静地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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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她倒要看看会是怎样一出儿戏。

    若演得好,解了她的闷,她可要打赏呢。

    “今日民女恰巧经过此处,便进来瞧瞧,却不成想竟碰见了大人您……”女子语气殷切。

    张峦恍若未闻,抬头随意地看着一旁的廊柱,倒是范九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一个月里,大人离开衙门十回,无论是因公去巡视房屋粮田还是因私出门访友,她总要“恰巧”碰上七八回。

    要他说,恰巧是有,但巧的是那两三回竟没被她碰上,足足有两三回啊——可不是太巧了么?

    “想来大人还未来得及用午食吧?民女带了些自己亲手做的海棠酥,大人若不嫌弃,便先充一充饥。”女子语气温柔,有些迟疑地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

    张峦一句“自然是嫌弃的”,在嘴边没办法说出去。

    身为父母官,便是这一条最是束缚人——一言一行若是有失,皆会被人诟病。

    这女子,他当真忍了许久了。

    如此下去,只怕要生出什么流言来,万一毁了他宝贵的清白可如何是好?

    既然百般疏远冷漠皆不管用,那么,他便要使出他的杀手锏了。

    张峦看向了范九。

    范九立即心领神会,伸手拦下了女子。

    眼见张峦朝着别处走去,女子着急起来,她看向范九,刚要开口,却见对方盯着她的脸,笑得一脸谄媚。

    女子莫名一窒。

    她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听对方一声尾音极长的“好姐姐——”,低低地喊了出来。

    女子打了个寒颤。

    他、他这是何意?

    “姐姐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

    女子听得脸一红,低下头想辩解,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

    她灵机一动,环顾左右见无人看过来,便压低声音说道:“既如此,便也不瞒你了……这些日子,我瞧着你也是个聪明的,该是晓得……”

    她说着,看了张峦离去的方向一眼:“男人总是要有个贴心人伺候的……你若能帮我一把,来日,我必记得今日的情分,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范九心中直翻白眼。

    瞧瞧,这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日后在后宅之内兴风作浪的好苗子。

    但他面上却一副少年羞涩的模样:“姐姐这般直白,我倒不好意思了。这些日子,姐姐总是想方设法地想与我多说几句话,我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女子呆了呆。

    他在说些什么?

    “姐姐虽年长我五六岁,我却不嫌弃——”

    女子此时焉还有听不懂的道理,顿时大骇着后退两步,摇头道:“你想岔了!”

    “如何想岔了?姐姐方才不还说,想做个贴心人儿,伺候我的么?”范九满脸茫然。

    见竟有人看了过来,女子脸色顿时如吃了苍蝇一般难看。

    谁想伺候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厮!

    “我暗下同大人说起此事,就连大人也说姐姐必然是心悦于我呢。”范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女子更是听得浑身僵硬起来。

    大人竟也这般误会她……可如何是好!

    完了,怕是要完了……

    此时,偏偏范九又朝她走近了两步,眼睛晶亮地道:“姐姐放心,大人最是疼我的,只要我与大人说一声儿,大人必定愿意促成咱们的亲事。”

    “你胡说什么!”

    女子彻底崩溃,看着范九的眼神满是厌恶和惊恐。

    范九不可置信地问道:“我胡说?分明是姐姐先对我百般示好撩拨,如今我一心全系在了你身上……你莫非是想不认账了吗?”

    他一副真心被辜负的伤心语气。

    这声音虽不高,却也不低,已引得不少人都聚集了过来看热闹。

    “这不是……季秀才家的闺女吗?”

    听得竟有人将自己认了出来,女子面色通红,羞愤欲绝,急忙解释道:“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狠狠瞪了范九一眼,以袖掩面转身小跑着离开了此处。

    范九作势要追上去,更吓得她加快了脚步。

    偏在此时,她脚下一绊,整个人朝着前方跌趴而去,重重摔了一跤。

    阿荔轻飘飘地收回了脚,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跟着宋氏往前走去。

    女子心知自己是被人绊倒的,气愤不已,转过头去看,只见是一名衣着仪态俱不普通的年轻妇人带着一名丫鬟,并三位锦衣小公子,身后又有小厮相随……一看便可知非富即贵,一时便也不敢出言招惹。

    唯有爬起身,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下,狼狈不已地离去。

    “在这仙子庙里,竟敢对仙子的父亲动歪心思,没脑子的东西,不摔你摔谁?”

    范九窃笑着,低声嘀咕了一句,正要去寻张峦时,眼瞧着正朝此处走来的一行人,不由倏地愣住了。

    太太和姑娘公子们怎么来了?

    莫非是他自觉立了功,心里盼着能让太太知晓,以便太太夸赞打赏于他……所以出现了幻觉了么?

    呃,他虽是有这种想法,可绝不至于强烈到如此地步啊。

    下一刻,便有夸赞的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你倒是机灵。”宋氏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便有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落入了他的怀中。

    范九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这怎么……跟他想象中的丝毫不差!

    这种白日做梦,偏还美梦成真的感觉真的好奇妙呢。

    此时,他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捅了捅。

    “怎么也不谢太太赏呢。”阿荔低声提醒道。

    哎,再机灵的小厮果然还是比不了她阿荔呢。

    但此人毕竟当初是她提携进张家的,她免不了要多加关照教导的,要不然,可是会有损她的面子的。

    范九这才恍然回神,连忙向宋氏等人行礼。

    “不可声张。”宋氏向他说道:“带我去见老爷。”

    范九心领神会,低声应了句“是”,遂走在前侧引路。

    他本有意就方才那女子之事,向太太解释几句,可见太太神色自若,眼中含笑,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遂也不再多嘴。

    张峦正站在后院中,望着墙角处的一棵红梅树发呆。

    这棵树显是有些年头了,想是动工前刻意保留的。

    范九适时慢下脚步。

    张鹤龄与张延龄跑了过去,一人抱住了父亲一条腿。

    什么东西?!——张峦吓得神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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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嚯!”

    他下意识地要甩开时,却忽然听得孩童软糯的声音传入耳中。

    “父亲!”

    “父亲!”

    张峦身形一怔,低头看去,大喜过望。

    “鹤龄延龄……你们怎么来了!”他说话间,已经弯下身,一手捞起一个,抱进了怀里。

    张鹤龄在他怀中咧嘴“咯咯”笑着。

    张延龄则伸手指向后方,道:“母亲也来了呢!”

    而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忽觉身子一飘,下一刻……便站在了地上。

    父亲就这么将他们放下来了,转而大步朝着母亲走了过去。

    两个小家伙非但不觉得失落,还满眼期待地看着父母相聚的情形。

    于小小的他们而言,虽不知父母恩爱意味着什么,但只觉得,这感觉令他们觉得极安心。

    张峦满脸欢喜遮掩不住,脚步都透着雀跃。

    他一把将宋氏抱紧。

    “芩娘!”

    宋氏惊得低呼了一声——

    “这么多人瞧着呢!”她低声提醒,推开丈夫。

    张峦浑不在意一般,握紧了妻子的双手,仍觉得这欢喜来得太过不切实际:“你们怎会过来?怎事先也未有来信?”

    听着这道温柔沉稳的声音,宋氏心底说不出的满足,她笑着说道:“本不打算过来的,恐给你招来麻烦,还是蓁蓁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要偷偷来看一看你,不叫你知道。”

    张峦听得想笑。

    这叫什么主意?

    欸,对了——

    “蓁蓁呢?蓁蓁莫非没跟着一同过来?”

    “父亲,我一直站在这儿呢。”

    站在不远处的张眉寿无奈出声。

    父亲眼里只有母亲这病该怎么治?

    这一刻,她的惨,远远超越了鹤龄与延龄。

    张峦愕然了一刻——方才他怎没瞧见旁边还站着一个蓁蓁呢?

    “咳,蓁蓁换了男装,又长高了些,父亲都险些认不出来了。”张峦笑着来到女儿面前,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张眉寿不愿也不想拆穿他,只仰头笑着说道:“父亲,您黑了许多。”

    张峦摸了摸自己的脸。

    指腹下皮肤粗糙,还有冒出来的胡茬。

    这些时日他常要去亲自监看房屋重建和农事,风吹日晒之下,如何有不黑的道理?

    哎,若知今日要见到芩娘,他必要好生收拾一番的,这般随意邋遢,万一被媳妇嫌弃了可怎么办?

    “想必是辛苦了。”宋氏轻轻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丈夫。

    张峦顿时浑身舒坦起来,连忙道:“不辛苦……”

    张眉寿识趣地拉着两个弟弟走远了些,去折梅花。

    见阿荔垫高了脚尖也够不着,范九走了过来,抬手折了一枝,递到张鹤龄手中,边笑着向张眉寿说道:“姑娘一路颠簸,该辛苦了,不如在湖州多留几日,奴才也好带着姑娘和公子们四处逛逛。”

    张眉寿摇摇头:“不了,此行能见着父亲,已是凑巧。为防节外生枝,不宜久留。”

    她看了一眼父母站在一处说话的情形,道:“今晚便走。”

    人活着,该有的温情不必白白错过,可该收起时,也要立即收起。

    范九怔了怔,遂点头笑道:“姑娘心思周全。”

    他与姑娘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可每每接触,只觉得出乎意料。

    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邓家公子眼瞎得过分。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好的姑娘,又岂是邓家能够配得上的?

    若嫁了过去,才是白瞎了呢。

    范九莫名庆幸了一把。

    为了姑娘,也为了自己。

    “彼时若不是姑娘不计前嫌,将奴才带回张家,奴才此时还不知在哪个破庙里呆着呢。”他诚心讲道:“姑娘大恩,奴才铭记于心。”

    张眉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也帮了我不少。”

    别的不说,便是方才那女子——换作其他小厮,未必能有他这般警醒且知晓轻重。

    那些收了些微末好处,便往自家主子身边送女人,还自认极善解人意的小厮,可遍地都是。

    “姑娘说这话,折煞奴才了。在奴才眼里心里,老爷是主子,太太与姑娘还有公子,也都是主子。”

    张眉寿没说话,只笑了笑。

    这当真是个聪明且清醒的,极难得。

    说起来,是她捡了个大便宜。

    范九适时地说道:“姑娘且在此处玩,奴才先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什么人冲撞了进来。姑娘有事吩咐,便使人去喊奴才。”

    张眉寿点头:“去罢。”

    她弯下腰,捡起了一朵半开未开的梅花。

    ……

    宋氏带着孩子回到京城时,已是腊月廿三。

    张眉寿晌午刚抵达家中,不过半个时辰,小小的愉院里,便挤满了人。

    张秋池、张眉娴和张眉箐早过来了,王守仁与苍鹿也很快赶到,徐婉兮倒慢了些,因是染了风寒,正在家中静养,消息不比王守仁两个来得灵通。

    若不是二哥与她说,她还不知道呢。

    “这一回,风寒当真不是个幌子了……阿嚏!”

    徐婉兮说话时,拿帕子掩着口,生怕过了病气儿给张眉寿。

    本想好全了再来的,可当真想蓁蓁了。

    张眉寿闻言笑起来,一边让丫鬟再拿些点心过来,一边吩咐阿荔将自己从苏州带回来的诸多小玩意儿带了过来,分给大家。

    她本就想得周到,不曾落下一人,更有多余的,也一并都分了出去。

    张眉寿又说起了自己在苏州的见闻与趣事。

    一时间,愉院上下热闹无比。

    直近天黑,一群人才渐渐散去。

    徐婉兮到了喝药的时辰,才被莲姑带了回去。

    见只剩下了王守仁与苍鹿两个,张眉寿才命阿荔将自己从骆抚那里求来的仙鹤图,拿了出来。

    “这是先前答应了殿下,帮着带回来的。”

    她解释了一句,托了王守仁从中转交。

    王守仁展开了看。

    “骆抚?这是哪位大家?我倒未曾听闻过。”

    提到骆先生,张眉寿便莫名想笑。

    “骆先生在苏州一带颇有些名气,你远在京城,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王守仁皱了皱眉。

    哪里正常了?

    殿下不止听闻过,且还尤为欣赏,都到了求画的程度了,了解程度可见一斑——

    他作为殿下的忠实舔狗,竟听也未听过,这岂不是太落伍了吗?

    “不要紧,我也没听过。”苍鹿说道。

    王守仁看他一眼:“哎,你又不是神童,瞎掺和什么呢……”

    苍鹿动了动眉毛。

    唔,要是这么个聊法儿的话,那他可就有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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