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又樘听罢她的话,有几分好笑地摇头。
“既是婢女相送,又岂会是我吩咐的?”
他出宫在外,何来的婢女使唤。
阿荔听得抓紧了衣袖。
糖来了!
都让开,让她阿荔先来分析一番!
朱公子这么说,定是在隐晦地向姑娘透露——他不喜婢女伺候,他是个极坦荡正派的小郎君!
阿荔立即看向张眉寿。
姑娘,朱小公子话中之意,您听懂了么?
张眉寿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为何要暗暗拿这般殷切的眼神看着她?
“张姑娘若觉得此事可疑,我这便让清羽暗下去查一查——不过想来,既然令兄无恙,十之八九便是位姑娘所为。”祝又樘笑着说道。
太子殿下表示话本子读得多了,在这些事情上相对也敏锐许多。
但单是靠读话本子,还远远不够,尚且还须身体力行,两者结合之下,方才能取得进步。
听着自家殿下意在让自己去查明给张家大公子送点心的姑娘是哪个——清羽默默无言。
呵呵,这除了满足张姑娘的八卦心态之外,根本毫无意义的差事,还真是一如既然地……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不必了,日后多留意些便也有答案了。”
张眉寿说话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环顾了一番,最终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内。
而此时,本就阴云密布的空中,忽然落了雨。
张眉寿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遮在额头上方,却很快发现祝又樘已先她一步替她挡住了雨水。
“姑娘,朱公子,咱们且去亭中避一避雨吧!”阿荔立即提议道。
祝又樘看向凉亭的方向,点了点头。
张眉寿不合时宜地在心底笑了一声——看来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今日是非要她得个答案不可了。
祝又樘垂眸间,刚巧看到了她嘴角边浅浅的笑意,一时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极快。
看来……
小皇后似乎很喜欢被他这般护着,由他来替她遮风挡雨的感觉。
既是如此……哪怕爱惜身体如他,便是这般淋上一日一夜,大病数月,也甘愿认了。
张眉寿看他一眼,说道:“当下天凉,公子且顾好自己,莫要淋湿了。”
况且,两个人这般走着,哪儿有谁跑谁的来得快?
祝又樘听着这句话,还未能反应得过来,便眼睁睁地瞧着小姑娘顶着衣袖,小跑进了亭中。
上一刻还觉得老天爷赏糖吃的阿荔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姑娘这般不上道儿,是怎么回事啊……
一行四人都进了亭中,阿荔看了一眼雨势,说道:“姑娘,这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了,不如奴婢先去取两把伞过来?”
张眉寿随口答道:“去吧。”
阿荔走到亭边,见清羽杵着不动,连忙给予了眼神暗示。
“清羽大哥,不如你随我一同去取伞?”
清羽皱了皱眉。
一手能提起一桶水的人,会连两把伞都拿不动?
这丫鬟显然是想支开他。
见他竟不吭声,阿荔不由急了。
这随从怎么回事,上次她指点的那些话,他莫非都忘了不成?
还是说,他觉得她家娇滴滴的一个姑娘能吃了他家公子?
“我方才似乎将带来的书帖落在两位小公子的住处了,清羽,你且帮我取回来。”祝又樘此时开口说道。
清羽的神情顿时变得难以描述。
殿下,您要支开属下,属下没有意见!
但是,莫非您忘了么——那书帖您分明是答应了要送给两位小公子的,您要属下怎么张口要回来?!
做随从,就可以不要面子,不要尊严的吗?
清羽闭了闭眼睛,绝望地走进了雨中。
阿荔紧随其后,一溜烟儿便跑远了。
“公子,请——”
亭中,张眉寿让祝又樘先坐。
却听对方笑着问道:“莫非张姑娘早打算好,要将我拦在此处了?”
祝又樘说话间,已坐了下来。
“公子说得正是实情。”张眉寿也不辩解,只跟着坐下。
可下一瞬,却是忽地怔住。
谁能来告诉她,这亭中石桌上何时摆了茶水瓜果与点心?
再看对方神色,分明是觉得这也是她一早准备好的——所以才有那句“将他拦在此处”。
同样是拦,可……这却是大有不同的!
不消去想,定是阿荔那丫头的手笔。
就非得将自家姑娘置于尴尬的境地,她才满意?
张眉寿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可余光瞥见祝又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是在取笑她“别有居心”,张眉寿反而无畏起来——
待会儿将话说清楚了,她倒要瞧瞧谁才是尴尬的那一个。
“公子方才,为何要替我挡雨?”
张眉寿忽然问道。
祝又樘呆了呆。
这般直白发问的姑娘家,他便是在话本子里,也是没见过的。
且……话本子里的姑娘,多是羞怯美好且婉转的,小皇后这一幅要打架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知道的,清楚他是为她挡了挡雨;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他做了什么欺负人的恶事。
“方才我只是问一问公子可曾让人去松风书院送过点心,公子没有送,且罢了——却又为何要主动提出替我查清此事?”
祝又樘不禁愕然。
若说第一个问题,且是他的错觉,那么眼下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了——小皇后的语气,当真不是为了表达谢意,也不是疑问……
而是——兴师问罪。
可,这是为什么?
太子殿下深深地茫然了。
偏偏张眉寿还在继续往下问。
“公子为何对鹤龄延龄的功课这般上心?”
“公子救过我,亦帮过我父亲。”
“便是我家中祖母、母亲、大哥,及二叔一房,也皆得公子厚待。无功不受禄,我扪心自问,实在不知张家哪里值得公子这般屈尊——今日,还劳公子如实告知,究竟为何这般为之?”
她一个接着一个问题抛出来,直让祝又樘觉得难以应对。
是了,正是难以应对。
他活了两世,还从未对何人何物何事,有过这般窘迫的体验。
却不知,这位直接的姑娘,还有愈发直接的话,在等着他。
“更不必提,公子待我与其他人处处不同了。”
张眉寿鼓起勇气,尽量拿正常的语气说道:“便是那洁齿所用的软刷,也唯独我那一只上,刻有茉莉花纹——公子这般细致,倒是像极了戏折子里那些暗香浮动,借物传情的举动。”
心情已经慌乱到了极点的太子殿下刚替自己倒了杯茶,企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然而,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皆因为她这句话,而全然土崩瓦解。
借物传情……?!
他为何能从小皇后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太子殿下手下一抖,竟将茶水洒了出去,直湿透了一只衣袖。
张眉寿见状,下意识地要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
可递到一半,忽地想起来,自己这帕子方才已擦过雨水了,要让这位极爱干净的殿下来使,怕是要被拒绝的。
她还是别自找没趣地好。
这么一想,便将手收了回来。
而在收回的那一刹那,她却清楚地瞧见了祝又樘那伸至一半、似打算接过的手——
一瞬间,气氛变得极微妙。
张眉寿身形抖了抖。
还、还说……不是被她的美色迷昏了头脑?
都已经反常至这般地步了!
一日两日,可以说他是图个新奇;
一月两月,也可以勉强解释为想换一种活法儿;
可这都一年余了……!
她虽谈不上多么聪慧,可好歹活了这些年,若说什么都察觉不到,那怕是傻子吧?
既是察觉到了,再要她一味装傻,她当真是……将头割了也做不到!
摊开来问,固然尴尬,若对方否认,她还要落得一个自视过高的名目,可……他敢做,还不许她问了?
这天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平生最无法忍受的,便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今日他便是编瞎话,也要给她编一个圆满些的来将这些怪异的举动解释清楚,而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约束好自己的言行,少干些令人浮想联翩的事情——若不然……别怪她说出更厚颜无耻的话来。
至今半个字没能说出口的太子殿下,已红透了耳朵。
别说是话本子里了,他便是在梦里,以及所有能够想象的范围之内……也从未有幸见识过这等情形。
正常的姑娘家,会这般吗?
小皇后,未免太过出人意料,不同寻常……
这一刻,他无疑是慌乱的。
一颗心狂跳不止,似乎要将他的心事悉数泄露。
可他又明确地意识到,这场面,格外地不一般。
若说寻常的姑娘家,问这些,许是为了求证对方的心意,而后……便是互表心意的剧情的话——那小皇后却像是……只待他一点头,便要给他两刀似得。
她这种语气与姿态,仿佛在说——你这小子竟还敢动歪心思,莫非还想再祸害我一次不成?
思及此处,太子殿下竟有些想要瑟瑟发抖的冲动。
“公子为何不答话?”
张眉寿步步紧逼,紧紧盯着他的神色:“莫非是心虚了?”
看来真是酒壮怂人胆——来时那三两梅子酒,果然没白偷吃。
“……我只将你当作晚辈一般来看待爱护。”太子殿下终于出声。
张眉寿顿时皱眉。
“说起来,我且是……长辈呢!”
太子殿下:“……”
这种半点不愿他在辈分上占了便宜的感觉,怎么怪怪的?
“我起初并不知晓你也……”他只能改口道:“自那之后,便视作,极要好、极重要的……故人了。”
他一连用了两个“极”字,倒生怕她看轻了这份心思。
却又怕,她真正看透了他的心思。
而看透之后,便半分余地都不愿再留给他,将一切后路全部斩断。
他知道,即便如此,结果也未必能够如愿——可……他不愿止步于此。
他只是在做一件,普通男子都会去做的事情。
所以,这是缓兵之计,也是权宜之计。
“我并未觉得如何厚待了你与张家,反而是张家,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他语气真挚:“于我而言,呆在此处,倒最为自在放松。”
张眉寿眼神怪异地看着他。
“怎么说的好像是……已将我家,当作了您的娘家一般?”不自觉地,她竟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祝又樘脸色顿时一滞。
这……这是什么话?
“倒也可以这么说……”
太子殿下硬着头皮认下来。
毕竟这个说法虽古怪,却显得十分亲近。
张眉寿的脸色更是怪异到了极点。
他竟然还不要脸地承认了!
这局面,怎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为何她会有一种被带歪到完全找不到方向,且辨不清真假的茫然感?
但……娘家什么的,她不同意!
“公子身份尊贵,张家何德何能?故而,公子还是趁早收了这份心思为妙。”她一语双关,似含着提醒之意。
才不管他是不是糊弄她,总之——不管是什么心思,她都无法坦然接受他这般给予。
最好是没对她动歪心思,否则日后因此碰壁失意……可别怪她今日没提醒他。
天啊,作为一位老太太,这话哪怕只是内心独白,也当真令人羞耻到无法承受啊……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老天爷,怎么不干脆下刀子扎死她!
被严令禁止把张家当作娘家的太子殿下,顿了顿,又认真问道:“便是做知己好友,也不成吗?”
张眉寿听得头皮一麻。
他在失落什么啊请问!
还有,这退而求其次的语气,当真符合未来一国之君的风范吗?
却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是存心为之。
他想听一句话——
“公子抬举了。”张眉寿心中莫名窝了一团火,语气透着格外的冷静。
“为何?”
祝又樘刻意地问道,而后,细细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
小姑娘将脸偏转过去,看向亭外的雨帘:“诸般君民有别的大道理,已无须我来提醒公子。只因这世间万事皆可破,唯心难破而已。”
“可否明言?”祝又樘温声问道。
好一会儿,才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实不相瞒,我且在心里,狭隘地怨怪着公子。”
这声音里,不见委屈,不见波动,仿佛只是单纯地叙述。
可便是这样一句叙述,直压在了张眉寿心底,整整两世。
撑不住了请一天假,细纲都写好了,但人的状态很差,最近真的太累了,先前去外地几乎连续通宵了两夜,回来以后就病了,感冒发烧。
然后白天事忙,晚上肝稿,有点恶性循环的感觉了,今天调整一下作息。
请大家谅解,么么~
爱你们。
(就当我在辅佐你们养生早睡吧ᕕ?ᕗ
祝又樘即便早已料到有这种可能,然此刻亲耳听到她这般说,且说得这般直接,到底还是有着短暂的失神。
先前,他曾试探地问过她一次,恰巧也是在这座亭子内。
那时她答——尚可,尚不至于将她难倒。
这句话,他这一年以来,一直在反复回想。
而不管实情如何,她显是半句不愿与他多言的,也并不愿再提起那些前尘往事。所以,他也一直未有过再次深问的想法。
至少,他一直认为,不该是现在去问。
但眼下,此言此景,却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错得离谱。
他究竟是有多么蠢笨,多么自以为是,才会认为她怀揣着那些沉甸甸的过往,内心会真如表面看来那般轻松又洒脱。
即便平日里那些不好的回忆,只在她心中缩作一团,可必是始终存在的。
“可否与我说一说?”
祝又樘看着女孩子平静的侧颜,声音里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着急。
他这个人,平生连好奇心都极寡淡。
如今,他想让她开口,非是为了其它,只一点——不知道她心中藏着话且罢了,既是知道了,便无法再坐视不理。
那些话,藏在她心底,注定是无法与外人言的,若再不能与他说一说,便当真要生生憋在心中再一辈子了。
这一刻,太子殿下心中半分“算计”也无,也来不及去想待她说出来之后,他要如何自处——他只念着,让她早些说出来,莫要再一个人受着这份沉重与委屈了。
张眉寿仍旧看着亭外:“我既说是狭隘,便至多是女儿家心中那些无趣琐碎的怨怼罢了。便是拿出来说一说,如公子这般性情眼界,也不见得能听得懂,到时只怕还要觉得我过于自寻苦恼,不知满足——”
祝又樘听得沉默了一刻。
他听得出来,小皇后话中并无半分讽刺,而是当真如此认为。
小皇后藏了如此之多的心事,且这些心事至今不能令她释怀,可见于她而言,是影响极大的——可即便如此,她亦将这些归分为“女儿家无趣的怨怼”。
无奈中,却不乏理解。
这哪里狭隘了?
分明豁达大度之极——
能让如此通晓情理之人“记恨在心”的事情,如今哪怕他尚未听到,也敢断定——必是他大错特错了。
况且,哪怕他本没错,可既已让她这般难过怨愤,那已是千错万错。
张眉寿哪里知晓,她这厢半字都还没说,太子殿下已在心中给自己定了罪,且是谁也休想替他洗脱的那一种。
“你不愿讲,我本不当强人所难。可……你只管试着说一说,我必能够听得懂。”正值满心愧责的祝又樘,稍显笨拙地劝说道。
张眉寿忍不住回过了头来看他,却见他脸上写满了认真以待的神色,眼神中似还饱含着“保证”——保证他能听得懂。
还别说,这幅神色出现在这张好看到赏心悦目、却又未脱稚气的男孩子脸上,竟无半分违和感,且还有些……见鬼的可爱。
这肤浅的世间,果真是皮囊欺人。
张眉寿默默在心底啧舌了一句,看着他说道:“我何时说不愿讲了?我方才那般说,不过是想要告诉公子——即便你听不懂并曲解于我,可我今日还是要说的。”
她若不想说,便不会开那样的头了,一边不愿说,一边还要同对方讲“说了你必然听不懂”,这不是明摆着想被人追问么?
她若不说,便一个字也不会说,那样多省事。
到底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这般时机,若是错过,怕是日后再难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她今日便当作……是在地府里瞧见了他吧!
且将前世那些本打算到了黄泉路上再与他说出来的话,全部说个痛快。
“……”祝又樘怔了片刻之后,竟在心中忍不住失笑。
他怎忘了,小皇后说话做事,起初总是利落干脆的。
他指得起初,是譬如她前世那句——“陛下当真扰人”。
只那之后,宫中诸多约束,她到底收起了原本的性子。
他曾为此觉得愧疚可惜,只当那样的她,已被磨平了,可眼下看来——她从未被真正磨平过。
这极难得珍贵。
太子殿下莫名高兴起来。
“你只管说。”
“真说起来,可多着呢,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张眉寿自顾道:“我便只挑几件自认紧要些的。”
祝又樘点头,作出洗耳恭听的神态来,内心却颇为讶然。
他犯的错,竟那样多?
罢了……便先说紧要的,余下的那些“三天三夜说不完的”,他日后总也能一点点地问出来。
张眉寿开口前,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右。
“不必担心,清羽便守在不远处。”祝又樘及时说道。
他虽明面上打着让清羽去取书帖的旗号,可想必清羽应当不至于连这般浅显的话都听不懂。
实在听不懂的话,也无妨……
于侍卫也守在暗处。
“我想问一问公子,您那般表里不一,拉着我同你做戏,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张眉寿直言问道。
做戏?
祝又樘一时未能听懂。
他,做什么戏了?
可这话问出来,无疑是极欠揍的,说不定还会惹小皇后生气,故而他还是先继续往下听一听罢……
“凭什么要我去养旁人的孩子?”她问得愈发直接,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得以宣泄。
祝又樘这回听懂了。
“你若担心子嗣问题,只管纳选嫔妃,哪怕十个百个,我都无二话——我若对此有过半句置辞,他们说我善妒,我也认了,可我究竟哪里善妒了?”
当时甚至有人在早朝之上,当众将她比作宁贵妃!
天呐,这是人话吗?
她固然不聪明,却明明大度得体,处处为皇室考虑!
且宁贵妃生得相貌平平,心思毒辣,害人无数,里里外外究竟哪一点与她这个貌美心善的皇后娘娘有相似之处?
况且,先皇是真心宠爱宁贵妃,她得到的,怕还比不得宁贵妃呢。
她那时还且沉不住气,气得哭了一整夜。
次日,她便悄悄派人出宫将那名不分是非的御史打了一顿出气。
合该总不能白白受了这窝囊气!
可事态的发展从来都不会如意——
。m.
没几日,她便听闻那御史家境清贫,多病的老母知道了儿子被莫名打了一顿,且衙门又迟迟查不出眉目,老人担忧之下,竟致使病情加重——
于是,她连忙又悄悄使人以旧友的名号,给那御史家中送去了银子,又暗示祝又樘差了太医前去诊看,并偷偷地在暗下替他母亲祈福。
好在,后来老人也得以转危为安。
哎……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张眉寿越说越觉得自己冤枉窝囊。
祝又樘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张眉寿还在接着往下说。
“且你一边不纳妃,状似不近声色,却又让我去养别人生下的孩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与……折辱我有什么区别?”
她始终记得,那日他忽然问她“可想要个孩子”时的情形。
她当时……确实是点头了!
连句委婉的话都没有……
而她那般厚脸皮,实则是有着原因在的——
旁人不知,自她成了太子妃之后,实则只大婚当日,二人曾有过夫妻之实而已……而自那之后的长达数年,即便睡在一处,他却都未曾再碰过她。
故而,她才有诸多不安。
可对着镜子时,瞧着自己那张脸,不安就成了不解——
那时,她已身为皇后,被子嗣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当那些大臣们恨不能以死相谏,劝帝王纳妃时,她当真想将那些折子摔到他们面前,并一句话——是你家皇上有问题,他不肯生!
总而言之,她在那段时日里,承受了许多非议与压力。
故而,在听到他问她想不要要孩子时,她才会想也不想便点了头,以致显得毫不矜持。
回过神来之后,咳,因联想到了一些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正兀自觉得不自在呢,可他接下来一句话,如冷水一般泼向了她——
‘朕打算替皇后寻一位孩子,暂时养在身边’。
万万没料到是这么个发展的她,当时简直都懵了。
说句难听的,她险些忍不住当场站起身与他质问——陛下这是整什么幺蛾子呢,我又不是不能生养!
若说他自己有毛病吧,可她明明试过的啊……
可她那时,觉得这话过于没有自尊,更没胆量这般质问。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她憋闷到了极点。
原来他是打算让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是她亲生的。
所以,不久后宫中便传开了她已怀有身孕近三月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在孩子送来之前,她几乎一次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长春宫。
其间,阿荔甚至忍不住疑心她当真有了身孕——因是心中愤懑,她时常敞开了吃,半年的光景,腰腹间直是圆了一圈儿。
可即便她恼到了极点,那孩子被送来之后,她至多只是冷落着罢了,而从不舍得动过他一根指头。
她为此郁郁寡欢了许久,认定了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命。
可在后来漫长的一生当中,她回首往事,却觉得,活得心安理得,也很重要。
但同时,她也恼极了那个仗着她善良可欺,做了对她不公之事、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的人。
那个人,便是她此时此刻看着的这个人。
“吾……”祝又樘神色有些复杂:“我当真不知,你彼时竟是这般看待此事。”
张眉寿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那公子认为我应当如何看待?”
听她这般语气,祝又樘几乎是连忙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听我解释。”
呃,话本子里这种情形,好像男子一说要解释,女子就会不乐意听——他好像犯了忌讳了!
“那公子就快些说。”张眉寿皱皱眉。
她说了这么多,要的不就是这个“解释”?
祝又樘愣了愣。
怎么小皇后非但要听,还一副比他更着急的神色?
话本子里说得似乎不准啊……
太子殿下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认真解释道:“……实则那、那晚之后,我曾偶然得知……女子过早生育,似乎与身体有害,故而——”
说起这种事情,的太子殿下不禁结巴起来。
更何况还暴露了自己竟格外关注这种奇怪的问题。
但今日为了给小皇后一个解释,他也唯有豁出去了。
张眉寿也没料到他上来便是这句话,一时不禁红了脸。
可心中,却是极为惊愕的。
什么偶然得知……他彼时身为储君,太子府上下人等无不盼着他尽早延绵子嗣,岂会有这般话传入他的耳中?
所以,他竟特地打听过这种事情?
“你、你这话是何意?”事到如今,她也唯有厚脸皮到底,尽量拿自然的语气问个清楚:“莫非数年不曾……便是因为这个吗?”
须得知道,那数年里,她经历了多少猜测与不安……她觉得自己应当问清楚答案。
而这一刻,她亲眼瞧见面前男孩子一张脸迅速变得涨红至耳根处。
祝又樘窘迫且惊异地看着她。
为何……小皇后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他微微侧开目光,极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确是如此。
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认为她心有所属,故而不愿过多地去强求她。
到底第一夜时……她似乎极不情愿,极不适。
可眼下的气氛已经令人窒息了,若再讨论适与不适的问题,那便当真无法想象了——
况且,作为一名君子,过多谈及此事,未免有轻浮之嫌。
二人如今的关系也不足以支撑这般深入的话题……说多了,于小皇后也有些不敬。
咳,虽然,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她的想法……
这一刻,张眉寿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
她知道,他是不会在此事之上撒谎的。
若是上一世百般不安的她,得知了这个答案,定是要高兴地不成样子,躲在被窝里偷笑吧。
可眼下……她更多却觉得世事弄人。
上一世,她碍于自尊和身份,从未问起过他。
她若问,他未必不会与她说吧。
但是,他为何从来不主动与她说?
如此说来,上一世他似乎事事不说不解释,这也是令她倍感憋闷的源头。
所以,张眉寿顿了顿之后,又问道:“那炜儿呢?究竟是何故——”
祝炜,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莫非,也是因为他方才所说的那个原因?
他那般为她考虑,哪怕她知道得太迟,却多少也该心存感激,可是——这绝不能成为他瞒着她,暗下同别的女子有了瓜葛,而待那女子有孕之后,又欲将孩子交由她来抚育的理由。
若不然,这等“为她考虑”,实则毫无意义,甚至只剩下自以为是。
故而,若在这件事情之上,他再敢以“女子不宜过早有孕”这一条来作为借口来答她的话,那么她……有道理敢想着将手边这一壶茶,尽数泼到他脸上去。
呵呵,敢不敢泼,竟还是个事……!
“说来,此事是个巧合。”祝又樘答道。
张眉寿下意识地皱眉。
巧合?
“是深夜批改奏折,御书房里的貌美宫娥恰巧入了眼;还是自御花园内经过时,见受了委屈的小宫女躲在花丛里抹眼泪,楚楚可怜的模样触动了公子的心?”
所以,究竟是怎么个巧合法儿?
祝又樘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皇后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本想答“都不是”,可旋即意识到这么回答不足以斩断小皇后的胡思乱想。
“你想岔了。”祝又樘解释道:“我所说的巧合,非是这个意思——而是将炜儿送到你身边养着,实则是个巧合。”
这回,不待张眉寿再多想,他便直言说道:“炜儿,与我也并无关系。”
这个“也”字,是将自己与小皇后划到了同一处。
张眉寿倏地怔住。
“公子此言何意?”她神色有些怔忡,却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
她不确信是不是自己又想岔了。
祝又樘便又答道:“他并非天家血脉。”
张眉寿彻底震惊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
单瞧这位殿下神色淡然,无半点异色,也不像是被心机女子诓骗,戴了绿帽替别人养了孩子的模样——
那么,也就是说……
“莫非公子从起初便清楚此事?”
祝又樘反而被她问的一怔,待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后,才点头答道:“这是自然。”
张眉寿脑中思绪纷杂,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竟不是他的……
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从未敢想过这种可能!
“公子此举未免过于荒诞。”她最先忍不住说出口的是:“天家血脉,岂能混淆?”
旁的不说,万一他……死得再早一些呢?
到时,她岂不是要扶持一位来路不明的孩子做皇帝?!
祝又樘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
小皇后未有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而是首先考虑到了家国大事皇室血统。
“此事,谢迁与怀公俱是知晓的。我曾留有一则密诏,若有变故,自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张眉寿沉默了一会儿。
实则她方才问出来之后,便已想到了,他不会对此毫无防备。
她又问道:“可若他不曾出事,照儿身居次子之位,公子又当如何?难不成,要将真相宣于天下,任人议论指点不成?”
“原本打算待……你我一旦有了子嗣,便令其假死,将人送出宫去。”祝又樘讲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起初有此决定,实有两则原因,第一则便是欲借此权宜之计,来堵住朝臣之口,也能让你轻松清净些。”
另一则,因同今日二人讨论之事并不干系,且内情繁琐,便暂时不提也罢。
“耳边倒是清净了不少。”张眉寿直直地看向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公子当真认为,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我,心下能够轻松得起来吗?”
“你许是不信,但我……当真不知。”祝又樘眼中浮现出歉意。
若他得知半分,又岂能忍心?
若非今日,他大约再待此生终了,也难以得知她的真实想法。
当然,他有这一句解释,只为解释而已,并无开脱之意。
即便他所做的一切皆是无意,可但凡于她造成了伤害,无意亦不是借口,反而只能说明……他太过迟钝愚笨。
枉他上一世,还自认将她的心思看得极透。
可……有一句话,他当真想问。
“实则,我彼时并未打算一直瞒你。可……你我之间,实则并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同说心思的时候。我亦认为,你不愿与我多言。
再者,我见你得知此事之后,似乎极欢愉,短短时日间,一改往日烦闷,食欲大增,气色体态皆大好……这才打消了与你说明此事的心思,只怕你得知之后,反而多思不安。”
这不正是极满意他的决定的表现吗?
所以,在小皇后方才说自己对此事不满时,他才觉得极惊讶——认为她不该是那般看待此事。
那时,他更加认定了,小皇后当真心有所属,眼下见有机会不必为他生下龙嗣,乐得轻松。
也正因此,哪怕他极想要一个属于他与她的孩子,可却迟迟不忍心拿定主意。
纵观前世今生,他对她,似乎向来都是“不忍”的。
他虽谨慎,可若论这般小心翼翼待人,唯恐伤到对方,她却是头一个,亦是唯一一个。
张眉寿听得险些要吐血。
“我那分明是气急了,别无他法,唯有自暴自弃,日日多吃多睡了!”
除此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宣泄之法?
找到他质问一番?
她倒是想了无数遍,却根本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这份脸皮。
祝又樘兀自惊愕半晌。
“我只听说过……心中烦闷时,寝食皆废者。”
竟还有小皇后这种做法?
他倒不是疑心小皇后话中真假,只是觉得……当真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那时公子倒知道拿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于我了,可怎不想一想,换作寻常人遇到这等事,心中会是怎样的郁结?”
张眉寿忽然觉得,自己彼时没被气死,也称得上是心胸宽广了。
“……”祝又樘脸色变幻了片刻,终是脸红说道:“我一直认为,所娶之人,心悦他人。”
故而,许多事情他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不在意,不屑听。
反正,今日脸也已经丢尽了。
只要能让小皇后稍解心结,他知无不言便是。
果然,他瞧见张眉寿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极意外的神情来。
甚至,下一刻,她兀自站起了身来。
太子殿下瞳孔微缩。
忽然有一种要挨打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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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说起来,他早已忘了挨打是什么感觉了,此时为何会有这般直觉?
想必是他的错觉吧。
殊不知,张眉寿当真有一种想要以下犯上的冲动!
她竟不知,前世看似淡然如水的人,内心所想竟是如此丰富!
她作为一名女子,都要自愧不如了!
憋了片刻,张眉寿却是问道:“公子,只此一次,不知我可否出言不敬?”
这种想要骂对方一句,还要征得对方同意的感觉,真的……太怪了!
可是,身份悬殊之下,又有什么旁的办法不成?
祝又樘显然也被这“特殊”的要求震惊到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无妨……请便。”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一副坐等被骂的神情。
张眉寿见状,反而泄气了几分,好半天才只一句:“公子是木头不成!”
祝又樘讶然地看着她。
虽然没人敢这样说过他,可在他眼中,这当真称不上骂人。
且,这与他时常梦见自己是一棵树,竟是奇妙地不谋而合。
“想骂什么,不必顾忌。”他语气认真,一副让她敞开了骂的语气。
“公子半个字不曾问过我,自顾下定论,凡事不叫我知情,这也都罢了。可起初我对公子百般示好,公子竟是……没长眼睛不成!”
如此说来,她当真觉得自己上一世实在活得冤枉皆荒唐极了!
她的诸多不快,竟皆源于他一厢情愿的臆想与误会!
那样的日子,当真令人难受极了。
她宁可对方是个普普通通的帝王,后宫佳丽无数,她斗得了,是她的本领,她斗不过,也愿认命,绝不怪他半句——至少那样她能痛痛快快儿地,而不必活得表面风光无限,暗下却如此荒芜憋闷,有苦难言!
“便是将你所为看在了眼中……才觉得愈发不忍。”祝又樘轻轻叹气道:“我认为你为了活得安稳些,分明心悦他人,却仍要违心地向我示好,实在太过辛苦……”
故而,他才装作视而不见,意在让她不必再如此勉强自己。
而为了让她安心,不再为了日后而感到忐忑,身边才一直只她一人。
可直至这一世,他才知道,自己竟是完全想错了。
这一刻,不止是小皇后,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该骂。
枉他一直自认为看人眼光极准,做事也还算周全——然眼下看来,这天下最蠢,最自以为是的人,却是非他莫属了。
可自责的同时,他一颗心竟极跳得欢跃。
时隔一世,那些她向自己示好之时,时常显得有些笨拙不自在的情形,令他迟迟地体会到了欢喜。
张眉寿听罢他的话,半是触动,半是气愤,紧紧攥起的双手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由此想到了许多往事,亦在心底做了假设——
她再张口,没了先前的条理清晰,甚至显得语无伦次起来。
“如若不是你这般无端误解,自以为是,兴许你我之间的局面会截然不同……你自认为你护着我和照儿,可到头来,照儿荒唐不济,我被束于后|宫这些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甚至渐渐连架都不会吵了!我本就无大本领,如此一来,便只能使出无数笨法子,蠢主意……可是叫那些看不惯我的混账们,看尽了笑话。”
祝又樘听得眼神反复,正待说话时,却听她还在自顾往下说。
“我知道,我许是没资格去怪你,你怀柔天下,勤勉朝政,是仁明之君……”
“可你走得倒是干净,做尽了想做之事,大展拳脚抱负,美名载于史书之上——”
“我管束不了照儿,护不住阿鹿一家,便是柳先生谢大人他们,那般尽力帮衬于我,我却也只能眼瞧着他们晚年受屈,郁郁离世——”
“照儿无出,我为着大靖江山,为着颜面,撑着一口气……苟活到晚年,我时常想,干脆一死了之——可偏又不甘,不甘叫他们的得意,不甘被人奚落没有出息。也更加不敢,只怕我一走,鹤龄婉兮他们也就此没了依靠。是以,我只能尽力活着。”
“可后来,鹤龄延龄他们到底是……他们虽无用荒谬,却哪里至死?说到底,你们上上下下……皆是无情无义!我被误了一生,还要为你们这片江山殚精竭虑,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冤枉至死,相比之下,你们不见得有多么高贵——”
张眉寿说到此处,一双眼睛已是通红。
最后,她几乎是哽咽着道:“我方才便在想,若起初便不是那幅局面,是不是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了?”
至此,她声音愈发低闷,遭四周的雨水声冲散之后,几近有种不切实际之感。
女孩子说完这句话,忽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面向亭外。
她小小的背影笔直,似藏着用不尽的坚韧固执。
卷着雨雾的凉风,将她的乌发吹起。
可祝又樘却清楚地瞧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
四下忽然只剩下了雨声,他一时手足无措。
她方才的话,显是情绪难以遏制之下说出来的,有些杂乱——可是,他却大致都听懂了。
照儿不省心,他预料过,可是,他总认为,有他铺下的路在,和那些才干出众的一干大臣,局面总不至于太过糟糕。
可是,小皇后方才竟说……
苍鹿满门被害。
且照儿无后!
新皇似乎亦不如意,还将……张鹤龄兄弟二人逼入绝境。
她的境地与遭遇,她虽半个字未有细说,可已不难想象。
而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未曾预料到——
她经受的“沉重”,竟远比他想到的,还要多出十倍百倍不止。
这一刻,他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心口处犹如刀剜一般,令他浑身无一处不疼。
然这份疼,想来也断不及她此时的十之一二。
祝又樘不知是如何站起身,如何上前。
他来到她身侧,只见她满脸泪水。
梨花带雨不假,却是泼天大雨——泪水簌簌无声,成串滑落,竟比亭外的雨落得还要更急几分。
祝又樘慌了神,忙抬起衣袖,要替她擦泪,却被她躲开。
他的手,在收回时,握成了拳,这拳头一下下砸在自己后脑处,彰显了他此时的无措与焦急。
谁能来帮一帮他,给他出出主意?不管是什么条件都好,他统统都愿意应允。
还有,话本子里是怎么说得来着……此时他竟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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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又樘皱紧了眉。
他这破脑袋,究竟还有没有点儿用处了?
他该不会当真是个蠢笨到了极致的傻子吧?
“你别哭,这些皆是我的过错,我当真……不仅没能护住你,还将你置于那般艰难的境地中……我哪里是什么仁君,分明是个愚笨之人。”他语气中皆是无地自容的愧疚与心疼:“你且骂我,打我也成——只是万万别再哭了。”
可他这句话说罢,却见张眉寿哭得更凶了,甚至于哭出了声音来。
祝又樘无措之余,略有些傻眼。
他又说错了吗?
“你懂什么!”张眉寿转过头,拿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声音里满是哭意:“我便是哭一哭,公子竟也要左右不成!”
前世便是如此,她偶有落泪时,叫他瞧见了,他总是说别哭别哭……
现如今,她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但她眼下哪里有问题需要解决,此时于她而言——不被那些遗憾与不甘活活憋死才是正经事。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祝又樘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哭坏了眼睛。”
他岂会左右她,欺负她?
张眉寿听罢,哭声愈发大,只觉得前世那些因他而受的委屈与憋闷,统统涌了上来。
他总是一幅大度且充满善意的模样,偏这善意极真诚,并不掺假——可正是如此,人品周正、明辨是非如她,竟连好好地恨一恨他,都做不到!
张眉寿哭着哭着,又在心底不着痕迹地夸了自己一把。
可越是如此,就越发觉得老天不公,天意弄人。
便是那些早已深入骨子里的仪态与礼数,她此际也全然顾不得了,只觉得这般站着哭,实在不自在,干脆就坐在了地上,将头脸埋进膝盖处,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
小皇后这是……
祝又樘瞧得堪称目瞪口呆,却立即蹲身下来。
想要将她扶起来,可想到她那句“你懂什么”,一时也不敢妄动。
亭外雨势正密,顺着重檐打在石阶上,飞溅开来的雨水,很快便将女孩子的绣鞋和裙角染上了湿痕。
祝又樘见状,侧身挡在她身旁,阻去了飞溅的雨珠。
不知过了多久,张眉寿哭声渐弱。
但仍将头脸埋得紧紧地,不愿抬头。
祝又樘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那势头少见地可怕,他一度以为小皇后要哭上个把时辰。
他心疼与否倒不紧要,当真是担心她哭坏了身子,又伤了眼睛。
此时,他才开口,声音低却真挚:“错皆在我,都怪我。不该那般自以为是,还一意认为是为了你好。你说得对,我看似仁明,实则糊涂之极——但凡我聪明一些,都不至于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虽然现在说这些,似乎太迟了,但他当真想说——若能将她经受的煎熬抹去,此时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情愿的。
张眉寿闻得此言,终于抬起头。
她眼睛鼻子俱是通红一片,额头也硌得发红。
这模样令祝又樘心疼坠得生疼。
四目相对间,只听她问道:“什么叫都是你的错?”
女孩子的声音是大哭之后的闷哑。
太子殿下立即打起了精神来。
话本子里一旦出现这种对白,便是女子要听男子仔细认错的时刻了——他的机会来了。
太子殿下这厢正要诚恳认错时,却听张眉寿似乎并无意要听他回答,自顾往下说道:“我从始至终也不曾说过皆是你的过错。你虽有错,却并非事事皆错——不是自己的错,胡乱认来做什么?”
倒显得她多么无理取闹,不讲道理一般。
她宁可他像个寻常人那般,同她争一争,辩一辨,为自己开脱,二人痛痛快快地吵一场。
像他这样的人,便是十个,她定也吵得赢!
可……他偏偏将过错全揽过去了,倒叫她还得反过来与他说“不全是他的错”。
谁叫她张眉寿,固然脾气不好,也不大度,可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呢。
祝又樘则听得一愣。
小皇后这反应,跟话本子里说得又不一样了……
不过想想也对,如小皇后这般通晓情理,心地善意之人,又岂是话本子里那些寻常女子能够相比的?
“我并非是为了顺着你的话,才道过错皆在我。而是,我打从心底这样认为。若不是我过于自专,胡乱揣测,断不会有那等局面。”祝又樘认真说道。
说着,挽起右手衣袖,露出半截手腕,抬至她面前,道:“你咬我罢,哪怕是出一出气也好。”
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旁的办法。
看着这手腕,张眉寿神色有些怔然。
曾经,他这只手腕上,是有着一道咬痕的。
她生照儿时,疼痛难忍之下,口中本是死死咬着叠起的帕子——而后来,他闯了进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硬是将自己的手腕塞了过来,由她咬着。
她那时疼得已不清醒,也不知咬的是何物,只隐约听得耳边产婆宫女嬷嬷们吓得个个失声惊叫。
之后,她得知了此事,亦吓得好几日都不得安稳,生怕又传入那些御史耳中,再给她安上一个大不敬乃至弑君未遂的罪名。
可此事,从始至终都不曾被传扬出去。
念及往事,再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这只手,张眉寿微微侧过了头去:“咬人未免太幼稚,至多流半碗血罢了,真论起出气来,我倒更喜欢捅刀子喂毒。”
再者说,她若真依言咬了他,那岂不就代表原谅他了?
她虽解开了心中的许多疑惑,大哭罢一场,确有如释重负之感,可对于这个人,她还做不到半点记恨都没有。
祝又樘心底震惊。
捅刀子喂毒……
好……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皇后,是他思虑不周了。
然而,想到昔日阿荔用在宁通等人身上,还剩下的某种药,太子殿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畏惧。
小皇后所谓的喂毒,说得应不是这个吧?
但,若这么做能让小皇后彻底放下心结的话,他……也愿意为此舍身。
于是,太子殿下语气略显异样地道:“亦无不可。”
张眉寿不置可否地抽了抽嘴角。
“公子果真大度,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真是个好老人。
殊不知,便是做好人做过了头,才会有前世之事。
祝又樘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他自然并非待谁都是如此。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公子。”张眉寿仍维持着偏头看向别处的姿态,直言问道:“当初炜儿出事,公子可曾怀疑过我?”
方才情绪上来了,将她原本想问的话,都打乱了。
“岂会?”祝又樘想也不想便摇头:“你向来纯善心软,便是悄悄使人打了吴御史,还要特地交待不可伤及要害,事后听闻他家中母亲病重,又百般弥补——这般为人,岂会对稚子下杀手?即便是不慎为之,只怕也要吓得难以安寝了。”
张眉寿脸色顿变。
他竟……竟知道自己派人打过吴御史?!
那他为何从未质问责怪过她?
此人当真是个藏话精……什么话都能闷在心底!
“那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她为挽回面子一般,下意识地说道:“后来,我可亲手杀过人呢。不仅不曾难以安寝,还觉得十分痛快。”
她指得自然是蒋令仪。
祝又樘讶然了片刻,遂道:“那想来此人必是十恶不赦,十分该死了。”
这下换张眉寿愕然了。
紧接着,只听对方轻咳了一声,又道:“如此恶人,想来理应被千刀万剐才是,叫她死在你手下,天意已是极仁慈了。”
张眉寿险些口瞪口呆。
这人怎么回事?
说好的宽容仁德,以德报怨呢?
“只是,往后再有这等事,能假手于人,还是不要自己亲自动手为好。”太子殿下一副叮嘱的语气:“脏了手不说,也于安危不利。”
他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
张眉寿竟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这才发现,哪怕前世相处已久,可自己对面前之人的了解,似乎少得可怜。
“许多事情我皆做错了,可无论如何,我从未疑心过你。”祝又樘又怕她不信一般,重复说道。
“那为何你也不让我去慈宁宫请安了?”张眉寿问道。
当初炜儿出事,知道炜儿并非她亲生,却仍爱孙心切的孙太后悲痛之极,且对她变了脸,从此免了她的请安,似不愿再见到她。
而祝又樘得知此事后,竟也同意了孙太后的提议。
故而,她才一直认为,他对她,虽无明言,却也有不满。至少,应是怪她看护不周的。
“我是恐她会迁怒于你,才不让你去。”祝又樘说道:“再者,她既那般不明情理,不识大体,也不值得你再日|日向她请安。”
且自那之后,便是他,也甚少踏足慈宁宫了。
他是恐皇后受了委屈,怎到了皇后这里,便成了疑心她?
太子殿下心下已满是无奈。
只是这无奈,并非是对小皇后,而是自己,和这似乎极爱捉弄人的天意——
许多事情,便因少说了一句话,而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
两个人当中,若都不肯多说,自然而然地便会生出嫌隙来。
可前世小皇后那般处境,那般性情,自认示好未果,被冷落着,加之他的身份又摆在那里,她自然做不到事事追问。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怪他。
张眉寿也沉默了下来。
即便不甘心,可是,她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遗憾的发生,她亦有责任在。
哪怕不以客观论之,只说一点,她便错了——自己的人生,应由自己来把控。
遇到不解之事,不能总指望旁人事事言明。
不过……
到底是他错的多一些才对!
“此处没有旁人,你若是不愿动手,便骂一骂,解解气。”祝又樘又讲道。
眼下当务之急,是决不能让小皇后气坏了身子。
张眉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怎么又是求咬,又是求骂……她是那般野蛮之人吗?
不过事实仿佛正是如此啊?
“该骂的已经骂完了。”她看着渐弱的雨势,极坦诚地说道:“先前你走之后,我是得空便要骂一骂的,积年累月之下,早已骂痛快了。”
祝又樘愣了愣。
旋即,赞同地点头道:“骂得好,理应如此。”
张眉寿偷偷撇了撇嘴。
话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想做她的知己好友,还差得远呢。
她站起身,欲离去。
祝又樘忙道:“待雨停了再走不迟。”
可他这句话刚落音,再抬头往外看,竟见原本已经转小的雨势竟当真停了。
“……”太子殿下有着一刻的语结。
这老天爷……还真是‘有求必应’啊。
张眉寿抬脚下了石阶。
祝又樘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张眉寿忽然驻足,头也不回地说道:“君民有别,公子日后,还是少来张家为好,以免受到冲撞。”
“好。”
祝又樘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是少来而已,又不是不让来,了不得他将每月五次改为三次便是。
但他看得出,小皇后确实需要独处一段时日,故而,他亦会保持界限,决不会过多地去打搅她。
祝又樘一直目送着张眉寿的身影消失在木桥后。
不多时,清羽折返回来。
那个叫阿荔的,当真多管闲事,一直拖着他,不叫他回来。
且为了拖延他,竟还拉着他玩翻花绳这种幼稚的游戏!
更可气地是,有一股他竟然怎么也翻不好——
清羽将脑海中与翻花绳有关的画面挥去,走进了亭中行礼。
不得不说的是,殿下的表现,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啊。
方才他遇到了张家姑娘。
张家姑娘眼睛红极了,显然是大哭过一场。
依他的了解,张姑娘并不是动辄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说起来,他当真好奇,殿下究竟是如何将人家姑娘给惹哭的。
可,为何殿下反而拿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你手中是何物?”
“是殿下让属下取回来的书帖。”清羽说着,呈到自家殿下面前。
即便是这般艰难丢人的任务,可他还是完美地完成了。
祝又樘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速速送回去。”
清羽脸上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清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再次回到了张鹤龄二人的院子里,又是怎样将书帖交还回去的。
他只知道,那两个圆滚滚的萝卜头,俱是惊愕无比地看着他,脸上又俱是写满了没敢说出口的话——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哦?
他们就说,朱家哥哥绝不可能将送了他们的东西再要回去的嘛。
张鹤龄紧紧抱着书帖,带着弟弟以奇异的目光目送清羽离去。
阿荔则跟着张眉寿,一路不做停留地回到了愉院。
“快去打水来——”阿荔走至外间,低声对阿豆说道。
阿豆忙不迭去了。
阿枝走来,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皱眉向阿荔问道:“不是说姑娘往花园子里喂鱼去了么?怎去了这般久?又因何哭成这般模样?”
姑娘方才回来时,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看在眼里。
阿荔神色复杂地答道:“因是忽然落了雨,在亭子里避雨到现下,这才回来的迟了。”
至于姑娘为何哭?
她也想找个人问一问呢——
但机智如她阿荔,应对起这种事情,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姑娘方才在亭子里忽然想老爷了,这才哭了起来,我怎么也劝不住。”
“当真?”阿枝狐疑地看着她。
这个阿荔,平日里鬼点子最多,谁知道她话中真假。
“这岂能有假……”阿荔说着,竟也抹起了眼泪。
阿枝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这丫头的眼泪,怎么说来便来?
此时,阿豆已手脚麻利地打了温水过来。
阿荔接回来,抽泣着道:“阿枝姐姐,我先进去伺候姑娘洗脸了。”
阿枝叹气道:“进去吧,快将眼泪擦擦,莫要让姑娘瞧见了再跟着你哭起来……”
阿荔应下来,偏头蹭了蹭眼泪,这才进了内间。
她绞了帕子,替张眉寿擦罢了脸,又倒了茶水递过去。
张眉寿接过,一连吃了三盏,方才觉得不那么渴了。
除了上一世母亲出事时,她还未曾这般哭过。
此时,阿荔忽然朝着她跪了下去。
“姑娘,今日之事,都怪奴婢不好。是奴婢脑子发热,太过大意了。”阿荔声音惭愧自责,低着头认错。
她一心只想着撮合姑娘与朱公子,又认为是在自家园子里,绝不会有什么差池——
可……万一朱公子他人面兽心呢!
她实在不该躲那般远的,就连姑娘被欺负了,都没办法及时上前帮忙。
枉她还自诩是最合格的大丫鬟,可眼下看来,根本不配。
这般想着,阿荔的眼泪越发汹涌难止。
“奴婢这般没有分寸,求姑娘处罚奴婢吧!”她抽噎着道。
张眉寿看了她一会儿,道:“且罚你收一收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这丫头似乎臆想过度了。
被戳中了痛处的阿荔莫名脸红:“奴婢记下了……日后奴婢再也不敢自作主张,姑娘吩咐奴婢什么,奴婢便做什么。”
她当真知错了,也会好生反省的。
“下去吧。”
“是。”阿荔起身,却一时不愿离去,吞吐再三,终是小声问道:“姑娘,朱公子今日可是欺负您了?你与奴婢说,奴婢去给姑娘出气。”
说着,做了个挥舞拳头的动作。
什么神仙眷侣不眷侣的,只要欺负了她家姑娘,她阿荔可是要瞬间翻脸不认人的。
且她要引以为戒,日后再为姑娘物色小郎君时,可要再三擦亮眼睛才可以。
张眉寿哭笑不得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此处是张家,他怎会无故欺负于我——再者道了,我岂是那般好欺负的?”
阿荔顿时醒悟过来。
对呀,她怎忘了,她家姑娘可是随身带着毒粉迷药的小娘子啊。
原来竟是她冤枉朱公子了?
姑娘既不是被欺负哭的,那定然就是……被感动哭的了!
阿荔将沉寂下来的内心,顿时被重新点燃。
咳,万万不能表露出来,她方才可是答应了姑娘的——
“奴婢明白了,姑娘先歇着,奴婢告退。”阿荔行礼,退了出去。
张眉寿皱皱眉。
这丫头明白什么了?
阿荔走至廊下,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想得那样。
但即便如此,她仍需调整心态,日后决不可再这般大意了——哪怕姑娘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可保护姑娘,仍是她的首要职责。
若不然,姑娘要她这个大丫鬟何用?
更多时候,姑娘只需貌美如花就可以了,动手打杀什么的,还是得她阿荔来。
阿荔这般想着,半点不敢懈怠,当即去寻了自家师傅练拳脚。
……
接下来的日子里,松鹤堂里时常传出老太太的嘀咕声。
近日怎么不见朱家公子登门了?
忽然没了小朱同她交流养生心得,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啊。
她近日来刚得了几道养生食谱,正打算教给小朱来着——这食谱得来不易,她可是不轻易外传的。
同样思念太子殿下的,自然还有张鹤龄与张延龄。
便是张敬,有事没事也要念叨上几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
这一日,王华前往东宫讲史时,再次转达了来自张敬的问候。
太子殿下按按揉了揉太阳穴。
张二叔啊……让他说点什么好呢?
既是想他了,何不让王大人带来一封请帖,也好让他有个理由,能够得以光明正大地登门作客?
如此关头,他实在不敢主动贸然登门。
是了,先前还决定将一月登门五次改为三次的太子殿下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可耻地怂了。
所以,张二叔究竟何时能递一张请柬给他?
太子殿下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两株压满了积雪的红梅树干之上,探出点点殷红。
小皇后最爱取梅花枝头上的雪来制香,还要拿羊毫轻扫,唯恐坏了香气。
祝又樘忽然召来了宫人。
“将这两株梅树好生看护着,切勿出什么差池。”
这吩咐着实突兀,然宫人并不敢多问,只立即应下来。
太子殿下吃了口热茶。
小皇后以往曾说,梅树贵老不贵新。
这两株梅树已有好些年头了,可他记得,不知哪一年相继枯死了,似乎便是这几年间——
他要让人好生看护着,留给她制香用。
……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深春三月里,王家传出了一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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