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战国大司马 > 全文阅读
战国大司马txt下载

    北亳,即景亳、蒙亳。

    它位于宋国国都商丘北侧约五十里处,因境内有一座名为「景山」的丘陵而称为景亳。

    相传,景山乃商汤会盟诸侯、历数夏桀罪行之处。

    而后,商灭夏、周又灭商,待等周武王于灭商的第二年过世后,其母弟「周公旦」摄政,平定了「管叔」、「蔡叔」、「霍叔」以及商纣王之子「武庚」等势力的叛乱,为了稳定国邦,分封诸侯。

    其中,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被周朝册封到商丘一带,且特准允许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祭祀,与周为客,史称「三恪」之一。

    因微子启乃「子姓宋氏」,是故他建立的国家被称为「宋国」,成为当时周朝分封的诸侯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殷商文化的国家。

    在随后数百年,子姓开枝散叶,陆续出现华氏、戴氏、武氏、宣氏、穆氏、萧氏、乐氏、向氏、墨氏、朔氏、司马氏等百余个分支,而蒙氏,亦是其中之一。

    子姓蒙氏一族,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北亳,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已无法追溯这个氏族的源头,留下这么大致三个说法。

    其一,蒙氏乃「商汤时期」见证了「景亳会盟」的国人后裔,其祖先乃商之始祖「子契」的后裔。

    其二,蒙氏乃「殷商时期」生活于景亳一带的国人。

    其三,蒙氏乃「宋国初建」时,跟随「微子启」搬迁至蒙亳、或者此前就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后人。

    这三种说法,以第一种最贵,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法否认蒙氏确实乃子姓后裔,乃是许久之前就已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国人。

    而在宋国内,蒙氏一族历代的族长、或者称宗主,几乎皆在宋国担任「中大夫」之职,拥有蒙亳一带广阔的田地作为封邑。

    据说在宋戴公时期,宋国国力颇为强盛,而蒙氏一族当时有族人多达数千户,只可惜现如今,蒙氏一族日渐衰落,只剩下不到五百户族人。

    当代蒙氏一族的族长叫做「蒙箪(dan)」,刚过五旬之龄,平日里和睦族人,在蒙氏一族中享有颇高的威望,但是今日,这位蒙氏族长却在蒙氏的宗族祖屋内大发雷霆,目视着跪在跟前的一名少年,顿着拐杖连声大骂:“愚儿!逆子!”

    这名少年叫做「蒙达」,目测十二三岁左右,他乃是蒙箪的嫡孙,是后者已亡故的长子「蒙鷔」唯一的儿子。

    蒙箪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名「鷔(ao)」,在数年前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战死沙场;次子名「鹜(wu)」,即此刻垂手恭敬在蒙箪身边的那名中年人。

    据族人所言,蒙鹜的勇武比起其兄蒙鷔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现如今蒙氏一族极具勇名的健儿,若不出意外,此人将会是蒙氏一族下一代的族长与宗主。

    而除了蒙箪、蒙鹜、蒙达祖孙三人外,屋内还有一位老者,此人与蒙箪同辈,乃是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

    蒙荐见蒙箪越说越气,甚至于竟然要举起拐杖抽打其嫡孙,连忙出面劝说道:“宗主,少子年幼无知,不知其中利害,然事已至此,宗主就算重惩于他,亦于事无补,不如尽快将其送回……”

    话音未落,就听蒙达叫嚷道:“我不愿再回去!”

    见此,蒙箪勃然大怒,举着拐杖便要抽打这小子,蒙荐连忙给蒙鹜使眼色,旋即后者当即劝阻父亲道:“父亲,达儿乃是兄长唯一的子嗣啊……”

    听闻此言,蒙箪脸上怒色一滞,显然是想起了不幸战死沙场的长子蒙鷔,不禁黯然长叹一声,神色复杂注视着嫡孙蒙达半响。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蒙箪如此震怒呢?

    其实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无非就是关于一位人称「庄子」的宋国大贤而已。

    蒙箪希望嫡孙蒙达能成为那位大贤的弟子,但考虑庄子从不轻易收徒,因此蒙箪便在半年前,想办法将蒙达送到庄子隐居的庄园,以仆从的身份去侍奉后者,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这位大县看中,收为弟子。

    无论对蒙氏还是对蒙达自身,这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但没想到的是,蒙达这个不孝的孙儿,竟然在数日前擅自逃回了蒙氏一族的乡邑,蒙箪得知后大惊失色,这才连忙来到乡邑质问孙儿。

    在冷静下来之后,蒙箪质问孙子蒙达道:“愚子,你为何不愿返回庄子身边?你可知那是何许人物?”

    蒙箪原以为蒙达是不晓得厉害,可没想到蒙达却说道:“祖父大人在上,孙儿知晓庄子乃我宋国大贤,孙儿也知晓,若能成为庄子的弟子,无论对于我蒙氏亦或对于孙儿自身,这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但是祖父您并不知晓,在孙儿侍奉庄子的这数月里,庄子从不关注孙儿,哪怕孙儿主动去请教学问,他亦视若无睹。……祖父您可知晓,自半年前孙儿到那庄院侍奉庄子至今,庄子从未跟孙儿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曾正视过孙儿。”

    “……”

    听了孙子的抱怨,蒙箪脸上怒气渐消,与长老蒙荐对视了一眼。

    蒙荐点点头说道:“据传闻,自惠子过世之后,庄子便从此不与人言谈,性子也变得极不好相与……这一点,达儿倒并非信口胡诌。”

    蒙箪捋着胡须沉思着,良久告诫蒙达道:“或许,那只是庄子对你的考验……”

    然而这话,却是连他自己也不信。

    要知道迄今为止,似华氏、葛氏、乐氏等居住在商丘、蒙亳一带的大氏族,皆陆陆续续派族中子侄去侍奉庄子,期望着这些族子中能有人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庄子没有收一个弟子,就像蒙达所说的,庄子对他们从来都是视若无睹。

    “罢了,你先出去吧。”

    在沉思了片刻后,蒙箪叫蒙达离开了。

    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蒙箪一脸叹息地说道:“看来此子亦福薄啊。”

    听闻此言,长老蒙荐笑着说道:“这些年来,诸族皆陆续派子侄侍奉庄子,却无人有福拜入那位大贤名下,果真是诸子皆福薄么?”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恐怕在于庄子。”

    “话虽如此……”

    蒙箪皱了皱眉,其实他也并非不晓得庄子不好相与,但问题是,庄子在他宋国乃至天下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诸国的国君无不对庄子翘首以待、希望庄子辅佐他们治理国家。

    比如宋国现任君主戴偃,以及楚国上任君主楚魏王熊商,皆曾以国相之位相邀,然而庄子却皆视如粪土,屡次拒绝出仕。

    倘若蒙氏子弟中有人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相信宋王偃必定会更加器重他蒙氏一族——这也正是蒙氏、华氏、葛氏、乐氏等大氏族,明知庄子不好相与却仍陆续派遣族中子侄前去的原因。

    虽然希望是不大,但万一呢?

    想来想去,蒙箪觉得还是应该再挑选一名或数名族内的子侄,代替嫡孙蒙达前往侍奉庄子,至于挑选的对象,当然是挑聪明伶俐的。

    “族内另有合适的人选么?”蒙箪询问蒙荐道。

    听闻此言,蒙荐眼中闪过几丝异色,压低声音说道:“宗主,我有一个人选。……倘若此子尚无法被庄子所看中,那么,我蒙氏一族,不如索性放弃此事。”

    “哦?……何人?”

    见蒙荐竟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蒙箪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在旁,蒙鹜脸上亦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只见蒙荐拱了拱手,正色说道:“便是族人蒙舒的仲孙、蒙瞿的次子,蒙仲!”

    “阿嚏——”

    就当蒙箪、蒙荐两位老者商议人选时,在蒙氏乡邑内,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三名十岁上下的蒙氏子弟,正围在一名族中老者的身旁,听后者讲述着有关于宋国的过往。

    期间,有一名少年毫无预兆地打了一个喷嚏,他那有些呆懵的表情,逗得在旁的同族兄弟们哈哈直乐。

    这位老者名叫「蒙羑(yǒu)」,乃是蒙氏一族中为数不多的、参与了宋国君主「子偃(戴偃)」发动的三场战争却仍幸运存活下来的老人。

    “阿仲,莫不是受凉了?”蒙羑慈祥地问道。

    他口中的阿仲,即长老蒙荐向宗主蒙箪所推荐的人选,蒙仲(zhòng)。

    蒙仲乃是蒙氏一族的普通族人,并非嫡宗,乃是「蒙舒」的仲孙、「蒙瞿(qú)」的次子。

    细观此子,目测大概十岁左右,身材偏瘦,穿着一件灰色的麻布衣,下摆没过膝盖,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虽脸庞颇显稚嫩,但已能看出几分俊朗英气。

    而最为特殊的,莫过于他的眼眸,淡然而温和,不同于族内那些轻恣或懵懂的同龄人,时常流露出几分思索之态,仿佛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诸般心事。

    听到长辈询问,名叫蒙仲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鼻子,有些困惑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就感觉鼻子有些发痒……”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方才大笑的小伙伴拆台,这名少年年纪与蒙仲相仿,不过个头却比蒙仲壮实,他指着蒙仲对蒙羑笑道:“莫不是因为昨日掉到河里的关系吧?”

    由于对方乃是与自己关系极好的小伙伴,蒙仲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倒是蒙羑举起在一旁的拐杖,不轻不重地在那名少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口中笑骂道:“没心没肺的小子,要不是因为你掉到河里,阿仲会被你牵连?你还要笑?”

    那名壮实的少年缩了缩脖子,讪讪说道:“我会游水啊,再说了,虽然他当时是想拉我起来,但他脚滑又不是我害的……”

    “你还敢顶嘴?”蒙羑瞪着眼睛斥道:“要不要老夫回头跟你父说一声,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

    一听这话,那名壮实的少年顿时老实了,只是在嘴里仍嘟囔着「我才是你亲孙子」之类的抱怨。

    他可不敢得罪眼前这名老者,因为这位老者正是他的祖父。

    见他如此畏畏缩缩,蒙仲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二人对视一眼,竟不由地笑了起来,可能是想起了昨日二人那滑稽的场面。

    这名壮实的少年叫做「蒙虎」,是蒙羑的长孙,也是蒙仲平日里关系最好的两名小伙伴之一,他们二人再加上另外一名叫做「蒙遂」的少年,三人平日里几乎是形影不离,关系极好。

    哦,叫蒙遂的少年,即是此刻席地而坐,坐在蒙仲右侧笑看蒙虎被其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脑袋的同龄人。

    看着面前年纪轻轻却能彰显出几分持重之态的蒙仲,蒙羑暗自叹了口气。

    别难怪蒙羑不经意间会偏袒蒙仲,因为在宋国对外开战的那几场仗期间,乃由蒙羑担任统率蒙氏族兵的「家司马」,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qú)」,皆是蒙羑的部下,父子二人均担任「车吏」的职务,即立于战车上,在战场前方指挥作战的低级武官,负责统率「一乘之兵」。【PS:一乘之兵,即以一辆战车为核心的步兵编制,包括三名立于战车上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步兵。由其中一名甲士担任指挥,即车吏。】

    但不幸的是,蒙舒在宋国与齐国的战争中战死,而蒙瞿在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战死,蒙羑认为这父子二人的牺牲,他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是故平日里在族内颇为维护蒙伯、蒙仲兄弟,以及兄弟俩的母亲葛氏。

    “好了好了。”

    在三个小家伙一番玩笑之后,蒙羑打断了他们,慈祥而不失威严地说道:“身为宋国人,当熟络我宋国的过往,否则,日后有人问起,你等虽为宋国人却不知宋国的往事,这无疑会遭到旁人的耻笑。”

    说着,蒙羑便开始讲述他宋国的历史。

    关于宋国的历史,蒙虎丝毫不敢兴趣,因此在旁一个劲地催促蒙仲、蒙遂二人跟他一同到田邑间玩耍,但蒙仲、蒙遂二人,却对这段历史颇感兴趣。

    尤其是蒙仲。

    毕竟在这个欠缺娱乐途径的时代,听族内的长辈讲讲宋国的历史以及天下各地所发生的趣事,这是蒙仲为数不多的解闷途径。

    在蒙羑的讲述中,宋国虽然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但作为「三恪」之一,它与周为客,并非是周王室的臣属诸侯国。

    所谓「三恪」,即周王室所奉行的,对前三代王朝后裔表示敬重的礼数,而周朝的前三代王朝,分别就是商朝、夏朝以及虞朝——虞朝即「黄帝王朝」、「虞舜王朝」。

    周王室将殷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册封到商丘,由后者建立「宋国」;又使夏王朝的后裔建立了「杞(qǐ)国」;又让虞王朝后裔建立了「陈国」。【PS:杞国,即「杞人忧天」的那个杞人,而陈国的王室「陈氏」,即「田氏代齐」的那个「田氏」,古时陈通田。】

    因此所谓「三恪」,即指宋国、杞国、陈国这三个与周为客的诸侯国,爵位皆为公爵。

    再说宋国的历史,提到宋国历史,就不能不提及这么几位,即宋戴公、宋襄公、宋景公、宋剔成君,以及宋国目前的君主「戴偃(即宋康王)」。

    先说宋戴公,戴公亦是子姓宋氏,名白,乃是一位有道明君,在位时深受国人的爱戴,因此在他亡故后,周平王赐予了「戴」的谥号,兼宋国乃是周王室的公爵,故称宋戴公。

    而后,宋戴公的嫡子宋武公继位,后者的第二个儿子「公子撝」,以祖父的谥号「戴」为氏,因此出现了「子姓戴氏」这个分支。

    后来篡夺「子姓宋氏」君位的宋剔成君「戴喜」,以及当代宋国君主「戴偃」,即是「子姓戴氏」这一支的王族贵胄。

    自宋戴公往后,到了宋襄公在位年间,宋国的实力已颇为强盛,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国家了,再加上期间宋襄公帮助齐国平定了齐国的内乱——即齐桓公那几个儿子之间的内乱——这使得宋襄公野心膨胀,试图称霸中原,由此遭到了楚国的敌视,被楚国连年进攻。

    期间最著名的,莫过于「泓水之战」。

    当提到「泓水之战」时,蒙羑唏嘘不已,因为这场战争其实事关重要,倘若当时宋襄公能战胜楚国,或许就能使宋国一跃成为真正的强国,甚至是真正的中原霸主。

    据蒙氏一族的家史记载,当时宋襄公率领卫国、许国、滕国等诸小国的联合军队,与楚国的军队在泓水隔岸对峙,那时傲慢的楚国军队,竟在宋国联军的眼皮底下试图渡过泓水,按理来说,这是宋国联军击败楚国军队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楚国的士卒比宋国联军的士卒勇猛,但他们在渡河的期间遭到攻击,照样会溃败,在孙子兵法中这叫「半渡而击」,是非常有利的境况。

    然而,过度讲究仁义的宋襄公,竟然让楚国军队渡过泓水后排好阵列,然后再进攻楚军,白白错失了击溃楚军的天赐良机。

    果然,这场仗宋襄公的军队惨败,宋国因此失势,失去了崛起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不光当时的宋国国人咒骂宋襄公,哪怕是到了当代,国人仍有因此‘痛恨’宋襄公的,认为宋国失去了晋升强国的机会,都怪宋襄公的愚蠢。

    “可惜么?”蒙羑忽然问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倘若当时宋襄公能够把握机会,宋国不是没有机会击败楚国,挫败楚国向北扩张的野心。

    “虽然可惜,但楚国也终归没能成为中原的霸主。”

    捋了捋胡须,蒙羑用一种仿佛宣泄郁闷的口吻淡淡冷笑道:“当时成为霸主的,乃是晋国。”

    见蒙羑在提到楚国时满带怨愤,蒙仲并非不能理解。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长达百年的「晋楚争霸」中,楚国的方阵始终是向北扩张,而宋国就恰巧在楚国的北方,也就是说,楚国想要称霸中原,就必然会进攻宋国。

    正因为这个道理,宋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楚国所攻伐,甚至于,由于宋国殷富,像魏国、齐国、韩国等国家,皆对宋国垂涎三尺,以至于宋国夹在这些强国当中,艰难生存。

    待等到宋景公在位时期,虽然当时作为中原霸主的晋国已逐渐衰弱,并且国君被国内的卿族势力逐渐架空,但宋国仍然奉行着「维护晋国霸权」的国策主张,趁机吞并了叛晋攻宋的曹国,使宋国的领土为之扩大,仿佛又出现了中兴之相。

    然而没想到,此后宋国再次陷入王族内乱的局面,待等到宋辟公继位,由于这位君主荒淫无道,遂被权臣子罕夺了君位。

    子罕,又名戴剔成,即「宋剔成君」——那时宋剔成君臣服于齐国,自称臣属,是故他不称「公」而称「君」。

    促成「齐宋结盟」后,宋国迎来了中兴机会,虽然宋剔成君是弑君上位,但不能否认他也是一位颇为贤明的君主,在他治理宋国的期间,宋国得到了发展的机会。

    然而在宋剔成君二十七年时,其弟戴偃作乱谋反,宋剔成君战败,逃到齐国。

    至此,戴偃成为宋国的君主,即当今宋国君主,因为在成为君主的第十一年时自称为王,是故称为「宋王偃」。

    「宋王偃」横空出世,以强硬的手腕先后击败齐、楚、魏三国,使得宋国在诸国间威望大增,这才使宋国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对于宋王偃,世人看法不一,有的认为前者乃宋国中兴之主,有的则骂其为「桀纣再世」——桀乃夏朝亡国之君,纣乃商朝亡国之君,两者皆是昏庸荒淫的无道昏君。

    “那,宋王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听到最后,蒙虎突兀地问道。

    蒙羑哑然失笑,在摇了摇头后,忽然反问三人道:“那你三人如何认为呢?”

    听闻此言,蒙仲陷入了沉思。

    『有书友说人物名字过于生僻,其实那个时代的取名就这样。历史类小说嘛,就得有历史类小说的厚重,如果取些现代向的名字,就会感觉很违和。这样吧,以后作者取名的时候,尽量挑通俗的。』

    ——以下正文——

    宋王偃是好是坏?

    蒙虎能提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便知他还是小孩子天性。

    诸国攻伐,那是各国君主间的博弈,只有利益之争,哪有那么多的好与坏?善与恶?

    是的,只有利益!

    对于宋王偃,蒙仲并无刻板偏见。

    在他看来,近两任君主「戴喜」、「戴偃」,都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君主。

    区别在于戴喜、也就是宋剔成君治国时,宋国在外交上对齐国有些卑躬屈膝,但换来的则是齐国对宋国的支持——齐国也需要联合宋国来压制强盛的楚国。

    因此,虽然宋剔成君臣服于齐国,在不少宋国国人看来有点丢脸——因为齐国已不再是当年齐桓公在位时的那个强盛的齐国,但在蒙仲看来,臣服于齐国以促成「齐宋联合压制楚国」的局面,这对宋国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至于戴偃,也就是宋王偃,他不满于宋国臣服于齐国的局面,篡夺了他兄长的国君之位,且此后悍然发动对齐国、对楚国、对魏国的战争,接连取得三场胜利,使诸国从此不敢再小觑宋国,这对宋国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总而言之,宋剔成君通过外交途径使宋国得到了短暂的和平,而宋王偃,则是强势地战胜了齐、楚、魏三国,以得到短暂的和平,这两者虽然通过不同的办法,但都得到了相似的结果。

    但不可否认,宋王偃的做法后患很大。

    宋剔成君虽然使宋国与他自身受辱,成为了齐国的臣属,但至少得到了齐国方面的支持,哪怕齐国只是将宋国视为牵制楚国的棋子,但终归会在楚国攻伐宋国时给予帮助——否则,若坐视楚国吞并了宋国,齐国或将成为下一个宋国。

    而宋王偃嘛,虽然他让宋国‘独立’了,摆脱了齐国的控制,但也因此得罪了齐国。

    倘若日后果真发生楚国军队攻入宋国的事,齐国究竟会雪中送炭帮助宋国,还是落井下石与楚国一同划分宋国,这就说不准了。

    更要命的是,除了齐楚两国外,宋国现如今跟魏国的关系亦颇为恶劣。

    换而言之,宋国如今虽然处于和平,但四邻却虎视眈眈——这些国家之所以暂时不对宋国动手,一方面可能是被宋王偃那句「五千乘之劲宋」给唬住了,不想自己国家当出头鸟;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其他强国的态度,不希望到头来给人做嫁衣罢了。

    基于这些,事实上宋国现如今的处境是非常危险的。

    当然,这只是蒙仲基于他所了解的情况而得出了结论,事实如何,他并不清楚——说不准宋国背后其实也有人撑腰呢!

    否则,宋王偃怎么敢一口气得罪齐、楚、魏三国呢?

    要知道,宋国与韩国的关系也很差,宋国之所以将国都从「商丘」迁往「彭城」,就是因为韩国的关系。

    『国运坎坷啊。』

    蒙仲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以上这些他的想法,却不敢开口告诉蒙羑,因为实在不好解释他如何能考虑地这般周详——看看旁边的蒙虎,这家伙还停留在「好与坏」的阶段呢。

    因此他含糊其辞地回答道:“现如今国人安居乐业,国家亦稳定和平,由此可见,大王应该是一位明君吧。”

    蒙羑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点评两句,却忽然从旁有人笑道:“这话讲地好是取巧。”

    蒙羑皱皱眉,抬起头瞧了一眼,旋即皱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而与此同时,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亦纷纷转头,便瞧见长老蒙荐竟站在不远处。

    当即,蒙仲三人赶紧起身向蒙荐拱手行礼,其中,其中,蒙仲与蒙虎恭称「长老」,而蒙遂则称呼「祖父大人」。

    是的,长老蒙荐即是蒙遂的祖父。

    而此时,蒙羑也在蒙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在与蒙荐相互拱手行了一礼,口中略带调侃地说道:“宗祝大人竟有兴致来此处窥视我老小几人?”

    原来,蒙荐在族内担任「宗祝」之职,即负责主持各种祭祀。

    在这个年代,世人普遍视祭祀为头等大事——无论是祭祀神灵还是祭祀先祖,甚至于还严格规定了祭祀的礼仪。

    正因为如此,一般负责宗族祭祀的长老,他在宗族内的地位非常高,倘若宗主不在族内,他可代为行使宗主的权力与职责。

    总而言之,地位超然。

    听了蒙羑的调侃,蒙荐亦笑骂道:“你这老物,为老不尊,教唆族子妄评国君,老夫在旁插一句嘴,竟还要被你奚落么?”

    听闻此言,蒙羑亦哈哈大笑起来。

    蒙荐与蒙羑,前者如今担任宗祝,主持族内大小祭祀,而后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蒙氏一族的「家司马」。

    所谓司马,即当代的军职职官,与此类似的还有「县司马」、「军司马」、「小司马」、「大司马」等等。

    家司马的职责,平日里负责操练族人,教授族人使用兵器;倘若国家发生战争,则由家司马率领本族族人跟随王师征战。

    另外,「射礼」亦由家司马负责。

    前些年,蒙羑感觉自己年老体衰,便向宗主辞去了家司马的职务,那时蒙荐便推荐了蒙羑的长子「蒙擎」接任。

    蒙擎,即蒙虎的生父,蒙氏一族现如今的家司马,是一个非常勇武而严肃的男人,哪怕是蒙虎这般顽劣的家伙,看到父亲亦心生畏惧,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玩笑过后,蒙羑平和地问蒙荐道:“今日怎么有闲心到处闲逛?我还以为你正在忙碌夏祭之事。”

    恰巧此时蒙仲就站在蒙荐身边,于是蒙荐便伸手摸了摸前者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族中发生了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我找此子说些事。”

    “我?”

    蒙仲本以为长老蒙荐找的是蒙遂,却忽然感觉到蒙荐的手搭在他脑袋上,再抬头一瞧,果然蒙荐这位长老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

    蒙羑脸上露出几许好奇之色,但既然蒙荐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追问,便点点头说道:“阿仲,那你就跟着去吧。”

    蒙仲点点头,跟在蒙荐身后渐渐走远。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蒙虎有些担忧地说道:“莫不是阿仲犯了什么过错,要被长老诘难吧?”

    蒙羑乐了,用拐杖的头一敲蒙虎的脑袋,笑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小子那般顽劣啊!”

    说罢,他捋了捋胡须,目视着远处蒙荐、蒙仲二人的背影,淡淡说道:“莫要操心了,宗祝视阿仲如亲孙儿一般,又岂舍得诘难?”

    “当真?”蒙虎惊讶地问道。

    还没等蒙羑开口,身为蒙荐真正的亲孙子,蒙遂点点头说道:“是真的,祖父曾不止一次叮嘱我照顾阿仲,要与阿仲亲如兄弟……”说到这里,他好奇地询问蒙羑道:“羑老,莫非其中有什么缘故?”

    听闻此言,蒙羑伸手摸了摸蒙遂的脑袋,解释道:“在曾经我宋国的那场内乱中,我蒙氏一族遭到牵连,被迫跟随现如今的大王攻打国都,当时在战场上,是阿仲的祖父蒙舒,救下了你的祖父。”

    “怪不得……”蒙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荐已带着蒙仲来到了僻静之地,周围皆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此时蒙荐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对蒙仲说道:“好了,就在这里吧。”

    见此,蒙仲朝着蒙荐拱了拱手,困惑问道:“长老,不知您找小子有何事?”

    只见蒙荐沉吟了片刻,问道:“仲儿,你可知道「蒙达」?”

    蒙仲点点头说道:“乃是我蒙氏的嫡孙。”

    说罢,他用更加困惑的目光看着蒙荐,不明白后者为何突然提到那位族兄。

    毕竟都是一个家族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顶多都是不熟悉,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罢了。

    没有在意蒙仲脸上的困惑,蒙荐自顾自说道:“此子近两年不在族内,只因宗主叫他是侍奉一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希望有朝一日此子能有幸成为庄子的弟子。然而,由于某些原因,此子耐不住性子,前两日私自逃回族内,惹得宗主勃然大怒。”

    说着,他便将大致的情况与蒙仲说了一遍,旋即又说道:“总而言之,老夫在宗主面前推荐了你……”

    “庄周?”蒙仲愣了愣,旋即眼眸中露出几许不符合年龄的思索之色,不晓得是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于庄周的事迹,还是在计较此事的利弊。

    见此,蒙荐便压低声音说道:“「你可愿意去侍奉那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像这样的话,老夫并不会问你。你必须去,而且必须想办法成为庄子的弟子!老夫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微一缓,拍拍蒙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又说道:“并非老夫逼迫你,而是这机会千载难逢。老夫与你祖父情同手足,奈何他不幸亡故;你父,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你兄弟二人,亦是老夫看着长大。你兄蒙伯,才能平平,或只能守家业。可你不同!老蒙舒家,日后势必当由你来振兴!……如你日后能出人头地,纵使老夫死后,亦有面目见你祖父。”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蒙仲颇为感动。

    他点点头说道:“小子遵命。不过,且容小子先禀明母亲。”

    “理当如此。”

    蒙荐开怀大笑,亲近地拍着蒙仲的手臂。

    在蒙氏一族当代的诸小辈中,他最看重的便是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与其祖父蒙舒的交情,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蒙仲。

    蒙荐始终坚信,倘若当代他蒙氏小辈中能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么,必定是此子!

    当日,长老蒙荐便跟着蒙仲来到了后者的家中,意在说服后者的母亲葛氏,让她允许自己的次子蒙仲离开身边,前往侍奉庄子。

    蒙仲的家亦在乡邑内,没过不久老小二人便到了。

    当蒙荐与蒙仲二人来到后者的家中时,蒙仲的兄长蒙伯正在院内修理家中的木质拉车,不经意抬头一瞧,刚好看到弟弟蒙仲的身影。

    他正要开口打个招呼,却忽然看到弟弟蒙仲恭敬地将族内的长老蒙荐迎入院内,竟不由地愣住了,攥着木锤竟傻在当场。

    『你倒是问候一声啊。』

    蒙仲暗地都替兄长感到着急,在旁提醒道:“兄,荐长老来了。”

    “哦哦。”蒙伯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放下手中的木锤,躬身施礼:“小子蒙伯,见过长老。”

    “好好。”蒙荐拄着拐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虽然蒙伯的反应很迟钝,换做其他不熟悉前者的老人,怕是会因此而生气,但蒙荐很了解这个小辈,知道他性格憨厚、老实木纳,因此倒也不会见怪。

    不过在心底嘛,他越发觉得蒙伯不如其弟蒙仲。

    你看,明明兄长蒙伯要比弟弟蒙仲年长五岁,个人也要比弟弟高出一个半脑袋,身体长得颇为壮实,但此刻兄弟二人皆在长老蒙荐面前,兄长却唯唯诺诺、拘谨不安,反观弟弟蒙仲,却是守礼持重、落落大方。

    如此也难怪蒙荐更加看重蒙仲。

    可能是察觉到蒙伯见到自己后显得颇为拘谨,蒙荐便走上前与他随便扯了几句,先是问了问蒙伯正在修理的那辆拉车出了什么状况,然后又称赞了后者几句,总算是让蒙伯的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

    此时蒙荐这才开口问道:“孩子,你母亲在家中么?”

    蒙伯点点头正要说话,北侧的正屋内刚好出现了一名盘着发髻的妇人的身影,用带着困惑的表情看向院中,待看到站于院内的蒙荐时,这名妇人连忙迈步走了出来,欣喜地招呼道:“长老来了?……这俩傻孩子,长老来了也不跟为娘说一声。”

    她用责怪地语气对蒙伯、蒙仲兄弟二人说道。

    这位妇人,即是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母亲葛氏,方才她本在屋内缝补衣服,忽然听到院内传来说话的声音,遂站起身好奇地朝着院内瞅了瞅,没想到竟然瞧见了蒙荐长老,是故连忙出屋。

    “老夫也是才到。”

    蒙荐笑呵呵地摆摆手,表示并不关兄弟俩的事。

    见此,葛氏便向蒙荐行礼,旋即带着几分欣喜试探道:“长老今日前来,莫非是为了前几日妾身向宗族乞求的那件事?”

    “啊?”

    蒙荐张了张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不知该回应什么,那发窘的神态,让蒙仲在旁看了强憋笑容。

    好在他终归还没老迈到健忘的程度,在稍许回忆了一下后,便立刻想了起来,连忙说道:“不错不错,老夫今日专程为此事而来。”说罢,他还怕葛氏不信似的,又补充道:“有关伯儿婚娶的事嘛,老夫记得的。”

    不过在说完之后,他朝着蒙仲使了一个眼色,想来是希望后者莫要拆穿他。

    “这几日妾身一直在等着宗族的回应呢。”

    葛氏虽然感觉蒙荐长老的神态有点奇怪,但也没有细想,欢欢喜喜地将后者迎到正屋屋内。

    正屋,即一户人家家主所居住的房屋,在一座院舍内的地位最高,自从蒙瞿战死后,葛氏便独自寡居在此,至于蒙伯、蒙仲兄弟二人,此前都跟母亲睡在一起,但待等兄弟俩长到八九岁的时候,便按照俗礼,搬到院子东侧的屋子居住。

    至于院内西侧的屋子,目前则作为厨房以及堆放木柴、杂物的柴房。

    虽是正屋,但屋内的摆设却极为简单,大概三丈方圆的屋内,正中央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摆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质矮桌,矮桌的木料不得而知,不过看上面那一道道开裂的痕迹,不难猜测这张矮桌怕是已有些年岁,可能比蒙仲的年龄还要大。

    在屋内的角落,摆放有两只半人高的瓦缸,想来是盛放谷麦粮食用的。

    而在北侧墙壁的靠墙处,还摆着一张小案,案上摆放着几尊泥像。

    这几尊泥像称作「尸」,代已故的蒙舒、蒙瞿父子享受葛氏与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供奉。【PS:尸最早就是专门指代替已故的先祖受后人供奉、祭祀的‘代替物’,有用活人代替的(一般是孙辈的小孩),也有用泥像代替的,到后来,才演变成神主牌,即灵牌。所谓的尸体,其实应该是屍体,屍才是专门用来指代已死之人的字。】

    泥像总共有三尊,分别指代蒙舒、蒙舒之妻,以及蒙瞿,即蒙仲的祖父、祖母以及父亲。

    当看到那张小案上干干净净,且三尊泥像面前的瓦盆中供奉着一些饭菜、鲜果,蒙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孔夫子过世一百多年后的当今,儒家正逐渐成为显学,虽然各国君主未必会真心选用儒学作为强大国家的思想主张,但儒学中的一部分思想,比如孝道,早已在中原各国传播开来,成为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之一。

    今日瞧见葛氏在平日里一丝不苟地供奉着公婆与丈夫,蒙荐心中很是赞赏,连带着对葛氏的评价,亦更为提高了几分。

    在屋子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小门,通往东西两侧的内室。东边的内室,早先是蒙仲的祖母华氏居住的,葛氏则住在西侧的内室。

    后来华氏过世,葛氏因在西房住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搬到东房,索性就将东房当做了杂物间,将公婆以及丈夫曾经所使用的家具、箱子,那些虽然陈旧却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通通堆积在这里。

    顺便一提,蒙瞿生前所使用过的皮甲、兵器,亦被葛氏珍藏在东房内箱子里。

    “长老请坐。”

    葛氏请蒙荐在尊位入座。

    世俗的规矩,北为主位,是主人的座位,而中原普遍以左为尊,因此主人左手边(即东位)便是尊位,西位次之,最末是南位。

    葛氏如今虽然是家中的女主人,但蒙荐的年纪比她大,且在族内的地位也比她高,因此按照礼数,她不应当坐在主位,而是应该坐在西位,作为对蒙荐的尊重。

    在蒙仲的搀扶下,在矮桌旁东侧的位子跪坐下来,同时他用左手手指轻轻敲了敲矮桌的靠南部分,显然是示意蒙仲在南位坐下——毕竟蒙仲在这里年纪最小嘛。

    而此时,蒙伯已按照母亲的吩咐,端来了一碗热水,双手捧着送到蒙荐面前,结结巴巴地说道:“长、长老,请、请喝水。”

    他那拘谨的表情,看得在旁的葛氏心中直着急。

    “好,好孩子。”

    蒙荐称赞一句,端过碗喝了一小口。

    期间,蒙伯则被母亲葛氏叫到身边,跪坐在母亲身侧。

    葛氏没有注意到蒙荐方才示意蒙仲坐下的小动作,见小儿子蒙仲亦在矮桌旁坐了下来,她便说道:“仲儿,为娘与长老要商量一些事,你到屋外去玩耍片刻吧。”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娘,不就是兄长的婚事嘛,就让孩儿在旁听听嘛,说不准孩儿还能给出出主意呢。”

    一听这话,葛氏微微有些犹豫,毕竟相比较老实木纳的长子,的确是次子蒙仲聪明机灵,因此平日里有很多事,葛氏虽然不会瞒着长子,但是却会更多地与次子商量。

    可是婚娶这种事,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这还为时过早吧?

    想到这里,葛氏正要板着脸将小儿子赶出来,然而蒙荐却笑着说道:“无妨无妨,就让这孩子在旁听听吧,毕竟这孩子也十岁了,再过五年啊,就该轮到他成婚了。”

    长老都这么说了,葛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当蒙仲不存在,与蒙荐商量起有关于他长子蒙伯的婚娶之事。

    在这个年代,庶民以及士级贵族家的男子,一般会在一十五岁时就娶妻成婚——要是上层贵族家的嫡子,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合适的联姻对象,就有可能先纳妾,等有合适联姻对象的时候再迎娶嫡妻正室——从此之后便可视为成人,承担起这个小家的责任。【PS:这里的十五岁成人,指的是在「世俗」的角度。但是在家族内部,一般要到二十岁行过冠礼,才会被族内长辈视为真正成年,此时才有资格对家族的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今年,蒙伯已年满十五,因此前间日,葛氏便到宗族内,拜托宗族为他的长子张罗一门婚事。

    此时男女婚事,基本上是凭父母之命、族老之言。

    虽说蒙氏一族内部其实就有年轻的未婚女子,但鉴于「同氏不婚」的原则——最初是「同姓不婚」,后来慢慢放宽为「同氏不婚」——蒙伯与族内那些年轻女子是无法成婚的,他只能迎娶其他家族的女子,比如兄弟俩的父亲蒙瞿,就娶了葛氏这位葛氏一族的女子为妻。

    而家族间族人的通婚,主要就靠宗主蒙箪、宗祝蒙荐等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与其他家族提亲说项。

    不受长辈、父母认可并且祝福的男女若是擅自结合,即称苟合,是为世道所不容许的。

    “长老,据您所知,各家有适合的女儿愿意嫁入我家么?”

    在进入话题后,葛氏有些急切地询问,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蒙仲家的家境还是蛮不错的,从祖辈起便是「士」级的下级贵族,虽然在当代,士级贵族相当常见,比如说儒家弟子基本上个个都是士,且儒士的地位要高过「兵士」、「军士」,但基本上只有通过军功获得的士爵,才是可以代代相传的。

    比如蒙仲家,其祖上很早就获得了「士」的爵位,在打仗时可以穿戴甲胄,登上战车与敌军作战,不像一般的步卒,无论行军作战都得凭借自己两条腿。

    蒙仲的祖父蒙舒,作战并不算勇猛,但是因为知晓一些兵法,又有嫡宗出身的蒙荐暗中帮助,是故被族内提拔为「车吏」,即指挥一乘之兵作战的指挥军官,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大功,且还战死于「宋齐之战」,但在宋国战胜齐国之后,在宋王偃赏赐了蒙氏一族之后,蒙舒的妻儿还是得到了一些田地、财帛作为赏赐以及抚恤。

    而蒙仲的父亲蒙瞿,则是族内当时的悍卒,作战勇猛丝毫不亚于蒙鷔、蒙鹜、蒙擎、蒙挚等族中兄弟,建立了比其父更多的功勋,他的战死,就连宗主蒙箪亦扼腕叹息。

    祖辈的积累,再加上父亲因功得到的赏赐,是故蒙仲家有着整整八百亩的田地——此时寻常人家,只要拥有一百亩田地,就能在并不苛刻的国策下基本保证一家八口能够存活。

    而蒙仲家的田地,则是寻常人家的足足八倍。

    所以说,蒙仲家的家境还是不错的,虽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葛氏想要为长子蒙伯寻一桩婚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嘛,母亲终归是宝贝儿子,作为母亲,葛氏当然希望日后的儿媳妇相貌出众、品性端庄,这才是葛氏之所以担忧的原因。

    毕竟,她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在蒙氏一族内,却也只在中游。

    蒙荐自然猜不到葛氏心中所想,闻言便笑着劝葛氏道:“莫急,伯儿这孩子乃我蒙氏出类拔萃的族子,又岂会寻不到适宜的女子成婚?”

    说着,他捋了捋髯须,老神在在地又说道:“过几日,我蒙氏将要祭祀先祖,期间设飨礼以宴邀葛氏、乐氏、华氏、辛氏等诸家族前来,介时,诸家也会将其族内适龄子女一同带来观礼。据老朽所知,葛氏、华氏、乐氏等,诸族皆有与伯儿年纪相仿的待嫁女子,你母子若瞧见瞩意的,便告诉老朽,老朽可代你家前去说亲。”

    当代男女的婚事,基本上就是「联姻」、「通婚」、「招赘」等等,其中都有利益成分,几乎没有所谓的自由恋爱。

    招赘即是男子入赘女方家族,这种大致可分两种情况。

    其一,该男子家因为家中贫穷,因此其父将其卖给大家族当家奴,后由大家族的主人配以女奴成婚。

    其二,女方将非奴隶身份的男子招赘到家中,与其女成婚称「赘婿」,与寡居女主人成婚称「后父」——两者都是属于赘婿的范畴。

    无论在女方家族还是世俗眼中,赘婿、后父这类人最受轻视,这些人大多不事生产,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因此被国家、被君主视为毒瘤,倘若国家需要征召大量的兵员,赘婿、后父这类人有很大可能性会被强制性充军,他们在军中的地位与刑徒无异,没有肉吃只能吃白饭,而且饭只有一般士卒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若是碰到心狠的将领,甚至会被残忍地用来填平敌方的壕沟。【PS:在魏国某位君主给将军的书信中就有这段,君主建议将军这么做。】

    通婚,则是两个、或几个地位、实力相近的势力间,一种较为固定的婚姻方式,基本上用于普通族人。

    联姻的性质与通婚相同,都是为了借两方的婚姻而拉近彼此间的关系,以这种方式达到稳固的联盟关系,不同之处在于,联姻的双方都是各方地位比较高的人物,比如某国的国君、太子、公子,亦或是某家族的嫡子、嫡孙等等。

    总的来说,无论是通婚还是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

    就拿蒙仲的兄长蒙伯来说,他是蒙氏一族的小宗子弟,因此他迎娶的对象,也将是葛氏、华氏、乐氏等与蒙氏一族关系和睦亲近的大家族的小宗女子,既不可能迎娶庶民之女,也几乎不可能会有大家族的嫡宗女子下嫁。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倘若这次婚娶的对象换做蒙仲,那么,长老蒙荐就绝对不会同意让蒙仲仅仅迎娶某家族的小宗女子为妻。

    因为他对蒙仲的期待要更高,他会觉得那些小宗女子配不上蒙仲,那么蒙仲亦是小宗子弟出身。

    总而言之,男方是什么地位,就迎娶大概什么地位的女子为妻,这称得上门当户对,这样既不会发生男方家瞧不起女方家、或女方家瞧不起男方家的情况,也不至于会被人嘲笑不懂礼制。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堪称古板严肃的封建制婚姻形式下,其实倒也有些许自由之处。

    比如说蒙荐方才所提起的夏祭,事实上就是各家族年轻子女有机会相互接触的一种途径。

    当然,祭祀先祖以及神灵,这本身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容不得有半点疏漏,但是在严肃庄重的祭祀典礼之后,一个宗族也会主持一些欢庆的活动,并邀请其他家族的人前来赴会,借此联络与其他家族的感情,甚至于针对某些事达成共识。

    就比如飨礼。

    在当代,一年四季都有祭祀,但并非回回祭祀都会设飨礼款待其他家族的宾客,似这般规模的宴宾客,一年大概也就只有一两回而已,主要是为了展示家族的实力(财力)、凝聚力以及公信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夏祭么?在几时?”葛氏好奇问道。

    “若族内的筹备不出意外,应该在夏至日前后。”蒙荐解释道。

    葛氏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长子蒙伯的头,一脸慈祥宠溺之色。

    然而此时的蒙伯,却是低着头、红着脸,一声不吭,显然是因为葛氏与蒙荐提到有关于他婚事的话题,让他感到十分羞涩。

    看到兄长这幅模样,蒙仲在旁亦感到有些好笑。

    平心而论,蒙伯从小到大都对蒙仲极好,但凡有好的东西都给母亲葛氏与弟弟蒙仲,简直就是孝子贤兄的典范,唯一的缺憾就是性格太老实,以至于蒙仲虽然作为弟弟,但有时却需要为兄长感到担心。

    正因为关系好,此刻他忍不住揶揄道:“兄,这事就是手快有、手慢无。待等到夏祭,你要是瞧见瞩意的,得赶紧告诉母亲与长老,若是迟了,未来嫂子就可不定落到谁家了……”

    被关系极好的弟弟调侃,蒙伯当然也会还嘴,奈何眼下长老蒙荐在旁,再加上蒙仲说得又太过直白,他实在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红着脸,尴尬地不知所措。

    倒是葛氏呵斥了一句:“不许胡说!……长老面前,岂能放肆?”

    听闻此言,蒙荐捋须笑道:“哈哈,老夫倒以为仲儿这孩子说得对。”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伯,笑着叮嘱道:“伯儿,要记住你弟弟的良言呐,到时候千万莫要羞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恒古之理。善待双亲、娶妻生子、延续家统、创立家业,这当是男儿所为。……记住了吗?”

    “小子记住了。”蒙伯一个劲地点点头,让蒙荐与葛氏皆颇感欣慰。

    蒙伯的婚事暂时告一段落,蒙荐寻思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对葛氏说道:“葛氏,今日老夫前来,除了伯儿这孩子的事以外,还有一件事。”

    葛氏听得心中纳闷,恭谨地说道:“请长老明示。”

    见此,蒙荐便指着蒙仲说道:“仲儿这孩子,自小聪慧,族中小辈无人能及,今老夫有意叫他去侍奉一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希望能拜在其门下,如此一来,你蒙瞿家振兴可期。”

    “庄周?”

    葛氏喃喃念叨了一句,旋即睁大眼睛带着惊喜问道:“莫非是世人尊称「庄子」的那位庄周?”

    一看葛氏这惊喜的表情,蒙荐就知道这件事成了,因此脸上的笑容也更甚了。

    他点点头笑着说道:“然也!……葛氏亦知庄子?”

    葛氏连连点头,惊喜地说道:“妾身虽愚钝,却也对庄夫子的大名耳闻能详,庄夫子乃是我宋国的大贤呐。”

    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然又流露出几分顾虑之色,在看了一眼蒙仲后,语气稍弱地询问蒙荐道:“长老,不知……不知仲儿需离家多久?”

    蒙荐这般精明的老人,当然猜得到葛氏的顾虑,闻言捋捋髯须笑着宽慰道:“葛氏,老夫知你心中所想,放心吧,庄夫子如今隐居于浍水上游,就在「夏邑」与「蒙亳」之间,距离此地仅一日就能来回,若葛氏思念此子,老夫可叫家人用马车载你前往探望。”

    一听庄子的居所就在这一带,葛氏心中的顾虑顿时打消,连忙摆摆手说道:“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到时候妾身自己走着去就是了。”

    “还是老夫派家人送你去吧,终归国内最近也不是很安泰。”说到这里,蒙荐顿了顿,捋着髯须笑问葛氏道:“那么这件事……”

    葛氏会意,低头颔首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道:“就依长老您的意思。……长老一直厚待我家,妾身无以为报,再次谢过。”

    蒙荐闻言开怀笑道:“你公公蒙舒,与老夫情同手足,伯儿也好,仲儿也罢,在老夫眼中都跟亲孙儿一般,就无需说这些客套的话了。”

    说着,他双手一扶矮桌,作势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葛氏见此连忙劝阻道:“长老,用过饭再走吧?”

    蒙荐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老夫手头还有点事,就不在你家用饭了,改日,改日。”

    见此,葛氏也只好作罢。

    片刻后,在蒙仲的搀扶下,在葛氏与蒙伯二人的相送下,蒙荐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了院子。

    在离开时,蒙荐对蒙仲叮嘱道:“今晚早些歇息,明早到老夫家中来。”

    蒙仲听了很惊讶,问道:“明日?明日就去庄子的居所么?”

    听闻此言,蒙荐哈哈大笑,抚摸着蒙仲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老夫的意思是,接下来的两三日,你且住到老夫家中。……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纵使是你,也得事先做做功课。”

    “……”

    看着蒙荐意味深长的笑容,蒙仲点点头,若有所思。

    三日后,长老蒙荐命家仆驾驶马车,载着他与蒙仲前往庄子隐居之地。

    此时的车厢内,除了蒙荐与蒙仲以外,还有蒙虎、蒙遂这两名蒙仲关系极好的小伙伴。

    其中,蒙荐对亲孙儿蒙遂亦有类似的要求与期待,即希望蒙遂亦有幸能拜入庄子门下,至于蒙虎嘛,这小子纯粹就是因为有趣而去凑热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逃回家族。

    庄子的隐居之地,位于「夏邑」与「蒙亳」两地之间,在临近「浍水」上游而远离道路的地方,那一带附近有许多竹林、树林,环境优美,是鲜有人迹的僻静之地。

    估摸在经过了两个余时辰的赶路后,马车来到了一片密集的竹林,在竹林内,有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径,马车沿着这条小径徐徐向前,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庄子隐居的庄园——姑且就称作庄子居。

    片刻后,马车在庄子居前的空地缓缓停下,长老蒙荐与蒙仲、蒙虎、蒙遂三个小家伙,依次步下马车。

    此时,蒙荐整了整衣冠,旋即转身对三个小家伙叮嘱道:“切记,莫要失礼。”

    见蒙仲三人点了点头,蒙荐便拄着拐杖,领着他们朝庄子居的门户走去。

    庄子居的外围,那是一堵用泥土与石头堆砌的院墙,迎面有一扇破旧的木门半敞着,虽然院门的上方钉着一块陈旧的木块,可能是作为类似匾额的作用,但是木板上却空无一字,什么都没有刻写。

    所以说,这玩意是到底干嘛用的?

    蒙虎眨了眨眼睛,已渐渐感觉到眼前这座庄园有几丝怪异。

    径直走到了那扇半敞开的院门外,蒙荐稍稍一推门户,那扇木门便吱嘎嘎地敞开,将院内的大致呈现在诸人面前。

    但未经主人允许擅自入内实属无礼,虽然此刻院门敞开,但蒙荐却不敢贸然领着诸子进入,遂站在门外喊了声:“有人吗?老夫蒙荐,特来拜会庄子。”

    话音刚落,院内不知从哪走出两个身影,皆是与蒙仲几人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他二人在低语了几句后,便有一人疾步走向院内一间房屋,而另外一人,则赶忙走向院门处,朝着蒙荐躬身施礼,口中恭敬地说道:“此处乃庄夫子闲居之地,不知您有何贵干?”

    蒙荐闻言微笑道:“老夫乃是蒙氏的蒙荐,特来拜会庄夫子。”

    一听这话,那名少年脸上的讶色更浓了,赶紧走出院门再次拱手朝着蒙荐拜了一下,口中说道:“小子乃乐氏之族子「乐(yuè)进」,拜见蒙氏长老。”

    “好好。”蒙荐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称赞这个少年守礼。

    事实上在商丘一带,蒙氏、葛氏、乐氏、华氏等大家族间皆互有通婚,甚至在某些政治向问题中,诸家族基本是同进同退,是故这名叫做乐进的少年,对待蒙荐才如此恭敬。

    “老夫为你等介绍一下,这三人乃是我蒙氏族子,蒙仲、蒙虎、蒙遂。……望你四人日后多多亲近。”蒙荐笑着介绍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

    “谨遵长者之命。”

    乐进瞧了一眼蒙仲三人,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但终归还是老老实实回应了蒙荐的期待,这让蒙荐对此子印象颇好。

    待四个小家伙彼此行礼之后,蒙荐又询问乐进道:“乐进,庄伯现下可在居内?”

    他口中的庄伯,即服侍庄周的老仆人,也是这座住居现如今的实际打理者,论年纪比蒙荐还要年长十余岁。

    但事实上,这位‘庄伯’其实并不姓庄,而是姓「向」,亦是子姓之后,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位老人自愿放弃家族姓氏,前前后后服侍了庄子几十年,是目前庄子最信赖的人,是故才被尊称为庄伯。

    “在的。”乐进点点头说道:“方才小子见长者前来拜会,已让族兄代为通传,相信庄伯片刻后就会……”

    刚说到这,他见蒙荐抬起头看向他身后,遂下意识地转头观瞧,果然瞧见院内深处有一名老者正几步走向这边。

    显然,那位老者即是庄子最信赖的家仆,庄伯。

    见此,蒙荐主动迎上前去,一边行礼一边笑着说道:“贤兄别来无恙,蒙荐这边有礼了。”

    “诶诶。”

    被称作庄伯的老者连忙走上前来握住蒙荐的双手,口中说道:“老朽如何当得起蒙宗祝这一礼……”

    事实上,蒙荐与庄伯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相识,记得当时蒙氏一族还邀请庄子前往家族的乡邑赴飨礼,不过自从庄子遁世隐居之后,二人就很少再有往来。

    在一番寒暄之后,庄伯面带笑容地问道:“贤弟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说话时,他的目光瞥了几眼立于蒙荐身后的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眼眸中露出几许恍然之色,显然大概已猜到蒙荐的来意。

    而此时,蒙荐则拱手说道:“贤兄,敝氏的嫡孙蒙达,前几日因为得知其母近日身体有恙,日夜记挂,是故才不告而别回族侍奉其母。事先未曾呈报,还望贤兄莫要见怪。”

    庄伯似笑非笑。

    作为庄子居的家令(管家),他当然知道蒙氏嫡孙蒙达不告而别的事。

    但说实话,他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其他家族子弟实在太多了,又岂是只有那蒙达一人?

    至于这座庄院的主人庄子,那就更不会在意了,就像蒙达所说的,他在庄子居住了两年,但保不准庄子从未在意过,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用庄伯的话来说,他的主人庄子,此时已经沉浸在「道」的境界内,几乎不会再被世俗的人或事物影响。

    但话说回来,既然蒙荐以「孝道」作为借口来掩盖蒙达不告而别的原因,纵使庄伯心中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不会拆穿,反而顺着蒙荐的话,心口不一地称赞了蒙达几句,大概是称赞孝顺之类的。

    而在告罪之后,蒙荐就顺利正常地推荐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希望这三名族子代替蒙达侍奉庄子。

    看了看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又看了看蒙荐,庄伯颇有负担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诸家族派来子侄侍奉庄子的这份善意,历来让庄伯颇感负担,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家族的目的,也清楚这些家族终归不能在他主人庄周这边达成心愿。

    在庄子居呆了两年却仍未能被庄子收为弟子的,其实也并非特例,有时候庄伯真恨不得直接告诉那些家族:不要再派你族内的子侄过来了,我家主人不需要,并且,也不会再收弟子。

    但这些直白的话,庄伯却不好直说,毕竟他也不希望得罪这些家族。

    而就在这会儿,在北侧的正屋内,走出一名老者。

    只见这位老者身穿着皂青色的布袍,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拐杖上还用绳索系着一只两拳头大的葫芦,心无旁骛地徐徐走向院门。

    “夫子。”庄伯拱手行礼,旋即问道:“夫子到何处去?”

    显然,这位穿着皂青布袍的老者,即是庄周,只见他在听了庄伯的询问后,亦不开口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用左手食指斜指了一个方向,继而竟目睹了蒙荐与其余诸人,就这样从旁边走过。

    见自己竟也被忽略,蒙荐脸上亦有些挂不住,连忙拱手施礼道:“鄙人蒙荐,见过夫子。不知夫子可还记得鄙人?”

    庄子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蒙荐,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也不晓得究竟是想表示记得蒙荐,还是单纯回应蒙荐对他的行礼。

    在点完头之后,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在此期间,无论是乐进,还是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都没能让他的目光停留哪怕一瞬。

    看着庄子离去的背影,蒙荐长长吐了口近乎被无视的郁闷之气,略带苦笑地对蒙仲说道:“你看,的确有必要事先做做‘功课’吧?”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目视着庄子走远。

    最近三日,他都住在长老蒙荐的家中,由后者专门给他以及蒙遂做‘功课’,而这所谓的功课,即了解、熟络庄子那乖僻、自闭的性格与处世态度,以便对症下药。

    “有把握么?”蒙荐又问道。

    此时庄子的背影已从院门处消失不见,因此蒙仲便收了目光,点点头说道:“小子尽力而为。”

    见此,蒙荐开怀大笑,拍拍蒙仲的肩膀说道:“好,若你能成为庄夫子的弟子,老夫定来为你庆贺!”

    这话一说,庄伯、乐进二人皆面露惊愕之色。

    要知道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但迄今为止非但没有一人成功,甚至于,这些人甚至从来都没被庄子所注意到。

    而现如今,蒙氏的长老蒙荐,竟然如此看好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

    想到这里,庄伯笑呵呵地说道:“贤弟,看来你对此子期待甚高啊,然而,莫怪愚兄泼你冷水,想要成为我家主人的弟子,可没有那么容易……”

    听闻此言,蒙荐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左手搭在蒙仲的肩膀上,目视着庄伯笃定地说道:“不!此子定然可以!……贤兄想与愚弟打个赌么?”

    “……”

    见蒙荐竟然如此笃定,庄伯心中浮现几丝错愕,转头目不转睛地打量起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来。

    凭他个人感觉,这个叫蒙仲的小子虽看似稳重谦逊,但单凭这些,可不足以引起他主人的主意。

    还是说,此子眼下锋芒内敛?

    捋了捋髯须,庄伯若有所思。

    虽然他并不相信蒙荐那盲目自信的话,但蒙仲这个名字,他却已经牢记心中。

    在蒙荐告辞离去后,庄伯便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带到了院内西侧的一间屋内,并告诉三人日后便居住在此。

    庄伯离去后,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四下打量着屋内。

    这间屋子,即是蒙氏嫡孙蒙达此前居住的,然而屋内却连张床榻都没有,只有一张矮桌、一卷草席。

    见此蒙虎忍不住嘟囔道:“在这破地方能住两年,那蒙达也算是沉得住气了,换做是我,怕是三日都熬不住。”

    听了这话,蒙遂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回乡邑吧,反正乡邑距离此地也不远。正好我与阿仲晚上睡得也宽敞些。”

    平心而论,他留在此地,是为了帮助蒙仲成为庄子的弟子,自己若是也能被庄子收为弟子则视为意外的惊喜,但蒙虎这家伙,却纯粹就是来凑热闹的,因此蒙遂根本没指望这家伙能帮上什么忙。

    “别呀,咱要是走了,你俩可怎么办?咱还要给你俩出谋划策哩。”蒙虎笑哈哈地说道。

    蒙遂闻言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会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

    在旁,蒙仲笑着说道:“好了,先准备一下床铺的事吧,我看这屋内爬虫不少,如果不希望半夜被这些虫子蛰咬,咱们最好找点东西,把床铺搭高些,而不是直接将草席铺在地上。”

    蒙遂点点头,附和道:“来时,我瞧见院内一角有几堆木柴,还有些稻草,应该可以用来铺个床。”

    于是,蒙仲三人便又找到庄伯,解释了原因,希望能使用院内的木柴与稻草。

    庄伯点头同意了,不过却也有要求,即今日蒙仲三人挪用了多少木柴与稻草,在几日内就要补足多少,毕竟那些木柴,是居住在院内的其他家族的子弟事先劈好的,庄伯不能为了蒙仲几人而增加那些子弟的辛苦。

    对此,蒙仲几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他们此番前来庄子居,可不是为了享福而来,早已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至于额外索要的两张草席,庄伯表示待会会叫人送去,毕竟草席这种东西虽然便宜,但院内也并没有准备多少,他也得看看哪间屋子还有多余的。

    片刻后,就当蒙仲几人将一些木柴、稻草搬到屋内,正忙着铺垫时,方才与他们见过的乐氏子弟乐进,抱着两卷草席从屋外走了进来,口中说道:“这是庄伯叫我转交给你们的。”

    蒙仲道了声谢,继续忙碌着铺床,可那乐进却不离去,他在看着蒙仲半响后,忽然说道:“你叫蒙仲对吧?……说实话我很好奇,你们三个到底是怎么想的。”

    “唔?”

    蒙仲停下手中的事物,转头瞧了一眼乐进,却见后者环抱着双臂倚着门站着,脸上带着几分莫名的笑容,调侃道:“蒙达逃离此地,这座院子里的人,都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没有告诉你们为何逃离此地的原因么?还是说,即便从蒙达口中了解了原因,你们三人反而觉得,「我也应该来这里尝尝这种滋味」?”

    “喂,你这家伙……”

    见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带着几分调侃,蒙虎当即就不乐意了,面色一沉瞪着眼珠就要走过来,却被蒙仲伸手给拦下了。

    “阿虎,不要惹事。”

    阻止了蒙虎后,蒙仲目视着乐进,面带微笑淡然说道:“抱歉,我三人与蒙达不熟,并不清楚你所说的那些。”

    “原来如此。”乐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见蒙虎仍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遂摊开双手笑着说道:“可能你们是误会了,我可没有找事、挑衅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此地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你们,都不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在看了一眼蒙仲后立刻改口道:“哦,不对,你是例外。……你知道么,方才你蒙氏的长老夸口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这件事已在整个院内都传遍了,不少人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也包括你么?”蒙仲微笑着问道。

    乐进愣了愣,旋即耸耸肩实诚地说道:“或许吧。……对于我来讲,有个乐子也不错,只要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这里究竟有多苦闷乏味。”

    说罢,他走到蒙遂已经铺上的床铺旁,伸手拍了拍床铺,对三人说道:“怎么样,想听听么?”

    见对方果真不像是来找茬的,蒙遂与蒙仲对视一眼,旋即对乐进说道:“请坐。”

    在得到蒙遂的允许后,乐进在前者的床榻上坐了下来,收敛笑容说道:“先说说你们每日需负责的杂事吧。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虽然我辈被族内遣来侍奉庄子,但平日里需打理的事物倒并不繁重,无非就是捡捡柴枝、扫扫院子或者清洗一下庄夫子用过的竹牌。岂止是并不繁重,简直就是无所事事。虽然值得庆幸,但你我都不是为当仆从而来。……「各族遣族中子侄侍奉庄子」,你我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想办法成为庄子的弟子,然而,这相当难。自惠子过世后,庄夫子便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他的双目能看到万物,却唯独瞧不见我等俗人。方才你三人也瞧见了,若非你蒙氏的长者开口,庄夫子甚至连他都忽视了,可能在庄子心中,这座庄院内就只有他与庄伯,其余人的存在,就像路边的石子、野花一般……不对,石头、野花,可能庄夫子还会关注一二,但我等俗人嘛,呵……”

    『跟祖父所述的情况差不多。』

    与蒙仲交换了一个眼色,蒙遂暗自想道。

    此时就听蒙仲笑着说道:“我懂了,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首先得引起庄子的注意。……对于这方面的事,兄可有什么传授的经验么?”

    乐进愣了一下,好奇地问道:“难道那位长者并没有教给你们办法么?”顿了顿,他又摇头说道:“看在你称我为兄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诉你一件事,叫你少走些弯路。……假如你族中长辈教你用「惠子」的著作来引起庄子的注意,那么我告诉你,此事行不通。”

    “惠子是谁?”蒙虎抓抓脑袋好奇问道。

    蒙仲看了一眼蒙虎,解释道:“惠子即惠施,亦乃我宋国大贤,生前担任魏国的国相,乃是庄子为数不多的挚友与知己。庄子近二十年来闭口不言,据说就是因为惠子亡故。”

    “哦哦。”蒙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乐进却抚掌笑道:“哈哈,看来你族中长辈果然教你等用惠子的著作来引起庄子注意。……但很可惜,行不通的。”

    乐进猜得没错,这几日当蒙荐教蒙仲、蒙遂二人如何引起庄子注意时,就曾提过这个办法,因为众所周知,惠子是庄子关系最亲密的挚友与知己。

    可是这个办法,却被乐进给否决了,这让蒙遂有点不服气,下意识说道:“你凭什么就说行不通?”

    『当然是因为已经尝试过了……』

    蒙仲看了一眼气愤的蒙遂,在他印象中,蒙遂平日里是很冷静很稳重的,然而今日乐进直言他祖父蒙荐传授的办法行不通,这才引起了蒙遂的不快。

    果然,乐进歪着脑袋看着蒙遂道:“凭什么说行不通?因为这招用过了。不信?你们等着。”

    说罢,他站起身迈步走向门外,片刻后去而复返,将手中一册竹简递给蒙仲,沉声说道:“这一册竹简,乃我族兄「乐序」所抄录的,惠子的《坚白论》,我族兄曾尝试向庄子请教这片论言,借此引起注意,但结果嘛……就像我所说的,行不通。”

    接过乐进递来的竹简并将其摊开,蒙仲阅览着竹简上的内容,半响后嘴角微微一扬,笑着说道:“《坚白论》,这是个不错的开端。”

    乐进闻言一愣,面色古怪地看着蒙仲,问道:“你莫非也要用此物去试试?”说罢,他不等蒙仲回答,便皱着眉头说道:“我已经说了,包括我族兄乐序在内,有不少人已试过此事,但庄子根本不为所动,这些话,你究竟是哪句听不懂啊?”

    “喂,乐家的小子,你说话客气点。”蒙虎在旁不悦地呵斥道:“阿仲既然决定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何需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摆摆手安抚了易怒的蒙虎,蒙仲平静地对乐进说道:“试试又有何妨?若此事不成,你等不是正好可以看玩笑吗?”

    “……”

    看着一脸平静的蒙仲,乐进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响,他点点头说道:“总之我已劝过你,你即不听,那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面带疑虑地离开了。

    在乐进离开之前,蒙虎板着脸一副对蒙仲信心十足的模样,但乐进一走,蒙虎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有些担心地对蒙仲说道:“阿仲,我瞧那小子不像在说谎,或许这事真的不成,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省得叫人平白看了笑话。”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想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大致可分两种方式,其一是博得好感,即示好,乐进等人用的便是这种方式,但事实证明示好并无法得到庄子的注意,既然如此,我索性就反其道而行……”

    “怎么说?”蒙虎接口问道。

    只见蒙仲掂了掂手中的竹简,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来:“怼他!”

    听闻此言,蒙虎与蒙遂惊地倒吸一口冷气,后者连忙劝道:“阿仲,这不合适吧?若惹恼了庄子,这事不就……”

    “不要紧,只要‘理’在我这边。”

    瞥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蒙仲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计策。

    当日,蒙仲找来了柴刀,与蒙虎、蒙遂二人一同到庄子居外的竹林中砍了一棵竹子,继而将其劈成竹片,准备制作成竹简。

    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抄录那册《坚白论》。

    对此蒙虎感到很困惑,忍不住问道:“乐进那小子已经将其族兄乐序抄录的《坚白论》赠予了你,为何还要再抄一遍呢?”

    蒙仲笑着解释道:“当然是为了证明诚意,另外,排除一切或有可能会被对方反过来诘难的疏漏……毕竟,拿着别人抄录的书简去请教庄子,这或会被指责不够诚心。”

    “原来如此。”

    蒙虎、蒙遂二人点点头,遂帮助蒙仲一同编造竹简,抄录那卷惠子的著作。

    三人一直忙碌到中午,此时乐进被庄伯派来喊他们用饭。

    期间,乐进亦注意到了蒙仲等人正在忙碌的事,亦提出了这个疑问,蒙仲亦用「为了表示诚意」作为敷衍——乐进只是外人,蒙仲没必要像对蒙虎、蒙遂那般详细解释。

    用饭的地方就在院子西侧的一间屋内,面积有蒙仲三人居住的屋子大概两间那么大,在移步前往的途中,乐进向蒙仲几人寥寥介绍了几句眼下仍住在庄子居内的诸家族子弟。

    据他所言,庄子居内最多的时候曾住着数十名诸族子弟,但待等到乐进来到这里时,此地就只剩下二十三人,至于眼下,除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以外,就只剩下六人。

    在这六人当中,乐氏子弟有两人,其一即乐进,还有一人则是他的族兄「乐续」——至于抄录《坚白论》的那位族兄乐序,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开,回乐氏乡邑去了。

    至于剩下的四人,在中午一同用饭时,乐进亦代为介绍。

    四人当中块头最大的那人,乃是武氏子弟,名叫「武婴」,当乐进介绍他时,他只是抬起头冲着蒙仲等人点了点头,旋即便自顾自吃盆中的饭菜,要么是不屑于与蒙仲等人交流,要么就是不善于交流。

    但据乐进所说,武婴已经在庄子居住了四年,是庄子居内小辈中‘资格’最老的。而他那壮实的体格,亦让蒙虎感觉有些莫名的拘谨。

    自武婴往下,年纪最大的便是向氏的子弟「向缭」,看似文文弱弱的,看向蒙仲几人的时候脸上充斥着讥讽之意,甚至于还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定能成为庄子弟子的蒙仲」吧?久仰久仰。”

    『看来是个蛮骄傲的人。』

    蒙仲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继续听着乐进的介绍。

    还有两人即是华氏的「华虎」以及穆氏的「穆武」,据说前者刚住半年、而后者则住满了一年,这二人的年纪与蒙虎几人相仿。

    当乐进介绍他们的时候,他们亦像那向缭一般,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看着蒙仲几人,脸上挂着几许讥笑之意。

    可以说,除了武婴自顾自以外,其余向缭、华虎、穆武三人,皆不看好蒙仲,甚至于将「蒙仲定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看做是一个笑话。

    “喂,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有听到么?”见蒙仲不理睬自己,那向缭有些不悦地说道。

    蒙虎闻言就要发作,但却被蒙仲伸手阻止。

    蒙仲环顾四下,打量着屋内这几人的神态。

    在他眼中,虽然此刻跳出来找茬的是那向缭,但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这帮人中的领头人物——相比较之下,蒙仲倒觉得那默不作声的武婴更像。

    平心而论,论打架,他与蒙虎、蒙遂几人从来不虚,但没有意义的斗殴,自然是能避就避,更何况,乐进、乐续兄弟俩的态度蒙仲亦摸不准。

    想了想,蒙仲平静地对那向缭说道:“兄叫向缭对吧?我三人与兄首次见面,可兄却无故挑衅,这是什么原因呢?”

    向缭愣了一下,语气为之一滞:“据说你蒙氏的长老今日夸口,说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悦:“你这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么?”

    蒙仲闻言恍然,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敝氏长老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这话是长老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兄迁怒于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兄要是觉得我族长老的话不恰当,兄不妨与我族长老理论。”

    “你……”向缭为之哑然,愣了半响才还嘴道:“可他说的终归是你吧?”

    “这话也不对。”蒙仲摇摇头说道:“敝氏长老那番话,只是出于他对我的爱护,但此事是否能成,还得看庄夫子的态度。就好比我这会儿说句,兄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难道兄就一定能成为庄子的弟子吗?兄因此而迁怒于我,这没有道理。”

    “……”

    向缭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看到这一幕,蒙虎私下笑着对蒙遂道:“这蠢材,被阿仲拐着弯骂了一通,还蒙在鼓里。”

    『就你机灵!』

    蒙遂给了蒙虎一个白眼。

    而此时,庄伯其实就站在屋外,静静旁观着蒙仲与向缭的这段小冲突,当他看到蒙仲不温不火、有理有据地说得向缭哑口无言时,他心下暗暗点头。

    『难怪蒙荐如此器重此子,此子确有不凡之处。不过,即使如此,此子恐怕亦无法引起主人注意……』

    暗自摇了摇头,庄伯诚然为蒙仲感到可惜。

    就好像他惋惜武婴、向缭等人一样,凭着许久的接触,他觉得这些各族子弟的天赋都很不错,遗憾的是,他们却被其家族遣到这里,迈上了一条可能根本没有结果的道路。

    庄子居内的饭菜,与蒙仲平日在自己家里相差无几,主要的食材还是「尗(shū)」,也就是豆菽(大豆)。

    在当代,煮豆做饭、豆藿(huò)作羹,即一般平民的真实写照。【PS:藿,即豆的叶。藿食者,即泛指一般平民,与‘肉食者’所指代的贵族相对应。】

    像蒙仲家,平常也基本以豆饭、豆菜为主,除非是特殊日子,否则食肉的机会也很少。

    而除了豆菜以外,桌上还有一条鱼,但是在庄伯还未动筷之前,谁也不敢擅自先动筷。

    这让蒙虎暗自撇了撇嘴,毕竟河鱼对于他们来说倒是不罕见,他时常与蒙仲、蒙遂到乡邑附近的河流捕鱼,以改善各自家中的伙食。

    午饭过后,庄伯命蒙仲等人收拾的碗筷,顺便也向三人告诉了庄子居内的规矩,即不劳者不得食。

    就像这顿午饭,豆与米都是庄子居附近的田地里收成的,武婴、乐进、向缭等人皆有出力,另外,烧火的木柴是武婴劈的,那条鱼是华虎从河里捉来养在缸里的,不夸张地说,这顿饭乃是庄子居内诸人辛苦所得,而蒙仲几人初来,尚未有什么贡献,因此理当担负起刷碗的杂事。

    这还是看在蒙仲等人刚刚来到庄内,待等从明日起,蒙仲几人还得负责诸如洗衣、耕地、劈柴等杂事,一切看齐庄内其余子弟。

    这很公平,蒙仲三人点点头表示接受。

    事后在分配杂事时,蒙虎因为长得壮实,而被派遣跟着武婴砍柴,而蒙仲、蒙遂二人则负责洗衣。

    虽然是负责整个庄内所有人换洗的衣服,但考虑到庄内就那么几个人,而且也并非天天更换衣服,所以说这个任务倒也轻松。

    只不过一个时辰,蒙仲、蒙遂二人就在浍河旁将所有的衣服洗完了。

    做完这一切后闲着没事,蒙遂便继续帮蒙仲劈竹片编造竹简,而蒙仲则拎了一捆蒙虎劈成的木柴当做凳子,抱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坐在院门附近,一边阅读惠子的著作,一边守株待兔,等着庄子经过。

    看到他这幅样子,经过的向缭、华虎、穆武几人,面上均带着几分看好戏的讥笑,然而蒙仲不为所动。

    当日黄昏前,庄子不知从外面何处返回居内。

    见此,蒙仲立刻起身,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著《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

    可能是听到了「惠子」这个名字,庄子稍稍瞥了一眼蒙仲,然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未见停顿,就仿佛没有听到蒙仲的话,自顾自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正屋。

    此时,院中东西两侧房屋内的诸子都走了出来,其中向缭、华虎、穆武几人,皆指着蒙仲哈哈大笑。

    其中华虎还不客气地嘲笑道:“我还以为这家伙有什么高招,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在旁,向缭、穆武亦冷笑表示,倘若这么简单就能引起庄子的注意,他们早就是庄子的弟子了。

    就连乐进,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对蒙仲说道:“你看吧,我早告诉你,这招行不通的。”

    见蒙仲被奚落,蒙虎心中大怒,当即骂道:“笑什么笑?有能耐你们怎么在这里呆了数年一事无成?”

    向缭三人大怒,连带着乐进、乐续二人的面色亦不好看。

    被庄子视若无睹很丢脸么?

    蒙仲并不觉得,他只知道,他正一步步占据「理」,待等他全然将「理」握在手中之时,即是他对庄子发难之日。

    不过在此之前嘛……

    “阿虎,住手,别冲动。”

    是的,在此之前,他得先跟蒙遂一起,先把暴脾气的蒙虎劝住,免得后者与向缭、华虎、穆武等人大打出手。

    次日,即六月初七,即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住到庄子居的第二日。

    跟昨日下午一样,蒙仲大清早便搬了一捆木柴,坐在院门处继续守株待兔,等待庄子出门。

    但遗憾的是,这日庄子到晚都没有迈出其屋子一步,以至于蒙仲苦等了一日,毫无收获。

    六月初八,蒙仲继续在院门附近等待庄子,大约在巳时前后,终于瞧见庄子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出门。

    见此,蒙仲赶忙站起身来,像前一日那般,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著《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

    就跟上次那般,庄子瞥了一眼蒙仲,面色丝毫看不出端倪,脚步亦不曾停顿,自顾自离去了。

    见此,躲在一旁看好戏的向缭、华虎、穆武几人,再次跳出来嘲笑奚落蒙仲不自量力。

    可能是已经得到了蒙仲的叮嘱,这次蒙虎虽然面露愤怒之色,但终究没有与向缭几人因此争吵起来,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们。

    待等傍晚黄昏,庄子拄着拐杖不知从外面何处回到庄内,此时蒙仲仍侯在院门处,瞧见庄子经过,第三次恭敬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著《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然而,对于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庄子视若无睹,自顾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使蒙仲又一次被向缭几人嘲笑了一番。

    当日夜里,乐进来到了蒙仲几人居住的屋子,对蒙仲说道:“蒙仲,你为何不听劝告?我已告诉你,这招是行不通的。”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兄所言极是,照眼下看来,惠子的书论,怕是不足以打动庄子。……我听说庄子此前颇为敬重「宋荣子」,不知兄可有办法借来宋荣子的著作?”

    宋荣子,即「宋銒(xíng)」,年轻时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求学,亦是继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圣贤,提倡「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提出「情欲寡」﹑「见侮不辱」说,反对诸侯间的兼并战争,主张「崇俭」、「非斗」。【PS:由于宋銒主张「崇俭」、「非斗」,因此有人误会这位是墨家弟子,但实际上人家是道家宋尹学派的鼻祖,是黄老一派的道家贤者。黄即黄帝,老即老聃(老子)。】

    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同时得到道家庄子与儒家孟子两者尊敬与推崇的圣贤。

    “你还没放弃啊?”

    原本听到蒙仲前半句话,乐进还在一副孺子可教表情的点着头,却冷不丁听到蒙仲后半句,当即面色一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蒙仲。

    旋即他摇摇头说道:“惠子也好,宋子也罢,这两位的著作,都不足以打动庄子。……别再问我凭什么这么肯定,因为早已有人尝试过。”

    见此,蒙仲拱拱手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兄帮我找到宋子著作。……有些事,终究还是要自己试过才会死心。”

    乐进神色怪异地瞅着蒙仲,抬手指了指后者嘴唇微动,大概是想说些类似「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话,但终究,他点了点头:“好,就让你死心。”

    约一刻辰后,乐进去而复返,将其中手中一册竹简递给蒙仲,面无表情地说道:“宋荣子所著,即《宋子》,庄夫子的书库内有其中十八篇,这一册是其中之一,记载宋荣子在齐国稷下学宫求学时,与一位叫做「尹(yǐn)文」的知己讨论「天」、「人」、以及「天人」三者联系的轶事,故称《天人篇》,你拿去吧。”【PS:尹文是宋荣子在稷下时的同学兼知己,他俩的思想即「宋尹学派」。】

    “多谢。”蒙仲拱手感谢道。

    当晚,蒙仲便连夜抄录了《宋子》的《天人篇》,然后在次日清晨,抱着这册《天人篇》,坐在院门附近等着庄子。

    但庄子出游,历来毫无规律,有时候在早上,有时候在中午,有时候在晚上,实在不好把握——这还是在如今庄子老迈之后,据说当初庄子年轻时,有时候在家中埋头几个月修改著作,而有时则一旦出游就是几个月,更加没有规律。

    在得知这些事后,蒙仲只能暗暗庆幸庄子现如今已没有其年轻时的精力。

    第四日的下午,庄子总算是外出散心了。

    那时蒙仲远远瞧见庄子走来,便赶忙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天人篇》,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宋荣子所著《天人篇》,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说法,只是换了几个词而已,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庄子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在此后的三个月里,蒙仲每日做完杂事之后,便守在院门口,抱着自己抄录的圣贤著作等待着庄子出行以及归来,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庄子请教。

    在此期间蒙仲向庄子请教的著作,从《宋子》到庄子自己的著写的《齐物论》、《德充符》、《天地》、《山木》、《胠箧》,再到魏人「李悝(kuī)」所著的《法经》、吴起的《吴子兵法》等等。

    只可惜,庄子始终不理不睬。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庄子已经从最初「瞥眼一视」,变成了看到蒙仲开口请教就皱眉头——显然,不管庄子是否乐意替蒙仲,至少蒙仲这个人,已经被他所记住了。

    虽然印象恐怕不是那么好。

    期间,向缭、华虎、穆武三人一次次亲眼目睹蒙仲向庄子请教却又被拒绝,他们起初还会嘲笑蒙仲不自量力,但是当蒙仲被无视的次数多了以后,他们三人渐渐地习以为常,倒也不再去嘲笑蒙仲了,毕竟蒙仲每次被他们嘲笑时都是不愠不火,不为所动,他们也觉得没啥意思。

    甚至于,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蒙仲被庄子无视的次数多了,向缭、华虎、穆武三人反而逐渐与蒙仲几人亲近起来,可能是他们觉得,此时多番被庄子所忽视的蒙仲,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同道中人’了。

    彼此熟络之后才发现,其实向缭也好,华虎、穆武也罢,其实他们亦是良善之辈,只不过他们在庄子这边碰壁碰得多了,心情本来就郁闷,忽然来了一个被其家族长老夸口「定能成为庄子弟子」的蒙仲,他们心中当然会不舒服。

    而如今见到蒙仲的惨状——比他们更惨的惨状,他们心中的不舒服自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同情。

    他们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觉得既然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那么蒙仲就必须成为庄周的弟子,否则就会被其家族教训。

    这样一想,他们反而开始同情蒙仲。

    当然,除了同情以外,他们之所以不好意思再针对蒙仲,还有一个原因,即蒙仲几人捕捉来的鱼。

    原来,在搬到庄子居居住的半个月后,蒙虎就有些无法忍受居内的粗茶淡饭了,于是他便与蒙仲、蒙遂两人用竹子、麻线等物编织了几只鱼篓网,将其放在浍水的河中,借此物捕捉到了不少河中的鲜鱼。

    而事实上,当时负责捕鱼的乃是华虎,但很显然,华虎费尽心力捕捉到的鱼,也没有蒙仲几人用鱼篓网捕捉到的多。

    捕捉到的鱼一多,饭桌上的菜自然也因此丰盛起来。

    起初向缭、华虎、穆武几人碍于面子,死活不肯朝蒙仲几人抓到的鱼动筷,但时间一长,他们终归也无法维持心中的原则,遂像鲜美的鱼投降了。

    正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向缭几人吃了蒙仲等人捕捉的河鱼,自然也不好毫无表示,于是在某一日用完饭后,向缭、华虎、穆武三人喊住了蒙仲,询问后者道:“蒙仲,你还会继续坚持么?……我是说,坚持向庄子请教。”

    “当然。”蒙仲点点头,有些摸不透向缭问这话的用意。

    见此,向缭、华虎、穆武对视一眼,旋即向缭说道:“这几日吃了你们捕捉的鱼,作为交换,我们三人愿意轮流为你看着院门。倘若庄夫子出游或回归,便立刻告知于你,这样你就无需在院内暴晒。……无需感激,你知道我们三人就住在院子东侧的屋内,华虎与穆武能在屋内看到庄子归来,而我,只要坐在窗口,便能注意到庄子外出。”

    这当然是善意,毕竟当时正值七八月,蒙仲每日守在院门处被烈日暴晒,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而如今,既然向缭几人释放了善意,蒙仲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双方约定了暗号:只要庄子出游或回归,‘放哨’的那人就立刻高声诵读庄子的《齐物论》,以此提醒蒙仲。

    在这一次交涉后,双方逐渐化干戈为玉帛,很快就熟络起来。

    眼见蒙仲、蒙遂二人已被院内的诸家族子弟所接纳,蒙虎终于忍耐不住庄子居内的苦闷,在诸人善意、调侃的哄笑中,逃回了家族的乡邑。

    对此,蒙仲、蒙遂二人不为所动,毕竟,反正蒙虎只是过来凑数的,也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大忙。

    至于对庄子这件事上,蒙仲也已经是万事俱备。

    临近九月的一日,庄子再次出游,得到事先提醒的蒙仲,连忙从屋内奔出,捧着庄子的著作向后者请教。

    结果,庄子依旧是视若无睹。

    当时在院内角落旁观的其他人,皆暗地里为蒙仲感到遗憾。

    可就在这时,却见蒙仲目视着庄子几步远的背影,高声说道:“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

    “嘶——”

    院内诸人惊地倒抽一口冷气,一个个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疯了么?』

    院内诸子心中惊呼道。

    然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发现,听到这句话的庄子,此时竟前所未有的停下了脚步,旋即缓缓转过身来,用惊疑、严厉的目光看着蒙仲。

    审视这个胆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的家伙。

    「道家将亡」,顾名思义。

    而「庄周不树」,则是蒙仲指称庄周没有树立至德。

    树,即树立,在当代指竖立至德。

    就比如说庄子,他亦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感慨过宋荣子「犹有未树」,就跟他评价惠子一样,纵使是宋子、惠子这等被世人所崇敬的圣贤,但庄子仍然觉得他们还有不够出色的地方,认为他二人其实能够做的更好。

    然而,恐怕庄子万万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指责他「不树」,更要紧的是,这个狂妄的小子还抛出了「道家将亡」这另外一个炸弹,并且有意将‘道家将亡’的罪过,强行归罪于他‘庄周不树’。

    「道家将亡」、「庄周不树」,蒙仲在一句话中抛出两个炸弹,纵使是庄子,此事亦无法做到淡然处之,毕竟往严重了说,蒙仲已经是在中伤庄子,败坏他名誉了。

    倘若换做旁人,恐怕这会儿多半已暴跳如雷,大骂「竖子狂妄」、「小子放肆」之类的话,但庄子终归是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的圣贤,总算是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庄子不能开口,或者不想开口。

    在庄子所著《徐无鬼》中,可作为解释。

    据《徐无鬼》内所写,当年庄子的知己惠子(惠施)过世之后,庄子前往送葬,在经过惠子的墓地后,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昔日楚国郢地有一名匠人,他与同伴「石」一同给人造房子时,鼻尖上溅到一滴如蝇翼般大的污泥,便请同伴「石」替他削掉,于是匠人石便挥动斧头,随手劈下去,把那小滴的泥点完全削除,且鼻子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从始至终那名郢人站着面不改色。

    后来宋国君主(宋元君)听说这件事,把将那名叫做「石」叫来,要求表演一番。然而石却说,「我以前能削,只因为的同伴,但是我的同伴早已经死了!」”

    庄子借这则寓言,表达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便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也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的感慨,并且在惠子过世至今的二十年内,闭门谢客,从此再不开口说话。

    长达近二十年的闭口不语,今日会因为蒙仲的一句话而破戒么?

    想到这里,在院内角落偷偷旁观的众人,一时竟也忘了蒙仲方才的惊世之言,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子,想看看庄子是否会因为蒙仲一句话而‘破功’——倘若庄子当真被蒙仲激得开了口,那蒙仲说不定会立刻名扬天下。

    但遗憾的是,庄子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是拄着拐杖直视着蒙仲,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

    而蒙仲,则毫不畏惧地回视庄子,丝毫没有退缩。

    “眼下……该怎么办?”

    在一旁的角落,向缭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冷汗,语气哆嗦地询问在旁的同伴。

    不得不说,他亦对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耻——明明是那个蒙仲胆大包天羞辱了庄子,何以对方面不改色,反而他这个在旁围观的不相干者,却是吓得汗如浆涌呢?

    直到他瞧见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尽皆面色发白后,他这才稍稍放宽心:被吓到的,远不止他一个。

    “我……不知。”

    乐进咽了咽唾沫,摇摇头小声回答了向缭,旋即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蒙遂。

    此时尚能做到冷静的,除了在屋内睡大觉的武婴外,就只有蒙遂了——虽然蒙遂脸上亦有诸般担忧,但比起向缭等人来,他的面色显然要好看许多。

    因此向缭与乐进怀疑,今日之事,可能是那蒙仲‘蓄谋已久’的。

    在旁围观的主人犹如此紧张,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蒙仲呢?

    别看蒙仲此刻竭尽全力试图摆出风轻云淡的表情,甚至还竭力想要那一丝淡淡笑容中加上几丝讥讽的意味在继续撩拨庄子的怒意,但始终被庄子闭口不言的审视着,这亦让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他会怎么做?是一脸愤怒拂袖而去,亦或是用那根拐杖来敲我的脑袋?』

    看似冷静的蒙仲,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着庄子有可能出现的反应。

    至于用拐杖来敲他的脑袋,这可不是他乱想,毕竟在当代,长者有资格教训不尊敬自己的小辈——蒙虎就经常被他的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脑门。

    但有些出乎蒙仲意料的是,此后近十几息,庄子毫无异动,只是单纯审视着蒙仲。

    『啊……庄子不愧是道家的圣贤啊,听到那句话竟然还仍忍住,闭口不言,这下该怎么办呢?』

    蒙仲暗暗感觉有点头疼。

    毕竟庄子不开口,他后续的话就不好接下去了——难不成他自言自语向庄子解释说出那句话的原因?这也太丢脸了。

    然而蒙仲不知情的是,此刻庄子亦感到有些棘手。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鉴于他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向庄子请教,虽然庄子每回都无视了他,但次数一多,庄子心中自然也‘记住’了这个烦人的小子。

    而今日,这个烦人的小子变本加厉,居然敢对他说「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这样的狂言——这小子咒道家亡有没有?直呼他名讳有没有?指责他‘不树’有没有?

    实在可恶!

    按照往常的路数,庄周得先问问那蒙仲为何得出那样的‘判断’,如果蒙仲毫无根据,只是信口开河,那么,他再教训此子——这才是合乎道理的,叫人心悦诚服。

    但问题就在于,他无法开口。

    难道真要为这小子破了自己持续近二十年的闭口戒?

    仔细想想,庄周又觉得这事不太值得——他不觉得眼前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值得他那样做。

    更要紧的是,他不希望成为这个可恶小子成名的‘踏脚石’——一旦他此时开口,此子必定立刻名声大涨,日后世人提到小子就会联想到:这是一个让庄子都忍不住开口的人物!

    是的,他庄周没有理由那样做。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难道他堂堂庄周,就这么跟一个半大小子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这时,院内忽然响起了庄伯的呵斥:“蒙仲!”

    听到庄伯的声音,庄子与蒙仲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继续下去了。

    在二人暗自松气之后,就瞧见庄伯从远处疾步走到庄子身边,目视着蒙仲气愤地说道:“蒙仲,你太无礼了!你岂敢对夫子这般无礼?”

    虽然被庄伯厉声指责,但在心底,蒙仲却暗暗感激庄伯的及时出现,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那句‘惊世之言’不足以逼庄子开口与他理论,倘若庄伯不出现,那么此番中途就只能僵持下来,朝着庄子与他二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诡异景象演变。

    至于庄伯对他的指责,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早已想好了措辞。

    只见他朝着庄伯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庄伯此言差矣。仁义礼德,乃是儒家的思想,此地乃庄夫子之居,而夫子乃道家圣贤,是故小子以为,这里应当讲先「道理」,再论礼数。……夫子以为呢?”他反问庄周。

    听闻此言,庄伯无法反驳,于是便转过头询问庄子的意思。

    同样,庄周亦听到了蒙仲这句话,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蒙仲说得没错,道家推崇「道德」、「道理」,而儒家才讲究仁义礼数,在这座庄院内,蒙仲先论道理、再论礼数,这话没错。

    于是他微微闭目,点了点头。

    得到庄子的首肯,庄伯亦点了点头,转回头仍带着强烈的不满对蒙仲说道:“好,那就先说说你的道理,你何以敢说,道家将亡、皆因庄……庄子不树?”

    只见蒙仲拱拱手,正色说道:“道家思想,源于泰古而大成于老子,老子集古先贤之大智慧,总结了道家精化,遂形成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理论,相信定能成为日后至尊宝术,传承后人、泽被后世,然而,庄夫子虽被誉为老子之后道家第一人,却只顾自身遁世脱俗,不肯传授解惑道家思想,长此以往,道家失了传承,又岂会不亡?……如道家因此而亡,其罪过是不是「皆在庄周」?既然罪过皆在庄周,小子直言「庄周不树」,又何来过错呢?”

    “这……”

    庄伯被说得哑口无言,遂下意识看向庄周,向后者请示。

    只见庄周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面朝庄伯举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天空,旋即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再次指了指天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第二次摇头。

    这一番动作,无论是蒙仲还是在旁围观的诸人都感到很迷惑,然而,庄伯不愧是在庄子跟前侍奉了几十年的老人,唯有他看懂了庄子的意思,对蒙仲说道:“由老朽来转达夫子之意,夫子言,「道无问、问无应」。”

    『道无问、问无应?』

    蒙仲皱着细细琢磨这几个字,越想越感觉深奥。

    但不管怎样,此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退缩,今日若不能说得庄子、庄伯二人哑口无言,他或许会被驱逐回家族也说不定。

    而他的优势就在于,庄子自顾身份,仍不想开口与他辩论,只用动作来指点庄伯代为与他辩论。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认为自己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