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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风筝诗

    苏油躬身施礼:“明润见过贤长史,长史到任以来,对义棚早饭情有独钟,尤好浮圆。刚刚去放风筝的那班孩子,就是土地庙孩童中的一组,因此认得长史。临去前已经告诉我了。”

    “啊?”张恕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朗声大笑:“哎哟吓我一跳,差点还以为你武侯当世!”

    苏洵微笑道:“原来如此。明润,今年江卿世家重修州学,延请四方文学之士传授经义。你唐师便是其中之一,仁夫乃一县之长,也要亲授课业,以示劝勉之意。今日前来,便是想看看你的学问,待过几日,便该入学了。”

    苏油点头:“苏油定然努力。”

    苏洵说道:“不过以你之智,既然早知晓了长史身份,就能猜到我们所来何事。之前一路谈论拖延,是不是在肚子里偷偷打底稿,也未可知。因此刚刚那首谄谀之词,不能算数。”

    这次轮到苏油吐血了,喂,你的亲堂弟呢,要不要这样往死里坑?!

    三人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刚刚坑我们一人喷了一口茶,现在还回来了,很好。

    苏油无奈,只好拱手:“就请诸位再次命题吧,免得到时候又说不算数。”

    苏洵便对唐淹拱手:“彦通,自己弟子,自己收拾。”

    唐淹微微一笑:“刚才见你们是想要出去放风筝是吧?那就以风筝为题,作上一首吧。”

    苏油躬身表示接受,三人微微一笑,端起茶来互敬了一下,各自刚品了一口,就见苏油直起身来:“好了。”

    “噗——”“噗——”“噗——”

    真是现世报还得快,苏洵胡子上都是三泡台茶水,好不狼狈,将桌子一拍:“咳咳咳……要是村俗俚语顺口溜,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淹制止:“咳咳咳……先听听明润怎么说罢。”

    苏油朗声吟诵道:

    “韧骨经纯质,文纶纬正心。何高青霭上——”

    接着对唐淹和张恕深深一揖:“所举意东君!”

    这诗是咏物双关,第一句是说风筝竹骨坚韧,支撑着洁致的丝绢。实则比喻自己性情坚定,品质纯良。

    第二句是说风筝线需要端正地系在风筝的正中,风筝才飞得起来。实则说自己有经纶教导,心绪端方,所行正直。

    后两句表面是吟咏风筝之所以能升上高高的天空,是因为有司春之神送来的春风托举。实则暗比自己就如同小小的风筝,想要腾飞,主要还得看贵人愿不愿意施与这举手之劳,轻轻帮上一把。

    将二人比喻为东君,这又是小小的奉承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张恕对唐淹苦笑道:“难不住啊彦通兄,这弟子我都有些眼红了,人家都捧我们到这份上了,这州学名额,算你我二人联名举荐吧……”

    苏油这才拱手赧笑:“多谢长史,多谢唐师,其实这诗前两天做风筝时就想好了,没想到这么凑巧,用到此时,它怎么就这么恰当呢……”

    苏洵都气炸了:“赶紧滚去做饭!事后才说,就不是至诚君子所为!”

    八公回来了,见苏洵和俩读书人在那里谈经论道,偷偷溜进厨房:“小油,老三和谁在聊天呢?”

    苏油正在拿热油浇鲤鱼:“一个是新来的张知县,一个是学宫的唐老师。”

    八公就道:“那啥,山上梯田那里还有事儿,我再去看看。”

    苏油赶紧拦住:“八公你怕啥?一起吃饭啊。”

    八公说道:“他们之乎者也的扯,八公也插不上话。”

    苏油说道:“没事儿,到时候我给你当翻译。涣哥在京城南边当官,比张知县还大些,那也是你的晚辈,没事儿没事儿。”

    八公说道:“那我先守着你,待会儿一起过去。”

    苏油同意,心里却在盘算,今后也得给八公弄个散官名头挂着,免得见着官员便束手束脚。

    家里的伙食一直就很好,肥鸡汤几乎都没断过,很快便做好了。

    鸡汤,豆瓣鱼,香肠,酱肉,韭黄豆腐干,清炒时蔬。

    春日融融,天气很好,桌席干脆就摆在了院子里。

    娃子们玩野了,那风筝还在高高的天上飘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苏油便招呼众人入座开吃。

    鸡汤中多了一样东西,灰色透明,像面条又很柔韧,几个学问人都没见过。

    苏油便介绍道:“这是粉丝,红嘴芋滋味差了些,磨浆加入明矾,用漏勺压入热水中定型,然后晾干,便得到粉丝。粉丝比红嘴芋滋味好得多,也耐存储,今年村里边做了不少。”

    八公说道:“这个东西本来是救荒用的,平日里房前屋后只当个绿影儿看。以前就仲先公在的时候,每年挖出来用沙子稻草埋着。今年却被小油弄成了这般吃食,乡下没啥好东西,倒是怠慢两位贵人了。”

    唐淹摇手道:“老人家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唐瞻捧着一碗鸡汤冒粉条猛点头:“嗯,这粉丝真好吃!家里的饭菜比公公这里差远了!”

    苏洵说道:“彦通老弟烂好人,遇到人家求到门上,卖衣典履都要帮助,日子过得……是有些紧了。”

    唐淹说道:“说来惭愧,幼蒙圣人之教,也知道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施仁的道理。可见到乡亲贫困,总是不忍心,仓廪不实,还妄想引导礼节……哎,克己犹难,小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张恕说道:“唐兄太谦逊了,你的人品学问,那是声闻蜀地,我在成都,也是久仰大名的。”

    唐淹苦笑道:“就是穷务五经,不习时文,累试而不第,拖妻累子。”

    苏洵都羡慕坏了:“用明润的俏皮话说,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弟妹侍奉巾栉,极其周翔。你餐饮之时,她都立于你身后,即便你假意呵斥,她只是笑笑,并不退去。此事在眉山士大夫之中何人不晓?简直就是我大宋之梁鸿孟光啊。”

    张恕举起酒杯:“自汉文翁开石室,千年以降,蜀地学风卓荦,人才日盛。眉山诗礼,不次河洛。能到此间一任,得识两位兄长,实为人生一快。来,诸兄,饮胜!咳咳咳咳……”

    苏洵笑道:“此乃永春露,味甘而性冽,需浅饮才行。仁夫,我们慢慢来。”

    唐淹对粉丝赞不绝口:“红嘴芋眉山诸乡多有,都当成荒食,不料一经整治,即成美味。此法明润你抄写给我,我当在乡间推广。”

    苏油赶紧应下。

    苏洵叹了口气:“此子文章不显,然有智而多技。不但足以自立,还能惠及余人。我真怕他将来挟术自重,泯灭初心,忘了圣人之教。彦通,敬你一杯,求你多费些心思。”

    这话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是也是目前士大夫正常的想法,苏油理解堂哥一番用心良苦,一点不敢反驳,低头受教。

    唐淹正要谦虚两句,门外突然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人大呼道:“小油,赶快跟我去陵井,出事儿了!”

    来者正是石通,苏油大惊,站起身来:“伤到人没有?”

    石通说道:“没有,是卤泉喷涌,冲垮了大地车!”

    苏油便对几人拱手:“长史,堂哥,老师,这事情不能耽误,我得去一趟!诸位自饮,怠慢了。”

    八公见到苏油奔向马厩,牵出黄雏,跟着石通扬长而去,不由得暗暗幽怨:“说好的陪我,现在又丢我一个人在之乎者也间坐蜡!”

    ……

    第一百三十八章大洪井

    张恕问道:“大地车是什么东西?”

    苏洵说道:“此乃眉州盐务,自尊父按蜀,鼓励民间开卤熬盐,眉州江卿世家便于陵井周围探查矿脉,开凿盐井。具体事体我也不清楚,应该就是开井的机械吧,看样子是开出了什么事故。”

    张恕问道:“这和明润又有什么干系?”

    苏洵说道:“他呀,在百工之技上,倒像是生而知之一般。开新井的方法,好些是他和一个老盐户鼓捣出来的。现在出了事儿,肯定要找他想办法解决。”

    唐淹说道:“明润的经济之道也不错的,半年时间,愣是将土地庙五十孩童都带出来了。”

    说完一指天空中飘着的风筝:“衣食无忧,方知为人之乐。还有刚刚你们没发现吗?此子仁性,乃是天生。”

    苏洵苦笑道:“彦通,你这样子可不行啊。严师才能出高徒。这孩子实在太让人揪心了,以他的能耐,要是心性不正,荡家覆族都是轻易。千万宠不得的。”

    唐淹笑道:“‘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你们刚刚都没听见吗?明润首先的便是问伤人没有,这心性差近夫子之意。明允兄,多谢你给我找来这么好一个学生啊!”

    ……

    苏油和石通骑着马往陵井赶去,黄雏神骏,用石通的说法,好马会教人,就是能帮助骑手改良自己的骑术。

    苏油觉得它是自己的半个老师,这段时间骑术突飞猛进。

    三个大人其实也高看了苏油,之所以只问人不问别的,是因为苏油心里边觉得没啥好问的——地点已经确定;工艺就算自己的不成熟,李老汉也能补足;至于设备,都是一些竹木绳子,值钱点的就是井中那个铁锉。

    而且这些东西还都是自家生产的,成本嘛……呵呵呵。

    等到两人赶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井上一片泥泞,空气中充满一股奇怪的味道。

    井口上立起了一个高大的竹木架子,有点像埃菲尔铁塔的造型,高度有十多米,那是天车。

    不过这次的天车因为有了苏油的改进,与后世又有了些不同。

    天车上还接出了一根管子引到山上,那里盖着大棚,大棚里是池塘,早就挖好用来澄清卤水用的。

    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李老汉见到苏油过来,带着李拴住上前笑道:“小少爷,你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苏油笑道:“要是您老人家都解决不了,估计我跑也是白跑,到底是什么事情?看来已经处理好了?”

    李老汉笑眯眯地说道:“嗨!你就别往老汉脸上贴金了。是卤层打通,一股大泉喷涌了出来,就连我老盐户都没见过这么大股的卤泉!连大地车都能冲塌的大泉啊,哈哈哈哈一时间大家都慌了神。”

    苏油笑道:“那还有啥好说的,就叫大洪井了!”

    拍了拍李拴住的肩膀,李老汉一副后继有人的样子:“拴住这回立了大功,指挥大家用五爪龙捞出了大锉,然后用陶管和那砂浆砌了高井,剩下的人挑土加固绑扎天车。”

    “厉害,那浆子太厉害了,瞬息之间便可固结,简直是开井堵漏的神品!”

    李拴住被夸得不好意思:“翁翁,那叫应急预案,之前便和小少爷商议好的,我就是照着做。”

    苏油笑道:“拴住哥太谦虚了,临阵不乱,沉着冷静,并不是有了预案就能完美执行。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说完又对李老汉祝贺:“老供奉,恭喜你后继有人啊!”

    李老汉手脚都没放处了:“哎哟这全是东家抬举,小少爷仁德。要不然我李家都该断根了!老汉今年也得为了那新加的三成课务投井自尽,哪里还有这番气象。”

    李拴住说道:“翁翁,这里全是泥泞,要不我们请小少爷换个地方说话吧?”

    李老汉一拍脑门:“呵呵呵,看我都老糊涂了!小少爷还没有见过我们仙井村吧?走走走,老汉带你去看看!”

    如今的山谷,气象又有了不同,之前那些山谷中窝棚人家,尽数迁到了平地上,一栋栋竹屋,已经立了起来。

    开井竹子用得多,截断需要的中间部分,两头的竹根段和竹梢段被剖成了竹片,三条三条并在一起,编成了竹墙。再糊上泥,勉强可以住人了。

    房屋都是草顶,里边的家具也基本都是竹制——竹板床,竹柜子,桌子,椅子。

    家中堂屋中间,用石块围起一个火塘,上边放着一口陶锅。

    即便还是赤贫之家,李老汉依然喜气洋洋,领着苏油介绍不多的家什:“多亏了拴住啊,真长进了。这些家具,陶器,都是拴住,哦,还有他那些伙伴,带着大家做出来的。一个个有图纸,有分工,东西做得又快又好……”

    说完拍着竹桌子:“看!多结实!都是好娃子啊!啊小少爷你坐你坐……啊石老爷你也坐……”

    石通翻着白眼腹诽,师父没来的时候,石老爷倒还有几分像石老爷。师父这一来,石老爷都在后边跟了一路了,老李你跟才看见一样!

    村里人听说救命的小少爷来了,都偷偷地摸了过来,也没敢进屋,只赧赧地一笑,表示和苏油打了招呼,放一碗黄米,或者放一把野菜,便赶紧离开,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村子里有多少孩子?”

    李老汉说道:“五岁以上的,约莫十数人,怎么?”

    苏油说道:“李老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现在是筚路蓝缕,诸事待兴。这些孩子,要不就先去土地庙吧,让小七哥他们带着,读书明算长见识。”

    “你们腾出手来,先把事情做好,把家里搞起来,等这段时间熬过了,再让孩子们回来,成不成?”

    李老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仁义到了这份上,自家孙子跟着小少爷,这长进那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立刻又想下跪了:“小少爷……小少爷就是佛祖在世……”

    苏油赶紧扶住:“别别别,说过我当拴住是兄长,你就是长辈,李老以后万不可如此。”

    苏油可不是烂好心,这帮子人现在看起来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可是有干劲,有技术。

    四川盐政进入黄金期后,这里很快会完成陵井——井研县——仙井监的几次大飞跃。而这一批人,应该会成为当地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然后就是老套路了,富裕——置产——当地主——子弟读书——出仕——进入士大夫阶层——世家养成。

    即便中间会经历诸多优胜劣汰,但总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改变。如今的盐几乎就等同于货币本身,经济基础必然决定上层建筑。

    几十年后,仙井监就如同今日的大洪井一般,将出现一次人才井喷,进士,状元,经学大家,历史学家,枢密,国公……

    送人送到西,就算今后自己考不上进士,灰溜溜回来,只凭这半个老师半个恩人的身份,未来的仙井监世家,都得把自己当亲祖宗供着。

    等等,历史上几十年后南宋著名的井研四杰,一父三子,就是姓李啊!李家可是今后仙井最大的世家!

    偷偷看了了一边忙着烧水的李老汉,那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

    人家李舜臣祖上,据说可是唐太宗李世民,或者……应该……一定……不是这一家哈?

    第一百三十九章展布

    今晚是回不去了,李拴住便在火塘边烧起薯蓣,苏油调了些辣米油,花椒,盐粉,蘸着薯蓣,一边吃一边和李老汉李大栓聊井务。

    卓筒井是大眼在上,大眼中下套管隔绝淡水,然后小眼在下产卤。

    产卤的小眼经过岁月的流逝被卤水腐蚀,或者地层变迁,有时洞壁会垮塌,这叫“垮匡”。

    垮匡将导致岩石填塞卤眼,无法汲卤。

    有时一些工具掉在井里,或其它人为造成的堵塞,这叫“屙堆”,也会导致无法汲卤。

    现在几人讨论的,就是如何排除这些故障,以及修治深井,需要什么工艺和工具。

    李老汉越发相信苏油得到过盐官世家的传授,种种巧思令他每日思索的那些问题一一得到解答,逐渐连李大栓都已经说不上话,变成了李老汉提问,苏油解答。

    除了这个,还有很多的工艺。

    李老汉也将家传工艺列举出来,和苏油相互启发,参考。

    汲卤用的是单角车或者花车、连接卓筒,将卤水从井里汲出。

    苏东坡后来有记载:“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

    熟皮是竹筒底部一个单向阀门,置于筒中。入井时被井水冲开,卤水注入,提起时被筒内卤水压住,密封筒底,可以将卤水从地下几百米提取上来。

    不过大洪井和五龙井,都是自喷井,要用到这设备,需等到几百年后。现在只能作为技术储备,给今后开出的其它井用。

    井卤浑浊,一般浓度在七度到十度,这样的卤水咸度低,会导致燃料成本很高。

    为了把卤水浓度提高,就需要晒卤,设备包括支条架、晒坝等设施。

    晒坝一般长六十米,宽二十米。支条架一般长约三十米,高五米。结构如八字型,木质穿斗,支条架上铺满竹桠,顶端做有“天船”。

    天船长十米,高一米,宽十五米,天船安放在支条架顶端的中部,天船底部有伸向支条架两端的与支条架一样长的空竹筒,竹筒上钻有不规则的小眼。

    在支架的一侧做有筒车,筒车像一个等腰三角形的圆罩,高六米,直径五米,被一根横轴穿着。在腰底的外圈上依次安上竹筒,每个长约三十到五十厘米。并在腰底内圈安上木板,人在板上走动,促使园罩旋转,将晒坝船形坑中的第一次晒浓后的卤水通过罩上的小竹筒输送到天船里,再通过天船底部接出的长竹筒的小眼散流后,输入到滤缸过滤。

    不过筒车这个设备,被苏油抛弃了,改用提水筒。

    提水筒就是利用等距螺旋线设计出的车水装置,用皮革和竹筒做成,可以利用风力驱动,类似后世小水利工程常用的阿基米德筒,比筒车省力高效。

    滤缸将第一次提高浓度的卤水中所含泥砂、杂质滤掉澄清后,川中川西一带,就可以用这卤水煎盐了。

    不过为了进一步提升浓度,节约火力,苏油又创造性地引入了二次提浓工艺。

    “泼炉印灶”,流行于后世川东,就是通过泼印使卤水浸入盐灶的灶泥球内,通过蒸发提高浓度。

    “印”为四川方语,有浇灌和下渗的意思。

    这也是对热交换逃逸能量的科学应用,用灶为龙灶,有一个长长的灶膛,上边放五口盐锅,中间和两侧,还设置有装着土球的火膛和火道。

    当炉温升高到一定程度后,两边土球被烧得滚烫,盐工便一边熬盐,一边用卤水浇泼它们。

    土球中酥松的空隙,极大地增加了蒸发面积,炉内高温会使水分迅速蒸发,而盐分就留在土球内外。

    土球被堆成前高后矮状,以方便盐工提桶泼淋。

    经过一段时间后,土球内的盐分饱和,便形成盐土。

    饱含盐分的土球取出后,被加工锤细成小碎块,并倒入淋卤池的前池内,将从原卤池内引来的一次提浓卤水浇淋到盐土上,卤水吸收盐土内的盐分,浓度得到再次提高,制得接近饱和的浓卤。

    浓卤通过缺口或孔洞流入后池。后池同时也是二次过滤沉淀池,之后的卤水,再通过管道进入大型浓卤池内储存。

    苏油准备用蜂窝煤熬盐,蜂窝煤烧剩下的煤渣体,具备最合理的蒸发结构,连做土球的功夫也省了。

    待到淋完卤后,煤渣经过清水冲泡,还可以变成耐火砖的材料。总之一物多用,没有一点浪费。

    煎盐的地方叫灶房,俗名叫“场火”。灶房一般长二十五米,宽十五米,结构为木质穿斗的小青瓦房。

    灶房前部便是煎盐的龙灶,两灶并排,一共十口大锅,前边八口是盐锅,后面两口是温水锅。

    温水锅用于温卤,进一步提高卤水浓度,盐锅用于煎煮成盐。

    龙灶温度前高后低,将浓卤送到温水锅提高浓度后,随盐分的提高顺次将卤水移至前锅,直至入火门处第一口盐锅内熬煮成盐,可以将火力运用到极致。

    卤水在盐锅中经高温逐渐成盐。为了使盐洁白,颗粒晶莹,还要经历除杂工序,就是在煎盐中加皂角、豆浆。去杂的同时提胆,胆粑可用来制作豆花,豆腐,处理皮革。

    后半程很多类似这样的工序,就是连李老汉都不知道的了。

    温水锅后面是盐炕,盐炕长方形,用板石砌成,长约八米,宽两米。

    待盐坑中的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灶匠将有水分的盐舀入盐仓中,过滤掉多余水分后,再把仓中的盐撮到龙灶后方的水平分散式烟道上方的炕上,利用排烟携带的剩余热量将水分全部炕干,即成食盐。

    如此方将燃料利用率提高到了极致。

    因煎盐方法不同,新盐井的盐品又分为花盐和巴盐两种。

    花盐是随结晶、随捞出、随洗涤,再晾干而成的散粒盐;属于雪盐中的精品。

    巴盐则是熬干锅内卤水而成的块状盐,但是即使如此,因为经过了除杂工艺,品质也比宁夏青盐还要高。

    花盐受宋人欢迎,巴盐受二林部欢迎,因为携带方便。

    至此,单井制盐工艺才告完成。

    但是有个问题,很多井口开在荒僻之地,分散运送柴煤,又会增加运输成本,因此不如大规模集中作业。

    解决办法就是排布输卤笕道。

    笕道,就是输送卤水的竹筒管道,被连接如同过山车一般,最长的可以连绵近十里,从各个井口将卤水集中输送到炼盐场,统一进行熬炼。

    这个盐场,可以说是集后世诸多古人智慧之大成,等到规模起来之后,会有上万人在这片地区劳作,几乎就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大型工业基地,可以算作机器革命之前最高的工业成就之一。

    而这些人,差不多就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批规模化产业基地中的技术工人。

    无人可以想见,一个大工业基地的展布蓝图,便是在这间粗陋的竹墙茅屋内,就着明灭的火塘,一老一小,一边啃着粗粝的薯蓣,一边闲聊,慢慢地勾画成型的。

    夜已经深了,苏油和衣躺在竹床上,沉沉睡去。

    李老汉将家中仅有的一条被子给他盖上,爷仨打算就在火塘边熬一夜。

    李大栓看着苏油:“小少爷胸中,装着多大的心?这不是一家一族的产业,这是……这是涵盖整个川峡四路之地的大手笔啊。”

    李拴住看着火塘:“小少爷时常给我们念叨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说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乎下。”

    李老汉轻声问道:“乖娃,少爷这话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章危机与对策

    李拴住往火塘中添了一根细柴,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少爷说这是圣人的话,意思是理想要高远,朝那个方向努力,可能会得到中等的回报。如果一来就把理想设定成中等,那成就可能只能流于下等了。”

    李老汉伸出手摸了摸李拴住的头顶:“乖娃真厉害,连圣人的话都知道了,跟着少爷好好学吧。少爷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他的期望。”

    李拴住脸上就泛起一些苦恼之色:“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少爷的脚步,跟着跟着,半路上就跟丢了……”

    清晨起来,苏油同李家人告别,由石通护送着去了眉山城。

    进城后与石通分手,苏油便去了程家。

    程文应正在书局查看账务,见苏油过来不禁大喜:“贤侄来了?井上那边的问题解决了?”

    苏油说道:“其实就算我不去,井上也没问题。姻伯,能不能去后院,辟一间静室,苏油有话要说。”

    程文应对苏油有求必应,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又对程三交代了几句,两人一起步入后堂书房之内。

    苏油扶程文应坐到椅上,关上房门,二话不说,撩起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对程文应叩了一个头。

    程文应吓得跳了起来,一把将苏油扶起:“小油你为什么要这样?赶紧起来说话。这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你堂哥欺负你了?你说出来,说出来姻伯替你做主!”

    苏油将程文应扶回椅子上做好,对程文应拱手道:“苏油得蒙姻伯错爱,半年来亲如父子。今日苏油有话,希望姻伯把我当成一个大人。”

    程文应叹气:“江卿世家,没人还敢将你当小孩。”

    苏油拱手道:“今日的话,姻伯可能会认为不是为江卿着想,但是苏油自问,完全是为了江卿考量,此番心意,可表天日。”

    程文应严肃了起来:“事涉江卿,还不止一家?”

    苏油说道:“姻伯,你知道五龙井和大洪井,一日能产多少盐吗?”

    程文应笑了:“听闻两井奔涌如洪,具体产量尚未知晓,不过这回报太丰厚了,你统计出来了?”

    苏油拱手道:“姻伯,侄儿根据水量,浓度,做了个预估,两口深井所产之盐,一日将达万斤!以汴京盐价铜钱三十五文一斤计,日入将达三百贯有奇!”

    程文应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满脸喜色:“日进三百贯?!两井产量,日进三四百贯?”

    苏油一脸沉重:“姻伯,先别高兴太早,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程文应有点懵,不知道苏油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油叹了一口气:“听太守说过,皇宋去年概入四千万贯,平均到三百军州,也不过十三万贯而已。这两口井,几乎能抵一州赋税!”

    “这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姻伯,此乃我眉山江卿,即将面临的最大危机!”

    “姻伯,根据这两口盐泉推断,陵井周围,有一片地下大盐池,就算两口井不显,以后增加到几十口呢?上百口呢?”

    程文应悚然而惊,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富可敌国!”

    苏油拱手道:“我传授孩子们的理工教材上,有一条定律,叫能量守恒,运动的状态,最终变为平衡。”

    “江卿世家,就如同一口平静的池塘,如今这盐井,就如同涌入池塘的一股洪流,虽然池塘经过起伏之后,会重新归于平静。然而这一涨一落之间,将会带来无数的动荡!”

    “如今盐井已经探明,工艺已经完备,有心人如要夺取,那是轻而易举。姻伯,举手得来的东西,举手就能失去,这是自然之理。”

    “朝廷定下扑费五千贯,如今看来,明显过低,不过两井半月产出而已,剩下的,那就是暴利!”

    “吃亏的是谁?是朝廷,是国家!官家和朝廷诸公,会放任此事不理?会任由江卿夺此敌国之富?”

    “如果我们理所当然地吞下这两口井,可以料见,接下来四川官场,必定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张学士一定会以失察误国,与江卿勾结侵吞国利之罪调离四路。”

    “然后呢?朝廷肯定会另派大员,尽废张公之政,重行官榷。”

    “第一步便是收回新井,然后将新井丰厚的利益算作榷政的功劳,之后这所谓‘善政’必定会被一步步推广到茶,酒……”

    “如此一来,四川商务繁盛的场景,将一去不返,眉山刚刚开始繁盛的局面,也将荡然无存!”

    “江卿世家,必将被残酷打压,被迫背上贪妄之名,几家子弟,以后再无立足朝堂的资格!”

    “姻伯,为世家着想,这利不但得让,还得让得非常有技巧才行!”

    “盐务乃四家共举,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有理,苏油必定殚精竭智,为世家谋划。”

    “如果三家不听,苏油一样会殚精竭智。不过苏家将退出盐务,之前苏家所占份额,就当平分赠与三家,以后的井盐暴利,苏家也将分文不要。”

    程文应就有些麻爪:“贤侄啊,怎么就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了?当初世家插手盐务,不就是为了增加点钞币,方便大家行商而已吗?这这这……这不变成猫抓糍粑,脱不出爪爪了?”

    老人家急得俚语都出来了,苏油不禁笑道:“要脱爪爪很容易啊,送给朝廷不就可以了?”

    程文应脸上肥肉直跳:“那怎么行,这话出口,老史都能提着刀跟我们叔侄拼命信不信?”

    苏油笑道:“而且朝廷还不一定答应,朝令夕改,与民争利的名声,人家还不一定想背呢。现在的江卿,就像是去年我养那四只小猪娃,把猪慢慢养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

    说完做了一个下刀的手势:“简单粗暴,不费脑子不费力!”

    程文应吓得一个哆嗦:“小油你别闹,这比喻怎么能往自己身上划拉。你赶紧说说,怎么破这个局?”

    苏油说道:“这事情要解破,只有一个办法,利益合理分配。将受益者从小池塘变成大湖,方能容纳如此巨量的洪水。”

    程文应摸了摸下巴:“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首先,要让开出的新井,成为张公四川新政的功劳,如此就能得到转运司的配合支持。”

    “张公新政的核心是什么?化榷为税,因此我建议,由姻伯游说官府,关扑之法过于简单,世家开井所得之盐,最好当做地方物产,如我们曲房的成例,行坐税之法,按产量缴税,而且这税收不妨稍高一点,能抵补过新井的榷额。”

    “陵井的情形姻伯你也见过了,官井的管理手段,那是惨不忍睹,靡耗太多。因此我们的井改行税法后,朝廷收入就算略低于官榷,但是省了他们管理的成本,均输的麻烦,算下来其实净收入不减反增。这就成了张公新政的政绩。”

    “第一步做到朝廷有利后,那我们继续开井,便会成为值得朝廷鼓励的行为。”

    “一口井所赚利润虽然暴减,但是更加趋于合理,今后规模起来之后,收益一样丰厚,而且细水长流,这是百年之计。”

    “规模起来之后,便需要大量招揽人工。诸多隐户,流民,甚至夔州流散官户,淯井逃散盐户,都是招揽对象。眉州人口会出现长足的增长,即使只是从隐户变回到纸面上,这也是眉州地方官府实打实的政绩。”

    “盐务起来之后,商务,港务,仓务,甚至餐饮住宿,必将跟着兴盛,诸业并行,惠及的是整个眉山百姓。”

    第一百四十一章面涅将军

    “这些产业,我世家插手,名正言顺。盐井上分出去的利益,大可以从这些上边收回来。”

    “如此,开新井才是诸方皆利。朝廷收入大增为其一;转运司新政展布为其二;阻断扑榷入蜀为其三;繁荣州县为其四;世家得脱危机,利至百年为其五;百姓安业为其六。”

    “释一利而举六利,这才是得道多助,稳如泰山。”

    “还有一条,这也变相抬高了后来者控制盐井的成本。要争夺盐井控制权,如果不能像我们这般,那就是残民虐政,逞一己之私,必将阻力重重。里谚所谓‘千人所指,无疾而死’者。”

    “世家所得的利,从无由暴利转化为了先进的管理方式和技术带来的合法合理的利润,以及周边产业带起的收益。避免了诸方侧目,朝野动荡。不显山不露水,然其利实不让独食。”

    “要是姻伯觉得不划算,其实还有一注财源。”

    程文应一挑眉毛:“哦?”

    苏油也一挑眉毛:“姻伯,仙井盐钞,好用不?”

    程文应一拍桌子:“正是此理!我眉山江卿为国为民,仁至义尽,总不至于连自己开出的井盐经销权都不给我们!”

    苏油笑道:“必须的!只要拿到经销权,我们便可以陵井盐为保证金,发行仙井盐钞!待到盐井开到五十口以上,西南钱荒,一举根除!”

    程文应说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一次茶市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边怕才是大头吧?现在我有信心能够说服老史了。全天下谁能做出比我们更精美的钞票来?啊不对,必须换个说法——我眉山江卿,世受圣人之教,守义行仁,为了四路繁盛,百姓乐业,责无旁贷!”

    苏油大喜:“姻伯,你同意我的建议了?”

    程文应手抚膝盖,叹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靠的就是眼界高远,不像小民,只图一时一事之得失。小油不愧是我江卿才俊,所见极明,周划也详尽。用心良苦如此,姻伯岂有不听的道理。”

    “不过只有一条,明润啊,以后有话,跟姻伯用不着如此大礼,敞开了直说,你虽然才六岁,可论起见识来,唉……”

    苏油躬身道:“多谢姻伯信任,苏油知错了,其实苏油心里挺怕嫂嫂和明允堂哥,但是不怕姻伯的。”

    程文应一下子开心了:“就是就是,他们两个别说你了,连我都有些……不说了不说了,明润和我看看铺子上彩墨去!”

    说服了程文应,剩下的事情就不劳苏油操心了,只提醒了程文应一条,堂哥苏洵和张学士公子,新任眉山知县张恕张仁夫是诗书之交。

    如何将今日之议变成文章,上呈当政,只管交给明允堂哥来办,保证写得文采斐然,大有可观,必定能得张学士赏识,搞不好还会流芳百世。

    走出门来,阳光明媚,苏油用手挡住阳光,微微松了一口气。

    之前半年来的诸多举措,在苏油的心目中,都是手工业作坊级别的改造而已,属于小打小闹。

    其目的,只是利用利益和既分工又合作的关系,将江卿捏合到一起,大家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一个利益集团。

    盐业,才是自己真正呕心沥血的第一次细致布局,涉及到的事务那是方方面面,之后的后续更是深远,可不仅仅是一个工业化改造那样简单。

    足足卖了半年的人品,换来江卿这次的支持,总算是没有白费心力,一切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值得了。

    看着院子里的超级大水缸,自己今年虽然长了些个子,却仍然没有超过水缸的高度。

    吃着小朋友的饭,操着四路转运使的心!特么会不会不长个啊?

    ……

    来到土地庙,娃子们正围着苏轼,闹着要大先生讲故事。

    苏小妹睁着大大的眼睛,扯着苏轼的衣角:“大先生,再给我们讲讲面涅将军的故事吧!”

    苏轼手扶脑门:“怎么就听不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又要讲这个,这都讲了多少次了……”

    苏油赶紧抢上:“这个我来这个我来……”

    娃子们一扭头:“小少爷来了!”

    苏轼赶紧让位:“你来你来……我都讲得腻味了……”

    苏油走上讲台前,左右看了看,取过粉笔擦翻过来拿手抓着,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这讲法,和子瞻所讲肯定不同,来了啊——”

    说完将粉笔擦往讲台上一拍,啪的一声,顿时白粉飞扬:“咳咳咳……呸呸,这玩意儿不好使——”

    “王朝历数事悠悠,

    几辈英雄亘逆流。

    淝水投鞭惊鹤唳,

    猇亭举火悔龙游。

    勋旗宝剑将军志,

    宫殿铜驼汉道秋。

    赤帻勋功追谢陆,

    上元三鼓灭瘴虬!”

    说完再次将粉笔擦举起来,前排众小子纷纷躲闪。

    苏油只好摇头,轻轻将粉笔擦放下,说道:“刚刚这首叫定场诗,说的乃是历朝历代,每当多事之秋,常有英雄横空出世,挽救国家于危难当中!”

    “前秦苻坚领百万大军,投鞭断流欲灭东晋。结果被小将军谢玄以少胜多,击败于淝水!逃回路上,闻风声鹤唳,都疑为伏兵!”

    “汉昭烈征吴欲报荆州之仇,吴将陆逊一退再退,最终在猇亭举火,焚烧蜀军连营,东吴得安。刘先主托孤孔明,病亡白帝!”

    “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巧细,堪为极品。立于宫前,正对洛阳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与金马街一起,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

    “然《晋书·索靖传》云: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其后果然八王造乱,国势大衰。”

    “可见啊,一国之运,有旺必有衰。”

    “到了我们大宋前年,广源州蛮侬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接着打破沿江九州,甚至一度还围住了广州城。岭外一带,骚动不安!”

    “大宋先是派杨畋等人平定叛乱,再命孙沔、余靖为安抚使,率军讨伐。但是军事不利,连战连败,贼势反而大张……”

    “当此危难之际,正如东晋孙吴一般,我大宋也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

    “他足智多谋,胆勇过人。穷寇勿迫之智,恰如西汉名将赵充国;深入不毛之勇,堪比东汉名将马伏波!”

    “上元佳节之夜,出敌不意,攻其不备,飞兵一举而灭强梁!护住我大宋东南。这位英雄——”

    抓起粉笔擦,看看又丢在一边,太影响表演情绪了这玩意儿!

    只将手掌往讲台上一拍:“我大宋这位英雄——姓狄,名青,字汉臣!”

    这套讲法,比苏轼平时讲得更加有趣,娃子们包括苏轼在内,都被带起了情绪,哗哗鼓起掌来。

    苏油接着讲道:“故事要明白,说话得从头。话说这狄汉臣,祖籍本在山西汾阳。少年时顶兄替罪,因此被脸上刺字,充入军中。”

    “因他身材魁梧,武艺高强,又善御马,后来便被选入了骐骥院,做了个骑御马直,也就是皇家出行仪仗中的一名红头巾小兵。”

    “再到后来,元昊称帝建西夏,朝廷择京师卫士从边,汉臣得以入选。最开始是任延州指挥使,之后大小凡二十五战,每战争先,前后身被八箭。”

    “有一次敌人打来的时候,他还在养着重伤,闻声跃起,二话不说杀奔敌阵。将士受他激励,无不奋勇争先,果然大败敌军。”

    “战功累累,声名大振。西夏人不敢直呼其名,但呼‘狄天使’!”

    娃子们都满脸的神往之色,对这神勇将军不禁崇拜向往。

    “不过他可不是一介莽夫啊,虽然身量长大,武艺精熟,但是形容秀美,乃武人之中卫玠潘安一般的人物。可以说是我大宋第一美男子!”

    “因为太过俊美,上战场时还有个麻烦。须得戴上一个青铜面具,披散了头发,不以真面目视人。”

    “敌军乍见,常以为神魔降世,未及交战,先已胆落三分,皆披靡莫敢当!”

    “多年征战,狄汉臣劳苦功高,当凯旋回京之时,京师人士早闻面涅将军的威名。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哟,争着出来围观,以至于把街市都堵塞了,一个个高喊‘让让我啊……让我看看我的面涅将军美男子啊……’”

    这几句扭扭捏捏,还真像小媳妇说话,惹得下边哄堂大笑。



    第一百四十二章平南记

    “如何叫面涅将军?原来汉臣在军队中奋斗,十多年后才显贵起来,脸上却还一直保留着当年刺字。”

    “官家曾劝他敷药将刺字除去,汉臣指着自己的脸说:‘陛下根据功劳提拔臣,而没过问臣的出身门户。臣希望保留它,用来鼓励军士。让大家知道,只要忠勤勇敢,朝廷不吝高位待之。因此不敢奉行你的命令。”

    “他本来就是皇家卫队出身,出去又替官家挣得老大的脸面,加上熟知兵事,因此此次凯旋,官家立刻召入宫中,垂问东南方面之策。”

    “汉臣禀告道:‘臣乃小兵出身,除却血战疆场,无何可以报效国家。如陛下许可,臣只需要带得数百个蕃落骑兵,再加上部分禁军,此去定将叛贼之头砍下,送回京城。’”

    “官家壮其志,在垂拱殿为他设酒送行,命他为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路,行专征之事。”

    “当时侬智高回师重新占据邕州,我军蒋偕、张忠都因轻敌而败亡,官军声威大衰。”

    “南方贯有崇神拜鬼之风,汉臣便心生一计,提振军心。率军刚出桂林之南,就去拜神祈佑。还拿出一百个制钱,口中念念有词:‘此次用兵胜负难以预料,若能制敌,请神灵使钱面全都朝上!’”

    “左右官卫都吓坏了,担心弄不好反会影响士气,劝他不要如此。而狄汉臣却不加理睬,就在全军众目睽睽之下一挥手,将一百个制钱全撒到地面。”

    “大家凑近一看,好家伙!一百个钱面全部朝上!”

    下边一群人便开始举手,苏油黑着脸说道:“现在这不是在上课,是在讲故事,因此只能听不能反驳。”

    “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如果是我带着你们去打战,此法自然不行。因为你们都清楚,一枚铜币正面朝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两枚是四分之一,一百枚铜币同时朝上的可能性是一百个二连乘分之一,你们首先就会怀疑铜币作了假。”

    “然而军无常势,你们虽然知道,可那些军士们不知道啊,因此这才声震林野,士气大振。此乃因势利导之智。”

    见娃子们都点头,这把算是糊弄过去了。

    苏油抹了一把冷汗,继续说道:“官兵们见神灵保佑,雀跃欢呼。狄汉臣当即命左右侍从,拿来一百根铁钉,把制钱原地不动地钉在地上,盖上青布,还亲手把它封好,只道:‘待胜利归来,再收回制钱。’”

    “军心大振,士气可用。狄汉臣当即命令加快进军,同时命令前方各将不得妄自与叛军接战,必须等候他的大军到达,统一指挥。”

    “然而广西钤辖陈曙贪功轻敌,趁汉臣还未到,便擅自率步兵八千攻打叛军。结果大败于昆仑关,连同殿直袁用等人,都灰溜溜地逃了回来。”

    “狄汉臣抵达后,问明情况,说道:‘号令不一,正是部队失败的原因。’早晨集合各将领到堂上,逮捕了陈曙,并召来袁用等三十人,依战败逃跑之罪,尽数推出军门斩首。”

    “安抚使孙沔、余靖相视惊恐,坦白说是他们逼陈曙出战,其实有罪,汉臣说你们是文官,不受军法处置,放过二人。其余众将领则吓得两腿颤栗。由是大军才终于专号令,一指挥,不再是一盘散沙,军容大肃!”

    “余靖又禀告说,交趾李朝遣使请求出兵,帮助朝廷讨伐侬智高。他自然大喜,不但在邕州、钦州准备了万人的粮草,还向官家要了诏书,许用三万缗钱赏赐给交趾国做军费,还想承诺平定叛乱后,再有厚赏。”

    “狄汉臣立即命令余靖不准借兵,并向官家上奏,说明交趾所称率步兵五万、骑兵一千赶来支援,乃虚势张声,别有所图。而且借夷灭寇,对中国不利。”

    “大家想想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凭一个侬智高就能横行两广十州,使朝廷无力讨伐。如果再向蛮夷借兵,要是那蛮夷贪得无厌,不仁不义,进而发动战乱,又怎么抵御他们呢?”

    见大家都点头,苏油才说道:“为将当远谋,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狄制使的远略,的确令人叹服。”

    “闲话转回,等到军至宾州,与侬智高隔着昆仑关对峙,狄汉臣却不再进兵,反而命令士兵修整十日。”

    “正值上元节,军中大张灯烛,声明要大宴三天。第一天晚上宴请将佐,次夜宴请燕从军官,第三夜犒劳军校。”

    “第一天晚上,真的就乐饮彻晓。到第二天,天空竟然下起了大雨。二鼓之时宴饮之中,汉臣忽然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便起身进入了帐内。让孙元规暂代主席行酒,之后还从账内几次使人出来劝劳座客。”

    “所以一直到早上,众军官都没敢退席,正在吃喝之间,忽有驰报:是夜三鼓,青已夺昆仑矣!”

    娃子们都欢呼鼓掌起来。

    苏油一拍桌子:“这戏法如何变的?却原来昆仑关地势险要,又守有重兵,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汉臣之前按兵不动,下令全军休整十日筹备军粮,乃慢军之计。”

    “侬智高听了探子的报告,认为我军粮草接济困难,无法马上进攻,所以没有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

    “加上时逢元宵佳节。侬智高得知宋军在关下张灯结彩,大宴三军,又逢大雨,那就更加疏于戒备。”

    “却不料当天夜里,宋军营里猜酒行令,狄汉臣却中途退席,换上普通将校军服,率一支轻兵冒雨前进,趁敌军防备层层松懈之机,一举而夺重关,虽汉飞将军不能过也!”

    娃子们再次喧哗鼓呼起来。

    苏油笑道:“过了昆仑关,便是邕州前哨归仁铺,后边就是侬智高老巢。”

    “听闻昆仑关已失,侬智高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军尽出,意图宋军决战。”

    “侬智高横行诸州,靠的是一支队伍——标牌军。用藤条编出大盾牌,上边用彩漆绘画凶兽,气势吓人,刀枪难入……”

    见基建组长刘嗣已经举了几次手了,苏油只好点名:“四哥你想说啥?”

    刘嗣起身:“我要给将军献计!藤牌轻巧,固然是它的好处,但也是它的弱点!”

    “我们既然居高临下,就可以钉出板车,上边搭上重木,携带巨大动能冲击标牌阵,他们定然扛不住!”

    苏油和苏轼面面相觑,靠,要是地形配合,这法子搞不好还真的可行。

    手扶脑门:“四哥这法子不错,不过还需地形,军中也得有好手艺的工匠才行。”

    “总之叛军失去了险要阵地后,都出来迎战。负隅顽抗,我军前锋孙节与叛贼在山下搏斗,不幸战死,叛军高呼噪进,大军军心开始摇荡。”

    “就在侬智高以为此战大局已定之时,却见狄汉臣将手中小旗轻轻一挥,左右两翼各冲出一支蕃落骑兵,大出叛军意料之外。”

    “叛军已经血战了良久,所谓三鼓而衰,哪里还敌得过骑兵居高临下的勇猛冲击?战局瞬间逆转,敌阵转眼就被突破,接着陷入混乱,转身奔逃。”

    “宋军跟在骑兵后面,一路砍杀,追击五十里,斩首数千级!侬智高伪官僚属吏,被杀死者有五十多人,生擒叛贼五百多名,侬智高见大势已去,连夜纵火烧掉邕州城后,携家眷逃入大理。”

    “黎明时,宋军开进了邕州城,缴获金银玉帛数以万计,杂畜数千,又招集曾被叛军俘虏胁迫的老壮近万人,慰抚之后释放、遣散。”

    “叛军各领将的人头,挂在邕州城头示众;叛军的尸体,在城北角成筑京观!侬贼之患,一举荡平!”

    娃子们又疯狂鼓掌。

    “待到平定了邕州,狄汉臣带领胜利之师北还,如约到掷钱处取制钱。僚属们将钱起出一看,原来这一百个制钱两面都是钱面,此乃官家特制,临行前授与他的。”

    “大家才恍然大悟,此乃假痴不癫,静不露机之计!”

    “这正是:徐进如山排岭樾,狂飙胜火烈金风。指剑昆仑诛丑逆,出身何计——困英雄!”



    第一百四十三章小书生

    一段《平南记》说结,娃子们齐声喊好,小脸兴奋得通红,小巴掌鼓得哗哗的。

    让娃子们散了,苏油对苏轼言道:“子瞻回来了?青神可好?”

    苏轼笑着对苏油拱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小幺叔此语,可谓深得《孙子》三味。”

    苏油一愣,这说法现在还没有嘛?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听闻中岩书院,有芬馥之花,可比飞凤;有清净之池,堪唤游鱼;有窈窕之女,足奉君子……”

    苏轼一把将他嘴捂住:“小幺叔年纪不大,倒耍得一口戏嘴!你与石家小娘一水相望,两小无猜,我说什么了?要不要来篇长赋传扬传扬?”

    苏油吚吚呜呜说不出话来,只好拱手讨饶,然后又竖起大拇指。

    文豪就是文豪,一水相望,两小无猜。这句我喜欢!

    叔侄俩没大没小闹了半天,这才重新叙话。

    苏轼言道:“刚刚那什么……定场诗,是明润新作?”

    苏油言道:“实在惭愧,听闻东南扫平,心中兴奋。当夜就忍不住写了几句。”

    苏轼摇头道:“谢陆是挽国之功,明润夸饰太过了!只怕朝堂诸公,不这么认为。”

    苏油说道:“国朝久败,难得一胜提振人心,纵然官家另有深意,夸人嘛,不妨狠点。官家都不怕,将狄汉臣推到枢相之位,我怕啥?”

    苏轼说道:“明润慎言!官家此举,未免操之过急了。”

    “狄汉臣虽乃庞相公一力举荐专任。然大胜之后,官家议欲为枢密时,庞公却又力阻。”

    “庞相公说,昔太祖时,慕容延钊将兵,一举得荆南、湖南之地方数千里,兵不血刃,不过迁官加爵邑,锡金帛,不用为枢密使。”

    “曹彬平江南,禽李煜,欲求使相,太祖不与,曰:‘今西有汾晋,北有幽蓟;汝为使相,那肯复为朕死战邪!’赐钱二十万贯而已。”

    “庞相公的意思,谓祖宗重名器如山岳,轻金帛如粪壤。官家应该效仿太祖之举,重赏青金帛坊第,奖掖子弟即可。”

    苏油摇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太祖之时,四方征伐,掠地千里,寻常事耳。方今国家军事,岂是当日可比?当时的轻勋,今日已是大功。而枢密之任,今日彼时,其重又岂可等观?”

    “史上每国家多事之秋,必是武臣得志之时。危乱之际还要自废武功,这就如同讳疾而忌医,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所以啊,朝廷终是待武人太薄。同殿为臣,何必惮之如寇仇?军需交给文官,武臣管军不管政,使之不能军政一体,成为唐末藩镇,这就可以了。制衡和打压,这是两个概念!”

    苏轼继续摇头:“明润,莫把天下事看得忒轻易!”

    苏油摸着下巴:“其实还有一条路子。”

    苏轼问道:“什么路子?”

    苏油说道:“不信任武人,就从文人中,培育武略之辈!”

    苏轼问道:“庆历年间,韩范的路子?”

    苏油砸了砸嘴:“为帅者,需识天文,断地理,明气候,料人心,察机间,知彼此。韩范二相公,守成还行,攻取之时,还是有些力道不足……”

    苏轼惊讶道:“此二君尚且不足,我辈那当是如何?”

    苏油点着下巴,看着土地庙外边的玻璃江:“二林部周围部落穷多,其实倒是个习兵事的好地方。终有一日,还是得去看看……”

    苏轼断然制止:“你敢!看八公不打断你的腿!”

    苏油笑道:“现在当然还不能去,不过以后利益推动,总有他们请我去的那一天,等着瞧吧!”

    苏轼挥挥手:“你倒是自信,知道我来叫你干什么吗?”

    苏油笑道:“是不是嫂子叫你过来找我?”

    苏轼也笑了:“就你现在这样子,整个一乡野牧童。还敢大言炎炎妄议时政,去学宫只有被啪啪啪打戒尺的份!衣服书箱我娘都给你准备好了,走吧。”

    和大家告辞,苏油和苏轼来到纱縠行,程夫人和八娘都在。

    八娘见到苏油便笑道:“哎哟,几月不见,小幺叔又变回小顽童了!”

    苏油先跟程夫人打招呼拱手:“苏油见过嫂嫂,你也不来可龙里看看我,让明润想得慌。”

    程夫人笑道:“可怨不着嫂嫂,茶市之后,染织坊里每日进料,印染,都忙成什么样了!说到底还不是你搞起来的事体?”

    苏油赶紧摆手:“这是姻伯和史世伯,还有石老,大石头他们搞起来的,跟我没干系。”

    程夫人飞了他一眼:“愈加油滑,还知道遮掩了。”

    苏油还想分辨,程夫人挥手:“快去将新衣服新书袋换上,出来让嫂嫂看看。”

    八娘小道:“我去帮忙!小幺叔在这上头,怕是有些不明白。”

    没一阵子,八娘先拥出门来,挽着程夫人的胳膊就笑:“娘,我苏家呀,又多了一个漂亮小书生!”

    苏油随后施施然走了出来,脚下是千层纳底的皂靴,往上还是童子穿的彩褌,膝盖上用丝带系着无底袜,其实就是两条白色裤腿,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襕衫就是在膝盖处有一道横襕,意为守着上古上衣下裳的服制。

    三月天气还不热,因此襕衫外边还套着一件淡青色直裰,就是一个标准大宋小书呆的装束。

    头发从耳朵两边垂下几缕,剩下的松松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更像后世小女孩的打扮。

    程夫人笑道:“哎呀小油长高了呢!我还想着这衫子能穿两年,现在看来,怕是今年过了就要显短!”

    八娘扶着苏油的肩膀转圈:“娘,好看不?”

    程夫人满意地点头:“嗯,不错,温文尔雅,张道长和老山长见到一定喜欢!”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喂!八娘我是你小幺叔,不是你的玩具!

    ……

    苏油入学后课业会非常繁重,因为情况特殊,神童嘛,所以直接跳过启蒙阶段。

    除了江卿世家的家学,还有正式老师唐彦通的《春秋》,还有天庆观北极院张易简的韵学,以及正常眉山州学士子的课程。

    北极院也是天师道的分支,张道人七十多岁,性子倒是天真浪漫,与八公差不多。

    一见苏油果然大喜,待到两人聊到入港,苏油再取出小天师给的银牌一亮,这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反倒是在学宫,苏油遇到了麻烦。

    江卿世家这次下了大本钱,请来了此时川峡四路最厉害的大儒——龙昌期做山长。

    龙昌期,字起之。少时为僧,尝上朱台符诗曰:“先砚书名纸,磨钱掷卦爻。侯门千万仞,应许老僧敲。”

    台符爱其材,劝之业儒,于是力学,经一甲子,博极群书,明通三教。

    蜀人张公祐之徒、知名士皆师事之,其徒甚众。

    于是别注《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道德经》,其中多用释理。

    老头曾经当过文彦博的老师,文彦博守成都时,将他召置府学,奏改秘书省校书郎。

    如今刚从福州讲学回来,立即便被江卿请到眉山州学。

    八十多岁的学问大家,那是谁的面子都不需要给的。

    老头是顽固尊王派,连周公这样的大贤,因行过废立之事,在他眼里都是大奸臣。学问更讲究一个日精日进,最不耐烦的就是看到当世所谓的“神童”。对世家请托,良莠不齐往州学里塞人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因此,苏油的麻烦就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不要脸的老头

    其实老头的学问人品,苏油是非常佩服的,说如今大宋国势由盛转衰,那是自己贴金,在苏油看来,压根就没盛过。

    士大夫中有识之士,都在寻找败乱根由,寻找救国之道,这情形让苏油想到后世的五四时期的思潮混乱。

    先不说观点和方法正确与否,只这份优国之心,明道之志,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因此现在唐淹正在和老头激切辩论,苏油就像一个乖宝宝般站在下边,低躬身,不敢辩驳。

    老头的理由是苏油年纪太小,难明圣人之教。

    大宋刑统,十岁以下,都还属于蒙愚,能明白多少事理?先把《孝经》《论语》基础打扎实了再说。不要为了给眉山挣得一个出神童的虚名,而拔苗助长耽误了真正的读书种子。

    而唐淹的理由则是苏油的确和其他地方所谓的神童不一样,不是仅仅会玩文字游戏那种孩子。德,学,才,用,苏油俱已不让成人。最起码,土地庙能拖带着五十多个孩子不让州县操心,已经比他这个当老师的强上百倍了。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落到了考较上。

    老头须尽白,指着墙上一幅《寒雪江梅图》:“以此画画意,填诗一吧。别念,写到纸上,顺便考较一下你的书法。”

    苏油躬身应是,求得纸笔,思索一阵,起笔如飞,不一会儿,一小诗跃然纸上。

    寒树栖江沚,

    疏香破雪痕。

    东风知我意,

    早领一枝春。

    此诗还是双关,前两句写画意,兼以自比。说自己虽然出身寒苦,然而人品不差,在逆境中脱颖而出,已然小有声名。

    后两句则暗喻唐淹和张恕的推荐不是所谓请托,而是他们真正的了解自己的才学志向,方才同意提前给予州学名额。

    此诗唐淹看得眉飞色舞,不料老头接过看了,不置可否放在一边,指着学宫外泮池之侧一株光杆老梅树:“再拟一。”

    唐淹顿时不干了:“龙老,苏油之才,刚刚这诗难道不是明证?还需要考较吗?”

    龙昌期不以为然:“此诗后句,乃化用前人6凯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除此还有何可取?此诗作废。”

    老头太不讲理了,跟嘴炮堂哥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淹急道:“如今又不是花期,一株光杆老梅,只有些许叶子,如何引赋起兴?山长这不是为难人吗?彦通请山长另换一题。”

    不说还好,说到这个,正好点中了龙昌期的一个学术观点,就见他捋着胡子说道:“诗无比兴,如鸳鸯者,遂仰也。”

    意思是说诗这个东西,讲什么修辞手法,那都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真正的诗,是性灵之作,就好像鸳鸯戏水一般,你追我随,飞翔潜泳,自然就会产生美感。拿着手法去硬套,那已经是落了下乘。

    老头说完还非常得意:“要不这样吧,就拿那老梅比拟老夫,给这小子降低一下难度好了。”

    唐淹都要疯了,心里一波波地吐槽。你这是降低难度吗?你这分明是命题作文,故意增加难度好不好?!老头我纵然敬你是学界名宿,可也不能如此倚老卖老,这已经不是不讲理的范畴了,你这是不要脸!

    这个必须争!两人又开始引经据典雄辩滔滔。

    正在两相匹敌之际,却听苏油说道:“山长,唐师,不用争了,我……已经作好了。”

    唐淹愕然扭头,果然看到书案上,又多了一小诗。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孤怀。

    也信三春好,

    羞争二月开。

    翻译过来就是:冷风吹走了芳香洁白的花瓣,只留下映照在冰冷池塘中那孤单的身影。我也知道春天的和煦与美好,然而实在是羞于和群花争竞,在温暖的二月里和它们一起邀宠盛开。

    写的正是春日里池塘边的光杆子梅树。

    老头一辈子专注于学术,没能在仕途上有所进展,有心也好无奈也罢,在苏油的诗中,就换了一个说法。

    所谓的羞争二月开,其实在淡淡的装逼,底下的意思乃是——清高自重,不媚于时。

    唐淹大为惊喜,将诗送到老头身前,得意洋洋地道:“山长,这次又如何说?”

    老头低着眉毛:“书法一味柔媚,殊无可观。”

    唐淹真怒了:“你!”

    苏油心中却是欣喜,这回老头没在诗文上挑毛病,看来是挠到痒处了!表面愈加恭敬:“多谢山长指点。”

    老头抬手:“别忙,再试一题。”

    唐淹脸红耳赤,怒冲冠,冷笑道:“山长!谨防物议!你真要抑才忌能吗?”

    老头脸不改色,长长的白寿眉都不动一下:“我都八十多了,棺材板儿拍脸上的年纪,用得着抑才忌能?彦通所说的时议,呵呵呵,老夫还当真是不怕的。”

    老头不可怕,不要脸的老头真是太可怕了,苏油只好拱手:“就请山长再出第三题。”

    刻意加重了再字和三字,小小地表示一下不满。哼,小童子也是有脾气滴!

    老头当然能听懂,不过丝毫不以为耻,只微微一笑:“不是神童吗?那就效邺候故事,以方圆动静题对吧。”

    这是一个典故,邺候就是中唐李泌,幼承家学,早慧非凡,世称神童。

    据《新唐书·李泌传》载:开元十六年,玄宗召集儒、道、释三教学者聚会讲论,闻知李泌才名,遂派人将其抱入宫中。

    泌既至,帝方与燕国公张说观弈,因使说试其能。说请赋“方圆动静”。泌逡巡曰:“愿闻其略。”

    说因曰:“方如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苏油想了想,拱手道:“不敢与邺候比智,小子只能以朝廷官职拟之。”

    老头说道:“试言一二。”

    苏油躬身答道:“方若御史,圆若宰执,动若三司,静若——礼寺。”

    老头“啊?”了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唐淹在一边也忍俊不禁,一上午的争执,顿时化为乌有。

    宋代御史言官,位卑而权重,弹劾不避权贵,必须方正敢直言。

    宰执是宰相与执政官的合称,总理阴阳,调燮百官。必须圆融睿智,领袖群僚。

    三司是财计之司,总揽国家财政收支租赋,盐铁专榷。钱物流转不绝,当得一个动字。

    礼寺则是太常寺,《隋书·百官志》:“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与前面三个重要部门不同,到了宋代,太常寺就成了掌管礼乐、郊庙、鼓吹、太医、诸祠等事务的部门。

    平日里负责准备祭品,傩仪,看管钟鼎礼器。寺卿已经沦为寄禄之官,是一等一的冷衙门。

    这比喻实在是太有趣了,老头乐得前仰后合,白胡子乱飞,指着那老梅诗手指直抖:“哈哈哈……有趣有趣!题上,奉咏春日老梅,山长起之老人雅正。”

    啥意思?苏油莫名其妙,只好乖乖写上。

    老头翻着白眼:“留名啊!不是神童吗?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呢?”

    哦,苏油赶紧在诗后续上:“皇祐五年癸巳,后学苏油敬呈。”

    老头继续指点:“还要用印。哦,没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一会儿我给你刻一颗,等我盖好后就给你。士大夫文学交游诗词往来,没印可是不行滴……”

    自己刻印盖好,然后把印给我?苏油和唐淹相视翻着白眼,这老头,是真的不要脸!



    第一百四十五章随手功夫

    然而不要脸的还在后面,老头拉着苏油不松手,说是少了侍应童子,苏油他一看就喜欢,就你了!

    苏油倒是不怕侍候老人,相反他侍候老人还很有一套。

    可问题是——我是正二八经的州学学生好不好?可不是你家的小书童!

    再说刚刚那情形,我哪只眼睛看你是一见我就喜欢?!老头你怕不是想要节约经费哟!

    求救的目光看向唐淹,唐淹却不敢说话了。

    敬老尊贤,古有明训。只好拿眼神示意,乖徒儿,你自求多福吧……

    扶着老头回到精舍,我的个去,简直跟狗窝差不多。

    老头坐到书桌前:“去把书架上我治印的工具拿来。”

    苏油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中找出了工具。

    老头在桌前都拟了半天印稿了,嘴里还在挑剔:“你看你这字就没取好,明,润,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都是左小右大,排布不好就失了变化,呆板无趣。”

    说完写了个“油”字:“哈?!要不我就刻一个字吧,这个印出来倒是挺好看。”

    苏油都被折磨得无语了:“老人家,除了油字,你爱怎么玩怎么玩,我先收拾屋子了。”

    老头“哦”了一声,倒是没脾气,只道:“书不要给我分门别类,就按散布次序随意放到书架上便好。”

    这是什么古怪的读书法子?!苏油也懒得跟老头理论,这样我还省事儿了!

    吭哧吭哧搞了一下午,总算将书架,几案,床榻都收拾出来,还打来清水,该擦的擦该洗的洗,连地板都拖了几遍。

    老头由得苏油折腾,直到太阳西斜,才拿刷子刷干净印上石屑,将苏油刚刚打扫干净的书桌再次弄脏,然后取来印泥印到一张小纸方上观瞧:“没法子了,只能取汉印的方正平直,简拙明快。”

    说完取过老梅诗,自己毫无廉耻地将印盖了上去,然后将印章丢给苏油:“拿去玩吧。”

    苏油接过图章,发现竟然是和田白玉材质,通体明润,显然是主人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

    翻过来一看朱文,印文和刀痕疏达苍劲,古意盎然。

    再看印侧,还有两行小字:“视远惟明,温润而泽。施之为行,在心为德。”

    老头调皮归调皮,学问是一等一的。

    第一句取自《尚书?太甲》:“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第二句取自《礼记?聘义》:“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后两句取自《周礼注疏》:“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

    四句来自三本书,都以德为中心思想,谆谆告诫用心良苦,采珠撷絮即成章韵,还完美地解释了明润二字与德的关系,随便露一手都是功夫。

    苏油不由得爱不释手,对老头佩服得无以复加,漫天的怨气顿时消散无踪,乐得见眉不见眼,连连躬身:“多谢大宗师费心了,多谢大宗师费心了。”

    篆刻,也是中华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中华文字,在小小的方寸之间,蕴涵了动人的多样风貌,跌宕生姿,有情有致,既有时间的古朴,又有空间的浑厚。

    这门非遗,集成了诗词,书法,绘画,雕刻诸多艺术。历来就是士大夫的高雅情趣。

    不是文化深厚的人,不可能玩得好的。

    老头笑道:“篆刻的‘篆’,古作‘瑑’,所谓‘圭璧起兆,瑑也。’凡是在玉、石上雕琢凹凸的花纹,都叫做‘瑑’。”

    “等到竹帛通行,篆字的形符,也由从‘玉’,改为了从‘竹’”。

    “篆刻印章起源甚早,据《汉书·祭祀志》载:‘自五帝始有书契,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诈伪渐兴,始有印玺,以检奸萌。’”

    “到了周代,‘玺’大为兴起,以青铜为质,始分白文朱文两种。”

    “到秦代李斯车同轨,书同文,中华文字由是一变。印文也由籀书演变成为篆书,此时的印文,圆润苍劲,笔势挺拔。”

    “到汉代治印兴盛,史上正式有了汉印之说,字体由小篆演变成‘缪篆’。”

    “这门技艺,至新莽而大成。篆书作印,也于此时成为了定制。”

    “我本是对文字流变有兴趣,因而开始研究。结果几十年下来,篆刻的爱好越来越深,而本末却倒置了。”

    不要谦虚!你这末,已经够我仰望追逐一辈子了好不好?!

    一老一小总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篆刻虽然是苏油的苦手,但因为热爱非遗,后世篆刻的理论倒是所知颇多。

    用他自己的俏皮话说,就是我也刻得一嘴的好印。一边准备饮食一边和老头聊天,倒是颇得老头喜欢。

    没一会儿,唐淹来了,后边跟着张藻,挑着一个担子。

    老头看着苏油从担子里边一样接一样拿东西,不由得好奇:“明润,你这是作甚?”

    苏油说道:“哦,没啥,都是炊具调料之类。”

    老头就奇怪了:“调料不就是油盐酱醋吗?”

    苏油点头:“对呀,不过油分荤素,素油有茶油,香油,花椒油,辣米油,豆油,现在找得到的花生差了些,不然还该有花生油。”

    “荤油有猪油,羊油,牛油,鸡油。”

    “盐我主要用的雪盐,偶尔用粗盐做盐焗菜,炒坚果,做咸蛋。”

    “酱就太多了,豆瓣酱,豆豉酱,甜麦酱,韭菜花酱,麻酱,豆腐酱,虾酱……哦,还有酱油,酱油又分生抽老抽……”

    老头举手叫停:“得!我还是只负责吃好了!”

    给老人准备饮食,就是软糯适口,粗细搭配,营养均衡,还有重要的一点,补钙。

    土地庙别的不多,豆腐多,临时也来不及买菜了,苏油便准备给老头做一个熊掌豆腐。

    吃不完的豆花,用纱布装上,放木盒里压去一些水分,打开来就是豆腐。

    豆腐切厚度合适的片,锅中倒入适量的豆油。将豆腐一片一片的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

    豆腐煎好后捞出,利用锅里多余的油将姜蒜碎翻炒出香。

    然后加肉末,炒到肉末开始焦酥,接着加入豆瓣酱,继续翻炒出香味。

    加酱油,加水,将煎至金黄的豆腐放入锅中,焖一会儿,淀粉加入适量水,倒进去勾芡。

    小火煮至沸腾后关火,起锅装盘撒点香葱花和青蒜碎末,熊掌豆腐就做好了。

    用鸡蛋调上一点虾酱,加水打散蒸了一个蛋羹,蒸到一半的时候再撒上点小虾米,焖熟后端出。

    人老中气空,全靠汤汤冲,这是八公的老话儿,因此还得给老头弄个汤。

    两条鲫鱼,猪油炸了,加入葱白段,姜丝,倒入热水,鱼汤瞬间变得奶白。

    熬够火候,将鱼汤滗出来,其余都不用,加入几丝榨菜,几叶白菜,煮好后放入厚陶碗中保温端上桌。

    苏油的规矩,上门就是客,他可不管是不是在老头的精舍——精舍二字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亏心——布上四副碗筷,老头主位,自己次主,唐淹主客,张藻次客。

    张藻在帮忙做饭的时候小少爷小少爷的叫着,穿着也是短行头,老头一直以为是仆役之流,现在竟然和自己坐了个对脸,不由得觉得事情只要和苏油有关,就会变得古怪,对张藻上下直打量。

    张藻不知道这老头是谁,不过他主管了半年商务,眼力价早培养出来了,小少爷和唐老师对这老头都如此尊敬,那就不是一般人,不由得被看得有些缩手缩脚。

    苏油见一老一小隔着桌子对望,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张藻,土地庙伙伴里边行六,小名叫糟娃,我一般叫他糟娃哥。糟娃哥,这是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糟娃赶紧站起身来:“起之先生,小少爷随你读书,以后多烦你照顾了。”

    老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还真是兄友弟恭,坐吧,上门是客,我们吃饭。”

    苏油就不由得抱怨:“那是,老人家你赶紧动筷,我一般都是吃三顿的,今天被你考了半天,又拉着打扫了半天,早都饿坏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君君臣臣

    老头笑道:“哦,那赶紧吃吧,我先尝尝你这熊掌豆腐。”

    挑了一口豆腐放到碗里,端起来咬了一口,老头闭上了眼睛细细体味,然后摇头叹气:“这还是豆腐吗?豆腐已经如此美味,今日知道楚成王为什么要请燔熊掌而死了。”

    苏油说道:“楚成王即位之初,布施仁德,盟好诸侯,贡奉天子,一生扩地千里,灭亡南方诸国。抗齐桓,败宋襄,楚国自此称雄中原。要不是因为继承人问题,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应该算是一代明君吧?”

    老头睁眼:“弑兄上位,死于子手。首尾倒是呼应,何明之有?”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老头你还真敢说!你第一句有影射当朝之嫌!

    唐淹赶紧放下筷子拱手:“山长,明润尚未细学《春秋》,于圣人之道,还未明白,我自会教导于他。”

    老头微微一笑:“热血少年,读史书的时候,眼光多在王图霸业之上,我年轻时候还不是一样?这个不碍的,道理慢慢就读明白了。”

    “明润你记住,无论君臣,所行不正,纵然强横一时,迟早会有反噬之忧,必将给国家和自身带来深远的灾难。”

    这个苏油同意,不过他理解的正,是指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和价值观。

    但是却不敢再说出口,要不然肯定会被老头批得一塌糊涂。

    老头又说道:“楚国人里边,我最佩服的不是他们的国君,而是一位大臣。”

    苏油举手:“我知道,三闾大夫。”

    老头摇头:“非也,我佩服的人,叫鬻拳。”

    见两个小的一脸懵逼,唐淹笑着解释道:“鬻拳乃楚国宗室后裔。两次因事诤谏楚文王而名留史册。”

    “文王时,息侯夫人归宁途径蔡国,蔡哀侯姬献舞以姨相呼,言语轻浮,惹怒了息侯。”

    “息国与蔡国订有军事协议,一方受兵,另一方须得出兵相助。”

    “于是息候故意请求楚文王讨伐自己,等蔡哀侯出兵相助时,反戈相向,让姬献舞成了楚军俘虏。”

    “被俘虏的蔡侯得知实情,恼羞成怒,大骂息侯诡计多端,文王见利忘义。文王见其咒骂不止,盛怒之下架起油鼎,准备烹杀蔡侯,祭祀太庙。”

    “杀一个小小的蔡侯自是轻而易举,但他的死会给楚国带来麻烦——其他诸侯很有可能在恐惧之余,联合起来共抵御楚国。这样,楚国北上中原的道路就会更加艰难。”

    “大臣鬻拳审时度势,觉得文王之举弊大于利,虽可解一时之恨,但会使楚国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

    “于是鬻拳面见楚文王,并劝说道:‘蔡侯不能杀!楚国刚入中原之地,您就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杀害被俘虏的诸侯,实在是难以让其他诸侯归服。如果我们放过他,并与蔡国结盟,既得盟友,又能让其他诸侯国信服,不是一举两得吗?’”

    “但蔡侯如此辱骂自己,文王无论如何都难消心头之气,因此,他不听鬻拳的劝诫,执意要烹杀蔡侯。”

    “鬻拳见楚文王固执己见,一咬牙,拔刀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怒气冲冲地说:‘我宁可与你一同去死,也不愿见您失信于天下诸侯!’楚文王吓得魂不附体,改口说:‘我听你的!’连忙命人撤下油锅,放过蔡侯。”

    “见油锅以撤,蔡侯获赦,鬻拳丢下刀子跪倒在地,说:‘大王能听臣的建议,是楚国的福。但为臣者胁迫君王,罪当万死。’请求文王处置自己。文王素知他脾气率直,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说道:‘我明白你是一片忠心,并不怪罪与你,算了吧。’”

    “可鬻拳不觉得,说:‘王虽赦免臣,臣何敢自赦?’话音未落,操起佩剑,自刖一足,然后忍痛大呼:‘人臣有无礼于君者,视此!‘”

    “鬻拳此举,惊呆在场所有人,文王回过神后,赶忙派人救治鬻拳。之后,文王将鬻拳斩下的一足供奉于太庙,作为自己不纳谏的警示。怜鬻拳忠诚,授以大阍之职,使其主管郢都城门。”

    苏油都傻了,这故事没听说过,当真是猛人啊!

    另一边的张藻更是吓得豆腐都掉了,不是说读书人都文绉绉的吗?这等血勇,比面涅将军都差不到哪里去吧?

    唐淹见两个小的受到了震撼,对这效果很满意,继续说道:“文王十五年,征讨巴国,被巴人一箭射中面颊,落荒逃回。鬻拳在城门上见到楚王,问胜败情况。文王曰败。”

    “于是责怪文王失利,说道:‘自武王以来,楚军战无不胜,小小巴国,大王亲征败回,岂不遭诸侯耻笑!’”

    “于是鬻拳拒不开城,并告诉文王,巴国与黄国同罪,如果文王能击败黄国,方可向宗庙交代。”

    “文王怀愤,转兵向东,打败黄国才回师,途中箭伤复发,不久死去。”

    “鬻拳迎丧归葬,扶文王长子堵敖继位,随后向新王奏道:‘冒犯先王两次,纵使王不加诛,又岂敢觍颜偷生?请从先王于地下!’再刖一足,然后引剑自刎。而葬于绖。”

    老头点头:“绖,就是地宫的前院。”

    “君君臣臣,各自有各自所当守。”

    “鬻拳用这等激烈的方式谏君,事后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才是当然之理。”

    “譬如周公,既然自行废立,其后不该自刎宗庙,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这就是我薄他的原因。”

    “大宋君主,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既当殊遇,如或不任,就当追责,不然何以报君王深恩?”

    “听闻当今圣上夜思羊羹,然念及从人辛苦,忍而止之。其克己如此,那么士大夫们的行为,是否应当与之匹配?!”

    老头越说越生气:“可大宋的士大夫,是怎么回报的?”

    “拿着高官厚禄,贪图逸乐,声妓犬马。大肆兼并不说,还要藏田匿户,侵吞国入!”

    “只要求君为明君,自己却贪污渎职残民虐政,有一点为臣的样子没有?!斯是无耻之犹!”

    苏油赶紧给老头添了一块豆腐:“食不言寝不语,喝汤,老人家先喝汤……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唐淹总结道:“因此左丘明评价: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如此方为为臣之道。”

    苏油心中有些不然,周公是政治家,鬻拳更像是普通官员。

    政治家是某阶层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有约束。

    小官员则代表自己,可以凭自己的心意处事,这中间其实有很大的区别的。

    老头又品了一块豆腐,气消了大半,对唐淹说道:“《春秋》《三传》,彦通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明润贯通。此外还要从我学《易》,《礼》。至于《论语》《孟子》,其文清旨分明,便让他自学自悟,每三日交上一篇文章,视见识深浅指点即可。”

    苏油听得心惊胆战,特么十三经,这老头要自己一年读七本!

    “张道长那边,还要我学楚辞汉赋……”

    老头点头:“嗯,那每天少睡两个时辰,一个时辰楚辞,一个时辰汉赋,这不就解决了?”

    苏油目瞪口呆。喂!这就是你给我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吃过晚饭,送走唐淹和张藻,趁天光尚早,老头让苏油拿一块干竹片做尺子。

    尺子阔两指,长尺半,苏油干得熟手,很快制得,还打磨得滑不留手,洋洋得意对老头说道:“龙公,你看我做得漂亮不?我还有一法,可以在上面留字,字迹能够入竹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