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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六章陈希亮

    苏油用鹅毛笔在试验笔记上添上最后一个数字,合上本子:“那就这样,刀条做出来了,后边就是看工匠手艺,大石头你先去休息,休息好了弄几把成品出来。哎哟糟糕!我的糯米粉……”

    急急忙忙跑回城堡,刚进门就被阿囤赤尊拎着脖领提到了范先生书房。

    阿囤赤尊将他放下:“老范,这娃进门先往厨房跑,怕是饿了吧?”

    范先生说道:“明润,事情成了?”

    苏油说道:“算是初成了,工艺定型,配方的思路也已经确定下来,剩下的就是细调。那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所以我让大石头睡觉去了,他可是整整两天没合眼。”

    阿囤赤尊满脸焦急,张了几次嘴,不过让石通别去睡这种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苏油笑道:“大将军,也不急在一时,等大石头睡醒,你们可以商量价格了。我那糯米粉都潮了一周,再不做……”

    阿囤赤尊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话!什么时候不能吃!小油,那钢,那钢真的不错?”

    苏油想了一下:“嗯,论钢质,比你的那柄短刀还要好,而且这种钢,可以打造长兵。”

    陈慥和巢谷正扛着一头花豹路过门口,一听又掉头回来:“明润,钢炼成了?”

    苏油笑着点头:“成了!”

    “那赶紧把我的剑赔我!”陈慥对成功好像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苏油都傻了:“你这么无耻,陈太守知道吗?”

    陈慥的父亲就是陈希亮,现在的滑州知州,眉山青神出去的名臣。

    不是一般的牛人,苏油觉得他甚至比包公还要牛。

    老头小时候也是个孤儿,但是非常好学,到了十六岁那年将要从师,他兄长想为难他一下,便让他去收家里放出去的三十多万息钱,收回来才能去读书。

    老头当时便将欠钱的人都召集起来,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将那些借据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拍拍手读书去了。

    等他学成后,还把兄长的两个儿子也拐上了进学之路,自己充当他们的老师,然后叔侄三人一起进京,一起考中了天圣八年的进士。

    很难吗?没觉得啊?可能……看对什么人吧?

    初入官场,便在长沙县任上遇到有个叫海印国师的和尚,仗着自己常常出入皇后家,结交了一些权贵,便强行霸占当地百姓的土地,愣是无人敢正眼看他。

    老头到任后接手此事,直接将那和尚收捕定罪,不但震惊全县的人,甚至震惊了朝堂,很快便升任殿中丞,接着做了开封府司录司事。

    正好外戚沈元吉偷盗杀人。这回就连官家都亲自跟他下软话:“知道爱卿你疾恶如仇,但是沈家毕竟是皇后娘家,麻烦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这个嘛……当然不行,老头哪里会管这些,抓人,审问!

    结果这沈元吉平日里穷凶极恶,其实是个怂包,遇到比他更横的,愣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跤,摔死了。

    沈家肯定要诉告老陈,皇帝便下令弹劾老陈以及几位办事的官吏。

    老陈说这件事情只跟我一个人有关。把罪过都归在自己身上,因此犯罪而罢官。

    皇祐元年,皇帝又让他提举河北,知滑州,在任时都转运史魏瓘控告他擅自增减物价。

    不久魏瓘被任命为龙图阁学士,主管开封政事。

    然而老陈也没管什么前上司新大佬,直接上书朝廷。

    姓魏的不是说我不对吗?来来来,请朝廷同意我们当着皇帝辩论一把。

    结果朝堂上一番对答下来,事情来了个大翻盘。皇帝认为老陈才是政治正确,直接罢免了魏瓘的官职。

    然后皇帝说老陈你是真不错,我很喜欢,要不这个龙图阁学士,你来?

    结果老头毫不买账,官家你别瞎搞,我与转运使不和,光这一条也不能说我没一点过错。

    然后一甩袖子,继续回他的滑州旧任上去了。

    正赶上黄河涨洪水,眼看着快要决口,老头叫上治河使与禁军一起防守堤坝。自己直接住到快要决口那地儿的屋子里。

    官吏百姓哭着喊着轮番去劝谏他离开,他坚决躺在那儿不动,直到洪水退去。

    这等大牛人加大横人加天选鸿运之人,苏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鄙视地看着陈慥:“你说说,你有哪一点像你爹?”

    陈慥大为不服:“我父亲才烧了三百贯借据,我却将价值一千五百贯的宝剑送人,我哪点就不如他了?”

    苏油哭笑不得,都懒得吐槽了——我是让你跟你爹比败家的本事儿吗我?

    一通搅闹之后,反正石通已经睡了,成品还是见不到,阿囤赤尊和范先生也只得放苏油去弄他的东西。

    米粉摊了六天,已经吸足了潮气,手一捏,粉子便能成团且不散垮,这种米粉叫回粉。

    指挥着部落的膳食奴仆操作,砂糖加水,放入锅里溶化煮沸后,以蛋清提纯,除去杂质、糖泡,再饴糖继续熬制,之后取出过滤,经搅拌冷却,重新出现结晶,这叫翻砂。

    这时候加入芝麻油继续搅拌,糖砂越翻越多,糖油充分混合,置于案板上冷却后,用擀筒擀散成细糖粉,过筛后得到糖霜。

    二林部没有玫瑰渍糖,苏油便用了些蜂蜜。

    将回粉与糖霜蜂蜜充分揉合后,用擀筒碾细。然后,分层装盆。

    先以六分之一装底、再以三分之二拌合浆桃仁放中层,剩下的再装第三层。每一层都要使用铜盘走平捶紧。

    接下来就是炖糕了,将装好盆的糕坯置于热水锅里搭气片刻,然后起锅静置回潮。

    吃过晚饭,苏油开始雷打不动地看书。

    次日起来,昨天做得的米糕糕质已经绵软紧密,苏油便让奴仆切片,给大家端了上来:“庆祝我们炼钢成功,这个桃片糕,第一份该给大石头!”

    石通赧笑道:“哎哟师父你可别说笑了,要没有你在,怕是无人能辨识那玩意儿能改钢性。”

    阿囤赤尊连连点头:“正是!我们守着这个矿炼了这么久,得到的都是不堪用脆铁,哪里知道这东西能将大理铁变成好钢!”

    桃片糕粉质细润,片薄绵软,颜色色洁白,口味香甜,桃仁的味道时分浓郁,也是大受好评。

    吃过饭,众人便去工坊看打刀。

    石家的敷土是独门配方,这个连苏油都不得而知,刀条打出刃口,调上敷土裹上去,用竹篾圈去刃口的泥,还要用铁笔修饰纹路,烘干后入火烧红,然后淬火。

    待得重新将刀条取出来,陈慥惊得大呼小叫:“弯了弯了!”

    果然弯了,原本笔直的刀条向上弯出了一个自然的弧度。



    第一百七十七章长刀

    接下来就是打磨,高级刀具的磨工堪称一门艺术,光磨石都分无数种,上等青浆石,一块价值好几贯,为期更是长达三个月,那真是慢工出细活。

    二林部只有从眉山运过来的砂轮机砂带机,因此只能生产实用型刀具。

    不过今日是测试钢质,倒也无需太过讲究。

    很快,一柄朴实无华的麻栎木柄长刀做好了。

    这刀远非如今诸国的三四尺细刀可比,长竟五尺,刀长三尺八寸、柄留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

    阿囤赤尊看得心痒难耐:“这是双手刀!我来!”

    石通竖起了六条湿草席,阿囤赤尊拿长刀比划了两下,猛然暴起,“嗨!”地一声大呼,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利用腰背力量将长刀挥出。

    雪练一般的刀光闪过,六条一排的草席从右上到左下,被斜切成六段,只如摧枯拉朽一般。

    “好功夫!”“好器械!”

    陈慥和巢谷都是行家,顿时大声喝起采来。

    接下来,试湿粗草绳,捅多层牛皮,大家玩得兴起,阿囤赤尊直接在大树杈子上用绳子挂起半头牛,众人轮番上去劈砍。

    今晚的厨子省事儿了。

    直到半头牛被大卸八块后,阿囤赤尊拿丝帕擦干净刀身,检查刃口。

    云雾般美丽的烧刃纹下,刃口侧边寒光闪闪,正面看不到一丝亮点亮线,说明大家狂砍一番之后,刀刃丝毫无损。

    苏油也很服气,这保持性绝了。

    高锰钢材料硬度五十五到六十,但到底是就上还是就下,那得看刀匠后期热处理的水平。

    石家的炼刀技艺,当属大宋第一流。

    第一流的材料,遇到第一流的手艺,苏油估计这刀刃口的硬度,当在六十以上。

    阿囤弥问道:“这刀到底是什么款式啊?你们谁见过?”

    苏油说道:“这是根据钢质临时设计的,以双手为主。刀身修长秀挺,就跟禾苗一样,没名字,干脆就叫它苗刀吧。”

    陈慥眼热坏了:“明润,这个,就赔这个就行……”

    看在这娃一路保护自己,加上西寺塔上那装逼宝剑鬼使神差地救了大家的份上,苏油一咬牙一跺脚:“成本价,一千贯!”

    陈慥本来就是不差钱的主,今趟大理之行更是捞肥了的,哪里还在乎这个:“我出三千贯!给我两把!我送一把与元修!”

    “啊?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巢谷是农家子弟出身,这趟大理下来,也算是跑步进了小康,不过可还是没有陈败家子这种一掷千金的豪气。

    “成交!”陈大羊牯如此大方,苏油反而不好意思把人家坑得太狠了:“先弄个简装玩着,等回了眉山,再让大石头给你们精磨,两套剑装就包在我身上。”

    成本高真不是瞎说,主要贵在材料。这东西用的大理铁,二林锰,除了价格本身,工序比普通冶炼复杂很多,一锅钢水的人工,是普通方法的好几倍。

    只凭二林部的工艺水准,拿到大宋去,这东西也卖不上好价钱。

    所以就该谈生意了,如果只进锰料,用眉山铁造锰钢,品质肯定比大理铁要降一个档次。

    因此两家商定,石家在这里也开一个铁坊,二林部负责购进铁料,石家负责炼锰造刀。

    所得成品,最好的那一小部分归石家,作为普通商品送去眉山,然后精加工,搞成大理宝剑这样的高端奢侈品在大宋销售。

    这个是暴利,作为回报,剩下的那大部分普品,归二林部,除了售卖,主要用于充实自己的武力。

    接下来由苏油去小高相公那里刷脸,作为投资商,在安宁河口地区探寻煤铁矿,争取共同生产,降低成本。

    建昌府由小高相公去搞定,周边部落由二林部去搞定,此举能增加大理钢铁产量,相信小高相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到了晚间,范先生和苏油坐在书房里,推演事情发展的后果。

    首先要真有煤铁,这个苏油极有信心,后世攀枝花多是露天矿,而且储量极为丰富,找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找到之后,大理会不会翻脸?

    有苏油和小高相公的交情,有二林部在北边的威慑,更重要的,有重大的共同利益,应该不会。

    第三条,二林部会不会和大理勾结?

    首先二林部是大宋的羁縻州,如果和大理勾结,那就是叛国,侬智高的下场不远。其次有范先生对阿囤赤尊数十年的引导,有苏油对阿囤弥的影响,同样更重要的,经济关系已经让二林部和眉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夷人又不是傻子,会放着如此大利不要。

    分析了一晚,范先生对苏油说道:“此事大可为,同样也是诸方得利,顺水推舟,无需费力而见功极著,是为上计。”

    苏油点头:“就是今后产量起来后,要让二林部多将刀剑卖到大宋,就算是普品,也比军中那些刀剑好很多吧?”

    范先生笑道:“你想多了,刀剑卖给大理能卖多少钱?卖给周边部族能卖多少钱?卖到大宋,又是多少钱?”

    苏油一拍脑门:“嗨!真是昏了头,忘了大宋才是最大的需求方!不行看来是该去睡觉了。”

    接下来几天,二林部的匠人学会了风车,开始寻找地势到处修建。

    石通领着拴住连浇铸带打造,又搞出了一批刀剑,二林部的贵人,军事首领,还有陈慥巢谷,都得到了一把。

    就连阿囤元贞和苏油,一人也搞了一把短小些的,阿囤元贞兴奋坏了,天天拉着苏油去对着满山满谷的蘑菇耀武扬威。

    真是满山满谷的蘑菇,当地人目前只敢吃鸡枞,对于其余如牛肝,羊肚之类的品种敬而远之。

    因为那些蘑菇处理不好会中毒,同时光鸡枞都吃不完,没必要吃那些。

    苏油不怕,二林部的人觉得不好吃,那是因为菜里油少,换个做法,那就是苏油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美味。

    油焖,红烧,汤锅……苏油都美坏了,觉得二林部实在是老天爷偏心到没边的孩子。

    看过铜矿和冶坑,苏油一行人本来就该踏上回眉山的道路。

    但是阿囤赤尊不放人,山谷草原上马上要过大节日,无论如何要将苏油一行留下,过完节日再走。

    节日名字叫“库斯”,就是新年的意思,选在庄稼收割完毕后的日子,大庆三日。

    落兰,勿邓,风麻,风琶,巴翠……周边大小部落,都赶着牛羊骡马来到了二林部山下那个大草原上,最远的华竹部,甚至来自鄯阐府西边不远。

    有时候苏油都在想,二林部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大理和大宋边界有些模糊,两者之间充斥着大量的西南夷人部落。

    这些部落有时倒向大宋,有时倒向大理,更多的时候,是双方都懒得管理他们,任由其自生自灭。

    当政诸公似乎从来就没有将眼光放到这上面来过,不知道防范于未然,他们似乎不知道,在这样环境中挣扎出来的狼王,一旦统领了族群,会是怎样的存在。

    或者他们也是各自有一本烂账,焦头烂额鞭长莫及。

    草原上部落代表越来越多,夜里都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能听见通宵达旦的欢歌。

    阿囤赤尊领着阿囤烈和阿囤弥,有时还要叫上元贞,在各个部落大帐中穿梭,那样子还真如同后世大佬参加代表大会各分组讨论的情形。

    争取绝大多数支持,先期就大会议题达成共识,阿囤赤尊这手早就玩得溜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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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大巫

    然而同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和矛盾,不少部落就私下给阿囤赤尊透露出消息,大巫这次要来。

    大巫本来是定居在二林部,后来部落有了发展,他却移居到了沙麻部。

    这是一个严重的信号,沙麻部就是扼控宜州上游金沙江段的那个部落,在二林部东边。

    眉山商业没有大兴前,那里是大理与西南交通的重要关口,沙麻部也因此成为宜州以上西南蛮中最为强大的部落。

    二林部的船,屡次遭到过骚扰,因此阿囤弥才对船上的弩炮如此重视。

    大巫代表着宗教力量,大巫的迁走,代表着对二林部的崛起不予认同。

    大会的第三天,牧民们还在草原上抓紧最后的时间,交换牛马,食盐,茶叶,一派热闹和睦的景象。

    山谷外却来了一支队伍,为首的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老人穿着破旧的麻衫,身上,手腕上挂着不知什么骨头串成的链子,赤足草鞋,看起来就像一个叫花子一样。

    连坐骑都不是马,而是一头一般的骡子。最神奇的,是骡子的屁股上,还蹲着一只小小的白猿。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却完全是另一幅派头,浓黑的裘帽,皮袍,腰上是镶嵌银牌的皮带,还有一把银皮包鞘的腰刀,坐下马匹也非常神骏。

    一骡一马的身后,还跟着一队武士。

    那中年人皱着眉头看着草原上热闹非凡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大巫,这情形,和估计的不一样啊……”

    那大巫点头道:“都是被贪婪的气息吸引而来的人。这股气息,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沙麻辟支,看看吧,他们眼里全是赤裸裸的利欲。二林部为了利欲,破毁了森林,挖开了山体,掏走了大山的灵魂,他们最终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沙麻辟支点头哈腰:“是啊大巫,因此你要阻止他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大巫在牧民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沿途的牧民见到,都行的五体投地之礼,连骡子走过的草地,都有人抢着上去亲吻。

    草原中部是鬼主大帐,大会期间二林部的行政中心。今天,二林部的部落联盟会在这里商讨新的盟约。

    听闻大巫到来,阿囤赤尊连忙引着诸多部落首领出来迎接:“哈哈哈哈大巫回来了,二林部欢迎之至啊。自从你三年前去了沙麻部供养,我们是日日思念。哎呀这不是沙麻部的辟支老弟吗?可是越发的壮实了!不愧是我们山林里最强壮的云豹!”

    沙麻辟支冷笑道:“云豹的食物可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山里多了一群红豺。”

    红豺是一种猥琐的生物,只会偷偷摸摸从猎物背后攻击,遇到强大的对手,豺王会做出判断,一旦确定捞不到好处,立刻带着队伍闻风远遁。

    在苏油看来,这是一种绝佳的智慧型生存方式,但是在夷人这里,被人形容成红豺,那是绝大的侮辱。

    果然,就见二林部阿囤烈以下,人人面带怒色,阿囤烈直接将手放到了苗刀刀柄上:“沙麻部的大鬼主,你是来挑战我二林部尊严的吗?!”

    沙麻辟支冷笑道:“难道二林部改选了?阿烈,你现在有资格和我说话?”

    阿囤赤尊连忙制止了众人,转身说道:“阿烈,给辟支老弟道歉!”

    阿囤烈恨得牙痒痒,但是父命难违,只好躬身对沙麻辟支行了个礼。

    阿囤赤尊这才转颜对沙麻辟支笑道:“老弟刚刚的比喻不恰当,二林部和沙麻部,历来两不相犯。沙麻部的货物,主要来自宜州,泸州。可我们二林部,货物主要来自眉州。因此不存在谁夺谁食物的问题。”

    沙麻辟支问道:“你们的大船,难道没有经过我们沙麻部的领地?听说你们还在泸州停着三艘大船,这生意是越做越大啊!怎么我的人上船收取行费,却被一再阻挠,在这段江面上行船,经过我们同意了吗?”

    阿囤赤尊笑道:“老弟这话就有些好笑了。要是道路经过沙麻部,那没说的,该交的我们肯定交,因为路是你们修的嘛。可大河是上天神灵的安排,天地开辟以来就在流淌,神灵可没有说过,他创造的河流,他的子民们谁能走,谁不能走。大巫,你说是不是?”

    大巫眼皮都不抬:“赤尊,我们真的要站在大帐门口说话?”

    阿囤赤尊说道:“怠慢了怠慢了,和辟支老弟多年不见,一叙起旧来就忘了礼数,赶紧进账,我们好好聊聊,两位都是我们的贵宾啊。”

    说完让到了一边,大巫当先走了进去。

    阿囤赤尊对范先生使了个眼色,范先生便落在了后边,对阿囤弥低声说道:“大巫前来,卫兵不敢吹牛角号示警,阿弥你赶紧去告诉守住几处要冲的队伍,就说大巫已经到了二林部,再有打着大巫旗号过来的队伍,一律不予放行!”

    “对了,还要放出斥候,警戒周边。说法嘛……嗯,是怕有人冒充大巫的队伍,对大巫不利!”

    苏油在阿囤弥身边,闻言立刻说道:“草原上也要安插人手,这些人里边,难保没有想对二林部不利的人。还有,赶紧把元贞找到,送去城堡看护起来,小心被人要挟。”

    阿囤弥和范先生都猛然一惊,最后这点,他们都没有想到。

    阿囤弥说道:“那我去了,范先生,小油,大巫威望崇高,能言善辩,沙麻部势力强横,拜托你们进去,帮帮我父亲。”

    范先生说道:“阿弥放心,快去安排吧。”

    阿囤弥匆匆去了,范先生这才对苏油说道:“明润,此番我不好出面,就靠你了。”

    苏油“啊”了一声:“为什么?”

    范先生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我这条命,还是大巫救的。与其会上被别人抓住这点来攻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参与。走吧,进去再说!”

    你倒还真信得过我!

    两人随即进入了大帐,坐到了本来参加观礼的陈慥石通他们那里。

    待到大家坐好,阿囤赤尊说道:“今年是个好年成,二林部在南边河谷的稻子,获得了丰收,叫大家来一是庆祝,感谢神灵上苍的恩赐;二是利用这个机会,重申盟约,今后大家交情更厚。”

    “正好两位难得的贵宾,大巫和沙麻部大鬼主,也来了我们二林部,这就是双喜临门,来,我们先敬大巫和辟支老弟一杯。”

    众人都举起了杯子,大巫却一动不动:“部落的联盟大事,什么时候也有汉人参与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就听一个童声朗朗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参与?”

    大巫抬起眼皮:“小孩?汉人?哈,没想到千年来第一个在联盟大会上说话的汉人,竟然是一个小孩。”

    苏油拱手道:“眉山苏油,见过大巫。”

    阿囤赤尊招呼众人先放下杯子,对大巫说道:“大巫,这孩子可不一般,从元贞的名字,就剖析出了二林部过去二十年的历程。在大理国揭破童谣,解开了上天对大理人的警示,抓住了广源州首领侬智高。”

    前边还罢了,侬智高在西南诸蛮之中,算是头等厉害人物,那是人的名树的影,大帐中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

    大巫将手举起来,大帐一下鸦雀无声。

    “那你说说,你们汉人为什么能参与?”

    苏油躬身道:“启禀大巫,二林部早在五年前,便归附了大宋,乃大宋边州之一。朝廷授予大鬼主抚远大将军之职,其子阿囤烈,乃大宋归德将军,女阿囤弥,乃大宋在藜将军。这些皆有印绶券书为证。因此如今的部落结盟,已经是大宋的地方政事,我宋人为何不能参与?”



    第一百七十九章雄辩

    这事情帐内所有人尽皆知晓,然而如今,却是第一次有宋人来宣告主权,不由得都是大哗。

    苏油又对周围的人拱手施了一圈礼,示意众人安静:“既然此地已是宋地,那列位均是宋人。既然是宋人,那我们之间就并无区别,为何不能作为观礼之宾?”

    这说法让大帐内绝大多数人都感到非常满意,很多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孩子说得对哟,老子们如今可是宋人啊!

    大宋的繁华,富足,宋人生活尤其是巴蜀宋人生活的闲适程度,对西南夷来说还是非常向往的,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们,你们也是宋人,多数人的反应竟然是——我骄傲啊……

    大巫看着人群的反应,不由得倍感失望:“二十年前,我救了一个宋人,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帐内又是“哄”的一声,大家都知道,大巫说的这个人,就是范先生,这是摆明了准备决裂了。

    “他很有学问,他告诉我,二林部的人也可以过上宋人那样的日子,只要我们努力,睁开眼睛,寻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

    “他说,二林部是穷苦,是没有出产,但是只要找到矿藏,便能够冶炼出金属,可以去大理,去大宋,换取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相信了他,给他指示了二林部的矿藏所在,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释放出的,是一只魔鬼。”

    “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矿山,成了什么样子?大家捧着那些矿藏换来的粮食的时候,有没有掉头看看,曾经滋养过我们的森林,山地,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变化了的人心。”

    “以前的部落,大家生活得困苦,简朴,但是大家都很快乐。”

    “春天,我们在山林里长歌,周围都是花草的芬芳;夏天,我们在小河里捕鱼,鱼儿挤满了河道,人都能踩着鱼背,走到河的对岸;秋天,牛羊肥美,我们奉献上牺牲,像神灵祈福;冬天……冬天是最悠闲的日子,大家围在火塘边,听老人们传唱部落的古事……”

    “多么美好的往事啊……可如今呢?”

    “如今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利益!都是冰冷的银子和铜钱!你们忘记了歌唱,忘记了快乐,忘记了这片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你们为了自己的贪欲,跟它索取了太多!”

    “你们毁掉了森林,山体,淘走了大山的灵魂!你们堕落了!你们玷辱了神灵!”

    此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匍匐在地,额头触地手心向上,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除了一帮子观礼的汉人。

    大巫指着唯一一群没有下跪的汉人:“这一切,都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引导部落走上了贪欲的道路,你们引导着他们朝地狱之路上狂奔,你们毁掉了部落的传统,连我们祭祀的仪式,都企图妄加破坏!”

    苏油拱手施礼道:“大巫,所谓理不辩不明,您是整个西南夷中最有智慧的人,不知能否听一听我知道的道理?”

    见大巫没有开口,苏油才接着说道:“山川天地,皆有神灵,这一点上,不管是我们,还是你们,都是认同的。”

    “但是要说我们取矿,就是淘走了大山的灵魂,这一点,我不认同。”

    “我们的传说中,有一个开天辟地的大神。名叫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为四极,五体为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这趟行程,我还听到了很多的传说,大理的神话里,是两个神灵开天辟地,他们是用编织的方法,一个编天,一个编地。天编小了,地编大了,合拢时,只好将地收缩,结果,地出现了皱纹,高低不平。”

    “在你们的神话中,创造神又变成了四个人:八哥、典尼、支格阿鲁和结支戛鲁。典尼用铜柱子顶开了东方的天,太阳就从东方升起。他又用第二根铜柱子敲开了西方的天和地,顶住了西方的天,晚上太阳就从西方落下。接着又用铜柱子敲开北方和南方的天和地,这样天和地就分开了,天和地就造成了。”

    “如此说来,天地山川自来就有灵魂一说,不管在哪一族的故事里,都是没有的啊?”

    “山川归神灵管辖,但是不能说山川自己就有灵魂。”

    “我们从山里取出矿藏,神灵并没有降下天罚或者警示,说明我们并没有违背神意。山里有矿藏,就好像水里有鱼,林子里有鹿,草原上有牛羊一样,都是神灵给予我们的赏赐。”

    “你说我们毁坏了山体,森林,那么以往二林部刀耕火种的时候,每年要烧掉多少森林,才能够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那一点点仅能糊口的荞麦和青稞?那种方法,毁掉的森林,是不是更多?”

    所有人都在点头,对喔,小孩子说得很有道理啊……

    “范先生来了,让大家在大理和大宋间,来往贸易,用自己部落的矿藏,换得了银子和铜钱,又用银子和铜钱,在山外置办了农田,庄子。让这草原上,有了今天诸部汇集,仓储丰裕,牛羊遍野的景象。”

    “大家可以想想,以前那种人种天收,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真的快乐吗?真的是大家想要过的日子吗?”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大巫说人心坏了,但是人心变坏,真的是繁荣带来的吗?”

    “你们族人走过的路,其实我的族人也走过;你们将来要走的路,也是范先生想要你们走的那条路,我的族人现在正在走着。”

    “春天,我们一样可以在山林里长歌,周围同样都是花草的芬芳;”

    “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丝竹制作的乐器伴奏,有千年前就记录下来的诗歌可供吟唱;”

    “夏天,我们同样可以在小河里捕鱼,而且我们还会开辟池塘,将春天的小鱼养进去,来年收获满满一塘的大鱼。池塘边,我们还会养上鸭鹅;池塘里,我们会种上莲藕。”

    “阿囤姐姐最喜欢吃我们眉山的莲藕。夏天里,整个眉山城四周,全是娇艳的荷花。”

    “秋天,你们牛羊肥美,我们稻谷金黄。大家都一样,用最好的东西奉献上牺牲,向神灵祈福。”

    “但是我们的仪式,有文字记录过程,步骤,用礼。即使时间过去千年,大体依然没变;”

    “冬天……冬天也是我们最悠闲的日子,我们由家里的老人们带着,感谢天地,祭拜祖先,酬谢神灵。”

    “然后挑着礼物,去亲戚邻居家相互赠送,邀请他们来家中一起吃饭,大家一起享受友谊亲戚的快乐。整个年节里,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风俗,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活动……”

    “我们的生活,比你们富足,可我们的人心,坏了吗?并没有。”

    “库房装得满满的,人才会活得从容,自信,大度,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肚子吃的饱饱的,衣服穿得暖暖的,才有精力思考其它的东西——比如用矿石熔炼出宝贵的金银,比如用风车磨出雪白的面粉,米粉。”

    “二林部守着这么好的一个风口,为什么没有制造出风车?因为以前,你们每天就在饥饿线上挣扎,哪里还有时间思考这些?”

    不少人都暗自点头,没错,饿着肚子快乐,那不叫快乐,那叫傻。



    第一百八十章洗脑

    沙麻辟支见状不妙,赶紧跳了出来:“可是你们还破坏了我们的祭仪!”

    苏油拱手说道:“沙麻鬼主,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在我们心里,是比战争还要重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理解,不尊重你们的祭祀呢?你说我们破坏了你们祭祀的仪式,应该是指范先生制止二林部用活人来作为祭品吧?”

    沙麻辟支喊道:“正是!你们宋人面吞吞的,都是见不得杀人的胆小鬼!我们是大山的儿女,不怕这个!你们凭什么要阻止我们的传统?!”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点头,想看苏油怎么解释。

    苏油叹气道:“不要以为杀活人作祭品,是部落里独有。我的族人在千年以前,同样用活人做过祭品!而且用人之多,手法之残,比你们的厉害得多!”

    帐内再次炸了,没想到温文儒雅的宋人,他们的祖先也干过这事儿?!

    苏油拱手说道:“仅从手法来说,有伐,即以戈砍头;有刿,即小刀割杀;有施,也称刳剔,即剖腹掏肠;有磔,即将刳剔后的人牲张裂风干;有火,即将人炮烙;有鼐,即将人烹煮;有焚,即焚烧;有舀,即活埋;有俎,做成肉酱;有彝,杀而陈尸……种种手段,举不胜举。”

    所有人都听傻了,杀个人祭祀而已,要不要这么多花样?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中国古籍中记载,商末代君主帝辛,他天资聪颖,口才便给,行动迅速,气力过人。”

    “他的勇力,足可以徒手与猛兽格斗。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的话语,足可以掩饰自己的所有过错。”

    “他曾‘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焚灸忠良’、‘为炮烙以伤民牲’。是不是比你们的仪式更加隆重,比你们的手法更加复杂,比你们的人牲等级更高?”

    “然而,天地神灵,保佑他了吗?并!没!有!”

    帐中众人都震惊了,他们再狠,也没有狠到拿小部族首领来换着花样活祭的程度,却没人知道其实是这娃偷换了概念。

    “他醢了西伯的儿子,拘禁了西伯,让西伯的臣工们用大量的美女,珍玩,马匹,才将西伯换了回去。”

    “西伯在被囚禁的日子里,静下心来思考,到底怎样祭祀,才是能让神灵祖宗满意的祭祀?怎样的规则,才是人世间大家可以奉行的规则?”

    帐中众人都再次陷入了思考。

    “西伯死后,他的儿子武王起兵讨伐帝辛,赶来会盟的诸侯就有八百家,连商朝人自己组织的军队都倒戈相向,一起加入了讨伐的队伍,商代六百年的历史转眼被终结。”

    “从此后,周朝改用西伯和周公定下那一套制度,取代了残酷的人牲祭祀。换来的,是传三十代三十七王,长达八百年的国祚。至今也还是中国历史上享国最长的王朝。”

    大巫问道:“孩子,你说的那个西伯,他是怎么理解祭祀的?”

    苏油躬身道:“西伯想通了,不管哪一族的传说里,人都是神灵的孩子,神灵就好像我们天上的父亲,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尽皆点头。

    “那么请问,有哪一个父亲,见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杀死另一个孩子,然后还将被杀死的那个,作为猎物献给他,能不感到伤心欲绝?”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惶恐。

    “神灵到底看重什么呢?周伯想得非常清楚,神灵看重的,应该是我们内心对他的尊敬和爱戴!”

    大巫轻轻点头,似乎对这说法比较认同。

    苏油说道:“刚刚大巫问西伯怎么理解祭祀,那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祭祀的本质是什么。”

    “祭祀,是人神沟通、上下交感之礼。是用最庄重的仪式,最精美的祭品,向神灵坦白我们的痛苦,迷惑,恐惧和感激,以期得到神灵的安慰和指引的过程。”

    大巫不由得轻轻点头:“孩子,那你们汉人的神灵,与我们的神灵一样吗?”

    苏油说道:“大巫,二林部的神灵有哪些,我不清楚,不过我们汉人的神灵,我倒是能分说一二。”

    “我们的神灵大致分为三类,天神,地祇,人鬼。”

    “天神以昊天上帝为首,其次五帝,五星,二十八宿,司命,司风,司雨,还有十二辰。”

    “地祇以皇地祇为首,其次神州,社稷,五岳,四渎,四镇,四海,山林,名川。”

    “人鬼分文武,我们文人这边,孔圣,配哲,先贤,先儒;武人那边,姜尚,韩信,七十二将。”

    “人鬼还有一类,就是宗庙祖先,以及家中诸处,起居器物,各行各业诸路执掌。”

    大巫感慨道:“你们的神灵,比我们二林部的更多,更全。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是你们族中的巫师传承?”

    苏油躬身道:“大巫,我们族人,在千年前就留下了三本书,讲述的是文王周公传下来的礼仪,合称《三礼》,其中有一本叫《礼记》,共有四十六篇,其中有三篇,《祭法》、《祭义》、《祭统》,专讲祭祀之事。是我大宋读书人必读的书籍。”

    大巫说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有传承。”

    苏油说道:“大巫,那我接着再讲讲祭祀的目的?”

    大巫赶紧说道:“请讲。”

    苏油说道:“《礼记•郊特牲》云:‘祭有祈焉,有报焉,有由辟焉。’”

    “祈,犹求也,谓祈福祥,求永贞也。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祈福。”

    “报,谓若获禾报社。社,便如同这三日二林部的大会。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表达感恩之情。”

    “由,用也。辟读为弭,谓弭灾兵,远罪疾也。这里是说祭祀是为了请求神灵消弭祸患。”

    “除此之外,祭祀还有一个作用,‘阴幽思也’,还为了追怀自己的先祖,逝去的亲人。”

    “大巫,二林部的祭祀活动,应该也是这几种目的吧?”

    大巫叹息道:“这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却不料早有智者了解得如此透彻。孩子,你们那个西伯和周公,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

    苏油躬身道:“那是我们汉人的幸运。大巫,接下来,我就说说祭祀的方法,不过这些东西是我自己想的,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巫指正。”

    大巫说道:“你说吧。”

    苏油说道:“大巫,人之所以是神灵的宠儿,是因为人与别的品类不同,我们被赋予了灵性。这一点,成为了我们与禽兽的区别。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是的,不过人里边,也有泯灭灵性的少数,禽兽里边,同样也有具备灵性的少数。”

    说完抚摸着自己怀里的白猿:“比如它。”

    小白猿手臂很长,伸手去拉大巫的胡子作为回应,果然充满了灵性。

    苏油躬身道:“的确如此,苏油受教了。现在我们只说大体——正因为我们有了灵性,因此才学会了狩猎,用火,耕种,放牧,纺织,修房架桥等等,这一点,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认同。”

    苏油说道:“那么接下来,就要说到我们的分歧了。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不是战争的俘虏,无辜的商人,幼弱的孩童。”

    “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应该是我们人类,用神灵赋予我们的灵性,创造出来的最精美的物品!非如此,不足以报答神灵给我们独有的恩赐!”

    “春天的水獭,会将抓到的第一条鱼摆在岸边,身子直立双手摆放胸前,祭祀河流。”

    “秋天的红豺,会多捕获一些猎物,将它们堆放到一起,祭祀山林。”

    “这就是俗谚所谓的‘獭祭春,豺祭秋。’可如果我们的祭祀,如水獭红豺一般,那我们之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第一百八十一章尊重

    帐内顿时大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叹服,恍然……

    大巫问道:“那按照你的理解,我们人,应当怎样做呢”

    苏油躬身道:“我们是不是应当修造起宽广的祭坛,装饰以美丽的图画,演奏着庄严的音乐,穿着上华丽的服饰,摆上精美的陈设,献上丰美的谷牲”

    “如此让神灵知道,我们并没有辜负它赐予的灵性,而是利用灵性,转化为了聪明才智,创造出了各种精美物品,奉献于它。然后敞开心扉,虔诚祈祷,恳求它的指引和祝福”

    帐内众人都恍然大悟,于情于理,都当如此。

    沙麻辟支又跳了出来:“小巫师!你是想让我们行你们汉人之礼!”

    苏油都懒得搭理他,对大巫说道:“我们儒家经典,《礼记.曲礼》中讲得很清楚:‘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左传》里说的则是:‘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论语》有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祖先和神灵,祭祀是毫无用处的,往往还会带来祸殃。”

    “汉人的风俗,与二林部不同,汉人的祖先,与二林部的祖先也不是同一人,因此祭祀的礼仪,自然不能相同。”

    “依俗成祭,因祭成礼,这才是正道。”

    “但是我们知道了祭祀的本质,对象,目的,还有方法,以大巫你的智慧,自然可以梳理出一套适合二林部的祭祀礼仪。”

    “比如我们祭祀用的是庄严宏大的雅乐,二林部何妨用激越苍凉的铜鼓和角号……”

    “比如我们用的五谷三牲,二林部何妨用青稞与荞麦,白马和白牛……”

    “比如我们用的青铜礼器,二林部何妨用灿若金银的黄铜白铜……”

    “比如我们用木料和泥土修建祭殿,二林部的石头堡垒,比中土建筑不让分毫……”

    “范先生的劝告,只是告诉大家我们汉人经历的教训,告诉大家人祭是得不到神灵庇佑的。并不是要干涉二林部的祭祀,让大家一定要依从汉人的祭祀礼仪。”

    “具体如何选择,还要看大巫,大将军,以及诸位鬼主自己的选择。”

    大巫盯着苏油半晌:“孩子,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苏油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不是……我没有……”

    大巫笑道:“孩子,你还没有学会撒谎。”

    阿囤辟支急道:“大巫,他就是在蛊惑我们。”

    说完一指座中拈须思忖的范先生:“一定是他!他看似一言不发,可这些话,都是他让这个孩子说的!”

    范先生拱手道:“大巫,范某今日一言不发,是因为二十年前,性命为你所救。前几日范某已经决定,有生之日,便在二林部教书育人,再不踏出二林部一步。”

    大巫摇头,制止他再说下去:“范,你的心思,从来就不纯净,从来就不。你骗不了我的。”

    范先生脸上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听大巫话锋一转:“不过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孩子我在吐蕃人中游历过很久,他们的班智达告诉过我,吐蕃人里有一种转世的智者,会带着上一世甚至上几世的智识。”

    说完看着范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孩子的智慧,比你深远,他,比你强。”

    范先生苦笑着拱手。

    大巫又转头面对众人:“对这孩子的说法,看来大家都是接受的了”

    帐中众人都点头认可。

    大巫说道:“我也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将人牲祭祀准备起来吧。”

    苏油急道:“大巫!告诉苏油,这是为何我还有哪里没有说清楚吗”

    大巫摊开满是皱纹的双手:“说清楚了好孩子,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无需付出代价就能得到。”

    “范为了获得二林部的信任,二十年来献计划策,如今又同意不出二林部一步。”

    “你要我们改变人祭的风俗,如此大事,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万一你所说的是错的,神灵怪罪下来,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变得犹疑起来。

    大巫继续说道:“二林部有一个祭洞,到现在我们奉献的人牲,还没有不被接受的,如果你愿意成为祭品,入洞三日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神灵接受了你这套方案。你,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人祭。”

    陈慥大怒而起:“叫花子老头!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巢谷直接拔剑而出:“我看谁敢!明润,出行之前,程公和龙老一再叮嘱,一定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去,不用理会他们,我们今日便回程!”

    大巫看着苏油:“孩子你看,要求别人放弃,改变和接受,是多么的轻松的一件事情,可一旦事情关系到了自己,又会变得多么的艰难”

    “要成为一族的大巫,拥有改变祭典的资格,需要经历很多的考验。孩子,你愿意接受这样的考验吗”

    苏油低头,心中狂翻这念头,不断的计算着得失风险。

    大巫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采纳了你的指引,那你在大理大宋之间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行巫的资格。这些东西,是需要付出历练才能获取的。”

    “我答应你,只要你接受人祭,成功出来,我便背负荆棘,赤足前往雪山,向神灵忏悔我们的愚昧,并且尽自己的心力,将你的指引化为祭典。”

    “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孩子,你愿意为二林部,如此付出吗”

    阿囤赤尊都坐不住了:“大巫,何苦如此逼迫我二林部明润算了,我们不争了,我们便遵守旧俗便是。”

    苏油已经定下心来,对阿囤赤尊施礼道:“大将军尚需慎言。杀非罪,行淫祀,在大宋可是干犯重典。要是被有心人告上朝廷,大将军夺官去爵,那都是轻的。二林部和朝廷从此离心,眉山商道自然会对大将军关闭,这后果,大将军还须知晓。”

    阿囤赤尊怒目圆睁:“沙麻辟支!这才是你怂恿大巫过来的目的是不是!”

    沙麻辟支也起身骂道:“赤尊!你们破坏传统,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眼看两边人要起冲突,苏油突然太高声音:“大家请先听我一言!”

    帐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苏油今日的一番做派,已经赢得了最大多数人的喜爱和尊敬。

    苏油对大巫拱手道:“大巫,我答应你。”

    汉人,阿囤部,顿时鼓噪起来。

    苏油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身对大巫拱手道:“大巫,看看刚才我的族人和阿囤部的反应,就该知道,人祭是不得人心的。所谓顺天应人。人心,其实就是天意。”

    “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二林部新附大宋,大家难免还有些忌惮提防,容易为人挑拨生出事端,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决断。”

    “今日我便带上我汉人儒家的经典,入洞中与那所谓神灵辩上一辩。”

    “苏油只求你一件事,二林部和大宋,合则两利,离则两害,这是大势。大巫你德高望重,智慧更是非凡。应当多指引部民,告诉他们,除了利益,还有风俗传统需要尊重,还要心怀仁慈之心。”

    “有富余的时候,不妨让他们邀请远途而来的客商,进屋喝上一杯奶茶,吃上两块糍粑。而不是用刀剑来对付他们。”

    “保护好他们,大家才会得到大理的铁器,香料,得到眉山的美酒,精瓷。才会让我们有衣棉可穿,有盐茶可用。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至于人心,的确是重中之重,那就需要在生活好起来的同时,加强引导和培育,范先生即将举办的学校,就是为此而设。”

    “大巫,这不是一人两人的事业,也不是一部两部的事情,需要所有人共同努力。所以,苏油拜托了。”

    说完转头吩咐:“拴住哥,去取我的书箱来,给我准备沐浴更衣。”

    然后转身拱手:“大巫你这边需要做什么,便准备起来吧。”

    大巫也对苏油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节:“无论成败,大宋有你这样的孩子,都赢得了我的尊重,你说的这些,我都答应你。”

    ps:推书了!这次是老周主动的,书名《京剧大师》,相当不错,作者开书前于老周讨论过,如今已经上架了。成绩有点像老周的《山沟》,刚刚起来,喜欢此类题材的去支持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小心的祭品

    一个小山谷里,一支队伍蜿蜒而行。

    大巫走在头前,苏油则一身干净,坐在软轿之上。

    李拴住抱着书箱,哭得都没法看了。

    阿囤弥跟在软轿侧边,低着头,泪珠扑簌簌地往地上掉。

    苏油说道:“你们别这样行不行?就跟我已经死了一样。”

    阿囤弥说道:“弟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答应大巫,他又能怎样?”

    苏油低声说道:“要是你们能够给力一些,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只可惜,时机不对啊。”

    阿囤弥抬起泪眼:“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沙麻部这个麻烦,大将军和范先生迟早要解决,金沙江经济命脉,决不能握在别人手里。”

    阿囤弥跺脚:“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苏油说道:“这事情还真得想,自我同意此事后,便没再让大巫和那个沙麻鬼主靠近我身周三尺之内,吃的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喝的是拴住接来的石根水,就连一身里里外外,都全部换过……”

    阿囤弥吃惊道:“你是说,大巫他……大巫他可能……”

    苏油叹气道:“姐姐,有一种人我其实挺佩服的,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牺牲别人性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他们的意志,早就经过千百次锤炼,所谓坚刚不可夺,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动摇的。”

    阿囤弥睁大眼睛:“那你还说了那么多?”

    苏油说道:“那是说给大家听的,有些时候人说服自己,只需要外来一个小小的理由便行。听了我的话,你们觉得,取消人祭,是不是可以接受了?”

    阿囤弥点点头。

    苏油说道:“大巫威望崇高,在部落中一呼百应,有他相助,或者至少两不相帮,对二林部来说,都是绝大的好处。”

    “二林部实力虽然还弱小,但是有了大宋和大理的支持,强盛之期不远。”

    “沙麻部如今看似强大,但是范先生二十年经营,到今日形势已成。釜底游鱼,说的便是他们。”

    “要是再获得大巫的支持,诸多小部落,肯定会抛弃沙麻转投二林,大鬼主和范先生也是看到了这点,才不敢对大巫有一点不敬。”

    “这次去不管是凶是吉,完事儿后总够大将军和沙麻部撕扯一段时间,你们也可以派人去往宋廷申述沙麻部逼迫你们行淫祀,祭人牲。”

    “不过宋廷是靠不住的,但是眉山江卿绝对同仇敌忾,会给予你们最大的支持和援助,待到小高相公回到大理,完成布局,那就是局势翻转之时。”

    阿囤弥叹息道:“你们男人啊……”

    苏油说道:“我只是男孩,不是男人……”

    阿囤弥说道:“你就是!你比我哥哥我爹爹还要顶天立地!”

    苏油叹气:“好吧你说是就是,我也懒得和你争辩了。”

    ……

    山谷很快走到了尽头,苏油看了看周围,喀斯特地貌。

    一个山洞在半山上,洞口上半部正往外冒着云雾。

    洞侧还有一条小水沟汩汩流出,在初冬的寒意里冒着雾气。

    苏油注意到水沟边上的附着物,颜色发白。

    洞口吞云吐雾的情形让队伍感觉神异非常,但是对于苏油来说,就是里边有一口温泉而已。

    空气中没有臭鸡蛋味道,不是硫磺泉,不含有毒硫化氢,这是一口碳酸温泉,基本上是世间最干净的水源了。

    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所有人牲都熬不过三天?

    队伍来到洞口,洞口竖着密密的青铜栅栏,似乎关闭着什么东西。

    苏油下了软轿,蹲下身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沟中的流水,果然是温的。

    搓了搓手指,没有滑腻的感觉,在抠了下沟边的沉淀物,心中安定了很多,碳酸温泉跑不了了。

    大巫戴上面具,手持牦牛尾和铃铛,开始在洞口跳起傩舞。

    陈慥悄悄走到苏油的身边,低声说道:“现在动手,正是时候。”

    苏油叹气:“那样的话,范先生二十年的心血就废了。季常你放心,有先贤三礼在手,什么乱力怪神我都是不怕的。”

    陈慥也叹了口气,轻轻退到了一边。

    大巫行完傩戏,端着一个银碗过来了。

    苏油问道:“大巫,这是什么?”

    大巫说道:“这是迷药,饮后很快会陷入昏睡,这样去见神灵的时候也不会有痛苦。”

    苏油说道:“我不怕痛苦,我还要去神灵面前申述,必须保持清醒。”

    大巫说道:“这也是仪轨之一,如果不喝,祭典就不完整了。”

    苏油望向阿囤赤尊,阿囤赤尊轻轻点头,表示的确有这个仪轨。

    苏油重新转向大巫,凝视他良久,轻轻开口道:“那好,我喝。”

    大巫将银碗再次端起,苏油又道:“不过我嘴刁,要喝新鲜的。”

    大巫皱着眉头:“孩子,你信不过我?”

    苏油说道:“我们汉人的祭祀之处,都是光明正大,富丽堂皇。大巫,此处倒是更像一处镇魇之所。”

    大巫不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低头退了回去,翻检草药重新熬制起来。

    苏油盯着大巫操作,一点不敢放松,低声说道:“姐姐,我想再喝一次二林部的奶茶。”

    阿囤弥立刻招手:“炽火!把皮袋子拿过来!”

    等到迷药重新熬好,苏油已经灌了满满一肚子奶茶。

    将大巫递上的迷药一饮而尽,苏油整理了一下襕衫,从拴住手里接过书箱,对着所有人文雅地鞠了一躬,转身进入了洞内。

    铁栏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接着传来拴住的嚎啕和阿囤弥的嘶喊:“弟弟我们就在山谷驻扎,三天后姐姐就来接你!你一定坚持下来!”

    苏油快步向前,转过洞口见不到众人后,立刻将书箱一抛,跪在地上猛抠喉咙,大吐起来。

    等到一肚子奶茶吐尽,苏油又打开皮囊,重新灌了一肚子奶茶,然后再吐了一次。

    两次吐完,估计胃中的药物已经吐尽,用剩下的奶茶漱完口,苏油这才站起身来,取过书箱打开。

    书箱里放着三本书,眉山货,是苏油从范先生那里取来的《三礼》——《仪礼》、《周礼》、《礼记》。

    将书放到一边,打开内格,原来书箱还有个夹层。

    南方瘴气,被传得玄之又玄,在苏油的眼中,所谓的瘴气,不外乎有毒气体,不洁净的水,蚊虫,细菌,微生物。

    苏油一行出发时尚在暑热,因此他也自备有一套东西。

    打开箱子里的一个蜡纸包,里边是一个口罩。

    口罩是两层皮子包裹过滤夹层,加上带子制得的,夹层可以替换,这是苏油的创意加五嫂的手艺。

    五嫂的手艺没得说,口罩在口鼻处贴合紧密。

    水玻璃与盐酸或硫酸作用,可逐渐缩合而生成多聚硅酸小球。

    多聚硅酸是一种凝胶状化合物,其中包络了许多水分子和其他离子,用热水洗去其中的可溶性盐类,加热除去大部分水,即得到多孔性固体——硅胶。

    不过这个硅胶和后世生活中常见的硅橡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不能用来代替橡胶,但是有一个好处。

    它是一种高活性吸附材料,可以作为干燥剂,吸附剂,脱色剂使用。

    后世的废柴油过滤,啤酒过滤,防毒面具,药品里的蓝色干燥剂,都有它的身影。

    苏油造这玩意儿,初衷是为了对付暖房里鸭雏们集中释放的逆天气味,一路带过来也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其实这洞本身并不可怕,喀斯特地貌的碳酸岩溶洞后世见得多了,碳酸岩本身就有过滤作用,按理说应该是相当干净的环境才对。

    但是这里对二林部和大巫来说如此恐怖,那就一切小心为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恐怖的神灵

    戴上口罩,继续搜拣箱子,最底层还有一包桃片糕,一套苏油自己设计的大宋EDC装备。

    仿瑞士军刀的多用折刀,工具卡,黄铜火折子,折叠皮漏斗,高音哨。

    工具,火,饮水。解决这三个问题,生存几率就会大增。

    将书箱翻倒过来,书箱四角是紫漆竹筒框架,用折刀刮开表面漆层,竹筒上居然有接缝。

    撬开接缝,从里边取出四根钢管。

    钢管不长,只有半尺,样子像一个大鞭炮。

    其实它就是一个大鞭炮,不过外壳使用烧红的铁皮在圆铁棒上缠绕打造而成。

    里边还有一个用相同方法制造的铜管,钢管和铜管之间,是废品钢珠,铜管里边,是黑火药。

    黑火药的配方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传统中国四大发明之一。

    但是大宋的黑火药那尿性让苏油蛋疼,于是将老三样法宝祭出来——更精,更细,更纯。

    硫磺用水飞法去除可溶杂质,然后得到极细的纯净粉末。

    火硝取大宋现成的火硝,融化成溶液,然后过滤,除杂,分步结晶,得到最大纯度的硝酸钾晶体。

    碳粉取烟灰经过漂洗,然后用浓硫酸脱水,将其中剩下的大量木粉碳化,然后漂洗晒干。

    三种粉末过筛得到均匀的细粉,再按照试验比例,用鸡蛋清调和,放入制造最细笔芯的唧筒内,挤出成一条条细条,待半干的时候,切成小颗粒。

    送到干净环境中阴凉处放置,待蛋清干燥之后,如今大宋最强黑火药就诞生了。

    本来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算是合格,作为爆炸药还差点火候,不过苏油搞出来的这东西已经是现代黑火药的概念,威力远非如今大宋的满含杂质配方不明的火药可比。

    管子两头是螺栓密封,一头有个小孔,插着火捻。

    在可龙里后山开发的时候,苏油带着拴住张藻他们搞了几次,用的纸壳,炸石头效果那是杠杠的,不过被八公严厉呵斥禁止使用。

    理由很简单,鞭炮放得那么响,鸡鸭都给你们吓得不生蛋了。

    经过多次改良,这次出行苏油便搞出来几个这样的东西。

    这和麻绳弩炮是两个概念,苏油只让李拴住做了壳子,其余都是亲自上手。

    没有人知道,相当有威力的炸弹,已经在大宋悄悄诞生了。

    不过苏油不敢暴露,别说是深入异邦,就连在大宋都不敢随意展露。

    真正的军国重器,自己实力这么弱小,加上大宋士大夫的德性,要被辽国西夏知道了,那自己才真要哭瞎。

    因此此行一直藏在这个特殊的书箱里,作为防身的最后手段。

    钢管外还有一个螺旋盖子密封,拧开后才能露出里边的火捻,平时可以防潮。

    拧开其中一个的盖子,又将火折子咴燃,苏油借着洞口传入的微光,开始探索山洞。

    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小开阔地带,有一个隧洞通往山体深处。

    一手拿着钢管,一手拿着火折子,苏油小心翼翼地朝洞窟走去。

    隧洞非常干净,不高,两人并排可以进入,这么多年的人牲祭祀,居然在洞口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沿着山洞朝里,走出七八米,通道突然变得开阔,这里竟然有一处几百平方的空间。

    原来整个洞窟,竟然好像一个前小后大的细腰葫芦。

    大洞窟只有一部分在微光覆盖范围内,后边剩下的一大半,都笼罩在黑暗当中,仿佛通往幽深的地狱。

    除了当年祭祀时抬人的竹榻木榻,这个大厅中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枯骨。

    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了苏油一大跳,可是转眼就被无边的愤怒所掩盖。

    那些枯骨都很小,头骨也特别,不是成年人的,这里起码有十几具尸骨,全都是小孩。

    苏油深呼吸了几次,平静下心神,在离通道最近一处枯骨所在蹲了下来,仔细查看。

    一个男孩,戴着古怪的口罩,蹲在另一个小孩的枯骨旁边,认真地凝视翻检。这幅景象,要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这幅骨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他身上还包裹着生前的部分衣物,衣物有腐蚀的痕迹。

    头盖骨和指骨,同样如此。

    捡过一根竹席的篾片,挑开残破的衣物碎片,臂骨,腿骨,都没有断裂,也没有撕咬过的痕迹。

    不过肋骨却断了几根,似乎生前受到过重击。

    苏油又检视了附近两处枯骨,都是类似情形。

    站起身来,查看整个洞窟能目击到的范围,没有任何血迹。

    这情形实在是太怪异了。

    趁着还有些亮光,苏油抓紧时间将洞内那些残破的竹席,木架,竹竿,破蒲团都收集起来,运到外边的小洞窟内。

    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朽败了,不过也有不少还能用。

    将潮湿的竹木料靠在洞口干燥的地方晾着,捡来几块石头围起一个小火塘,又去铜门入口处找来些干沙铺上,架起一个小柴堆。

    准备好之后,苏油找来一根竹竿,用石头砸破一端,然后用折刀沿着破裂处将竹竿前头分成竹片,夹上些破布料和竹蔑稻草,点燃后重新进入大窟。

    有了火炬照明,大洞窟能够看清楚了。

    洞窟底部有不少的石钟乳,比前厅潮湿了很多。

    窟底有一汪泉水,苏油伸手一探,温度比体表估计高出了五六度。

    温泉水非常清澈,清澈到能够看见池中石底几具零散的孩童骨头。

    洞底水下有个出口,通入山体。

    站起身,火光照向另一面。

    几根钟乳之间,一具巨大的黑色物体横亘在上面,看得苏油心头一阵猛跳。

    他终于明白了洞中所谓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恐怖的生物。

    这是一具蛇蜕,一具巨大恐怖的大蛇的蛇蜕!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蚺,蟒这样的大蛇,在捕捉猎物后一般会将猎物缠绕起来,并用力收拢,使其窒息而死。

    然后通过身体感受猎物的温度和心跳。

    确定猎物死后,无论其体型大小,都是不经咀嚼囫囵吞下。

    蟒蛇的这种吞食方式主要得益于它们下颌的特殊结构。他们的下颌由彼此独立的两部分组成,可以吞下比他们身体大得多的猎物。

    完全能够想象当时洞中的惨相,巨蛇从大窟底部的洞口出来,游出温泉,用蛇类特有的热敏器官探查到昏迷的孩童,然后咬住他们,用身体缠绕,使其窒息身亡,这就是苏油见到不少枯骨肋骨被挤压断裂的原因。

    等孩童停止了呼吸,大蛇便开始从头或者从脚开始,将孩童慢慢吞入腹中。

    经过长时间的消化,大蛇会将剩下的骨头从肚子里吐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苏油见到骨头和衣物都被腐蚀过,那是大蛇的胃酸造成的结果。

    这条蛇太大了,洞内可能还有地下河中的鱼类和两栖类,它不缺乏食物。

    加之这里有温泉,它甚至用不着冬眠,如此不停止的疯长,以致苏油见到的不完整蛇蜕长度就超过了七米,最宽阔的部分,完全可以轻松包裹住一个成人。

    估计这洞没有其它大出口,洞门一封,它便被困在了这里。

    蟒蛇是夜行动物,溶洞里不见天日,鬼知道它何时会从洞底那口子游出来。

    这东西善于攀爬,被用作祭品的孩童,别说还昏迷着,就算清醒,在铜门紧锁,黑漆漆的洞窟中,也无法逃过用热敏器官捕猎的巨蟒的追捕。

    或许,大巫给他们的那碗迷药,真是一种仁慈。

    大蛇如今不在大洞窟内,但是据大巫所说,没有人牲能躲过三天,也就是说,要来的,始终要来。

    必须马上开始布置。



    第一百八十四章布置

    一个六岁孩童的身体,即使有炸弹在手,要对付如此大蛇,也还需要一些手段。

    首先是爆炸地点,最好的位置,就是在葫芦腰部的那段通道中。

    通道还有些偏大,大蛇又很长,完全具备辗转躲避的空间。

    要是炸弹扔出,大蛇将身子缩了回去,那就完全达不到效果,因此最好能将它的身体固定下来,让它没法腾挪。

    苏油前世跟着跑山匠出入山林,知道凡是野兽,都有自己的通路,叫兽道,兽道就是林间野兽常走也最好走的通路。

    因此山林中安放陷阱不是盲目的,一般都是安放在兽道上。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树枝木头封闭原有的兽道,另辟一条通往陷阱之路,将猎物引导过去,如何不引起猎物警惕,这也是一门手艺。

    当然现在不用搞得这么复杂,特么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热乎乎的诱饵!

    只需要将通道隔去一部分,将隧洞的一段变窄,大蛇它也不会想方设法自找麻烦,只会乖乖沿着给它夹出的通道过来。

    洞中的木榻竹榻不少,不过以苏油六岁的身体,拆榻,拖料,堆砌,也是累出一身臭汗。

    大蛇过来的地方,被苏油用木料竹席改成了一个喇叭口,刚进入的时候宽,然后逐渐变窄,最后变成仅有成人身体宽度的一段。

    收集了一些腿骨和臂骨,在喇叭的入口处,拿三根骨头碰在一起,搭成三角锥形。

    底层三个三角锥,上边铺上一片破竹席,然后在上边再搭出一个三角锥,弄成一个双层的金字塔。

    金字塔的锥顶,放上苏油带进来的笔舔。

    笔舔是一件小文房用品,样子就像一瓣莲花瓣,白铜制成,这东西是写字的时候用来舔笔调锋所用。

    到此,苏油做好了一个报警器,大蛇从洞中出来,要进入通道,肯定会碰跨这个金字塔,笔舔掉地上,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洞窟中会让人非常警惕。

    布置完毕,苏油已经快累毙了:“薇儿说得对,今后还是得加强锻炼,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一副好身板是必须的。”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苏油开始烧起火塘,在火堆里放入一些石头,然后分配食物。

    食物就是一斤桃片糕,分成五份,每天两份。

    如今苏油对大巫丧失了最后一丝丝好感,不过如何对付他,那是出去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精神要专注在对付大蛇上,暂时不想。

    分配好食物,苏油开始去接饮水。

    温泉水其实很洁净,但是苏油真的有点怕了这个地方。

    将EDC装备中的皮漏斗打开,铺上口罩夹层,上面铺上木炭,最上面铺上沙子,将皮囊夹在两腿之间,将漏斗插进去,然后用砚台舀水通过漏斗灌入皮囊。

    接了一些水,苏油找到地上一处石头坑,淘洗干净后,将水都倒了进去。

    火塘里的石头烧得滚烫了,苏油拿竹条做了个夹子,将石头轮流放入水坑之中。

    很快,水坑里的水被石头传递的热量烧开了。

    苏油继续换着水坑里的石头,让水沸腾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支毛笔,用多用途折刀上的小锯锯出一段竹管。

    晚饭时间到了,趴在水坑边上,就着桃片糕,喝着热水,苏油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酸痛。

    吃过饭,苏油挑出些能用的竹席,给自己在火塘边上拼了一个小床,和衣趟了上去。

    洞外的山谷里,传来了清越的歌声,那是阿囤弥的歌声,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苏油还有人关心,有人陪伴。

    太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巫的药物在身体里还有些残余,苏油慢慢地耷拉上眼皮。

    手指渐渐松开。

    钢管炸弹,也滚落到了身边的席子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油突然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

    一睁眼,面前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蛇头。

    大蛇冰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里不断吞吐着黑色的蛇信,慢慢地抬起脖子,向后退出一点距离。

    苏油知道这是大蛇马上就要对自己发起攻击的征兆,想要挣扎,却完全不能动弹,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知道大蛇已经缠住了自己,只奇怪自己的布置为什么没有被触发,或者是自己睡得太死?

    大蛇的头颈向后拉伸,然后停下,接着嘴巴一下张大到了极致,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朝苏油电射而来!

    “啊——”苏油惨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靠,原来是一场噩梦!苏油疯狂地摸索着身边,将钢管炸弹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一刻他恨透了大巫,梦境中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恐怖,让他的皮肤上涌出了一身的疙瘩,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洞中的十几位孩童的尸骨,说明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自己刚刚经历过的那一切。

    洞外传来啁啾的鸟鸣,天色不知道何时已经亮了。

    一只墨绿色的小鸟飞了过来,站在铜门青绿色的栏杆缝里,朝里边探望。

    苏油不认识这种比拇指大不了些许的小鸟,不过小鸟的到来,让他心情放松了不少。

    小鸟瞅了苏油两眼,觉得他不是友好物种,又转身振翅飞走了。

    阳光从洞外照了进来,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

    苏油起身,点着火把进入通道,检查了自己的布置,确定没有问题后,出来做了半套石薇教他的五禽戏,用昨晚的办法吃早饭。

    做完这些,就无事可做了。

    不行,为了摆脱对洞窟,尸骨,大蛇的恐惧,必须找点什么事情做。

    一转眼,目光落在了三本书籍之上。

    苏油将《礼记》拾起,打开扉页,朗读起来。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读至此处,苏油不免摇头苦笑:“闻来学,不闻往教。当真就是这场波折的根苗。可大贤们啊,你们所在的时代,中国强横,不愁人家不乖乖听话,可如今的大宋,唉……”

    继续朗诵:“……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读到这里又来疑问了,如今有的人,光明处是端方君子,礼教圣人,黑暗处是魑魅魍魉,狼子野心。心赛蛇蝎却满口仁义,他们将真心信奉礼义的人看做傻子,将礼义作为捆绑别人的枷锁,这种局面,又该如何破解?

    还是学问不深,或者,龙山长唐老师他们那里,才会有答案。

    不过不管怎么说,思路得到了转换,心中的那些恐惧,渐渐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天威

    一边读书,一边思索,反倒不觉得难熬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山洞外,山谷中,大巫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念祷着经文。

    那是二林部的史诗长歌。

    在他的前方,跪着无数的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聚越多。

    不少交易完毕的部落头人,都遣人先将货物运走,自己来到这山谷里,找地方跪坐下来,一起参与祈祷。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很迷茫,既觉得汉人小巫师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觉得,要是他有道理,那就证明自己部落中以往祭俗存在问题。一时间难以取舍决断。

    不过他们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汉人小巫师的善良和可爱,相比手里屠杀过无数人牲的大巫来,似乎在感情上更要亲近一些。

    对大巫,是尊敬,是惶恐,是惧怕。

    对汉人小巫师,是亲近,是信任,是佩服。

    现在,还多了崇仰和怜惜。

    能为部族自我牺牲的人,即使他是一个汉人,他们的感情,也从此连接在了一起。

    算了,一切交给天意吧……赶来的人里边,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这样想,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洞中的汉人小巫师祝福。

    太阳再次落山了,山谷中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阿囤弥领头,唱起了部族中流传的歌谣。

    歌声仿佛来自悠远的地方,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传说在远古时期,龙鹰从空中滴下三滴鲜血,滴在贤美的姑娘濮嫫娌依身上,姑娘因而怀孕。

    婴儿在白天出生才比较吉祥,可濮嫫娌依却在龙年龙月龙日的晚上,生下了一个孩子,名叫支格阿鲁。

    他一出生,就不听母亲的话。

    第一天,母亲要抱他,他就挣脱开来,以摇动天地为乐。

    第二天,他不肯喝奶,不愿被包在襁褓里,更不肯让人背。

    第三天,他不肯睡在母亲旁边。

    到了第四天,他开始露出一副鬼灵精的模样。

    第五天,屋里的人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就把他放到铜盒里,带到山坡上去。

    孩子的哭声惊扰了天界。天帝恩体古子派食人魔王堂博阿莫来捉拿阿鲁母子。

    当母子俩被抓至空中时,母亲为救儿子将阿鲁抛下来,落进万丈深渊中的龙巢里,支格阿鲁从此在龙的养育下成长为一个神力无比的英雄。

    长大后的支格阿鲁,骑着一匹叫斯木都典的由神鹰变成的飞马,到天牢里救出了自己的母亲。

    一路上,他专门为民除害。他消灭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兽,驯服雷公闪电。

    他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六个太阳中的五个,和七个月亮中的六个,只留下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从此让人们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天神恩体古子为了报复,派喽啰到凡间危害众生和庄稼。人们在支格阿鲁的率领下毫不畏惧,用火把焚烧了害虫,战胜了天神。

    这天便被定为了人类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点燃火把,纪念英雄,代代相传。

    歌声越来越大,应和者越来越多,英雄人类和恶毒神灵抗争的故事,最终以人类的胜利结束。

    这首歌很长很长,似乎比大巫的史诗还要长,长到让月亮从东方升起,又从东方偏到西方,然后渐渐落到西山后。

    大山的黑影开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山中的小鸟,开始发出婉转的鸣叫。

    慢慢的,山是山,树是树,云是云,雾是雾。

    仿佛又是平凡一天的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半山之上的神洞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雷神降世般的猛烈轰鸣。

    一股可怕的气流,伴随着无数细小的杂物冲出,洞口弥漫的云雾,瞬间被气流搅散,人们在那一刻,甚至能一眼看到铜门紧锁的洞口,然后又被洞外涌起的云雾,转眼淹没在神秘之中。

    满山的惊鸟振翅而起,布满了整个山谷的天空。

    谷中的马匹惊得四散奔逃,不少甚至吓得翻倒在地,屎尿齐流。

    接着,无数的麂子,黄羊,红豺甚至花豹,都吓得四处乱窜,在山林中闪现着惶恐的身影。

    所有人都惊呆了,站起身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中充满恐惧和震惊。

    大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比震惊的神色,接着长叹一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天地之威,在他一生的祭祀经历中,甚至在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的经历中,都闻所未闻。

    这个变化,只可能是那孩子带来的。

    既然是汉人孩子带来的,那这个变化,只可能是对洞中的恶神不利的变化。

    ……

    其实越接近期限,苏油心里就越紧张。

    但是小孩子的精神又无法长久,已经有点熬不住了。

    苏油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他自己都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将线香夹在自己的脚趾头缝里点燃,可以将自己定时烫醒,保证不会陷入深度的睡眠。

    书箱里也有一束线香,那是为了装模作样准备的。

    说好要进来和神灵辩论,肯定先要烧香才行。

    不过自打他进来后,便把这玩意儿丢到了一边。

    要熬过最后一夜,不得已只能如此了。

    在煎熬中挨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听见洞穴深处出来“咣当”一声,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苏油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首先捅燃了篝火,然后取过身边的火把烧着,朝葫芦腰部的通道处跑了过去。

    火光中,竹木架子和破竹席夹出的狭窄通道尽头处,一片漆黑。

    很快,两点亮光出现在通道的黑暗里,那是巨蛇眼睛反射的火光。

    渐渐的,一个巨大的蛇头展现了出来,大小超过了苏油自己的脑袋,接着是一段收窄的脖颈,然后,是巨大恐怖的带着黑鳞的身子。

    经历了两天的巨大恐惧,如今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苏油反而变得镇定如常

    就算炸不死巨蛇,爆炸的巨大声响,也一定能将它吓回去,熬过今晚,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巨大的蛇头穿过了狭窄的通道,苏油再不犹豫,用手中的火把点燃引信,将钢管朝通道最狭窄处扔了进去。

    然后转身躲到了前洞靠近通道的侧面,蹲下身子,手捂紧耳朵,大张开嘴,背部离开石壁一小段距离。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漫长到苏油觉得大蛇都应该完全爬出了洞口,准备将自己吞噬。

    扭头一看洞口,却什么都没有。

    紧跟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响起,无数的竹木,破席子,石头,血肉,甚至一段带着蛇头的蛇身,随着硝烟和火光,从洞口喷涌出来。

    苏油感觉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臼炮旁边,目睹它发射出稀奇古怪的散弹一般。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炸弹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竟然有恐怖如斯的威力,眼看无数的杂物,被爆炸波呈扇形喷射到前洞之中,一部分碎石,直接从青铜门缝里喷射出了洞口,还有一部分叮叮当当地撞上了铜栏杆,朝洞内各个方向反弹了回来,吓得苏油赶紧转身掉头缩成一团。

    无数的小石子啪啪地打在身前的石壁上,也有不少落在后背上,真疼!

    苏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不该偷懒,该用木头在自己后边也搭一个掩体才对!

    轰鸣声在洞中回荡了很久,在苏油的耳中回荡了更久。

    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