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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三章传说

    王厚继续说道:“探花郎说了,只要你占了天都山,大宋就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好处,所以如今大家存在共同利益,完全可以合作。”

    “至于事态今后会如何发展,难以逆睹,他只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李文钊问道:“什么话?”

    王厚郑重地说道:“探花郎说,无论富平侯是选择做他的朋友,还是选择做他的敌人,都将是他一生里最值得珍视的荣誉。”

    李文钊终于肃然,起身施礼:“苏探花雅量高致,文钊感佩莫名。只恨早已以身许国,难以追随报效。”

    “请转告苏探花,如果在疆场相见,文钊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击败他,方不辜负探花郎对文钊这份看重。为了将来能有与他相抗的能力,天都山这份厚礼,文钊收了。”

    王厚说道:“富平侯也不要以为轻易,天都山,可还有两万五千的大军。”

    李文钊笑了:“那是对你们而言。”

    ……

    一艘通体漆黑,只有巨大白帆的帆船,正以一般海船难有的高速,在大海上劈波斩浪地航行。

    这艘船同样是纵帆加三角帆结构,但是夔州型又有极大的区别。

    终于定型的杭州型纵帆大海船,船首抬高成三角锥型,能最大程度避免浪涌,同时不减船速。

    船体宽度也加宽了不少,这是为了获得更大的稳定性。

    长度非常可怕,八十六米,一艘船就能占据整个市舶司码头。

    之所以能达成这样伟大的成就,是因为液压技术的突破,使冷轧钢铁龙骨成为了可能。

    和后世纯钢铁冷轧龙骨不同,杭州型纵帆船的龙骨,其实是如同一条铁蜈蚣那样,牢牢抓在原来的木龙骨上的。

    船体是全封闭,甲板下方开有无数的窗口,里边是一门门巨大的弩炮,这艘船,不是简单的商船,而是具备凶猛战斗力的战舰。

    和城防弩炮不同,战舰用的弩炮引入了滑轮组,将长度加长,弩臂变短,以期在船侧容纳下更多的火力。

    因此船体两侧,一边能装备十八门弩炮,还各有两个位置,是苏油划拨出来的新式武器试验区,那里装置的,是海战型霹雳炮。

    铜壳子铳的霹雳炮,如今还是军器监的顶尖机密,离定型遥遥无期。

    这艘船上的霹雳炮,只能是弹头和药包别装填。

    诸多问题。

    通信缺陷,条令缺陷,设计缺陷,多的不说,仅仅一个药包防潮和装备防海风腐蚀,就是巨大的难题。

    实战,和设计室研发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大船不断收集试验数据,就是为了火炮早一日正式上舰。

    张散在船长室,记录航海日志,和测试数据,心里边哇凉哇凉的。

    少爷要求海军搞出旗语,灯号,这个有多难先不说它。

    就这四门火炮,要保证射击精度,膛线必须保证有效,而如今的炮管,要满足苏油所说的能在海上打七百步外大海船,差不多只能来十炮。

    十炮之后,弹着点就乱七八糟了。

    不过这些是军器监那些高人们考虑的事情,他要做的,就是忠实记录数据,这里不行,这里不行,这里——还是不行!

    想到这里,张散又突然有种想要贼笑的冲动,听说军器监技术司勾管乃是小妹的夫婿,呵呵呵呵,我家小妹是这么好娶的?

    其实七百步不行,就移近到三百步;打不准海船,就可以去轰海港,轰沿海大城;

    轰掉海港,海船就成了漂在海上的木头,还不是一回事?

    理工讲究实用,船上的炮手们天天开诸葛亮会,各种土办法一起上,其实也解决了不少问题。

    但是这些简单的解决办法,老子凭什么要跟这便宜妹夫说?!

    能从源头解决问题,谁特么愿意用土办法?就是他的错!

    就在这时,大副过来敲门:“报告!”

    张散将手上的鹅毛笔放下:“何事?”

    大副说道:“报告指挥,金大使求见!”

    高丽被辽国隔绝朝贡四十多年,汴京城同文馆都几乎荒废了,前几年才搭上线。

    高丽供奉的一般是虎皮,刀剑,折扇,青瓷之类方物,还有一种可爱的小矮马,如今多了一味古代心脏起搏器——人参。

    而朝廷回馈的,是近万贯的丝绸。

    但是如今的所谓朝贡,常有商人蒙混其中,苏轼到了杭州,直接上报赵顼,外国人拿着朝贡名目骗大宋财物的骗子太多了,请求整顿外交礼仪,如果没有国王使节,文书,仪仗,一律请当做普通商人处理。

    就算是真正的使臣,也只能走规定的道路,严查出关的印刷品,印刷工具。

    行文各州县,地图,户籍这些东西,不准让外国人看到!朝鲜商贩拿到这些,转手从辽国那里卖高价,这是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的事情!

    应该说大苏在这方面还是很明白的。

    如今的高丽正处于黄金时代,第十一代君主大兴文教,佛儒并重。

    几年前,信奉佛教的太子在兴王寺出家,法号义天,封大觉国师。

    儒家则是刚刚去世的文臣,号称“海东孔子”的崔冲为代表。

    政治清明,经济繁荣,一时有“小中华”之称,境内统治阶级,无一不能汉文汉语,就连大宋给高丽修建的使馆,名称都叫做“同文馆”,以示和其他国家的区别。

    宋人在高丽的待遇也颇高,很多商人到高丽,高丽人都供给周到。

    福建商人数百人在高丽定居,甚至还有不少人获得了高丽的官职,除了糖衣炮弹,不少还是被强留下来的。

    恢复与大宋的朝贡关系和文化交流,是现在高丽君主王徽的迫切愿望。

    铁骨海船的成功,让杭州型纵帆船立即成为海上霸主,本来福建人占领的海贸优势,立刻就被打破。

    小动作当然有,杭州型第一次远航,就遭遇过好几次海盗的攻击。

    张散都气笑了,杭州型连远程武器都没有动用,船上的水手都是苏油从囤安军和控鹤军中选拔的精锐,一阵鹤胫弩加手抛式震天雷清空甲板,然后藤甲加二林细刀从高处往下跳帮,然后用手雷清扫底舱,反过来抢了别人的海船。

    海上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将海盗们吊到船头大铁笼子里边风干了两个后,俘虏们就老老实实将东主的底细都倒了出来。

    然后就是清算,宋朝大陆上的先不管,福建商人部署在别国的,陌生海岛上的海盗老巢,一个一个的端掉,练习海军陆战队的同时,试验用的陆地目标都不用另找了。

    然后就是烧寨,毁港,沉船。

    接下来,参与阴谋的福建豪商们,他们的海船,出海一艘,消失一艘,出海一队,消失一队。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海上的绝对霸权很快确立,一帮小弟投靠过来。

    秩序重新建立,一波旧有势力沉没到了茫茫大海之中,一波新势力崛起于海面之上。

    杭州以北的海域,多了一个叫唐四郎的霸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控制着整个北方航道上的黑白势力,和辽国,日本,高丽做起了海贸生意。

    每次靠港,是三艘巨型的黑色福船,上面的奇珍异宝,让各国权贵豪商们趋之若鹜。

    “即命辽国扶州刺史萧惟恪,提举三月丙辰甲字号福船市舶事。唐四。”

    就这样一张小小的纸条,意味着的,是巨大的财富。

    这是所有海港城市的太守,节度使,豪商巨贾们,最最渴望收到的仙乐纶音。

    然而张散和他的杭州型纵帆船,早已离开了近海的航线,那些如今还只敢沿着海岸线航行的普通海船,等闲难得再见到它的踪影。

    一个新的传说,诞生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温饱线

    送高丽使节这趟差事,属于截胡,去年宋朝商人黄慎,奉登州发运使罗拯之命,和高丽搭上了线。

    然后唐四郎的运宝船突然出现在白龙江口,黄慎就立刻被高丽人无情地抛弃了。

    如今的高丽民部侍郎金悌,就在张散船上。

    大宋,高丽,日本,交趾,其实服装都有相似之处,张散看金悌,也不是那么不习惯。

    金悌也不知道面前这年轻人,就是声威赫赫的海上霸主。

    张散在他面前的身份,就是在杭州关系深厚,因此被唐四郎选中的纵帆船书记帮办。

    唯一的文人。

    金悌看到张散,过来问道:“郎君,这趟行程,我,我怎么有些看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都没有看到过海岸?”

    张散笑道:“贵使放心,就在今日。等你看到海水颜色变浅,海鸟追随,差不多就到杭州了。”

    金悌大惊:“郎君莫要开玩笑!按照行程,今当尚在海州附近。如何就到得钱塘?!”

    张散说道:“贵使还是赶紧准备自己的事情吧,大先生通判杭州后,市舶司规矩很大:使节到达,必须有国主颁赐的节杖,文书,方得发放关防,而且只能走水路,不许行陆路进京。眼看桃花水就要来了,我怎么都得在大江发水前将你送到不是?”

    金悌不由得感慨赞叹:“要是真的,这简直就是在御风飞行啊。”

    张散说道:“大先生说了,即便是使臣,也要守大宋的规矩。雕版,铜钱,一概不得运出大宋。”

    “不过少爷说高丽是小中华,在官家面前为你们力争,圣人经典和佛经是不碍的,其余丝绸瓷器等商品也是不碍的。还有,大理铜器,那是转口贸易,你们愿意买,完全可以。”

    “求到圣旨后,大先生才松了口,不过所有书籍,只允许于市舶司昭文局购买,其余一概列为私禁,所有船只,离港时都要严查,贵使可要小心些。”

    “还有,这船甲板上,使节可以自由活动,甲板下就不能去了,每日有人送饭菜到你船尾舱室,茶和猴儿桃蜜饯记得一定要吃,否则要得海病。”

    茶叶,豆芽,果酱,坏血症天生就不会发生在中国海船上。

    金悌赶紧拱手:“是是,小国使臣,怎敢干犯天朝法制。不知你说的大先生和少爷是……”

    张散这才反应过来:“大先生就是国朝制科三等第二人,苏轼苏子瞻……”

    金悌又惊又喜,心中噗通噗通的乱跳:“雪泥鸿爪苏子瞻?”

    张散点头:“正是。少爷则是国朝探花,如今的陕西经略安抚使苏明润。名讳我不敢出自我口,但是想必贵使也是知道的。”

    金悌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郎君与他们同为蜀人。这次不从登州入宋,可真是捞着了!我,我上岸后能拜见到苏长史不?”

    张散笑道:“只要不是公务,大先生很平易近人的。看来贵使也是饱读诗书,应该和大先生谈得来。”

    “教你个乖,你先去杭州拜访几位高僧,请他们通融,要见大先生,那就更加易如反掌。”

    金悌高兴得躬身作揖:“多谢郎君指点,多谢郎君指点。”

    张散抬眼望向西南,伸手一指天际一只海鸥:“看!这就到了!”

    熙宁四年二月,高丽使节金悌抵达杭州,见到了自己的偶像苏轼。

    杭州知州陈襄予以接见,然后送他启程前往汴梁。

    壬辰,王安石请发售天下广惠仓田,为河北东、西、京东四路常平仓本。

    考虑到陕西常平仓依旧充实,移陕西广惠仓售田收益为荆湖水利资本,赵顼从之。

    之前,因为河北诸路马监牧马空地很多,因此朝廷特意设立屯田司,将良田万七千顷租给老百姓。

    本意是收取租金帮助养马,结果河北屯田司即便在丰年都不能维系收支平衡,王安石干脆请求赵顼罢掉屯田务,化兵为民。

    庚戌,因陕西路和永兴军路已经大行蜀钞,彻底罢废永兴军买盐钞场,以解盐之利作为薛向的江南发运本金使用。

    辛亥,湖北提点刑狱赵鼎,上书说本部峒首苛刻盘削百姓没有节制,蛮部众人都想归中原;辰州一名叫做张翘的商贾,也上书说南北江的大利。

    朝廷派遣章惇知夔州,准备任察荆湖北路,经制蛮事。

    二月的春风,吹遍了陕西大地,用苏油的话说,朝廷总算是开窍了,那还有啥说的,赶紧抓住机会,咱们分地!

    后世有专家学者评论,大宋科举,考出来的人都是地主阶层,是地主阶级代言人,因为经过考证,其中来自占地百亩以上家庭的士子,占据了百分之七十强!

    考据很仔细,但考虑并不全面充分,忽略了当时的社会现状。

    唐代均田制规定,丁男与中男,每人受田一百亩。唐初,唐太宗幸灵口,就是后世陕西临潼县境,见村落逼侧,问其受田,丁三十亩。

    一丁三十亩地,引来皇帝亲自关注。

    到了宋代,丁口土地标准大大降低了,这与人口滋长,国势日绌有关,除了蜀中,两浙,福建,其余地区一丁大概就在四十亩的水平。

    一户两丁,基本是大宋最小的家庭单位了,因此将百亩家庭就算地主阶层,有点以今论古,偷换概念的意思。

    宋代承唐制,不过税制开始有人进行地方探索改革,总体从以前的二十八税,渐渐归结为大体两门——田赋和丁银。

    田赋一夫四十亩出米四石,也就是亩输一斗,从书面上看,实际上是相当低的。

    而且就算是这样的田赋,实际上也收不起来,一般国家只能收上来三分之一。

    为什么呢?因为农人其它负担太重了。

    一夫四十亩,一年种得一年之食,苏油将之称为“温饱线”。

    国家负担沉重的原因,就是温饱线下的人口,太多了。

    而且越来越多的农人,因为兼并失去土地,只能靠租种生存。

    租地利息,青黄不接,遭遇饥荒的时候,高达收益的八成,一般年景,是收益的对半,立刻将农人从“温饱线”打压到“饥饿线”上。

    吕惠卿曾和赵顼谈及自家的收益:“苏州,臣等皆有田在,彼一贯钱典得一亩,岁收米四五六斗。然常有拖欠。如两岁一收,上田得米三斗,斗五十钱,不过百五十钱。”

    这就是苏油来到大宋后,看不起田地收益的原因,可龙里苏家两百亩地公田到现在也没有增加。

    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就不是如此了,一亩放租收百五十钱,那我们搞个几千上万亩不就妥了吗?

    吕惠卿的话在皇帝面前肯定打了埋伏,而且故意回避了事情的本质。

    事情的本质是,宋代土地两贯一亩,一贯钱又能典出去,加上上层官员们的高薪,兼并起来实在是太轻松了!

    苏油将这个问题归结为经济问题,经济问题,就还是用经济方法来解决。

    根本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土地更不值钱,让兼并土地不挣钱!

    种地是需要人力的,人力是需要成本的。

    渭北,大量的耕地被携裹回陕西的夏人开垦了出来,他们本来就是河套平原上的农夫,同样面临着上层统治集团的残酷压榨。

    有了先进的测量方式和开垦模式,镇戎军,德顺军,渭州北部,出现了大量的可耕土地。

    苏油设计的家庭式立体耕作套养农业模式,固然可以提高粮食产量,增加了副食品种类,以及禽畜产量。

    但是无疑的,大大增加了单位土地面积的平均人力成本。

    这就是精耕细作。

    对于小户来说,这绝对是巨大的福音,但是对于大地主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灾难。

    这是一种巧妙而隐晦的劫富济贫。

    加上各地农业技术的提高,苜蓿的种植,棚养的推广,养鸡养鸭养鱼的兴起,果树的种植,各种肥料的使用,以前的仅够养一丁的四十亩地,如今可以养活一个五口之家。

    陕西北部开发,到现在已经得田五万倾,结合科学耕作方法,可以解决十二万户贫困家庭的温饱问题!

    第五百九十五章改革和叛乱

    要下户能拿出钱来买地,那是想太多了,为了使土地不被大地主们吞并,苏油只能使用零息这种方式。

    陕西牛价,是全大宋最便宜的,也是两贯左右,新式农具如锄镰之类,也得两贯左右。

    还有草房,猪圈,畜棚畜栏之类,不过这些便宜,算下来一户人家,需要五贯。

    于是苏油便结合保甲法的推行,正好了,朝廷实施了保甲法,十户联保,就以宗族,同乡为单位,推行乡约,相互帮助,相互监督,将日子过好!

    银行的钱当然是要还的,但是封建王朝也有封建王朝的好处。

    其实大宋地价并不高,与土地上一年产出的粮食价格相当。

    只是如今的掠夺方式,实在是过于残酷了,

    在水利工程建设完成,耕作模式得以改良,集中管理统一监督之后,苏油有把握让这些农人,三年耕作得留两年之蓄。

    这就可以还清银行贷款,让陕西最贫困的十几万户家庭,回到温饱线上!

    这也是眉山青苗法和王安石青苗法的最大区别,发给农民资产土地,让他们分期偿还,而不是强行放贷收息,残酷增加其负担。

    赈济和放贷的最大区别!

    如此德政,不是苏油能扛得住的,银行也只是具有管理权和监督权而已,所需的本金,名义上只能来自皇室。

    苏油先从战利中拨备出四十万贯,作为捐赠转入皇宋慈善总会账户,再由太皇太后,皇太后分别降下懿旨,从皇宋慈善总会转出来,还添加了二十万贯,作为陕西扶贫基金。

    六十万贯,二十万贯买牛,入了狼渡牧场的腰包;

    二十万贯买农器,进了商州胄案和高家工坊的腰包;

    还有二十贯修草房,进了四通商号营造司的腰包;

    瓜分得妥妥的。

    这些钱,三年后会再次变出来,重新充实到皇宋慈善基金陕西分会的账户之上。

    这些钱还清之后,才轮到政府收回卖地钱。

    一共为期五年。

    这件大事,就连作为大宋皇帝的赵顼,都只有副署诏令的资格,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和参与感,赵顼大手一挥,着令陕西提举常平司,负责给陕北移民发放种子,而且减免新移民前三年的钱粮。

    这就是金融助力的威力,陕北地区,短短数月,在春播之前,实实在在地盘活了。

    经过大规模人口普查,陕西如今仅有七十万户,人口三百万,相比顶峰时期一百多万户,四百多万人口,几十年来损失相当巨大。

    因为贫困家庭,一家基本就一丁三口,或者两丁五口,所以这项宏大的人口迁移项目,将能解决陕西六分之一户人口的吃饭问题。

    为了鼓励这部分人口多生产多生育,增加陕北的人口厚度,增加抵抗西夏的综合实力,苏油又上了一道奏章。

    宋代税制,分了丁银和田赋,田赋超过丁银,则交田赋,丁银超过田赋,则交丁银。

    如今陕西土地丈量已经完成,大量的隐户流民被清理了出来,渭北一期移民扶贫工程已经完成,二期土地开发正在继续进行。

    朝廷的保甲法,青苗法,经过陕西地区当地士绅们的建言献策,集思广益,做了一些改良尝试,如今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建议中书再接再厉,同意我们将改变陕西经济局面的触角,继续向上延伸——将陕西的丁银,折算到田亩之中,按田亩收取,不在按丁缴纳,以刺激陕西产生更多的人口。

    以陕西丁口最繁荣时期,一百二十万丁为上限,以十年为期,争取增长到此数。

    与之相应的,陕西路赋税到时候也同样会增长到此数,不过不再是来自丁银,而是来自田租,来自其它方面。

    苏油重点提到,各地都有一种极伤天和的做法——“民生子必纳添丁钱,岁额百万,民贫无以输官,故生子皆溺死。”

    凡丁税太重的地区,都存在杀婴之风,这件事情实在与大宋宣传的仁政南辕北辙,既然陕西现在有了实施舍良法的基础,完全可以实施起来。

    舍丁税地,在唐代就有部分官员进行尝试,在如今北宋的苏州,荆湖,也有官员也在摸索摊丁入亩。

    它的前提,是政府必须完全掌握土地丈量统计数据,避免隐田的出现,同时,还要避免过多的免税田亩的出现。

    税制,其实在中国历史上摸索了很久,无论宋,明,清,都出现过很多问题,直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两条确定后,兼并虽然依旧盛行,但是已经不能影响到封建国家最重要的税收——农税了。

    从此后,国家有钱了,这才是稳定的基础。

    上亿两白银都说赔就能赔,相比之下,几十万贯岁币,连毛都算不上。

    此举在明清施行,阻力非常巨大,因为明代国策是读书人免税,导致大量投效式兼并的发生,大地主完全享受免税带来的大福利,最后国家负担全部落到抗风险能力很小的自耕农身上,最后自耕农比例越来越少,国家破产。

    清代初期也是如此。

    如今的陕西,阻力小得多。

    首先,北宋读书人没有免税的说法,只有官员才有。

    其次,官员免税田亩有明确规定,虽然多占土地照样免税的现象非常普遍,但那毕竟是没有法理依据的。

    第三,最有利的一点,宋代商税比例相当大,政府鼓励工商,甚至鼓励大宗海贸。

    官员升迁,携带土产进京贩卖都是常态,以前在大相国寺,如今在万货集,甚至还开辟有专门场地给他们干这个。

    这就让有识之士,将眼光投放到了土地之外的产业,而不是只有买地这一条投资渠道。

    就陕西本地来说,上等户一直以来,缴纳的就是田赋,丁银改不改,跟他们没有关系。

    对下等户和无地户来说,在苏油的努力下,他们正一批批一步步变成自耕农。以前的丁银,对他们来说就是勒在脖子上的枷锁,而到了现在,第一批分到土地的人,也就有了纳税的实力。

    剩下还没被惠顾到的那些,名下没有田地,也就不用再交税,负担大大减轻。

    对于中等户来说,他们本来就有地,精耕细作推广后,人力不足的问题凸显出来,只要添丁不添银,无论男女婴儿,父母让他们存活下来几率更高。

    可耕土地面积增加,土地单位面积产量增加,会让相同的地区,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口。

    就算达不到蜀中“千人耕万人食”的水平,但苏油相信,种种改良措施并举之后,陕西会如后世动乱之后那样,进入一个爆发式增长期。

    三月,中书行文抵达,苏油正式接管陕西财政,军政,具有了唐代藩镇的实权。

    这是赵顼和王安石对他的极大信任,前提就是苏油的七十名护卫全部来自赵顼亲自任命;所有部队派驻监军;以及陕西转运司,在中书剥夺其广惠仓积累作为荆湖开发之本一事上,保持沉默。

    又是一次利益交换。

    苏油权力一到手,立刻开始渭州畜牧业深加工,农业深加工,商州煤铁工业基地,秦州金铜矿业基地,蕃部食盐扩产等诸多支柱性产业的推进工作。

    关中平原,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

    而萧关外的河套平原,迎来了一次人为的饥荒,西夏人终于在谈判桌上认怂了。

    大宋以恢复岁币为代价,得到了石门峡的完整控制权。

    和议达成当日,天都山就爆发了一场暴乱。

    副将杀死都管沙罗思,与忠于梁氏的军队展开了混战。

    得到大量西夏正军军器,旗服的大叛贼李文钊,伪装成西平府方向赶来的援军,杀入寨中,很快解决了战斗。

    事后,李文钊释放了忠于梁太后的将领和士兵,并让他们给西夏朝廷带去一份《讨梁氏檄》。

    檄文中将梁氏一族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牝鸡司晨,大盗窃国。

    号召西夏军民立即行动起来,反抗暴政,西夏,终当是嵬名党项的西夏!

    同时认为自己应当继承祖上圣贤师富平侯的爵位,自任天都招讨都总管,宣布政治纲领——匡回国本,荡去妖氛,清澄血脉,明法施仁!

    第五百九十六章送行与教育

    夏使又开闹了,表示我怀疑这是苏探花的阴谋但是我没有证据。

    苏油发表了严正声明。

    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司,对近日来发生在天都山的事件表示严重关切。

    李文钊问题,是西夏前朝的历史遗留问题,是西夏的内政,宋方不会干涉。

    但是天都山反对派势力和西夏政府之间的冲突,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地区和平稳定和宋方区域安全,宋方呼吁双方保持理性和克制,在谈判框架内解决西夏内部矛盾。

    皇宋是负责,讲和平,守礼义的大国,如果双方愿意谈判,宋方本着地区大国的责任,可以为双方斡旋。

    受中书和陛下委托,陕西路经略使司,决定在天都山几处能够进入宋地的通道出口,继续加强寨堡修建,以保证宋方的地区利益不受侵犯,请西夏相关方面予以理解。

    西夏人又哭了,小苏老子就跟他发明的蜂窝煤一样,全是坑!我理解你个头!

    ……

    渭州城南校场,苏油正在给囤安,控鹤,泸州三军第一批转业陕西的战士送行。

    “立——正,敬礼!”

    郭隆同样站在转业队伍里,胸前的勋甲上,印记用横条已经装不下了,只能打点。

    十年征战,指挥战役无数,亲自射杀人数都达到了三百多,是控鹤军说一不二的元勋。

    今天,他要正式退役,转为渭州司法参军。

    苏油同样心神激荡,右手成拳,放于左胸。

    “稍息!请经略垂示!”

    苏油收起拳头:“好,很好!一天是兵,一辈子都是兵!”

    “我们西南的兵,有什么不一样?”

    台下众人齐声怒吼:“责任!荣誉!生命!”

    苏油点头:“今天给你们送行,是希望你们将三军的优良传统,带去地方。你们都是部队里特选出来的精英,除了到了退役年龄,其实都是军中的宝贝,”

    “都是一口锅里边搅过马勺的袍泽,很多还是我的长辈,我这心里,其实很舍不得的……”

    台下无数老兵,眼睛开始湿润。

    苏油重新抬起头,以坚定的声音说道:“但是为了陕西,为了打垮夏狗,舍不得,也得舍。”

    “你们去到的,将是另一个战场。一个你们可能比较陌生的战场。”

    “你们都识文字,通计算,在那个战场上,你们的同袍,是一保的乡亲,你们的敌人,是陕北的贫穷和愚昧!”

    “你们是带头兵,是宣传员,是定心丸!你们要团结最大多数,给他们带去技术,带去学问。教会他们精耕细作,指导他们蓄养鸡鸭牛羊,带领着他们,过上好日子!”

    “你们还要推崇乡约,鼓励道德。还要普及文字,带动尚武从军之风。”

    “在军中,你们都是最少杀敌十人以上的楷模。”

    “离开行伍后,你们要继续保留军中的精神,继续捍卫我们的荣誉!”

    “要时刻牢记,你们代表的,是三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部队!是心系国家,保境安民的功勋部队!是囤安,是控鹤,是泸州!”

    “到了地方上,遇到了困难,别忘了咱们的娘家!别忘了咱们的根!写信回来,或者叫人来招呼一句,大家老规矩,一起开诸葛亮会,一起转着心思,想办法!”

    “全体都有——立正,再次宣誓!”

    郭隆顶着满头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和所有军人一起高呼:“责任!荣誉!生命!敢为皇宋效死!”

    给老兵们送完行,苏油又忙着接见上等户的代表。

    上等户一般都是退休官员,勋戚的后人,朝官的直系亲属,或者就是董非这样的豪商大贾,商屯大户,那也是得了朝廷进纳出身官凭的员外。

    苏油让卫士给众人奉上茶,以小辈的身份给大家见过礼,然后才说道:“朝廷废屯田务之议,已经铁板钉钉,不过这事情并不是说各位宿老一定就吃亏。或者说,在陕西,我不会让大家吃亏。”

    几人连连称呼探花郎仁德。

    苏油喝了一口茶:“可累死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陕西的一些风评是怎么传出来的。”

    “说什么苏油少贱,所以屁股是歪的,只知道坐在屁民的那边,把士大夫高高吊着。”

    “天地良心,我有没有给各位的田庄派出工作小组,指导大家的庄户使用新式农具?有没有教大家利用休耕地界耕种苜蓿,滋养地力的同时,还可以沤肥,蓄青储,养牛羊?”

    “各位都是上等户,我有没有让四通银行给各位贷款?去打听打听,陕西之外,青苗贷的利息是多少?三分!我给你们贷款的利息是多少?一分五!还是换成商州出产的各色农器,机械,如今各位庄子上的亩产,比以前多了多少?”

    “还有保马法,朝廷要求上三等户,都要养马,死了还要追比赔偿,我让你们干了吗?陕西狼渡马场,有没有把这些都接了下来?”

    “还有耕牛,我有没有优先供给你们最好的耕牛?知道狼渡种牛场的八百里花,去年在汴京城卖了多少钱不?八百贯!”

    “八百里花的后代,我用三贯的价格卖给你们?”

    “还有你们的子弟,我又没有让他们来渭州参加武选?其他地方当的是保甲,我这里直接带精兵当都头!”

    “得了我这么多好处,还说我的坏话,不够地道吧?”

    几人满脸羞红,连称不敢。

    苏油继续说道:“上户人家,想要比照下户拿零息贷款,那是不可能的。扶贫基金,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就连陛下都只是附署而已。各位本来就不再其内,我也不敢亏负宸音。”

    “如今租户去了陕北,你们的田土太多,无人耕作,政府也没有说强制收回啊,而是用钱赎买!”

    “李员外,你的庄子我算过,千顷的上户人家,租给租户,半收其利,所得万贯。”

    “新式农庄建立起来后,粮草轮作,以前休耕之地,现在有了不亚于种地的收益,结合牛,羊,猪,鸡,鸭,胡桃,栗子,枣子,五百顷地更胜从前千顷。”

    “相应的,你还可以削减掉五百顷的田赋,减少上千丁口的累赘,还能得到十万贯的现金!”

    “有了这十万贯,如今在陕西做点什么不好?磨坊,毛线坊,皮料,毡料,织呢……”

    “要是觉得这些行业不太熟悉,还可以可以加工肉干,香肠,火腿……再不行,开个酒坊,酱坊,这些总该没问题吧?”

    “陕西一路,最上等的水浇地,不过两贯一亩,山地,瘠田,最低四五百钱一亩都有。”

    “我告诉你们,陕北开发是大势,为了让你们做出表率,我今年是往高了给。等到明年,渭北二期开发出来,这陕西地价啊,估计还得往下走,到时候,我们可就按市价来了。”

    “朝廷有章程,闲置熟田,抛荒地亩,这可是大罪!到时候有人上奏一本,别说各位,怕是我都得挨连累……”

    几个员外你看我我看你,李员外说道:“学士,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听闻陕西军中,会汰裁厢军,这些不就是人力吗?要不,我们雇佣他们?”

    苏油笑了:“朝廷废屯田务,我要买你们的地,就是为了将地卖给他们。中书见了陕北一期分田的成效,逼着皇宋银行陕西分号也要给他们零息贷款。”

    “这帮措大见有这等便宜,一个个踊跃得很。我这里还一脑门子官司,不知道该如何和银行交涉呢,却又丝毫不敢拒绝朝命。”

    “各位要是有这个胆量,倒是救了我的命了……”

    “要不请列位写个章程,一一署上姓名,我这就派加急给大家报上去?就说陕西上户愿意报效国家,收纳汰裁厢军?”

    几个员外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没说过,这是老李自己的意思,跟我们没关系!”

    第五百九十七章广锐军

    开什么玩笑?!如今家里藏一副盔甲,都是流放三千里的大罪,那蓄养私军,意图不明,该是啥罪过?

    这老李,一点敏感性都木有,我们不跟他玩了!

    苏油这才笑道:“道理我已经讲够了,是赚是亏,几位心里其实都有数。反正就是这样,我再加一条:愿意卖地给转运司的,转运司优先给他产业扶助。贷款,水车,风车,深井,磨坊,各种机械,改良培育的新种,耕牛,骡马,新式农具,通通优先安排。”

    “不愿意卖的,那就慢慢等吧,总不能爱国爱民,品行高尚的士绅,和一般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的兼并之家,待遇相同吧?这不是伤了向化之举,仁德之心?”

    “再说了,生意不外交情,总得你情我愿才好不是?”

    “卖!我们愿意卖!”这回就连李员外都闹开了:“我卖五百顷!”

    几人也连忙举手:“我四百!”

    “我也五百!”

    蜀工工坊,京中做官的二爷早就来过信,自己还不信,这次偷偷去泾原看过,真真是好东西。

    歇人不歇工,一天能磨面上千斤!

    还有那风车自提灌井,简直就是仙家的宝贝!有了它,旱塬也能变成水浇地,为什么探花郎不怕人家卖干田瘠地给他?有这法宝在手里,四百钱一亩买进,立刻就能变成两贯一亩出手!

    小苏探花,啥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

    ……

    陕西,庆州,一支憔悴的军马正在从前线返回。

    赵余庆马头上挂着几个人头,身上皮甲破碎,身边的士卒也是带着血污。

    一位虞候啐了一口血沫:“宣抚相公不公!”

    赵余庆白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腮帮上的肌肉鼓了起来:“无论如何,这回也要把吴将军救出来。”

    虞候说道:“我广锐军就是后娘养的!他王文谅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什么要踩到我们头上?”

    赵余庆恨道:“那杂种是伺候过西夏贵人的狗!惯会溜须拍马那一套!”

    “宣抚偏听偏信,认为他熟知西事,可这次啰兀城夏军来寇,事先可曾得知一分消息?!这次回去,总该没话说了吧?”

    一位士兵问道:“指挥,听说陕西那边,修完了城,小苏老子给五十亩地,一头牛,一栋房子,作价五贯,许五年还清。”

    虞候都傻了:“有这好事儿?”

    赵余庆说道:“呵呵,他说的那是民夫,要是军士,五十以上,许自愿退役,在地方上,都是甲长,保长;有功勋的,因功发给钱钞,一个人头一贯!称为买勋钱!”

    大头兵说道:“指挥,我们在永兴军路看不到出头的日子,要不,咱去投奔小苏老子吧!”

    赵余庆甩手就是一鞭子:“先将都虞侯救出来再说!狗日的王文谅陷害咱家都虞侯,这事情老子跟他没完!”

    说完转头,对军士们喊道:“到了庆州,就有口吃食了,大家伙儿顶风冒雪修好了抚宁城,打退了夏人,宣抚相公但凡还长着眼睛,都得高看咱一眼!看那狗日的王文谅还敢说咱们战力不行!”

    众人来到庆州城外,却见到数十军士,簇拥着一个裹着绸衣的汉子站在城门口。

    赵余庆打马上前:“滚开!大爷要进城!”

    那汉子冷笑道:“赵余庆!我可是你上官,蕃部都总管。你想步你家吴都虞侯后尘?全部下马!”

    赵余庆怒火中烧,想到自家都虞侯还在城中大牢,含恨忍下这口气,回身说道:“下马!”

    众军士滚下马来,相互搀扶在一起。

    身上都还是单衣,看衣服的成色,这是穿了一冬。

    那汉子冷笑一声,对身边士卒说道:“牵马!”

    赵余庆大怒:“王文谅,你狗日的想干啥?!”

    王文谅骑在马上,蔑视着赵余庆:“奉宣抚相公之命,广锐军战力低下,不合用马。如今蕃军乃是谋取横山的主力,所以这些马,收归宣抚司调度,自当优先供给蕃军。”

    赵余庆本是蕃将,热血上涌,立刻蹡踉一声拔出长刀:“我看谁敢!”

    广锐军也是汉蕃混杂,军士们立刻拔刀上弩,将自己的马匹护住。

    一位蕃人士卒抱着马头哭嚷了起来:“那马是益西威舍送给咱们军的!你们不能抢!”

    就在这时,城头上响起了隆隆的鼓声,一面大旗竖立起来,那是韩绛的旗号。

    王文谅冷笑道:“怎么?要造反?宣抚相公就在城门楼上看着。你们反一个试试看?”

    赵余庆将刀丢下:“我去找宣抚相公辩说!”

    王文谅说道:“要去可以,不过得讲规矩。来人,先将赵余庆给我绑了!”

    赵余庆扭头:“全部不准动,让他们绑!老子不信韩相公眼是瞎的!”

    王文谅脸色阴沉:“押去大牢,听候相公处置!”

    说完对广锐军军士们说道:“全部回营!等候命令。”

    一位军士喊道:“我们斩首的功劳呢?还有修抚宁寨的赏钱!”

    王文谅骂道:“冲撞相公仪仗,还要赏?回去等着吧!”

    驱散了士卒,王文谅跑上城头:“相公,见着了吧?这就是一帮**!哪里有一丝军纪可言?让他们冲撞了相公,是文谅该死。”

    韩绛点头:“之前你说广锐军骄恣,我还有些怀疑,如今看来,竟然都是事实!”

    王文谅说道:“之前广锐军都虞侯吴逵,不听调遣,约期不至,按军法当斩。所以迁延至今,皆是这个赵余庆,煽惑部众,要挟上峰,刚刚可是明公亲眼所见,是吧?”

    韩绛说道:“那就早些处置,如今横山军事吃紧,种谔在前方支应困难,处理完毕后,让广锐军去运送粮草,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王文谅赶紧点头:“是是是,明公放心,只要办了吴赵二人,其余的就是一盘散沙。明公要不要亲审……”

    韩绛迈开大步,回头蔑视道:“多少大事还料理不过来,两个军头而已,随手料理了就是。”

    “诶诶诶!”王文谅点头哈腰:“那我送送明公,非明公拔文谅与泥涂,文谅空有一心,也难能报效皇宋,明公就是我的恩人啊……”

    韩绛眉头一皱:“少来这些,办好朝廷差遣,方为紧要!”

    待到韩绛的车驾走远,王文谅狞笑道:“来人,给我将吴赵二人提出来,绑到校场,爷要杀猴给这群鸡看!”

    “让这些措大知道,敢跟爷顶着干,是什么下场!”

    ……

    渭州,苏油扶着已经显怀的石薇,在衙门里散步。

    石鍮在拿着扳手组装一件小东西。

    能够被踏板带动的齿轮,齿轮又可以带动链条,链条带动钢丝轮毂的后轮,轻轻一拨,轮子飞快转动起来。

    石鍮将小东西翻过来,将一个金属小铃铛套在龙头把手上,拇指一压,顿时叮铃铃响了起来:“少爷,少奶奶,成了!”

    苏油扶着石薇:“看,这是给宝宝准备的小车,以后就在家里蹬着玩。”

    说完对石鍮说道:“无花果胶夹细钢丝,做出的轮胎只能这样了?”

    石鍮点头:“对,不过轮胎上有些空洞,解决重量问题和增加弹力,你说的那种可以具备拉伸性的弹力材料,天师道张道长已经尝试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成。”

    苏油说道:“没关系,虽然弹力胶没有研发出来,诸多副产品不是也派上了用场吗?”

    “或者说至少确定了研究方向。这果藤胶虽然提取困难,但说明了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只要是能够分泌出白色汁液的树汁,藤汁,都可以尝试,或者说混合一下,也可以尝试,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虽然轮胎胶没有完全成功,但不是也带动了生漆产业研究?药用胶研究?现在我们眉山的漆料,颜色艳丽,耐久亮泽,不就是这项研究带起来的?”

    “石门峡里边的枸杞那可是真道地,加上渭原的豆油,我蜀中的冰糖,黄酒,狼渡的驴皮,秦州的紫铜锅,薇儿熬出的驴皮胶,宫中都指明了要上贡呢。这就是方向性研究带出来的分支性成果。”

    第五百九十八章兵变

    石薇懒得理会苏油臭显摆,笑着对木客比划着手势。

    木客对这件东西表现出了异常浓厚的兴趣,跳上去,蹬了两下,倒了,兴奋得又跳又闹。

    石乐了:“就知道它要摔!”

    石薇生气了:“你故意的?!”

    苏油赶紧扶着石薇:“快把副轮安上去!那样就摔不了了!薇儿走我们散步去。”

    石薇要生育,最紧张的是苏油。

    作为一个大旗党,要保证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生产安全,这其中涉及到营养学,环境卫生,医疗器械,药物研发,外科金创诸多方面。

    于是苏油悬赏收购老鼠尾巴,一根老鼠尾巴可以换十文钱。

    然后进城的牲畜必须带粪兜,街道两侧阳沟变阴沟,城内淤涝整治,军民卫生监督,常备药物发放,家庭卫生消毒,熏药除跳蚤臭虫,苍蝇蚊子,林林总总鸡飞狗跳……

    产婆全部集中起来,交流经验,认真学习,重要的助产设备产钳,也被苏油特地设计了出来。

    稳婆们使用之后,惊为神器。

    很快,渭州城保佑产妇安稳生产的“分痛盆”上,除了通草,眠羊、卧鹿、生果实这些常用装饰,比外路还多了一个红袍长翅幞头的小面人,名为“助产官人”。

    此外,还有消毒杀菌的概念,所有设备,纱布,用具,都要经过蒸煮。

    伤兵营是最好的实验场所垃圾清理;环境整治;营养食物;消毒药剂;喷雾器;酒精;碘酒;白药;麻醉药剂;羊肠纤维线;手术刀;导脓砂条……纷纷充实起来。

    最开心的,莫过于郭逵,伤兵们都是真正的宝贝,吴起是怎么做的?亲口给伤兵吸脓!

    所以郭逵每天都要来伤兵营视察,给士兵们换药,检查伤口。

    听说苏探花和天师府,正在用培养酵母的法子培养一种从橘子皮上取下来的霉斑,如今正在兔子和猪身上试验,很快就会投入到军中使用。

    渭州城的医疗卫生条件,得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这不仅仅是居民的福利,还是对外交流的神器。

    在蕃人部落里,絮絮叨叨的少年人就不如在汉地收欢迎了。

    工作队里最受部落欢迎的人,是又能画符抓鬼,又能发放药丸,治病救人的道士。

    还有就是能给部族带来各种器用,收购羊毛的货郎。

    内政理顺,军事就跟着水到渠成。

    陕西裁军其实不难,因为有消耗。

    这话很残酷,但是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战争中消耗一批,战后因伤病年老退役一批,剩下的以战功提拔,这就自然得到了精兵。

    囤安军和控鹤军,兵员素质相当高,苏油要求实行传帮带,并亲手撰写了《皇宋军人武德歌》,要求普及全军。

    歌词半文半白,简单易懂,很快便在军营中传扬开来。

    每天早上,都能见到进行晨跑的部队,在长官的带领下,喊着合拍的武德歌,从渭州到狼渡原,进行齐步拉练。

    “皇宋军人,兹允荣光。精忠保国,我武惟扬!”

    “首重军纪,赴焰蹈汤。目不瞬睫,步不迟徨!”

    “攻掠如火,镇定如山。令行则进,令止则安!”

    “次重阶级,责任有当。服从听命,不问殊常!”

    “推诚亲爱,相护相帮。有福同享,有难同匡!”

    “牢记安危,渴求胜战。成仁取义,生死一观!”

    “操典熟谙,器械精良。形容整饬,气宇轩昂!”

    “善视黔黎,恢慕君上。残驱枭,力捍家邦!”

    “女为姊妹,男为兄长。足我蔬食,供我衣裳!”

    “何以有报,树盾扶枪。同仇敌忾,似虎吞狼!”

    “皇宋军人,武德是尚。近卫远征,勋称众望!”

    每天清晨,郭逵都会站在渭州城头,挺着身板,看着士兵们绕城奔跑。

    在他心目中,这就是大宋最美好的风景,也是他最大的骄傲。

    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郭逵对身边的苏烈叹息:“渭州诸军,比京中禁军只强不弱,这是一支有神魂的部队。探花郎这歌,当真提气!”

    苏烈手扶长刀刀柄:“我们的部队,一向如此。州,泸州,夔州,当兵从来都是荣耀!”

    郭逵叹息道:“真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们能够进京。让陛下看看,什么样的军队,才是值得他寄望和托付的军队!苏探花不愧星宿下凡,带的兵都会给家里亲笔写信,真特娘的神了!”

    就在这时,朝阳升起的方向,一骑红翎快马狂奔而来:“我乃韩经略快使!庆州兵变!请苏学士急速前往平叛!”

    郭逵和苏烈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对方脸上不可思议的神色!

    两人转身快步下楼,刚到楼下,就听经略使司的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奔到街上,沿途都是休沐的军人,和晨操的战士,往自己的营地奔跑集结。整个街上,都是乱而有序的人流。

    街边羊羹泡馍小店的老板捏着被军士们丢在桌上的宝钞直跺脚:“多刨两口再走啊!探花郎又在闹哪样?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饭点儿上弄啥紧急集合?!”

    两通鼓响毕,众将已经在白虎堂聚齐。

    苏油对这个集合速度相当满意,转头对身边郭逵说道:“太尉练兵成果斐然,辛苦了。”

    当时郭逵被韩绛驱赶,苏油上奏请他移镇渭州,赵顼与宰相们商议。

    王安石也同意郭逵移镇,曾公亮却认为郭逵骄横,跟韩绛都难以相处,和年轻的苏油一起,怕是更要生出事端,觉得该让他回京。

    文彦博也反对,理由是郭逵军阶太高,去了渭州,众将都在其下,如苏烈,郭隆这等声威卓著的悍将,必难相胁。

    其实老文是在为苏油考虑,韩绛都制不住的人,他不认为苏油这小年轻能制得住。

    所有人都还是在那句老话里打转,“以文制武”。

    结果苏油的裁军奏章一报上来,郭隆赫然在列。

    赵顼还有些舍不得,控鹤军,无疑是如今大宋一等一的强军,对得起苏油给他们设定的厚禄,汴京城中还有一支精英,在嵩山基地摸索新式战法。

    郭隆的战绩,在宋军中已经是前几名。

    但是老头年纪已经大了,如今已经六十五,起步很晚很低,文化程度又不高,苏油的奏报也是合情合理。

    最后商议的结果,加郭隆带御器械,判渭州,作为恩养的待遇。

    鉴于苏油对军方控制得力,朝廷同意加郭逵检校太尉、改控鹤军留后。

    郭逵到了渭州之后,苏油大幅度放权,只抓后勤工作。

    郭逵知恩图报,开始大力整合陕西军事力量,以控鹤军,囤安军为根基;镇戎,德顺,雄武军为骨干;秦州下番军,泸夔义勇军为血脉,两川五十四蕃为肌肤,经过汰裁之后,整顿出十五万强军。

    强军之所以是强军,就是强在战斗技能,战斗意志,忠诚信念。

    在郭逵眼里,这样的军人,已经足可以与西夏辽人争胜。不亚于太祖时期的御龙亲卫。

    听到苏油赞他,郭隆赶紧施礼:“鞠躬尽瘁,不敢劳经略学士谬赞。”



    第五百九十九章永兴军

    苏油叹了一口气,对众人说道:“刚刚接到永兴军路军报,夏军三万,突然反攻顺宁寨,围困抚宁城。”

    “种谔在绥德节制诸军,指挥失当,处置乖方。”

    “折继昌拥兵驻细浮图,去抚宁不过咫尺,燕达驻守啰兀,兵势尚完。然诸军缺乏统一指挥,导致全军溃退。”

    “都监赵璞,战死抚宁;燕达见势不利,亦弃城而还,途中遭遇夏人邀击,啰兀城军资尽数落入敌手;新筑诸堡,尽皆失陷;我军战没千余。横山攻略,遭受重大挫折。”

    郭逵大怒:“我就说这小子不行!韩子华和种五到底在搞什么!”

    苏油苦笑,他已经给种谔留面子了,军报上的原话,是种谔“闻夏人至,茫然失措;欲作书召燕达战,悸不能下笔,顾运判李南公,涕泗不已。”

    韩绛给种谔的任务,超出了种谔如今的声望和水平,就目前种谔的表现来看,比赵括都不如。

    摇了摇头,苏油继续说道:“韩公之前将广锐军吴逵下狱,后又下令王文谅斩吴逵,广锐军士卒挺刃暴起,欲刺王文谅,后经知庆州王广渊说服,韩公离开庆州,吴逵乃免一死,复送入狱。”

    “诸堡失陷,韩公调诸军前往救援,广锐军大哗,劫了庆州牢营,拥吴逵为首,不听调令,据营反叛。”

    “如今永兴军路一盘烂账,韩公来信求援,诸位,议议吧。”

    郭逵恼怒非常:“不去!没有朝廷召命,诸军不可越界,永兴军路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要我们出兵,等朝廷制命下来了再说!”

    苏油白了他一眼:“太尉莫要说气话,真要等朝命下来,叛军一起,永兴军路就彻底烂了。”

    种诂既羞且愧:“愚弟村鲁,如今事态紧急,我请帅镇戎军前去安稳局面。”

    苏油说道:“这个与大郎无关,令弟战略眼光是有的,不过永兴军路刚刚被夏人肆虐,立即侵入横山,还以银州为目标,有些不切实际了。”

    “但这也只是执行命令,他的错,在于没有切谏韩公,上书中书枢密院关于延州环庆的实情。曲意听从,调发过重,导致军士不堪,据营叛乱。指挥处置,能力尚有不足。”

    “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希望五郎吃一堑长一智吧。”

    说完抬头:“太尉说得有理,没有朝命,我们最好不要过境。如此镇戎军,囤安军,沿青牛川移动至永兴军路边界,等待命令。”

    郭逵和种诂拱手:“是!”

    苏油说道:“其余诸部,就地集结,无命不得出营,由郭逵,苏烈指挥,李若愚,童贯监军。”

    几人施礼:“是!”

    “渭州实施军管,外松内紧,政务由蔡挺负责,军务由郭隆负责。”

    蔡挺和郭隆拱手:“是!”

    苏油说道:“王中正,狄咏,孙能,随我入永兴军,韩公文臣,不善处理军务,现在他手下无人可用,广锐军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

    “是!”

    “那就出发!”苏油挥手让众人下去准备,又对郭隆说道:“郭爷,军事已然部署,我就要入囤安军营,薇儿那里,你帮我说一声,告诉她不用担心,我过几日就回来。”

    “这……”郭隆摇着一头白发:“少爷你也要小心一些,小娘子是通情达理之人,有我照顾,你只管放心。”

    很快,数十骑快马,风驰电掣地奔出渭州城,向永兴军路驰去。

    青牛川是沟通陕西路和永兴军路的重要通道,种诂救援环庆的时候,已经将这条路修建得相当扎实。

    苏油的卫队来自御龙内直,都是高手,又是好马,只用了两日一夜的时间,狂奔三百里,来到庆州城下。

    庆州知州王广渊,北路都巡检林广前来参见。

    苏油跳下马,不由得一个踉跄,孙能赶紧扶住。

    大宋官场盘根错节,低头不见抬头见。

    苏油第一次知渭州时,狙击过王广廉的青苗法,后来考察黄河的时候,正逢王广廉担任河北提举常平官和转运判官,因他救灾有功,苏油又如实上报,要求朝廷给他升赏。

    结果王广廉入了王安石的法眼,如今是推行青苗法的干将。

    王广渊,就是王广廉的亲哥哥,让弟弟接受恩荫入仕,自己去考进士那位。

    王广渊见到满脸风尘的苏油,心中暗叹,什么叫能臣,韩绛如今躲在延州不敢出头,反倒是隔壁的苏油,却在两天里从渭州飞奔到庆州,这样一对比,高下立判。

    态度就变得很恭敬:“知庆州王广渊,见过经略学士。”

    林广也抱拳躬身:“末将北路都巡检林广,参见经略学士。”

    此次环庆保卫战中,林广守柔远城,表现非常亮眼。

    夏人来攻,林广戒诸军严守,不得擅动。

    半夜,夏人内应点燃柴草,企图让柔远城内乱,诸军安然不动。

    夏人集于城下,将马群赶到一侧山谷,大造攻城器械。

    林广带兵突出,做出要抢夺马匹的姿态。

    夏人赶紧去救马,城里却突然出来另一支人马,将夏人的攻城器械一把火烧了,还拖了不少回去巩固自己的城防。

    半夜里,林广又派出死士袭营,造成夏人大乱。

    直到种诂援军到达,夏人在柔远城都没有捡到一丝便宜,被林广打出了心理阴影。

    林广出身殿班,与狄咏和苏油手底下不少内卫,却又是老交情。

    不过事情紧急,叙旧就免了,苏油一边用孙能递上来的毛巾擦脸,一边问道:“广锐军兵变,现在什么情况?”

    林广说道:“也是侥幸,广锐军里谋拥逵为乱,相约授甲之后劫狱。”

    “恰逢下雨,授甲延期,当晚士兵焚烧北城,大噪纵掠,聚集有两千多人。”

    “变乱刚起时,太守召五营屯兵抵御,命我守卫南城。”

    王广渊说道:“都巡检与我在城楼上观敌,望其众进退不一,跟我说不是全军作乱,于是挺身缒城出其后,谕以逆顺,皆投兵听命。”

    林广说道:“其实这时吴逵已拥众二千破关而去,城下只有余众三四百人。末将招诱得了百余人,进入营中,授以兵器,命其待罪立功。刚刚已经擒杀了剩下的顽卒,北城已经平定。”

    苏油点头:“不错,比我预想的局面好了很多。韩公经济文臣,未经战局;种五长于谋略,短于临变。你们的处置,非常好,吴逵如今去哪儿了?”

    王广渊说道:“兵变士兵初欲入据州城,东路都巡检折克柔率领亲兵守西门,兵变士兵不能入,只好出城。如今克柔正带兵追击,下官正要命令林广出征。”

    苏油点头:“那行,走吧一起,能劝说吴逵投降,少些杀戮,也是好的。”

    王广渊大惊:“经略远道而来,还请进城休息,坐镇庆州。待陕西大军抵达,却行指挥即可。”

    苏油说道:“无妨,如今看来,或者不用再动劳陕西军了。”

    “放心,我不干预你们的军事,之前吴奎藏匿北路败退将士,才让李信种四郎的冤屈,得以大白于天下。他于西军,本是有功之臣,我不想见他如此下场。”

    说完重新上马:“王太守,将叛军家属尽数控制起来,还有柔远寨、三都寨,万不可掉以轻心。”

    “一路行来,永兴军路兵变,我已大致知晓是何原因。”

    “立即开常平仓,按一人三斗发放广锐军家属粮食,事后我会从陕西给你们调运填补。”

    “持我行文,控制王文谅及其重要部属,等我回来调查始末。这个人,绝对不干净!”



    第六百章吴逵

    石门山下,折克柔看着远处行来的旗牌,心中正自将他与自家弟弟折克行做比较。

    折家乃后魏道武其裔,鲜卑之后,世居府州,“内屏中国,外攘夷狄。”

    从太山公折宗本,被晋王李克用起为河东节度使,功封上柱国开始,折家世世代代,为国守边,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和西夏不同,后周建立后,折家奉土来归,请迁内地。朝廷以其熟知边情,不许,厚加赏赐,命守边蕃。

    宋夏东部边境的战事,折家人一般都是担任前锋。

    如今的折家家主,是折克柔的叔叔折继祖。

    西夏人入寇环庆时,折继祖和自家弟弟折克行从河东出师救援,抢占葭芦川,斩敌四百,招降千户,获得马畜上万。

    折克行从小“未冠而勇,驰射不习而能。”“众谓之将种。”

    折继祖有眼病,这次战役主要是折克行在指挥。

    折克行表现耀眼,原来除了英勇,谋略也是非凡,竟然是难得的统帅之才。

    诸老将相顾庆贺,曰“真折太尉子也!”

    然而如今看到前方骑在马上,身着紫袍,前后七十骑军护卫的年轻人,折克柔有些头晕。

    比起自家弟弟,这才是真妖孽。

    拍马上前,翻身下鞍:“克柔见过大帅。”

    这个称呼很奇特,不过苏油是经略使,相当于战区司令,的确也可以用这个称呼。

    大宋官场重文轻武,大家一般都遵照习惯叫苏油学士,或者经略学士,很少有直呼大帅的。

    苏油下马,看着山上,对折克柔问道:“他们都在山上?”

    折克柔说道:“是,末将追到这里,说服了部分军士,他们表示誓不为乱,于是送往后方编管。剩下的……”

    说完摇了摇头。

    苏油问道:“还有多少人?”

    折克柔说道:“大致千人。”

    林广说道:“学士,瓮中之鳖而已,一鼓可下。”

    苏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广锐军到了此处,已是走投无路,陷入绝境。”

    说完疾言厉色:“但是他们本是你们的袍泽!战友!不该是你们拿去邀功请赏的本钱!”

    “广锐军叛变,不是一都人马,一个都虞候,一个经略使的耻辱!是整个西军的耻辱!皇宋的耻辱!”

    “他们为什么会叛?你们不清楚吗?真不清楚吗?!”

    “李信之败,就是山上的吴逵,收容落难的袍泽,这才有机会揭发了李复圭的罪行,给西军挽回了脸面!”

    “永兴军路的军风,难道就是这样?曾经挽回西军名誉的同袍,如今被逼得走投无路,你们不惋惜?不痛心?!不同仇敌忾?!”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就是要监督你们,但凡敢杀一个降卒,我苏油必让他落职编管,勿谓言之不预!”

    林广和折克柔面面相觑,两人本来都打定主意佯装安抚,事后找地方将降兵全部干掉的。没想到苏探花对西夏人那么狠,对山上这些叛贼,却如此妇人之仁。

    这仗没法打了!

    苏油看了看周围,对王中正说道:“上次调查李复圭,你与吴逵有过交集是吧?”

    王中正点头:“是。”

    苏油说道:“那能麻烦监军,上去通知吴逵一声不?就说我到了,有什么冤屈,自管说来。”

    王中正其实对苏油这做派很不感冒,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砍了不就完事儿?

    苏油也知道王中正是怎么想的,说道:“永兴军路迭遭寇略,如今兵力不足,广锐军九指挥四千人,还有家属,难道这近两万人,还能尽数杀了?陛下会同意?”

    王中正想了一下:“学士所言有理,那我去。”说完上山去了。

    不一会儿,王中正回来:“吴逵说,全大宋他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苏学士。他自知不活,但是要亲自见你,痛陈冤屈。”

    苏油叹气,对孙能说道:“那干臣陪我一起上去吧。”

    林广和折克柔大惊:“不可,大帅乃方面重臣,岂可接近叛贼?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万一伤了你,陕西怎么办?”

    苏油用马鞭指着山上:“那里有所半山草亭,这样,双方军队都不靠近,我只带孙能,与吴逵在那里相见,双方都能看清,也少些顾忌。”

    林广和折克柔还想劝解,苏油说道:“我意已决,烦请监军再去,与之商议,看如此行不行。”

    王中正再次去了,不一会,和一个壮大汉子下到半山草亭,汉子在草亭边看着山下,王中正独自下来,对苏油说道:“学士,那便是吴逵。”

    苏油摘下自己的长翅官帽,换上一个轻便的软翅幞头,让会面显得不那么正式,对孙能说道:“走吧。”

    孙能从苏油马鞍旁取下装着赵顼转轮铳的小皮包,斜背在自己身上。

    来到山亭,一个身材长大,衣衫褴褛的汉子噗通跪倒:“广锐军都虞候吴逵,拜见经略学士。”

    苏油问道:“都虞候,还当自己是大宋军人吗?”

    吴逵抬头,虎目含泪:“小人自问赤心为国,麾下广锐军将士,每日拿着三升杂粮,一百咸菜钱,整整在环庆奔劳了半年!”

    “我们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宋的地方,倒是小人想问经略学士一句:大宋,当过我们是军人吗?!”

    苏油不禁有些语塞,有些羞愧。

    吴逵说道:“夏狗寇略环庆,广锐军就在一线,可是我们砍下的人头,都给那狗日的王文谅当做自己的战绩给吞了!”

    “战后学士你调剂给环庆诸军的军马,本来广锐军当有两百匹,可那王文谅说我们广锐骑军在环庆之战中没有功劳,骑术不精,不但学士给我们的马被他夺去,就连原有的战马,也全部抢走,分给了蕃军!”

    “种五郎要打银州,大冬日里修造抚宁城,王文谅派我们去,却连冬衣都不给发。有些兄弟,甚至冻掉了手指脚趾!”

    “修好城回来,不得休息,不给给养,不补军器,不发俸禄;韩绛不分青红皂白,便拿我下狱。”

    “要不是兄弟们将我救了出来,我都不知道狗官竟然还要杀我!还要派广锐军去救援种五!这分明是让我们送死!”

    “学士,兄弟们哪里是反?实在是被韩绛那狗官,和王文谅那个奸贼,逼得走投无路了啊……”

    苏油面色越来越铁青:“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他为何要这样做?”

    吴逵恨恨地道:“之前李信的冤狱,也是这个王文谅撺掇李复圭搞出来的!我收拢败军,扫了他的面子!他就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

    苏油将吴逵扶起来:“这件事情我正在查,不过如今因为你们叛出庆州,韩公回延安上书自劾;啰兀城,抚宁城已然失守,种谔也在待罪。永兴军务,已由我接手。”

    “宋律对待军士造乱,处置极其残酷,你们怎么不好好想想?!”

    “你大可以派军卒来渭州求救啊,既然种家四郎的冤屈由你得申,种诂种珍,能不给你面子?”

    “如今大错已然铸成,我只能尽力,却不能保证救得了所有人,尤其是你。”



    第六百零一章求情

    吴逵泪流满面,再次拜倒:“广锐军斩关而出,对自己的同袍挥舞屠刀,吴逵自知罪孽深重。”

    “益西威舍的声名,我是信的,只求学士看在广锐军为国勠力,蒙冤受屈的份上,宽饶手下兄弟们则个。”

    “至于吴逵,不敢不死。”

    苏油面露诧异的神色:“你……是蕃人?”

    吴逵点头:“广锐军是汉人骑军,不过头领历来都是蕃人。”

    苏油喟然:“虽不同族,却能让麾下将士豁出性命来营救,你也是汉代李广一般的人物。”

    “你放心,广锐军家属,我已命王广渊妥为安置,开仓放粮,人均三斗。”

    “也嘱咐了军中,不许杀降。招获广锐军的兄弟,与斩首同功,滥开杀戒,与杀良同罪。”

    “叫兄弟们下来吧,你们杀了都监,县尉,惩罚肯定是有的。”

    “但是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祸不及家小亲族。”

    说完冷森森地道:“首犯,杀人,放火,我可能救不了。但是我向你们保证,如果你刚才所言为实,到时候一定让你们观刑,让你们看着王文谅死在王法之下,死在你们前面,让你们得个痛快!”

    然后又舒缓了语气:“去吧,去晓谕兄弟们,不要一错再错了。”

    “为了你们的亲人,下山吧,没水没粮,熬不过三日的。”

    “囤安军,镇戎军,就在青牛川边界待命,不说他们,就山下林广和折克柔,你们能对付?”

    “你们倒是简简单单拼掉一条命完事儿,父母怎么办?妻儿怎么办?沦为罪囚,为妓为奴,瘐死蛮荒?!”

    吴逵感激涕零:“学士如此仁义,吴逵再没心肠,也不能无动。”

    对苏油又用蕃礼叩了一个头:“我这就去召集兄弟们下山。吴逵只恨自己福薄,未能在益西威舍帐前报效,只待此间事了……”

    苏油冷冷地打断:“就挥刀自尽是吧?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你还得随我回去庆州,在百姓和同袍面前,论罪抵法!”

    “你们之前失去的公平,我会还给你们;但他们失去的公平,你们同样要还!”

    吴逵默然良久,再次深深叩了一个头:“罪将吴逵,谨遵帅令。”

    《蜀中杂记》:

    “熙宁四年,啰兀,抚宁失守,庆州兵变,绛谔待罪。

    油昼夜奔抵庆州,招逾吴逵,以恩义感之。

    逵痛悔嚎啕,投兵束手。

    乱起三日而平。

    初,知庆州王广渊阳劳军士,遣归旧戍,而潜戒部将,欲以蕃兵八千间道邀击,期尽戮之。

    油自处广锐军中,其谋乃止。

    士兵解吉六百余人,逃散乾耀州界,闻油至,举众来投。

    油乃命禁杀戮,遣官泾原、环庆,招捕散卒,毋得贪功务杀。

    令招降一人,依斩获一级酬奖。

    上闻,乃叹曰:‘人命至重,恻然可伤。油之所举,深孚朕心。’

    庆州乱平,未费一兵一卒,降者凡九指挥。

    夏人闻庆州乱平,乃退。

    三月辛丑,诏曰:

    “庆州叛兵,元谋反手杀都监、县尉,捕杀获者,当绞者论如法;

    非元谋而尝与官军斗敌,捕杀获者,父子并刺,决配荆湖路牢城。

    余皆释之。”

    事后,韩绛罢知邓州,徙许州、大名府。

    种谔贬汝州团练副使,安置潭州。再贬贺州别驾,移至单州。后再移至华州。

    苏油以定边平乱之功,迁天章阁直学士,宣徽北院使,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佐运宣德功臣,陕西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知渭州。

    这里边讲究很多,宣徽院,掌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

    宣徽北院使,赵顼刚刚著令,位参政、枢副、同知之下,和南院使共院,而各设厅事,通掌院事,资望稍逊南院使。

    这是一个虚职,但是地位崇高,职位无人的时候,一般由枢密副使充任。

    这是为苏油下一步升迁同知枢密院事或者枢密副使做准备。

    还有一个新出现的头衔,佐运宣德功臣,这个叫功臣号。

    宰相,枢密使初拜,必赐;参政,枢密副使,看皇帝意见,恩赐;外臣勋高者,或赐。

    苏油得到的这个功臣号,是外臣中极为难得的,当然这也与他的功劳相匹配。

    但是这玩意儿太吓人了,苏油赶紧上表力辞。

    又不是皇亲国戚滥封,光那个柱国的勋阶就已经是从二品,上面就只剩下一个上柱国,妥妥的策勋第十一转!

    赵顼是喜欢苏油到不行了,但是苏油绝对不敢恃宠而骄。

    真实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出现在徽宗朝,范宗尹拜相之时,那也是年满三十周岁。

    可苏油,今年才二十四!

    势力未成,羽翼未封,年纪轻轻飘得太高,脚底下是空的,那就只有摔死的命!

    这绝不是苏油想要的结果。

    十年仕途,就爬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后面四十年还得怎么熬?!

    真要是三十岁就被投闲置散,然后看着一帮傻缺拉着大宋这辆破车朝灭亡之路狂奔,自己倒是可以漂洋过海去快活,老百姓们怎么办?那么多帮助过自己,提携过自己,支持过自己的人怎么办?

    好在写自我批评报告,苏油在后世就是熟手。

    于是在给朝廷的谢表中,苏油首先就说自己对陛下和中书的旨意阳奉阴违,在陕西搞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青苗法,保甲法,免役法,还坚决抵制保马法,属于不大听招呼的人,不当升赏。

    其次,萧关大捷,是建立在环庆被肆虐的痛苦之上的,当时自己是名义上的两路军事总指挥,没有从全局考虑,厚此薄彼,一胜一负,其实抵消之后,功劳并不大。

    第三,情报工作出现重大纰漏,王文谅这个西夏人,潜伏在前线指挥部的大间谍大毒瘤,居然这么久没有被发现,还让他升到了影响永兴军路决策的地步!

    这导致韩绛的工作出现重大失误,导致横山攻略遭遇重大挫折,埋下了广锐军叛乱的祸根。

    虽然事发时韩绛已经接替了自己在永兴军路的职责,但是事情的起因却是早已有之,因此自己应当承担连带责任。

    第四,在朝命到达之前,没有按照宋律对叛军进行诛绝,反而对叛贼表示同情,采用了和绥政策。

    虽然事后查明,广锐军叛变,是王文谅一手炮制的大阴谋,但是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的做法是绝对存在瑕疵的,因此应当惩戒。

    第五,为图方便,擅自开常平仓平息事态,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范围。

    虽然事后填补了常平仓的粮食,但是这种特例还是干犯了法令对地方执政者的约束,理应受罚。

    第六,萧关大捷,并不是个人的功劳,它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勠力同心的结果。

    自己提拔过速,而有功人员不得封赏,这是明显的不公,也让自己心怀忐忑。

    希望朝廷削薄自己的功劳,奖掖奋勇抗敌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赏罚分明。

    第七,很多陕西的老臣,当年都是臣的上司,为了国家不计个人得失,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

    本来早就该升迁,却因为战事以至于长久淤滞不前,这也不是朝廷赏拔功臣之道。请先提拔他们,臣不急。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陕西路转运使蔡挺,治军有方,甲兵整习,常若寇至。久不迁转,以致有“玉关人老”之叹。

    广锐军都虞候吴逵,爱兵如子,嫉恶如仇。本当成为一代名将,却因为臣的失察,导致他被王文谅陷害,铸成大错,将与十九位袍泽一起,被处以绞刑。

    臣痛心莫名,常怀愧疚,实在不敢领受什么赏赐,请朝廷和陛下理解我的心情。

    如果可能,请以臣的微薄功劳,换取广锐军都虞候吴逵及以下十九位头目得免一死,流放荆湖路牢营,甚至流放澹耳,这样的惩罚已经不亚于死罪了。



    第六百零二章自劾

    奏章一上,知谏院老乡邓绾拿到都傻了,这狗日的屁娃是要抢老子的饭碗?!

    自己弹劾自己,还这么来劲?!堪称鸡蛋里边挑骨头的经典之作!

    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王安石摇头感叹:“仁性天生苏明润,今日乃知先帝之明。”

    赵顼也看了苏油的奏章,对王安石问道:“王相公,苏明润说的‘玉关人老’,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说道:“这是当年渭州大捷,苏明润进京时,蔡挺作过一首《喜迁莺》相送,如今这词在京中也很有名。”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

    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

    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

    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

    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赵顼摇头:“蔡漕帅这首词可不适合送行,要是明润气量狭小一些,怕不就会认为他在讥刺少年骤进,朝廷久滞功臣。”

    王安石说道:“苏明润岂是那样的人,回京后,还替蔡挺传扬文名呢。”

    “陛下,蔡挺熟知西事,但是在陕西的时间也的确太长了,如果陛下同意,应该许其还朝,担任枢密副使。”

    赵顼说道:“那明润怎么办?他不知道迁他做宣徽北院使,就是为了入枢密做准备吗?”

    王安石说道:“就是因为明润在陕西,蔡挺才能够得以召回。此子足智足胜,有他在,夏人必不敢妄动。”

    赵顼点头:“也只能如此了,韩绛上章,说比照明润在陕西路的做法,同样在永兴军路提举军事。怎么一成一败,截然相反?这……是不是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王安石拱手道:“韩绛与苏明润,做法相同,效果截然相反,是因为他只做到了表象,没有领会到苏明润施政的根本。”

    赵顼问道:“根本是什么?”

    王安石脸上露出有些羡慕的神色:“陛下,司马君实在洛阳,写了六个字送给苏明润——公生明,偏生暗。”

    “苏明润收到后,也写了六个字——贪生腐,廉生威。”

    赵顼琢磨着这十二个字:“司马学士这六字出自《荀子》,苏明润这六字出自何典?”

    王安石说道:“无典,不过苏明润将十二字錾刻成碑,镶嵌在经略使司衙门两侧墙上之后,必成后人之典。”

    “韩绛与苏油,所举相同,事功不一,原因其实就在‘公偏贪廉’四字区别。”

    赵顼叹息:“知人之难啊,种谔勋臣之后,竟然是一个赵括。王文谅蒙大宋收留方得活命,竟然是西夏密谍!”

    王安石说道:“关于种谔,苏明润有议:五郎非无将略,只是朝廷用之太速,方有此败。赵括如果随父抗秦,十年之后,未必不能成中流砥柱。”

    赵顼不禁失笑:“这话出自别人之口,或许可信,由他说出来……”

    王安石也是微微一笑:“陛下,苏明润有今日之能,也是从六岁就由龙昌期调教,九岁起就被收在张安道,赵阅道两位重臣身边。”

    “十岁开始接触公事,草制公文,十四岁提举胄案,十六岁按治州府,如此一步步过来的。”

    “他不是进拔过速,只是发轫太早而已。”

    赵顼说道:“可他如今谢绝了朝命,要不再下一道旨意,许他带职守边,不容推脱?”

    王安石说道:“他必然不从,会找出更多理由来。陛下,明润无私,替朝廷苦虑至此,朝廷不能不为他留些体面。”

    赵顼笑了:“他就不怕别人说他效萧何自污,用朝廷恩典施惠私人,以图拥兵自重?”

    王安石立即制止:“陛下慎言,此话如何能出君上之口?”

    赵顼摆手:“我知明润,如揽镜自观,我说的是那些小人的想法。广锐军吴逵减死,不是小事。”

    说完转身对修起居注的常秩说道:“将我的话记下来:苏明润公忠体国,无计誉毁,上忧小人污毁,特以垂询当政。”

    王安石也肃然,以正式朝对的方式,整顿衣冠,躬身施礼:“这种说法立不住脚,陛下别忘了,苏明润出京之时,身周侍卫,无一私人,都是请旨由陛下指派的。有宋百年,惟此一例。”

    “吴逵之事,本就可哀,因为守臣之失,生生逼反一军。苏明润奏请减死,也是他天性使然。”

    赵顼再次转头,对常秩点着食指:“将这两句也记下来。”

    常秩都快羡慕死了,当年他也是治《春秋》的专家,也曾是朝廷屡征不起的人物。

    他与王安石是好朋友,王安石变法,常秩为了表示支持,一召即起,任谏职,列侍从,却“低首抑气,无所建明,闻望日损。”

    王安石行策论,废《春秋》,常秩立即尽废其学,一下子在士林公议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本经,代表的是士人的政治立场。政治立场不坚定,这可是比能力低下,智慧不足更要命的事情。

    本来王安石是要借他的大名给台谏涨人气的,结果这下台谏更加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污烂阴沟。

    可苏油明明对王安石阳奉阴违,立场有别,却偏偏能得皇帝和王安石看重。

    不过皇帝和宰相都这样说了,猪队友只能赶紧抄录下来。

    王安石继续说道:“苏明润既然有此心,那就如他所愿吧。授直学士,方面西北,也算朝廷的看重。还有他家娘子,不妨加一道诰命,以示恩荣,陛下认为可以吗?”

    赵顼点头:“如此大胜,是宋国体面,勋阶是不能减的。从二品柱国,娘子可得封郡君,就江阳郡君吧。知制诰,将文章些好一点,把朝廷恩义写周道,好生劝慰一下。”

    “至于吴逵,其情可悯,发配荆湖南路,也不是小惩,就这样吧。”

    ……

    庆州城外,王文谅及其从属,西夏静塞军司密谍三十四人,跪在草边,反绑着双手,嘴里塞了麻团,神色惊恐地看着身着朝服,背着手立在前方的苏油。

    苏油当然不会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而是在对永兴军路高级军政官员训话。

    “西夏密谍的成功,给永兴军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其破坏程度,不亚于之前二十万大军寇略环庆!”

    “他们的手段很高明吗?并不高明!他们的组织,手段,可谓粗糙之极;他们首领,也不是意志坚定,智计高绝之辈。”

    “可他们为什么成功了呢,仅仅因为,我们比他们更蠢!完全没有警惕之心!”

    “还有就是,众志不同,公心不用,蕃汉各自为政,不是厚此薄彼,就是厚彼薄此,造成人为对立!”

    “军中纠察之制,考实之制,分配之制,严重缺失!主官不入行伍,不纳建言,不谨小慎微,偏听偏信,好恶由心,这才导致此次重大损失!”

    “军中决策与执行,严重脱节!号令不行,局面不清,任务不明,敌情不知,意志不坚,执行不力!”

    “各图自保一盘散沙,还能打什么战?!”

    一群人面露愧色。

    都是打老了战的行家,听闻小苏老子打萧关,军令不过就几句话而已,但是麾下的战斗意志,后勤保障,组织效率,执行程度,完全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苏油放缓了语气:“当然这个不能全怪你们,也不是你们战力不行。”

    “你们已经是大宋最有力,最具备战斗技能的部队,是抗击西夏的中流砥柱!你们的骑射之术,甚至较囤安控鹤更胜!”

    “你们差在组织能力,差在后勤保障,差在战斗意志!”